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宋人对“今闽人皆称固始人”现象的评析
《资治通鉴》卷二五四、二五六载:唐末黄巢农民起义军攻长安,江淮农民蜂起响应。中和元年(881年)八月,“寿州屠者王绪与妹夫刘行全聚众五百,盗据本州,月余,复陷光州,自称将军,有众万余人;秦宗权表为光州刺史。固始县佐王潮及弟审邽、审知皆以材气知名,绪以潮为军正,使典资粮,阅士卒,信用之。”
光启元年(885年)正月:“秦宗权责租赋于光州刺史王绪,绪不能给;宗权怒,发兵击之。绪惧,悉举光、寿兵五千人,驱吏民渡江,以刘行全为前锋,转掠江、洪、虔州,是月,陷汀、漳二州,然皆不能守也。”(是年七月)“王绪至漳州,以道险粮少,令军中‘无得以老弱自随,犯者斩!’唯王潮兄弟扶其母董氏崎岖从军,绪召潮等责之曰:‘军皆有法,未有无法之军。汝违吾令而不诛,是无法也。’三子曰:‘人皆有母,未有无母之人;将军奈何使人弃其母!’绪怒,命斩其母。三子曰:‘潮等事母如事将军,既杀其母,安用其子!请先母死。’将士皆为之请,乃舍之。有望气者谓绪曰:‘军中有王者气。’于是绪见将卒有勇略踰己及气质魁岸者皆杀之。刘行全亦死,众皆自危,曰:‘行全亲也,且军锋之冠,犹不兔,况吾属乎!’行至南安,王潮说其前锋将曰:‘吾属违坟墓,捐妻子,羁旅外乡为群盗,岂所欲哉!乃为绪所迫胁故也。今绪猜刻不仁,妄杀无辜,军中孑孑者受诛且尽,子天眉若神,骑射绝伦,又为前锋,吾窃为子危之!’前锋将执潮手泣,问计安出。潮为之谋,伏壮士数十人于篁竹中,伺绪至,挺剑大呼跃出,就马上擒之,反缚以徇,军中皆呼万岁。潮推前锋将为主,前锋将曰:‘吾属今日不为鱼肉,皆王君力也。天以王君为主,谁敢先之!’相推让数四,卒奉潮为将军。潮引兵将还光州,约其属,所过秋毫无犯。行及沙县,泉州人张延鲁等以刺史廖彦若贪暴,帅耆老奉牛酒遮道,请潮留为州将,潮乃引兵围泉州。
(光启二年,八月)王潮拔泉州,杀廖彦若。潮闻福建观察陈岩威名,不敢犯福州境,遣使降之,岩表潮为泉州刺史。潮沉勇有智略,既得泉州,招怀离散,均赋缮兵,吏民悦服。幽王绪于别馆,绪惭,自杀。”
《新五代史》卷八六《闽世家·王审知》记:“景福元年(892年)岩卒,其婿范晖自称留后。潮遣审知攻晖,审知乃亲督士卒攻破之,晖见杀。唐即以潮为福建观察使,潮以审知为副使。乾宁四年(897年),潮卒,审知代立。唐以福州为威武军,拜审知节度使,累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琅琊王。唐亡,梁太祖加拜审知中书令,封闽王。”
王潮、王审知入闽事是史书明确记载光州固始人集体迁闽的唯一一例。
史书记载,从西晋永嘉之乱起,中原百姓南渡除了唐末外,还有两个高峰期:一是西晋永嘉之乱后,一是两宋之际。
史书关于这两次中原人士的大规模的南迁,有许多记载,但都没有提到光州固始人如何向福建迁移。但晚出的闽人族谱中,声称来自光州固始的却比比皆是。以至于有“今闽人皆光州固始人”之说。
汉至宋,黄淮以北共有数十个州郡,数百个县。战乱时,北方百姓为避战火大量南迁。以理揆之,百姓的南迁当依情势的变化(战争的进程,生产生活环境的变化),先由黄淮以北,迁至淮南,再从淮南迁到江南,有的则迁至闽、广。全国各地南迁的移民通常会杂处于南方各地。一个地区的前后几次移民悉来自北方某一县的情况为史籍所未见。
对于闽人族谱咸称来自光州固始的奇异现象,宋代闽人学者做过许多研究。最早提出质疑的可能是南宋史学家,莆田人郑樵。方大琮《铁庵集》卷三二《题跋·跋叙长官迁莆事始》就说:“曩见乡人凡诸姓志墓者,佥曰自光州固始来,则从王氏入闽似矣。又见旧姓在王氏之前者,亦曰来自固始。诘其说,则曰固始之来有二:唐光启(885-888)中,王审知兄弟自固始,诸同姓入闽,此光启之固始也;前此晋永嘉(307-313)乱,林、王、陈、郑、丘、黄、胡、何八姓入闽,亦自固始,此永嘉之固始也。非独莆也,凡闽人之说亦然。且闽之有长材秀民,旧矣。借曰衣冠避地远来,岂必一处,而必曰固始哉!况永嘉距光启相望五百四十余年,而来自固始,前后吻合,心窃疑之。及观郑夹漈先生集,谓王绪举光、寿二州以附秦宗权,王潮兄弟以固始之众从之,后绪拔二州之众南走入闽,王审知因其众以定闽中,以桑梓故独优固始人,故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云固始,以当审知之时尚固始人,其实非也。然后疑始释,知凡闽人所以牵合固始之由。”
随后,南宋大藏书家,吴兴人陈振孙也力证闽人皆称光州固始之妄。陈振孙在为《闽中记》作目录提要时就说:“《闽中记》十卷,唐林谞撰。本朝庆历中有林世程者重修,其兄世矩作序。谞,郡人,养高不仁,当大中时。世程,亦郡人也。其言永嘉之乱,中原仁族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可以证闽人皆称光州固始之妄。”在为《古灵集》作目录提要时又说:“《古灵集》二十五卷,枢密直学士长乐陈襄述古撰。襄在经筵荐司马光而下三十三人,皆显于时。绍兴诏旨,布之天下。集序李忠定纲作也。年谱载其世系,出陈夷行之弟夷实,自光州固始从王绪入闽,家于福州。考之唐世系表,有不合者。尝怪闽之士族推本家世,辄言出自固始。光在唐为下州,固始又其一县,当时不闻显人,安得衣冠望族如许。就令有之,王绪以寿春屠者为盗,王潮从之为部曲,转斗万里而后入闽,士大夫何缘随逐不置?盖尝思之。王氏初建,国人不自保。谩言乡人,幸其不杀。后世子孙承袭其说,世禩绵邈,并与其初而忘之尔。若陈氏尤不应云然。当永嘉之乱,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林谞为《闽中记》明着之矣。尚得以一时脱死贼手之说守之而不变乎?”
郑樵、方大琮、陈振孙等论闽人皆称光州固始之妄,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所以后人多所引用,视为定论。如元人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五《经籍考》就说:“《闽中记》十卷。陈氏曰:唐林谞撰,本朝庆历中有林世程者重修,其兄世矩作序。谞,郡人,养高不仁,当大中时。世程亦郡人也。其言永嘉之乱,中原仁族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可以证闽人皆称光州固始之妄。”
又如(清)陈寿祺《左海文集》卷六《家谱序》亦言:“唐林谞《闽中记》言:永嘉之乱,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以是证闽人皆称光州固始之妄。吾乡修谱系者盖未之知也。虽然,忘远而诬其祖,傎也。苟远者不可得详,则近而已矣。吾族世寒畯,其始来福州,以长子孙者由我高祖文侯君,故谱当断自是始。”
又如陈汝咸编修的康熙《漳浦县志》卷一九《杂志·丛谭》亦采郑樵之说,力陈“闽人皆称光州固始之妄”。
但今人亦有对郑樵所论不以为然者。戴吉强主编的固始历史文化丛书之一《固始移民资料简编》就提出:“固始一县,士民流向闽地如此突出,古今也有人提出过疑问,也有人解释说是因为闽王‘王审知固始人贵固始’而造成的冒认,但从历史事件、地方史志资料和豫闽台三省诸多姓氏族谱资料来看,不以为然。闽台众多族谱记载先祖于晋末、唐初、唐末、两宋之季,自光州固始入闽,并且有名讳,有世系,有些还记有出自固始的具体地名,有的族谱甚至还记载从闽地又回迁固始,多少世代还有往来。如此翔实的记载,不能说都是附会,而是客观历史事实的反映。”
戴吉强等先生除强调闽台族谱的“翔实”记载外,还提出:“汉武帝迁徙闽越之民处居江淮之间,为后来中原姓氏入居闽地,沟通了联系”,“客观上把相距二三千里的闽南之地与江淮间的庐江之地联系了起来,为南北人口事例融合,为中原士族徙居闽地创造了先导条件”。
我以为戴吉强等先生的上述论据都不合历史真实,碍难成立。先说汉武帝迁闽越(今福建福州、建安一带)、东越(今浙江温州与今闽北带)民至江淮间事。秦汉时期,还没有福建这一概念。今福建大部分地区尚未开发,社会经济还很落后,司马迁说“江南卑湿,丈夫早夭”,“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呰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就包括今福建地区。从居民的族属关系上看,今福建一带多为闽越族,亦即属于百越“蛮”范围,文化水平远远不及中原地区。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在今福建建安、福州一带设闽中郡(治东冶,今属福州市)。其相邻的郡为会稽郡(治吴县,今属江苏苏州市)、鄣郡(治鄣县,今浙江安吉西北)、庐江郡(治番阳,今江西鄱阳东北)、南海郡(治番禺,今属广东广州市)。秦末楚汉相争时期,越王句践后裔无诸和摇佐汉。汉初便封无诸为闽越王,都东冶,封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今浙江温州一带)。汉武帝将闽越与东越的越族百姓迁至江淮一带后,其地遂空,不单设郡县,而隶属于会稽郡。至西晋时才设建安郡与晋安郡。从汉武帝迁闽越、东越百姓至江淮间到西晋永嘉之乱,相隔400多年,大约经历了十代人。此时,江淮一带与闽越、东越故地,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北迁的少数民族越人,经过长期的民族融合,应该也都已融入当地社会。没有证据表明,北迁越人的后裔与其故地还长期保持联系。也没有证据表明,永嘉之乱后,北方民众的南迁,本身就是,或者说本身就包含有汉武时北迁少数民族诸越“蛮”后裔的有意识回归。
再说,汉武帝将闽越与东越的越族百姓迁至江淮一带时,迁出地至少包括今福建与浙南两地,迁入地则至少包括江淮一带几十乃至上百个县。如果说,“汉武帝迁徙闽越之民处居江淮之间,为后来中原姓氏入居闽地,沟通了联系”,那么,与今福建、浙南地区沟通联系的,就不仅是固始一县,而是江淮一带几十乃至上百个县。既然如此,北方战乱时期,江淮百姓“定向”迁往今福建、浙南的,也就不独是固始一县,而是江淮一带几十乃至上百个县。
实际上,永嘉之乱后,北方民众的南迁是一波一波地逐步向南推进,并不是什么“定向迁徙”。《晋书》卷一五《地理志·徐州》即记:“永嘉之乱,临淮、淮陵并沦没石氏。元帝渡江之后,徐州所得惟半,乃侨置淮阳、阳平、济阴、北济阴四郡。又琅邪国人随帝过江者,遂置怀德县及琅邪郡以统之。是时,幽、冀、青、并、兖五州及徐州之淮北流人相帅过江淮,帝并侨立郡县以司牧之。割吴郡之海虞北境,立郯、朐、利城、祝其、厚丘、西隰、襄贲七县,寄居曲阿,以江乘置南东海、南琅邪、南东平、南兰陵等郡,分武进立临淮、淮陵、南彭城等郡,属南徐州,又置顿丘郡属北徐州。明帝又立南沛、南清河、南下邳、南东莞、南平昌、南济阴、南濮阳、南太平、南泰山、南济阳、南鲁等郡以属徐、兖二州,初或居江南,或居江北,或以兖州领州。郗鉴都督青兖二州诸军事、兖州刺史,加领徐州刺史,镇广陵。”
《晋书》卷一四《地理志·豫州》亦记:“永嘉之乱,豫州沦没石氏。元帝渡江,以春谷县侨立襄城郡及繁昌县。成帝乃侨立豫州于江淮之间,居芜湖。时淮南入北,乃分丹阳侨立淮南郡,居于湖。又以旧当涂县流人渡江,侨立为县,并淮南、庐江、安丰并属豫州。宁康元年,移镇姑孰。孝武改蕲春县为蕲阳县,因新蔡县人于汉九江王黥布旧城置南新蔡郡,属南豫州。又于汉庐江郡之南部置晋熙郡。”
时固始县即属豫州的汝阴郡。时汝阴郡“统县八,户八千五百”。固始前身的期思县,属弋阳郡,“统县七,户一万六千七百”。固始、期思南迁的民众,多数应被安置于南豫州。后来,安置在南豫州的一些人又辗转迁至闽、广等地。因为永嘉之后时,固始等地的人口不多,南迁人口的总数不大,东晋南朝时,南迁的民众绝大多数又被“土断”为沿江各郡县的编户齐民,所以进一步南迁入闽、广等地的比例应该很小。而迁入闽、广者,自然是包括黄淮以北许多郡县的移民,而不独汝阴固始之地。
王绪、王潮、王审知等入闽的情况也是如此。过去常说唐末光启年间,王潮、王审邽、王审知三兄弟率光州固始人入闽,从上引《资治通鉴》记载可知,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实际上,率众入闽的领导者是寿州人王绪与其妹夫刘行全。王潮只是王绪的一个僚属,并无决策权。王绪于中和元年(881年)占领寿州、光州,在那里待了三年多。至光启元年(885年)正月,为躲避势力强大的秦宗权的威逼,才率部南行。王绪率部南行,自始至终并无“定向徙居”福建的目标,而只是想找一个地方立足。所以,他一路打江州、打洪州、打虔州、打汀州、打漳州,只是因为江州、洪州、虔州等地,他“皆不能守”,才未停留下来。王潮取代王绪后,甚至还准备折回光州。实际上他也已经从漳州返回,走到沙县。只是因为泉州人张延鲁等的挽留,他才又从沙县南下围泉州,后来才先后占领泉州、福州,才得以在今福建建立“闽”国政权。从王绪率部入闽,到王审知称“闽王”,我们始终看不出与汉武时期的迁闽越、东越民于江淮间有什么关系。
据《新唐书》卷四一《地理志》记载:唐末光州领五县:定城(州治,上县)、光山(上县)、仙居(上县)、殷城(上县)、固始(上县)。寿州亦领五县:寿春(州治,上县)、安丰(紧县)、霍山(紧县)、盛唐(上县)、霍丘(上县)。光州和寿州的户口数大致相等。因为当时率众南行的主导者是寿州人王绪及其妹夫刘行全,因而随王绪南迁者中,寿州人可能多于光州人。而固始又只是光州五县之一,而光州的州治又不在固始,而是在定城。以此概算,王绪“悉举光、寿兵五千人,驱吏民渡江”时,光州固始人大致只有其中的十分之一上下。反过来说也就是,唐末随王绪、王潮、王审知入闽者中,十之八九不是光州固始人。仅此一端亦可见“闽人皆称光州固始之妄”,而郑樵、方大综、陈振孙等所言不虚。
戴吉强等先生对郑樵等所论“不以为然”,还有一个重要理由,这就是“唐闽县人林谞撰《闽中记》记载:‘永嘉之乱,中原士族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今闽人皆称固始人。’……由此可见,‘今闽人皆称固始人’,唐中后期已然,而非宋人郑樵言因闽王‘王审知固始人贵固始’之由。”
戴吉强等先生这一理由初看似乎对他极为有利。但一经核实资料之后,就反倒变成对他极为不利的资料。《闽中记》,唐大中年间(847-859)闽县人林谞撰,宋庆历年间(公元1004-1048年)林世程重修。唐宋以后,学者多所引用。至清朝,《闽中记》已散失。但从历代学者的引用中,我们仍可窥其大概。
戴吉强等先生所引的《闽中记》,出自明嘉靖年间张梯、葛臣等修纂的《固始县志》卷七《人物志·隐逸附》。原文如下:“附:陈钺、宋谏临贡不应;张纶、贾璜、吴淮、许遂、程贤、朱泰、邓文,冠带归隐。皆忘情进取,耽志《骚》、《选》。臣曰:固始衣冠南渡,大较有三。按《闽中记》:‘永嘉之乱,中原士族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今闽人皆称固始人,一也。观福清唐尚书右丞林贽、御史中丞陈崇可见。又,王潮之乱,十八姓入闽,二也。观方、胡、龚、徐、顾、丘、白可见。又靖康南渡,衣冠文物荡然一空,三也。观王荆公志王深甫自固始迁侯官,朱文公志黄端明祖膺自固始,邵武张翠屏序本固始人南渡徙闽可见。噫嘻!今虽去国何啻三世。其水木本源之思,当有如周之濂溪,朱之新安,胡、吕之安定、东莱者矣。”
可见,林谞《闽中记》只是讲“永嘉之乱,中原士族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并未说先期入闽的林、黄、陈、郑四姓来自光州固始。而“今闽人皆称固始人”一语,明显是《嘉靖固始县志》作者张梯、葛臣的意见,与《闽中记》无关。引者砍头(隐去“臣曰:固始衣冠南渡,大较有三”一语)、去尾(隐去“一也”、“二也”、“三也”等语),断章取义,便将《嘉靖固始县志》作者张梯、葛臣的话“今闽人皆称固始人”改造成《闽中记》的话;使原本极不利于“今闽人皆称固始人”说的《闽中记》和《嘉靖固始县志》,变成了“今闽人皆称固始人”的有力佐证。
历史是一门实证的科学,地方史亦然。既然是一门科学,就要严格遵循科学研究的学术规范,准确揭示历史的真实情况。其所谓“实证”,就是言必有据,史学研究必须以充分的经过验证的真实可靠的史料为依据。未经验证的史料(如晚近新编族谱中凿空编造的数百年乃至千余年前的远祖世系,与地方志中前志并无,晚近始据晚近族谱增添的远年内容),即使是数量再多,也不可取,想当然或断章取义,就更不可取。历史研究的学术规范要求慎重对待各种不同的资料,不能只挑选于己有利的资料,而对不同的说法置若罔闻。
前面谈过,“今闽人皆称固始人”说的论据只是晚近的族谱与听信晚近族谱的晚近地方志。实际上,晚近编成的族谱,其远祖部分率不可信。这是由晚近族谱的编撰特点所决定的。
我们知道,《世本》是我国最早的谱牒着作,记载了自黄帝至春秋时期帝王、诸侯及卿大夫的世系。司马迁编写《史记》,就很注重谱牒资料的搜集和研究。《世本》就成为他编写《史记》的重要参考资料之一。
魏晋南北朝时期,世家大族崛起,在九品官人法下,门第是政府选官、任官的重要依据之一,而谱牒资料就是甄别门第的主要依据。即如刘知几《史通》卷三《书志》所言,此类谱牒“用之于官,可以品藻士庶,施之于国,可以甄别华夷”。这就要求族谱资料完整、准确。其时的编修谱牒工作,多数仍由官府主持。民间私人修谱的情况也有,但要得到政府的认可,要经得社会的检验,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所以大体上还能比较客观。
隋唐时期,科举制取代九品官人法,世家大族趋于没落,私家修谱更盛。宋代以后,除皇家玉牒外,家谱、族谱等均由私家编修,政府不再过问。这使私家谱牒大为普及。现存不下两万种的家谱、族谱、宗谱,绝大多数是明清两代乃至民国时期编纂的。这些谱牒资料,特别是其中的族规和各种记事(如祠田记、义田记等)对于研究明清时期的社会、经济、文化,都有很高的参考价值。其所记载的迁到现住地前后的比较晚近的世系,一般都比较朴实,谱中人物很少是达官贵人,而多半是士农工商的普通人,因而比较真实可靠,是今人寻根问祖的不可多得的资料。
但此类族谱也有其不实的一面,即如史学家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所说:“谱系之法,不掌于官,则家自为书,人自为说,子孙或过誉其祖父,是非或颇谬于国史。其不肖者流,或谬托贤哲,或私鬻宗谱,以伪乱真,悠谬恍惚,不可胜言”;“今大江以南,人文称盛,习尚或近浮华。私门谱牒,往往附会名贤,侈陈德业,其失则诬”。
晚近族谱其远祖部分率不可信,其例不胜枚举。这里且从宏观角度举两例:其一,如前所述,唐末随王绪等入闽的寿州、光州人中,来自光州固始的充其量不过十之一二。但晚近族谱中言唐末入闽者几乎全都说来自光州固始,极少自称来自寿州各县或光州定城、光山、仙居、殷城诸县。仅此一端即可见唐末自光州、寿州入闽者的族谱中,其远祖部分十之八九有作伪嫌疑。其二,北方战乱时期,为避兵灾而避入福建者,从数量上讲应以普通百姓占多数,达官贵人占少数。但纵观其时从中原地区入闽者的族谱,其远祖部分(包括入闽始迁祖),基本上都是仁宦为官吏,似未见写明其远祖(包括入闽始迁祖)是农、工、商者。由此亦可概算其远祖(包括入闽始迁祖)部分,率多作伪。
因为晚近族谱其远祖部分率不可信,所以我们研究地方史志时,就必须下大力气对家谱、族谱资料的真伪,加以甄别。史学家刘知几就说过:“夫郡国之记,谱牒之书,务欲矜其州里,夸其氏族。读之者安可不练其得失,明其真伪者乎?至如江东‘五俊’,始自《会稽典录》,郡国记也。颍川‘八龙’,出于《荀氏家传》,谱牒书也。而修晋、汉史者,皆征彼虚誉,定为实录。苟不别加研核,何以详其是非?”
甄别的方法其实也很简单,只要比对相关资料即可。因为私谱的远祖部分多“谬托贤哲”,而贤哲们又多见载于史籍,只要认真核对,就不难辨出真伪。今人所说的光州固始人曾数次“定向徙居闽地”,虽然引用了“众多”的晚近族谱,但多数并未对之进行必要的考证、辨析,显然不合历史研究的学术规范。
二、史籍与地方志关于陈元光籍贯的几种说法
陈元光是唐初今粤闽交界地区的重要历史人物,他曾平定该地区的“蛮獠”动乱,对于漳州的设置与开发有重大贡献。关于陈元光的籍贯,地方史志有不同的记载,亟须加以辨析。
唐人着作中涉及陈元光者有两条:一是与陈元光大体同时的张鷟的《朝野佥载》称陈元光为“岭南首领”;二是唐人林宝的《元和姓纂》卷三“诸郡陈氏”条载:“司农卿陈思门、左豹韬将军陈集原、右鹰扬将军陈元光、河中少尹兼御史中丞陈雄,河东人”。林宝的《元和姓纂》说的显然是郡望,不能说明陈元光是否由河东到粤闽。
宋代官修《宋会要辑稿·礼二○》曾提到陈元光神祠:“陈元光祠。在漳州漳浦县。神宗熙(年)[宁]八年六月封忠应侯。徽宗政和三年十月赐庙额‘威惠’。宣和四年三月封忠泽公。高宗建炎四年八月加封‘显佑’二宇。绍兴七年正月又加‘英烈’二宇。十二年八月,加封英烈忠泽显佑康庇公。十六年七月,进封灵着王。二十三年七月,加封‘顺应’二宇。三十年,又加‘昭烈’二宇。王父政、母吐万氏,绍兴二十年六月封父曰胙昌侯:母曰厚德夫人。王妻种氏,建炎四年八月封恭懿夫人,绍兴二十年六月加封‘肃雝’二宇。王子珦,绍兴二十七年四月封昭贶侯。灵着顺应昭烈王,孝宗乾道四年九月加封灵着顺应昭烈广济王。考胙昌侯加封胙昌开佑侯;妣厚德夫人加封厚德流庆夫人;妻恭懿肃雝夫人加封恭懿肃雝善护夫人;子昭贶侯加封昭贶通感侯;曾孙咏封昭仁侯,谟封昭义侯,訏封昭信侯。”但未提及其籍贯。
北宋漳州人吴与《漳州图经序》载:“谨按本州,在《禹贡》为扬州之南境。周为七闽之地,秦汉为东南二粤之地。汉武平粤,为东会稽治县,并南海揭阳之地。晋宋以来,为晋安、义安二郡之地。皇唐垂拱二年十二月九日,左玉铃卫翊府左郎将陈元光平潮州寇,奏置州县。敕割福州西南地置漳州,初在漳浦水北,因水为名。寻以地多瘴疠,吏民苦之,耆寿余恭讷等乞迁他所。开元四年,敕移就李澳州置郡,故废绥安县地也。自初置州,隶福州都督府;开元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敕割隶广州;二十八年敕复隶福州。州本二县:一曰漳浦,即州治也;一曰怀恩。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敕以户口逃亡废之,并入漳浦,又割泉州龙溪县隶本州。大历十一年,福建观察使皇甫政奏割汀州龙岩县来属,十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敕从之。天宝元年,改为漳浦郡。乾元元年,复为漳州。兴元二年,刺史柳少安请徙治龙溪,福建观察使卢惎录奏。贞元元年十一月十六日,敕从之。遂以龙溪城为州定,管龙溪、漳浦、龙岩三县。”吴与《漳州图经序》虽未提及陈元光籍贯,但叙述了漳州其地与岭南的深厚渊源,叙述了陈元光平定“潮州寇”的经历,显然对陈光元来自岭南说比较有利。
南宋朱熹《晦庵集》卷八○《漳州守臣题名记》记:“漳以下州领军事。唐垂拱二年,用左玉铃卫翊府左郎将陈元光奏置。领漳浦、怀恩二县,而治漳浦。开元四年徙治李澳川,在旧治南八十里。二十九年废怀恩入漳浦,而割泉州龙溪县来属。天宝元年改漳浦郡。盖凡漳之所以为州,其本末之可考者如此。其守将则陈公,殁而为神。今以王封、庙食后乃或见或否,以至于刘侯而后始有纪焉。”亦未提及陈元光籍贯。因为古人为文,常提及所述之人的籍贯(本地人则省略),其未叙陈元光籍贯,似乎也表示陈元光是本地人,而不是来自千里之外的光州固始。
以上说明,唐宋时期尚未出现陈元光来自光州固始说。
到了明朝。明天顺五年(1461年)修成《明一统志》,其卷八○《潮州府》仍未及陈政、陈元光事。
《明一统志》卷七八《漳州府》,其《名宦》部分提到“唐陈元光以鹰扬卫将军随父政戍闽,父死代为将。永隆初击降潮州盗,请创置漳州,就命元光镇抚。久之,以讨贼战殁,因庙食于漳。”亦未及其籍贯。只是在《陵墓》部分提到“陈政墓在南靖县南新安里。唐诸卫将军陈政领兵戍闽。卒,葬于此。政,光州人,元光父也,俗名将军墓”。
时光州固始属汝宁府。《明一统志》卷三一《汝宁府》各部分(包括《名宦》、《流寓》、《人物》、《祠庙》、《陵墓》等)皆未及陈政、陈元光。值得注意的是,《明一统志·汝宁府》其《人物》部分,有唐五代的周光元、袁滋、周墀、刘仁安、王潮、王延嗣等,而无陈政、陈元光。说明天顺五年(1461年)以前虽已出现陈政、陈元光州说,但尚未为光州史志所采用。
弘治(1488-1505)年间的《八闽通志》卷一《地理志·漳州府》载“唐嗣圣三年广寇陈谦等连结诸蛮攻潮州。左玉铃卫翊府左郎将陈元光讨平之,请置一州于泉潮之间以抗岭表,遂析福州西南境置漳州。”此外还多次提到陈元光,但亦皆未言其籍贯。
嘉靖《潮州府志》卷五《官师志》“唐州刺史”条载:“常怀德,高宗仪凤间刺潮,诛崖山贼,以礼义教民,民皆化之。”虽未及陈政、陈元光事,但隆庆(1567-1572)《潮阳县志》卷一《建置沿革纪》引潮州旧志则记:“按潮州旧志载:唐仪凤间崖山贼陷潮阳,命闽帅陈元光讨之。元光刊木通道,大小百余战,俘馘万计,岭表以平,后潮人以其有功于潮,立庙于州城,名曰威惠,今废。”隆庆《潮阳县志》称引的潮州旧志虽未提到陈元光籍贯,但既称陈元光为“闽帅”,似乎表明他不是从北方万里提兵入闽的。
福建方面至明崇祯(1628-1644)初刊印的何乔远(1557-1633)《闽书》卷四○《君长志》,才明确说陈政、陈元光来自光州固始。《闽书》卷四○《君长志》记载:“陈元光,宇廷炬,固始人。祖克耕,从唐太宗攻克临汾等郡。父政,以从征功,拜玉铃卫翊府左郎将、归德将军。总章二年(669年),泉潮间蛮獠啸乱,居民苦之,佥乞镇帅,以靖边方。高宗敕政统岭南行军总管事,出镇绥安故地。仪凤二年(677年)卒。元光通儒术,习韬铃,年十三则已领乡荐第一。及代领父众,会广寇陈谦连结诸蛮苗自成、雷万兴年攻陷潮阳,守帅不能制,元光以轻骑讨平之。”何乔远所述与《颍川陈氏开漳族谱》大体相同,可见,何乔远的陈元光来自光州固始说本于《颍川陈氏开漳族谱》。
但现存最早的固始县志——嘉靖《固始县志》以及后来的清乾隆《重修固始县志》却仍只宇未提陈元光及其先人。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嘉靖《固始县志》卷七《人物志·隐逸附》记:“固始衣冠南渡,大较有三。按《闽中记》:‘永嘉之乱,中原士族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今闽人皆称固始人,一也。又,王潮之乱,十八姓入闽,二也。又靖康南渡,衣冠文物荡然一空,三也。”更是明确地将陈政、陈元光排除在自光州固始入闽者行列之外。这说明明代后期,福建地方史志《闽书》虽已率先大幅采用《颍川陈氏开漳族谱》说,认定陈政、陈元光从光州固始提兵入闽。但此说并未为粤、豫方志(包括《固始县志》)所接受。
到了清朝,陈元光来自光州固始说更加盛行,且为闽、豫方志所广泛引用。但广东方面仍坚持广东揭阳说,如清雍正九年(1731年)修成的《广东通志》卷四四《人物志·忠烈》载:“陈元光,先世家颍川。祖洪,丞义安,因留居为揭阳人。父政,以武功隶广州扬威府”,明确提出陈政、陈元光为揭阳人。清乾隆廿七年周硕勋《潮州府志》卷廿九《人物·武功》亦记:“陈元光,揭阳人,父政,以武功隶广州扬威府”。
有趣的是,清乾隆年间(1736-1795)编成的《清一统志》兼取互相矛盾的广东揭阳说与光州固始说。《大清一统志》卷一七六《光州》载:“陈元光,宇廷炬,光州人,博览经书。总章间,从其父政领将卒五十八姓以戍闽,政卒,元光代领其众”。《大清一统志》卷三二九《漳州府·名宦》亦载“唐陈元光,固始人,总章二年随父政领军入闽,父卒,代领其众”。而《大清一统志》卷三四四《潮州府》则明确载:“唐陈元光,广揭阳人。仪凤中随父征戍闽中,父死,代为将”。同一本书,同时采用两种截然相反的说法,十分耐人寻味。
如前所述,陈政、陈元光自光州固始入闽说来源自陈氏族谱。《颍川陈氏开漳族谱》说陈元光之父“世居河南光州固始县之浮光山”。《颍川陈氏开漳族谱》所录的《颍川陈氏世系》开列了陈政近五世先人:陈显逊(宇延谦,又宇延思,仁梁州刺史)→陈庆之(为武威将军)→陈霸汉(宇兴家,号太宗,封汝宁)→陈果仁(讳欲得,宇育,隋任大司徒,封忠烈王)→陈克耕(克荆,唐开国元勋,封济美嘉庆侯)→陈政。现在我们就据此考证一下,陈政、陈元光的近几世祖是否为光州固始人。
陈显逊,史书无传。陈庆之,《梁史》有传。《梁书》卷三二《陈庆之传》载:“陈庆之,宇子云,义兴国山人也。幼而随从高祖。普通中,魏徐州刺史元法僧于彭城求入内附,以庆之为武威将军”。可见,陈庆之绝非光州固始人,而是义兴人。《梁书·陈庆之传》未言陈庆之父祖为谁,可见其先世不显。《梁书·陈庆之传》既未言陈庆之其父为陈显逊,更未言其有子陈霸汉,而《颍川陈氏开漳族谱》却说陈庆之上承陈显逊,下传陈霸汉。
陈霸汉,正史无传。然据祯祥本《颍川陈氏开漳族谱》,陈霸汉与南朝陈开国皇帝陈霸先同高祖。《陈书》卷一《高祖纪》载:“高祖武皇帝讳霸先,宇兴国,小宇法生,吴兴长城下若里人,汉太丘长陈寔之后也,世居颍川。寔玄孙准,晋太尉。准生匡,匡生达,永嘉南迁,为丞相掾,历太子洗马,出为长城令,悦其山水,遂家焉。达生康,复为丞相掾,咸和中土断,故为长城人。康生盱眙太守英,英生尚书郎公弼,公弼生步兵校尉鼎,鼎生散骑侍郎高,高生怀安令咏,咏生安成太守猛,猛生太常卿道巨,道巨生皇考文赞”。据此可见,陈霸先的高祖为陈咏。至陈咏,陈氏已六世定居于吴兴长城县。如果有陈霸汉其人,这就意味着陈霸汉自其九世祖以来就是吴兴长城人,与光州固姓毫无瓜葛。如果陈霸汉果为陈显逊之子,那么陈显逊也只能是吴兴长城人,而非光州固始人。
陈果仁,《颍川陈氏开漳族谱》说他是隋大司徒,封忠烈王。司徒为三公之一,品位显赫。如果陈果仁确为隋司徒,《隋书》定无不载之理。但遍查《隋书》却完全不见陈果仁的踪迹。《旧唐书》卷五六《沈法兴传》载:“沈法兴,湖州武康人也。隋大业末为吴兴郡守。东郡贼帅楼世干举兵围郡城,炀帝令法兴与太仆丞元佑讨之。俄而宇文化及弑炀帝于江都,法兴自以代居南土,宗族数千家,为远近所服,乃与佑部将孙士汉、陈果仁执佑于坐,号令远近,以诛化及为名。于是据有江表十余郡,自署南道总管。复闻越王侗立,乃上表于侗,自称大司马、录尚书事、天门公。承制置百官,以陈果仁为司徒……初,法兴以义宁二年起兵,至武德三年而灭”。原来,陈果仁只是隋末割据势力沈法兴的“司徒”,不是隋王朝的司徒。在隋朝,他只是太仆丞元佑的部将。所谓封忠烈王云云,显然无稽之谈。沈法兴灭亡后,陈果仁不知所终。《颍川陈氏开漳族谱》编撰者“附会名贤”过于心切,一时“误会”,找错人,竟让隋末割据势力沈法兴的“司徒”入了谱。
《颍川陈氏开漳族谱》说陈果仁之子传陈政之父陈克耕(或曰克荆)。如前所述,陈果仁于唐武德三年(620年)还是江淮割势力沈法兴的司徒,其子又怎么可能在此之前的隋大业十三年(617年)参加李渊的太原起兵,并成为开国元勋?查两《唐书》,唐开国元勋中也绝无陈克耕或陈克荆者。由此可见,《颍川陈氏开漳族谱》与《闽书》说陈政“从父克耕攻克临汾等郡”等等,也是子虚乌有之事,没有丝毫的可信度。除此之外,《颍川陈氏开漳族谱》所附的所谓陈元光《龙湖集》(在康熙陈汝箴《漳浦县志》称为《玉铃集》)等等,作伪之迹也都很明显。
要言之,《颍川陈氏开漳族谱》开列的陈政、陈元光的近五世先祖,其“附会名贤,侈陈德业”之迹历历在目,有力地印证了史学家章学诚所说:“谱系之法,不掌于官,则家自为书,人自为说,子孙或过誉其祖父,是非或颇谬于国史。其不肖者流,或谬托贤哲,或私鬻宗谱,以伪乱真,悠谬恍惚,不可胜言。”
既然《颍川陈氏开漳族谱》开列的陈政、陈元光的近五世先祖,无一人可确证是光州固始人,又有什么根据说陈政、陈元光必是光州固始人?既不能确定陈政、陈元光是光州固始人,又怎么能说陈政、陈元光是从光州固始提兵入闽的?再者,无论说随陈政、陈元光自光州固始举家入闽,且长期戍守于闽、定居于闽的是府兵,还是募兵,都不符合唐代兵制。唐代府兵只是后备兵,除定期轮番宿卫(或征行)外,都不离本乡。而且,唐代府兵制的制度是别将以上军官,例不由本地人担任。也就是说,如果陈政、陈元光是光州固始人,那么他所带的府兵就不可能是本地府兵(实际上唐代光州亦并无府兵军府),反之,如果陈政、陈元光率领的是光州固始府兵,那么,陈政、陈元光就绝不是光州固始人。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会使陈政、陈元光率光州府兵入闽说陷于不能自圆其说的困境。或即因此,今人又改府兵说为募兵说。募兵牵涉到更改户籍与免赋役问题,也只能由地方长官出面招募,而不可能由军事将领到本人户籍所在地集中招募。而且唐前期的募兵,也是不随带家属的。从行军路线上看,总章二年的“蛮獠啸乱”既然发生在龙溪以南的沿海地带,唐中央政府如果要派兵平叛,按理说也应该走便捷的水路,而不会长途跋涉,翻山越岭,穿越“蛮獠啸乱”地区到九龙江南布防,然后再依托潮州往北打。这种舍近求远战术,为历史所未见,极不合情理。总之,陈政、陈元光自光州固始万里提兵说,除破绽百出的晚近族谱与受其影响的晚近地方志外,并无任何实据。
反之,说陈政、陈元光是岭南首领,不仅传世文献有迹可寻,也很符合当时泉潮间的时空特点。陈元光其人、其事,与泉潮间的“蛮獠”啸乱,唐代史书皆不载,说明陈政、陈元光平定粤闽交界处“蛮獠”啸乱事件只是地方性事件,并未牵动朝廷。既然其时“蛮獠”啸乱事变只是发生于潮州或靠近潮州的地方,而潮州所属的广州都督府又有较强的常备军,由广州都督府或其下属的潮州或派兵平叛,可谓顺理成章。如前所引,广东方面的方志实际上也一直都这么说。陈政、陈元光自粤入闽说与早期《固始县志》——嘉靖《固始县志》只宇不提陈政、陈元光,且明确将陈政、陈元光在泉潮交界处作战事排除在光州固始人“三次”入闽之外,也十分契合。应该说,陈政、陈元光自粤入闽说,“言之成理,持之有故”。
《颍川陈氏开漳族谱》与清朝的一些《光州志》或《固始县志》屡屡提到陈政、陈元光曾被授归化将军、岭南行军总管,又说陈元光子孙世袭漳州刺史,这一切如果属实,似乎也都无意中印证了陈政、陈元光是岭南首领这一事实。因为在唐代,归化将军这一类衔头,无论是作为虚衔,还是实职,都只授给少数民族酋长。世袭刺史,也只有少数民族酋长才有可能。
结语
唐末,包括光州固始人在内的一批寿州人、光州人,随王绪、王潮、王审知等入闽,这是光州固始人批量入闽的唯一一次,但其影响却很深远。后来因为王审知做了闽王,掀开了福建开发史新的一页。王审知其人,在福建又政绩可嘉,所以颇受闽人尊重。因此,许多从中原入闽者的后裔都自称是来自光州固始。光州固始因此成为闽人称羡的中原先进文化的代表。这一特殊的文化心理现象,很值得研究。
文献来源:2011年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论文,2011年11月。
作者简介:杨际平,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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