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一千三百多年的唐高宗时期,闽南多乱。总章二年(669年),玉铃卫翊府左郎将归德将军陈政奉高宗之命,进戍绥安(今福建漳浦)。陈政,固始人。乾隆三十五年《光州志》载陈政子陈元光时年十三岁,遂从父入闽。在此之后的四十余年中,陈政父子历尽艰难险阻,励精图治,对闽南的治理开发作出了巨大贡献。
前期以作战为主。陈政率府兵三千六百名,进伐时由于水土不服和寡不敌众,而退守九龙山,请朝廷增援。朝廷派陈政兄陈敏、陈敷领军校五十八姓援闽。陈敏、陈敷病死道中,陈政母亲魏氏带领部众,入闽与陈政会师,击败“蛮獠”,屯兵云霄火田,扎下根基。
陈政于677年病逝,元光承袭父职。他治军有方,文武兼备,逐步平息了绥安之乱。垂拱二年(686年)陈元光向朝廷建议在泉、潮二州间增置一州。朝议后,武氏同意建立漳州,辖漳浦、怀恩二县,命元光为刺史,自别驾以下,由地方自行任命。陈元光发展农业,兴办学校,招抚少数民族,稳定社会秩序,使蛮荒的闽南气象日新,故后人奉陈元光为“开漳圣王”。
陈元光对历史作出了如此巨大的贡献,而唐史却无记载。尽管这可能有其历史原因,但毕竟是修史的一大疏漏。宋景佑年间,漳浦知县吕()在其《题威惠庙》诗中道出了后人的不平:“当年平寇立殊勋,时不旌贤事弗闻。唐史无人修列传,漳江有庙祀将军。”(见《漳浦县志·卷十八》)。这一现实也给后人全面研究陈元光开漳史造成了相当大的困难。有些史实只能从地方志和家谱中去寻找,有些则只能凭史籍作大致的推断。
一、陈氏家族住地的变迁
乾隆三十五年《光州志》载,元光世系“本于胡公满,后子孙以国为姓,遂易妫为陈”。《光州志》又载:“汉建武间,有祖名孟连者为固始侯,薨,葬于浮光山之麓,子孙因而留家焉。”陈孟连为固始侯,死后又葬于浮光山。后代依山留家,说明陈氏后裔已向南繁衍了。
《水经注》载:“淮水又东经浮光山北,亦曰扶光山,即弋山也,山踞息县南五里。”浮光山在息县境内淮河南岸(今有人谐音称其“蒲公山”),为一含大理岩层的独山,属弋阳郡管辖。弋阳郡唐代称光州,玄宗时短期复称弋阳,即今潢川。这说明陈氏后代至迟在汉代已发展到了光州境内。
古人厚葬,全茔喜依高皋。淮阳以南一马平川,渡淮后首当浮光山,较之淮北平原别有气势,也许是孟连在世时早已选好的墓地,死后葬于此,后人留居守墓,遂有一支落于此地。笔者查实,至今山前还有一个叫“陈大”的大村落,仍住有许多陈姓。唐朝时,陈氏家族中陈犊源出固始。这一支如何从浮光山辗转迁到固始的,我们认为对旧地依恋是一种可能。建武年间,孟连为固始侯。汉朝分侯爵为三等:县侯、乡侯、亭侯。
县侯以县为食邑,为侯爵中之最高一级。光武帝刘秀给孟连这么高的封赐,定是孟连对东汉有较大的功绩。他的后人可视固始为其家族的又一发祥地,固始汉代的地望,现有两种说法,一说即今固始处地。一说初在淮北的沈丘、临泉一带,南北朝大乱,士民南迁,刘宋时侨置于今地,后经刘裕“士断”而成实置。不论二说哪一个正确,隋唐时固始即在今地是确定无疑的。它的自然条件较淮北更加优越,因心理上依念祖上发祥地,或于某次变故或变乱后,再迁至今之固始是合乎情理的。
这不仅可以满足陈氏族人对祖地固始的心理追求,又可获取更丰富的生活物资。他们当然会选一个像浮光山那样地形、地貌的独山,旁依营居,这样在固始境内,只有位于安山脚下,川原壮丽的陈集一带最合适了。安山亦称安阳山,固始人以其方位俗称东大山,也是一座含大理层的独山,却比浮光山更有气势些,陈氏家族怀念旧地,也就会把它称之为浮光山。陈元光有诗曰:“浮光昂岳望,固始秀明乡。”正如后文要提到的陈政以山西之漳河命名云霄之水一样。安山也的确成为陈氏族人心中的浮光山。1987年第二期《史学月刊》上高东成和李钟晨的《陈氏家庭源流考略》一文中称“……东汉桓帝时太丘长实居颍川……陈实之后裔志臬,娶王氏生五个儿子,其中五子达信于南朝宋时迁固始县。”此文正可为我们的这一推测作一印证。
军功所封也是一种可能。元光祖父陈犊,宇克耕,随李世民征战攻取临汾立下军功。《新唐书·太宗本纪》记载,隋大业十三年(617年),隋虎牙郎将宋老生屯兵于霍邑(今山西霍县)拒唐师,久雨唐师粮尽,李渊欲还兵,李世民苦谏进兵。后李世民将兵强攻,取霍邑,斩宋老生,接着攻下临汾郡。《资治通鉴》又载,唐高祖武德二年(619年),定杨刘武周在山西作乱,攻下了唐朝开国基业所依的太原,并陆续攻下了太原以南的平遥、介休、临汾、夏县等许多州县。唐高祖大惊,打算放弃黄河以东而退保关内。秦王李世民说,太原重镇,是国家的根本,河南殷富是京城的财源,决不可放弃,愿得精兵三万收复失土。于是唐高祖使李世民率兵三万,自龙门(陕西韩城县境)渡河,进击刘武周。终多次大战,失城一一夺回,次年刘武周败走突厥,被突厥杀死。
史料记载开唐攻夺临汾的战争就是这两次,不论哪一次都是决定初唐能否存在的关键战争。包括陈犊一家在内的随战诸将立了很大军功,后来论功赐爵,论爵赐永业田。陈犊一家有可能请求在其祖先发祥地固始取得较多的田庄以繁衍后代。
当然,陈氏定居固始也可能有其他原因,但陈元光家庭的繁衍变迁是清楚的,就是由陈州而固始,由固始而浮光山下再到固始,最后由固始至闽南直至海外。
乾隆三十五年《光州志》还载,陈元光的孙子陈酆,虽生长在闽南,但对祖居万分怀念。天宝年间,李林甫、杨国忠当权误国。陈酆无意仁途,“访弋阳旧第,再新而居之数年”,直到安禄山作乱期间,朝廷应漳州士民请求,命陈酆依例任漳州刺史时方离去。“弋阳旧第”不能狭义理解为陈氏旧第在弋阳城内,而应理解为旧第在弋阳郡内,弋阳领固始县,指的是陈氏在固始的旧居。至陈酆时,旧居难免损坏,再新而居,说明旧居得到很好的维修。只可惜后世没有继续维护下来。
后来陈酆的儿子陈咏,陈咏的儿子陈章甫均回家乡任光州司马和团练使。明万历年间,陈元光后裔陈华还回光州担任太守。陈华任光州太守期间,聘礼部郎中陈璋补修《光州志》,陈华作序写道:“华之先世元光,光人也,唐时随父政领兵戍闽,因家焉。今来守是邦,则祖邦之士大夫子北皆其乡也。”真是世代不忘其祖,深怀故土。据固始陈集乡老人们谈,民国年间,还不断有闽南陈姓回陈集扫墓祭祖及朝山。
陈集所依的安山之顶,过去有大山奶奶庙,祀云霄娘娘。当地老人们说云霄娘娘姓魏。这恰与陈元光祖母魏氏夫人去世后葬于云霄县之事遥遥相应。因此可以推定,魏氏逝于闽南,路遥而无法归葬原籍,山顶大山奶奶庙就是留在原籍的陈氏后代为祭祀魏氏夫人所修建。魏氏夫人出身名门,堪为女中丈夫,享年九十余岁,在陈氏族中有很高威望。故不仅受到闽南及固始陈氏后裔的崇拜,就是古陈国旧地陈州(今淮阳)人,也专于每年的农历十月十五日前来陈集朝山赶庙会。他们吹着泥烧的哨子,向云霄娘娘报告陈州老家来人了,向娘娘祈福,同时也搞点物资交流。这种由固始人和陈州人朝山的风习,从唐代开始,一直延续到解放初期。
二、陈政父子入闽兵源
唐朝前期因隋朝旧制实行府兵制。唐太宗分全国为十道,六百三十四府。府分三等,上府备兵1200人,中府备兵1000人,下府备兵800人。统兵官每府设折冲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三百人为一团,团有校尉,五十人为队,队有正。民二十岁服兵役,六十岁免役。兵士自备兵甲、粮食和服装,存入官库,行军时领取应用。府兵中精壮可信赖者可被抽调任皇帝十二卫禁军。边防重镇需要较大兵力,本地兵力不足也从各府抽调。府兵是寓兵于农的一种兵制,平时府兵大部分从事农耕,小部分人分批到京师宿卫或戍边。战时,朝廷任命将帅统兵出战,战争结束,兵散归府,将帅归朝。
陈元光祖父陈犊佑唐平天下有功于朝,官至玉铃卫翊府中郎将,武官皆为怀化大将军,正三品,“武德,贞观世重资荫”(见《新唐书》卷四十九)。陈政兄弟有资格受荫而得军职。据《云霄县志》记载,陈政戍闽,“进屯梁山外之云霄镇火田村,居焉”。“尝渡云霄江,指江谓父老曰‘此水如上党之清漳’”,因此命名为漳江。他是因江由清浊雨水汇成,如同山西和河北南部交界地带的漳河由清浊雨水汇成的一样,从而如此命名。陈政和他的部下对北方的漳河印象深刻,有着特殊的挚念之情,命云霄之水为漳江,实有怀念故土,借中原景物以慰入闽府兵军心之意,鼓励他们在闽南安居乐业。后陈元光向朝廷呈《请建州县表》,建议在此设州,称“临漳水,实乃建名之本”,获得朝廷批准,漳州遂因漳江而得名。以唐之发祥地山西之河名命名闽南之水,并因而名州,本身也具有唐朝廷怀柔闽南之意。陈政说“此水如上党之清漳”,说明他到过上党(今山西长治县)。陈政到过上党的原因当是幼年时随父在山西经历过军旅生活,或是成年后率府兵在此方戍边。北方重镇驻军主要用来对付突厥等外族入侵。
后来闽南有乱,朝廷委派陈政任岭南行军总管,将兵去闽南平乱。他的职衔是玉铃卫翊府左郎将归德将军。归德将军,从三品,为其武官阶。所带这三千六百人不可能出之于一府,更不可能出之于一县,他们的来源是中原各府抽去的府兵,因主帅需拥有核心力量而必然以固始人为多。从现有资料和他们的后裔族谱中均可以看到这点。许天正,汝南人。马仁,固始人。沈彪,固始人。李伯瑶,陕西三原人。蔡长眉,信阳人。戴群胄,固始人。张伯纪,祥符人。这几位可考将士中,固始籍几占一半,并且六位都来自河南,一位也紧靠中原。另外,丁儒亦为固始籍。《云霄蔡氏族谱》记载祖上随陈元光从固始三角店入闽,《方氏族谱》记载祖上随陈元光从固始方集入闽。固始至今还有这两个地名,三角店是一个小村庄,方集是乡政府所在地。可见戍闽将士的后裔立谱时,对祖籍地认定的认真态度。
陈政所率三千六百府兵和紧接入闽的五十八姓将士是需要高度团结的,否则在闽南不能立足。固始人占了这么大的比例正是当政者主观安排,有意利用同乡的凝聚力,事实证明也的确起到了这个作用。
陈政率三千六百府兵首先入闽。他们的任务一是平乱,二是开发闽南。高宗要他们“相视水源,开屯建堡”。因战争和疾病的消耗,他们未能完成这两个任务,特别是第二个任务更无法完成。因此,朝廷又派陈敏、陈敷率固始一带五十八姓赴闽。这五十八姓去后终于打开了新局面,平息了啸乱,建立了漳州,带去了中原比较先进的文化和生产方式。
唐初,全国有人口三千七百万,如按各地人口平均增长作类推,固始当有人口三万左右。唐天宝年间漳州有人口一万八千人。而此时全国人口已接近五千万,按此类推,高宗年间漳州可能有人一口一万三千人。五十八姓人口只有这一万三千人中的一部分,当然也只是固始三万人中的一小部分了。这五十八姓入闽无疑是壮者为兵,男女相携,举家聚族的南迁了。这五十八姓南迁后在固始一带造成的一些空旷之地也有人递补。据《旧唐书》记载,就在五十八姓入闽的同年,高宗“徙高丽户三万八千二百于江、淮之南,及山南、京西诸州空旷之地”。高丽内迁是为了制其离叛。五十八姓入闽则是为了开发边陲,促进闽南地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发展,都是唐朝廷为治国需要精心安排的,说不定二者是有联系的。这种迁徙政策历朝都曾使用过。
三、陈元光建漳的历史影响
中原士族入闽历史上有四:(1)晋永嘉之乱,中原士族林、黄、陈、郑四族入闽;(2)唐初陈政、陈元光带府兵三千六百和固始一带五十八姓入闽;(3)唐末,固始人王潮、王审知等率义军入闽,占据泉州,后来王潮任福州观察使;(4)宋靖康南渡,中原士族避乱入闽。
这四次南迁的人群中,均含有相当数量的固始人,其中以陈元光入闽人数较多,大部分都是固始人,他们对闽南的影响也是最大的。云霄的陈岱镇是陈元光后裔的一处聚居地,家祠有对联:“浮光进泽长,固始家声远。”云霄威惠庙有对联:“漳水寻源怀固始,唐人访祖到云霄。”莆美镇华庙对联:“华胄增光光发光州地,庙基稳固固自固始人。”高塘郑氏祖祠对联:“固始溯源自是衣冠济济,高塘分派企看瓜瓞绵绵。”漳浦威惠庙对联:“金戈开社稷,恩泽永沐漳郡;玉节镇山河,韬略长辉固始。”均概括地道出了这次入闽的历史影响。
漳州的建立,无疑给闽南树立了一杆中原经济、文化的旗帜,加速成了闽南地区的文明进程,有利于整个中华民族的稳定、团结和进步。
福建的云霄县是漳州初建之地,1946年曾做过人口统计,县志记载,当时全县总人口为11.38万人,姓氏八十一。在族谱中写明先世从河南入闽的有方、吴、张、陈、柳、王、汤、蔡、林等九姓,总人数约九万,占全县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其中方、吴、张、陈、汤、柳六姓写明先祖随陈元光入漳,总人口约占当时全县总人数的百分之五十三。若唐代也按这个比例计算,高宗年间漳州的一万三千人口中,随陈元光入闽者将有六七千人。其中五十八姓当有四千人左右。当然这只是推测而已,有待直接材料进一步证实。
这批入闽的中原人,先在闽南站住脚并发展起来,然后向广东和台湾方向发展,最后又向海外发展。从《台湾通志》所载材料可以看出,1930年台湾总人数为375.16万人,其祖籍注明从漳州和泉州二府迁去的为300万人,占台湾当时人口总数的百分之八十。又据1953年台湾统计,当是台湾总户数为82.9万户,737种姓,户数在五百户以上的一百种姓中,有四十五种姓的家谱记载先祖随陈元光入闽,总户数却占全岛总户数的百分之五十以上。可见陈元光这次入闽对后世影响极大。
从历史的角度看,陈元光已被神化为“开漳圣王”,受到闽台和海外侨民的崇拜,起到了很强的民族精神纽带作用。
陈元光对闽南的巨大历史功绩和政治影响,也受到历朝统治者的高度重视。他们从自身的统治利益出发,也注意利用陈元光的巨大影响以巩固其统治,唐玄宗登基的当年(712年),追思陈元光,赠谥“颍川侯”。五代加封为“灵着顺应昭烈广济王”。南宋绍兴年间加谥“忠毅文惠王”,命有司在春秋二季都要举行祭祀活动。明初又封“昭烈侯”。明朝万历年间,在光州(今潢川)城内也建立了广济王祠,以纪念这位杰出的人物。
文献来源:《陈元光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厦门大学出版社1993年。
作者简介:许宝华,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现代汉语专业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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