简直是俗不可耐,女儿高声说。她全不管楼下客厅里的客人,你竟然能容忍这样的演员来糟蹋你的剧本?
那是导演的权利,我能怎样?伊为自己辩解。
你至少可以收回你的剧本,叫他们滚蛋。
可是,我已经拿了公司的钱,而且很丰厚……
那就可以任人宰割?
如果换了你?宝贝,下楼来吧,伊几乎在请求,这不关你的事,妈妈会处理好的。
是吗?但是我不信。
不过是出于礼节,既然他们来了,不过是大家一起吃一顿饭。
我如果不愿意呢?你问过我吗?
哦,伊当即检讨,你已经是成人了,你当然可以拒绝……
伊独自回到楼下的客厅。看着那个被称作骨感的女演员。她穿着很高的高跟鞋。在伊的木地板上踩出很尖锐的响声。仿佛每一个响声都能穿透地板,或者他人的心。总之这女人如入无人之境般地,径自着自己的脚步,在伊客厅里的各种摆设中来回穿梭着。她甚至不屑去看窗外的大海,她的意思可能是,拥有一座海边的房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后来伊要求导演到阳台上去。他们通常在那里讨论《八月末》。结尾部分,他们又有了新的分歧。那完全是因为伊的突发奇想。如果一定要女人杀人,那女人也应该是无辜的。
导演说,没有问题,这个无过失杀人的主线从一开始就明确了。
伊看着导演身后翻滚的云。她从来没见过云会走得如此之快。我是说,她杀了那个男人就等于是,她杀了自己。而她杀了那个男人的真正目的,也许,对,她其实就是想毁灭自己。
也没问题啊,导演说。
所以真正不幸的还是女人。这部电影应该是一首关于女人的颂歌。
导演不再能接受伊的胡思乱想,甚至脸上嫌恶的表情。还是离不开您的女权主义?您这些荒唐的想法,实在令人讨厌。
这哪里是什么女权主义,我只是想对爱情中的人性作更深刻的阐释。
再有,凭什么非要按那个安徒生的模式来建构我的作品?导演在阳台上大踏步地来回走着,脚下的木条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说着,并做出各种极端的手势来。那个变态的丑陋的甚至自虐的丹麦人,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您能说说您真实的想法么?
伊有些激愤地引经据典,您可能平时不太留意,西方很多优秀的作品,都是在《希腊的神话和传说》抑或《圣经》的基础上,建构出一种套层结构的。譬如,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您读过这样的杰作吗?
那是文学。而我,是做电影的。并且我所追求的,您应该了解,绝不是西方的什么大师,而是,我自己。我自己的生活和理念。
这时候房间里尖锐的高跟鞋声,又蓦地响在了阳台上。在伊和导演的对峙中。在不愉快所导致的沉默中,这响声就显得越发地不合时宜。
女演员所以迟迟不走出房子,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脸被太阳晒黑。于是当她出现在室外时,不仅戴上墨镜,还将一件白色外衣当作围巾,围在了她的脑袋上。她翩然坐在导演身边,静静地,以某种息事宁人的姿态,倾听着伊和导演之间激烈的争论。
但是伴随着女演员的到来,一切都变得不再流畅。似乎谁都不再能毫无顾忌地发表自己的见解,也不再有那种咄咄逼人的争吵,声色俱厉的抗辩。总之一切变得萎靡,甚至变得言不及义。伊努力在女演员面前收束她的肆无忌惮,而导演,除了不停地回头去看客厅里的楼梯,就是偶尔对身边的女演员敷衍地微笑。
真受不了。这是伊对自己说的。后来她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对导演说,我们能否到海边走走?伊的要求很明确,她就是要和导演单独在一起。而海边,恰恰是穿高跟鞋的女人过不去的,于是,他们又一次把女演员甩在了一边。
导演不得不暂时离开他带来的女人。于是不由自主地拍了拍女演员的肩背。而他们一走上海边栈道,女演员就立刻从阳台上消失了。
她就那么害怕阳光?伊鄙夷的神情。我不知道您是怎么选择女演员的,但是,你绝不能让这个女人毁了我的剧本。
导演停住脚步。两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看着脚下的流沙。您什么意思?我说过让她演这个电影吗?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她进入你的事业,听明白了?
但您喜欢的女人,就不能不那么浅薄吗?
当然您很深刻,导演摊开手掌,是的,但是您能看得上我这样的男人吗?
伊抬起手臂,真想给这个男人一个耳光。但转身面对自己的房子时,山墙上的景象让她不得不立刻放下了手臂。她怔怔地回望自己的房子。是的就在她抬起手臂的那一刻,她看到的,竟然是窗户里两张年轻脸庞的叠加。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女演员。女儿在楼上,演员在楼下……
导演对伊的突然收回手臂的举动很怅然。他朝向大海,当然也就看不到房子里一上一下的两张年轻女人的脸。于是他极尽煽动之能事,竭力怂恿着,来呀,打我呀?谁说找女人就一定是为了找思想?对女人来说,有点儿心计就足够了。听我说,导演抓住伊的手臂,没有人想要毁了您的剧本,那也是我的剧本,我怎么能作践我自己呢?您,以您的头脑,您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那个晚上,他们在常去的那家海角餐厅吃晚饭。是女儿开着导演的汽车前往码头的。女儿把车开得飞快,说在美国最喜欢的就是开快车。导演对女儿的野性似乎很激赏。这样一路下来,女儿已经不再介意和母亲坐在后排的那个女演员了。
于是席间,两个年轻的女人不断攀谈。其实女儿是能和那些同龄女性打成一片的。她很挑剔,却也很大度,所以总是能有一些能一块儿玩儿的女朋友。
女儿倾心倾听着女演员艰辛跋涉的故事。她所以倾心,是因为她觉得女演员的诉说中没有遮遮掩掩。她很真实地诉说着她作为二线演员的悲凉与无奈。她甚至毫不避讳地说,只要导演想要,她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将自己的身体献出去。因为有了导演她才可能有希望。而那些导演,哪怕弱智,却也操纵着女演员的生杀大权。
总之整个晚上,女演员所描述的都是血淋淋的现实。而她,就是在自己的血和男人的精液中打拼出来的。她还说,她们这类人用不着丰厚的学养,优雅的风度。那些东西,成名后或许有用,而眼下,血拼的时候,只要有姣好的容貌,做爱的技巧,是的,就足够了。所以你看,一个人,一个个体,在如此污浊的角斗场上,是怎样地可悲。
美食过后的,杯盘狼藉。烛光下,女演员的悲惨的经历让人不禁毛骨悚然。她并且不惜披露那些龌龊的细节,诸如某某导演就是在亲吻她的乳房时允诺了那个配角,但接下来,伴随着他终于趴在了她的身上,她便获得了那个女一号。她冷冷地陈述着那一切,没有丝毫掩饰,也没有不寒而栗的悲戚。甚至连导演都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在怀中。他或者是想让她在他的胸前哭泣,或者是想给她某种温暖的支撑,但是女演员却根本没有哪怕一丝地想要啜泣的愿望,甚至连委屈都没有。她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已经走过来了,已经凤凰涅槃了。
于是,无论伊还是伊的女儿都不再做声,也不敢再轻看那个勇敢的女人。她将自己的痛苦和污秽一道撕裂给世人看,是的,她就是那个悲剧,那个悲剧本身。所以她即或是妓女,也是令人钦佩的。何况,她还是为了艺术而献身的呢。
那个晚上回家后,伊不禁感慨。她对女儿说,你看,就这样,一个卖尽色相的女人,反而换来了人们的同情。
不不,女儿说,不仅是同情,她换取的,是我们由衷的崇敬。
这或者也是一种本事,一种为人处世的能力。想想看怎么可能以这样的方式,就能将卑微转化为崇高,真是很了不起。这是我们这种女人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的,甚至难以想象。
后来,女儿和这个女演员就成了某种朋友。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混到一起的。她们经常结伴出入各种酒吧。伊很怕女演员无所顾忌的天性会带坏女儿,更不想女儿和演艺圈的男男女女有什么交往。但女儿似乎并不把这当作不良影响,也根本不能体会伊如临大敌的那种心境。于是伊只好给女儿的丈夫打电话,希望他们双方都能做出一些让步,从而保住他们曾经美满的婚姻。后来那美国丈夫果然做出了努力,直至,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海边的房子前。
伊忘不掉女儿突然看到丈夫时的那种表情。惊愕。惊愕而后的冷冷的无所谓的,而紧接着,她疯狂地冲下楼梯,和门外的那个男人紧紧拥抱。不停地亲吻着,在整个上楼的过程中。直到女儿卧室的房门在他们的身后“嘭”的一声关上。
伊千恩万谢她所看到的这番景象。那是她为女儿争取来的。那一刻,她很怕平日里总是指责丈夫的女儿,会把这个万里迢迢前来示好的美国男人拒之门外。伊宁可他们不顾及她的热烈而疯狂,她宁可他们一回到女儿的房间就一整天不出来。
但是伊好像最终还是错估了局势,当丈夫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女儿却并没有和他一起走的打算。这让伊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不是已经和好如初了吗?女儿为什么不跟着自己的丈夫一道回家呢?
直到在飞机场送走了丈夫,女儿才说,她要在城里住一段时间。就住家里原先的房子,虽然很小,反正她不会住太久的。女儿是在咖啡馆和母亲说这番话的,那时候导演也在场。女儿说,我对他正在拍摄的这部影片感兴趣。伊立刻不高兴的样子,却又不好在导演面前发作。但女儿显然看出了母亲的不悦,妈妈,不也是你的电影吗?是的我喜欢《八月末》,我丈夫也喜欢。所以,女儿说,他决定要投一些钱,这样,我就可以作为投资方的代表留下了。妈妈,你好像并不喜欢我留下来?
伊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对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些几乎一无所知。她甚至不知道她的洋女婿已经见过了电影导演,更不知道这个美国人已经读过了她的《八月末》。只是当她想到把他送到机场的竟是导演,才恍然觉出了其中的牵扯。
咖啡正迅速变凉,因为很强的冷气。伊说不出同意还是不同意,但是她知道,女儿留下来就意味着留在剧组,也就是留在导演的身边。显然女儿已经做出了决定,她说,她想尝试一下,否则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呢?
以自己在这个行当从业多年的经验,伊当然知道剧组决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除了艺术(如果还有艺术的话),就是乌烟瘴气、或者男欢女爱了。你为什么非要去这样的地方呢?你难道没听说过剧组是个大染缸吗?
是吗?那您干吗还要口口声声宣称自己的工作是神圣的呢?
女儿对丈夫的离开,没有哪怕些微的惆怅。尽管他们在登机口前不停地吻别,然而转过身来,她就宣称了要留在城里,进入剧组。是啊伊能对女儿的决定说什么呢?不允许?女儿已然是成年人了,伊已经将这个概念铭刻于心。于是她只能退避三舍,最多轻描淡写地劝说几句。她知道最终还是要听女儿自己的,她的未来只能由她自己决定。
女儿坐在导演的汽车上,陪母亲回家。却一路无话,显然大家都不愉快。然后女儿上楼收拾行装,便留下了伊和导演在客厅里枯坐。他们突然地变得无话可说了。伊没有为他沏茶,也没有去煮咖啡,尽管她此刻非常非常地想喝一杯铁观音。
您不是已经有了女朋友吗?那个女演员?伊很不友好的声调。
我可以不带走您的女儿,您也用不着把那个女演员硬派给我。
我本来,伊不停地咽着唾沫,我是那么信任您,您知道吗?所以,您听着,我、我女儿,她有丈夫,他们彼此相爱……
这和我相干吗?
当然……
当然您很优雅,高高在上,用文字构筑您的梦想……
不,我不是想说这些,我只是,不喜欢我女儿也从事这个行当,她是学教育的,她是社区中很好的老师,孩子们都喜欢她,她也……
我觉得,她希望尝试更多的领域,积累更多的知识,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古人怎么说来着,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可能真的渊博起来吧。
当然,艺术,多美妙的职业啊。我也热爱,而您,您才华横溢,受人瞩目……
您在恶心我?
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希望她能生活得幸福安稳,为此,我几乎付出了我的毕生,甚至拒绝所有追求我的男人,我……
不不,您用不着这么激动,您并没有因此而牺牲了您的全部,您……
女儿提着皮箱跑下楼梯。脸上是因为兴奋而泛出的红光。她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在伊的脸上亲了一下。在女儿看来,她要去做的任何事情都天经地义。
伊当然不可能再说什么,她只是把他们送出了大门。天色已暗了下来,他们却还要走很长的路。在昏暗中,伊听着导演一次次发动他那辆破车。一次次发动又一次次失败,直到终于启动,亮起车灯。于是伊更加担忧,他的那辆破旧的越野车。当然她自己也曾无数次乘坐,但今晚女儿坐上去,她便兀地觉出危机四伏,让她格外不放心了。
但是她最终还是无计可施,任凭那破车带走了女儿。伊只是想不明白,在美国,女儿有那么好的房子,那么优越的生活,那么神圣的职业,她何苦非要钻进那可恶的剧组呢?哪怕,那是她的《八月末》。
整整一夜,伊没能入睡。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读书却不知读到了什么。后来她干脆回到卧室,却依然对书页中的内容全然不知。尽管一切重新归于了平静,尽管她又回到了一个人。是的,很多年来她就是一个人。她对这种独来独往的生活从来就没有抱怨过。但是此刻,她开始放心不下近在咫尺的女儿了。是的,哪怕女儿远在美国,她也从不曾像今晚这么担忧过。
她不知道一路上那辆破车会出现什么故障,亦不知道女儿和导演是不是已经到了城里。她为此而焦虑而莫名地恐慌,直到凌晨,她才终于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女儿说他们已经在城里了,正在和剧组的人吃夜宵。女儿的声音很兴奋,仿佛她就要实现自己多年的梦想了。而她决定加入电影最多不过几天,几天中的心血来潮怎么可能是梦寐以求呢?电话中女儿声音的背后一片嘈杂,伊太熟悉那种喧喧嚷嚷的场面了。
于是伊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仅仅是因为女儿的安全抵达。接下来她为女儿的担心更深重,谁知道剧组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这个几乎在美国那种笃信规则的环境里长大的小女孩。是的她永远是伊的小女孩,尽管伊已经不再能哪怕些微地左右她。是的她能知道她脚下是怎样荆棘丛生吗?她能分辨身边人的良莠不齐吗?尤其在这个充满了甜言蜜语、又处处陷阱的演艺圈。女儿怎么会喜欢上这种将始终处在风雨飘摇中的不确定的团体呢?就如同是被拐骗到一个将永远不再能全身而退的犯罪集团,难道就仅仅为了积累那微不足道的所谓“人生经验”吗?
太可怕了,这个陷阱。伊曾经身陷囹圄才知道,在那里被毁掉的人比被造就的人,不知道要多出多少倍。
想到这些,伊更加辗转反侧。她知道她本不该再给女儿打电话,但最终还是拨通了女儿的手机。女儿很紧张的声音,问着,妈妈,怎么啦?出什么事?
是啊,什么事?伊连自己都说不出口。是的,她只是想提醒女儿那是陷阱,不能坠入。但她说出来的话语却截然不同,我在想,你丈夫……是的,他还没到纽约吧?
妈妈,你怎么还不睡觉啊?女儿显然不愉快。这么晚了,你到底想要和我说什么?我已经跟你说过无数次了,我是成年人,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我被绑架?或被谋杀?妈妈,你别那么危言耸听了好不好?你还是快点睡觉吧,我也困了。
可是……
女儿没有等母亲说完,就蛮横地挂断了电话。
伊的心“怦怦”地跳着,她却在后悔地检讨自己。她或许确实不该打这个午夜的电话,她觉得自己不是像街道大娘,就真的老了并且僵化了。幸好片刻后女儿又把电话打来,说,妈妈我真的要睡觉了,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
不再要那些惊悚的元素。伊依照导演的要求修改了《八月末》。影片中所有的人都是好人,尽管他们在用不同的姿态讲述自己的故事。一种庄严和下流之间的往复循环。一种在都市喧哗和海边生活间的迅速转换。所有恶性事件的发生都是突发的,偶然的。不得已而为之的,所以没有必然性。而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宗教感,而电影本身也应该是充满宗教意味的……
于是剧组停下来。等着伊夜以继日地修改《八月末》。
从此女儿在家中时隐时现。说不出什么时间,甚至那些根本不可能的时间,女儿就会突然出现在家中,然后又风一般地,在伊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女儿的情绪也变得异常动荡,忽而无限的感动,忽而又,莫名其妙地歇斯底里。
你如果总是这么情绪化,这是伊对女儿的警告,就说明,你根本就不适合这类工作。
女儿的行踪更加地情绪化。有时候一回来就是好几天,却好几天不接任何电话。无论剧组的还是丈夫的,伊都要谎称女儿不在家。不知道女儿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伊小心问起时,女儿便必定不耐烦,说不该问的就别问了。
于是伊给导演电话,问他女儿到底怎么了。对方却总是长长的沉默,更惹得伊火冒三丈。女儿的不愉快弄得家中也鸡飞狗跳,后来伊开始大骂剧组,甚至诋毁那个导演的能力。女儿有时候会站出来捍卫导演,可有时候也会添油加醋,说这个男人太自负了,简直可以说是刚愎自用。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得过国际奖又怎样呢?也许正赶上那几个评委脑子进了水。不堪造就的人终究会陨落的,无论你怎么自以为是……
当然,这些刻薄的话只能女儿自己说,一旦伊跟着附和,哪怕更客观更准确,女儿也会无缘无故地窜起来,立刻站在和母亲对立的立场上。
这期间唯一的一次导演来到家中。幌子是影片结尾时的那段最后的对话。那时候女儿就在楼上,伊却没有说女儿在家或者不在家。但女儿翩然从楼梯上走下,将自己打扮得无比光鲜亮丽。初秋的海岸天高云淡,冷的秋风已习习侵入人的肌肤。女儿却依旧穿得很少很单薄,甚而很暴露。她只是把平时披散的头发挽在了脑后。那种雍容,那种,美少妇的韵致,连伊都不由得在心里惊叹。
女儿见到导演的第一句话,我刚刚在网上和他说过话。事实上谁都知道这个“他”是谁。那一刻,导演无语,却显得晦暗。
阳台上,伊煮了很浓的咖啡。咖啡的香味在临海的空气中缓缓漂荡。她说,看起来《八月末》已经把你们折磨得很疲惫了。
导演说,如果生活中永远有咖啡,他真的不想再干这行了。你永远测不出水的深度。无论你怎样做好准备,现场中你都将捉襟见肘。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我孑然一身,刀枪不入。也没有什么好疼惜的,生活就像他妈的一段段污水河。
女儿冷冷地坐在一边。听到导演骂街后就起身离开了阳台。她独自走在栈道上,渐行渐远,后来就成了一个很美的剪影,被大海反上来的粼粼波光照耀着。
但女儿最终还是回了剧组。她甚至以为这是她生命中一段很值得记忆的时光。她说能眼看着妈妈的剧本变成现实,那是她从来不曾体验的一种快慰。她进而埋怨母亲为什么不让她学电影。当然教育更能普惠大众,但是,她可能跟母亲一样更适合于艺术。她说回到美国后,她可能会去读博士。不过她不再研修什么教育学了,她说她要学电影。
更离谱的是,有一天女儿突然回到家,她开始收拾行装,说已经订好了明天的机票。
明天?出差?去什么地方?跟谁?
妈妈你在说什么?女儿怀疑地看着伊,你没得什么病吧?我是说我要回美国了。
明天?伊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却已经被弄得手忙脚乱。她想这真是太匆忙了,她甚至连带给女婿的礼物还没有买。还有女儿喜欢的那些国内的土特产,伊也根本没时间准备了。
而女儿却说,妈妈,你把美国想成了什么?是乡下吗?还是没有被开化的荒蛮之地?
伊说那只是她的心意。
但就是这么匆匆忙忙地,甚至顾不上分别的忧伤,女儿就登上飞机,回美国去了。
重新回到孤独中的伊。她觉得这个夏季恍若一场梦。梦里浮生,那曾经的林林总总。她甚至忘记了女儿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个初夏?屈指算来,女儿竟已在家中度过了整个夏季。女儿哭着和她拥抱的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那一刻,伊正准备结束她那场成功的家宴。从此女儿就成了小区中的一员,就演绎了,她在海边那斑斓多彩的暑期生活。
现在,女儿说走就走了,就走空了家中的所有房间。尽管女儿后期已不经常住在家中,但这里却始终充满着女儿的气息,就仿佛她从没有离开过。然而这一走就真走了,真的远离了伊海边的这个家。于是伊仿佛蓦地,就卸去了身与心的某种负担。毕竟女儿在和女儿不在是不一样的。是的,她又重新回到了自己。回到了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中。
于是,在寂寥的日子里,伊又开始拼命地想念女儿。有时候甚至想到梦醒,想到睡不着觉,想到心揪着疼,甚至眼泪涟涟。以为到处依旧晃动着女儿的身影,以为,女儿会随时随地跟她聊天,以为她所以看不到女儿,是因为她正坐在沙滩的遮阳伞下,读她喜欢的那些书……
但慢慢地,伊最终还是解脱了自己。与其让女儿陷在泥沼一般的剧组里,不如女儿能回到丈夫身边,回到稳定而安宁的家庭生活中。是的,与其忧惧女儿置身于《八月末》的欺骗和杀戮中,还不如遥想着女儿家中的那一片幽深的森林。哪怕那里的生活过于沉闷,哪怕女儿已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平凡的小镇教师。
后来女儿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准备报考研究生了。不不,不是电影,是博物馆专业,你觉得怎么样?是女儿自己选择的,她未来的追求和职业。女儿说,说到底她还是喜欢她自己的家。这里的生活给她安全感。让她觉得踏实、简单,甚至是纯洁的,用不着面对那么复杂的关系,是的她已经做过比较了。
再后来,一个让伊更加快乐的好消息,女儿说她怀孕了。这简直就是神的恩典。在那一刻,“神的恩典”这几个字,就突然跳到了伊的脑海中。于是伊为这几个字而无限感动,想象着从此女儿也成了母亲……
不久后导演前来拜访。那时候《八月末》的大部分拍摄已经完成。这一次导演又带上了骨感的女演员,并且说,也许,有一天,他们说不定会结婚的。
伊对这样的表述没有丝毫的惊奇。她甚至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她觉得导演身边就应该有固定的女人,甚而有一天能有一个稳定的家。
已经是很深的深秋。这一天女演员没有穿高跟鞋。她的很柔软的皮鞋就像是跳舞鞋,无论走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一次她仿佛有备而来,坐在阳台上时,从布包里掏出了很厚的羊绒披巾。她的黑色的披巾无疑很美丽,她还带来了另一条浅灰色的,送给伊。女演员的善解人意让伊很感动。她想一个能从人渣里打拼出来的女人,一定有不凡的身手。伊不是得到礼物才认识到女演员的好。女儿还没有回美国时,她们就已经彻底改变对女演员的看法了。
他们在阳台上喝茶的时候,女儿打来电话。她怎么会知道此刻母亲家中有客人?是因为伊和女儿说话时的支支吾吾?女儿锲而不舍地问着,妈妈,到底是谁来看你了?
伊不想女儿和他们通话,但在导演和女演员面前,她又不能说那不是她女儿。
于是女演员兴奋地抓过话筒,然后便喋喋不休地说起来。显然女儿也很想聊天,对话中说的很多事伊都闻所未闻。女演员说《八月末》就要收工了,你想象不到,那些画面有多美。后来的那些镜头他都依照你的想法……
待女演员声称把电话交给导演,却发现这个男人已经不在她们身边了。
其实伊已经听到了,女儿并不想和导演讲话。于是伊接过电话,说这个人,噢,我看到了,他爬上了那块礁石。于是女演员也向礁石跑去,伊才可以放松地享受和女儿的电话时光。此后的话语未曾涉及导演,甚至连《八月末》也不再提起。女儿说她所以现在打电话是因为住在了海边的婆婆家,看见海她才觉得特别想家……
那天,他们本打算在海边一道晚餐,导演却始终落落寡合,情绪不高。离开时他在伊的耳边低声说,《八月末》就要拍好了,却,一种末日般的感觉。然后他就坐在了方向盘前。
伊不知导演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末日一般的感觉?伊真的开始为导演担忧了。她觉得这个男人可能过于敏感了。
车子已经启动。导演的胳膊却突然被伊紧紧抓住。能感觉得到的那种惊恐的力量。
导演顺着伊的目光——
一个满身血迹的女人,正从大房子里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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