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要学曾国藩,经商要学胡雪岩大全集-胡雪岩发迹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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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援手王蒋引末路。

    太平天国起事北上之时,胡雪岩已经有了家室。清苦的日子过惯了,倒也没觉着家中用度有何吃紧。小夫妻二人夫唱妇随,每天的日子过得滋滋润润。

    胡雪岩有一日闲逛,遇到了一个叫王有龄的人。王有龄祖籍福州,父亲在杭州客死,因为没有钱将父亲棺椁送回老家,只好就在此地择了块风水好地葬了。王有龄没了父亲的官俸,家中的日子也就日渐窘迫。闲下无事,他也常到西湖边逛逛。

    胡雪岩见他眉宇间透着亮光,分明一副官相,身上的褂子却打上了补丁,所以也摸不透他身份。

    王有龄倒还明白胡雪岩是干什么的。只是这钱庄向来都是向着有钱有势的人开的。借钱之先,跑街的都要拐弯抹角,先把你祖宗八辈、左邻右舍问个清楚。至于你家中有何贵重物品,能否置当贷款,即便碍着面子,不便直问,跑街的也自有他的一套办法,套出个八九不离十来。所以这跑街的最爱下酒馆,上茶馆。这种地方,花钱不多,却可以一坐一整天没人赶。聊天的、算命的、下棋的,各色人等都有。人一多嘴就杂,只要用心总可以听到想听的东西。

    不过王有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客处他乡,无亲无靠,想去告贷几个银子,恐怕也未必会有钱庄信得过他。当铺倒可以去,但是那地方太黑,况且家中值钱的东西也已经当了不少了。

    胡雪岩见了王有龄总是笑嘻嘻地,有意和他套近乎。王有龄却总是淡淡的、懒懒的。开头胡雪岩以为他是摆架子,假清高,就有些不以为然。见面多了,又觉得不像,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一天胡雪岩又见着了王有龄,就叫道:“王有龄,今天我请客,喝一壶去。”

    王有龄道:“不敢当,不敢当。”

    胡雪岩道:“这有什么,反正也不是我请客,自有人出钱。喏,这是我刚才三盘棋战来的。”

    经过胡雪岩的一再邀请,王有龄就只好跟了去。酒过三巡,胡雪岩道:“王有龄,我心里倒有个疙瘩。我看你也不像个平庸之人,何以天天无所事事,不去做点儿什么?”

    王有龄道:“我能做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不要点儿本钱?”

    胡雪岩一听倒觉着不以为然,心想:“干什么不是一步一步来的,你莫不是想一口就吃个大胖子?”口中却道:“本钱也不在大,有你这一副好身材就可以了。”

    王有龄心想:“看来你胡雪岩倒实在。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么想着,就想把自己的想法讲了,不讲吧,胡雪岩也不会明白。于是他就说:“那倒不一定,有些事还是得花大本钱。”

    胡雪岩道:“比如什么样的事呢?”

    王有龄道:“比如捐官补缺,本钱不够,凭你有什么好想法也没用。”

    胡雪岩笑了:“这个我倒明白。有些捐官的人舍不得花钱,又不能不花钱。一百两银子能办的事,他只支出五十两,结果事也没办成,花出去的钱也收不回来了。”

    王有龄也笑了:“看来你还真明白。你一定知道范蠡的故事了?”

    胡雪岩皱皱眉头,惭愧地说:“我上学不多,谁是范蠡,我倒真还不明白。”

    “就是那个称作‘陶朱公’的。”

    “嗯,这个我倒还听过。什么故事呢?”

    王有龄于是就给他讲了陶朱公和他大儿子的故事。

    那范蠡扶助越王勾践灭吴后,就跑去找他的好朋友文种,劝文种和他一起离开越国,前去北方共同重操旧业。

    原来文种曾在宛郡做过小县令,慕范蠡美名,三次前往。两人一见,相谈甚欢。后来文种干脆连县令也不做了,陪着范蠡一同前往吴越楚交界地带,从事边境之间的贸易交换,所获甚丰。后来勾践上台,慧眼识才,就拜了二人为相,共同重振越国实力,平了吴国,解了亡国之恨。

    但在范蠡看来,这勾践只可共苦,不可同甘,所以应明智行事,早日逃走。文种不听,范蠡只好一个人逃到齐地,定居于陶,重操旧业,成为倾国首富。人称“陶朱公”。

    故事就发生在陶朱公的儿子身上。

    陶朱公有三个儿子。二儿子在楚国杀了人,被捕入狱,要处极刑。楚国的宰相庄生是陶朱公的好友。陶朱公就派三儿子带了千金,前去说情营救。

    这时大儿子在家里不干了。他觉得父亲这是瞧不起他。家中出此大事,理当是大儿子出面办理,于是他就去向他娘诉说心中的不快。

    他娘也觉着这大儿子说得有道理,就去劝范蠡改变主意。范蠡不允。这大儿子犯了倔,以死相威胁。范蠡就没再说什么,派了大儿子去楚国。

    大儿子走后,范蠡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吾二子必死无疑矣!”

    这等丧气话,怎么能随便说呢?范蠡这么说却自有其道理。

    大儿子到了楚国后,见了宰相庄生。那宰相念起范蠡英名和昔日交情,就许诺办理这件事。他对范蠡的大儿子说:“知道了,请你马上离开楚国,你弟随后就可以出狱回家。”

    这大儿子听这宰相说得那么轻巧,心里犯嘀咕,心想:“死罪轻易就能免了?要是轻易就能免了,这罪肯定不重。这千金未免花得太过不值。”

    有了这层想法,他就另外又买通了一个狱卒,告诉他自己在一个旅店二楼,有什么消息,随时来通知他。

    那楚国的宰相庄生让范蠡的大儿子马上离开楚国也有自己的考虑。他不希望让人知道自己收受了重礼。一等范蠡的大儿子离开,他就上朝对楚王道:“臣昨晚观察星象,发觉昴星云集,此乃不祥之兆,还望大王能大赦冲灾。”

    楚王对这位重臣言听计从,于是道:“爱卿忧国甚深,既能体察至此,我这就宣布大赦。”

    大赦令还没传出,狱卒就跑去告诉了范蠡的大儿子。大儿子一听,心想:“这宰相太不地道,这等重要的事你还能不知道?明摆着是想白白捞我一把嘛。”

    这么一想他心中不是滋味,“蹬蹬蹬”又跑回宰相家,对宰相道:“我为救我二弟而来,现在楚王已经大赦了,我这里来给您道个别就回家。”

    那庄生是个何等聪明的人,听了这话明白他有想法,就告诉他:“黄金千镒还在那里,你就带回去吧。”

    换一个人,明摆着是为办事而带的钱,既已送出,就绝不能收回。那陶朱公的大儿子不然,他来就是为了讨回这千镒黄金,所以也就不客气地拿走了,心里还暗自庆幸呢。

    他这么一做,庄生心中可真不是滋味了,觉得好像被别人耍了似的,就入朝见了楚王,说:“臣前两天讲到星象显凶,大王您说要以行德事免凶。臣退朝后听到处都在盛传,陶朱公的儿子也杀了人囚禁在监,他们家里人带了很多金子贿赂大王左右。大王实行大赦,人们说不是为了楚国,而是因为陶朱公用了钱。”

    楚王听了大怒,于是派人杀了陶朱公的儿子,到了第二天才宣布大赦。

    胡雪岩听到这里,笑起来:“这大儿子只好拖着他弟弟的尸首回家了?”

    王有龄道:“这就是做人不地道的坏处了。”

    “陶朱公怎么会知道自己儿子是这种德性呢?”

    “陶朱公一向料事如神。他知道大儿子是跟了自己创业的人,知道积财的艰辛,这本身倒不是什么坏事。不过这等事上,过于怜惜财宝就办不成功。”

    “他怎么又知道他三儿子办起来要妥当些呢?”

    “这老三是他的小儿子,从小娇生惯养,整日在游乐场中混,挥霍起钱来眼都不眨。”

    “我也听说过好多捐班之人,事到中途撒手,没有下文了。”

    胡雪岩心想,你的意思是自己也去捐个班。半大不小的年纪,放着功名正途不走,未免让人有些想法。于是就问:“你觉得捐班不错?”

    王有龄沉吟了许久,不知该不该告诉实情。他闷着头喝了半晌酒,才狠一狠心,仰了仰头:“小胡,实不相瞒,先父在时,已经替我捐过一个‘盐大使’。”

    胡雪岩愣了一下,见王有龄不像在打诳语,也正色道:“哎唷,失敬,失敬,我该叫你王大人才是。”

    王有龄脸一红:“小胡,别奚落我了,我现在这个样子……”

    胡雪岩道:“那你怎么不去打点一下,补个实缺?”

    王有龄长叹了一口气:“唉,我现在这处境,到哪里去,也不会有人给我放款。”

    胡雪岩心想也是,一个异乡人,举目无亲,两手空空,就是我,也不会放心放款给你的。不过补了缺的“盐大使”,一转眼就有可能捞个小“知县”,这么好的差使放着不用,也未免可惜。

    王有龄见胡雪岩没了下文,自己心中也略略失悔告诉他太多。这样不免让人轻看了自己。

    两人就这样各想各事,慢慢地呷着酒,夹几根空心菜下酒。渐渐地天色黑了下来。

    胡雪岩忽然抬头问道:“打点、补实缺、连同来回盘缠,满打满算,要多少钱呢?”

    王有龄沉吟了片刻,方道:“五百两吧!”

    余下的时间,两人再也没说什么。直到出了酒馆,分手之时,胡雪岩才说道:“王有龄,明日下午,你一准在这里等我,我有话对你说。”

    王有龄心想,反正明日也是没事,来就来吧。

    第二日下午,王有龄早早地来了,左等右等,仍不见胡雪岩。他只好给酒馆的伙计留了话,自己出去,看别人下棋。

    王有龄把脖子都看酸了,回到酒馆时,仍然不见胡雪岩来。

    天色眼看着要黑下来了,王有龄早就潦倒得没了在外边饭馆小阔一把的钱。回去吧,又怕失约。正犹豫间,胡雪岩拎了个小包,匆匆忙忙赶过来了。他一把扯着王有龄,到酒馆角落里坐定。

    “小胡,你找我有什么事?”

    胡雪岩打开蓝布包,抽出一叠东西来,递给王有龄:“喏,这是你做官的本钱,总共五百两,可以在京城票号兑现。另外还有,些碎银。”

    王有龄一愣:“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胡雪岩道:“你放心用吧,反正不是偷的,也绝不会是抢的。”

    王有龄终于忍不住了,拉着胡雪岩的手道:“小胡,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胡雪岩道:“把银票收好了。王有龄,我也是看你虎落平阳,英雄末路,不像是一个没出息的人,所以一直想帮你一把才是!”

    王有龄“唉”了一声,两行热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两个人要了酒菜,慢慢地喝着。胡雪岩规劝王有龄及早动身,趁年节前赶到。这种时节去,若是侥幸,年后就能捞上个差使。

    王有龄道:“雪岩,我真该到你府上拜访一下才是。”

    胡雪岩笑道:“你就省了吧,早去早回,等你拜了官位,再用八抬大轿来接我也不迟。”

    王有龄北上之时,太平天国军队已经克武昌、下九江,直取金陵,一时举国上下为之震惊。清廷慌忙调度了向荣率满汉大军,从南北两面夹击金陵,力图制太平天国于金陵以西。

    双方都很清楚,江南乃膏腴之地,谁占住了这块地盘,谁的粮饷财力就不用发愁。所以太平军并没有放弃努力,不断派出军队向苏杭一带进逼。一时间清军纷纷运动,在浙西、太湖平原间筑起了一道道封锁路线。

    杭州城内也不断有陌生的军队在调度。除了原有的旗兵,各地都在尝试着举办乡练。

    由于曾国藩操办团练有方,圣上下旨,命他原地收买人马,就地操练,不断有新操练过的湘军开入长沙、武汉、九江一线,不久,左宗棠奉命率湘军一部,在南昌、上饶一带活动,这就奠定了湘军入浙之格局。不过,暂时还不必全部用到湘军,因为圣上对向荣所率的江南江北大营还充满信心,他还是有些顾忌汉人势力,须要等到南北大营被太平军捅得稀里哗啦之时,圣上才能痛下决心,彻底信任汉人操练的军队。不过这已是几年后的事了。

    王有龄能幸运地得到胡雪岩的资助,也是事出有因的。

    原来,胡雪岩做跑街已经十余年,而跑街的行当不好做,这点我们在前边已经讲了。不过这行当能结识人,要说做事,本来就是结识人。干巴巴的事情本身,有什么好做的?人缘熟了,人的关系处理好了,事情也自然好做了。

    出于这一层考虑,胡雪岩能有十余年的跑街经验,也算是钱庄里的老牌伙计了。胡雪岩脾气好,对于这等琐碎事情,做上十余年,一点儿也不觉着枯燥。钱庄老板看中了胡雪岩的经验和耐性,就升他做了档手。

    王有龄遇到胡雪岩之时,刚好赶上胡雪岩升迁。升迁之时,办理移交,老档手把店内他所管辖的账目一一清对,新档手也一一核实,两相核对无误,手续也就办成。也合该这王有龄运气来了,胡雪岩刚好发现一笔呆账,欠账的人是一个老营官。那营官武夫脾气,店里别的人屡次催要都不得,店里已经把它看作是死账了。可是他独和胡雪岩谈得来。当然,或许也是胡雪岩既能来软,也能吃硬的缘故。胡雪岩听说那营官退职之时,很是阔了一把,就上门催要这笔债款。那营官话也说得漂亮:“别人谁来,我都不给;唯独你胡雪岩来了,我才给。”胡雪岩自然是十分受用。他回过头想了想,就想到了王有龄,于是就把这笔钱转给了王有龄。按时人的说法,胡雪岩对王有龄说的是:“吾尝读相人书,君骨法当大贵,吾为东君收某五百金在此,请以速去,速入都图之。”

    反正是在交接手续之时,况且也是因为胡雪岩的能耐才收回来的,胡雪岩觉着自己做得并不算过分。他就让王有龄打了借契,记入账中。

    钱庄老板每隔一段时间是要检视存贷的。见到这么大一笔账,胡雪岩没有和他商量就借了出去,心里老大不高兴。他寻思半天,把胡雪岩叫了来:“小胡,对这个人的家底有了解吗?”

    胡雪岩道:“这人家里一般。”

    “他有能力按期还清吗?”

    从目前王有龄的处境看,当然没有这个能力。胡雪岩没了托辞。他总不能说,我就看这个人有出息,靠得住吧?

    不过新升的档手,老板也不便太多责难。事情是不过问了,老板却总觉着胡雪岩办事太冒失了点儿,怀疑自己是否用错了人。

    胡雪岩见事情过去了,也就没有特别挂在心上。

    有一天来了一位姓蒋的营官,说是湘军。托了杭州旗营的账房支使约胡雪岩出去。胡雪岩听说湘军已经打到了浙江,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

    “这么说,太平军要兵临杭州城下了?”

    蒋营官道:“那倒还很远,不过我们已经开到了江西、浙江交界地带。”

    “你估计这次要打上几年?”

    蒋营官道:“这却不好说了。要是按我们湘军的打法,不出五年。要是还是这帮贪生怕死的烂污兵在打,十年也未必够。”

    胡雪岩在盘算,这仗要十数年打下去,钱庄的生意要往外扩张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么想着,就问了:“依老兄的想法,这仗一打起来,搞我们这一行当的,会受多大影响?”

    那蒋营官十分老成,想了半天,慢吞吞地说:“这得看你怎么做了。”

    “要是从这一面考虑,这一打仗,对你们自然不利。”

    “你的意思是有好的方面,也有坏的方面?”

    “是这意思。要说你们开钱庄的,最怕的是什么?”

    胡雪岩道:“最怕的就是市面不靖,钱收不回来。”

    胡雪岩道:“那有利的一面呢?”

    蒋营官压低声音:“胡兄,你只考虑到钱庄怕不靖,你有没有考虑有钱的人更怕市面不靖呢?”

    胡雪岩稍稍有些困惑:“那和钱庄生意好坏怎么联系起来呢?”

    蒋营官诡秘地一笑:“这就要靠你们动脑筋了。依胡兄这般聪明的脑筋,决计不会想不到的。”

    胡雪岩绞了半天脑汁,忽然拍了拍额头:“咳,老兄,你的意思是说,钱庄替有钱人做后盾?”

    蒋营官拍桌道:“着,胡兄。你想想,哪一个有钱人不想让自己的钱平平安安的?你要能做到这一点,战事一起,这兵荒马乱,舍了他不要利息,他也会把钱往你这里抬。”

    胡雪岩也激动起来:“老兄,真有你的,来,干杯。”

    其实那蒋营官也是走南闯北,听别人议论得多了,自然而然有这想法了。这番营官来,事实上另有目的。账房支使约胡雪岩出来时,胡雪岩已经知道。

    原来这蒋营官得了湘军秘传。那湘军招募兵勇时,只招农村来的,每人每月二两饷银,打一胜仗,加赏五两;每杀一敌,加赏十两;若战场阵亡,五十两厚敛,除发放家属二百两抚银外,还保证永远养育家属。有此重赏,湘军个个奋勇杀敌,成了一支横扫东西的劲军。

    这蒋营官本来在湘军干得好好的,因为左宗棠入江西,就把他们这支部队调到了浙西、赣东战场。他指挥部下打仗,从来都是不惜银两重赏,所以部下个个踊跃赴敌。

    不巧陈秀成军西征,把左宗棠军围困在赣西。军中饷银一时无以为继。刚好蒋营官和杭州旗营的账房支使是拜把兄弟,就约了胡雪岩来,想先转借一下饷银。

    “你要多少?”胡雪岩问。

    “四千两。”

    “四千?”一听这数目,胡雪岩登时给难住了。

    首先是数额较大。钱庄的规矩,超过一千两的,必须和老板合计。也真不巧,老板去了上海,需要十天后才回来。

    “能不能少一些?”胡雪岩问道。

    蒋营官见胡雪岩有些为难,就直告他说:“胡兄,我们湘军打仗,一个在严,怯阵逃跑者杀无赦;一个在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军饷不继,必影响士气。与其济与杯水,倒还不如没有。”

    这倒也合了胡雪岩的思路。前一段和王有龄聊天,讲的不也是这个意思吗?胡雪岩也听过一位知名的老中医讲,他能给人以神医的印象,经验无非有二:一曰准,症状要看准;二曰狠,下药要够分量,保证一次根治彻底。老中医还说,“有些中医,不能说他医术不高,但是他心里边打了拐,算计的是:每一次我少给你一些,让你病情有所好转,就是不能根治,下一次你还得来我这里。这样的作为,先在医德上就欠了一筹。加上人生病这东西,一次要不根除,拖的时间久了,免不了有别的疾患挤进来。这样陈陈相因,真是害人不浅。”

    看来做什么事都是这道理。想到这里,胡雪岩道:“老兄,我理解你的意思。不过你也明白,这么大的事我做起来也很为难,容我好好想一想。”

    两个人闷坐了半天,胡雪岩终于下定了决心:“老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充分理解你的心情。咱们这样吧,二五折一,我把利息放高些,一厘八。”

    一般的贷款,找尖了也就是一厘五,决计没有一厘八之说。胡雪岩心想:“我这跟高利贷似的,你行了,给店里捞个好处;不行,我也省了麻烦。”

    不承想蒋营官接口道:“胡兄,二厘一,准定五月内还清。多出的就归胡兄了。”

    胡雪岩没想到他这么痛快,自己禁不住也就受了感染:“好,准定这个数。利息全归钱庄,我胡某一个子儿也不捞。”

    放款出去,胡雪岩觉得自己给店里做了一件好事,所以等钱庄老板一回来,就兴冲冲地去找他,要把这事的经过好好讲一讲。

    老板的反应却大大出乎胡雪岩的意料。他没料到胡雪岩的胆量越来越大,这样大的一桩款子,说放出去就放出去了,没有商量,也根本不考虑对方是一个武夫。这种人冲锋陷阵没问题,讲起信义来也没问题,只是这兵荒马乱,谁能料着自己不会遇到三长两短?这样的款子有上三五笔搭进去,一旦泡了汤,钱庄还指靠什么支撑?

    他又想到胡雪岩悄无声息地放款给王有龄,既不问他有何家产作保,也不问他有何朋友作维系。看来这小胡留不得,要让他再留上一年半载,我这店老板给人做伙计都没人要了。

    这么想着,就没有什么可缓冲的了。他把店里其他几处的几个老档手召了来,把情况向他们讲清了,走人,走人,你胡雪岩马上走人。

    胡雪岩听钱庄老板条分缕析地给大家讲几桩款子的风险毛病,自己就补充了一句道:“我原来以为这是咱们钱庄扩充生意的好路子呢。”

    墙角有另一个档手“嗤”了一声,不屑地讲了声:“小小年纪,还没学会爬,就想走了?”

    胡雪岩没再争辩,也许自己真的给钱庄带来了风险,好男儿,自己做事自己当。

    就这么一不小心,胡雪岩离开了他待了十几年的钱庄。

    投桃收李。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跟做梦似的。

    胡雪岩离开了钱庄,靠着自己的一点儿积蓄,一时生活还能维持下去。

    不过新升了档手,一转眼就又被换掉了,这事在钱业同行中可真是一个大新闻。大家都说胡雪岩也太胆大了些,要不是换得早,恐怕整个钱庄都要被他毁了。

    有了这个不好的名声在,就没有钱庄再愿意雇胡雪岩了。

    胡雪岩在钱庄时十分规矩,从来没有坏的念头。放贷出去,也从没有自己掺水分。既然没了营生,家里的日子也就一天一天困顿下来。

    回头讲那蒋营官。

    因为有四千两的饷银,军中士气一下子提高了。遇到太平军的营寨,个个都跟见了仇敌似的,不顾一切地往里冲。这样连下了几个营寨。蒋营官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部队踩到了太平军的金窝里。

    原来太平军做了灭清建国的准备,就不断把从广东起事起沿途搜罗来的金银财宝分散地隐匿于浙赣交界的大山地区,派了几支小股部队,一方面守边瞭望,一方面守卫财宝。太平军原以为这一带山路崎岖,地广人稀,绝对没有人会注意。然而,蒋营官带的湘军应当时的浙江巡抚黄宗汉的请求,由左宗棠从江西分出一拨来探视情况,无意中发现这大山中还有小股太平军,就擅作主张,灭了几股。

    这样一来,这股小部队肥了。二十余万两的白银,一下子落到了蒋营官他们手里。蒋营官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为人最忌一个“贪”字。他召集手下把情况讲明了,根据职守功绩,人人都分了该得的一份儿。

    但是去往湖北的路途,正是太平军与湘军僵持的战场。虽然得了一大份财富,却没有人敢出面往回押运,也没有别的门道往回汇兑。

    蒋营官讲话了:“我有一个想法,兄弟们要是信得过我,就交由我妥为保管。”

    蒋营官挑了几名精壮军人,以护送军中秘档的名义,逃过了一道道检查,顺利地把十几万暂时用不了的白银运进了杭州城。

    他径直去了胡雪岩所在的钱庄。钱庄老板没想到事隔四个月,借期未满,蒋营官就把钱连本带息、一毫不差地返还。蒋营官要见胡雪岩,老板为难了,只好推说胡雪岩病了,已经半个多月没来。蒋营官留了下榻旅馆的地址嘱咐老板,见着了胡雪岩,一定要他来见一面。

    钱庄老板没见着胡雪岩,蒋营官倒先见着了。

    蒋营官闲下无事,便携了几个兄弟,雇了一只小船,在湖上慢慢漂游。一抬眼,隐隐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嘿,胡雪岩!”蒋营官扯了嗓门叫起来。

    这人正是胡雪岩。一连几月没找到差使,他急得团团转,人突然瘦了许多,也老成了许多。眼看内人要生孩子了,胡雪岩遵了母命,前来寺院敬上一香。

    因为心里有事,胡雪岩显得有些恍恍惚惚。他隐约听到有人叫了他一声,不过那声音不甚熟悉。他茫然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岸上人来人往,水上游船如织,没有什么特别。

    那蒋营官见胡雪岩回了头,就起劲儿地打手势,还以为胡雪岩见着了。等胡雪岩一扭头又往前走,蒋营官急了,命手下兄弟帮着船夫,一桨快似一桨地往岸边追来。

    胡雪岩刚上完香,转身出门时,蒋营官几人笑盈盈地拦住了他。

    “胡雪岩,你病了?”

    胡雪岩眼圈一红:“没有。”

    蒋营官道:“走,走,咱们找个馆子坐下慢慢说。”

    等胡雪岩把蒋营官走后钱庄里发生的变故讲完,蒋营官恨恨地垂了一下桌子:“胡兄,是我害了你!”

    沉默片刻,蒋营官道:“胡兄,你有什么打算?”

    胡雪岩道:“这里如果真是由我胡某做坏了几笔,我也只好到他乡另谋生路了。好在我家上辈子也是这么闯荡出来的。”

    蒋营官略一思量,鼓劲儿道:“胡兄,我上次和你初打交道,以你的行事看,恐怕绝不愿意做一个池中之物。”

    胡雪岩道:“多谢蒋老兄夸赞。”

    蒋营官道:“这倒不是我的溢美之词。实话说吧,这件事上,你胡雪岩绝对没有做错。不是因为我有甜头在里边,也不是因为我没有坏了你的信用。”蒋营官顿了一下,呷了一口酒,接着说道:“而是因为你,胡兄,你的思路和行事绝非循规蹈矩的一般人所能比的。你能想人所未想,察人所未察,行人所未行。你在这里处处不顺手,无非是这帮人理解不了你的思路和手腕。你既然受制于人下,不免投鼠忌器,感到碍手碍脚。依我看,只能让你独当一面,你才能从心所欲,做出一番事业。”

    胡雪岩听着蒋营官的分析,心里不知哪里的神经痒痒的,感到甚是舒坦。他想理出个所以然,一时又找不出头绪,一想到自己两手空空,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有不要钱的饭可吃呀!”

    蒋营官“咦”了一声:“胡兄,像你这样的人,也还担心这些?”

    “人总要有根据才能做事吧?”

    “根据?胡兄,上一次的谈话就是根据,你做事的手腕能力就是根据。我问你,胡兄,要是你来开钱庄,需要多少本钱?”

    “我来开钱庄?”胡雪岩觉着自己听错了。

    “对。就假定我的一个朋友要开吧。依你的经验,估个数!”

    “这要看周转范围有多大了。小了看,只在这杭州城内周转,三万两银子也就打住了。”

    “再大些呢?”

    “初开始起店,有五万两也就够了。”

    “好,胡兄,我请你代为打理十万两银子……”

    “十万?”

    蒋营官道:“嘘!低声。胡兄,我这是看你依靠得住,就把实话告诉你。相信你能替我守住秘密。”

    这么大笔的银两,虽然是从敌营搜罗过来的,要是官府知道了,怎么也要充了公。不过蒋营官理解大家伙儿的心思,兄弟们出来卖命,谁不是为了讨个活路?再说回来了一介莽夫,不知书,不谙商,做官无门,发财无路,一朝战死疆场,谁来体恤亲属?靠官府?能靠得住吗?所以这么一笔外财,勉强还能充个定心的丸药。

    “胡兄,上一次咱们聊到了钱庄生意,你问这兵荒马乱的,钱庄没了市面保证怎么办。我说要看你怎么看了。当时你一开口回答,我就觉着你果然有头脑。我这事,你明知有风险,还是办了,让我也领教了你的手腕和信义。人嘛,靠个什么?不就是靠个信用?这样吧,就照上一次说的,我这钱借了你,不要利息,五年为期。五年后,我们兄弟谁来取,就给谁的那份。”

    胡雪岩道:“蒋老弟,承蒙你看得起,我胡雪岩也就不再客气了。你们这笔钱,期限由你定,利息跟着市面走。每位兄弟一折……”

    蒋营官连连摆手:“不、不、不,回头我给你个单子,每个兄弟谁该多少,上边都写得清楚,存折就不必要了。我保证没有哪个兄弟敢冒领。”

    胡雪岩道:“有你这话,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折还是立上,你们要是带着不方便,我这里替你们保存。每年一结,第二年连本带息,作本翻息。”

    蒋营官道:“这样也好,兄弟们的事,就拜托胡兄了。”

    这掉下来的好事,真需要费神斟酌。首先是缺人手。胡雪岩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老夏先挖过来,然后由老夏出面,又从其他几个钱庄挖来了几个有经验的跑街。

    等到万事俱备,就又请了胡都统来为开业揭新。其他几个钱庄的老板早就听说胡雪岩有这奇境般的经历,也都改变了态度,表示开业之日,一定多多堆银,为他装点门面。

    钱庄起名“阜康”。日后,这小小钱庄一跃而成为江南第一大号,与山西的票号分庭抗礼、隔江对峙,形成了北票南庄的格局,并且主宰了江南金融市面。1883年,当“阜康”盛极而衰时,引起了中日近代史上不小的金融风波。这一切成就,正应了蒋营官的看法:胡雪岩非池中物,必得独当一面,方能舒展飘逸,做出一番世人皆为之瞠目的成就。

    胡雪岩门面开张之日,王有龄也已经尽舒胸臆、衣锦归来了。

    王有龄迤逦北上,在沧州遇到了江苏学政何桂清。何桂清是军机大臣穆彰阿一门的弟子,年少得意。早先,何桂清也曾客居云南,家贫。王有龄父亲见他年少俊逸,口齿伶俐,就起了爱才之心,命他与王有龄同窗共读。后来两家各奔西东,断了音信,不承想异地相逢,相见之后,交谈甚欢。

    得了何桂清的帮助,王有龄一扫晦气,一路关节打得通顺。正好赶上何桂清的同门黄宗汉在浙江做巡抚,何桂清便修书一封,叙起旧情和新恩。王有龄有此大帽托庇,顺顺当当地当上了海运使,旋又发派湖州知县,代理知府。

    念及胡雪岩的旧恩,王有龄极力在各方面给胡雪岩提供方便。初在海运使时,即委胡以僚属,一切唯命是从。后浙抚保王有龄为粮台、积功保知府,旋补杭州府,升道员,陈臬开藩。不出几年,王有龄就已经开为浙江巡抚。

    王有龄升为浙抚时,胡雪岩已经替自己捐了官,于是王有龄就委任他接管粮台。胡雪岩的本领,正是嫌少不嫌多。有了这么好的差使在手,胡雪岩如鱼得水,无往而不利,逐渐奠定了他在杭州发展的基础。

    王有龄发迹甚快,从捐班到升为巡抚,到最后太平军攻陷杭州,王有龄自裁身死,这前前后后,总共也不过十年时间。王有龄能这么快地升迁,得益于胡雪岩甚多。先是胡赠五百金,给了他摆脱潦倒,走上仕途的机会;随后有了胡雪岩的“阜康”钱庄作后盾,上下打点,也使得各方人言尽附于王有龄。

    当然,胡雪岩之得益于王有龄的也甚多。有了王有龄的庇护,胡雪岩事事能够占先机,处处处于主动地拉。胡雪岩深谙官场人心,王有龄也深知商场对他的利害。两相配合如鱼得水。

    献计何桂清。

    有了自己的钱庄,胡雪岩觉着做事的感觉大不一样。

    他生性就是个漫天撒网的人。遇到英雄好汉一时潦倒这种事,他总是忍不住想帮上一把。原来在别人手下,替别人兼差,就没有这份自由。

    做了江苏学政的何桂清意犹未尽,总想在仕途上有个大发展,就派人急招了王有龄。王有龄匆匆忙忙赶了去,何桂清将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讲了。因为王有龄是自己人,口又紧,又有恩于他,所以何桂清用不着担心会走漏了风声。

    不过,何桂清的目的是让王有龄帮忙出个主意,王有龄的脾性却让他稍稍有些失望。因为王有龄为人拘谨,做事一板一眼有条理,是个官声不错的好官,但是在场面上,他从来都没感到能掌握自如。对于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他也看得不甚通透。

    好在王有龄有个好处,就是对世故人情之事并不反感,自己看不透没关系,有人看得透。这个人就是胡雪岩。

    胡雪岩念书不多。从做学生子起,就是在跟人打交道,而且做跑街的那两年,全是跟一帮热衷于功名仕途的人混在一起。哪一位官老爷什么脾性,怎么样才能投其所好,这帮人每天扎堆在一起,琢磨的就是这个。

    能有什么事让王有龄专程去给他何桂清出主意?王有龄不明白,胡雪岩明白。回来后王有龄把胡雪岩叫去,细谈了两个时辰。胡雪岩见王有龄不解,就笑了:“雪轩(王有龄字雪轩),这事就委托给兄弟我来处理了。不过你得修书一封,把你我的关系略略介绍一番。”

    等王有龄写好了书信,胡雪岩拿回了店,让老夏打了张一万两的银票,一并封好了,在上海办完事后,雇了个小划子,咿咿呀呀地摇到了苏州。

    王有龄在信中对胡雪岩的能力大大吹捧了一番,何桂清也早知胡雪岩囊助王有龄一事。两人相见,交谈甚洽。寒暄之后,何桂清对胡雪岩道:“我不久就可能要放沧州侍郎了。”

    胡雪岩忙起身道:“恭喜,恭喜!”

    沧州侍郎是管理南北漕运的总管,因为这关系着京城的天粮正供,所以位置一向特殊。历来任沧州侍郎之后,必委以方面要职。

    “不过我现在还有几个麻烦,”何桂清对胡雪岩道,“雪轩兄对你处事推崇备至,我也早已略知一二。你和雪轩的关系,雪轩和我的关系,大家都很明白,有什么事我就直说了。”

    胡雪岩道:“何大人,只要我能帮到的,你尽管说。”

    “这两年漕运不正常,雪轩北上那年,还因为漕运逼出了一条人命。”

    原来,何桂清的同年黄宗汉任浙抚时,和管漕运的藩司麟桂不和,就故意刁难藩司。

    江南粮食,自隋代以来,就成了供应京城的重点,所以隋炀帝才不惜本钱修了条大运河。大运河初开通时,着实红火了一阵,但是年代久了,免不了有破损,影响正常的粮食供应。历代皇帝,都费了不少心思整治运河。

    清中期以来,河道更是破败不堪。所以每年的粮米北运,都要提前做准备,动员沿途民工开挖运河。开沟挖泥的工程十分浩大,免不了就有耽误的时候,历任的官员都明白这一点,只不过一向包涵就是了。

    不承想黄宗汉对藩司有了意见,就使了两面手法。他把藩司叫了去,和颜悦色地询问漕运情况。藩司自然如实讲了,说恐怕要耽误三五个月。

    当时黄宗汉没说什么,回头却上了道密札,竟谎诉藩司官风不正,任人唯亲,致使上下沆瀣一气,积弊难改,不能按时完成漕运。

    朝廷得了地方大员的控状,自然下旨严办。但考虑到尚属积弊,责令该藩司将功补过,今年务必如期完成漕运,以表悔过之意,否则必严惩不贷。

    这札是九月底上去的,下旨也就是在十月半以后。藩司接了这么一道密旨,真若五雷灌顶,情知巡抚没安好心。因为按往年的情况看,一般漕运完成都要拖到来年五六月份。现在离年底只有两月有余,要想完成七八个月的任务,真是痴人说梦。假如这巡抚是好心为了公事,只需早早催促就是,起码密札早上半年,也显其公心。淮知不早不晚,偏偏留下短短两个多月,这就分明是给他小鞋穿了。

    那藩司一怒之下,要找巡抚讲理。手书了上去,却回称巡抚生病,不能接客。一连几月,都是如此。那藩司又羞又恼,一气之下,竟想不开,吞烟自尽了。

    何桂清担心,这种事如果在他任内出现,对他的官声影响不好,这是一层。另有一层,南粮北运,虽说积弊已久,若陈陈相因,总显不出何桂清办事的作风来。可是要想兴利除弊,这兴除的法子还一时拿不出来。

    胡雪岩听他分析了这么多,也觉着这何桂清倒真是想有番作为。不过路道不熟,从何做起是个难题。胡雪岩只好说道:“何大人,远的我不太明白,不过浙江这一面,有雪轩兄在海运使,这全省的漕米每年一粒也不会少。”

    “时间上呢?”

    “现在眼看着漕米漕运,可能性已经不大,每年摊在整修运河上的钱,起码也有六十万。这还只是浙江境内的。何况,投进去了银两,也未见得效果会好。前边历任官员都对这事一筹莫展。依我之见,还不如干脆改弦更张,不走河道走海道。”

    “走海道?”何桂清既感惊奇,又觉新鲜。

    “其实这也没什么新鲜,明中时候就有人试过海道运输。本朝乾隆、嘉庆两朝,因为黄河泛滥,淤塞了河道,也有人试过海道运粮。”

    “那为什么没能成功呢?”

    “一是河道运输历史已久,沿途有几十万人靠漕运吃饭,他们早就和官府串通一气,一旦更改起来,这帮人的饭碗就丢了。二是海道有风险,前有倭寇,后有海贼。”

    “现在为什么就可以走海道了?”

    “现在形势已经大不同了。首先运河河道败落,漕帮的人早就拿它没办法了;何况这几十年,漕运哪年也没按时交过粮,因为这产生的矛盾已经够多了。其次是太平军东逼……”

    “暂时还到不了这里。”何桂清道。

    “太平军是到不了,和太平军串通一气的流寇可是能到。劫粮劫商船的事,这两年,河道恐怕比海道更厉害。”

    “照你这么一说,海道运粮是可以考虑考虑了。”

    胡雪岩道:“不是我说泄气话,照我看,这河道运粮,早晚都要禁绝。”

    “漕帮要闹起来怎么办?”

    胡雪岩想了一想,反问何桂清:“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何桂清想了半天:“那只好弹压了。”

    胡雪岩摇了摇头:“倒不一定非要这么做。首先漕帮就没有理由闹,可以把他们的头领叫来,让他们和沙船帮比一比,看看谁先把粮食运到。你要真能办得好,我就还用你。”

    何桂清道:“倒也是,那浙江的粮运就交给你和雪轩了!”

    然后又问道:“现任藩司和雪轩合得来吗?”

    胡雪岩颔首微笑道:“没有合不来的。”

    这么一说,何桂清来了兴致:“这个藩司据说脾气可是很怪的。”

    这个“怪脾气”还真是有名。原来此藩司没有别的嗜好,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数金叶子。只要有了银两,他统统兑成金叶,每到睡觉前搬出来,一叶一叶地仔细抚摸,那模样倒真像在抚摸一个爱妾。最可笑的是他的一个小妾偷了他一叶金子,拿出去兑成银子花了,他一怒之下,居然把这小妾痛打一顿,赶出了家门。

    胡雪岩没想到何桂清也知道这种事,而且这么感兴趣,就乘兴把他的几桩轶事讲了。

    “至于他和雪轩嘛,我自有办法让他服帖。”

    什么办法,当然不便问,也不必问。

    何桂清没再讲什么,胡雪岩也就起身告辞了。回到杭州,胡雪岩给王有龄仔细讲了会面经过,独独略了一万两银票的事。王有龄听了大惑不解:“没有什么呀,没有什么呀,这些事我们不是早都筹划了,可以完成的嘛!”

    胡雪岩笑而不语,起身回家了。

    过了些时日,何桂清来了封信,信内尽叙旧情,又把胡雪岩着实夸奖了一番。末后附了一笔:“兄弟甚有恩于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王有龄,做了海运使不到一年,就接到了升任知府的委札。据说有要员在上奏中说:“王有龄为官勤正,才堪大用。”

    原来,何桂清想入京活动,苦于没有费用,听说与王有龄关系密切的胡雪岩开了个钱庄,生意兴隆,就起了想法。与王有龄漫无边际的谈话一无所获,不承想随后一万两银票,悄无声息地随信送来。何桂清放不下面子,就又不着边际地与胡雪岩神侃了一通,方才心情归宁。待升了沧州侍郎,何桂清念起旧情,就在上奏中着实褒奖了一番王有龄。

    承发宝钞,孤注一掷。

    王有龄来找胡雪岩,说朝廷因为“长毛”之乱,国库渐虚,就听了疆吏之奏,准备发行宝钞。

    这宝钞就是纸印的钱。那时候,只有金银才是畅通无阻的硬通货币。人们对一张纸上随便写出一个数目能够当钱使表示怀疑。但是朝廷下了狠心,强迫各地通行使用,而且给每个省分配了份额。

    浙抚的手下因为省城内各家大钱庄都无人认购,就约了王有龄,请求他代为帮忙。因为王有龄办的几件事很漂亮,巡抚觉着王有龄“很有办法”。

    王有龄倒真的没了办法。胡雪岩仔细查问了发行宝钞的数量、目的以及朝廷自圆其说的办法,心里有了谱。

    宝钞发行后,因为持钞的人都放心不下,所以个个急于兑换现银。问题就出在这“不信任”上。要想宝钞能够顺利流通,除非有足够的现银,或者任何时候使用宝钞购买物品,都不至于有人拒付。

    问题事实上还出在官府身上。因为发钞的目的是充国库之急需,自然,使用宝钞的人首先仍是官府,当然,宝钞最主要的用途是在与作战有关的地方,比如军营。只要这一帮人不强行兑现,一般民间流散的那一部分,整个浙江加起来,就是阜康现有的银两也足以支撑。

    往细讲了,宝钞能否发行,关键看它的信用如何。它的信用如何,又要看使用的人对官府、朝廷的信心有多大。只要人人都觉得朝廷发行的纸钞不会烂在手里,人们就不会挤兑,市面也就会平稳。

    再往深想,做钱业,在眼下,也就是做出对朝廷的信心来。

    胡雪岩因为有山西票号为例子,对这纸钞的发行量和使用情况又有了详细了解,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让王有龄约了巡抚书办,请求书办草拟一文。

    “我只希望巡抚帮我争取了两个条件,我就愿意吸纳浙省全部份额。”

    书办道:“哪两个条件?”

    胡雪岩道:“其一,与浙省有关的粮食采购、军械供应,都由我一手操办。”

    书办道:“是指省内,还是省外?”

    “当然是指省内外。谁都知道,太平军节节东逼,江苏已经失去了金陵、苏州、扬州,现在常州以东及上海至杭州一带的军事供应,基本上都得靠浙江。”

    “那第二条呢?”

    “其二,省内各项库粮押解,官府度支,都经由阜康账号。”

    书办道:“胡老弟,你胃口不小嘛!”

    胡雪岩笑道:“我这也是替官府做信用。不这样不足以建立起信用来。”

    巡抚看了书办拟好的条陈,略加沉吟,觉得这胡雪岩思路倒还真的开阔,也就爽快地递送了上去。

    不出两月,批文下来,同意了胡雪岩的两个条件,另外还特意指示,把江南大营的全部采办也均交与他一人。

    这么一来,整个苏淞杭地带的军事采办全部集结于一人手中,从一地的调度到另一地的调度也就只需在账面上划拨即可。最有可能强兑现银的危险去掉了,胡雪岩吸纳的全部宝钞也就慢慢在整个省内有了信誉。

    由于省内各项度支也都走阜康账号,阜康的账面陡然暴涨。全部结算下来,一共有二百五十万两的记录。

    有了这一成绩,胡雪岩心思活了起来。他从钱庄的新分号中选了几位年轻精干的伙计,带着他们一同去了上海。

    江苏布政使薛焕,原是和何桂清同门,与王有龄也颇为投机。近些年来,胡雪岩每次路过上海,必登门拜谒,以至薛焕对胡雪岩其人也深有了解。

    这一次胡雪岩以小小五十万两的财力,竟有胆略把浙江全省的宝钞份额全部吃掉,薛焕也觉得胡雪岩甚堪钦佩。

    “胡老弟,你的识略过人呀!”

    胡雪岩谦虚道:“哪里哪里,光墉也只是希望替官府做信用。”

    这话薛焕倒没听说过:“哦,难得你有这份心思,想必对时局有独到见解喽!”

    “独到见解倒谈不上。我只是想,这信用是大家做出来的。你不信,我不信,这市面必定恐慌。”

    薛焕点了点头:“这倒是。胡老弟,你和有些商人可不同。有些商人两面做派,既想赚官府的钱,又想赚‘长毛’的钱。”

    胡雪岩道:“容我说句冒昧的话,身为一个商人,‘长毛’的钱不是不可赚。只是这种做法不足取,我认为这些人没眼光。”

    薛焕来了兴致:“什么眼光!”

    “他们没想到这‘长毛’不长久。”

    “喔,你倒说说为什么‘长毛’不长久?”

    “薛大人,这道理我可真讲不出。不过我总觉得,一群人总要有一群人遵从的东西。要是乱了这种东西,这一群人就粘不到一块儿,大家谁也没有好日子过。而朝廷就是这粘合的东西。没了朝廷,任凭‘长毛’横行,不说那当官的没好日子过,就是平民百姓,想安生也恐怕不可得。”

    薛焕听了连连点头:“胡老弟,虽然你没上过学,分析起来,倒真比那饱学之士有见识得多了!”转而忿忿道:“我就见有些读书之人,不知操守为何物,‘长毛’一来,就随附着过去了,把纲常伦理都丢得一干二净。”

    胡雪岩没有插话。等薛焕讲完,胡雪岩道:“薛大人,上次你提到置办军械的事,是否可以再议了?”

    薛焕道:“我还正要和你合计呢。这一阵子我见你来去匆匆,是否有什么新生意在忙啊?”

    胡雪岩道:“不瞒薛大人,我准备在上海开一阜康分号。”

    薛焕定睛道:“好啊!马上开吗?”

    胡雪岩答道:“马上就开。”

    薛焕道:“我还刚好有一批八万两的银子,回头就存在宝号了。”

    胡雪岩忙作揖道:“多谢薛大人捧场。”

    此番胡雪岩出来,是做了两个打算的。一是在上海设一分号;二是趁了今年的沙船粮运,在沧州交付后,再进京筹设一个阜康分号。他也逐渐意识到,没有分散于各地的分号,就不足以与北方的票号并肩抗衡。

    旗开京城奠鸿基。

    京城的分号开得很是风光,因为胡雪岩接收到了两笔意外的大户头。

    胡雪岩前去拜谒夏同善时,正好遇到福州将军,即后来的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文煜是个有名的和事佬,身为旗人,却深谙“四书”“五经”。他和夏同善一样,喜书而不执于书,做事极为中庸圆滑。

    夏同善把胡雪岩介绍给文煜,文煜显得极为有兴致,辟首就问道:“听说你们做钱业的替‘长毛’隐匿了不少钱嘛!”

    初见面就来这一句,胡雪岩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夏同善看出胡雪岩的窘迫来,就圆上一句:“看来文尚书倒有不少这一类做钱业的朋友嘛!”

    “子非我,安知鱼之乐也?”文煜反问道。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夏同善也反问道。

    说毕二人都哈哈大笑。胡雪岩起初不知文煜底细,也不知他与夏同善是何关系。听他二人一来一往逗趣,心中也就有了底。等二人笑声落定,胡雪岩道:“此番来时,我也正和薛焕大人谈到这事情呢!”

    文煜道:“定是合谋黑吃黑了?”

    夏同善道:“莫非文将军也想掺上一份?”

    文煜连连摆手:“玩笑,玩笑。不过我听夏大人说,你敢以自己钱庄做基底儿,把分配给浙江的宝钞份额全部揽了下来。你倒是做何想法,才有这番举动的?”

    胡雪岩一五一十道:“我希望自己能做个榜样,大家都来帮着朝廷打败‘长毛’。”

    文煜坐正了,道:“要是所有商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胡雪岩道:“那‘长毛’注定是不长久的。我若贪图一时之利,不光以后得不偿失,也违背了为人的基本信义。”

    “这么说,商人也不都是见利忘义之徒了。”文煜一边思索,一边浅浅地问道。

    胡雪岩也来了想法,就正色道:“文大人,我们那地方也算是世代行商了。我不知道您过去怎么看待商人,不过我知道,商人从来都是讲信义的。有人说,商人本性就是见利忘义。我倒不这么看。见利忘义的商人有没有?有,我们家就出过一个。我表爷破了沙船帮的规矩,只图自己赚大钱,结果死于刀斧之下。我们杭州人信佛,有一句佛家口偈,叫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马上就报。’文大人,商人无信,也是要遭报应的。所以要我说,有些商人趁着乱糟糟的世面,替‘长毛’出力打官府,早晚也是逃不过报应的。”

    文煜道:“怪不得夏大人夸你有眼光、有见地,我倒问你,要是有一个在逃的‘长毛’,要在你那里存一笔款子,你做何处置?”

    胡雪岩迟疑道:“允许我实说吗?”

    夏同善道:“文大人面前,不必小心客气。”

    有了这话垫底,胡雪岩就胆大了些,“文大人,要是我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接了这笔款子。”

    文煜追问道:“你就不怕官府追查?”

    胡雪岩道:“我们商人,最看重的就是信用,信用要对什么人都讲。首先,我开钱庄,不是为了辨别忠伪。”

    “那谁来辨别忠伪呢?”

    “这是官府和朝廷的事。我们钱庄只管你钱本身来得是否合路,不管存钱的人身份如何。打个比方吧,要是这‘长毛’的钱本来就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他只不过是被逼做了‘长毛’,现在他不甘心这些钱白白被‘长毛’征用了,他就把钱偷存到我这里,我怎么处置呢?向官府报告他是‘长毛’?让官府收去这笔钱?”

    文煜听到这里,哈哈而笑:“歪理,歪理!”

    胡雪岩道:“文大人,不是歪理。这种情况,在苏皖一带多得很。我也曾想过,真是官征用了倒也无不可,只恐怕助长了下边那帮不义之人。”

    “这倒做何解?”

    “文大人,想你也了解下边属员的人品。你要他们去抄一个一万元的大宅,只怕有七千元先被他们私吞了。”

    夏同善道:“至于吗?”

    文煜却点头道:“有些道理。在上边的人只知照着规矩去办,却不知好多规矩都被下边的人坏了。”

    胡雪岩道:“所以,我们做钱业的,只管把我们的信用做好。至于做官的,自然会管他们分内之事。这样下来,大家也省了枉费脑筋。”

    文煜道:“胡老弟,有些道理。我未必同意你的,不过,你做起事来,倒也确实有一套自己的原则,实堪佩服!”

    胡雪岩忙起身道:“不敢当,不敢当。”

    夏同善这时问起胡雪岩:“你的分号选好地方了吗?”

    胡雪岩道:“选好了,在东四口。”

    文煜一听来了劲儿:“哎,今天遇到个财神了。”

    胡雪岩不敢唐突,只好欠欠身道:“还望文大人多多包涵。”

    文煜却认真道:“你要开业,我可也要在你那里立个户头了!”

    胡雪岩审视了他一眼,见他不像开玩笑,就势作揖道:“多谢文大人关照,回头我就派人到府上去送帖。”

    夏同善笑道:“恐怕还得胡老弟亲自上门吧?文大人可是对你情有独钟啊!”

    胡雪岩不明白他们两个骨子里卖的什么药,便应承道:“隔日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等文煜辞谢回家,夏同善把他送出门外,转身又回到客厅,满面春风地对胡雪岩道:“恭喜,恭喜!”

    原来,文煜听了夏同善对胡雪岩的褒奖,也就来了兴趣。待亲自和胡雪岩谈过后,他觉着这是一个可以信靠的人物。文煜历任道员和督抚,主管税员,得了不少肥水。逢年过节,凡有所求之人,必有重重的礼节往来。二十多年下来,手头足足有六十多万的进项。

    他本来想把这笔款子放在大德恒票号,不想书办却告诉他,和他有宿怨的几个京官在大德恒均有眼线,万一被他们察知了,参一本上去,一时半会儿恐怕解释不清。有了胡雪岩这么一个新进,为人又热心,事业上又极持隐秘之想法,很让文煜放心。所以文煜决定把这六十多万两银子全部存入阜康。

    刚进北京,店还没开就有这么一个大头进项,胡雪岩觉着这是个好兆头。有了这六十多万银子,胡雪岩用不着从南边带过来钱就足以把分号先撑起来。

    夏同善也存入了二十万两银子,并鼓励胡雪岩,嘱咐他多多拜访浙籍京官。胡雪岩也突发奇想,让伙计买通了各家门房,把浙籍京官家中的妻妾、账房、书办等数一一统计下来,每人先开了一个二十两的存折,挨家挨户送了去。这样一来,在京的浙江人马上都知道了有一个叫胡雪岩的在京城开了家阜康分号。一有往来支借、汇兑等,自然马上就想到了阜康。

    另外一笔秘密款子,更是让胡雪岩感到兴奋。原来文煜和恭亲王相处甚洽,二人在朝廷中一唱一和,从来都是联合出手、共图朝政的,所以二人无话不谈。胡雪岩的阜康分号一开张,文煜就把这事说给了恭亲王听,至于胡雪岩的办店原则,文煜更是推崇不止。两人都觉着,胡雪岩是难得的有眼光的商人,更是难得的有持守的商人。至于胡雪岩坚持钱业中人只管钱业,这一点让文煜感到放心,也让恭亲王感到放心。文煜这样为胡雪岩树口碑,恭亲王也毫无顾虑地把手头的二十多万两闲款存入了阜康,不过百般叮嘱胡雪岩,万不可透露这钱是属于恭亲王的。

    经过一年多的经营,胡雪岩开的钱庄银号已遍及南北各主要城市。在杭州,除阜康钱庄外,另设阜康银号;在上海,设阜康银号,阜康雪记钱庄;在宁波,设通裕银号,通裕钱庄;在福州设裕成银号。鉴于蒋营官银款汇兑之难,一俟武汉收复,他又在汉口设了乾裕银号,加上北京的阜康雪记银号,形成了一个以南方为主、辐射南北的钱业网络。

    涉险献粮,情动左宗棠。

    杭州去不了,胡雪岩茫然没了方向。他派了跟随的伙计到南岸探听消息。

    太平军虽然攻占了杭州,但是钱塘江以南大部分地区仍在清军手中。这里的清军数量虽小,但由于地势复杂,太平军一时也难以将其尽皆赶走。

    湘军的左宗棠部在赣西也已经站稳脚跟。杭州失陷,朝廷大为震惊,便五百里加急,派了左宗棠为浙江巡抚,命他速由江西进军浙江,剿平太平军。

    胡雪岩听了消息,觉得这粮食既已运至浙境,断无再回上海的道理,于是征得船主们的同意,继续沿江向西航行。

    太平军见江西大批船只,便放箭拦截。胡雪岩命洋枪队一齐开火,登时太平军倒下一片。太平军全是大刀长矛,无法近身,只好眼巴巴看着船队迤逦而去。

    首先接到他们的是蒋益澧的人马。蒋是左宗棠入浙的先头人马,他见胡雪岩在这危急关头,居然冒险运来这么多军械粮食,由不得又激动又佩服。

    胡雪岩先向他自报家门道:“我是奉已故浙抚王有龄王大人之命前去采办军械与粮食的。还望蒋大人帮我先交了公差。”

    这是要求见新巡抚的表示。蒋益澧对胡雪岩早有所闻,他明白左宗棠也早知道胡雪岩。不过左对胡的印象并不好。

    首先是曾相对薛、何、王印象不佳。在饷银押解一事上,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左宗棠还不同于曾相,一听说薛、何、王不愿直解,便嚷嚷道:“这分明是想搭着梯子往上爬嘛!”

    其次是何桂清弃城逃跑一事。再加上早有人把消息报告给左宗棠,说胡雪岩在杭州城最危急的时候,把王有龄撇在城内,独自一人去了上海。去上海干什么,报告消息的人也不甚了了。这一行径,显然与胡雪岩、王有龄之间的密切关系不太协调。给人的感觉,胡雪岩是个轻义重利的商人。

    还有一点没漏过左宗棠的耳目:胡雪岩出杭州前,王有龄曾托付他十万两官银。

    这时左宗棠刚刚走到赣东。胡雪岩既有所求,蒋益澧也就只好派了马弁,陪同胡雪岩前去见左宗棠。

    胡雪岩把二十船货物交与蒋益澧,星夜兼程地去了赣东。

    左宗棠是出了名的犟脾气,人称“左骡子”。因为事先对胡雪岩有了看法,所以胡雪岩一进门,左宗棠连座也没让,便冷冰冰地问:“你就是胡雪岩?”

    胡雪岩见座也不让,站在那里甚是不知所措。心想,得先想办法坐下来。于是便作了揖道:“浙江粮台胡光墉参见左大人。”

    左宗棠道:“听说你还是个商人。”

    胡雪岩道:“光墉闲下来时也做些小买卖。”

    左宗棠又冷冷道:“听说你很阔嘛。”

    胡雪岩道:“阔倒说不上,只是比一般人稍舒服些。”

    左宗棠鼻子里“哼”了一声,让胡雪岩坐了下来。他突然问道:“你和王大人关系甚好,为什么现在一个人活着?”

    这话极不友好。胡雪岩只好说:“左大人,容我如实相告。”

    胡雪岩把杭州如何被围,他在城里办施粥厂以及后来城里断粮,王有龄如何以“赵氏托孤”为喻跪求他出城、要他想出办法多救些杭州百姓的事一一道来。及至讲到王有龄下跪,左宗棠也微微动容。

    “这么说,你还是为了杭州百姓,才这么委曲求全的了?”

    胡雪岩道:“光墉虽无学识,却也知道人心骨肉。绝不敢为了私利,忘了恩义。”

    左宗棠道:“这个也罢,我倒问你,可有王大人交你公款一事?”

    胡雪岩道:“左大人,光墉正是为了交代这份公差才来。”说完起身,从怀中掏出两万银票,“这是采办军械、粮食后的余款。粮食、军械共二十船,我已经运到。”

    左宗棠一愣:“你说你运来了二十船粮食?”

    胡雪岩道:“正是。”

    左宗棠忙召来随同的马弁:“可有二十船粮食之事?”

    马弁道:“有的,已经交由蒋大人代管。”

    左宗棠拉长了声音:“来人啊,给胡大人上茶。”

    胡雪岩曾经听王有龄讲过,宋朝的苏东坡一日去了寺庙,庙里的和尚开始不知道来人是谁,便冷冰冰地道:“茶。”过了一会儿,和尚发现是个要人,便恭恭敬敬地道:“敬茶”。最后发现来人居然是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便非常热情地招呼:“敬香茶。”苏东坡于是作了一副妙对,曰:“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用来挖苦这个和尚。

    没想到今日自己碰到了这种事,胡雪岩心中觉着好笑。不过同时他对左宗棠的脾气有了一点儿把握。

    左宗棠道:“胡粮台此举可真是出人意料。此番军务正急,有了你这二十船粮食,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放心打仗了。”

    胡雪岩道:“还望左大人早日光复杭州,解救杭州百姓于水火之中。”

    左宗棠道:“哦,你还是个热心肠的汉子。我还以为商人都是只知索钱,不知仁义之人呢。”

    胡雪岩淡然道:“那是不知情的看法。人皆父母所生,谁无骨肉亲情?”

    “你这话却合了圣人之言,看来胡兄读书不少呢!”

    胡雪岩忙摆了摆手道:“左大人见笑,小人不曾读过什么书。只是心有所感,随口讲出来罢了。”

    左宗棠点头道:“也是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天下的道理,原本是相通的。我且问你,你没读过什么书,你的生意是怎么做的?”

    “全在用人。左大人,光墉何能,要不是一帮兄弟在那里支撑着,我什么也不可能做出来。”

    左宗棠道:“嗯,用人,全在用人!这又合了领兵之道。胡兄,我看你虽没读过书,却也是满腹韬略呀。我倒想问你,杭州城一旦光复,你认为第一件应该做的事是什么?”

    胡雪岩不假思索地答道:“赈济贫民,恢复工商。”

    左宗棠道:“好!我正缺一个得力之人去办理这件事。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必费力去另外找人了。”

    胡雪岩明白他是要委派自己管理这件事,忙欠身推辞道:“光墉不才,恐不能胜任此职。”

    左宗棠摆了摆手道:“你也不必谦虚,我看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胡雪岩道:“承蒙左大人夸赞。为了杭州城里的百姓,光墉也就不再推辞了。”

    左宗棠道:“这就是了。刚才我听你说杭州城内缺粮,我打算把你送来的二十船粮食拨出一部分,留给杭州城。”

    胡雪岩道:“我替杭州城的乡亲们谢过您了!”

    左宗棠道:“这也不必,本来这粮食就是你送来的。不过如此一来,军中粮食就不足了。你是否能利用这段时间想一想办法?”

    胡雪岩道:“我可再回上海一趟,不过还希望左大人能派兵护送。”

    “这个没问题。不过,本巡抚现在还没入浙,恐怕没有太多的公款划拨给你。”

    胡雪岩道:“我从我的钱庄里支出十万两银子,就算光墉报效军中的。”

    左宗棠怀疑自己听错了:“报效?”

    胡雪岩道:“对,报效。光墉愿意拿出十万银两,捐给军中。”

    左宗棠动情道:“胡兄,似此侠义之风,世上不闻久矣!来人啦,留胡大人用膳。”

    献计左宗棠。

    留下来用饭,只有对亲近的同僚才会如此。胡雪岩心里甚是感激,一面又激出了好多想法。

    更衣落座,左宗棠问起上海洋枪队的事:“那洋人真的就那么管用吗?”

    胡雪岩因为事先已经知道左宗棠对雇用洋枪队有看法,所以回答起来就很小心。

    “在上海附近管用,用在别处就不一定管用了。”

    “为什么在上海附近就管用?”

    “上海离他们的租界很近,补给起来非常容易,他们自己对上海附近的地形又很熟悉。还有一点,‘长毛’对洋人心存顾虑,尤其是洋人的武器非常厉害。”

    “这我明白,”左宗棠道,“胡林翼胡大人就曾经见识过洋枪洋炮。所以他对洋人感到非常忧虑。有一次他见到江上来来往往的洋人轮船,情急之下昏了过去。醒来后他对周围人说:‘毁我中华者非“长毛”也,必洋人也!’”

    “还有这种事?”胡雪岩从来没听说过,感到甚是惊讶。

    “所以曾相和我对洋人都心存戒备,总不希望我大清被洋人所灭。”

    这也就怪不得薛、何、王的奏折屡次被驳回来了,看来说话还得再小心才是。小心归小心,也得委婉地让他明白自己的想法。

    “不过雇用洋枪队,那洋人等于是买过来的利器,我们拿来可以无坚不摧,主动权是在我们手里。”胡雪岩仔细分析道:“何况这洋人的军法和我们不一样,慢慢学过来了,也可再用来对付洋人。”

    “主动权在我,这倒也有一些道理。”左宗棠道:“这洋人听我们的话吗?”

    “洋人士兵,跟着船来中国的,大多也都是因为家境不好,为了找一条出路才跑出来的,所以他们都是只认钱,不认人的。”

    “这倒听着新鲜。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胡雪岩笑了笑:“这次我这二十船粮食,也都是雇的洋枪队护送的。而且我还有几个通事朋友,他们和洋人打交道多了,洋人拿他们当朋友,就把这话给他们讲了。”

    左宗棠听后,沉默了老半天,最后说:“要真是这样,洋人倒也不是不可用。”

    胡雪岩见他心思有些活动,便又说道:“其实依光墉之见,洋人是对我有利,还是对我有害,全在于我们自己。”

    左宗棠有了兴趣:“你倒讲讲你的道理。”

    “要是把洋人当个爷一样捧着,处处依着他、顺着他,看他脸色行事,那他一定会拿架子。”

    “你是说,洋人耍威风,是我们自己人惯出来的。”

    “不错。要是把他和一般人一样看待,怎么和一般人打交道,就怎么和他打交道,情况就不一样了。”

    左宗棠夹了一筷菜送进口中,边嚼边说:“讲下去,讲下去。”

    “洋人是来和中国人做生意的,生意人认钱不认人。只要互相有利,他就会和你来往。可恨的是有些人见了洋人腿发软,洋人才专拣了软的地方捏。要是你该硬的地方硬,该协商的地方协商,他也会拿你当对手看,这是一层。还有一层,像洋枪队,是我雇了你来给我干活儿,你拿了钱,自然得听我的。我让你向东,你不得向西。”

    左宗棠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胡兄,能像你这般去看洋人,也算是把洋人看透了。”

    这时的左宗棠对胡雪岩的看法已经大为不同:“实话说,我最初痛恨洋人,是恨他们欺人太甚。道光年间炮轰我城镇,用刺刀大炮逼我朝签订不利于我们的条约。前两年就更不得了,公然到京城,把圆明园里的财宝掳掠一空。这还不算,一把火把整个园子毁了。现在听你这么一讲,这问题有好多是出在我们自己不争气。”

    胡雪岩道:“人善被狗欺。对待洋人,就像对待恶狗,该打就打,该哄还要哄。”

    左宗棠拍手道:“讲得好,讲得好。回头我还真要考虑和洋人打一打交道,到时候老兄你可不要推辞。”

    胡雪岩见左宗棠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过来,便也敢大胆说话了:“洋人要是见了左大人这种脾气的人,还不个个服服帖帖!”

    左宗棠虽是个倔脾气,却是倔在他生性高傲上,听胡雪岩这么一捧,心里不免得意,端起杯一饮而尽,道:“你这么看?”

    胡雪岩乘机道:“谁不知道左大人骁勇善战,说一不二?我早在上海就听人说:‘想败了长毛,非曾相、左季高二人不可。’”

    把曾相排在前边,拿曾左并夸,左宗棠听了十分舒胆。要是只提左宗棠,不提曾国藩,未免太过。就是左宗棠这么刚愎之人,也不得不承认曾国藩治军有方,无他不足以成事。现在胡雪岩以曾、左并举,显见得现今之势,非二人无可收拾。

    “真的有人这么说?”左宗棠故作惊讶道,“那淮北的李少荃呢?”

    他这是指李鸿章。因为李鸿章以曾国藩嫡系自居,简办淮军,战功日累,功名日隆,左宗棠颇不服气,才故意这么问。

    胡雪岩道:“李大人怎么能和左大人您比?”

    左宗棠却道:“你也该听说李少荃战功赫赫、所向披靡。”

    胡雪岩道:“李大人虽打了几场胜仗,却是因势而作。他后备充足,无后顾之忧;曾大人又时时相援,还派了自己几个得力的部下去帮他,江北的太平军势力又较弱,哪像左大人深入敌腹、四面迎敌,仍能指挥若定、力克毛贼。”

    一席话分析得颇有道理,左宗棠听了甚是顺耳:“我吃亏就吃亏在手下能员太少,又是周遭强敌。这赣东浙西山高林密,行军打仗都甚为困难,不过朝廷有令,为帅的无论多么困难,都要迎敌上前。”

    胡雪岩见他稍显抑郁,便又补充了一句道:“何况论及人品,左大人远在李大人之上。”

    这倒正合了左宗棠的胃口。他关切地问道:“何以见得?”

    “左大人你是个只知做事,不知做官之人。”

    “好一个只知做事,不知做官。”左宗棠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饮了三碗白酒,鼓励胡雪岩道:“说下去,说下去。”

    “其实左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而是不屑于做官。”

    左宗棠连声叫好。他一向瞧不起李鸿章的为人,认为他一门心思升迁,每做一事,功名心毕显。现在胡雪岩这么痛快地讲了出来,左宗棠感到真是莫逆于心,犹如三伏天覆了冰,感到甚是熨帖。

    “不过那李少荃也是个会用人之人,他没有笼络过你去?”左宗棠也不想显得对李鸿章过度轻视,便转而这么问道。

    胡雪岩道:“在上海时,他倒也找过我。但是我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他和王有龄王大人不合,我是王大人的朋友,自然不宜背友投靠。那样也显得太没骨气。”

    “这倒也是。”

    “况且我对李大人的为人也有看法,所以我就借故走掉了。”

    左宗棠想,这胡雪岩倒真是注重朋友情谊,是个有信义之人。

    “那我委托你帮我署理浙江全境的善后的事呢?”左宗棠故意这样问。

    “那就不一样了。左大人一心为公、光明磊落,我胡雪岩跟着左大人干事,心情也觉着畅快。更何况左大人是为了浙江全省,浙江是我的老家,左大人有何吩咐,光墉我在所不辞。”

    左宗棠和胡雪岩深谈半日,对胡雪岩的做事手段、为人襟怀都已经有了一个了解,感到这是一个值得信赖之人。

    胡雪岩自王有龄去世后早就在盘算着来日的依托靠山。今日见了左宗棠,觉得左宗棠也确实是个能够成就大事之人,心中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胡雪岩原来就准备了一大堆的想法,准备待价而沽,现在见了左宗棠这样的人,而他又对自己十分看重,胡雪岩也就没有保留,条分缕析地把自己的想法讲给了左宗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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