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记清词写流韵-名人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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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云流水一孤僧[此标题为编者所拟,原题作《和尚漫话》,是《班时代之苏曼殊及其他》文中的一节。]

    ……

    唐蕴玉

    他,他已经长眠于西子湖畔幽林杂翠间了,当代的诗画,有没有曼殊大师的地位,他是不向你们要的;然而他遗下来的著作和丹青,既彀供我们不倦的鉴赏;他“遭逢难言之恫”的身世,令我们也在暗地里得流着同情之泪。他待人接物处处莫不是一往情深,称为情之圣者,大师当之,想非过誉之词。他浪漫的生活,为什么比甚都要好之所以然者?不外性情的率真,这一点很有风趣的,现在我把将对他的学问、行为、性情等等的见解,拉杂的写出来。

    曼殊大师着实具有绝世的天才,比较西方的拜伦,实在过无不及。他虽然老是过着“行云流水一孤僧”的飘泊诗僧的生活,但诗文、小说、笔记、信札、画,创作的丰富,在清末和民国初年的当中,的确世绝无其匹,而且所通晓的中、日、英、梵各种的文字,造诣亦深。他能彀指出各国文字中的组织,谁优谁劣的区别,这也就可想见他治学心得的一斑了。

    复次不论他所有的著作对于造句上的工整,使人们读着,好像吟咏诗章一样,并且在“五四”运动以前,曾经写过白话文(如“呜呼广东人”),假定他犹然生在这个时候,我想他对于文字上的运用,不管我们所盛行的文言、白话,或者甚至古文,总不能去拘束他的,至于他所创作的小说、绝诗,的确文笔之秀逸可观。

    他的浪漫行为,谈起来,其所以会使我们的七情在脑海里作祟,为的是他富有至高的性灵,所观察的事物,绝不肯被恶劣的社会环境所熔化;因此,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是出于自然的性情,又绝不是矫揉造作,装饰浪漫的行为的,藉以博得文人多浪漫的所谓文人的美名者可比。他与生俱来,就那样的豪放和任性,玩世不恭的态度,思想超凡的。

    他一副温纯文雅的脸孔和满肚皮丰富的情感,怪不得到处总被多少妙龄的娘儿们,缠个不休,不是视他为将来的如意郎君,就是认为他日的佳婿,没奈他是一位“证法身久”的和尚,这是叫她们多失望的一回事呢?!这桩所谓人们终身的大事,他对之这般的冷淡,丽人又是这般的殷勤去款待他,和尚怎样无动于中呢?或者我们要将这一点去说他薄情,其实这正是他的多情处。每一位未出阁的丽人尽情的爱上他,自然他也是深深地的爱她,不过他若是将所有爱他其中的一位女子,真的实行结婚,那是要叫多情如曼殊大师,也许会觉得左右为人难。因为结婚呢,仅有单位的可能,其余以前的所谓爱情,便非真实的爱了,于是我们也就可以明了曼殊大师对于爱他的女人,个个都是心心相印的,诚实的爱着的。无条件的爱着的,像这种的爱,是再神圣可贵不过的,除非是多情如曼殊大师,任谁也都做不到,请念出他两句的遗诗吧:“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他常得饿着肚皮;他垂涎着雪茄烟;他贫病交加的卧在医院里;他也曾匿在西子湖边的破庙里。他——如此这般的经过,心里头怎么的抑郁,满肚子不合时宜的气概,穷困得怎么利害,写信向友人告贷或者有薪可领在干了职业的当中,应该要把黄白物看重些才对哩!不,绝对不!这些身外物,委实打动不着诗僧的心坎。肚子里虽然饿,钱到手了,袈裟和雪茄是不能不要的,而且一买便要花得一干二净;雪茄无着哩,就是连金牙也可以拔下来去掉换香烟,好来打几回烟圈;贫病交加得卧在病榻里,没钱也就罢了,有了钱哩?新出品的德国玩具,非买来玩玩是不行;也可以在西湖的破庙里,独自一个人在那里“眉宇间悲壮之气迫人”,也可以穿着笔直的西装,在上海吃花酒;难道他碰着穷苦的时候不会感觉着痛苦吗?不!在比较得快乐的时候,没有忆及飘泊的艰难吗?不!在曼殊大师看来,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当他主讲华[华:在爪哇(今印度尼西亚)的中华学校。]的时候,一个月得一百二十五盾的薪金,累时整月的代价,便不惜在几十小时内花完,于是,我们可就明白了这位不识好歹的和尚,别去可怜他吧,别去原谅他吧!

    复次,他第二次到华,刚教了半年的书,一心决意地的要回中国来,幸得他的好友水淇同样的待遇他,才赠金三百做旅费,但是,船资还未付,钱却丢掉了。啊!曼殊大师对于铜臭物,倒是多么写意呢。还有白布树胶鞋穿脏了;即丢在屋角,再买新的用;他尝病得一塌糊涂,还是一口气地吃着大量的可可糖;还有,“一日饮冰五六斤——人以为死”了,隔天犹然蛮干地得又饮着冰。类似这般的行为,教我们举不胜举,这可不是消极的自杀是什么?有的说他成性怕死,那可就大大的错误了,我们且读他的《秋瑾遗诗序》,首端的两句是:“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那是何等的大澈大悟呢?这样看来,怕他究竟死不?

    载第13期(1936年9月5日出版)

    清雅真纯——徐志摩印象[标题为编选者所拟,原题作《徐志摩——一个大孩子》。]

    ……

    温源宁

    雪莱一生的恋爱事迹是尽人皆知的。在维多利亚时代人的心目中,这些事没一桩不是岂有此理。马修亚诺德评论起文学来,无论对与不对,总是那么逸趣横生,谈到雪莱跟女人的关系时,便做了一个大大的傻瓜。然而时间已经给雪莱辩白了,替他洗去了浑身烂泥,还把他脱胎换骨变成了遨游八表的爱俪儿——一只穿花的蝴蝶,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东西,轻飘飘的永不着地,又俊美,又天真。雪莱的埃辟卜席契底恩(Epipsychidion)是一个假托的情人的哀歌,他爱的不是这个或那个女人,凡是异性,无论手上、脸上,或声音里给他看到有一个“理想美人”的影子的,都是他的恋人。

    说起来,志摩跟女人的关系正与雪莱如出一辙。任哪个女人也别妄想志摩爱过她;他只爱过他自己心中的“理想美人”的幻象。即使一个女人,身上只有那个理想的一点毛影儿,志摩也爱。他的见庙烧香并不是不忠,反之倒正是他对他“理想”的精忠。像一个明朗的夏日里那云影的飘忽明灭一样,志摩从这个女朋友飞到那个女朋友;然而因为云影虽多,毕竟同出于一个太阳,所以志摩的爱也只是出于一件东西——他的“理想美人”的幻象。对于这,他始终是一个忠实信徒,不仅在他和女人的关系上是如此,就是在他的作品里,在他和男朋友的交谊上,乃至在他那乍看仿佛只是一团糟糕的、短促而悲壮的一生中的种种妄念妄动里,亦莫不如此。

    志摩之为人,比志摩之为诗人伟大远甚。我们有好多人欢喜他的诗,完全因为那是他写的。我不敢说是否有人因为欢喜他的诗而欢喜他。他的个性就是他的天才,因此,在他所做的事或所说的话里,他的成分愈多,我们就愈觉有不可思议的魅力。就因为这个,所以他的散文远胜于他的诗:那里面他的成分比在韵文里多。读了他的散文,我们马上就看到他个性的妖艳与神彩:他的面貌,他说话的调子,他言谈的神韵——它的活泼,一会儿转弯抹角岔到一些不相干的趣事上去,一会儿又得意扬扬的回到闲谈的主题上来,那么犀利,那么热烈,仿佛除了为闲谈而闲谈什么别的都不要紧——凡这一切全在他的散文里。说到他的诗,可就跟他的个性隔着一层了。看上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那不是他的血肉,而可说是他撒出来的排泄物。它所享的盛名,压根儿是叨他个性的光。随着岁月的消逝,志摩的身影在人心里渐渐褪色,他的诗恐怕也要失去一些现在所有的光芒的:我不敢说,这会儿他死了才两年,它不已经有点黯淡下去了。

    志摩个性的秘密在哪里呢?在身体上吗?也许有一点儿。但是身体比志摩更俊更美的人不知有多少,却没一个有他十分之一的魅力。他的鼻子太大,眉毛太不成名堂,嘴稍嫌太阔,下颚也有点蠢像,总之都说不上漂亮。不,他的魔力的秘密另有所有。这我想应当求之于他的气质,和他的心性。他那份气质和心性根本是一个活泼伶俐的孩子,永远不会衰老,对于周遭的事物有着无厌的好奇心,分不清醒的世界与梦的世界,永不能恨人,也从不想到人会厌恶他。生活经验从他身边擦过去,却不能改变他。他像小孩搬弄玩具似的玩玩这样,玩玩那样。观念,相对论,强德拉波司(Chandra Bose)在植物学上的新发见、爱尔兰文艺复兴、泰戈尔、梁启超、赛尚(Cezanne)的素描、辟卡梭(Picasso)的油画、梅兰芳、克赖斯勒(Kreisler)——这些都曾给他无穷的快乐。他的生活就是不断的串门儿看朋友。他住的地方只能算是他朋友来往的走廊。谁也猜不透他怎么有工夫写出那么些作品。有些事旁人会认为是讨厌的打岔,他看起来正是可喜的变化,而变化对于一个孩子便是生活。

    当然,志摩的生活中也有种种的悲哀:剧烈而且锐利,像一个孩子的悲哀一样;可是都和朝露差不多,一会儿便什么也没有了。他常常把痛苦给他的朋友受,但这痛苦却失去了一半的锋芒,因为放它出来的那只手是纯洁天真的。像一个孩子弄死鸟儿或扯去苍蝇的翅膀,志摩有时也能对人残忍无情,自己并不知道。心地纯洁而全凭感情用事,志摩是把摔茶杯、扯花瓣儿、以及在荆棘丛里跳跃嬉笑当做每天的娱乐节目的。

    有人说在志摩的最后几年看到了好多成熟的征兆。果尔,他死的倒是正得其时了。而且是何等富有童味意外的死法呵!死在飞机的砰然一响中,又是撞在一座高山上!死为诗人,生为赤子,天之厚人还有过于此的么?

    倪受民译,载第8期(1936年6月20日出版)

    一代艺师吴昌硕

    ……

    陆丹林

    纯乎金石气,发于笔墨间;得之者仙,学之者死。

    相对辄忘言,久别又苦忆;世重其画,我重其人。

    这是方药雨(若)挽缶老的联。缶老的诗书画金石,有特殊的作风,表现着他崇高伟大力的存在。虽然他有许多弟子,升堂入室的造诣很深,可是无论怎样,一望便知;因为他可以说是特有的天才,独拓千古。方药雨挽他的联子,可谓描写最切当最深刻的了。

    缶老是浙江省安吉县人,少年遭逢世变,经历了许多艰苦,从他的高足王个簃所撰《贞逸先生轶事》,便知道他当年的流离苦况。摘录数则于下:

    先师十余岁,即好弄石。读书之余,奏刀砉砉。偶为塾师所察,严止勿许,然辄隐牖下无人处为之。太翁辛田先生知其癖好,说之曰:“金石之学,难言也,诚能致力,亦有所事矣。”先师固善治印,宗汉铜而风趣略类文河。先师尝以一二示贤,泫然曰:“庚辛劫后存者益寡,不复能衰为帙矣。”

    庚辛之劫,先师族人三千余就歼,乱定存三十人,母万太夫人既殉难,仓卒断楼木为棺,不能尽礼。每值忌辰,先师必端坐沉思,戚容悲叹。而聘室章夫人以岁饥来食于家,死瘗桂树。厥后发之不获。先师尝于印石之侧,刻背面像,印文则曰“明月前身”也。

    寇始至,村大饥,先师不得食,曾一至其佃舍,为佃看包米。数月匪至,复遁去,辗转值其宋母。母曰:“我家绝粒亦百日于兹,有南瓜,来共啖之。”既而曰:“速去,吾儿且归,归必嫉汝。”言讫,挈师之田陟,摘一小瓜,大如拳遗之。当是时,饿莩盈野,同食必争。其奄奄欲绝者,道左墙根,往往而见。师言状至凄侧,弥眼微息,疲骨黎颜,投之食仍能咀嚼云。

    乱中先师与太翁亡走穷谷,榛莽多蛇蝎,翁命师企足鸠行,佩斤从鞘中作丁丁声,可惊辟毒虺。一日过小溪,脱屣褐而渡,既济,问屣所在,师指所负裹而言曰:“杀在外。”翁叱曰:“毋妄言,此何时邪!”盖惧成谶语也。

    既先师与翁走失所,行穷谷中一日闻盗至,隐伏洞下,侧身屏息,藉草而寐。晨起见啮余牲腥遍地,取而啖之,察其迹,乃野彘窟也,足战遁去。

    先师尝倦卧溪畔,有老人唤之苏,告以盗且至,不可久留,遂负师过溪,且言树下有米,汝其往搜。从之,果获一瓿,纳米于袜,回顾老人,已不复见。又一日,涂遇数人,同行至古屋,见壁上悬牛革一,宰割入浴釜,(安吉俗家有浴釜,釜大可合抱,汤温跃入。)煎一昼夜,聚而大嚼,视为珍羞,初不以无盐醯之味为难入口也。盖先师避难数载,日剥树皮草根果腹,食无见粟,几及三稔。先师尝云百卉皆可食,唯青草有芒刺,不堪咽耳。

    吴昌硕先生治印

    缶老生当胡清末年,诗值同光闽赣派汹涌之时,画当山阴鸳湖风靡一世之际,书后安吴仪徵,刻印后西泠八家(见谢玉岑撰《吴昌老之创造精神》)。他则一无所染,绝不受他们的束缚,而能独辟蹊径。“其篆刻本秦汉印玺,敛纵尽其变劙鑱造化,机趣洋溢。书摹猎碣,运以铁钩锁法。为诗至老弥勤苦,抒摅胸臆,出入唐宋间健者。画则宗青藤白阳,参之石田大涤雪个”(见陈散原撰《安吉吴先生墓志铭》)。冯君木所撰《安吉吴先生墓表》于他的艺术,则说是“夙耽文艺,兼擅治印,盘盂鼎碣,沉浸追琢。恢恢游刃,冥合秦汉。孤文小石,获者矜异,等于璆璧。先生之书,出入方圆,肃若栗若,籀篆隶草,靡不赅赡。先生之画,浑噩諔诡,独辟隅奥,千紾万变,无迹可蹑”。可见他的书画金石,皆具有古人所未有之境界意味,而自成一宗派,能学能变,切合今之所谓创造真谛的了。

    上面所引的,是客观的好评,我今把他主观的话,略引几句,合拢来看,那就对于一代宗匠吴缶老艺术的究竟,不啻探骊得珠,赤裸裸的表露了。他所论画的诗,有说:“墨气脱手推碑同,蝌蚪老苔隶枝干,能识者谁斯与邕”!又说:“谓是篆籀非丹青”。又说:“癞竵匾幻作枝连蜷”。那么,他是主张和实行用篆笔来绘画的。他论刻印有说:“赝古之病不可药,纷纷陈邓追遗踪。摩挲朝夕若有得,陈邓外古仍无功。天下几人学秦汉,但索形似成疲癃。……不知何者为正变,是我作古空群雄。……兴来湖海不可遏,冥搜万象游洪濛。信刀所至意无必,恢恢游刃殊从容”。又说:“铁书直许秦丞相,陈邓藩篱摆脱来”。可见得他不特写石鼓文是要略变原形,就是治印也要“自我作古”,而力空依傍了。

    他论诗有说:“吾诗自道性情,不知为异,不知为同。”他的朋友施旭臣(浴升)叙述他的诗,是“初为诗学王维,深入奥窣,既乃浩瀚恣肆,荡除畦畛。兴至擩笔,抒写胸臆,雷激雷震,倏忽晦明。皓月在天,秋江千里,至忱深思,跃然简编。呜呼世之学者,誉合毁离,喜甘恶辛,其于仓硕诗刺于目而棘于口,方摈抑之不妨遑,而仓硕独于荒江墟市之间,抱膝长吟,悄乎以思,旷乎以放,时而几傲,时而愁悲。凡以自达其性情不苟合于今,亦不强希于古,所谓克自树立者,其庶几乎!”记得董其昌论书法有说:“其始必与古人合,其后必与古人离。”合是探求古人的矩矱,离呢,是表现自己的精神;缶老的诗画刻印,从他的自白,我们把黄山谷所说“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的两句话,很贴切的做了他的文艺绝对相对的注释。

    他有《缶庐诗》七古一首,是记述他在光绪八年四月,金俯将(杰)赠他古缶一颗,说是从古墓里得来,没有文字,但很古朴,所以把缶庐做了室名,同时也别署老缶,诗云:“以缶为庐庐即缶,庐中岁月缶为寿。俯将持赠情独厚,时维壬午四月九。雷文斑驳类蝌蚪,眇无文字镌俗手。既虚其中守缺口,十石五石颇能受。……吾庐风雨漂摇久,暂顿家具从吾苟。折钗还酿三升酒,同我妇子奉我母。……”缶庐得名的由来,于此可知了。

    无疑的,缶老的文艺,“艺术大师”他是当之而无愧,国人固已非常的钦佩珍视,而日本的人们,更狂热的爱慕他的作品。他在晚年的时候,每天的写字绘画,差不多十之六七都是从日人方面所来求的。日本的书画收藏家,和中等以上嗜好艺术的人物,他们家里多有缶老的作品,若果得不着的,也要多方设法请画请让或公开征求的罗致。不特缶老本人的书画日人高兴搜罗,就是他的公子和学生们的作品,日本人也是同样的重视。日本人对于缶老的艺术,可说是独具只眼了。他们因为崇拜缶老的艺术,曾集资替缶老铸个铜像,藏在杭州的西泠印社,表示永远诚恳的崇拜。缶老自己撰有赞语,是这样子说的:“非昌黎诗,赞木居士。非敦煌碑,呼石人子。铸吾以良金,而吾苦铁耳。重吾以越蠡,而吾无补于国耻。吾何道而遂东,滋吾作而曷已。辛酉秋日,海东士夫,范金貌余,赍达沪上,环堵之室,与我周旋。歌鸣鼓缶,得此同调。有如梁会稽王所云,喜荷交并矣。沧江岁晚,故我依然,抑又不能无感。书此并识岁月,非敢为东方自赞也”。艺人妙语,湖山生色不少了。

    缶老绘画,渊茂姿衍,劲实奇瑰,超以象外,真是可以推倒百世的豪杰,开拓万古的心胸了。在未专心致志从事艺术之前,在家读书,补诸生,因为贫困,出就江苏的小官,不久,晋直隶州知州,署安东县,只有一个月的时候,便即辞职。后来刻有“一月安东令”的图章,常常钤在书画上。辞官以后,隐居苏州,和杨见山、任伯年等切磋尤多。晚年住在上海北山西路吉庆里,与朱疆邨、陈散原、诸贞壮、程子大、周梦坡、沈子培、冯君木、王一亭等相与往还。年老病聋,因别署“大聋”,但有宾友到谈,上下古今,恣谈不倦。有一天和位朋友闲谈,友人说市上的鉴赏择取,是把耳当眼的居其多数;他闻着就说,要是他们都是善用眼的,那我们就要饿死了。这虽是幽默话,也可以见得他绝不自护其能来矜夸自己的所长了。

    他的题画,也常常借题发挥,别有风趣,况惠风曾请他画荔枝屏幅,谐音“为利是图”,他画就并题云:“夔笙属作是图,以玩世之滑稽,寓伤心之怀抱,可为知者道耳。为设色荔枝,以取荔利谐声立意。”替王一亭题盲趣画云:“眼无天日耳犹听,听到天河洗甲兵。天意斯文留一线,其间著个左丘明。心地光明我佛同,男争足赤女头蓬。诗成今日凭谁赏?编入盲词擘阮中。蜗牛满地作跏趺,中有穷涂识字夫。病足与予同调否?出门一样倩人扶。”借画讽世,谑而不虐。

    从他的《癸亥元旦》诗,便知是他八十年的诗史,不啻一篇自传。诗云:“癸亥之岁寿八十,忆前癸亥陷粤氛。搜山翦径贼长技,青天难上跳无门。北风雨雩供咀嚼,祖母叔伯母弟昆。室非高明瞰多鬼,车隆隆处嗥成群。甲子上元贼势靡,父归鄂皖苍颜温。走收白骨辟灌莽,托命仅尔长镵存。未精帖括捉入汼,一字不识卧碑扪。父言读书缓未可,父复见背愁只身。佣书润州佐淮榷,钱不工数以摈贫。继走江南作俗吏,安东一月惭吾民。辛亥大变惨目睹,身未死国人陈人。学佛未敢剩枯坐,发以晞吟何如髡。福寿天赐告宗祜,铿钟伐鼓陈彝尊。竭来人心大发见,道行其道臣称臣。香风作邻梅吐萼,沧海变酒杯耽醇。鼎铸罔两文驱鳄,豺虎化作驺虞仁。”他的逝世,是在民国十六年的冬天,享寿八卜四岁。死后,他的弟子们私谥他为“贞逸先生”。到了民国廿一年的冬天,才安葬在杭州附近唐栖的超山。会葬的一天,我曾写了五十六个字,表示个人的景仰与哀思,今把它记出,作为本文的结束吧。

    仓老安葬超山感赋

    宋梅古树屈蟠间,缶老风流一再攀。

    却与逋仙同返鹤,塘栖风景比孤山。

    孤山石象试重描,诸老题诗兴尚饶。

    傥有诗魂来月夜,万梅花里百杯浇。

    廿五八三一,上海红树室

    载第15期(1936年10月5日出版)

    画人张善子大千兄弟

    ……

    陆丹林

    最近二十年来,我国画界兄弟齐名的,在华南有高剑父、奇峰兄弟,在华东有张善子(泽)、大千(爱)兄弟,(张氏原籍四川内江,但他二十年来住在上海的时候较多。)这是稍为留心当代画人的,都已知道。高氏兄弟,不久以前,已有许多人绍介过,用不着赘说,我今所写的是张氏兄弟。

    善子在胡清末年从事排满,民初,反对袁世凯窃国,做过很多革命工作。癸丑之役,曾被抄家,亡命江海。过了不久,才在西北军及总统府做事。因为亲老而辞职,奉母移居上海。“闲来画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这两句诗,不啻替他写照。后来虽然各方的旧同志常常请他出来从事政治军事工作,他都推辞了。他觉得艺术是他的第二生命,天天在那古画中、实物上(他家里豢养了许多鱼鸟走兽,及种植许多名花)、山水名胜古迹里,找寻他绘画的对象。他是深于世故,通达人情,和各方面的朋友交际,都异常周到。守信约,重然诺,答应亲友所托的事,没有不努力去干,要是他自己干不了,也要辗转托人代办,务必办妥,才肯罢休。而且事必躬亲,负责任,人家的事,看做自己的事,和“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相比,是绝对相反的,所以朋友间都说他是“够得上的朋友”,乐意和他交游。

    善子和大千,都是“美髯公”般的大胡子,有些人常常把他们兄弟俩辨别不清;因为胡子一样长,面貌既相似,阔袍布袜又相同(他们一年四季,都穿家制的布袜),行动举止也相像,无怪陌生的人认不清楚。其实善子在他兄弟辈是行二,大千是行八,善子今年五十六岁,大千年方三十九,年纪相差有十多年。若果我们和他们兄弟相处稍久,即知道他们的个性生活有很大分际。虽然他们兄弟个性有点不同,但是爱好艺术却是一致,而且他们真是算得“兄弟和翕”、“兄友弟恭”、“兄弟怡怡”、“兄弟如手足”,这几句成语,都可以表示他们兄弟的友爱。老实说,在我许多亲戚朋友之中,还没有见着别人的兄弟们有比得上张氏兄弟那般的亲切友爱,(容许有之,但我没有见着。)他们家内的事和在外的一切,没有不开诚布公的互相谈论,兄的事等于弟的事,弟的事等于兄的事同样的关切。善子与大千的中间,现在还有两位兄弟,他们都是一样的友爱。第三(业农的)第四(业商的)的两位兄弟,不因所业的不同、居处各异而有些疏阔。记得去年五月的时候,大千生日,他的四哥恰从重庆赶到,一入门两兄弟见面,就相对鞠躬作揖,端茶递巾,客气之中,饱含着雍穆和洽的气象。我十五岁时,我的小弟就失踪了,见着他们兄弟如此友爱,抚怀身世,钦羡之余,不禁有点黯然了。

    他们不特在兄弟间是这样的彬彬有礼,他们对于师弟间更是重礼。他的老师李梅庵(瑞清)、曾农髯(熙)在生时,他们每到李曾公馆,执弟子的礼甚恭,非得师赐坐不敢坐;三伏天气,非得师说脱长衫不敢脱。逢着年节和生日,必肃整衣冠前去叩头请安。李曾死时,穿了孝服去送殡,痛哭尽哀。李曾逝世之后,对于师母还是一样的行礼,逢着李曾的忌辰,设奠叩头致祭。他兄弟俩所收的许多学生,拜师时也要行拜跪礼,说这是尊重师道的表现。

    善子五十岁那年,作了自寿诗两首,不啻是他的诗史和人生观的自白,诗云:“五十飞腾过,艰艰憩海滨。青山如可卖,白屋未妨贫!老去神犹王,诗成句渐醇。魏塘鱼茨足,卜筑奉慈亲。(注云:八弟大千,奉家慈居嘉善,拟长此卜居,朝夕尽莱舞之乐。)匹马怜予壮,纵横关塞间。拂衣猿可学,入画虎能闲。东渡留残藁,西行忆故山。虚名愧相误,浪墨几时删!”

    善子绘画,山水、人物、走兽,无所不能,尤其是画虎最有名。有十二金钗图,拈《西厢记》语来画虎十二帧。又和大千合作“山君真相”。曾农髯题词有说:“……髯居上海之三岁,季爰居门下,一日持善子所为十二金钗图乞题。髯曰:‘向不喜为闺阁绮丽之辞。’爰曰:‘虎耳。’大惊,展示,果十二虎,踞者,立者,渴饮者,怒者,媚者,极数变态,皆奇想天开。嗟夫,善子其善以画讽世者欤?去岁来沪,携其平日所画虎,大者丈余,小或数尺,或写群虎争食,喻当道贤者;或写犬而蒙以虎皮,喻贤者中之又贤者。嗟夫,张生何讽世之深耶?然予观古来画虎者,每多类犬,写生家又但能传其皮相,不能得虎之天性,君操何术至此?善孖曰:‘予因画虎,遂豢虎有年矣。虎性贪利得肉,予每日以肥豚大方饲之,待其饱,然后弛其铁绳,纵之大壑,须臾风生,若怒若醉,长啸奔舞,山谷异势;及其饥,复置肥豚柙中,虎且摇尾而前,若敬主人者。’髯曰:‘虎得肉足耳,且知有主人耶?’……”去年夏天,有位朋友,从贵州得了一个乳虎送他做画虎的“模特儿”。他本为卧病在苏州的网师园,闻着老虎运到汉口,马上精神奕奕亲自到汉口去迎虎,“虎痴”真是名副其实呢。

    大千呢?天姿奇逸,聪慧绝伦。读史读经,过目成诵;作诗作画,到手即精。能挥霍,心之所好,千金一掷没有吝色。袋里一文或无存贮,但是遇着名画,虽值万千金,也必先行留下,再行设法筹款交易,故他十余年来,所得名画富而且精。估客因他精鉴别而牲豪爽,能出高价,得着名迹,必先送他欣赏购置。因此,大风堂藏着精品很多。他对于饮食,极为讲究,最推重川粤菜。精于烹饪,每遇嘉宾莅止,常常脱下长衫,跑入厨房弄菜奉客。好吃冰淇淋,一年四季,随时一口气吃完十几杯。往往为要吃几角钱的冰淇淋,而化去一两元的汽车费往来,满不在乎。平时不饮酒,要是碰着好友良会高谈阔论的时候,一碗一碗的连饮几斤,绝没有一点醉容。每逢旅行,舟车旅馆,必择头等而乘用,衣服虽极朴素,但享用则极奢侈。戚友因急需有所求,莫不尽力佽助,遇差手头紧,则立即伸纸写画给人换钱。有时为着朋友求借甚急,或其数很钜,则将所藏名画押去取钱付友,这种急人之急,是很难得的。他作画润例,取销了七八年,平时外间求他绘画,若没有因缘,虽送钜金,不肯下笔,就是有人绍介,他常常搁置一年半载,也不肯挥毫,但是他若在高兴的时候,往往只须几个钟头,便可以一气绘成十多张画,尤其是宾客尽欢酒酣耳热的场会,口讲手挥,山水花卉,仕女人物,随兴即画,画好即题,真有“手挥五指[弦]目送飞鸿”之概。要是他的好友,则随时可以请他作画,而送给朋友的,又是精品的居多。朋友中得他画最多的,要推亡友谢玉岑。我得他的画,大小也有数十帧。有一次,他画好一张仕女,标价三百元,预备即交展览会陈列,刚要送出的时候,我恰到大风堂谈天,对这张画说了几句话,他就把画送给我。原来他所画的仕女面貌,酷似亡友心丹女士。华阳林山腴(思进)游沪,题诗有说:“云阶月地寻常过,雾鬓风鬟想象难。不是当时人似画,如今谁作画中看?”又有一次,柏林中国绘画展请他出品三张,他画好一张荷花大堂幅,我见着表示爱好,他也送给我,而出品呢,只交去两张。他常说:“最好的是友情,尤其是认识得他的书画的友人,金钱有什么宝贵呢?若果金钱是可宝贵,现在也可以拥着几十万做富翁了。”是的,金钱在他的手中放出去,前前后后,真有数十万元之多呢!

    大千行动,是很率真洒脱,也是很有风趣。他是基督教徒,但他少年时为着恋爱的关系,一度在松江禅定寺做过几个月的和尚。他好游览名山古迹,要是他的念头一转,不论何时,想着立即动身,往往在起程前几个钟头,他的家人还没有知道。这种独往独来即知即行的行动,确是艺人妙事。他的经济,常常在难困之中,同时他对于用钱,又毫不吝啬,大有“千金散尽还复来”之概。

    大千的画风,我在《大千画集序》(在中华书局出版)里曾经说过:“大千绘画之成功,固然因他生在四川,环境的山水奇险而雄壮,日相狎接,蕴在胸襟;又富于艺术的天纵才思,兼以不断地用功,才能够有今日的成就。他的大风堂里,珍藏着历代名画千余件,纵览百家,不拘一体一格和什么派别,都下过一番苦功,尤其是尽得石涛、八大、石溪、渐江、大风、冬心、新罗各家的奥秘,融会贯通,撷取古人的精华,去掉他的糟粕,一笔一画,无不意在笔先,神与古会。用笔纵横,浑厚苍润的气韵,熔合南北宗于一炉,自成蹊径,这是已达到神化的最高峰,绝没有一点拘牵迹象的了。加以二卜年来,游历国内外名山大川,……游踪所到,莫不在那穷山荒谷的断压绝壁古刹长松的地方,领略风雨晴晦的真趣,采取大自然的材料,来做画材,如石涛说‘搜尽奇峰打草藁’。所以他的画一切布局设色,无不匠心独运,简直以造化为师,来自写他胸中的宇宙境界。又如恽南田的《瓯香馆画跋》所说:‘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灵想所独辟’了。……”

    大千临橅古画的功夫,真是腕中有鬼,所临的青藤、白阳、石涛、八大、石溪、老莲、冬心、新罗等家,确能乱真,尤其是仿作石涛,最负盛名,不特画的笔墨神韵,和石涛真迹一样,题字图章,印泥纸质,也无一不弄到丝毫逼肖,天衣无缝。但是他当作是游戏的工作,在好友前,绝没有一点隐讳。故一般艺人画商和藏家好古的,得石涛画纸本稍精,莫不诧叹惊讶“这是大千所作的”的疑问。然而大千所作的石涛,固已散遍世界,颠倒国内外的鉴赏家了。本来以赝乱真,是文艺家的狡狯手段,朋好谈笑,也可以取乐一时,是不足为训的。但是中国学画必先临古,临古必求他的维肖维妙,可以乱真,这是学画必经的途径,不可忽视,所谓温故而知新。可是近年“大千好梦”,“人间乞食”,(这两句话戏借他所用的印文。)厌倦橅古,而归于自然,在艺术过程说,他是屏绝依傍而独立的了。这些制作古画,在他的生命史上,只是游戏人间不可磨灭的一页罢了。

    大千跌宕风流,语多幽默,略写一二,便知其余。数年前他游高丽,恋着韩女春红,红袖添香,雅人艳事。曾绘画册纪念,册尾题跋云:“客舍无俚,春娘日来侍几砚,意有未达,以画询之,会心处辄相与哑然笑,因缀截句于画末,亦客中一段因缘也。”赠春娘诗云:“夷蔡蛮荒语未工,那堪异国诉孤衷!最难猜透寻常话,笔底轻描意已通。”再赠春红云:“新来上国语初谙,欲笑佯羞亦太憨。砚角眉纹微蓄愠,厌他俗客乱清谈。”另有一册,每页题着自作子夜歌一首,诗画皆艳绝,如题红莲云:“欢如芙蓉花,生长湖心里。移湖安依屋,牵郎伴侬宿。”最后一帧是画晒衣架挂着新洗红素雨衣,坫边蹲一个女子,停杵凝眸,思念远人似的,题云:“欢如洗红裳,洗红日日浅。依心似洗素,洗素素不澹。”当大千把两画册给我欣赏时,我问他这宗艳事,嫂夫人知道吗?她的玉照怎样?他就出示与春娘的合照,一个是雪肤花貌的美人,一个是长髯宽颐的画师,是情伴。照片上他还写着寄给凝素夫人的诗两首:“触讳踌躇怕寄书,异乡花草合欢图。不逢薄怒还应笑,我见犹怜况老奴!依依惜别痴儿女,写入图中未是狂。欲向天孙问消息,银河可许小星藏?”“是真名士自风流”,也许就是这样!

    有一次在故都的中南海,几位朋友聚着谈天,相约各说一胡子笑话,上下古今,把留胡子的讥讽得谑而又虐。大千闻着,态度安闲的说:“我也来讲一个胡子笑话:从前读《三国演义》,见关兴、张苞随刘玄德兴师伐吴,替乃父关云长、张翼德复仇,兴和苞争做先锋,刘呢,无法决定,乃说你们试各说你父亲的战功,多的当先锋。张苞年长于兴,因先说我父当年喝断当阳桥,夜战马超,义释严颜,历历如数家珍。关兴口吃,气得无话可说,良久才大声疾呼:“我父须长数尺,人多称他美髯公,先锋一席,应由我任。”这时关云长英灵立在空中听着,气得凤眼圆睁,大骂“你这不肖的小子,你父在日,过五关,斩六将,暂颜良,诛文丑,以及水淹七军,单刀赴会,威镇华夏,这些都是千秋功业,你全不记得,为什么单单只说老子这一口胡子呢?”各友闻着,都佩服大千的急才和幽默,相与大笑而散。

    廿六年一月二日写于红树室

    载第22期(1937年1月20日出版)

    再述柯劭忞轶事

    ……

    徐一士

    关于柯凤荪氏(劭忞),前略有所述,载于《逸经》第二十五期。近与其老友章丘张曼石先生(景延,曾为汉军旗籍,复籍章丘)晤谈,于其轶事更有所知,爰绩为叙述,以作前稿之补充。

    柯氏之大父易堂,曾与曼石之大父荣堂同官于闽,罢官后,曼石之父梦兰受业其门,其后梦兰又延柯父佩韦课子,为曼石之师。柯氏自少年即与曼石相善,曼石挽联谓“通家三代”,以此。梦兰官于豫,历知安阳、遂平、鹿邑诸县,柯氏每随侍其父于县署,力学攻苦,异常勤奋,见者咸加叹异。

    当柯氏在籍进学后省父于安阳县署也,其父挈之谒居停暨各幕友。翌日,柯氏如厕,值厕所有修葺之处,账房幕友某往视,柯见之,不忆昨已见过,且施礼矣,复向之作揖致敬。某方与工人语,未之措意。柯乃大恚,其父睹其愤愤之态,异而询其故,具以状对,于被人看不起之辱,言之有余怒焉。父笑曰:“本来是尔多事。昨日尔已对彼作过揖矣,今日何必又作揖?尔不过一后生小子,被人看不起,亦甚寻常;使尔能中举中进士者,何人敢看尔不起乎!”柯聆训大为感动,誓努力前程,以雪此耻,故孜孜矻矻,几有废寝忘餐之势。有志者事竟成,卒掇巍科,入词林,为读书人吐气。其父欣然谓之曰:“尔当深谢某氏;非由彼之一激,尔未必能成名也!”

    以用功太过之故,柯氏少年多病,在鹿邑县署时,尝身兼咯血、梦遗、关格、怔忡四大症,甚为憔悴,识者多忧其不寿,而晚年身体康强,享八十余之高龄,为当日所料不到者。柯氏兼通医理,亦即由少年多病而留意歧黄之故。又闻其父一日晨起,入其室,见烟气弥漫,盖时当冬令,柯氏坐近炉火、衣袖误被燃着,而柯方执卷讽诵,神与古会,毫不知觉也。其父于其勤学,甚嘉之,而亦未尝不以书呆戒之云。(柯氏书淫之癖,据闻实颇有父风,其父固亦酷嗜书卷而因之若有几分呆气者。)

    前稿述柯氏与李季侯(丰纶)由京至豫,途中遇险,李氏淹毙一节,引陈恒庆“归里清谭”所载。兹闻曼翁所谈,于情事尤详。李氏字吉侯,为柯之母舅,其外舅宫子猷时官河南禹州(今禹县)知州,李以娇客管账房事务。入京会试,与柯同下第,作伴回豫,柯送李到禹县后,再自回遂平。当行至新郑打尖,旅店主人谓曰:“天色骤变,将有大雨,前途有深沟,遇雨恐遭大险,今日宜宿此,明日看天色再行为妥。”李不听,而又不急行,以有芙蓉之癖,过瘾既毕,始从容就道。行至两面皆山之深沟,大雨倾盆而至,山水齐下,遂罹祸难。李柯同乘一车,当此危急之际,柯闻李惊呼曰:“有性命之忧矣!”(按此数字即当时李出诸口者,盖平日作惯文字,临危犹于无意中掉文也。)迨柯顾视,即失李所在,盖已作波臣矣。时车已入水,水且挟车而行,柯升踞车盖之上,得免冲入水中。幸雨止,附近村庄有土人李长年者,十余龄之少年也,闻呼救之声而至,率人从崖二缒救,柯乃获庆更生。其车夫人等均得救,骡马亦均尚未毙,独李吉侯无踪。禹州署得讯后,所遣之人翌日始得其尸于数里外之某处。此次祸难,死者仅李吉侯一人。使李从旅店主人之言,可不死;立时速行,亦可不死;其卒与祸会,以陨其生,知其事者或谓盖属前定焉。又,当李氏由旅店登程,车甫行数步,李忽作应答之声,柯讶而问之,李曰:“适闻有人呼我也。”其实当时并无人相呼。事后柯氏与人谈及,亦以为异。此皆曼石亲闻诸柯氏者。(李长年为柯之救命恩人,知柯为名孝廉,甚为钦敬,因拜为义父,此亦患难中一段佳话。)

    柯氏既脱险,归至遂平,叩见其父后,见案头有某书一部,亟取而阅览,于遭险之事,一语不遑提及也。其父检点其行装等,睹水渍之痕,询之,而柯氏方聚精会神以阅书,其味醰醰然,未暇即对。其父旋于其携回之书箱中,见有《萝月山房诗集》一册,李吉侯所作也,因问及李氏,柯对曰:“死矣。”而仍手不释卷,神不他属。父怒,夺其书而掷诸地,诃之曰:“尔舅身故,是何等事,乃竟不一言,书呆子之呆,一至于此耶!”复询其详,始备言途中遇祸之经过焉。柯氏沉酣典籍,近于入魔,其事固多可笑,而后来之克为有名学者,未尝不得力于此种书淫之精神耳。“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其是之谓欤。

    此次险事而外,柯氏又尝遇一险。在鹿邑时,侍父并偕曼石兄弟三人(均柯父门人)由县署往张老庄看牡丹,分乘骡车三辆,(柯父与曼石一辆,柯氏与曼石之弟一辆,曼石之兄暨仆人一辆。)路经涡河寨,(其地为鹿邑名胜之一,所谓“涡水风帆”也。)出寨门即下坡而过桥,地势峻陡,柯氏所乘车,以车夫指挥失宜,车忽由坡斜下,不当桥而当河,河水颇深,下必无幸,以地势关系,骡行迅疾,车夫不能止之,其危险可想。当斯之时,突见一人,奔至骡前,以手控衔,骡立止,柯与曼石之弟遂得无恙。(此人为一挑粪者,不受谢,匆匆即去。)涡河寨之险与新郑道上之险,情事虽有小大之不同,而性命亦在呼吸之间矣。

    曼石之父梦兰交卸鹿邑篆务赴省垣,眷属侨寓商丘,柯父以年老辞馆休养,梦兰即欲以柯氏为曼石兄弟之师,柯父以累世通家之谊:辈行早定,不可忽改,遂使柯氏仍以平交之称谓,与曼石兄弟共治课业,切磋而兼指导,并为批改文字,此曼石挽联所以云“兄事略同师事”也。

    时柯氏兼治算学,系由“知不足斋丛书”中检出旧算学书数种,加以研习,亦时与曼石等讲论,并仿制古算学仪器,盖致力甚勤也。初尝以不解天元(即今之代数)之术,恒示闷闷,而钻研弗懈;一日晨起,语曼石曰:“吾将通天元矣,昨晚梦梅定九相访也。”午餐之际,忽喜跃而起,高声曰:“我懂得了!”因即为曼石等言天元之术,如何如何,口讲指画,兴高采烈。其事颇类所谓“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者,斯亦足见其治学挚之一斑矣。

    柯氏晚年在旧都,与曼石时相遇从,每自叹衰老,而精神固尚矍铄,步履亦尚清健也。民国二十二年春间相晤,柯氏与纵谈旧事,感慨系之,并劝其将平生所为诗,整理编次,付诸欹劂,而以作序自任。曼石欣然诺之,会因事赴豫,即携稿以行,在豫编次就绪。比归旧都,惊闻柯氏卒三日矣。人琴之痛,不同泛泛,故挽联有“远客半年,悔不早归数日,一自下车闻耗,惊心弥复伤心”等语也。是年夏,柯氏以胃部旧病复发,入德国医院调养粗痊,归寓后,以幼子吕汾赴曲阜孔氏就姻,携新妇归来,在报子街聚贤堂开贺宴宾,柯以病后精神犹不佳,未亲往,令子辈招待而已。宴后,其友多人复至其太仆寺街寓所当面道喜,柯氏不得不亲与周旋,竟缘过劳复病,再入医院,诊治无效,遂以不起云。

    其大父易堂之轶事,亦有可述,兹附志之。易堂道咸间宦于闽,以才调自意,疏狂傲物。夏间出门,赤足乘轿,行至街衢,加两足于扶手板上。值某官之轿,迎面而来;某官素短视,见其足之高拱,以为向己拱手为礼也,亟拱手答礼。此事传为笑柄,某官深憾之。未几,易堂在噶吗兰同知任被参夺职,据闻即与此事有关。其被参之考语,有“诗酒风流”字样;同折被参者中,有一人之考语曰“烟霞痼疾”云云,以系瘾君子也。二人之考语,并传于时。易堂罢官后,在闽课徒自给,落寞以终。弥留之日,赋诗告诀,云:

    魂将离处著精神,生死关头认得真。

    此去定知无后悔,再来应不昧前因。

    可怜到底为穷鬼,却喜从今见故人。

    闻道昭明犹孽报,愿临阿鼻与相亲!

    襟怀若揭,情致卓然,才人吐属,如见其人矣。梦兰有《哭业师柯易堂夫子八律》,亦情文交至之作,警句如:“挂冠归去惜余年,诗酒生涯即散仙。傲骨更谁怜白发!豪情直欲问青天。”“老去江湖犹作客,年来心事半书空。满天风雨人何在?千里家山梦未通。(夫子罢官后,屡欲还乡,不果。)”均挚切动人。

    载第28期(1937年4月20日出版)

    齐白石杂谭

    ……

    陆丹林

    齐白石画人的言行,很有风趣,金息侯(梁)在《瓜圃述异》补篇,把他和吴佩孚、赛金花,列入燕山三怪之中,说“近世风日下,高逸之士,已不可睹,仅流俗所称三数人耳”。所述齐白石如下:

    白石名璜,老木工也。自称受知王湘绮。余阅《湘绮日记》有云:“齐璜以诗来见,哼哼调也,一字足千古矣。”白石自不讳为木工,初至故京,习画刻印,无一人知。陈师曾卖画东瀛,携数幅,故为代定高值,竟得售,名大噪。樊山怜其老而不遇,又为诗张之。于是众震其名,争欲得一纸一石以炫人。齐大有所获,足温饱矣,乃闭门谢客,有求者故不应,自谓世无能识其画者。乃至其诗其文,皆无人能识,举世无一可与谈者,其狂遂至不可一世。余尝见其自序诗草云:“时值炎夏,浃背汗流,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集中所存,大半直抒胸臆,何暇下笔千言,苦心锤炼,学作獭祭鱼!”云云。真奇文也。又见悼诗绝句云:“对酒高歌乞题赠,绿林豪杰又何人?”真奇诗也。如此者甚多,惜不暇详摘,与世人共赏。其画猪诗注云:“现传燕京有一人,常画猪,年久,面上生毛,两眼外不见脸肉,毛愈深密,性愈蠢恶”云云,奇人奇想,余益想见其人。辄忆昔见其小影,貂冠反裘,何高雅乃尔,先生何不自写照耶!然亦有过于自谦者,如焚稿诗云:“识字无多要作诗”。闭门诗注云:自谓画笔如天师画符。可以见此老之雅量矣。又尝自画西城三怪图,序谓“同光间,德砚香赵协叔诸人,为西城八怪,今吾与雪厂、白厂,亦西城三怪”云云。今余复合吴佩孚、赛金花,称之为燕山三怪,正用此老图意也。或谓樊陈诗画多奖词,而公独出以游戏,何也?余曰:“樊陈仍以木工视之,故多奖勉;余独视若士大夫,不免责备贤者,余之重白石,过樊陈远矣。”

    金氏此文,夹叙夹议,简洁可爱,然而白石的个性和奇文奇诗奇想奇史,也赤裸裸地表露了。

    杨重子(钧)在《草堂之灵》,说到齐白石云:“吾邑有四异人焉,曰张乌石、曰寄禅、曰沈山人、曰齐白石。四子者,皆余至交,故其事迹,特能详焉。夫有异禀者,必有奇功,稽之古人,逾明其意。此四子者,乌石无子,贫苦以终。寄禅孤独,披衲而逝。沈以老农,其名不称。白石抛斧执笔,名动公卿;然驰驱南北,仅能自给,其筋骨已劳,体肤已饿,……”这是把他列入湘潭四异人传中。

    杨氏对于白石的刻印,也有评述,如说“齐白石力量有余,若再加书卷味,则为完全无缺之人,然为之继,亦非易事。……故刻印者,能尽石之长,彰石之美,不强其性,不塞其能,方可谓之高手。白石时有之,他人不多见也。白石刻印,其刀直下,长可一寸,深可半米,石不坚硬,立时崩裂,风驰电掣,俄顷而成,石不转方,自左连切而极于右,亦刻印之奇观也”。又论及白石的刻印绘画:“……子如(白石之子)少未失学,文字清顺,刻印成章,折枝虫鸟,已不能辨其为父为子;余令其力学以去浊,求细以去粗,跨灶之喜可得也。……余每思世人之不能精一艺,及不能兼通之故,殊不可得。至于刻印小技,究金石者,当然能之,不待苦学。白石未究金石,故费力数十年之多,然其手力之强,已超过常人数倍。只求如吴让之、赵协叔辈之学识,已足睥睨一世,若再高深,更能千古独立。但白石为少年失学之人,又当置之例外,所谓有恭维无诋诽者也。子如言乃翁画极为日人所赏,日入千金。有客在旁,喟然叹曰‘气死古人’”。我国画家,日入百金的,已是万中无一,而所谓“日入千金”,恐是形容过甚之词罢。

    不久以前,大风堂主人招饮,谈天说地,宾客尽欢。某君说齐白石有学生某,将东渡求学,到齐宅辞行,并向齐说,吾师之画,日人佩服,生此次东渡,乞师赏赐佳作一幅,来壮行色。齐嘱他明天到取。及期某前往,齐说,你此次到日本去,得了老师的画,你心安吗?某闻着,有些惶恐,不知怎样应对才好,只得说不特异常感谢,而且万分安慰。说话未完,有两个小孩子从内室走出,向齐索钱买物。齐说,你们为什么不向客人行礼,他即日要到日本去了,请他买点东西给你们玩罢。某闻着知道他命意的所在,即从袋里掏出二十元给小孩。齐笑着说,这真是好了,你得了我的画,你心既安,他们得了你的钱,我心也安,大家都心安了。于此可见他的居家生活的一般。

    白石的门户很严。除星期日外不会客,前后门常锁着,钥匙归他带在身边。有客来访,先在门上小窗窥探应否接见,然后开门,家人及佣仆们是绝对不能随便开门放客进屋的。白石有这样的怪癖,对于外间的酬应,也多拒绝了。他画了一幅“却饮图”,来切实表示。图中写了两人,一人右手拿著一个酒壶,左手提起向站在左旁的老翁招请,而站在左旁的老翁,右手拿了一枝笔,左手则向右方之人摇著,头向左方望,表示不肯饮的样子。并题数语在画上云:“凡我好友,最怜爱我者,不在饮食,请以心爱,吾亦心领。孔子云,老者安之。苏子云,每出劳人,不如闭门之有味也。吾年老神倦,不能冒暑热,伤夜寒,作无益奔走,画此图谨申鄙意,以免见招不应之罪。”他还写了“白石老人,心病复作,停止见客”。镶在镜框上挂着,来拒绝无谓的应酬。

    白石的画,有他个性的表现,水族中的虾蟹,比较画得神化。刻章呢,力量很大,钤在吴佩孚、华世奎、铁禅和尚等所写的字幅上,真是“二难并”,如钤在溥心畲、吴湖、冯超然等的画幅,似觉不调和了。总之无论怎样说法,白石从一个木工出身,而有今日的成就,说他是燕山三怪也好,奇文奇诗也好(金息侯语),名动公卿也好(杨重子语),甚至他本人也自说是“西城三怪”之一。艺人的行动脾气,本来多是与众不同。白石的奇怪,自然也不能例外。但白石的工作,在他本人已是成功,至若全部的评价,那就只好留待将来的论列了。

    载第18期(1936年11月20日出版)

    王文显

    ……

    温源宁

    清华在人事上,在宗旨上,都经过了好几度的变迁。从一所养成留美学童的中学校,它变成了一所中国国立大学。从一个专门教男孩子说道地美国话以及穿漂亮洋服的机关,它变成了一爿造就男女化学家、工程师等等的工厂。然而在这些变迁之中,清华却有一个人始终不曾变:此人非他,王文显先生是也。他是那个学校里的一个“固定装置”,没有他,清华便不成其为清华。有了他,清华尽管变来变去,将依然是清华,正如带着围嘴的张三将依然是长着胡子的那个张三。

    王先生先后做过清华学校的教员、主任、副校长和代理校长。自清华升格为大学之后,王先生便做了外国语文系的主任。经过这些个“狂飚怒涛”的年头,他的系里从不曾有过什么风潮,他的能力和威信可想而知。无论你对王先生的教书意见如何,这一点你总得承认:逢到开会,他乃是一位十全十美的主席。没有无谓的纷扰,没有剌剌不休的节外生枝。一切讨论皆被驱使着集中于某种决议。待到会散时,你心里总觉着这个会没有白糟蹋时光。

    说到教书,王先生不是一个能令学生对他发生亲爱或信仰的教师。他所博得的乃是他们景慕与尊敬。从没有学生单为着谈天去找过王先生:学生只有了不得已的事才去看他。事办好了,便完了账。决没有留恋,没有意思把秒分延长成小时。学生带着轻松之感而去,同时,我敢说,王先生也因为罪受完了,难关也过了,而觉得如释重负。

    王先生是我平生所见最真挚最热诚的人之一。但他这真挚热诚的一面,在教室里从不显出来。在教室里,他只是敷衍,冷淡淡几乎令人以为是个老和尚在做佛事。叫人感到一种疲惫的挣扎和单调的强制。到了下课钟一响,王先生欢欢喜喜的走出教室,同时他的学生们,我想,当也与他有同感。

    王先生的容貌和举止皆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如果我们笑他的话,那是因为他是那样的正常,那样的循规蹈矩。老实说,他正常得叫人冒火,无论就身体或品行而言,他都是清洁卫生。他是一个无可非难的丈夫,他是一个端良方正的教师,他是一个守职不苟的清华高级职员。他爱种花,他拍得一手好网球,他打得一手好枪,他喜欢踢足球。他夏天穿西装,冬天着长袍。他抽烟斗。他家里没有一点与人不同的地方。他的一切都本本分分。然而,他的朋友背地里老是拿他开心,却是为什么呢?这答案我以为该向他的戏剧里去找。

    几年前,王先生的一本戏剧《委曲求全》,在北平公演。这本戏的插科漂亮,技巧完美,演得也好,全剧自始至终没有刻不有趣。它整个的是一部灿烂的成功作品。凡是苦功、学力和机巧所能尽力使剧本叫座的,《委曲求全》是应有尽有了。然而,到了彩声停歇,灯火熄灭,我们回到外面街上,跑来跑去找黄包车或汽车的时候,为什么好多人心里对作者泛起一种愤慨之感呢?这不是因为王先生在《委曲求全》里什么都给了我们,独独缺少了那唯一不可少的东西——一点人情么?是的,我们寻不着这个;寻不着这个,所以我们不满意于王先生。成功敬礼,景仰,也许他当之无愧;可是只要他一天缺少那点人情,我们总不免有时要用笑来回报他的。

    倪受民译,载第33期(1937年7月15日出版)

    胡适之

    ……

    温源宁

    在少数人心目中,胡博士不是善敌,便是良友。其他的人则把他当做一位“老大哥”。大家都承认他温柔迷人——连跟他顶反对的敌人也这么说。举凡风流人物所有的温雅豪爽,他全懂得,而他本人却并不是个风流人物。对于一切使一个人能博得社会的,而尤其是太太小姐们欢心的那些少不了的小“枪花”,胡博士无不在行。他有的是那种巧妙的法术,能叫任何人跟他在一起都觉得舒服。骄傲的人因他的殷勤而得意;蠢汉则因他的平等相待而自觉不凡。一点也不假,胡博士是一个道地的平民主义者:他没丝毫社交上或智识上的势利。

    逢到星期日,胡博士就大开方便之门。那时任谁都可以跑进他家里。不管你是学生也好,共产党也好,生意人也好,土匪也好,他一概耐着心听你说话,耐着心向你说话。穷困的,他资助。找事的,他给写介绍信。在学术问题上需要启发的,他尽力设法叫他们满足。还有那些跑去只是说声“您好”的,他也找些鸡零狗碎的新闻来款待着。从他大门出来的人,没一个觉着工夫是白化了的。

    四十开外一点年纪,胡博士看去也不过三十刚出头。脸儿刮得光光的,衣服穿得俏俏的,他就是整洁的化身。头发全乌黝黝,没有一丝灰意,凸出的“寿星式”的额,配上一双坦白的大眼睛,两片活泼溜动一望而知是滔滔善辩的嘴唇,一副愉快的面容,胡博士的面上既看不出学者的“恬淡深思”,也看不出俗人的“酒肉声色”。个儿不高不矮,身段不粗不细,举止活泼率真,胡博士的样子与其说是一个变成学者的俗人,不如说是一个变成了俗人的学者。

    胡博士的学问是很淹博的。无论什么他都晓得一些,下至春药的制方,上至最奥妙的佛法。他的书读得极多:柴霍甫,他曾译过他几篇小说;中国诗词,他编过一部词选;中国古代哲学,他写过一本书;佛教哲学,我们不时看到他的零星论文;中国小说与西洋小说;诸如此类,以至于无穷。他写文章谈论种种极不相同的题目——政治、社会问题、历史、进化论、文学考证,等等。我们只要打开他的文存一看,就可想见他的心灵的博大与善变。这以外再加上他那常是增人见识,而从不乱掉书袋的,活泼轻快的言谈,便可以给我们一幅他的心灵的“全身”写照。

    世间尽有许多人有才干窖藏起来不使,胡博士可不是这样,他有什么就显什么。他的为人全在那儿——在他的著作里,在他的言谈里,在他的癖性里,他不赞成人有东西藏了起来。他身上是找不着神秘的:一切都是阳光,没有阴影。他的心仿佛是一片浩淼通明的湖泊,那里面没有浪漫的深坑,没有未来世界的回响。对于这个湖,我们所觉得有趣的不是它的深处,而是它的表面,那上面反映着一切事物,并且能给我们许多简洁的、清晰的、有条理的“宇宙”的图画。在这种图画里,Nuance[Nuance,音调、色彩、意味、感情等之纤微的差别。]、灵魂和宗教皆没有地位。

    一般人多佩服胡博士文体的澄澈,这是对的。布风说:“文如其人”。我们想到赫克尔(Haeckel)文体的澄澈,马上脑海里便涌现出一幅可以用物质、力量与后天特性之遗传等观念等来说明的宇宙简图;我们想到赫胥黎文体的澄澈,马上“人”就变成了很容易了解的简单动物;我们想到小弥尔的文体的澄澈,马上便看见思想的程序自动排列在种种论式与命题之下。赫克尔、赫胥黎和小弥尔对于胡博士文体的澄澈可佩,以及对于他的“信条”的尤其澄澈可佩,不多少都曾有点关系么?

    胡博士因为在国立北京大学教过多年哲学,所以人管他叫哲学家。当然,他是“哲学家”;然而无疑的,“哲学家”这名辞还没有表现出他全部的活动。因为他常在杂志上写文章讨论一些通常趣味的问题,人又管他叫杂文家。是的,他是“杂文家”;然而如有人以为他具有杂文家的投机主义和居心,那可是血口喷人。因为他从不摈斥世俗的荣乐,胡博士又被称为俗人。不错,他也是“俗人”;然而这种印象只有那仅仅在酒席上见过他的人才会有。如果要找这么一个词儿来形容出胡博士的为人的话,最合适的我想恐怕就是十八世纪所谓的Philosophe了。福耳特耳、达朗贝耳(D' Alembert)、霍尔巴赫(Holbach)、爱尔法修(Helvetius)、狄德罗(Diderot)、杰尼米边沁(Jeremy Benthem),都是Philosophes。他们都有几分之几是俗人,几分之几是学者,几分之几是事业家,还有几分之几是哲学家。他们对宇宙的组织具有精确的观察;而且他们都是抱着事业家的乐观态度与信心,运用一种亦沉着亦澄澈的文体,从事论述日光下的一切问题。对不对且不管,总之他们有胆量拿出自己的见解。在这一伙Philosophes里,胡博士不是一个无名小辈。而在中国,我更不敢说他不是当代一人。

    倪受民译,载第14期(1936年9月20日出版)

    潘达微

    ……

    陆丹林

    潘达微是怎样的人呢?已故广州名记者,康仲荦说他是:“好察社会疾苦凄切之事,不作膏粱文绣之身。其发论,甚超脱,其容貌,枯槁如也”。只就辛亥那年的春间收拾七十二烈士遗体埋葬于黄花冈一事,已经是侠骨义行,焜耀千秋了。过了半年,武汉举义,广东反正,旧有同志,无不在军政界中,显赫一时,做了新官儿。可是他呢,耿介自守,不慕荣利,而从事社会事业,编演《声声泪》新剧来讽世。他在《声声泪》剧本序文,说明此剧,是“以积极精神,传消极主义”。南中报界闻人陈耿夫说其“言行恒涉玄杳,至于不可思议”,可谓贴切极矣。他假托答客问,来阐明所以粉墨登场演戏的原因,含有无限的哲理,他说:“善恶无定形,是非无定理,美丑无定例,孰为善?孰为不善?焉知为乎!曰:浑浑噩噩,空冥浑疆,无定者也;无定,毁之也可,誉之也可,歌之也可,哭之也可。人之生,亦浑浑噩噩而已。我之躯壳足贵耶?精神足贵耶?睡中所得者,是梦耶?抑日间所得者,亦梦耶?抑何者谓之事?何者谓之梦耶?日为主体,夜为客体耶?抑否耶?醒为主体,梦为客体耶?抑非耶?不得而知也。何也?因同为人也。同为人,则谁主谁客?谁善谁恶?谁是谁非?谁美谁丑?焉得知之,彼亦焉得而自知之!一言以蔽,不外幻象”。幻象,等于无定,无定要是强而为有定,那天下就此多事了,真一针见血之语。

    他又接续自白他所以演剧的真相,说:“戏者,推著书之心以为心也,所以分别善恶是非美丑也,其实世界无所谓善恶是非美丑也,所以表示于外者,假而已矣。知其假而必强谓为真,不亦蠢乎!不亦妄乎!彼原假也,则从而假之而已。假则变,变则通,通则化,演剧而至于化境,斯演剧之能事毕,亦又何求!如以为非假,则吾且执一问题以相质:汝以为善,果善矣乎?汝以为是,果是矣乎?汝以为美,果美矣乎?不敢决也。则假之一字,更无疑也。……则所谓戏者,无假而非真,无真而非假也。如是,则人世间,无人非戏子,无地非戏场,有用无用,更非所知也。”他的人生观怎样,也可知了。

    他有一次想着澈底体念社会实际的人情世味,就不声不响,换了破烂的衣服,不带一文半厘,扮着叫化子,度那沿门托钵的生活,残羹冷炙,席天幕地,和那些鹑衣百结讨饭乞儿,在一块儿厮混了几天,人世间的辛酸苦辣滋味,他深深的亲尝了。他对于社会,更加了解,同时更加惹起他要努力社会的下层工作。过了不久,他任孤儿院长,数百无父母伶仃孤苦的苦儿,都靠他做唯一的保护教育者了。幼吾幼,以幼及人之幼,切合他理想中的工作。

    他在民六的时候,约了几位同志,发刊《天荒》画集,他在原起,说明他当时的心境,是——

    阿景嗜哀,复媾难,镇日恒不宁,调脂抹粉之余,无在非悲哀之境。第以百忧丛矢,万愁压石,层层纫结,既纷且固。奈何天地,虱然一身,似醉似狂,度日如岁。……语及故旧,益用凄其,落叶飘零,天涯惆怅。间有相讯,音哀以思。吾生如是,吾友复如是,为之咽梗不已。然忧与生俱,众生当亦复如是,业力升沉,畴不如我,畴不如吾友,言念及此,更不寒而颤。

    他内心的抑郁愤恨,和一般同志的哀鸣,也在此段宣泄出来。他再说明《天荒》的旨趣及希望,是“取天荒地老之义,写往古来今之情,香草美人,幽兰空谷,闻足音而蛩然喜,窥色相使意也消。丁兹世道晦盲否塞之际,正使读者如服清凉散,超以象外,其快为何如哉!顾此恨海愁城中,同意谅不乏人,投文投画,当共欣赏。而吾侪万点之泪墨,一枝之哀毫,其庶庆得所乎!……”那么,《天荒》的编刊,和《声声泪》的出演,事虽不同,但旨趣似乎没有什么分别。

    他本是热血奔腾的志士,见着当时社会的种种矛盾,如友人王秋湄序《声声泪》所说:“朱门酒肉,遍野哀溺,华屋笙歌,四郊多垒”。放开冷眼,来透视社会,神经并未麻木,感慨自然万端。从他《编天荒志成书感》七绝两首看来,也可以知道他的孤愤感想了。诗云:

    人事苍茫百感哀,拚将心力付蒿莱。

    余情漫道无归宿,断幅零缣费剪裁。

    一回检拾一辛酸,恨草啼花半泪痕。

    愿向情天重抖擞,纵罹忧患不须论!

    悲天悯人,如闻其声。

    达微慧根夙具,性嗜哀冷,致力社会事业的余暇,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惟寄情于艺术。绘画摄影,都有独到的工夫;山水花卉,楚楚有致,雅逸清秀,恰如其人。但很自矜,不轻易写作,且没有润例,如果是他的同道友好,则乐意挥毫,否则虽致千金,也不肯下笔。故一般朋友,得着他的画,都异常珍宝。当他最后一次(民十七夏)由香港到上海,返香港的一天,我们几位朋友,在秋斋茶话。这一天他高兴极了,一起画了几张画,我得了三张,第一张是松竹梅折枝,画题“岁寒”,易大厂题云:“珍重绿衣人,添君意外春。要知朋友意,都在冷中新。又值冷残上人于最可畏之沪上,而竟为丹林写得此帧,亦奇闻也。”柳亚子题诗云:“师画骑鹤出红尘,画笔长留太古春。莫话黄花冈上事,几人能葆岁寒身!”他与大厂合作的秋山红树册页,大厂题云:“天涯何处无红树,辛苦家江不忍归!飘影空濛渺无际,滩声憔悴病谁依!燕支要写离人泪,茧纸宁甘居士诗。幸侍冷公尊者坐,一勾一笔爱如丝。秋斋画约,丹林要与冷残合成,离怀如海,不觉在言,大厂并记。”还有一张,是仿米元章的溪山春霁。这是他游沪最后的作品了。他的摄影,配光取景,都可以说是成功。有一次,日本举行写真展览会,出品全属世界名家,中国人的出品,只有两帧,都是他的作品,得着国际间的好评。他摄影署名,是用“冷道人”的别号。

    晚年耽于禅理,持斋念佛,布衲芒鞋,在九华山受戒,不知的以为他思想落伍,意志颓唐,其实在这个吹牛拍马奔竞钻营的社会,争权夺利贪爱痴嗔的环境中,益足证明他的愤世嫉俗与人格纯洁罢了。虽然因着友人的邀请,一度投身卷菸业,和充任广州市公益局长,可是环境的关系,使他有许多说不出的苦衷,在他的生命历程中,也不过多一模糊痕迹而已。

    达微从事革命,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又有丰富精明的才干。他的患难同志,多是有权有势炙手可热的党国要人,如果要向政治上讨生活,何求而不得!可是他名利的心,异常薄弱,只知向他所认定的目标——艺术和社会事业——努力去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像这样子的人,真是放得下,撇得开,如古人所说的“大丈夫”。民国十八年秋天,他在香港逝世的时候,国府明令褒扬,当时有许多人都不知他的履历,因为他是素来不出风头,就是有些文艺作品,也是用了许多笔名,如铁苍、阿景、影吾、觉、冷道人等的别署。那么,“志洁行芳”四个字,他是当之而无愧的。

    载第1期(1936年3月5日出版)

    中国画的文人画[本文为傅抱石《民国以来国画之史的观察》一文中的第一节。]

    ……

    傅抱石

    中国的艺术思想,还是受着几千年前的儒家道家思想的支配,直至今日,或亦不能说有了多大的变化。虽然洋风已吹了若干年,但大多数,还只是表面,只是某种极小限度的表面,对于传统的一切,可谓依然故我,维护得相当周密的。所以中国画的历史,只有技法上的歧异,表现的最明显,因此就把所以歧异的内在原因遮没了。此外只是些画人的传记,和画坛的故事,此外便没有什么。这种情形,在民国计六年六月以前,决无例外。

    中国画两条不同的道路,南宗北宗,作家画文人画,作不得已的进展。因为如此,到了南宗的时候,便大家都感着疲倦、乏味、牵强……,而同时又想不出超越死范围的办法。于是南宗也好,北宗也好,自然的形成了一种“流派”而流派化。自元代以后,固然稍稍换了换面目,但不过是文人画——假定南宗——更合乎传统的思想,把院体——假定北宗——打倒了而已。明代的文沈唐仇,清代的四王恽吴,谁又不是文人画流派化后的小流派化?缩短一点说,二百年来的中国画,都被流派化的文人画所支配。这种势力,说起来怪可怕。日本足利时代起,也被它征服得利害,虽然日本人善变,然我们不能说不是十三世纪日本刊刻《论语》等经书的原因吧?

    客观的看看,文人画的确是代表中国的绘画。它的源远流长,简直非后起的欧洲绘画可比!因为它抓住了中国人的心,任何反动的势力,都不能有所摇动,有所改变。它具备某种程度的固定样式,只要你见着它,便会起一种“神游于古画”的共鸣。大多数画人,无非是这些“样式”的复制。再严格的说,自南宗以来,文人画家只有技巧的熟与不熟的问题,没有新样式的创造。只有“公式”的练习,没有自我的抒写。一部分人虽提“笔墨”、“性灵”等口号,试问躲在斗室之中,下笔即为古人所囿,有什么“笔墨”、“性灵”呢?

    基于上面的论述,中国画是“求心状”的,从外向内面钻。钻的太久,自然会头碰头。所以中国画人的相对,惟有来一个会心的微笑,彼此心照不宣。

    中国画便在这种状态中,反复的咀嚼古代的残余。

    作文入画,要有必需的几个条件。清代的画论,讨论这条件的很多。陈师曾作《中国文人画之价值》一文(见《中国文人画之研究》)说文人画家,第一是要有“人品”,第二是要有“天才”,第三是要有“学问”。再看扬子云说的“画,心画也”,和邓椿说的“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的话,可见陈师曾的画法,并不是没有理由和根据。因为中国自元以后,已把绘画看做画家一切的寄托,是画家人格思想的再现,是纯粹的艺术。所以绘画的价值,是至高无上的。

    现在的一切,只要将五十年前的一切来比较,任何部门,都起了急剧的变动。处在今日,耳目所接,当非从前那种形象,甚至因了生活方式的转易,每个人的感受,也自不同。根据文化的历史,中国在这时候,需要一种适合现实的新艺术,自无问题。然而我们放眼看看,现在的中国绘画,和“现代性”有关系么?许多批评中国画不合现实的理论,姑不管它。就中国画的本身而论,它的缺陷实在太多。不过这里所谓缺陷,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是说画的本身早已僵化了,布局、运笔、设色……等技法的动作,也成了牢不可破的定程。我们很明了,若是画家的脑子没有死守着传统的方法的话,恐怕谁都有极度的烦闷,谁都有想改革的念头。然而结果似乎太惨,虽千年来的潜势力,还整个笼罩了画家的心,束缚得使你动也不能动。中国画的不进步,说明了又没有多大希奇。

    就取材上说,文人画是“消极”的,“颓废”的,“老”的,“无”的,“隐逸”的,“悲观”的。它是中国士大夫狭义的人生观,譬如在政治上玩得腻了,看看——或者画画——这种东西刺激刺激,博一个风雅的名儿。我们想想,今日的中国,是什么时代?是什么环境?若把艺术从“伦理”“道德”上看,这种制作,是否有继续发扬的必要?况且这种大理石似的公式,许多年来没有人打得破,发扬也终究是一句似是而非的空话。

    中国绘画,无论如何是有改进的急迫需要。

    载第34期(1937年7月20日出版)

    谈严范孙

    ……

    徐一士

    “少时无意逢詹尹,断我天年可七旬。向道青春难便老,岂知白发急催人!两番失马翻徼悻,甘载悬车得隐沦。从此长辞复何恨,九原相待几交亲!”此天津严范孙(修)自挽诗也。严氏卒于己巳正月(民国十八年),寿七十,遗命不发讣,不收礼。玩味此诗,亦可相见其天怀澹定情致卓越矣。

    严氏壬午(光绪八年)领乡荐,时年二十三,翌年癸未连捷成进士,入翰林。甲午(光绪二十年)以翰林院编修督学贵州,课士有声,任满回京,值戊戌政变,乞假归里。致力兴学,绩著誉隆。袁世凯督直隶,举新政,稔其学识,深相引重,癸卯(光绪三十年)以“经术湛深,通达时事”奏保,赏五品卿衔。翌年甲辰,奏准充学校司总办,于直隶教育事宜,多所擘画,世凯益钦重之。翌年乙巳,中央设学部,为全国教育行政最高机关,以荣庆为尚书,熙瑛为左侍郎,赏严氏三品京堂,命署右侍郎。其得此峻擢,亦由世凯论荐,政府兼采物望也。(后真除,并署左侍郎。沈祖宪、吴闿生为世凯所编《容庵弟子记》,于光绪三十二年内云:“是岁改学务大臣为学部,行省皆设提学使,专筦学务。公既荐举京堂严修入为学部侍郎,因胪陈直隶历年学务情形,……”按裁撤各省学政,改设提学使,虽三十二年丙午四月事,而学部之设,既严氏之简署学部侍郎,则三十一年乙巳十一月事也。)在部以勤敏笃实称,为当时卿贰中之表表者。戊申(光绪三十四年),两宫殂逝,载沣以摄政王监国,罢斥世凯(时官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严氏旋亦引疾辞职返津,仍以办学为事,孜孜罔懈,于开通民智,造就人才,瘁心力以赴之,不更置身政界,而以教育家终。其事业如南开大学等,长为国人所称道。(卒后,天津学界开追悼会,陈宝泉报告其苦心兴学之历史时,当场有痛哭者。)

    世凯与严氏善,累加保荐,其戊申突被放逐,几遭不测,一时朝士大为震怖,向日以宫保厚我相夸者,率避亲袁之嫌,送行者寥寥。严氏送至车站,申倦倦之意,并抗疏论罢袁之非,继遂引退,具见对世凯之风义,而因之世亦颇以袁党目之。然辛亥革命军起,清廷复起用世凯,使入京组阁,授以魁柄,袁阁阁员发表,度支大臣一席属之严氏,严坚辞不就。迨国体变更,世凯以大总统当国,屡邀相助,授参政院参政,并劝任教育总长,亦概予谢却,介然自持,胸有成竹,世凯无如之何,是岂能以袁党论哉?立身自有本末,圊非势位所能转移也。

    戊戌维新,诏举经济特科,从上年丁酉严氏在贵州学政任所奏请也。会政变而停止。(郭则淫《旧德述闻》卷五,述其父曾炘事有云:“戊戌新政举经济特科,值政变而罢。庚子后,东朝欲以新政收人望,严范孙督黔学,后以为请,乃命京官三品以上,外官督抚学政,各举所知,以应廷试。文安公时以裁缺通政使权少司空,疏举五人,严范孙修、杨子勤钟羲、张坚白鸣岐、叶揆初景揆、林畏庐纾也。范孙时官编修,旋超擢侍郎。……”叙次稍失。严氏请举特科,实丁酉年在黔将任满时所奏,戊戌正月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会同礼部议复获允。至庚子后,严氏早已任满离黔,在籍办学,并未“复以为请”也。曾炘曾于经济特科旧事重提时举严,亦征荐贤之雅,至严之超擢,自以世凯之力为多。此次特科,系于癸卯举行考试,严未应考。)大学士徐桐壬午顺天乡试、癸未会试均以礼部尚书充正考官,两为严氏座师,时方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为守旧派领袖,以严氏建议经济特科,且讲新学,经李端棻荐举,大恶之,摒诸门墙之外。严氏之乞假归里,盖亦所以避其锋也。自挽诗“两番失马翻徼倖”句,一盖指以忤桐去官而不罹庚子之祸,其一则似指解侍郎职而得洁身于清末自亡之局也。

    癸未会试,张之万以刑部尚书为副考官,严卷其所取定也。之万在闱中,忽文兴大发,就首题“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自撰一篇,甚得意,欲广其传,而京闱(会试及顺天乡试)闱墨素无刊载考官拟作之例,乃将严氏此篇易以己作刊布之。此为张二陵君所谈,谓闻诸座师定成(壬寅河南乡试正考官,亦癸未进士)者。

    江庸《趋庭随笔》有云:“清季……王大臣中亦多喜延揽新进,惟严范生师之爱士,出于至诚,然事权不属,不能尽如其意。”又有述及严氏者二则如下:

    民国元年,天津初设审判厅,某民事案件,传严范生[孙]师作证人,推事书记官皆来自田间,不知师为何许人。师至审判厅,证人室已无隙地,师鹄立廊下二小时。嗣厅长至,见师,亟肃入客室。师不入,曰:“吾来作证人,非拜客也。”或谓师不必赴厅作证人,师曰:“作证人乃国民义务,审判厅初设,吾不可不为之倡也。”

    余光绪三十二年归国,三十四年始应学部留学生考试,汉文题为“巫臣使吴教吴乘车战阵遂通吴于上国”,……此次国文卷中,亦有至可笑者。某君文中有“古之所谓车者,非今日之人力车马车欤”二句,场中资为谈助,为严范生[孙]师所闻。写榜时,范师适过其处,问专门司司长王君九:“人力车马车卷及第否?”答曰:“列优等。”师曰:“不可,不可!”言毕而去。于是专门师互商严侍郎以为不可者。或谓:“置诸优等不可耳,如核减其分数,降至中等,当无异言。”君九力持不可,谓:“主试襄校已出场,专门司无核减分数之权。”其论甚正,无以难之,而又别无解决之法,于是去其文凭分数,专以试题各门所得分数平均之。不料核算结果,某君竞至下第。盖是年考试,学部内定以文凭分数与各门平均分数以二除之为及格分数,某君在外国某私立大学毕业,其文凭分数为百分,平均分数只四十余分即优等,去其文凭分数,故不能及格也。范师后曾语余:当时云“不可,不可”,并无深意,不过闻其竟列优等,不免惊讶耳;而某君竟因此落第,深为歉仄。

    第一则可见严氏平民之风度,守法之精神,雅量高致,洵堪矜式群伦。第二则所云,其过在学部专门司,因误会堂官之一语,而使例可及格之考生落第,严氏本无所容心也。(八十分以上为最优等,七十分以上为优等,六十分以上为中等,犹今之言甲、乙、丙等也。不及六十分,便为不及格。所谓文凭分数,系按其肄业原校而定其次第,于西洋定分较多,某君既百分,当是西洋留学生。)

    周桂笙《新庵随笔》卷上有云:

    严侍郎某,未达时,本一介寒唆,既而成进士,入词林,然翰苑清苦,冰衔虽贵,究不足为温饱需也。未几,乞假归里,无所聊赖,乃构一书舍,招集旧时生徒,以为讲习之所。旋闻政府有奖励学堂之举,乃乘机以开办学堂当自乡里蒙学为始基之说进,且以自立之小学附陈于当道焉。其办学之费,初仅津钱五十千文;京津故事以制钱五百为一千,故核其实数,仅得二十五千文而已。禀既上,门稿见之,疑其有误,以为此区区者胡足以办一学堂,遽援笔为之增一撇于“十”字之上,改为五千千文。豪奴眼光,固百倍寒唆。时直督方亟亟谋办学堂,而以款无所出为虑,阅禀大喜,以为绅之能为己助也,遽为专折入告,得旨赏四品京堂,于是人咸知其为通达学务之人矣。旋得补某部堂官,未几遂擢升斯职。故知其事者皆目之为一撇侍郎云。

    此严侍郎某,所指自无他人,实想入非非之奇怪传闻也。费额竟可由门稿改五十千为五千千,儿戏之谈,可以喷饭。严氏亦未尝赏四品京堂。各部于侍郎之下,不知更有何堂官。(“京津故事以制钱五百文为一千”,亦未谛。此种以一为二之钱数,虽称曰京钱,而北京实以一百文为一千,乃以一为十也。)斯固无足深论,录供噱助而已。

    沃丘仲子(费行简)《当代名人小传》传严氏于“教育家”之首,文云:

    字范孙,天津人,清丙戌进士,授编修,甲午简任贵州学政,屡上疏请废制艺,复蕲开经济特科,定天算舆地诸艺学岁举法。德宗嘉之。戊戌政变,乞休去。辛丑至日本考察学务,归国,袁世凯延主直隶学务。其时北洋大学及诸专门学,皆所经始,以绩晋五品卿衔,复私立中小各学,称南开学校。已,学部成立,以世凯援引,超授学部右侍郎。宣统初乞病退,仍主持顺直教育。辛亥世凯组织内阁,授学部大臣,不起,为议和代表之一。入民国,曾被推为财政总长,亦辞弗出。袁氏促之力,乃藉辞赴欧美各国考察以避之。既还,伏处乡郡,不入京师。袁氏诸子,若克定、克文,皆其弟子,世凯亦视为畏友。其组织天津自治,修赞助力为多。以澹于荣利,故屡辞簪绂,然亦未尝自标高尚。居今之世,犹艾丛之芝兰矣。

    品评甚为允当;所叙事实,亦足资参证。(间有失考处,如谓系丙戌进士及辛亥世凯组阁授学部大臣。)

    范老与吾家有旧。民十六年于报端见吾兄凌霄汉阁主人笔记,以为系先艺甫兄所撰,即作函寄王小隐君转致,有“三十年阔别,亟思一接清光,敢请以尊址开示。如在津门,便拟即日上谒;或在都下,亦得时修笺札,藉领教言。公其许之乎?不胜企望之至”等语。凌霄与书相告,得其复书谓:“前因凌霄汉阁笔墨与艺甫兄相类,证诸友人王仁安,尤以为然。仁安亦艺兄旧交,且曾在大梁共事者也。弟识艺兄在戊戌政变以前,虽相聚不久,而情意相浃。今隔三十年,忽复得见其近著,不禁欣喜欲狂,而不虞竟有误也。读来札,知艺兄作古已将十年,使人怅惘。贵昆玉中,砚甫兄、莹甫兄皆吾同馆,莹兄又同官学部,而先后下世,今闻艺兄亦已仙去,何以为怀!犹喜群季惠连,尚有人在也。……倘念旧,许我纳交,则前者误寄之函,即作为进见之贽可也”云云,肫怀可见。以后更有书札往还。翌年,范老曾至北京,与凌霄晤谈甚欢。卒前一星期,犹自津以《庚子西狩丛谈》(刘焜笔述吴永谈话)一部相赠,盖病中见此书,以其可供纪述旧事之参考,遂即致送也。深情尤可念已。(先二伯父子静公,戊戌在礼部侍郎任以赞新政罹党祸下狱,庚子被释后,隐于杭州。范老官学部侍郎时,先莹甫兄以翰林院编修充学部学制调查局局长,范老语及拟与顺直京官合词请起用,先莹兄以父意婉辞而止。事虽作罢,其意良厚也。)

    上稿付邮后,更考之,张之洞丁未(光绪三十三年)以大学士内召,直枢廷,兼管学部事务,在部与严氏相引重。己酉(宣统元年)八月,之洞卒,严氏(已补左侍郎)慨其时朝政之不可为,教育措施亦益难,旋乃引疾解职,差距袁世凯之去,将一年矣,非与世凯同退也。(于罢袁时,虽尝上疏论之,见地非由阿私,界限固自分明。)其挽之洞腾云:“重任似陈文恭,好古似阮文达,爱才如命似胡文忠,若言通变宜民,闳识尤超前哲上;使蜀有輶轩语,督鄂有劝学篇,余事作诗有广雅集,尚冀读书论世,后贤善体我公心。”

    载第35期(1937年8月5日出版)

    王国维

    ……

    何鹏

    王国维,字静安,号观堂,生于清光绪三年(一八七七)十月二十九日,浙江海宁人。追源溯本的说,却是从河南开封迁去的。因为北宋时,他的先祖王圭、王光祖、王禀,三世皆死国难。到了宋室南渡的时候,禀的儿子王荀、王薿二人,都扈从高宗南下,于是王氏一族便长久的迁居在海宁了。他的高曾祖及祖父,都是清朝的国学生,父亲乃誉是绘画的,能仿钱叔美的作品。后值洪杨之乱,乃从事商业了。四岁时,母亲即死,靠祖姑母范氏抚育。以他的读书环境看来,实不能算怎么好,他的所有成就,完全是靠自己努力的。儿时便好学,据《三十自序》里说:

    家有书五六箧,除《十三经注疏》,为儿时所不喜外,其余之书,晚自垫归,每泛览焉。

    这时他仅有十一岁(赵万里考证),真令我们要惊异了。自序又说:

    十六岁时见友人读汉书而悦之,乃以幼时所储蓄之钱,购前四史于杭州,是为平生读书之始。时方治举子业,又以其间学骈文散文。

    这时他已考取了秀才,很热心科名,对于读书仍可以说是盲目的。

    十七岁这一年,正是清光绪二十年,有名的中日战争爆发了,在政治方面,固而是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学术界也有一个转变,便是“新学”产生了。一班人多从古书堆里惊醒,知道要救那封(建)残余的社会,非接受西洋文明不可。他也是这种倾向的人中之一。但是家里的经济困难,不能到外方去读书。其后又两次应乡试,皆不中,未免“居恒怏怏”(自序)了。

    当他二十二岁的时候,钱塘汪康年正设《时务报》于上海,同学许默斋便荐他去做书记。第二年,恰巧罗振玉在上海办农学社,造译东西各国农学书报。以乏译才,乃以私资创立东方文学社。他便在每天午后三时往学社听讲,因为有一次在同学的扇头上,写下了“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西头望大秦”的诗句,被罗氏看了,大加赏识。昔在《人间世》三十九期看到龙峨精灵写的《观堂别传》,其中关于他的受知于罗氏也有一段话说及,然而完全错误了,现在抄在这里:

    先生早年即负文名,……家境甚寒,三十几岁时,罗雪堂先生在上海办农报馆,先生同乡许某荐他去当校对,进馆以后许某又嫉才抑制他。一天雪堂到馆极早,听见有人在读《庄子》,音节苍凉,大奇。一看原来是这位校对先生,于是和先生谈了一会,先生又献其平日所为文章,雪堂先生大加赏识,静安从此遂受业为罗门弟子。

    这简直是“乱扯一天星”[安徽俗语,其说乱如天星之意。]了。

    在一九〇一年,八国联军之役告平,报馆已倒闭,罗氏方做南洋公学监督,便劝他出国深造,在南洋公学东文班官费留学生中补了他的名字。他于是入了东京物理学校,因为数学不好转入宏文书院。后来为了害脚气病,便在第二年夏回国了。回国后,即在南洋公学做事,身体常不健,人生问题,终朝盘旋在他那忧郁的脑海中,便渐渐的向哲学中求慰藉了。但他有的是锐利的判断力,灵敏的感受性,和丰富的情感,所以叔本华、尼采是他的知友,系统的哲学并不是他的擅长。这也就是使他四次读康德才读得下的原故。

    三十一岁时,这一年他最不幸,继母死了,夫人也死了;而时局又呈现一种不安的态度,于是他对于哲学已渐感厌倦,而移其情趣于文学方面了。自序里说:

    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而可信者不可爱。余知其理,而余又爱其误谬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三年中最大之烦闷也。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

    因为是中国人,当然不忘情于中国的东西,他所致力的便是中国的词曲。于是有名的《人间词话》便在这时产生了。其中如论“境界”一义,实出前人之所未发。他说: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他如气象自然之论,皆甚精彩也。

    笛卡儿的第三道德规则:“是常常征服我自己,不要征服命运。要改变我们的欲望,不是改变世界的秩序,并且大概要使我相信除了我们自己的思想以外,没有一件东西能在我们的范围以内。”某一种天才的意志活动,便是对于政治和社会动乱的退避。于是辛亥革命使他从文学的感情活动,走向经史的理智活动了。“他在少年时厌恶的儒家学说和思想,现在又妥协了。他在少年时倾慕的西洋文化,壮年时致力的哲学文学,也完全焚弃,闭口不谈了”。[李长之:《长之文学论集》。]试看他送日人狩野的诗说:

    我亦半生若泛滥,异同坚白随所攻;

    多更忧患阅陵谷,始知斯道齐衡嵩。

    当时他研究的经史范围很大,凡甲骨文、经书的注疏、古代的典章文物、元代的史学和西北的地理等,皆无一不精。所作《殷周制度论》及《流沙坠简考释》诸书,义据精深,实近世经史学的名著。在这时期中,他冀求的是安定,他想压伏他的内心的冲突。然而在民国十五年中国又起了第二次革命,并且这次革命的光景与辛亥大不相同,辛亥不过是资产阶级之要求民主意义的革命,这次革命却是农工和小资产阶级的联合阵线,他们的主张是相同的,他们的口号是相同的,凡是社会上复杂的意识都要排除,尤其是一班所谓“遗老”者也,虽不敢反抗革命,至少是不赞成革命,更为他们所深恶的。所以革命军一到长沙,叶德辉是被杀了,这个消息传到北京之后,他是震恐的不得了,以为祸难若至,或有更甚于甲子之变者。便在十六年五月初三这一天,在北京颐和园自沉了。留下了这几句遗嘱:“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那种着重于制伏自己的倔强之态,依然跃于纸上。

    载第31期(1937年6月卅出版)

    吴宓:学者而兼绅士

    ……

    温源宁

    吴先生跟世上什么人都不像:一次见面,一世也忘不了。有些人总得介绍一百回,而到了一百零一回上,还得要介绍。他们的面孔,是那么平凡;没有风度,没有“那个”,不过是平常的张三李四。但吴先生的面孔却是千金不易,简直奇特到了漫画的地步。一个脑袋像颗炸弹,而且也像炸弹有爆发可能,颜色苍白憔悴,头毛发颇有蔓延全脸之势,但因每早大刮一次,所以总还很守范围。配着高耸的颧骨和瘪下去的腮巴,外加一双瞪着人像两颗熊熊的煤球的眼睛——这一切安在一条比别人长出一半的颈脖上;底下是一个瘦削的身躯,结实僵硬得有如一根铁棒。

    脑袋老是昂起,脊梁挺得像印模,吴先生简直是威严的化身。他很以自己的学问为得意,他的朋友则因在他身上发见了一位不多见的性情中人,同样的以为得意。从不卑鄙,总是渴望对一切人都有利,老是受着朋友和敌人两下的误解。对别人的品格与能力有点过于轻信,而对于外界对他个人的批评又太敏感,吴先生无论跟自己或者跟世界皆从没有和解的时候:虽不精神错乱,却是发狂似的苦干着。尽管极其崇拜歌德,他可决不会达到“Ohne Hast Ohne Rast”(不急不休)的境界,正如那说“Io fei giubbetto adelle mie case”(我给自己将自己的屋子变成绞台——但丁语)的人永不会达到温雅的境界。

    世上有许多人从不知道什么叫年轻,吴先生便是一个。实际不满四十,(编者按:他今年已四十多了。)他看上去却像在三十岁至一百岁之间。他批评别人总是很宽和,对自己则铁面无私。身为“圣门之徒”的他,不折不扣的暗示了我们什么样才是一个“儒者”。庄重,把人生看得认真而且有点过于严肃,态度亦“方正”亦刚直,他却是最不难交接的一个人。

    吴先生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教授。此外截至今年(民二十三)为止,他又是《学衡》与《大公报》文学副刊的主编者。

    凡教书人所不可缺少的条件,吴先生一应俱备,就是少了一样激发的劲儿。他守时有如一只钟,跨进讲堂就老牛拉磨似的讲起来。遇着要引证的时候,别人多半打开原文照念一通,他可不管那原文多长,都给记熟。无论解释什么一个问题,他无不像一位教练官那样有头有尾,“第一点什么”,“第二点什么”。乏味,也许是;然而从不空洞。有的教师什么都说到,但没有自己的话,他不是那一伙。他说的话里面总有点儿意思:那也许是错的,但至少不是胡吹。他对于任何问题从不瞻前顾后,老是嘭的一脚就踩上去。换句话说,他从不怕委身于某一种见解。论到事实,尤其是该向百科全书和参考书籍里去寻查的事实,吴先生是无懈可击的。你只能在鉴赏或解释等问题上使劲挑他的眼儿。在这些方面,吴先生就现出了他的弱点;但这种弱点并非由于糊涂,或缺少真诚:这种天然附着在他见地上的弱点,乃是人文主义者——而且是白璧德人文主义者——的短处。像吴先生这样的人,竟让自己上了白璧德人文主义的圈套,实在是一件憾事。就因为这个,所以他的见解全给染上了它的色彩。伦理跟艺术可怜闹得分不开家。往往你弄得莫名其妙,捞不清他是在谈一个文学问题呢,还是道德问题。

    在编辑人的立场上,凡胡适博士反对的东西,吴先生全都赞成。他在几年前所发起创办的《学衡》,目的即在反抗白话运动,极力主张做古文。那回的仗是打输了,但那股劲儿却够悲壮。还有一事,其悲壮也不亚于此,就是吴先生在主编《大公报》文学副刊时,竭力要使中国文学界对西洋文学的“史实”发生兴趣,而撇掉它的架势和行头。是的,除去极少的特例而外,所有中国的青年作家大都决意挑取西洋文学的架势和行头,而把史实抛开了不管。史实、年代、学问:这些东西是那么寡味,那么费劲。如今人所需要的乃是随波逐流,过着水面上飘着什么就拾起什么——道孙(Dowson)、波特莱耳(Baudelaire)、梵乐希(Valéry)、薇姬上亚乌尔芙(Virginia Woolf)、阿尔德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等等,以至于无穷。在现代中国文坛上,傻头傻脑的,像吴先生那样,倡言荷马、味吉耳、但丁和密尔顿值得研究,是只有自讨没趣的。

    一个悲剧的而且寂寞的人物!还有使吴先生的情形更为悲剧的,是他自己对自己的全盘误解。他自认是一个热诚的人文主义者兼古典主义者;然而论其气质,他却澈头澈尾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吴先生自己是那么正直,那么诚笃,别人个个都看到这一点,他自己却莫名其妙!他的景仰拜伦是尽人皆知。他还模仿郤尔德霍洛德(Childe Harold)的体裁写过一首很长的中国诗。这是一宗矛盾,然而这矛盾苦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无论什么时候想到吴先生,我总想到他那苦笑,他在清华的那几间整齐、干净、朴素的屋子,还有那挂着窗幔的窗户外的一片秾丽的野色。这也许只是我的幻想,可是我常常以为他的生活中一定可以少一点烦恼,他的笑颜里少一点苦味,如果他肯把窗户上的幔子一齐除下,多看一点屋子外面的东西,或者更进一步,把自己投到屋外那秾丽的野色里去。

    倪受民译,载第21期(1937年2月20日出版)

    周作人:铁与温雅

    ……

    温源宁

    举止沉静得像一只耗子,说话老是低声小气,走起路来几乎像个老太婆,周先生同时却有一种超然不群的气度——是冷酷呢,还是有礼貌的轻视?——把人放在适当的距离之外,津津然以旁观者的态度去看他们。他在应对仪节上的那份谦和,正是拦阻人跟他过份亲热的一道屏障。他笑时,或者不如说他现出有声的笑容时,那枪弹形的脑袋的上下点动,是招呼你向他推心置腹,但不可以随意胡闹。我们想像不出能有谁敢对他摆架子。第一次跟他见面时总归是肃然起敬:在敌人方面,这敬意变为畏惧;在朋友方面,则产生一种亲切,亦友爱亦温和,然而诚恳——可决不!

    周先生读书见客的那间书房,正是他本人一个丝毫不爽的写照。停停当当,每件东西都放得挺合适,任哪儿看不着一粒灰尘。墙壁和地板显着一种日本风的纤巧。一派饶有风致的精纯,桌、椅或陈设无不恰到好处。这儿那儿刚好有这么几个坐垫,给屋子里添上一种闲适的情味。再呢,就是书!多整齐的藏在玻璃橱子里,而且是多精贵的一锅“杂脍”呵——从论性心理的书到论希腊宗教的书,中文的、日文的、英文的、希腊文的,弥漫在满屋子里的是一团静穆好学的空气,强烈的暗示着消磨于读书以及谈论人物书籍上的优游岁月。

    周先生的住宅远在北平繁华中心之外,因此过访者不甚踊跃,然而真的过访的几个人,主人总是欢迎的:他们不是老朋友,就是常来找他想在写作上得一点特殊指示,或只是随意谈谈的几个热诚的景仰者。十有八回,开口的是客人,听着的是周先生。话是用幽幽然的调子说着。没有议论,所以就没有雄辩。话头左一弯右一弯,说到这说到那——只是软软的撩一下,便荡开去落在别的上:任什么也不许独占春光,以至于变成争论的对象。热情是没有地位的,所有的只是对于一切事物的清明无私的好奇的烛照。

    世界在周先生的眼中是何等平凡渺小呵!在他的文章里,那些使人类互相成为生死冤家的大问题他是敬而远之的。他爱读的都是小事情,使我对这罗刹世界发生亲切之感的“琐细,无名,想不起的事儿”。从这里便产出了他那种温柔可爱的小品文手法——不是带着公开法庭味的、语势铿锵的麦考莱型,而是含着不经意所以动人的唯我论的、情调幽静的伊利亚型。周先生的小品文最像朋友间的闲谈,给洗炼得入了化境。他有那宗绝技,能将一个人生活中的无聊琐事化作淡奇的闲话,他是由“腐臭”而臻“神奇”。在他那极人间味的园地里,瓢儿菜的魔力比蔷薇花大。读了他的文章,我们几乎确信苍蝇的有趣有时真能超过思索什么天道、先知、意志与命运——固定的命运,自由的意志,绝对的先知。

    周先生还有一面我们不可忘记。他身体里有多量的铁。那毛刷式的胡子下的两片紧咬着的嘴唇,便暗示着果断。他不大高兴管闲事,可是一旦高了兴,谁拦了他的路该谁倒霉!但看他对付北平女子学院院长经利彬吧,那劲儿够多利落,漂亮!周先生在一切实际事业上的成功秘诀,恐怕是在于他明了自己所要的是什么,并且——更要紧的——晓得自己能力的限度。逢到开什么会议,他说话很少,但他说的全到家——这是因为一切事都先盘算好,而且没有游移。从不大惊小怪,总是没事人一般。他给我们的印象是:这人你听他潇洒自在他固然开心,但前面有了风暴的时候他也照样开心。

    风暴!提起这两个字我们就想到海,提起海就想到船。命运的播弄真是奇巧,小品文家的周先生从前竟是一个海军学校学生!但实在讲起来,这也并没有什么奇怪。还有什么比一艘乘风破浪的铁甲舰更温雅的呢?是的,周先生在这一点上正像一艘铁甲舰:他有铁的温雅!

    倪受民译,载第17期(1936年11月5日出版)

    袁宏毅先生希涛

    ……

    白蕉

    平生风义兼师友,温饱无求独数君。

    破帽敝裘勤一世,惟知损己利人群。

    津门携手方倾盖,燕市推襟各履冰。

    一线生机兴教育,清流党祸弭甘陵。

    卅年奔走空皮骨,桑梓安危未息肩。

    禹墨骈胝儒澹泊,祗赢两字谥乡贤。

    环球阅遍尽师资,一病弥留不及私。

    今日盖棺方论定,九京可作更谁归!

    上面所录是吴门张仲老(一麟)挽袁观澜先生的诗。所谓“清流党祸”云云,是说袁观老长教次时适逢筹安之变,教育界无请愿,亦无被陷者,为士论所推服的一回事。

    袁老先生是于民国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作古的,至今将跨着七个年头。他的一生事业,都在教育文化方面。关于那种材料,自有许多记载,足资参考,举目如下:《袁观澜先生事略》;《宝山袁观澜先生墓表》(张一麟撰);《袁宏毅墓志铭》(沈恩孚撰);《袁观澜先生像赞》(黄炎培撰有略传);《宝山袁观澜先生赴告》;《袁观澜先生研究材料》(江苏省地方教育第八区指导分区辅导丛刊第三种,上海中学实验小学编印);《中国评论》(China Critic)第三卷第四十七期,潘光旦先生的《The lateMr. Yuan chi-Tao》;其他各报记载关于他的事件约三四十篇。

    “破帽敝裘勤一世,惟知损己利人群。……禹墨胼胝儒澹泊”,张仲老的这三句诗,真是够写出一个袁先生的。

    袁观老先生在我的记忆中可算是最难忘记的一个。不但是我,以最小的范围讲,至今在鸿英图书馆(即从前的人文图书馆)的老同事方面,对他老先生的印象都很深刻;不时要说起他,并且每一个人都能说出他亲切的回忆,与表示万分的敬爱。

    果然,他老先生年纪虽大——六十多岁,但精神矍铄,为社会服务的精神,在现代青年人壮年人里几乎难能去找到的。他主持人文图书馆,一天工作到晚,不见他有一些倦容。

    在我走进人文图书馆之先,由黄任老(炎培)的介绍,初次和他老先生会面。他的形貌很魁梧,性情很温和,尤其是健谈。——但他高大的声音中带一点“雌音”。那一个晚上一点多钟的谈话,我便好像读了一本也有文学批评、也有历史考据、非常有趣的书。

    他根本是一个有趣味的人。花白的胡须,是长得长长的,非常之美。他绝不是“道学先生”那样使人讨厌,正相反的使人敬爱。他也没有一般人做过什么的一种“身分”的恶俗气味。他办事并不笃责人家,但人家都很勤勉。

    “歇歇罢!……你太辛苦了!……休息休息!……动动!”当他自己休息的时候,他常对旁人如此说。

    “以身作则”、“人格感化”,这是他老先生的办事精神与其效果所在。

    记得有一次在中华职业学校的职工教育馆听胡适之先生的演讲,在求学的题目中论到精博两个字,他讲出专务博而不务精的弊,和精而不博的缺点;最后,他喊出做学问的西洋老口号:“为学欲如金字塔,欲能广大欲能高!”袁老先生的学问,真是广博,而且是“高”的。这或者说是不可能的,但是看吧,某次,有一位什么专家来看他,他老先生谈话一起劲,又滔滔不绝起来,对那种学问,有质对的话,有发表个人意见的话;可是那位什么专家也者,好像一个不胜任的数学教授,在黑板上非常迟钝地算着他的公式。——当然啰,我不敢唐突那位专家,也许他的口才是欠缺的。

    他老先生是那样健谈,所以我便爱不时去请教他,甚至故意借着一些因头去发问;因为虽然我的问题是在这一点,而他一开了话匣子,除把那一点交代得清清楚楚之外,在那问题的四面八方,可以听到许多许多。

    讲到旅行的事,他老先生是高兴不过的。因为说起“白相”是最喜欢的事。随着他便讲起他游历五岳的故事了,指手画脚,豪兴还“不可一世”。到头来,他感喟地说:“现在是不成功了,可是还可以爬爬小山。”他笑着捋捋胡须继续说:“我白相五岳,都曾经‘登峰造极’,并且都测量过,也还都考查过地质,各种化石也曾带回了几箱,那时寄存在龙门师范,后来我去拿回,好的都失掉了,现在我家里还有几块呢。”他顿了一顿又说:“唔,游山独怕落雨。不过有时也很有趣,在高山上往往看见半山以下正在下着雨,半山上正太阳灿烂。山岭上的云,也非常有趣,一次我在山上古庙歇着,天色似乎有些不好,云跟着风,常常在大殿里跑出跑进,好像很忙。”

    下一天,他便拿来了五岳游记给我看,我很感到趣味地读了一遍。在那游记里有载着衡山的一处石洞里佛牙的话;因此,在奉还那本书的时候,我就即问他:“游记里面你目睹的佛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呢?”他笑着说:“哪里是佛牙,那是古代巨兽的牙,我看是象牙啦!(我记得他这样说。)这不待是个生物学家便知道的。那些烧香磕头的人们也真可好笑,他们不想想佛也是人,要是佛嘴里长着那样大的象牙,还不骇死人!”他讲得我们都笑了。

    不知为了什么,偶然谈起了拍照。过了几日,他老先生欣欣然拿来了三本摄影集和一个显微镜给我们看。那里一张一张都拍得很好,谁料也是他老先生一手照的呢!

    摄影集里许多是国外的照片——那是他老先生任教育次长时期内到外国去考察教育时摄的,他跑过十八国。——我们看的时候,他站在我们的后面也看。有些没有注明的是什么地方的照片,我便问他这是哪里,这又是哪里,他便详为指点,这是剑桥大学的园里,这是巴黎的什么名胜地方。接着又讲了欧美各大学里的校风,老同学捉弄新同学的陋习等等,交关有趣。后来看了一张云岗石窟的照片,他说:“呵!这里的石刻真不得了,这里像胡蜂窠一样的小洞洞里,是无千无万的佛像呵!看得见么?非拿显微镜来照怕不行吧?”他又接下说:“可惜我们东方的伟大的雕刻艺术,我们古代的佛教艺术,政府不知保存,以致土人常常偷佛头去卖给东西洋人,现在已损坏了许多。壮严慈悲的佛爷,谁知到了现在也要杀头!”

    文墨应酬,他老先生自然是免不了,但大都是请人家代的。“我的早年很喜欢弄诗古文,后来便放弃了。字是写不来的。人家要我做,我总请别人,最后常请某君,后来某君也常代我的,现在请你了。”他有一次要我题一位篆刻家的印谱,他这样说着,又交代了这个人如何如何,是某某的学生,接下去说:“你是内家,两首绝诗好了,算是我做的。”自然我无从推辞,而且正好趁此请教。记得有一次写对,他交代馆工磨好了墨,对我说:“白蕉先生,又要请你写副对。”因为马上要送出,所以立刻就写,他看着我写。那时候我不大写对,尤其是怕写裱好的对。那天写了四个字,就出乱子,原来是中间丢掉了一个字。我不由得“啊呀”了一声,他老先生说:“不要紧,不要紧,有法子想,你顿一顿。”他捋了一会胡须,把句子更动一下,总算写成了。那时我的心里真急,因为那家喜事人家,在一小时以后就要举行婚礼的,再去买一副也来不及了。这都是七年以前的事。

    观老的心地非常仁厚,当然,这也不待一个精相术的人而后知道的。他每晚回家的时候,命馆工去叫人力车,他总是先说好,到哪里,几个钱;可是有时馆工把车叫来了,对他说明车钱,原来比他所说的要少,他笑嘻嘻说:“你们倒给我做人家呀,哈哈哈。”实际,他坐人力车,下车时,总还是多给几个钱的。

    他时常还喜欢走路,走得很快,不望野眼,一直向前一冲一冲的。所以在路上,我们看见他,他不大会看见我们。他多呛,那是“老毛病”,但于健康好像并无关系。每天早上到社,在门外就可听见他的呛声。“袁老先生来了!”同事们不约而同的大家会这样说。

    他大概不知道世间有“享用”两个字,无论是于衣食住行的哪一方面,都是俭朴之至,但对于告贷的人,总是尽力帮助。虽然他并不是有钱的人。

    在他去世的一年,在暑期中他去了徐公桥回来,说是在那边走路,一只脚蹴在一块石子上面,不知什么一蹩,走起路来就有些不便;果然,不多几天,脚上便发起湿病来,不能到社。在一个星期日,我去看他,一直走到楼上他的卧室。他一只脚用布扎着,卧在一张藤榻上。他跷着脚给我看,说现在已经好得多了。随着我们开始闲谈起来。他指着他的一张大床说:“这张床是四十多岁了,还是我那年结婚的时候备的。你不会猜得着价钱的,那付床架子只有三千六百文,那张棕垫只有三元大洋,一共在当时也不到十块钱;可是到现在一些也没有毛病,那棕垫至今也还绷绷硬的。——虽然中间我有几年出门不用。现在讲起来,自然很不时髦,几百块钱的铜床,当然要漂亮得多。并且拿现在‘阔太太’的一双袜子来说,我的大床还只够抵他的两只袜底呢!”他老先生又精神很好地讲下去说:“我嫁小女只化去二百块钱,娶媳的时候在北京,当时连来回路费总共四百块钱零一些。……”

    袁老先生的死,闻者都很哀悼,照他素来强健的身体和矍铄的精神,大家都说还可活十几年。当时报上载着他老先生“身后萧条”,耳朵里也好像听到有人说他老先生当时“官”做得很大,为什么身后竟会“萧条”起来。这一点,也只好怪他老先生“谋己不工”,不会在做“大官”的时候好好弄点钱来涨些家当,为子孙万世之业;至少也可以住住洋房,坐坐汽车,以娱晚年了,何至于“身后萧条”得令人奇怪。上文所记,只是我的零零碎碎的回忆。至于他的一身事业和道德文章,自有专传,如上所举。

    载第36期(1937年8月20日出版)

    曼殊逸事

    ……

    温一如

    予昨访杨邠斋先生,谈曼殊逸史甚详,殊隽永有味,今拉杂记之。先生谓柳亚子为曼殊出专集,考定其为东瀛产,最真实。盖曼殊之母为日人,再醮苏某(粤人),曼殊则所谓“油瓶儿”也。顾曼殊虽出自日,而深恶日,居常非迫不得已,不作日语,其习尚,其学问,一一皆从吾国。唯然,故不知者,皆信为吾国种而不加疑也。曼殊虽亦善属诗文,要以作画为生平绝艺,着黑不多,清逸淡远,有倪云林之致。从不轻易落笔,虽极贫乏,只有鬻小说而未鬻画。据知友之推测,欲求之者,须资助其遨游名山大川,并伴以美人,始可着手。其代价固非世之鬻画者可比。在沪时,叶楚伧曾强其作画,后有同贵为部长之某君见猎心喜,邀之晚餐,席间求之,推却再四,而固嬲焉。曼殊不得已展纸而画,初绘枯木数株,继复画月,某君乐不可支。不料其后竟画巨绳一,绕月重重,令某君沮丧不置。其惜画不可屈,且滑稽突梯,有如此者。曼殊天资绝高,而极富情感,尤复天真烂漫,不知人间有欺诈事。癸丑后寄居民报社,党员中佯言孙总理,将有派其行刺之使命。曼殊戚然忧之,谓吾将何以任此?彷徨绕室,不知所可。继,人谓戏言耳,始为释然。又清季曾在沪寓刘申叔(光汉)家中。申叔一学者,而好作革命诗文,初触清廷之忌,端方网罗之,因有侦探嫌疑。党人在其隔墙凿洞开枪狙击,虽复未中,时曼殊在侧,固不知人之行刺也。其后又使人纵火烧屋,曼殊懵懵,犹复胼手胝足,搬运事物,泰然绝不为意。卜余年后,人告之始复恍然。(曼殊因文字与申叔亲,遂有诋毁之者;章太炎曾为文辩之,谓曼殊可诬,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袁世凯殁后,尝与同游西湖毕,曼殊以待友故须暂留杭,先生以英语问其囊中存钱几许?答云:“温打拉。”(一元)其窘可笑。及去时,曼殊送车,汽笛一声,其颜色立变;真所谓黯然销魂者也。又尝在东京寓于居觉生家,觉生以其长于英语,曾掌教于安徽中学,因令其女公子从之学。有一次因在友人处饱啖疾困,女公子央其教读,曼殊性至柔,不予深拒;睡眼朦胧中,但悄谓吾惫矣,无能教也。其女公子坚请,不获已强起教之,书不终篇,而泪涔涔下。盖伤心人,别有怀抱,每枨触即发,匪一次而已。觉生察其隐,乃不复强。曼殊倜傥不羁,孙总理亦厚视之。一次廖仲恺发党员费用,拟吝不予;以谓曼殊尝学陆军,胡不与戎事,而颓废若此。嗣为总理所闻,卒令与之。又曼殊言动,不假矫揉,自然诙诡;每令人捧腹解颐,有东方淳于之风。性嗜雪茄,初抵东京时,一日囊空,至敲落金齿,付质以买吸之。每于批欧美小说中,有雪茄者,辄批云:“雪茄!又是雪茄!”若有余羡者。尝见先生之公子,不修边幅,和服反衽,笑其为名士派。曾不自知其名士派,固度越寻常也。偶有所蓄,便谓若炸弹在囊,必速去之始快。某次有由沪寄到稿费三百元,乃大请其客,往往请及先生,则已成尾声矣。但偶观其日记账中,则又记数明晰,不遗锱铢,真谓贤者不可测也。曼殊性虽浪漫,好作挟邪游,但见人之眷属,则又正襟危坐,谨愿一如道学先生。有新婚夫妇,邀同访友,乃竟羞涩,甚于新妇,见者皆为匿笑。又其人言行均极忠厚。但评露漱格兰传,则特尖酸刻薄,有金圣叹之风,迥不类其为人。其行径奇突,往往有如此出人意表者。曼殊每至沪,出必御最华丽而马雄骏之车。一日同赴酒肆就餐,问其马车,日价若干?曰:八元。先生谓吾人雇车,日仅三元,君胡此昂?则曰:非此类也。盖以华贵为乐也。件好着西服,并甚讲究。尝在天蟾舞台看戏,隔座为前清财阀某眷属,艳装盛服,备极豪奢。吸水烟,吹灰屑落于曼殊外衣上,乃夷然置之,任其延烧,盖以为不宜拂美人之意也。又不知何处得一女郎邮片,乃故夸扬,作一《碧迦女郎小传》,并乞友题诗张之,俨若有其事者。不如其实一空中楼阁,了无踪影也。(此稿底仍存先生处。)先生原存有其遗札二三十事,惜不知藏庋何处,迄未寻得,大抵多属清逸之作。如其西湖来札云:“此时满湖烟雨,正思足下也。”又一函云:“状美人得密发虚鬟,亭亭玉立八字”,以为极难。所为书,虽素未临池,但好作绝细蝇头小字,亦颇娟秀有书卷气。曼殊素患胃病,其致死之因,固为失恋,亦半由于伤心过度,不重调摄,见物辄食,致成慢性自杀。常见其饱食一餐,便卧病数日,友好劝之,终不能禁,洵可惜也。先生言已,并出示曼殊小照,旁题蝇头小字:“三月二十六日栾弘造幻影以寄邝十一惠州”,系用钢笔所写,姿态柔活,如毛笔书。复自以钢笔在目上加画一眼镜框,并连以脚,细逾丝发,真妙人妙笔也。

    民国计五年六月廿六日稿

    载第12期(1936年8月20日出版)

    曼殊零墨

    ……

    陆丹林

    苏曼殊雅言逸行,海内传诵;而其绘画,别树一格,哀冷绝伦,益为友好所珍玩。丁未(民国纪元前五年),何震为曼殊编印画谱,其母河合氏撰序,文首冠以七绝一首云:

    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吾儿画此景独多)

    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儿尝作灵山振衲图)

    并谓“吾儿少不聪明,兼多疾病,性癖爱画,且好远游……”云云。章太炎(炳麟)亦有序文,末段则云:“今者曼殊上人善作山水,其弟子何震,集其画稿,付之印人。余愿上人他日证无生果,亦如舍利、目连二师,则是画亦一缘起已。”

    何震,别号志剑,为刘申叔(师培)之夫人。从曼殊画谱自序,可知其对于国画之见解,序云:

    曼殊遗画

    ……及至今人,多忽略于形象,故画焉而不解为何物,或专事临摹,苟且自安,而诩诩自矜者有焉。明李流芳曰:“余画无师承,又不喜规摹古人,虽或仿之,然求其似,了不可得。”夫学古人者,固非求其似之谓也。子久、仲圭学董、巨,元镇学荆、关,彦敬学二米,亦成其为元镇、子久、仲圭、彦敬而已,何必如今之临摹古人者哉?衲三至扶桑,一省慈母,山河秀丽,寂相盈眸。尔时何震搜衲画,将付梨枣。顾衲经钵飘零,尘劳行脚,所绘十不一存,但此残山水若干帧,属衲序之。嗟夫!汉画之衰久矣,今何子留意于斯,迹彼心情,别有怀抱。然而亡国留痕,夫孰过而问者?

    民六七之交,蔡哲夫(守)搜集曼殊画件若干,由李印泉(根源)斥资刊行。不久,即已绝版。后则萧纫秋(萱)编印《曼殊遗迹》一册,举凡画稿、杂记、签名、名刺、戏墨,以及袈裟、戒牒、遗物,纷然杂陈。纫秋与曼殊投分颇深,曼殊遗画,亦以纫秋所藏为最多,乃集曼殊画稿,装潢成卷,时相把玩。章太炎为之题跋云:

    元瑛画,已有为付印者(按即指李印泉),此又其平时粉本也。笔墨精妙,虽草草者亦见之。其间亦有不可解者。至画叶尔羌城,素所未到,不知何自得之,殆亦乾闼婆之类欤!

    杨沧白(庶堪)亦有题跋一则如下:

    曼殊与余交亟亲,风迹微疏。其于纫秋,则相与××于晨夕者:曼殊为人若嫛婗,纫秋则犹其慈姆;若处子,纫秋则犹其保阿。曼殊尝举纫秋告余,以为温柔敦厚,余笑颔之。以是两人,益相依为命。曼殊能诗善属文,通英梵文字,即绘事妙天下,牛鼠鸡鹜之橅,皆天机盎然。其山水乃超轶绝尘,萧寥有世外致。居平不屑为人役,虽搞饿不以片缣求鬻,世尤以此矜视之。曼殊死,搜其遗藁略无一存,其游故尝举以为深惜大嗛。越年而纫秋皆得之,若天哀怜此两人交谊,而特聚于其所好者。纫秋以余视曼殊不恶,贻两纸,皆精妙,绝等伦,余则稸以装池自秘玩。此轴殆其都辑也。曼殊行信和天研,其遗墨长留人间。言挽近画僧者必归之。纫秋亦曰:曼殊盖世之伤心人也,独其画不类。观其出离尘壒之表,翛然脱而不滞郁灵气,荡清氛,而未始有测其端厓,此亦天地之至逸也。

    纫秋与曼殊之友爱狎习,及曼殊之画风,亦可于此跋见之矣。

    杨沧白、柳亚子(弃疾)虽与曼殊相善,所存曼殊墨迹,以书翰为多,绘画尚付阙如。纫秋即检山水人物三帧,赠与沧白,花卉山水各一帧赠与亚子,亦红粉赠佳人,宝剑赠烈士之意,宜乎得者珍重供养矣。

    纫秋送画与沧白,每帧均附跋语,其一云:

    庚申秋,沧白来海上,余出曼殊画稿相示,沧白欲得其一二。沧白,曼殊之友。沧白平生之待曼殊,与曼殊之视沧白,余非不知之,余又何可以辞!因以此轴,并曼殊造象归之沧白,于是曼殊长逝已三年矣。

    其二云:

    故人曼殊,自幼为沙门,善绘事,而时喜绘沙门,此其粉本也,为余所得六之一。余既以曼殊青峰江上图归沧白,今益以此,沧白莫恨曼殊不可复作,以此时用展对,自恍若与曼殊相见如平生。孔北海虎贲同座,莫能如是亲切也。又曼殊此种绘事,犹之司马相如、扬子云自为传,后之揽者,亦可于图画意趣中识曼殊耳。

    沧白得画,睹物思人,万感交集,并将旧作挽曼殊诗两首书于画幅之上,“以志感于无穷”。

    亚子得纫秋所贻曼殊遗画两帧,装成手卷,卷首有刘季平(三)题“曼殊零墨”四字。廖梦醒女士(仲恺之女)为之跋云:

    民三四年间,梦醒侍父母居日本东京,屡见曼殊大师于居觉生先生处,大师每出囊中糖果见畀,时梦醒尚在髫龄也。忽忽二十年,大师墓有宿草,先父亦殉国已久。梦醒遭逢侘傺,国仇家难,尤有难言之恫。顷亚子先生出大师遗墨见示,重话旧缘,为之唏嘘不置,爰志数语于后。

    汪精卫(兆铭)先生题跋云:

    两三年前,余于坊间购得亚子我兄所纂《曼殊全集》,浏览再三,深叹亚子能殚其精力,以传死友。世之欲知曼殊真相者,舍此书莫属也。今更得观此零缣断简,手泽宛然,为之神往不已。

    曩年曼殊怛化沪上,身后萧条,无以为殓,得汪氏佽助,始得安葬于西湖孤山。而《曼殊全集》,则由亚子广勤搜求,整理审订,前后卜余年,务期详尽,不忘死友,风义炳然,宜汪氏题辞,辄为述及也。

    余以亚子之嘱,曾题二十字于卷末云:“曼殊虽怛化,遗墨存天然。亚子宝其画,岂徒在流连。”信手写来,聊以志个人之倾佩云耳。

    载第13期(1936年9月5日出版)

    徐凌霄

    ……

    阿苏

    在北平来今雨轩的一个婚典中,我遇着凌霄汉阁主,他那顶破而且旧的毡帽,布满汗渍油泥。恐怕在参与婚礼中任何一顶帽子,找不出比它更旧、或者相似的一顶了。似乎这些油渍,可以代表他生活史上的创痕,而且互相辉映。我向他挤挤眼,他也向我挤挤眼,我俩作会心一笑。

    他投身记者生涯二十年,因此,他是具有记者风度,和蔼而严肃,敏捷而冷静。况在北平居甚久,已深具北平性质。那“京腔”才说的流利呢!

    本来北平人喜欢从平淡里求奇趣,这种通个性,北平人谓之“够味儿”。阁主的生活便很够味儿。他每逢庙会,总喜欢到护国寺溜溜。沿着太平仓至护国寺街的甬道旁,有许多小骨董商,阁主即是这里的主顾。他虽好骨董,却不讲求什么周鼎夏彝汉瓦唐砖之类,却是佛品为多。他有次买了一方贵州教育厅木印,于是报界得知登载出来,其后经阁主考据所得,起而辟谣,此印乃因作假文凭而讹刻,实属赝品。他亦深感兴趣。

    他虽是老记者,文章亦作的甚多,但他没有什么集子出版,最近管翼贤才劝他整理,他允许给《实报》写点东西,以便将来另行刊印。《实报》虽是小型报纸,在北平报里销路最畅,如周知堂、沈从文、许兴凯、陶希圣等,均有专稿。阁主文章,也如其人,看来虽似平淡无奇,但细细咀嚼,却有晚明风韵。诗亦一派清丽,很少堆砌痕迹。但他谈诗,却推重散原老人,而微词于樊(樊山)易(实甫)。

    阁主能戏曲,且对于曲律有许多辩正,近代研究中国戏剧史者,颇不乏人,可惜多不精腔调,仅作纸上功夫。阁主好处,即在自己可以奏唱。

    他不特有一顶破帽子,还有,还有一件破大氅,袖口子已经磨破了,那绒质的毛头已然没有,露出一缕一缕的麻包质,阁主穿之怡然。招待外宾的盛大宴会中,阁主尝穿此衣列席,但他却是风头最健而且发言甚多的一位,因他具有机警辩才,与敏捷的思想,不失为记者的身份。

    他能利用黑眼镜掩去他的眼光,那奕奕的眼神,带出精明、敏捷与严肃——不过,他能利用黑眼镜掩去他的眼光表情,不易测到他眼神的尖锐,至少会觉得阁主是慈祥极了。

    他健谈,但不及时事,他的谈料,却是一些不关要紧的闲话,且以戏剧为多。阁主说话甚慢,这许是北平味口罢。他有时要想想才肯答复,正因他是个记者,而且是个老记者。他是一个饱尝世味的人了,他经过许多的辛苦与艰难,现在月入稿费虽丰,但家累亦甚重,文墨究竟是潦倒生涯啊!

    他有点饮食不时,起居无节,喜昼眠,他是过惯了记者生活,写稿常在夜里。有时也藉文字来消遣,因此,他的作风,无意中带了幽默意味。他笔名很多,有时用“凌”,有时用“霄”,又有时用“老汉”,但因“老汉”这笔名引起一幕趣剧,他的老友老太婆提出质问了,他说:“老太婆守寡十年,何来野汉子,敢称老汉?”于是阁主向之要求同居。他过着枯槁的文字生活,不得不在这里求调剂,他便以幽默对之了。

    他面貌清瘦,不似老太婆之丰满,更没有半点麻子,在《国闻周报》的凌霄一士随笔,乃是与他弟弟徐一士合撰,一士的文风,比他又有不同。他是记者的遗老了,远生、飘萍、白水、公振,死的七零八落,我们的徐凌霄,还是依然,啊!一位记者的遗老啊!

    老太婆:即许兴凯,主北平《晨报》妇女园地时,用此笔名。

    载第34期(1937年7月20日出版)

    “说书”

    ……

    叶圣陶[原署名“圣陶”。]

    因为我是苏州人,望道先生要我谈谈苏州的“说书”。我从七八岁的时候起,私塾里放了学,常常跟着父亲去“听书”。到十三岁进了学校才间断,这几年间听的“书”真不少。“小书”像《珍珠塔》、《描金凤》、《三笑》、《文武香球》,“大书”像《三国志》、《金台传》、《水浒英烈》,都不止听了一遍,最多的到三遍四遍。但是现在差不多忘记干净了,不要说“书”里的情节,就是几个主要人物的姓名也说不齐全了。

    “小书”说的是才子佳人,“大书”说的是江湖好汉跟历史故事,这是大概的区别。“小书”在表白里夹着唱词,唱的时候说书人弹着三弦;如果是两个人,另有一个人就弹琵琶或者打铜丝琴。“大书”没有唱词,完全是表白。说“大书”的那把黑纸扇比较说“小书”的更为有用,几乎是一切“道具”的代替品,李逵手里的板斧、赵子龙手里的长枪、胡大海手托的千斤石、诸葛亮不离手的鹅毛扇,都是那把黑纸扇。

    说“小书”的唱唱词据说依“中州韵”的,实际上十之八九是方音,往往ㄅㄥ不分,“真”“庚”同韵。唱的调子有两派:一派叫做“马调”,一派叫做“俞调”。“马调”质朴,“俞调”宛转;“马调”容易听清楚,“俞调”抑扬太多,唱得不好,把字音变了,就听不明白。“俞调”又比较是女性的,说书的如果是中年以上的人,勉强逼紧了喉咙,发出撕裂似的声音来,真叫人坐立不安,满身肉麻。

    “小书”要说得细腻。《珍珠塔》里的陈翠娥私自把珍珠塔赠给方卿,不便明言,只说是干点心。她从闺房里取了珍珠塔走到楼梯边,心思不定,下了几级又回上去,上去了又跨下来,这样上下有好多回;后来把珍珠塔交到方卿手里了,再三叮嘱,叫他在路上要当心这干点心。这些情节在名手都有好几天可以说。于是听从异常兴奋,互相提示说,“看今天陈小姐下不下楼梯,”或者说,“看今天叮嘱完了没有”。

    “大书”比较“小书”尤其着重表演。说书人坐在椅子上,前面是一张半桌,偶然站起来,也不很容易回旋,可是同戏子上了戏台一样,交战,打擂台,都要把双方的姿势做给人家看。据内行家的意见,这些动作要做得沉着老到,一丝不乱,才是真工夫。说到这等情节自然很吃力,所以这等情节也就是“大书”的关子。譬如听水浒,前十天半个月就传说“明天该是景阳冈打虎了”,但是过了十天半个月,还只说到武松醉醺醺跑上冈子去。

    说“大书”的又有一声“咆头”,算是了不得的“力作”。那是非常之长的喊叫,舌头打着滚,声音从宏大转到尖锐,又从尖锐转到奔放,有本领的喊起来,大概占到一两分钟的时间:算是勇夫发威时候的吼声。张飞喝断灞陵桥就是这么一声“咆头”,听众听到了“咆头”,散出书场去还觉得津津有味。

    无论“小书”和“大书”,说起来都有“表”跟“白”的分别。“表”是用说书人的口气叙述;“白”是说书人代书中人说话。所以“表”的部分只是说书人自己的声口,而“白”的部分必须起角色,生旦净丑男女老少,各如书中人的身分。起角色的时候,大概贴旦丑角之类仍旧用苏白,正角色就得说“中州韵”,那就是“苏州人说官话”了。

    说书并不专说书中的事,往往在可以旁生枝节的地方加入许多“穿插”。“穿插”的来源无非《笑林广记》之类,能够自出心裁编排一两个“穿插”的自然是能手了。关于性的笑话最受听众欢迎,所以这类的“穿插”差不多每回可以听到。最后的警句说了出来之后,满堂听众个个哈哈大笑,一时阖不拢嘴来。

    书场设在茶馆里。除了苏州城里,各乡镇的茶馆也有书场。也不止苏州一地,大概整个吴方言区全是这种说书人的说教地。这直到如今还是如此。听众是所谓士绅以及商人,以及小部分的工人、农人。从前女人不上茶馆听书,现在可不同了。他们在书场里欣赏说书人的艺术,同时得到种种的人生经验:公子小姐的恋爱方式,何用式的阴谋诡诈,君师主义的社会观,因果报应的伦理观,江湖好汉的大块分金,大碗吃肉,超自然力的宰制人间,无法抵抗……也说不尽这许多,总之,那些人生经验是非现代的。

    现在,书场又设到无线电播音室里去了。听众不用上茶馆,只要旋转那“开关”,就可以听到叮叮咚咚的弦索声或者海瑞华大师等人的一声长嗽。非现代的人生经验却利用了现代的利器来传播,这真是时代的讽刺。

    载第1卷第2期(1934年10月5日出版)

    书生的一周间

    ……

    赵景深

    蛰存来访,以《夏之一周间》这个题目来征之予喜欢写写文章的人之中的一个我。我想,平时糊里糊涂的过着刻板忙碌、空虚的生活,现在要我记下来,可真有些感到惭愧了。《一周间》,李白金斯基以这个题目写了夺回县城的大举。我在这一周间能够做些什么事呢?说老实话,大约也只有到了时候就办公,有了间暇就译书了。转来转去,总脱不出书斋。圣陶也常叹息,文学有什么用呢?这些问题且不去想它,书生总归是书生,且在这谈话会中插几句嘴吧!

    七月十四日

    今天的天气还是很热,与前两天差不多,人好像是被投在火炉里似的,虽是有一点风,这风也很热。上午只译了一首史梯文生的《海盗的故事》,这是《儿童的诗园》里的一篇,我预备在最近把这本书用韵文译完,供给中国的孩子们阅览。

    午后我正在校阅冰心的《姑姑》(《黄皮小丛书》之一,内收冰心最近的小说《姑姑》、《第一次宴会》、《三年》和《分》这四篇),蛰存就来了。他一来,我的精神就振作起来;差不多每次如此。他扬着浓眉,大声的说着,(大声拜嘉,浓眉奉壁——编者戏注)随时都像是演说似的——你可以说他写过《追》,绝想不到他会写《上元灯》。他那说话的爽快,所含有饱满的生命力,常使我羡慕不置。不看别的,只看他所编的《现代》,排列的新颖,真是一点也不含糊!图书印到边端,每面旁边的粗黑线,都是别致而又美观的地方。他要我写这正在写着的文章。我说:“今天是星期四,到下星期五恰好过了一周,我就从今天起,每天记一点,到时候再奉上吧。”

    他走后我再校冰心《姑姑》的样稿。《姑姑》写儿童的初恋,柔和而又妩媚,在这一集中我最爱这一篇。《分》的含义,颇似安徒生的《There is a Differen's》以初生的小儿(大约就是最近《良友》上所登的)为主人公,假设他所看见的医院里的不平等。以写实主义的尺来量,这篇是不合理的,没有真实性的;若说冰心作风的改变,大约这一篇算是最明显了;粗一点说,可以说是“从写实的到象征的”。《第一次宴会》虽被人认为是风格的转变,我则以为写恋爱并不怎样浓重,基调仍是母亲的爱,大约可以算作《南归》的姊妹篇吧!

    看《大公报》上《文学副刊》内冯文炳的悼秋心。按,秋心即梁遇春。他在我所主编的《现代文学》(一九三〇)上常写文章,可惜我至今还不曾与他通信,留下一个宝贵的笔迹和友谊,我结婚时他送我的照片银架,倒仍放在我的妻子的梳妆台上,里面插了我们俩合照的照片,但他竟以二十七岁的年纪罹猩红热死了。

    晚间又译了一首史绨文生。

    七月十五日

    上午和晚间译完格林的《三条细绿枝》和《猫鼠同居》。

    午后看穆时英的《油布》,备编《青年界》二卷四号之用。这篇写的是搪瓷的工人,极为逼真,文字亦极流利。大约写工人至少有两种型:一种是沉郁的,宛转于自己的命运而不能自己,终至于怏怏而死;一种是愉快的,竭力的作光明的奋斗,轰轰烈烈的而死。穆先生的这一篇,是介乎二者之间的。再者这篇若给舒月先生看见,也许要说作者是受了《水浒》中杨志押解生辰纲这一段的影响了。在我看来,只就这篇《油布》而言,则作者也许受了一点柴霍甫的影响。

    七月十六日

    译格林的《剪边萝》并写《后记》一篇,完成《格林童话全集》第七集《鹅女》;全部共约二十集。

    晚间与妻子以及小峰夫妇等游兆丰公园。兆丰公园我曾去过几次,但夜游却还是第一次。因为今晚的月亮将圆,又是星期六,所以才动了我们的游兴。我们在一个池边的楼上坐了许久,又在草地的椅子上坐了一会。草地对面的两株黑魆魆的大树好像两个人的侧面剪影,正在那里鼻子对鼻子的谈天。月亮底下的云好像一个穿山甲,可惜这穿山甲是白色的。草地旁的一排树作倾斜势,这也许是由于Perspective View之故了。月亮旁的云稀疏如扯松的棉,星也很疏。林兰说:“明天要更加热了,星这样的少!”

    七月十七日

    与小峰应大杰约去看他。书呆子见了书就爱,我观览了他的一橱精装的英文和日文书。差不多著名作家的英译如屠格涅甫、托尔斯泰、高尔基、柴霍甫、刘易士等,他都藏了不少,日文的要籍为《近代剧大系》。

    大杰、小峰、周宪文和我打了十二圈麻将。午餐时大杰杀鸡以飨,大快朵颐。午后虽热不可当,但大杰夫妇的殷勤招待是极可感的。大杰的大儿子五岁,我的长生六岁,看起来他的儿子却比长生要结实壮健些,也大些似的。

    七月十八日

    天气热极了,头昏脑涨,除了规定时间的办公以外,只是吃西瓜,谈闲天,没有什么可记的。

    七月十九日

    陈子展抱了一堆《疆邨丛书》和《宋六十名家词》还来,我知道他的《中国文学史讲话》已经写完宋词的部分了。

    译格林的《一只眼两只眼与三只眼》,只成四页。我是在忆念着幼时的读的孙毓修的童话《三姊妹》的心情中译下来的。

    七月二十日

    胡云翼从长沙到上海来,这半年他想在上海从事著述。拟编的有《中国文学家评传》和《中国词史大纲》,前者拟著录纯文学家七八十人,文章家亦在屏弃之列,惟兼能诗文如韩柳等者则亦录之。

    妻中暑,发热。我在家中陪她,除校阅书局中稿件外,还译了几首《儿童的诗园》。这以前我曾全译过,后来我拿给徐志摩师看,他觉得没有韵不大好。现在我就用韵文来重译,已成三十余首,可是志摩师已不及见了。我用韵都根据赵元任的《国音新诗韵》,我的诗集《荷花》最后一些首也有完全根据这本书的韵的。

    载《现代》1卷5期(1932年9月出版)

    明年又是什么年呢?

    ……

    陈望道[原署名“一介”。]

    有人统计,今年新出版的定期刊,大约有四百多种——即新增了十倍左右,于是所谓“杂志年”,当真名不虚传。

    然而“杂志年”尚未过完——还差一个月方始“功行圆满”的当儿,就听得纷纷传说,明年将见大批杂志停刊。似乎“杂志年”这一名儿本身上就不大吉利似的,先就“预言”了杂志的兴旺不过一“年”。如果传言而成事实,无论如何是出版界的不幸罢?

    将要停刊的,是些什么性质的“杂志”呢?虽则人言藉藉,有凭有据似的,此时倒也不好“有闻必录”。只知道其中有文艺性的,也有一般的读物。为什么要停刊呢?据说是:“不景气”,“难办”。本来在“杂志年”这一名儿刚刚出现的当儿,就有人以为“杂志”之所以风行,倒并不是为的读者骤然加多,而是要办杂志的人骤然加多;这又有许多“原因”,而其中之一是书店老板见得出书难,只好将资本运用到定期刊物方面。为什么“出书难”呢?当然“原因”又很多的,其中之一据说是读者的钱袋不像从前那样饱满了——这一句话,应当加以补充,就是读者的钱袋不饱满,读者的求知欲却比前发达,读者对于从“宇宙之大”到“苍蝇之微”种种方面的疑问也比从前多得多了,因而读者想以少许的代价换取多量的各方面的知识,希望他脑袋中的无量数的问号在一本刊物里就得到若干答案,于是觉得“杂志”是较合于他们的条件。

    这一个解释如果还算对,那么,“杂志年”之所以造成,无论由出版家方面看,或者由读者方面看,都可说是一种畸形的发展;而这中间的原因现在可得而说的,就是“不景气”。这是出版界——或者“杂志年”的一个矛盾。因有这矛盾,也许“杂志年”终于只能成为“一年的热度”了。但看最近新出版的努力想以“低级趣味”吸收一些读者,我们不妨说“杂志年”已到了“强弩之末”,大有撕破了“发扬文化”那冠冕堂皇的招牌的神气了。

    其实今年一年的出版界也可以说是“古书翻印年”或“预约年”。我们看:《古今图书集成》、《二十五史》、《二十六史》、各省《通志》、《佩文韵府》、《十通》、《洋装四部备要》——莫非同时是古书而又预约。预约书最多的书店,一家就有七八种。翻印古书,未有像今年之盛者。所以然的“原因”照例是不少的;归根一句话,“出书难”而不出书又开什么书店,于是只好逃到古书里混一下。仍旧是为的市场“不景气”罢了。这句话说出来是要叫提倡“复古”的先生们扫兴的,但实际情形却如此。

    “不景气”是因为多数读者的钱袋瘦瘪了,并不是穷了就不想读书;反之,因为愈穷愈加感到问题多,愈加要求解答。古书不能给他们答案,“杂志”也不能。精神上饥渴的人们需要新鲜活泼的食粮。出版家何尝见不及此,何尝不想做这一票生意,可是出书难的现在,生意难做极了。没有把握的生意,谁也不敢轻于尝试;此所以今年又是“古书年”,又是“预约年”。

    明年又是什么年呢?没有人能够预言。所可预言者,知识饥荒的人们还是不能得到他们所需要的,而出版家还是觉得无法打开“不景气”——那么明年也不妨说是“尴尬年”!

    载第1卷第7期(1934年12月20日出版)

    《南堂诗钞》的禁诗

    ……

    周作人

    偶然得到两本清初的诗集。我说偶然,因为诗我是不大懂的,平常诗集除了搜集同乡著作之外就不买,所以这两本的确可以说是偶然得来的,虽然亦自各有其因缘。其一是吴景旭的《南山堂自订诗》四卷。吴景旭字旦生,著有《历代诗话》八十卷,刻入嘉业堂的“吴兴先哲遗[丛]书”中,是我所喜欢的一种书,这回看见他的诗也想拿来一读。书无序跋,目录也撕去了一半,疑心它不全。查诗话刘承斡跋只云“有南山自订诗”,也不说卷数,到后来拆开重订,乃见后书面的里边有字两行,左云:“《南山堂自订诗》,下册六卷至十卷佚阙。”右云:“旦生公遗著,裔孙永敬识。”盖估人作弊,将书面反折改装,假充完全,却不知即使是残本不佞也会要也。但此册实止四卷,或者下册当是五至十,亦未可知。集中所收诗自顺治己丑至康熙甲辰,凡十六年,卷四有《五十二偶作》,时为壬寅,案当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辛亥,刘跋亦称其为明诸生,其诗却极少遗老气。辛丑有《喜光儿得赐探花》一诗可知,唯时有放恣,或平易处亦觉得可喜。卷一《泥行》上半云:

    一溪小雨直如发,尖头艓子长竿揭;

    凭将两腕翕复张,形模蛤蚧相箝镊。

    载归取次壅桑间,平铺滑汰孩子跣。

    卷三有诗题云:“己亥闻警,雉侯下令荷戈戍城上,家贫无兵械,因销一花小锄为刃,作长句伤之。”诗并不佳,故不录,但只此一题也就够有意思了。

    其二是方贞观的《南堂诗钞》六卷。这诗集是全的,前有李可淳序,又乾隆戊午汪廷璋序,盖即是刻书的那一年。方贞观是方苞的从弟,方苞的诗极恶劣,谢枚如在赌棋山庄笔记中曾大加以贬斥。贞观所作却大不相同,如李序所说,宛转沉痛,言短意长,及后更益造平淡近自然。各卷卷首皆题“方贞观诗集”,唯卷三则曰“方贞观卷葹集”,有小引云:

    癸巳之岁,建亥之月,奉诏隶归旗籍。官牒夕至,行人朝发,仓卒北向,吏役驱逐,转徙流离,别入版籍。瞻望乡国,莫知所处,先陇弃遣,亲知永隔,行动羁,存没异乡。呜呼哀哉,岂复有言!而景物关会,时序往复,每不能自已。始乎去国,迄于京华,其呜咽不成声者去之,存若干首,命曰《卷葹集》,庾信所谓其心实伤者也。后之君子尚其读而悲之。康熙五十八年四月望,贞观记。

    案方望溪集后附苏惇元编年谱,在雍正元年癸卯条下有记事云:

    先是滇游纪闻案,先生近支族人皆隶汉军,至是肆赦,上曰:朕以方苞故赦其合族,苞功德不细。

    自癸巳至癸卯,贞观盖隶旗籍者满十年,《卷葹集》一卷即此十年中所作,所云宛转沉痛的诗多在此中,殆哀而至于伤矣。这是我们说他哀伤,若是从上头说来何尝不是怨怼,那么就情罪甚重了。如卷三第一首《别故山》有云:

    衰门自多故,怀璧究何人!

    《出宗阳》云:

    生逢击壤世,不得守耕桑。

    《泊牛渚》云:

    生男愿有室,生女愿有家。

    缅彼尧舜心,岂曰此念奢。

    我亦忝蒸黎,何至成浮槎。

    《欲暮》云:

    岂有声名如郭解,自知肥白愧张苍。

    《望见京城》云:

    独有覆盆盆下客,无缘举目见青天。

    《寄家书》云:

    余生不作大刀梦,到死难明破镜由。

    但是最重要的还应该举出那第三首《登舟感怀》来,其词云:

    山林食人有豺虎,江湖射影多含沙。

    未闻十年不出户,咄嗟腐蠹成修蛇。

    吾宗秉道十七世,雕虫奚足矜搜爬。

    岂知道旁自得罪,城门殃火来无涯。

    破巢自昔少完卵,焚林岂辨根与芽。

    举族驱作北飞鸟,弃捐陇墓如浮苴。

    日暮登舟别亲故,长风飒飒吹芦花。

    语音渐异故乡远,回头止见江天霞。

    呜呼赋命合漂泊,磐砧变化成虚槎。

    杀身只在南山豆,伏机顷刻铏坑瓜。

    古今祸福非意料,文网何须说永嘉。

    君不见,乌衣巷里屠沽宅,原是当时王谢家。

    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八二《秋笳集》下批语有云:

    特其自知罪重谴轻,甘心窜谪,但有悲苦之音,而绝无怨怼君上之意,犹为可谅。

    今贞观诗怨甚矣,不但坚称冤枉,以杨恽自拟,还拿了秦始皇坑儒来比,岂不是肆口诽谤乎?我取出禁书总目来一查,“我找着了”!《南堂诗钞》的的确确收在里边。我很高兴我的眼力不差,假如去做一名检查官大可胜任愉快也。

    卷六有一篇诗题云:“乾隆戊午冬中三日,余马齿六十矣”,可以知道方贞观是生于康熙十八年己未,三十五岁隶旗籍,四十五岁放免,五十八岁被征博学鸿词,谢老病不赴。关于这件事有一首妙诗,题云:

    部牒复至,备见敦迫,终不能赴,再寄孙公。

    纁币与安车,吾闻其语矣,书传半真伪,窃恐未必尔。

    今者符檄来,汹汹吏如鬼,幸不见执缚,几为敦迫死。

    家无应门童,我病杖乃起,老妇惊逾垣,问祸来所以。

    敢希稽古荣,奚至捕盗比,寄言谢故人,铭心佩知己。

    世不乏应刘,樗标何足齿,偃蹇负弓旌,免蹈虚声耻。

    这里有意思的事,第一是博学鸿词敦迫的情形,大有锁拿沈石田的样子。其次是方君仍旧的那样大不敬,他描写吏如鬼之汹汹,还说窃恐未必尔的古代安车之类,真可以说幽默得很。

    卷一《乡大水》一篇末云:

    官家积谷如山丘,立法本为苍生谋。

    便宜行事汲都尉,流亡愧俸韦苏州。

    古来书传半真伪,两人未识诚有否?

    杀人不问梃刃政,屠伯何须在录囚。

    这书传半真伪的话可见早已用了,虽然是苏东坡恐本无杨雄的故典之转化,却用得很有力量。同一篇中又有云:

    小民赋命本饿殍,熟亦不活奚灾伤!

    这也比孟子的乐岁终身苦的话更说得辛辣,其区别盖因一是正言而一是逆说,此正是幽默之力也。

    方君少年时盖颇有许行之徒的倾向,其《耕织词》云:

    贫女不上机,宫中皆草衣;农夫不耕耔,侯王都饿死。

    鸡鸣向田间,采桑朝露新;望望红日高,照见安眠人。

    又《题古战图》云:

    岂不畏锋镝,将军骄欲行。威尊身命贱,法重死生轻。

    力尽□偏狡,天寒虏益横。谁非人子骨,千载暴边城。

    (第五句第三字原缺。)即此诸诗可以见作者思想之一斑。在清朝,桐城派虽有名,不佞以为方氏之荣誉当不在苞而在贞观耳。

    诗我都不大懂,上面所谈只是就诗中所有的意思,随意臧否,也不敢自以为是,并不真是谈诗。或恐有朋友疑心我谈诗破例,顺便说明一声。

    廿六年四月廿二日,在北平苦住庵

    补记:《南山堂自订诗》十卷,现在知道嘉业堂有新刻本,在“吴兴先哲丛书”内,但在北平无从买得,不及补谈,只说明一声而已。四月廿七日记。

    载第30期(1937年5月20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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