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左传》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自古以来,祭祀素为中国社会中上下皆行的“全民运动”。中国本土宗教的道教,长期以来与民间信仰相互渗透、影响;尚未正式被纳入道教体系的民间信仰,则俗称为民间道教。因而道教神仙体系中,民间不断产生之新神也是一个重要的来源。
闽台的信仰文化,一方面是对中原汉民信仰的继承,另一方面是民系形成过程中发展起来特殊的信仰体系,例如开漳圣王信仰、开台圣王信仰与本文所探讨的詹敦仁信仰大致属于后者。针对民系繁衍过程中形成或发展起来特殊的信仰体系,论及其向外延伸发展,则又以血缘与地缘关系为两大基础。
本文所讨论的詹敦仁信仰更是血缘性质极高的一项案例。着名社会学家瞿海源先生在《宗教信仰与家庭观念》一文中即指出:“传统的中国宗教信仰常常难以和家庭制度分离,其中最重要的现象就是祖先崇拜。”詹敦仁信仰可以视为是一项中原向闽台迁徙的移民神信仰的案例,相较于前举之开漳圣王信仰以及开台圣王信仰,詹敦仁信仰于宗族势力发展的意义上尤其显着。
二、移民神的定义与发展
华人观念中,多认为活人为“魂”与“魄”之结合,“魂”为灵魂,“魄”为肉体,死亡乃是“魂”与“魄”的分离。因此,人死亡之后“魂”依然存在,而亡者之魂通称为“鬼”。也就是说:既已为人,则一般在某个时候便必然地会变成“鬼”。其中极少的一部分,才会死后变成“神”。
“移民神”为“地方神”的一个类别,而所谓的“地方神”,乃是指相对于“关圣帝君”等“全国神”的一种神明属性。日本学者滨岛敦俊将“地方神”定义为:“形成于某个地区,且具备该地区特有的灵异传说,因此主要为该地区所信仰的神灵。”闽南安溪地区的“詹敦仁信仰”经过千年发展,今日已然成为安溪所特有的本土文化,次节中,将依循滨岛敦俊教授所提出的由“人鬼”转化为“神明”之三大要件,也就是“生前的义行”、“死后的显灵”与“主政者的封爵”,来探讨“詹敦仁信仰”在安溪发展的情形。
唐末黄巢之乱后,光寿移民入闽,据估达数万人。闽王王审知之祖王潮,相传率众由光州固始入闽。而明代嘉靖年间的《固始县志》则说固始县的宗族南渡入闽,至少有三个时期,分别是西晋、唐末和南北宋之交。先后各波移民均自称是固始后裔。由于郡望观念的盛行,因此固始应该只是一个具有特殊含意的乡贯和文化符号。移民为了追求在社会上的生存,血缘性的亲族关系会相对增加,而自宋元以来福建民间家族制度和家族组织发展亦比中原地区更加严密与完善。社会的构成过程与基础亦反映在宗教的场域里,在福建一带宗族与庙宇的结合性较强,而且福建因为开发的时间较晚,许多在移民的过程中有功者亦多被供奉为神,如开闽圣王王审知在福州,开漳圣王陈元光在漳州沿海五县如云霄、漳浦一带是为居民所奉祀,并视为开基始祖,而陈元光手下部将许多亦被其子孙奉为神灵,如元光部将李伯瑶等。前举陈元光等,为“移民神”的特质,安溪县内如灵着庙、显应庙等也都是和移民有关的部将转化成神,为里民所奉祀。另外,台湾学者范纯武也提出:“安溪大坪集应庙和三姓的移民有关,是历来中国境内移民保护神只的一种转换。”陈支平教授《500年来福建的家族社会与文化》一书中亦指出:“大型而正统的佛、道寺观,素来与士大夫和封建官府的关联比较密切,关于一般的民间家族来说,关系则比较疏远。这一方面是因为这类大型的寺院是超家族、超地域的;另一方面,这些较正统的佛、道偶像,不可能偏袒于某一个家族,而家族宗教信仰的目的,是希望某些神灵偶像能够对于本家族提供比较特殊的护佑。因此,在福建民间的宗教信仰中,那些比较正统的佛、道、儒三教及其比较大型的寺院,人们对它的态度大多是敬而远之,或是拜奉有节。相反,那些属于家族、乡族所有的寺庙,包括佛、道教正规寺庙,以及许多莫名其妙的旁门左道、神魔鬼怪的偶像,却受到族人、乡人的倍加崇拜,香火缭绕,盛典不绝。”文中精湛点出了庶民热衷奉祀佛道等正统宗教以外神只的祭祀动机,以及此类民间庙宇存在的社会功能;而实用性与功利性在庶民的思维中,往往远比宗教教义或官府政策来得更为重要。另外,台湾人类学家许木柱也曾提出类似的论点,认为移民企图以拜神许愿来影响超自然因素,而神只被“人格化”,成为可请托和贿赂的对象。“移民神”的信仰文化,便是在此中国礼教传统思想与功利主义的思维之下,逐渐发展成熟。
三、詹敦仁信仰
安溪得名于宛转澄碧的蓝溪,唐代称为“小溪场”,五代末置县,当时取名“清溪”,宋宣和年间方腊在浙江清溪起义被镇压后,“清溪”便更名“安溪”。五代开先县令詹敦仁率先负起布施教化重任,劝勉诱导后人读书,对安溪早期文化的开拓、发展,贡献更大。据《清溪詹氏族谱》所载:“及卒,邑人思之,立祠以祀者三:一在县治之东,荫佑黎元,累昭灵贶,宋咸淳年间封‘靖惠侯’,赐庙额曰‘灵惠’,夫人子妇皆膺封爵;一在侯洋;一在清禅院。”詹公祠是纪念詹敦仁的庙宇,建于1265年,1272年敕赐号为“灵惠”,并封敦仁为“靖惠侯”。新中国成立后,1981年安溪县人民政府定“灵惠庙”为第一批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如今已成为到当地(祥华)游客必定参观的历史文化古迹。
本节中,依循前举滨岛氏之研究,由“人鬼”转化为“神明”之三大要件,也就是“义行”、“显灵”与“封爵”,来探讨詹敦仁这位“移民神”在安溪发展的情形。《安溪县志》对詹敦仁有如下之记载:
詹敦仁本为固始人,五代末年从王审知入闽,隐仙游县植德山下。上书闽王昶,劝其入贡,昶令参决军事,敦仁恶昶杀父夺其位,乃去官辞去,遂避居泉山,杜门不出。而后从效受南唐节度使之命,知泉郡事,复辟为属,敦仁力辞,从效不许,乃求监小溪场。既至,见其山川人物之美,请郡太守置县,太守报可,遂为清溪令。而后詹敦仁以农隙召便近户与番休戍卒,立门楼,廊廨宇,开邸肆,不逾年,毕工。召民诲谕之,德惠居多。举王直道以自代。敦仁爱佛耳山峭绝高大,可耕可庐,卜筑其上,号所居曰:“清隐”,有《清隐堂记》。留鄂公遗之书,称曰清隐先生。后人取鄂公书中有“崇待笃信”之语,名其曰“崇信”。詹去,邑人思之,为立生祠。宋咸淳三年,父老林济川等状其事,请赐庙号,封靖惠侯。
根据前举史料,论及詹敦仁之“义行”,可知“敦仁恶昶杀父夺其位,辞去”,显而易见,是其忠义思想之体现。另一方面,詹敦仁出仁之后,“农隙召便近户与番休戍卒”、“召民诲谕之,德惠居多”则是其德政爱民之实例。而后“詹去,邑人思之,为立生祠。”然而,论及祭祀之正统性,则“宋咸淳三年,父老林济川等状其事,请赐庙号,封靖惠侯”,则无疑是符合了前举滨岛氏研究的“封爵”一项。综合前述,可以了解詹敦仁之“死后成神”其实并非偶然,而是在华人礼教思维下的必然现象。
另外,“灵异传说”之项目,则是民间信仰中攸关香火是否兴旺的关键,“詹敦仁信仰”的发展中,亦无可避免地有其灵异传说,本节中,试举四例如下。
其一,“为求理想县址而遇神仙”。论及“安溪凤城的来历”,《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安溪县分卷》中,有着如下所述的一段传说:
五代后周的时候,一个中过进士的人叫詹敦仁,厌恶官场的黑暗,不受官职,想找个僻静的地方隐居,就从中原来到泉州做南安小溪场的长官。他看到这里的百姓生活虽然贫苦,却勤劳忠厚,山水也真美,就爱上了,决定在此隐居。詹敦仁鼓励民众开荒种植,大力传播中原的文化。到了后周显德二年(955年),小溪场已较繁荣热闹了。他认为可以建县,就报请清源节度使留从效,准许建立清溪县。留从效对他就:“小溪场要建县可以,但有一条,首任县令一定要你詹敦仁去当。”詹敦仁本不想做官,但是为了小溪场今后的发展,就只好接受了。詹敦仁不仅谱熟当官治政,而且很懂得地理风水。他认为建县是一件大事,首先,应选一块风水宝地做县城。他上任后,就动身到全县各地去选建县城的地址。起先,他来到湖头,看到这里平洋旷土,水源充足,四面环山,风景秀丽,就想在这里建县城。可是,当他斟酌相看山形时,发现东面有一座山,山形象只猴公。按照风水的说法,猴是作孽的动物,便认为县城不宜建在这里,只好另外寻找。没几天,他来到内园(今光德、仙苑一带),眼前视野开阔,土地平坦,西北面有一座秀丽明媚的水湖山,山坡上有一个“飞天白鹤穴”。照地理书的解说,“飞天白鹤”象征飞腾万里,是一个好穴,但詹敦仁却又顾虑,认为西南面那一条小溪水流太小,与湖山的风水无法相配。不过,他想到几天来走过的那么多所在,这个所在还是比较中意的,而且清溪水又在眼前,只要日后把它引过来,风水就会改观,就决定把县城定在这里。当晚,他歇在一座破庙内,也顾不得休息,点上松明火,取出笔砚,就拟写建县城的文书,以便早日交清源节度使审定。由于几天来奔波辛苦,不知不觉地趴在木板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白发老头向他走来,对他说:“詹贤人啊,我是三道圣贤,你为找县址日夜奔波,废寝忘食,令人钦佩。‘飞天白鹤’虽好,却照不到朝阳。你既有此番苦心,就在落凤的所在去建县城吧!”詹敦仁惊醒,想到刚才梦中的情景,就借着星光继续赶路。第二天早上,他来到了长泰里的参内岩岭,看见山上的芊草全部倒向东南,詹敦仁心中暗喜,他想这可能是一条龙脉,就沿着芊草的走向从参岭攀登险峻的向天罗山(今凤髻山)。从山上往下看,一条龙脉从岩岭那条山脉延伸下来,像一对凤翅;一条凤尾往北翘起,凤嘴伸入蓝溪鸽子濑,像在喝水。詹敦仁站在“向天罗”凤髻头上,欢喜得大叫:“好一只活凤!‘飞凤朝天协祥瑞’,此地建县城,必定富庶繁荣,果然苍天不负我也!”詹敦仁决定在这凤髻山脚建立县署,他率领民众在这片荒地上开辟了近一年的时间,县署就初具规模了。这天,詹敦仁的同窗书友、同科进士曹武中巡抚带着皇帝敕封詹敦仁为“清溪七品正堂”的圣旨,前来巡视清溪县。曹钦差看到新落成的县署虽谈不上雄伟壮观,但造型工巧,另有一番景致,心中暗暗钦服。詹敦仁把选县址的事一五一十地向这位老朋友讲述起来。曹钦差就走进大厅,提笔写下“落凤县址”四个大字,还题了一对联:“闽山无难天下志,敢叫荒地变玉衙”。此后,安溪县城便叫“凤城”。
其二,《东南早报》亦有“千年古杉”之报载:
安溪县祥华多卿村佛耳山麓,现存千年古杉一棵,茎粗盈米,杆高十余丈。据当地老者詹氏称,该树系其始祖安溪开先县令詹敦仁住在佛耳时亲手种下的。千余年前,此地常有老虎出没伤害人畜。自敦仁先生种下此树,山村似有将军护守,自此老虎远遁,村民安居乐业。千年古杉还有一奇:若其再长新枝,当年詹氏家族必出一人才;若折一枝干,则必有一族人仙逝。曾有商人出高价,想要买此杉做船的桅杆,但族中老少都不为所动。如今,千年古杉依然郁郁苍苍,枝繁叶茂,成为安溪一大人文景观。
该杉树今日尚存,笔者田野之际,村人亦热切地介绍,并且对此说法深信不疑。前述传说,则无异是再度增添了“詹敦仁信仰”灵验的神奇性。
其三,据《清溪詹氏族谱》卷二十三所载,“宋咸淳中,邑民以灾旱禳祈故神,公灵响。请于朝,得封‘靖惠侯’,赐庙额曰‘灵惠’。”更是明白指出了詹敦仁成神之后,对人民有其消灾止旱的灵验德泽。
其四,詹敦仁纪念馆筹建理事会副会长詹柳金提供了筹建过程中的灵异现象,详述如下:
重建之中,每每柳暗花明,处处旗开得胜。现略举如下:
(一)1998年5月8日,理事会成立。未几,便着手择地选址,是年12月31日安溪县政府正式下文批复,同意提供詹敦仁纪念馆建设用地4666.7m2,然理事会先后择地三处,先后受困,处处受阻,一时无措,无可奈何。于是,急告敦仁公,公扶乩圣示找“台湾詹记德!”,后经记德宗贤周旋,果然奏效。1999年3月31日,政府划定选址于凤冠山大石埯,并具公文通告。
(二)择宝地难,征宝地更难。丈量面积,圈划“红线”图纸之时,节外生枝,一波三折。紧要关头,公托梦于记德宗贤:“明日征地,尔若到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果然,宗贤如期而至,征地如愿以偿。1999年5月21日,县建设局到实地就“詹敦仁纪念馆”建设用地划定红线圈。
(三)1999年7月31日纪念馆破土动工,敦仁公金身驾临指导。凌晨2时许,仪式毕。神轿却大荡不已,敦仁公意欲立轴定向(定风水)。众宗亲恳求道:刚征之地,尚未平整,沟壑不少,杂地陡峭,旱地层层,况天色正暗,平整后再定最宜。公不允,詹万法理事长当即执香请示:“今晚若定(风水),明日当以罗盘校对。”话音一落,神轿飞身上高草丛生之坡地,尔后,神轿摇荡翻转,倒悬,以轿顶角点地。点了第一点后,神轿沿山坡斜绕至下丘的旱地上点了第二点,再跨过沟壑,连下三丘旱地,点了第三点。定完三点,扶乩于空地上写道:“定出子孙福……”翌日,理事长请来风水先生,率领理事会一班人马,至场校对。红线一拉,惊讶不已,三点竟成一直线(当时地形崎岖,于第一点之位,看不见第三点,于第三点之位,瞧不见第一点与第二点),罗盘一按,座向干巽兼亥巳,水出乙口,完全顺应山势,合乎地形。该向依凤山傍蓝水,面笔架拥凤城,左环右接,如抱如怀,前拱后植,若揖若拜。
(四)2000年8月,工地三通一平完成,主殿建设在即。9月23日,主殿动土开工,敦仁公金身亲临主持。首先,点兵点将。扶乩(神轿翻转,轿顶角在桌上书写)写道:“万法、记德、春金……”。第二,指导安奉福德正神。扶乩道:“土地、土地……土地”,“春金,口”(当时,在场之人,一时未会圣意,故敦仁公连书几遍“土地”字样。领悟后,副理事长泽西宗亲点香插于厅地之东,安奉福德正神位毕,春金副理事长开口拜谢福德正神)。第三,动土开工。扶乩写道:“石榴,动土”,理事会监委主任石榴宗亲领命抡起银锄,前前后后动起土来。第四,激励子孙。扶乩写道:“子孙福,全家福……好子孙,日进金……”(共写有几十字)。第五,落款签名。扶乩写道:“敦仁”二字,以示慎重。整场仪式,井井有条,活龙活现,完善至极,令在场所有之人,瞠目结的。
(五)2001年11月24日,理事会就纪念馆大门顶石匾匾额、大厅中神明金身规格及筹集资金办法诸事,请示敦仁公,公上坛(扶乩),逐一指示:1.匾额“开先县令詹公祠”;2.金身规格为:(1)高祖公(世隆公)、祖公(敦仁公)、二世祖公(琲公)金身高160cm,宽78cm,厚80cm;(2)高祖妈、祖妈、二世祖妈金身高140cm,宽67cm,厚70cm;(3)文苏、武郑金身高180cm,宽60cm,厚67cm;3.筹集资金问题,扶乩圣示:“人,记德口,人口款要的,大人出。敦仁。”(时在场13人,均签名作证)。理事会谨依圣意,一一照办,并于2002年元月1日第五次全体理、监事会,提出“全面发动,重点突破”之筹资口号,以落实第四次全体会议(2001年6月23日召开),记德宗亲倡议、各村落代表签字承诺每人增捐100元(合160元/人)之任务。
依据詹柳金副会长所提供之资料,纪念馆重建至今,凡求敦仁公指点者,达十余次之多,屡求屡灵。众人因而对詹敦仁之神力更加笃信,而供奉愈盛。
“神话”是人类通过语言符号表达自己内心深层结构最生动的方式,列维·斯特劳斯指出“神话”乃是人类集体地、无意识地创造出来的“梦”。民间的历史文化传承,往往以“神话”或“传说”的形式来表现。本论写作过程中,亦发现不只是“詹敦仁信仰”,其实许多民间信仰经常都是以神话与传说的形式,方得在民间广泛地传播。然而国家体制“大传统”给我们留下的“文本”数据,远不能反映社会的全貌,尤其是庶民阶层的实际生活与思维。因为此类文化现象,由于文化的弱势与社会政治的种种原因,造成文宇史料的空缺。因而除了史料的探究以外,稗官野史、私人笔记、族谱、传说等,都是研究庶民文化时,不可忽略的珍贵资料。也唯有透过回归民间的社会调查研究,方能有较为深入而完整的文化解读。
所谓“有功于民者,祀之,所以报功也,亦以劝功也”。詹敦仁有功于民,死后邑民为其立祠,又得到主政者的封爵,加上灵验传说的附会,经过千年流传而成为安溪当地的一位代表性的“移民神”,造就了所谓的“詹敦仁信仰”。
四、田野调查
2004年11月“詹敦仁学术研讨会”于福建安溪召开,笔者与会之际亦进行实地田野调查,以详其内容,探究现况。此次会议由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安溪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詹敦仁纪念馆筹建理事会联合举办,活动内容主要分为揭匾仪式、学术讨论、参观访问三项。自此观之,可以发现该研讨会系因詹敦仁纪念馆落成而举办的,故由揭匾仪式隆重开始,会场高官云集,由泉州市副市长李天乙与厦门大学人文学院院长陈支平共同揭匾;而学术一方的陈支平教授致开幕词,则无疑为此次活动的文化水平作了保证。参与研讨会的专家学者来自四面八方,台湾、北京、上海、武汉、闽中、闽南都有,然而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则占了最大的比例,因为当时的哲学系主任詹石窗教授同时也是詹敦仁纪念馆筹建理事会名誉会长,詹石窗主任以詹氏后人的身份登高一呼,学界亦热情响应,踊跃参与论文发表。另一方面,安溪当地的统筹为詹柳金先生,其为詹敦仁第36世孙,安溪县祥华乡多卿人(即詹敦仁故居人),不但是安溪县政协第八届常委会常委,也是安溪职业中专学校副校长。詹氏宗亲组织与政治势力的介入,加上学术之清誉,使得此次活动隆重而成果非凡。据闻此次詹敦仁纪念馆落成典礼暨詹敦仁学术研讨会活动,经费约25万元人民币(尚不包括论文集的出版费用),而筹划更是历经六年的长期规划。
召开学术研讨会之会场“詹敦仁纪念堂”,前身为“清溪县开县先令詹公祠”(俗称“开先祠”),论其历史沿革,据安溪开先县令詹敦仁纪念馆筹建理事会之整理,可分为以下几个重要阶段。
一、后周显德年间(约956年),立“生祠”于县厅事之东。
后周显德二年(955年),詹敦仁开疆置县,取名曰“清溪”……未几,敦仁谢事隐佛耳。吏民伟(敦仁)公之功,立生祠于厅事之东。《泉州府志》亦载:敦仁去,邑人思之,为立生祠。
二、宋太平兴国四年(980年),建“开先祠”于县厅事之外东界。
宋太平兴国三年,敦仁仙逝。(敦仁)公倾世,吏民如丧所亲……后一年(980年),士民以公祠在县厅之东,岁时祝祭似有不便,状乞改厅事之外东界……官从之,乃改新庙。并取“新庙”名为“清溪开县先令詹公祠”。
三、迁“开先祠”于城隍庙内。
厥后,(清溪开县先令詹公祠)祠迁于城隍庙,后享祀之礼遂废……义士愤之。祠之故地,灵享犹在,为令者迨今不敢居焉,非特为詹氏之始祖,实为一县之开先。(本次迁址,时间不详,有待考证)。
四、复“开先祠”于县治东偏。
(敦仁)公之待民以清,民之事(敦仁)公以敬。未几,士民又相率于县治东偏重建“清溪开县先令詹公祠”。
五、宋咸淳四年(1268年),敕赐“灵惠”之额。
宋咸淳三年,乡绅林济川等,具状乞封庙额。咸淳四年,朝廷赐额“灵惠”,八年,敕封开先祠神詹敦仁为“靖惠侯”;敕封神之子詹琲为“靖贞侯”(史称“父子封侯”)。
六、明嘉靖戊戌(1538年),“开先祠”就地撤旧扩建。
至明嘉靖年间,“开先祠”已逾六百载,破旧不堪。戊戌年就地撤旧扩建,使之“庙貌绚美,规制大备”。
七、明万历辛丑(1601年),“开先祠”重修。
嘉靖之季,邑遭寇乱,祠遂毁于兵燹。万历辛丑,诹吉鸠工,扶倾葺圮,堂宇一新,奕然壮观。
八、公元1941年,蒋介石委员长下令保护“开先祠”。
台湾《同源一脉》载:“民国三十年,安溪县警察局局长陈岫祥明目张胆,企图强行毁没开先祠,改建警察局……乡亲父老立状投书国民党行营蒋委员长……后复信批示:‘查安溪詹敦仁氏确系开先县令,有功于民,于县署前东偏立生祠一座,每逢春秋二祭,该祠堂被警察局欲毁没原基,令饬安溪县查明,核办此批。’”
九、公元1998年,重建“安溪开先县令詹敦仁纪念馆”于凤冠山麓。
“文革”期间,“开先祠”被毁。改革开放以来,侨台胞返乡谒庙不遇,原址复建之声日盛。公元1998年安溪县人民政府批复择地重建于凤冠山麓,并易今名。
试观今日“詹敦仁纪念堂”的性质,显然为“詹氏祖庙”,笔者造访当日有许多外地的詹氏后人特地前来上香。比较特别的是捐献者一律为詹姓,据说并不接受他姓人士的捐款,而捐款者不但扩及福建以外其他省份,而且尚有来自台湾、马来西亚等地侨胞之捐献。重建纪念堂无疑再次汇集世界各地詹姓人士出钱出力,成为团结詹姓氏族的一种动力。然而,参与盛会者尚扩及他姓人士(如笔者等),因而也不排除今后有再度改变其目前以血缘为基础的宗祠性质而成为区域性民间信仰之趋势。
第三项的“参观访问”,乃笔者此次田野的主要重心以及最大收获。参观访问的内容依序如下:詹敦仁陵墓、詹琲(詹敦仁子嗣)故居、詹仰庇(詹敦仁21世孙,官至刑部尚书)故居、台建工程(凤形祖宇、上厝祖宇,均为台湾人詹记德独资)、白玉衡落成揭匾(台湾人詹锡富独资)、灵惠庙(詹敦仁故居)。参观白玉衡时,当地人无分老少,皆前来迎接,白玉衡祖宇所在地的新寨小学更出动了部分学生约300人在老师们的带领下,手拿旗帜队伍整齐,高喊着“欢迎、欢迎”,而自动前来看热闹的村民更是几乎挤爆了现场。然而,当地人士有相当比例的人并不知道“詹敦仁”、没去过就在附近的“灵惠庙”。相反,外地来的与会者却是对詹敦仁的杰出事迹与高尚情操了如指掌。对于此一现象,笔者推论,或许是受了“文化大革命”破除迷信的影响,消减了当地人进庙上香的习惯;而受邀而来的外地宾客,则是受到邀请文宣之感化。另一方面,主要出资者的台籍人士,无可讳言应是本着中国人落叶归根想要衣锦还乡的传统观念,加上近年两岸热络交流下所出现的必然举动。
五、结语
众所周知,总括地探讨某个传统文明或社会的时候,分析该地区所存在的信仰文化,是一项重要的课题。自唐宋以来,道教与民间诸神崇拜的结合,使之与基层社会生活的关系越来越密切。素为移民原乡祖籍地之安溪地区,千年以来的“詹敦仁信仰”随着移民的海外发展,与中国人传统的落叶归根思想,加上詹敦仁的爱国主义情操今日又被当地政府塑造为一面永远召唤国家统一的旗帜,“詹敦仁信仰”今后的发展与隆盛应是毋庸置疑的。
据安溪县祥华乡人民政府之资料,目前詹氏人口(包括移居台湾者)已逾四万。由于詹敦仁具备移民神特质之“开基祖”身份,势必汇集血缘与地缘之向心力,成为海外詹氏宗族以及安溪人士之精神依归,也必然会带来原乡经济效益之繁荣。詹敦仁以其无比的人格魅力,造就了深厚的信仰力量。因而,论及“詹敦仁信仰”的社会功能性,首推团结宗族、繁荣乡里与促进经济,而其汇集海外詹氏宗族与安溪人士向心力之功能,亦对两岸之和平交流有显着的正面作用。
信仰文化虽然属于意识形态,然而意识形态却也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而且,如果能够充分利用民间信仰,则必能巩固其世俗的地位与利益,像这样的“功利”性质,其实放诸官方与民间皆然。“詹敦仁信仰”吸引台胞的慷慨解囊,以及“詹敦仁纪念堂”之兴建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都是这个道理。透过本文的研究,发现宗族与信仰文化的发展有着相当密切的关联,而神话与传说为信仰传播时的重要催化剂,经济效应则是伴随而来的成果。
其实,像这样的“移民神”,推论在闽南应是不胜枚举,然而为外人所熟知尚仅是数中取一罢了。中国人千年以来,因政治等因素,曾有数度大举南迁的移民潮。移民为了追求在社会上的生存,血缘性的亲族关系相对强势,因而,自宋元以来,福建民间家族制度和家族组织的发展,相对之下,也比中原地区来得更为严密且完善。这种社会的构成过程与基础,同时也反映在信仰文化的场域里。在福建一带,宗族与庙宇的结合性较强,而且福建因为开发的时间较晚,许多在移民过程中有功的人,往往也被供奉为神,因而造就福建等地区无数移民神信仰的发展,如“开闽圣王”、“开漳圣王”等比比皆是。甚至沿袭闽俗的台湾,也在当地发展出隆盛的“开台圣王信仰(郑成功信仰)”。“詹敦仁信仰”的例子,就今日之发展现况而言,实则是透过宗族(宗亲会)的推动而传播的。在中国人传统的“落叶归根”思想下,“詹敦仁”或许仅是世界詹姓人士精神层面上的代表性先祖,这个情形就有点像是陈支平教授在《福建六大民系》大作中所提的“蔡襄与蔡京”的例子,中国人素来在追本溯源的时候,总有“把好人归自家”的习惯。其实安溪当地的村民尚有相当比例并不清楚詹敦仁的年代、也不知道詹敦仁的相关事迹,然而经过学术的鼓吹,“詹敦仁”在外地声名大噪,成为詹姓人士光宗耀祖的代表人物,而吸引大批詹姓后人前往安溪朝圣谒祖。终将詹敦仁这一位历史人物,神化为该地之“移民神”。本论仅以台湾人较为陌生的“詹敦仁信仰”作为闽南地区“移民神信仰”研究的一个开端与实例导入,从信仰文化串联中原语闽台的渊源,借由庶民信仰文化的研究,让全世界的中国人共同体会同是炎黄子孙的感动。
参考文献
一、史料
《左传·成公十三年》。
《清溪詹氏族谱》卷二十三。
弘治《八闽通志》卷五十八《祠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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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来源:2011年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论文,2011年11月。
作者简介:高致华,厦门大学宗教学研究所副教授、台湾宗教研究通讯编辑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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