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是有抱负有理想的人,虽然他为了理想,时常弄得心力交瘁,但他仍不舍不弃。
他曾对王有龄说:“说到我的志向,与众不同,我喜欢钱多,越多越好!”他围拢两手,做了个搂钱的姿势。
“不过我有了钱不是拿银票糊墙壁、看看过瘾就算,我有了钱要用出去!
世界上顶痛快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人家穷途末路,刚好遇到我身上有钱。”他做了个挥手斥金的姿态,仿佛真有其事地说:“拿去用!够不够?”
这是何等气势啊!那些终日蝇营狗苟之人又如何能了解呢?
胡雪岩以后有了钱,也确实不止一次地这样做,他出手大方,令人钦佩。
这是一方面,另一面则大肆挥霍。
虽然可能有人对胡雪岩的胸中之志嗤之以鼻,但胡雪岩作为一介草民,在风起云涌的历史之中,能够发迹于江南,能够成为日后的红顶商人。其胸中之志和其气吞山河的气魄,我们又怎能不为之折服呢?
胡雪岩所从事的职业,乃是以充分发挥个人才智为特征的商业活动。成败利钝,全在一念之间,个人发挥的余地很大,客观受掣肘因素甚小,而且表现的方式也大为不同。所以胡雪岩能以钱庄学生子的出身,最后发展到支撑半壁江山的钱庄业老板,如此气魄,翻开近代商业史,少有人能与之比肩。
胡雪岩的商业活动,对近代史的重大历史事件的走向产生了影响。胡雪岩充分展露了一个人对自身、对外界的把握和应对。这一充分体现,概括为一字,乃是大发舒意的“伸”字,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之“伸”字;或者说,表现出的是一种圆而神的处世方式,所谓圆,就是圆融通达,行得通也。我们着迷于胡雪岩的,无非就是这个处处事事行得通的道理;而通天入地谓之神,也就是为人能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无所阻滞,是曰圆神。
商人需要扩展,就此而论,胡雪岩与其他商人无异。但是胡雪岩所处的那个时代特殊,胡雪岩的应对手法也与常人迥异,因此,胡雪岩的商业扩展也成为特点鲜明、世人瞩目的现象。
胡雪岩在其商业经营中表现出了气吞山河的大气魄。其不断扩展与官僚阶层、与江湖势力、与洋人及洋人买办、与下层被管理者和下层百姓的关系;在商业经营范围上,即不断扩展其钱庄业覆盖范围,其丝业垄断能力,其典当业、药业以及其他能够迅速扩大其声名的慈善业和广告业。最后,终成富甲天下的巨商。
商场有商场的规则。
杭州城光复,胡雪岩找到王有龄的尸首,感念其知遇之恩,不禁哭吊了一番。朝廷自然为王有龄的殉节而死,感到十分痛惜和钦佩,特下诏褒奖,并厚恤其家属。
胡雪岩取出王有龄在阜康的全部存款,归还给他的家属。除此之外,胡雪岩还定下每月拿出二百两银子照顾王有龄几位遗子直到成年的规矩。
杭州城危急之时,胡雪岩已经把杭州阜康钱庄的银两全部抽出,转移到上海等地的阜康钱号。所以胡雪岩并没有因为杭州城的失陷而有损失。
有不明事理的,就拿这做文章,说胡雪岩早就存了投机之心,显见出没有诚意与王有龄共同生死。以王有龄待胡雪岩之厚,这种做法便显得让人心寒。
其实王有龄是知道胡雪岩抽走存款的,而且王有龄还鼓励胡雪岩这么做。因为,与其让这笔钱落到“长毛”手里,还不如抽到上海。只要钱在上海,倒不愁没有力量购买军械,守卫杭州。
有人说有异议的不在于胡雪岩把阜康的钱抽走了,而在于胡雪岩当时把王有龄交托给他经手的浙江防务费用一并偷偷抽调上海,并且趁战事混乱,不明不白地私吞了许多公款。
如果真是这样,胡雪岩的行径倒值得怀疑了。
不过依胡雪岩的力量,尚不足以封住所有人的口。况且商场上的事,不免磕磕绊绊结下很多怨仇。这些仇人,就算在浙江,因为有左宗棠的拦挡没法揭胡雪岩的底,在上海,却有足够的力量把胡雪岩的丑事揭露清楚。
既然一直没人这么做,可以估计,传闻只是传闻,胡雪岩吞没公款的可能性不大。
时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传闻,与胡雪岩的行事有很大关系。胡雪岩与官府联系过于紧密,人们不免会想到,这里边会有弯弯绕。
弯弯绕是有,不过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绕法。胡雪岩经商,自有他的一套思路和原则。
在官款问题上,胡雪岩的原则是:互相利用完全可以,官私不分绝对不可。
因为按照胡雪岩的想法,官款犹如君,所谓伴君如伴虎。虽然它含混、款目大、有后盾,用起来很方便,可是因为它不像私款,明确了定息、手续,随我怎么用都无不可。所以依照商人凡是与“官”有关的都要特别谨慎的原则,胡雪岩对官款都持若即若离的态度。终其一生,你可以说他借机为自己赚了一把,却绝对不会发现他强吞公款的事情。
照胡雪岩的话,就是“在官言官,在商言商”。王有龄身为巡抚,自然处处得从“官”的角度考虑问题。胡雪岩的心思却全在“商”上,所以他做每一件事都从“商”的角度考虑怎么处理。
从杭州抽走阜康资金,胡雪岩是对王有龄明说了,并不是胡雪岩不重交情,而是他从商业角度,谨慎地处理这一事情。“人可以与你共生死,经营的资财却不能”,这是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
事实证明胡雪岩撤资十分及时,而且效果甚好。因为上海平安无事,保住了几万户客户的财产。杭州沦陷,好多钱庄的财产一朝全部被太平军征用,唯有阜康钱庄,无一损失。客户感念胡雪岩经营有道,故而在阜康资产回流后,无一抽走存银,相反,有好多在战乱中保住了财产的人家,也都纷纷前来阜康存储。阜康的规模,不但没有因为战乱萎缩,反而一下子扩大了。
接收太平军存款。
档手老夏却来找胡雪岩了。
“胡老板,我有一个老弟,想在阜康立一个户头。”
胡雪岩随口应道:“那立一个就是了。”
老夏道:“不过数目比较大。”
“多少?”
“三万。”老夏答道。
一下子就存入三万,倒也确实不算小。不过,阜康因为生意好,三万五万的户头也并不算特别少见。
“他说怎么个存法了吗?”
“一存十年,十年后再取,另外有一万两活存,随用随取。”
一下子就要存十年,这倒是不多见。胡雪岩听着总有些古怪,便又问老夏:“他没说为什么要一存十年?”
自然是说暂时用不着。不过老夏这时却迟疑了一下:“胡老板,我表弟这钱,我担心有些麻烦。”
会有什么麻烦?胡雪岩警觉道:“怎么了?”
“他原来是‘长毛’。”
“‘长毛’?”胡雪岩心中一惊。不过随即又回过神来:“你是说官府在追他?”
老夏摇摇头:“官府倒没有追他,我担心以后会有问题。”
胡雪岩掰着指头寻思了半天:“你表弟没说他当‘长毛’时与官府打过仗没有?”
“仗是打过,不过是跟着大队人马冲。说起来话长,胡老板,我表弟还欠着几条人命,不过不是在做长毛时犯下的。”
原来,老夏的表弟叫周二俊,从小生长在长江边儿上,家里靠摆水果摊为生。
周二俊长得相貌平平,他的一个姐姐却长得非常出众,十七八岁年纪,犹若一朵花儿。眼看到了年龄,找了婆家,就要出嫁。这个时候,小镇上有一个恶霸却盯上了她。
这恶霸人已到了中年,因为他哥哥在外地做了知县,本地的官府也就都十分抬举他们家人。这恶霸借了哥哥的威风,肆无忌惮,多次调戏周二俊的姐姐。
周二俊家无依无靠,只好忍气吞声,巴望着闺女赶快嫁了出去,也免了招祸。没想到这恶霸先动了手,有一次趁着看戏,他把周二俊的姐姐拉到背地儿里强奸了。
周二俊年少气盛,操了一把菜刀,埋伏在半路上,趁那恶霸路过不防备,把那恶霸砍死了。恶霸的家里自然不依不饶,报了官府,要拿了周二俊偿命。
镇里的人倒都很同情周二俊,连夜掩护他渡江逃走。那恶霸家里见逃了主凶,便报官府缉拿周二俊家里人。
当时的县令还算清明,知道这场灾祸全是由那恶霸作恶太甚引起的,既然主凶已逃,也就断无再拿了周二俊家人的道理。
那恶霸的家人见县令不睬,就约了一群恶棍闯进周二俊家,把周二俊父亲的腿打折了。
周二俊逃出去后,正赶上太平军起事,在半路上被捉了去。周二俊这时走投无路,也就只好归顺了。
他带着太平军打到了家乡。也赶得巧,那恶霸全家正好在给老太太祝寿,连那做县令的大哥也从外地赶回来了。
太平军听说有一个清朝的县官在,不由分说,冲进大院,把那恶霸全家老老少少,一个不留,全给灭了。
周二俊从此就在太平军做事。不过家仇已报,他也并不想去打仗,就通过太平军的一个小头目,谋了个负责管理军中粮食供应的差使。
那周二俊干了几年,渐渐懂事。他眼光好,晓得太平军起事,不可能长久。所以他利用便利条件,悄悄把一家人送到浙江安顿下来,自己则留在太平军那里,借采办粮食,赚了不少钱。
太平军在哪里打仗,他在哪里赚钱。虽说他从来没有去劫掠外财,十多年下来,手头也攥了四五万两银子。
后来太平军往南撤退,他就留了下来。好在他父母已经在本地生活了十几年,他也经常来往,所以周围邻居并没有人怀疑他是太平军。他用手中的钱买了一院房子,娶了一房媳妇,仍以小买卖为生。
不过他带回的钱却没地方安置。一个做小买卖的,要是一下子存进去这么多银子,不免招人怀疑。他只好找到了他表哥,让他帮忙想个办法。
胡雪岩听着老夏叙述,对周二俊倒生了钦佩之情。一个无依无靠之人,身在动荡之中,心里却从来没有杂念,一心为将来的生计奔波。
老夏讲完,胡雪岩略一沉吟,问老夏道:“你是担心将来官府会追查?”
老夏点了点头。
“照我看,”胡雪岩道,“官府肯定不会追查。为什么呢?第一,你表弟是个谨慎之人,不然的话这十几年也不可能这么过来;第二,你表弟和官府没有结下怨仇,要说他杀过人,那也是因为对方该杀,更何况,你表弟也有幸,那一家人全灭了,恩仇一笔勾销;第三条,你表弟这钱也是正道来的。”
胡雪岩这么一分析,老夏也觉着还说得通,就又点了点头道:“你是说,我表弟这笔钱可以存?”
“当然可以存,”胡雪岩肯定道,“老夏,不光你表弟的钱可以存,其他归顺了的‘长毛’的钱也都可以存。”
老夏惊讶道:“不管是谁,只要他已经归顺了官府,都可以?”
胡雪岩道:“是这个意思,老夏。”好像猜透了老夏的心思,他接着说:“你一定要问,为什么?就不怕官府查吗?”
胡雪岩顿了顿,道:“你听我说,老夏。官府肯定不会查。为什么呢?因为官府要查的话,也是出力不讨好。你想想吧,钱财这个东西,谁不是等非常放心了才拿出来?你官府要一发文告,说要清查了,那手头有点儿钱的人,还不早早把钱藏起来了?要是让有钱人自己拿出来,钱容易聚拢,要是藏起来了,你想想,要你找起来,费不费劲儿呀!”
老夏跟了胡雪岩这么多年,对他分析问题的思路非常佩服,经他这么一说,自己也有了想法:“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胡老板。有钱人要是把钱藏起来,打死我也找不出来。我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除非官府事先知道谁家有钱。”
胡雪岩道:“就是喽。就像你表弟,一个摆小摊儿的,谁会知道他手头还攥着大把银子?再说了,官府要发布禁查令,无非是想借机补一下库府。可是你想一想,那些负责查抄的,一旦见了银子,有几个不是舍了命先往自己腰包里装的。”
老夏点头称是:“从来坏了事的,都是执行的人。”
“既然官府自己明知查抄是件出力不落好的事,明智一点儿的,谁会出头做这件事?”
“所以,”胡雪岩总结道,“你可以放心地接收‘长毛’存款。不过有一点,我得事先声明,他自己得估量着官府不会当他是个死对头,非要抄他不可。老夏,我估摸着,这一段像你表弟这样的存款不会少。咱阜康也可乘机做大了。”
老夏听了,满脸放光。不过他还是有点儿疑虑:“胡老板,你估计官府会不会因为咱们有‘长毛’的钱,找咱们的麻烦?”
胡雪岩道:“老夏,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咱钱庄开了就是做钱生意的,我们只需要对客户负责。再说咱也可以说了:‘我怎么知道他就是个“长毛”?他脸上又没有写着。’”
老夏道:“只要不会给咱钱庄找麻烦,我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胡雪岩乘机教育老夏道:“老夏呀,脑子有时候要活一些。你只要记住了,钱庄是为客户,讲的是一个信用。其他的问题,那不是咱钱庄的事。”
“归顺”抑或“投靠”
左宗棠光复杭州,又与李鸿章的淮军南北夹攻湖州。守卫在湖州的太平军寡不敌众,弃城逃跑。因为东面是大海,南北都有清军,所以太平军开了西门,一路逃到了浙西,又沿浙西向南,进了福建。
这时朝廷命左宗棠任闽浙总督,署理浙抚。这样安排,是要借重左宗棠,让他带兵进入福建,最终剿平太平军。至于军饷,自然大部分是要摊在浙江了。
浙江是个富裕省份,每年丝茶捐税,加上各口岸捐税,约有四十几万银子。蒋益澧这时任浙江藩司,因为这个职位是左宗棠力保而得的,所以他感恩图报,自然把全部所得一齐押解福建军营,以充军需。
不过左宗棠的打法,是学了曾国藩的。曾国藩打仗有个要诀,叫做:“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做事无声无息,既要精到,又要周道。”这“不慌不忙”四字,左宗棠学得最为应心。入闽之初,他便告诉胡雪岩,他这次剿‘长毛’,要以五年为期。
左宗棠自有他的想法。这朝廷从来是个贱脾气,报十个月,他巴不得八个月完成。人的心理,所谓“得陇望蜀”,永无满足。所以报上去的时间要长一些,要是早早完成了,自是皆大欢喜。要是完成不及,反正有言在先,朝廷也抱怨不得。
胡雪岩因为跟左宗棠已经处了一段时间,对他这些弯弯绕绕已经习惯,不过提醒他说:“浙江地面初定,尚未恢复元气。左大人用兵,浙江支持你,自然无话可讲。不过要是时间久了,恐怕浙江也承担不了。”
左宗棠却说他自有主意,这主意还是承了他“不慌不忙”四字来的。不过,与曾国藩的“无声无息”主意却相去甚远了。
依照左宗棠的意思,这入浙要广罗人马,显示出是要打大仗的样子。人马要多,显出‘长毛’的势力还很强大,需要做大的布置才行。目的无非是做给朝廷看,表明我左宗棠入闽剿贼,一点儿也不比攻下金陵容易,起码也是难度差不多。
其原因还在金陵攻陷之时,朝廷论功行赏,大大表彰了攻下金陵的曾国藩之弟曾国荃。左宗棠心性高傲,自然不肯服气。待浙江全境收复,左宗棠本来以为可以大事奖赏了,不料朝廷只是封了他个闽浙总督之衔,命他入闽追敌,说是“待发逆俱平之后,一同论功行赏”。
为了这个缘故,朝廷本来封曾国荃浙江巡抚,朝令已下,左宗棠却堵着一口气,不肯交印。朝廷也不好扫他面子,只好拖着,希望左宗棠自己感到无趣,主动交印。左宗棠却装聋作哑,赖着不交。曾国藩因为多了心眼,担心功高盖主,为避风头,就替弟弟请病归家。朝廷哪里好意思让一个赫赫功臣解甲归田?可是左等右等,拗不过左宗棠的“骡子”脾气,只好同意了曾国藩的奏请。曾国荃窝了一肚子火回乡养“病”去了。
左宗棠也窝了一肚子想法,他要把这平逆的末功做得比天大,好显出他的本事来。
架势是摆开了,却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左宗棠的如意算盘是,要你朝廷知道闽逆不好平,就有理由多要饷银。
朝廷表面表示同意由其他几省协饷,但是却迟迟不去文催促。左宗棠自作自受,人马调拨稍多,饷银就短缺了。
胡雪岩说如果确是急需,他自己倒可以垫支一部分。
左宗棠明知这是做给人看的,怎好让胡雪岩垫支。思前想后,不管怎么说,这笔开支总得先有个出处,哪怕等以后协饷来了再返还回去。
“出处倒是有,不过不知道左大人是不是愿意去做?”胡雪岩对左宗棠说道。
左宗棠道:“只要不劳了百姓,没有不可以去做的。”
胡雪岩见左宗棠做此表示,便乐意告诉他了:“现在有一批人,只要你伸手,不愁他们不给。”
左宗棠想了半天,不知道胡雪岩指的是什么人。胡雪岩只好明说了:“‘长毛’来的时候,有好多大户都归顺了‘长毛’。官兵一回来,他们马上又回来了。”
左宗棠若有所解:“只是不知你为什么说他们愿意给钱。”
胡雪岩道:“左大人,从同情他们的一面讲,叫‘归顺’了‘长毛’;要是不客气地讲,就叫‘投靠’了‘长毛’。”
一词之差,意思截然不同。要说“归顺”,那是说他们迫于无奈,暂时屈就;要是说“投靠”,那无疑是说他们背叛朝廷,甘心为发逆做事,倒过来攻打朝廷。
“是‘归顺’了,还是‘投靠’了,凭他们自己说了不算。反正事情已经是那么一回事儿,不过现在可以由他们挑,要挑就得有条件。”
左宗棠恍然大悟:“明白了,明白了。要想让官府承认他们是‘归顺’了,就得老老实实交一笔钱来,不然就得按‘投逆’论罪,满门抄斩。”
胡雪岩道:“正是这个道理。”
左宗棠道:“雪岩兄,你这个办法,高明至极,只是太阴了些。”
胡雪岩笑道:“那也是他们自己做出来的。‘长毛’来了,他们完全可以跑,也没人拦了他们。他们贪生怕死,那就只好得交点儿本钱。”
左宗棠道:“要是哭穷不交呢?”
胡雪岩道:“那也有办法,先让官府捉两个去,打他几十大板,做做样子。没有人爱钱还胜过爱命的,只要他有钱,他不会不交的。”
左宗棠道:“这事倒可以交下去,快些办了。”
胡雪岩接嘴道:“其实还可以从他们身上搜刮出一笔钱来,要办就一起办了。”
左宗棠吃惊道:“逼人家交出一道钱来还不够,有什么办法再搜刮一道?”
胡雪岩道:“这些人家,既然爱财,就一定还爱官。现在天下初定,人心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过上不久,这帮人肯定还想翻身,要花钱买官了。”
左宗棠科举出身,自然不知道还有这些道道:“真要是花起钱来,那可不会在少数了!”
胡雪岩做过十多年跑街,心里自然明白这帮人的心思:“只要能图个功名,他们决计不会舍不得花钱。”
左宗棠却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要是这样,何不先把这官职卖了,钱收上来再说。”胡雪岩拍手道:“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担心朝廷不许这么做。”
“只要是办正事的,没有什么不允许的。不许我卖官可以,你给我拿钱来。”
胡雪岩听了痛快:“不过还是要先上个奏折,有言在先,以免以后怪罪下来,不好交代。”
左宗棠想了想道:“也可以,我们可以一面去做,一面等批文。不过如此重要的一件事,我看还是雪岩兄兼了。”
胡雪岩道:“这原无不可,只是我这一段结怨太多,要是再管这事,免不了又要结怨。”
左宗棠道:“这可没办法了。交给别的人办,我担心他们会办砸。”
胡雪岩想一想也是,能像他这样行事的人,一时还真找不出。心想这可不是好兆头,做事总在用人。一个人再有能耐,如果没有几个得力之人相助,总是显得身单力薄。看来自己还是得注意赶快挑选出一些能干之人,不过眼下得先应酬下来。
于是胡雪岩对左宗棠道:“左大人,要是没有别的人,光墉我只好先勉为其难了。不过我有言在先,一旦找到合适之人,我还是要赶快交差。”
左宗棠明白胡雪岩的意思:“你就好好先干着吧。有什么议论,我不计较就是。”
有了左宗棠这句话,胡雪岩也就坦然了。
这是左宗棠入闽前的事。等左宗棠入闽,胡雪岩用了他们商定好的办法,果然收获颇丰。一时闽浙富户,纷纷前来登记。不但如此,有好多太平军,因为事先归顺了朝廷,左宗棠听了胡雪岩的主意,也都没有找他们的麻烦。这帮人大多在太平军中时,已经积攒了一大笔钱。现在眼看大局已定,心思也活了起来,希望能捐个一官半职,有什么事也可遮挡一下。
胡雪岩因为有周二俊的例子在,明白这些人的银子可能有来得容易的,通过打仗抢劫,掳来了财宝;但也有来得不容易的,勤勤恳恳、辛辛苦苦十几年,才有了这么一点儿小产业。所以胡雪岩对他们并不苛求,凡有主动捐官的,只要不是面相太凶,大都满足他们。小户不来的,也不甚催逼。
一笔意外的军饷。
这时候胡雪岩举办的善局,却出了一桩怪事。胡雪岩因为这件事,无意中不费吹灰之力就为左宗棠搞到了二十万两饷银。
这事首先是由一场骗局引发的。
有两个人,一个叫刘传基,一个叫关长喜。他们都曾经是太平军。太平军败,他们改名换姓,留在上海。
他们老家,一个是广东,另一个是湖南。他们不肯回老家,自然是有原因。
刘、关二人在太平军时,曾经与一起的兄弟抢掠了芜湖的钱庄,私自掳到了二十几万两银子。
他们出来,原本就是为了找一条生路。所以他们几个一合计,决定把这些银子藏起来。
一开始,他们把银子藏在安徽南部大山的一个山洞里。
后来太平军攻陷了杭州,有一段时间杭州地面十分平静。他们中有一个是小营官,就借了押运军械的机会,把银子悄悄运进了杭州。
这很像当年蒋营官所为。不过这个小营官脑子很灵,觉得堆放在室内不放心,于是就找了隐蔽之地,把银子全部埋下了。
小营官又把埋银的地图绘制成几份,每份分成两半儿。他把每半份儿地图分给一人,又把地图能合在一起的两人分为一组,把这些人两两一组,调整到不同的队伍中去。
分手前这几人发誓,不管哪一组活着,按照地图找到银子后,如果其他人活着,都必须按份儿分给他人。如果其他人死掉了,也必须按十分之一送给死者家属。
因为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彼此也都不怀疑谁会骗了别人。
碰巧就是刘、关二人所在的太平军战斗不激烈。二人出来后四处打听其他人的下落,等了两年仍然没有消息,他们就只好自己行动了。
埋银子时二人并不在场,埋过后刘传基只匆匆路过一次,所以二人只好凭了当时众人讲述的特征寻找。
他们为了不引起怀疑,找了户人家住下。
这一户人姓朱,朱太太是个非常奸诈之人。她见刘、关二人不是本地人,就盘问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刘、关二人只推说是做小本生意的,来杭州进一点儿货。
那朱太太哪里肯信。她见刘传基面善,就好言相诱,问长问短。
刘传基毕竟涉江湖不深,就把他们是来找宝的情况讲了。朱太太听后一阵惊喜,却装作丝毫不感兴趣,只是每天问寒问暖。
时间一长,刘传基认定朱太太是个好人,慢慢就又讲了许多实情。朱太太要认刘传基为干儿子,刘传基心想,认个干娘也无妨,这样倒更便于掩护。
关长喜却老练些,他见朱太太对刘传基过于关心,就叮嘱刘传基不要多嘴,以免走漏风声。
刘传基心想这朱太太并不坏,所以觉得关长喜不免疑心太重。
朱太太趁关长喜不在,就哄了刘传基拿出地图来看。刘传基也没在意,就给她看了。
朱太太倒是好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个大概。但是没有关长喜的地图,想找到准确地方是不可能的。
于是朱太太就鼓动了她丈夫,两人对关长喜好言相劝,说你们既然是寻宝,没有我们帮忙也找不到,现在我们可以帮你们,只要一点儿辛苦费。刘传基在一旁也说,朱太太跟自己是一家人,不该想法太多。
任是朱太太夫妇怎么劝,关长喜总是不肯。于是朱太太就怂恿刘传基去偷关长喜的地图。刘传基心想,反正他二人人生地不熟,没有朱太太夫妇帮忙,也找不到财宝,于是就答应了。
他们趁吃晚饭的时候,把迷魂药放进了关长喜的碗中。关长喜吃了饭,昏昏沉沉地就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居然也没在意。
这朱太太夫妇和刘传基三人就把两张地图对到了一块儿细看,找到了埋宝地点,却发现地点竟有四处。
埋宝不可能埋四处,肯定有几处是作掩护的。三人担心关长喜醒来,就匆匆忙忙把地图放了回去。
这朱太太带了丈夫满城跑。让他们惊喜的是,有两处一眼就看出不是埋宝之地。一处是巡抚衙门,一处是寺庙。
剩下两处都是住户,一大一小。小户人家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杭州,埋宝的可能性甚小。
大的是一处院落,原来是一个地主住的。杭州沦陷,地主一家迁走,至今未归,房子由地主家的亲戚代管。院子正中是一个大花坛,正是藏宝的好地方。不过要掘宝,就得先在这房子里住下。朱太太夫妇做贼心虚,情知以自己的家底,出去租赁这房子,不免会引人疑心。
朱太太脑子转得快,就想到了胡雪岩办的慈善局。她觉得,要是丈夫能去慈善局兼差,然后以局的名义赁下这房子来,那就顺理成章了。
朱太太的丈夫没朱太太脑子好使,不过他很听话,于是就天天跑去求见胡雪岩,说愿意到慈善局干跑腿儿的活儿。
胡雪岩办理善后,正人手紧张,见这人这么热心,也就答应下来。不过告诉他俸薪不多。
这姓朱的反正也不是为了那一点儿俸薪,所以做起事来特别卖力。胡雪岩见他很勤恳,对这人的印象倒也不错,就经常托他代办一些事情。
不久这姓朱的就向胡雪岩建议说买下那栋房子作为善局的仓库。胡雪岩觉得也确实必要,就答应下来。
朱太太夫妇见房子赁了下来,欢喜得如同财宝已然得手。
那关长喜费尽心思才找到藏宝的地方,却发现朱太太夫妇已经接管了过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回去就抓住刘传基的脖子问是怎么回事。
刘传基见他非常震怒,只好老老实实讲了。二人生死兄弟,关长喜也拿刘传基没有办法,只好等朱太太夫妇回来,商量办法。
朱太太却早已有了主意,她让丈夫到官府,说发现了两个“长毛”。官府不由分说,便把刘、关二人抓起。
到这时刘传基才醒悟过来,明白是自己害了关长喜。
官府审问,自然是要将二人打入牢中。那关长喜情急之下,说要见胡雪岩。
原来二人在上海时,因为有去杭州的打算,关长喜就多了一个心眼,经常留心有关杭州方面的情况。他也遇到了个在太平军中时的兄弟,这人认识胡雪岩,还把胡雪岩的为人和行事等情况都告诉了关长喜。
胡雪岩听说有两个逆贼要见他,也是吃了一惊。等见到刘、关二人时,发现并不认识他们。
关长喜因为事已至此,于是就下了狠心,决心不让财宝落入恶人手中。他要求与胡雪岩单独谈谈。胡雪岩自然答应。
等胡雪岩听完了事情经过,这才明白姓朱的为什么要来找他在善局跑腿儿。胡雪岩也深恶朱太太人心太歹鄙,又想得宝,又想害人,就决心狠狠治她一下。
胡雪岩说通官府,这事让他自己来办。他以通逆瞒报之罪,让官府把朱太太夫妇狠狠鞭笞了一顿,然后挖出财宝,给刘、关二人每人一万两,护送他们回到上海。
其余之数,尽皆充作左宗棠剿逆的军饷。
关键时刻敢于自己掏腰包。
左宗棠西北平捻,起程之前,胡雪岩问他要打上几年。
“我入闽平发逆,约的是六年为期,实际上三年不到。这一次我预备约期五年。”
还要打五年?就按一年四十万银子算,也得筹二百万。
“这军饷最是重要,左大人预备要从什么地方支出?”
左宗棠道:“我已经上了奏折,如果朝廷没钱,希望能各省协饷。”
粮饷由一省独拨不能完成时,通常由朝廷协调,让最富庶的省份各自分担一部分,作“饷”。
“左大人你考虑过没有,闽浙是你署理过的地方,当然无话可讲。不过闽省有一福州船政局,连粤省也搭上了。两江两湖之地,把握能有多大?”
左宗棠道:“眼下最紧要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想办法先搞到一年的粮饷。”
胡雪岩明白朝廷催促甚紧,便道:“我可以从我的钱庄先垫支二十万。”
左宗棠甚喜:“有二十万,人马就可以先开动了,随后的军饷还望雪岩兄多多费心。”
朝廷果然没钱,而且依了左宗棠之请,由东南各省协饷。
胡雪岩无奈,只好去催饷。浙、闽、粤三省,因为确与左宗棠有过关联,所以再度支不开,也会想办法凑齐了应有之数,交给胡雪岩。
两江和两湖却分文未得。按他们的说法是连年战事,库府告罄。其实谁也看得出来,只是个托辞。左宗棠这人的脾性太直,早把这帮人给得罪干净了。
胡雪岩无奈,只得去找古应春商量。
“应春兄,你得帮我出出主意,总不能让左大人在西北断了炊。”
古应春道:“主意倒有一个,不知能不能行得通。”
胡雪岩因为着急,便道:“你说出来听,只要是正办,没有行不通的。”
古应春道:“上海有几个外国洋行,可以问一问他们是不是愿意放款。”
“向洋人借款?”胡雪岩想都没想过。
“这也没什么,和自己钱庄放款是一样的,只要双方认为合理可接受,就能办成。
“那你说的难处在什么地方呢?”胡雪岩问道。
“既然动了向洋人借款的念头,一次就要多借一些,免得来回大费周折。不过洋人就要问你了,靠什么作保?我怎么相信你?”
这是通理儿,洋人也不例外。
胡雪岩道:“就拿我的钱庄作押。”
古应春摇了摇头:“不妥,不妥。洋人首先就要问你:‘这是给公家贷款,还是私人贷款?’要是私人贷,你有那么多钱庄、典当行在,用不着贷你那么多,也不能贷那么多,不然洋人就要怀疑你的生意出问题了。”
自己开了钱庄还要用别人钱庄的钱,一般都是因为有了急事,一时周转不开,才临时从别人那里拆借的。这种事是典型的“救急不救穷”。要是因为钱庄都快要倒闭了,才去开口求援,没有钱庄会帮,一切只好公事公办了。
“那我就以福建候补道台、上海转运使的身份去办。至于保证,只好去找左大人了。”
左宗棠回信,他已经向朝廷出奏,拟从各江海关的岁入中划拨。相信朝廷不久就可回复。
胡雪岩得了这信儿,就可以放心和洋人商谈了。
几家洋行听说是左大人西征要用,先就放心了。况且还可能以江海关的岁入为押,退一步讲,胡雪岩自身就是个大财神,稍有不济,胡雪岩肯定会先自己想办法,决不至于坏了名声。
不过商议归商议,洋人坚持要见到朝廷的批文后再决定放款。
没想到朝廷这一次没有同意。
“搞的什么鬼嘛?”古应春问道。
胡雪岩苦笑道:“这也是前世之因、后世之果,谁让左大人脾气太直。”
“你是说这不是朝廷的意思,是有人存心跟左大人作对了?”古应春问道。
“存心作对倒谈不上,不过也确实是因为左大人平时不检点所致。”
原来左宗棠心高气盛,是个弯弓射向云、浩气干云霄的人物,曾经因为人马调动和曾国藩不和。后来曾国荃攻下金陵,朝廷论功行赏,委他为浙江巡抚。当时左宗棠任闽浙总督兼署浙抚,左宗棠对曾国荃占了头功很不服气,又记起前番与曾国藩之争执,便闹起脾气,迟迟不交卸浙抚一职,害得曾国荃只好告病还乡。
不过曾国藩也并不以为过,此番左宗棠入陕,临行前,曾国藩以自己下属的刘铭传部相赠。刘是员骁将,左宗棠自然大喜,曾左矛盾消去了大半。凑巧曾国藩外放两江总督,人还未出京,就听说左宗棠奏请朝廷,同意向洋人贷款。有人便建议曾国藩参他一本,治一治左宗棠。
曾国藩也觉着筹借洋款不妥,便在奏折中称此种事情不甚合体,还望朝廷三思,以绝后患。
朝廷自然要给曾国藩面子,况且左宗棠的粮饷也未必那么急,于是就下了旨,不予应准。
“这下可苦了左大人了。”古应春道。
是该想个办法才是。
“应春,我有一个想法,咱们先从自己人那里筹一笔。”
“你是说个人掏腰包?”古应春问道。
“也不是,我想真的拿我自己的钱庄作押,从其他钱庄筹措一笔。”
“这个办法倒可以,只是数额不会太大。”
“先有一年的饷就可以了,一步一步来。”
上海各华商对胡雪岩十分信任,胡总算筹齐了四十万两,解送至左宗棠军营中。
到了第三年冬这个办法不灵了。胡雪岩无奈,只好自己拿出五万,又从古应春等几位朋友那里筹来了五万,解送西北。
左宗棠初始还不解胡雪岩何以一次只送来十万银子。左宗棠的亲信去了趟上海,胡雪岩把实情告诉了他。回来后他给左宗棠一讲,左宗棠感动了,在奏折中他讲到:
“布政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每遇军用艰巨饷需缺乏之时,不待臣缄续相商,必设法筹解。”
在另一奏折中又说:
“浙江绅士布政使衔在籍候补道胡光墉,经臣奏派办理臣军上海采运局务,已逾八年。转运输将,毫无缺误。……臣军西征度陇,所历多荒瘠寒苦之地,又值频年兵燹,人物凋残殆尽。本省辖款,无可设措,关省关欠解协饷,陈陈相因,不以时至。每年准发足饷,先犹以两月为度,继则仅发年杪一回,而忧虑不能如期收到,转散各营。第年岁事将闹,辄束手悬盼,忧惶靡已。”
诉完自己在西北的艰苦情况,左宗棠笔锋一转,讲述胡雪岩的勤勉用心,其中多有褒扬之词:
“胡光墉接臣予筹出息借济缄牍,无不殚精竭虑,黾勉求之,始向洋商借巨款,格于两江督臣非体之议中止,继屡向华商筹借,均如期解到。去冬华商借款不敷,胡光墉勉竭己资,并劝各亲友协同出借,计借十万两,以副期限,不取息银。其力顾军需深明大义如此。”
捻军的队伍逐渐萎缩,胡雪岩已经在计算着左宗棠的归期了。
“左大人回来,起码你能节省一半的时间。”古应春对胡雪岩说道。
“这样我就可以放手去搞我的生意了。”
“上次你讲到蚕丝收购,何不等左大人回来后,借他之力,独霸一方?”
胡雪岩道:“我不希望给别人造成这个印象,好像我是靠官做生意的。”
古应春笑道:“应该倒过来,当官的是靠你这个做生意的人做官的。”
两人哈哈大笑。胡雪岩又道:“这话只可你我玩笑,绝不可让做官的听到。”
“极是,极是,”古应春道,“当官人的脾气我也懂一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抓住时机,做官家的生意。
左大人没有回来,却还要向西北开拔。
新疆的回民发生了叛乱。有一个叫阿古柏的人串通了天山南北的各地回民头领,攻占县城,杀死官吏,宣布独立。整个新疆迅速陷入混乱。
阿古柏为了保证他所宣布独立的王国的安全,又秘密勾结俄国,寻求他们的保护。
俄国人自然高兴,就派了兵陆陆续续进驻新疆,说要协助平定地方。
这样一来,如果朝廷长期保持沉默,无疑是在纵容俄国人占领新疆。
可是如果打仗呢?朝廷有些担忧打他不过。
朝内分成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下。眼看着主和派占了上风,朝廷也要同意言和了。
这一天上朝,突然就有一位老臣出列,说新疆万不可丢,那可是祖上的风脉。
在朝的两位太后吓了一跳,新疆怎么成了祖上的风脉。
原来,这老臣苦谏不成,心思忧郁,就有一个老翰林告诉他回家读读地方志,或许有所帮助。回到家中,他秉烛夜读,一点儿一点儿地翻检有关新疆的档案。忽然就发现了一条证据。档案上清清楚楚写着,“叶赫那拉氏族,祖籍新疆轮台。”
叶赫那拉氏慈禧太后一听,也吃了一惊,心想这一疏忽间,差点儿把祖上的风脉就断送了,否则真是罪大恶极。
于是朝议风气一变,一致主张开战。主和派拗不过主战派,也都纷纷改弦更张。
左宗棠极力言战,主和的李鸿章等以东南海疆辽阔、洋人骚扰不断为由,主张放弃西北,防好东南。现在左宗棠言战,分明与李鸿章形成对垒的两派。这是朝廷也看得清清楚楚的。
要入新疆,以左宗棠的意思,仍是采取稳扎稳打的策略,不求速定,但求稳当。这样一来,战事恐怕就又要长了。
胡雪岩闻此消息,明白自己也要跟着忙了。
果然,左宗棠来信要他专程去营中一见。
“我找你来,仍是希望你能帮我筹措军饷。”
“那筹饷之途呢?”
“筹饷之途,无非有二。第一仍由东南各省协饷,第二就是借洋款。”
协饷只是有名无实,无法保证饷源。这一点,连朝廷也非常清楚。
“自曾相去后,东南各省都在李鸿章把持下,协饷一途,我也不再去想。我现在是想和你商量一下,筹借洋款。”左宗棠对胡雪岩道。
“朝廷不是不同意吗?”胡雪岩问。
“现在由不得他们了。社稷不保,还空谈什么面子。我已经上了奏折,这一次断无驳掉之理。”
“那么筹集多少呢?”胡雪岩问道。
“我准定以十年为期,每年的饷银是这个数。”
左宗棠做了个手势。胡雪岩道:
“三十万?”
“三百万。”左宗棠道。
“三百万!”胡雪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一年是三百万,十年岂不就是三千万。
“怎么要这么多?”胡雪岩问。
“多吗?不多。整个新疆值多少钱?祖上的风脉要是断了,那可不是这个数能补过来的。”左宗棠道,“而且我入新疆,不但要剿,还要抚,剿抚并用,才能见效。”
胡雪岩忧心道:“这么大的数目,恐怕几个洋行合起来也凑不齐。”
左宗棠道:“不用急,先凑齐了第一年的饷,后边的陆陆续续到了就可。”
这又是左宗棠的策略,胡雪岩明白了。先开个大价,把架子先撑起来,到最后也可能根本用不了这么多。
这么一想,胡雪岩轻松了许多。
“洋人需要作保,”胡雪岩道,不过这时他不想扫左宗棠的兴,“不过,他们听说是左大人出面,就再信任不过。”
“洋人也知道我?”左宗棠问道。
“哪一个洋人不知道左大人,”胡雪岩恭维道,“左大人南征北战,早就打出了名气。现在满朝上下,还有谁能比得上左大人?”
左宗棠听得脸上放光。的确,自从曾国藩去年殁于赴任途中之后,满朝上下,也就只有左宗棠是老牌重臣了。何况现在左宗棠正要挥师西进,声名更是远播四海。
“你让洋人放心,有我左宗棠在,中国朝廷就不会赖掉这笔账。”
朝廷下了旨,仍以各江海关岁入为抵,同意贷款。
胡雪岩回去后与汇丰银行接洽,结果以一分五厘成议,分十年还清。左宗棠听后嫌息稍高。胡雪岩解释道:
“左大人,这是第一笔款子,两家初次交道,利息高一点也无妨。他们已经答应,后边的几笔就放低一些。”
借款成功,开了我华人向洋人借款的先例。
左宗棠有了这一笔款子,便整顿人马,准备开拔新疆了。为了显示平定新疆的决心,左宗棠要人去置一口棺材来,说要抬着棺材入疆。幕僚嫌此举太晦气,便劝左宗棠打消这个念头。
左宗棠一听又来了脾气,拍着桌子大骂:“你老子都不嫌晦气,你倒嫌晦气。”
有人便传开了,说左宗棠这是在拐着弯儿骂李鸿章。
李鸿章在湖北做官时,有一回他母亲去武昌住。船停上轿,轿夫抬着他母亲,李鸿章在一旁跟着。
李鸿章他母亲是个大脚。可是这老太太坐在轿中,偏偏要把一双大脚从轿帘下露出来,引得沿途行人都驻足观看。
李鸿章只得悄声提醒道:“娘,娘,你把脚收回去。”
李鸿章他母亲也在轿里发了脾气:“你老子都不嫌我脚大,你倒嫌弃了!”
李鸿章无奈,只好乖乖陪着走。
左宗棠这话倒不是有意,湖南人骂人,从来都是这样。
左宗棠果然置了一口白木棺材,让六个士兵抬着走在军前,一路迤逦往新疆去了。
胡雪岩在上海,既为左宗棠筹借洋款,又为左宗棠购买军械。由胡雪岩经手,一共筹措了六笔款子,总额为一千七百万两,而利息累计高达八百万两。胡雪岩个人从中得到的好处甚多,净获利约二百万两银子。连胡雪岩自己也不知道财富因何而来。
左宗棠初入新疆,阿古柏的人马因为有俄国作为后盾,大多骑马作战,而且装备西式武器,左宗棠人马吃亏不小。左宗棠飞鸿上海,催促胡雪岩无论如何都定要选购洋人最先进武器,押解入疆。胡雪岩购来大批大炮,左宗棠的人马一路遇到叛军守堡垒不出时,便架起大炮,连番轰击。
当时的堡垒,一般只能做到防火防箭,再坚固一点儿的,也只是能防了马步枪,哪能顶得住新式大炮的连番轰击。守垒的军士只见火光一闪,原来以为固若金汤的堡垒早已被炸开了一个缺口,吓得如遇天神,纷纷投降。
左宗棠对胡雪岩采办的兵器甚为得意,在所上奏折中专门向朝廷描述:
“如前购之布洛斯后膛螺丝开花大炮,用攻金积堡贼巢,下坚堡数百座;攻西宁之小峡口,当者辟易。上年用以攻达坂城,测准连轰,安夷震惧无措,贼畏之如神。”
从陕甘之金积堡,到青海之小峡口,再到新疆之达坂城,有了新式武器,左军真是所向披靡,以至于“官军亦叹为利器,争欲得之”。
对于胡雪岩筹饷购械之功,左宗棠甚为感激。他在奏折中这样评价胡雪岩的功绩:“关陇新疆初定,虽曰兵精,亦由器利,则胡光墉之功实有不可没者。”
这是在夸胡雪岩购置军械之功。“臣维胡光墉自奏派办理臣军上海采运局务,已历十余载,转运输将,毫无贻误。其经手购买外洋火器,必详察良莠利钝,伺其价值平减,广为收购。遇泰西各国出有新式枪炮,随时购解来甘。”
后边又用数语夸赞胡雪岩筹款之苦:
“至臣军饷项,全赖东南各省关协款接济,而催领频仍,转运艰险,多系胡光墉一手经理。遇有缺乏,胡光墉必事先筹措,借凑预解。洋款迟到,即筹借华商巨款补之。臣军倚赖尤深,人所共见。”
胡雪岩身为商人,自然做事要从商业角度考虑。不过凭心而论,左宗棠西北建功,保住西北大片领土,使之不致落入外敌手中,这份功绩,当然也有胡雪岩的一份儿。左宗棠以朝廷重臣之身份,褒奖胡雪岩:“此次新疆底定,核其功绩,实与前敌将领无殊。”并且还以个人人格作保证:“臣不敢稍加预诩,自蹈欺诬之咎,亦何敢稍从掩抑,致负捐助之忱。”
胡雪岩尽心竭力辅佐左宗棠,立下了汗马功劳,左宗棠自然会多予酬劳。除了在购机器、买武器、借洋款中少不了他的好处外,在官衔上也尽力为他争取,使他的官衔越升越高,直至被朝廷授予一品顶戴。因为顶戴系红顶,故胡雪岩也就被人称为“红顶商人”。最后左宗棠还为他向朝廷请赏黄马褂。穿黄马褂是清朝官员们梦寐以求的荣耀,没有特殊功绩的人,皇帝是不会赏穿的。胡雪岩既戴上了红顶子,又穿上了黄马褂,可谓集荣华富贵于一身,放眼整个清代,没有哪一个商人享有过这样的殊荣。
想得开,放得下。
盈利无数之日,胡雪岩也很化解不开,他认为商人一辈子,无非图的是财源滚滚。一日赴京,胡雪岩去了夏同善那里,夏同善大惊失色道:“雪岩哪,你的气色不正。”
胡雪岩笑道:“也就是旅途劳累所致。”
夏同善道:“不是,我给你推荐一位道人,让他给你看一看。”
这道人是京西白云观的,见了胡雪岩,端详了半天,道:“你有些事挂在心上。”
胡雪岩道:“这倒没错,我正为左大人筹款一事日夜焦心。”
道人说道:“既然是夏大人荐你过来,我也不把你当成外人。我看你现在太专心于赚钱,跳不出来。”
胡雪岩想了一想,也就老老实实告诉他:“商人为钱愁白了头。我现在也是这样。”
道人说道:“你倒不是愁,而是忧。我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不过我感觉你对自己赚到手的钱隐隐约约感到不安。”
这一下说到了胡雪岩的心里去了。他心中咯噔一下,对道人道:“还望道长明示。”
道人道:“你怎么个赚钱法,那是你个人的事。不过要想去了心病,我劝你考虑一下怎么个花钱法。”
换个场合,胡雪岩一定会斥他为一派胡言。不过现在胡雪岩心中正好有个结解不开,所以这话还能听得进去。
“花到哪一步才算对了呢?”
道人摇摇头道:“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也不是要你大把大把乱花钱,而是要你‘忘’了你是一心在为钱走,这样就可以了。”
他又补充道:“我们道家讲‘忘’,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佛家讲一个‘空’,你是信佛的,我倒问你,‘空’是什么?”
胡雪岩也摇了摇头:“我不甚明白。”
道人道:“‘空’就是无所谓。就像一个不记事的小孩儿,你给他一个小泥人,他拿着很开心。‘啪’一下松手,泥人掉地上了。掉了就掉了,小孩并不关心。这就是我们道家所说的‘忘’,也是佛家所说的‘空’。”
这么一比喻,胡雪岩心中豁然一亮。
“夏大人说你气色不对,无非是说你太在乎了。心有所虑,神有所现。明眼人自然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胡雪岩受此一激,心中对钱就又有了一层看法,回去后他对古应春道:“应春,你说人挣钱是为了什么?”
古应春道:“咦,钱挣多了,开始胡思乱想了?”
胡雪岩道:“你说我胡思乱想,也对也不对。人没钱的时候也会胡思乱想。有的人想到去偷、去抢、去骗,有的人就想到用个法子去赚。比如,我就想到去办钱庄,做丝蚕生意,你就想到去做通事。一点儿不动脑筋的人,多半是要穷一辈子。”
“那有了钱为什么还要胡思乱想呢?”古应春故意问道。
“有了钱免不了还要胡思乱想,”胡雪岩道,“大部分人有了钱还想更有钱。有时候还免不了要想一想,我这钱赚得容易吗?或者想一想,我是不是该享受一下了?我前一段的想法和这都不一样,我在想,我这钱来路正吗?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你想明白了吗?”
“我自己当然是想不明白,不过这次去京见了夏大人一面,我也算明白了一些。”
“明白什么?”
“钱呢,还是要挣的。不过还要花。我倒不是乱花,而是用到该用的地方。比如,设个善局,救一批穷人;或者设个义塾,给穷人家的孩子一个机会。”
“这你早就做到了,雪岩兄。”古应春道,“你想一想,王大人要不是遇到你,也不知他后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蒋营官要不是你帮忙,也不知要有多少日子不好过。我说雪岩,你现在这事业从何而来,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
胡雪岩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应春。不过这一段生意越做越大,我这一段的心思却越来越小。要不是大家提醒,我还真钻在死角里出不来了。现在好了,我已经想通了。我要这钱能进能出,真正把死钱变成活钱。”
死钱变活钱,对于胡雪岩来讲,就是变着法儿做点儿好事。胡雪岩做好事,倒不是见了穷人给上几个钱便了事。这种事他也做,不过他认为这种做法不好。
“我倒不是舍不下这几个钱,”他对古应春说,“我就怕把穷人养懒。你就说那讨饭的,身弱、病残、年老,也都情有可原,应该布施一点。那年纪轻轻的一个大小伙子,什么毛病也没有,今天路过,他在这里讨饭,明天路过,他还在这里讨饭,这恐怕就说不过去。”
“我很赞成你的说法,”古应春道,“俗话说‘救急容易救穷难’。有好多人的穷,是不用心、不刻苦所致。你就是给他再多,他在根儿上没有变过来,到头来还是一贫如洗。”
“所以我要给钱,就得有个原则。除了大灾大疫、人命关天、急需救助外,我只把钱给那些有一业可守、有一技之长之人。这样我的钱也不至于白花。他们只要用心用力,早晚会借助我的钱自己发达起来的。”
古应春叫好道:“雪岩,你这么做,也正应了中国一句古话,叫做‘天助自助之人’。人总得自己先有了志气,肯于上进,别人才愿意帮助。”
“别人见你肯上进,帮了也是心里高兴。比如,我们‘胡庆余堂’的药农,你事先接济他一点儿,他就当天大的恩惠,来年他种起药来就特别用心。送药的时候,成色稍差一点儿的,他们自己先把它捡掉了,说是不能因为自己坏了‘胡庆余堂’的名声。我听了刘中医给我这么讲,我就打心眼儿里佩服这帮药农。今年我特意关照,只要是药农告贷的,不问原因,先放给他款子。”
古应春道:“你这么一说,我倒真的又想起个点子。雪岩,要说咱们的钱、丝生意已经做得够大了,为什么还老受洋人欺负?”
胡雪岩想了一想,答道:“无非是洋人在咱这里买不到,还可以到别人那里买。”
古应春道:“为什么不可以让他只能在咱一家买?”
胡雪岩道:“这个我也想到过了,要想能跟洋人叫板,必须让中国的丝商联合在一起。过去我做不到这一点,现在手头宽了,已经能这么做了。”
古应春追问道:“效果怎么样?”
胡雪岩道:“那洋人很可能专门派人下去收购。咱是做生意的,人家也是做生意的,咱也不能说:这地盘儿是我的,不准你去。”
古应春道:“你这话没错儿。不过咱虽然不能拦住别人,不让他去,咱却可以想个办法,让蚕农把丝茧只卖给咱们。”
“什么办法?”胡雪岩道,“让官府派人强迫蚕农?这样可不妥。”
古应春道:“亏你想得出,我是顺了你的思路。既然把钱贷给药农,效果就不差,为什么不可同样把钱贷给蚕农?”
胡雪岩恍然大悟:“对啊!蚕农最怕市场不稳,咱先就给了他订金,还怕他不往咱这里卖?应春,你这主意不错。”
古应春道:“我有言在先,这可是顺了你的思路来的,所以应该是你的主意。”
胡雪岩道:“我原来可就没想到这一层。”
古应春道:“也不是没想到这一层,是没用心往这一层想。”
胡雪岩感叹道:“看来人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到哪一步,说哪一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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