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笔记-春部:种瓜种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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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6年第12期

    栏目:时代广场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李绅《悯农》

    立春

    正如多年来我对那一条名叫瓦河的河流热情持续地追踪探索一样,为了倾听大地的隐语,记录土地一年四季的变化,观察土地上生存的那些植物和动物们的快乐或忧伤的时光,譬如一棵败节草从生到死的匆忙岁月,譬如一窝土拨鼠家庭生活的琐碎片刻,我从放羊的胡二手中租下了南坡的半亩闲田。我知道,一个人久离土地,心灵和身体必将会过早地衰竭。从我离开家乡的土地劳作出门读书到毕业工作,有十几年的时间,我失却了与土地亲密接触的机会,我只整日把屁股蹲坐在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办公室里,听着墙外一年四季嗡嗡的空调的噪音,我渐渐发现正在慢慢萎缩。十几年的时间,我的身高萎缩了2公分,我的头发开始脱落——你不知道,我原来那一头乌黑浓密的毛发是多么诱人啊——我有了颈椎病,每日把脖子转动得像货郎鼓一样哗啦啦作响;我又生了痔疮,蹲在坐便器上半天拉不下屎来——这让我多么怀想少年时候在野外随便找个草棵便一泻千里的痛快时光啊——我的眼睛开始发涩,干眼,屈光,散光,高度近视,眼前飞蚊……这可都是一些老年人的症状啊。现代高科技的医院里的精密仪器检查了我的全身,没有发现我有任何的病兆,我只好求助于住在瓦河东岸的那个神秘的老中医。我敲开了他的柴门,他把我引进他的药房,刚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甜腻而又略苦的中药味儿,他指给我看那一个个抽屉里的秘密,这是当归,这是黄芪,这是淫羊藿,这是甘草……最后,他拿起毛笔,神秘地给我写下了方子:

    不求千山万水药,但得南坡半亩闲。

    找胡二要地的那天,我和种地的几个朋友以及胡二都觉得占了便宜。农民胡二在南坡上有几亩荒田,但光棍胡二却一直游手好闲,他对土地的热爱不及他对女人热爱的十分之一。他放了一群黑白山羊,那都是他的老婆。他给了它们各自的名号,一个封为皇后,其余的都是美人和贵妃,他每天赶着它们像黑云朵白云朵一样在南坡上逛游,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跟随着他,他就是南坡上的一个土皇帝了。给我看病的老中医给我讲过胡二的故事,他说他是在一次出诊的回路上发现了胡二的秘密,胡二把一只俊美的白山羊牵进了那长在水边的芦苇丛里,很快他就听到了山羊的咩叫。老中医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我并没有感到粗俗和鄙陋,相反,我感到一股新鲜的野气扑面而来,这正是游荡在山间和平原上生物的原本的本能的气息,老中医说这些的时候我放开嗓子哈哈大笑,我说,我羡慕死这个放羊的胡二啦!他曾经吓唬过胡二,说,胡二,你小心你的贵妃们给你生下一窝子人头羊身的小妖怪来!胡二为此也曾惴惴不安了许久,甚至低三下四请老中医开过堕胎的方子,可是后来,胡二知道了这只是一个玩笑,胡二也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脸羞涩地红了。

    我们把一点微薄的租金递给胡二,胡二爽快地留我们喝酒,并且把他的一个情敌“黑公山羊”杀了招待我们,那天我们都喝得酩酊大醉。胡二爽快地把二亩地无限期地划给了我和朋友,他说,什么时候不愿意种了你们再还给我就是。我们跟着胡二到南坡看了一趟,我选中了一块楔子形的地块。我看中的这块土地,除了它向阳,肥沃,主要是在这块地的楔子尖上还有一棵两人高的山枣树和两棵桃树,在长点的那条田埂上,有一棵生长了几十年的垂柳。我喜欢柳树,我想,等炎热的夏天来临,我劳作之余可以在柳树下小憩一下,喝杯茶,或者就爬到树上,拽一下柳枝,扯一下鸟窝,编制一个柳条帽子戴在头上遮阳。

    整整一个冬天,我都没少来南坡这半亩闲田。我恐怕漏失了冬天里对土地的观察,我想看一看白雪覆盖下紫黑的泥土是如何湿润的,是如何坚硬的,看一下霜降后凋敝的田野是如何落寞的,是如何孤独的。寂寞也是一种美,孤独也是一种美,我读许多古书,那唐诗宋词里,总在写着裸露之美,孤独之美,落叶之美,寂寥之美,我以一个诗人兼农民的身份,感受着土地的萧条之美。这是一种病态的审美观吗?但我知道,这种病态不是从我开始的,也不会从我结束。继而,我又感觉到了我的矫情,真正的农民关心的只是实实在在的土地,以及土地的收成,我关心的这些虚虚的东西,是不是不合时宜?但我热爱这片土地,我用手掌轻轻地拍着它,它把冰凉的温度传给我。我甚至看看四周没人,俯身趴了下去,把脸贴在泥土上,把双臂搂在土地上,我的冲动了的阳具直直地插在泥土上,像一根木钉。

    立春这天,我又来到了南坡。我扛了一把铁锨,准备挖一挖泥土。我记得爷爷说过,立春当天,地里就会有热气冒出。那是大地还春,阳气上升所致。这让我想起春节的时候,爷爷贴的春联横批上总会写“万象更新”四个大字,年复一年,不曾更改。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爷爷的偏爱。爷爷年纪大了,最怕的就是冬天,等一年的立春到来,爷爷总会舒一口气,说,这一年又算熬过去了。爷爷说,立春时辰一过,你拿个橛子在地里钻上一个眼,放上一片鹅毛,就会看见鹅毛轻轻地往上飘。我对这种节气的准确性颇有怀疑,可我的爷爷教导我说,这是千百年来实践验证了的,不由你不信。今天到南坡来,我除了扛了一把打磨得锃亮的铁锨外,我腰间还藏了一个木头橛子,来的时候我专门绕道去了鸡鸭屠宰市场,虽然没有找到鹅毛,但是讨得了一把鸭绒毛和鸡绒毛,我的内心充满了欣喜,我对验证古老的节气变化充满了期待。

    从我住的地方到南坡田园,要涉过瓦河。冬天我过来的时候,为了抄近路,我没有去南边的桥上走,而是沿冰而过的。瓦河结了厚厚的冰,我走在上面,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候,那时候在河上滑冰是我们冬天里最大的乐事。我的日记本上清楚地记载着关于瓦河的信息:1、十月十九日,阴,北风。瓦河结了薄冰,冰薄而透,不匀,靠岸处略厚,河中心渐薄;一只不认识的飞鸟掠过,羽灰白,发出磔磔之声,疑为东坡《石钟山记》中栖鹄。2、十一月三日,微雪,北风。去田园,过瓦河。瓦河冰呈白色,不见水底,欲渡冰而过,以脚试之,略有脆冰断裂声,急跳而过,无恙。心跳骤而美。3、腊月初八,大雪。早上去南坡,见瓦河冰厚盈尺,见有摩托车缓驰过。用铁锨击之,仅有白点数粒。于是放心涉冰,做滑冰状,跌一跤,屁股至晚仍疼痛……我翻读古书,知道立春之后,河冰初解。今天过河的时候,我用铁锨试探着,沿河而过,河冰倒没有断裂,但是我隐隐听到有撕帛裂锦的声音。

    放下铁锨,站在田园里伸了个懒腰。我四处打量一下,并没有发现田园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我知道,立春时辰刚过,用肉眼是无法观察到田园表面的变化的。但是,我用脚踢一踢泥土,泥土已经没有那么坚硬了,有一块泥土松动,沾了我一鞋。我的内心一阵惊喜。我从怀中掏出温度表,插在泥土里,我记得大寒那天,我测量过泥土的温度是-6℃,今天我测出的泥土的温度是-3℃。我到楔子尖处,看了一下那棵山枣树,树叶落光了,黑黑的枝桠上停留了四只麻雀,不知它们是不是一家子。我向它们敬了个礼,其中有一只麻雀冲着我叽喳了一阵子。我侧耳倾听,鸟语啁啾,我翻译不好,它大概是说它认识我,是这块地的主人,并向我问好,还转达了它家里其他成员的问候。我从怀里掏出我随身携带的一把麦粒撒在地上(这是我去田园必须要带的粮食,为了随时救济一些贫困的动物家庭和乞讨的小鸟),我向它们弯腰道歉,告诉它们一个冬天我的田园没有给它们提供足够的粮食而感到惭愧,春天马上就来了,等我种上庄稼,随时欢迎它们前来做客。有三只麻雀从树上落下来,歪着脑袋看了我几眼,就开始啄食麦粒。另一只为我唱了几句歌,才飞下来啄食。我折身返回,在那条较长的田埂上,来到那棵高高的柳树下。柳树的叶子几乎全都脱尽了,细细的垂柳的长条静静地垂着,黑色的珠帘线一般。我知道,春天一到,最先发芽的就是它,先是那柳枝柔软起来,毛茸茸地绿起来,接着是春风中摇摆起S形状的舞蹈,一串串绿珠子一天一个变化,一个夜晚,它们就绽放了嫩芽。我过去先给柳树打了个招呼,拍拍它的黑色的树干,抚摸了一下它下垂的枝条;然后,我仰头向上,给在这个树上做窝的那一家喜鹊邻居打了个呼哨。这窝喜鹊据胡二说已经在这棵树上三四年了,一共孕育了四窝小喜鹊儿。它家的每个成员我几乎都认识,它们也认识我,看见我到来,两只喜鹊一起向我致欢迎词。我摘下帽子挥帽致意。问它们春安。然后,我解开裤带,在柳树下撒了一泡尿,突然有风,柳条儿调皮地拂了我的阳具一下,我笑着打了柳树一巴掌。

    察看了一遍,我从腰间拿出木橛子,一字排开,在田里的暄土处扎了六个小洞儿。然后,我从兜里掏出鸭绒和鸡绒毛,挨个小洞里放上了一片。我做这些的时候,我发现我身后一双小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我看了半天,它歪着头,纳闷地看着我,一言不发。不用回头,我就知道那是生活在我这个田园里最胆小的土拨鼠老K,我给它取名叫老K,或许它也不知道,但是它的胆子也太小了。我每次来,它都蹑手蹑脚地过来看我,我一给它打招呼,它就溜了。等我把检测立春节气阳气的鸭绒毛和鸡绒毛放进洞里,我转身给老K打招呼,老K拔腿就跑。我哈哈大笑起来,我听见树上的一只喜鹊也嘲笑般地笑起来。其实我一个冬天都很关心老K一家的安危,我怕这个冬天太过寒冷,我知道老K是个老实人(鼠),我秋天的时候种了三行大豆,但它几乎没怎么收藏我的大豆,我收割的时候,老K只是捡拾了一些掉落在地上的豆粒搬回洞穴,它大概是不好意思。但我不能亏待老实人,我这次来专门带来了半斤黄豆,我知道老K的洞穴在哪里,我直接给它送到了洞穴里去了。

    太阳越来越高,今天天气很好。我拿着铁锨这里挖挖,那里戳戳,我打了一条小田埂,把这半亩田园分成了两半。带尖的这一小部分我留作菜园,准备春天的时候种上各种蔬菜,还准备栽上几棵西瓜和甜瓜;大一些的那部分我要翻土之后,点上春豆和棉花,还要种上几株高粱和玉米。我想把它种成杂货园,这块田园我并不指望它为我收成多少粮食,因为出于对土地的感情,出于对那些庄稼的亲切的眷恋,哪类庄稼我都割舍不下,我甚至还到瓦河岸边的泥地里挖来了两株芦苇的根埋到了东南角上。我喜欢芦苇这种植物,这就是北方的竹子。我年少的时候,在我的梁山故乡黄河岸边,到处生满了这种翠绿的喜人的植物,它们一年一生,春荣秋枯,观察它们,颇让人感受到生机蓬勃到秋荻瑟瑟的萧条之美,它们亭亭玉立,会有一种名叫苇喳子的小鸟在它们的绿秆上做窝,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宛若天籁。

    打完田埂,我觉得浑身燥热,身上出了一身汗。天气的确有变化,立春之后,截然便有不同。原来的时候,整个底子是冷的,偶尔热一点,也只是表热;立春之后,整个底子便是暖的了,至于冷风,也只是吹面不寒的过脸风了。我的田园的东边,南北四长行,去年霜降之前我耩了一耧麦子。我过去蹲下,用手扒一扒泥土,看到略显委顿的麦苗下的根部已经水盈盈的蓬勃盎然。麦苗的根部已经分蘖,新的叶芽正喷吐出来。那些半黄的麦苗的叶子也开始泛绿。冬天的时候,胡二放羊曾到这里啃食过一次麦苗,被我抓住了,差点和他闹翻了脸。我捉了他的羊,要给他杀掉,胡二只是觍着脸,说,这冬天的麦苗不怕啃,越啃越旺哩。我说我不信,你的羊妃们把我的麦根都给拽出来了,它怎么还会越长越旺?胡二理亏地说,我错了,我错了,你总不能看着我的羊给饿死吧?我说,饿死了吃肉。胡二扯了脸笑,说,好,好,我改天杀了羊请你吃羊鞭羊睾丸哩,你也好去包个二奶,有使不完的劲。我笑了,说,快滚,快滚。胡二赶着他的羊哼着歌走了,这个天杀的混蛋,我还真有点羡慕他的无牵无挂的潇洒。

    我看到麦苗下面的土地有点儿发干,突然想起在北坡向阴的地方还有不少积雪,于是我拿着铁锨过去端了两下回来,撒到麦苗上。绿色的麦苗被白色的积雪覆盖,几片小尖叶从白雪中探出头来,仿佛襁褓中的娃娃,真是可爱。我看着这些小生命,内心充满了笑意。我坐下来歇了一会,点着一支烟,慢悠悠地吸着,远处瓦河上有一个人试探着在沿冰过河,那个人也扛着一把铁锨,大概也是一个闲不住到田地里来转悠的闲人。我想停几天我再来的时候,要带一个簸箕来,我要把北坡的积雪多端一些来,好让它们铆足了劲儿地长吧。

    我准备回去的时候,到我用木橛子钻出的小洞边看了看,其中小洞里的鸡鸭绒毛已经有三个被地气吹了上来。还真是神了,这节气!这地气!我不禁嘿嘿地笑起来,我决定回家后把这些发现都写进我的日记《田园叙事》里,并把这个文章发到报纸上去,昭告天下。

    雨水

    自然界本身就是一个二律悖反的矛盾体。譬如,春和秋,夏和冬。譬如落叶和发芽,冰冻和融化。这一切的本质都是在进行着自然宇宙的加法和减法。秋日过后,大自然就在做着减法运动——减去繁华,裸呈真实。它告诉我们:一切的遮蔽都是虚假的,一切的荣耀都是浮华的,百花齐放全是匆匆过客,霜凝大地,泥土板结,木叶尽脱,萧萧而下,紫黑的泥土上,唯余下赤裸的真诚才是永恒的。真诚还不够,还要落下雪花,用琼玉洁白遮掩一切,扫除虫豸蚊蚋,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土地更是如此,南坡的那半亩泥土,在我收获之后,采摘了果子,收拾了棉花,拔掉了棵秧,砍倒了高粱,最后只剩下泥土——那一粒粒细微的看不清的泥土的分子凝结起来,坚硬起来,它封存了养料,蜷缩成无用的黑紫色。整个冬天,我去看了好几次,除了几垄略微绿色的麦苗(麦苗对于冬天的泥土来说大概就是一个反动),满眼全是暗苦色。山枣树和垂柳树只剩下黑色的枝条,绿和黑,也是一种生命的背反吗?人总是和大自然背道而驰,自然和泥土越是裸露,人越是穿上厚厚的衣装,皮毛已经退化,御寒只有借助外物。赤裸的肉体披着的全是动物的毛发,剥去掩饰的外衣,人体上仅剩下一撮阴毛和几根稀疏的头发(有的连腋毛也刮掉了)证明着人曾经是一个动物,和那些猿猴一样,曾经归属于大自然。

    那么,人就是大自然的一个反动。自然界做减法的时候,人是做足了加法的。所以,我讨厌冬天,我觉得只有在夏天里,炎热的夏季,男人和女人们赤身而卧,或于溪中游水,或于泥土中耕耙,累了匍匐大地,或枕着坷垃遥望星辰,人才是最自然的。立春过后,我脱掉臃肿的棉衣,伸胳膊展腿,整日在南坡半亩田地中劳作,我踏上泥土,捧起泥土,汗水滴落泥土,才感到了活着的乐趣。

    我端了一个簸箕,把山阴的积雪弄到我田里的麦苗上去,干了整整五天的时间才把那些麦苗全部“浇灌”完毕,我知道,也许过不了多久,雨水就会到来,我的这些活计也许只是徒劳,但是,我却从中得到了快乐。尤其是那天我坐在田塍上休息,顺手攀过一条植物的藤蔓——那是一株迎春花的茎——我突然就看到了满枝的芽苞。是芽苞。暗色的枝条上,规则地密布着这种嫩芽,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去年叶子落尽后的残梗,可是它的的确确是芽苞。我细数了一下,一个枝条上的芽苞高达76对,一个个呈枣核形状,两三个未展的外衣套包住的是嫩绿的浆液。这嫩绿先是花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直到76对花朵,然后,一棵迎春花又有四五十条花茎,展开的时候是嫩黄色,继而是黄色,金黄,三四千朵迎春花热烈而奔放地铺展开来,不见叶子,只有满枝条的花朵,那是春天的颜色吗?我向来对这样的枝条上直接布满花朵的植物充满了好奇,我纳闷那些叶子们哪里去了?那些粗黑甚至丑陋的枝条怎么会生出这样娇嫩漂亮的女儿?报春的消息从一个花枝开始,从76对细小的花朵开始,向整个自然蔓延,向整个春天蔓延,向无数个76对蔓延……我记得妻子种的君子兰这几天也正在蓓蕾欲放,妻子每天都要数一数花朵,14朵,16朵,18朵,今天都到了20朵了,君子兰的花瓣中空,像一个个小灯笼,里面一定是等待出世的更粉嫩的花蕊,花瓣的颜色开始泛红,它们次第开来,由素而粉红,而雅红。那些花朵儿呀,朵,朵,我不知道古人是怎么造出这个字来的,我常对着这个字发呆,太漂亮的一个字,它漂亮,美丽,长腿,匀称,木之上的灵魂就是朵吗?要让我评选汉字,最漂亮的就是这个“朵”字,我告诉妻子,我们出生的宝贝要是个女孩子,一定就取名叫朵的。朵朵。朵朵。朵朵。美丽如花的孩子。乔朵。乔一朵。乔朵朵。我对这几个字爱极了。

    立春之后,下一个节气便是雨水。今年的立春是年前,腊月二十一这天立春,过年之后初六便是雨水。《逸周书·时训》说:“雨水之日獭祭鱼。”按照古书上的解释,雨水这个节气之后,要“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就是说水獭开始活动,要破冰捕鱼吃了。而《礼记·月令》云:“﹝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郑玄注:“汉始以雨水为二月节。”我田里也是有一株桃花的,我过去认真查看了桃树的枝条,尚没有发现桃树的萌动,但我知道桃树枝条的里面一定春意萌动的。只是这一株迎春花枝条绽绿,含苞待放,煞是明显,如此看来,《礼记》当中的记载不能说不准,只能说不确,或者也许把它更为“始雨水,迎春始华”更为确切?雨水这天上午,我站在田里,天色是阴的,微雨将到未到的迹象,却突然听到了一声春雷的。那声春雷来得那样突然,那样美妙,那样遥远,让我一时百感交集。立若木鸡。

    雨水飘落下来了。雨水如丝,细如马毛。眼前很快烟雾朦胧,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水,正好在雨水这个节气落下来。一切都是这么准确。我知道,今日之后,雪将变作雨,雪和雨其实是迥异的物理过程,雪是凝结,雨是散落。雪花让大地禁锢自封,雨水溶解泥土颗粒,让大地解冻。雨丝落在田园,也落在我身上,脸上,虽然有些凉,但已经没有了逼仄的冷。微凉。湿润。我从坡地的南边走到北边,感觉到大概有一亿条丝线钻入我的田园里,雨水落在山枣树上,枣树枝更加黝黑。落在桃树上。落在柳树上。落在麦苗上。落在麦苗的微白的积雪上。落在尚硬的土地上。落在迎春花的芽苞上。落在迎春花的茎条上。迎春花的枝条很快就柔顺起来,我掐断一条细茎,看见枝条里有一条小溪,那是另一条细小的瓦河。里面流淌的是生命的浆液。那浆液里有花有叶,也有看不见的果。

    邻地的刘三跑过来,刚才他正在旁边的地里翻地。他有好几个大棚,种菜卖给城市,但他也有一块自留地,和我一样,拒绝使用一切现代科技来耕作土地,也拒绝使用一切现代工具来收割庄稼。去年我和刘三合作得很好,我们互相帮忙照看田园,收割的时候我们一起拿着镰刀收割,累了一起坐在田埂上抽烟。我记得麦子收割下来,我和刘三一起拉着石磙轧场;刘三是个好把式,起风的时候,他扬起木锨扬场,我给他打下落;去年耩地的时候,我拉耧刘三摇耧播种,刘三摇耧摇得均匀,播下的种子出苗率高;去年我的菜园里收获了蔬菜,我跟着刘三挑着黄瓜茄子去赶集卖菜,卖完了菜我请刘三到酒馆里喝酒,结果菜钱还不够我们喝酒的,刘三笑话我不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我也哈哈大笑,告诉刘三,我有工资,不缺酒钱,我缺的是劳动,是参加耕耘土地收获果实的劳动。刘三说,你们城里人日怪,放着清福不享,跑到这农村来受罪。我说,人活着享福太多身体就不行了,这里也不行了(我指着我的心脏说),你看我劳动一年,颈椎也好了,腰也不疼了,前列腺也不肿了,脚气也没有了。刘三就明白了,刘三说,你是个活明白了的人。刘三那天和我都喝醉了,我们相互搀扶着回家,他去乡村,我去田园的草棚睡了一觉。

    刘三戴着个草帽过来,把草帽摘给我,说,快戴上吧,你这个脑袋不禁雨淋。我说,你是秃顶,还是你戴着。刘三说,别看是个秃顶,却也是个不怕雨的葫芦。我执拗不过他,戴上他的草帽,夸他有先见之明,知道今天要下雨。刘三撸一把湿漉漉的脸说,我知道节气准哩。我掏出一颗烟递给刘三,一只兔子从远处山坡上跑来,歪着头看着我们两个怪人点烟,我和刘三也歪着头看了它半天。刘三说,我认识这只兔子,去年咱们的豆苗子被它啃掉过半垄,我得吓唬吓唬它。刘三弯腰拾个坷垃,兔子扭头就跑,跳出去多远还回头张望。我和刘三哈哈大笑,我说,就当咱们救济扶贫了它一家子。刘三吐口烟说,扶贫个屌!过年我还得给它发红包哩!我知道刘三心疼庄稼,他才是真正的庄稼人,我的慈悲在刘三面前其实很肤浅。但我知道刘三不吃兔子肉,我说放心的,要是碰上胡二,这只兔子大概就要倒霉了。刘三扛着抓钩,他刨了一片地,他说要种点儿菜,问我是不是也要种点儿。我说,当然要种,我还得等着和你一起去卖菜呢。刘三说,等雨停了你也得抓紧翻地了。我说,好,下次我就带铁锨和抓钩过来。刘三说,那好,菜种子菜苗的事就包在他身上了。我把兜里的那盒烟都掏给刘三,说,拜托你了。刘三拍了胸脯说,老弟放心,种菜我是老行家了。

    这样聊了一阵子,身上有些冷,刘三说,咱们回吧。我说好,天晴了咱们再来。我和刘三挪动着脚,鞋上都沾了厚厚的泥巴,一走一扭,一走一扭的,像个笨鸭子。刘三离家近,过了瓦河朝村上走去,我推上自行车,往相反的方向回家去。骑车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在想,我得在田间好好拾掇间房子,到时候庄稼活多的时候,我就不回去了,直接在田里睡觉。那间草棚子已经有些漏雨,我得好好的苫些草,覆覆顶。还得垒上墙,不用砖,直接用泥垛墙,泥土房子冬暖夏凉,我住在这里舒服得很。等妻子休息的时候,我也让她一块到这里来度假,渴了就到坡下瓦河里去汲水,饿了就吃这田里的收获的果实和菜蔬,晚上在田地里看月亮数星星,吹山风,听落雨,没事的时候把刘三和胡二喊来喝酒。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我有一个好职业,文化馆的创作员,不用坐班,我的任务就是到处闲逛,到处溜达,观察观察自然,体验体验生活,收集收集民歌,写点儿文章交差了事。我今年给自己定的任务就是,侍弄好这半亩田园,收获一排子车蔬菜,几布袋粮食,然后写一部书,就写这半亩闲田,写它的春夏秋冬,它的繁华与孤独,写它生长的庄稼蔬菜,写在它仓库里生活的田鼠、蚂蚁和蚯蚓。

    等那间房子修缮完毕,我也算是有了山间别墅了,收获的季节,我打算邀请我的家人和朋友来这里,赏赏月,品品茶,我还要邀请刘三过来,他是村上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让他给我打个下手做席。

    惊蛰

    前几天下了一场春雨,雨量不大,却不紧不慢下了两天。这些雨丝就像是一根一根的细针,在给板结的大地做针灸按摩。两天过去,大地经络舒畅,血脉通顺,僵硬变作柔软,踩在土地上,到处都变得泥泞起来。我换了胶鞋,去南坡看了一次。刘三在他坡地的一角垒了一个土炕,老远就看见那里冒起的袅袅白烟。那个土炕,上面遮了塑料布,塑料布上苫了稻草,里面则是刘三养育的瓜苗菜苗。土炕下面留了烟道,刘三每天去那里烧上点木柴,保持土炕里泥土的温度。那里面的泥土里始终插着一个温度表,随时检测泥土的温度,温度低了就烧点儿火,高了就停了烧柴。刘三说,这样可以防备倒春寒对秧苗的伤害。我说你这是大棚种植呀?刘三说,这可不是大棚种植,我大棚种植的菜苗都是从别人那里进的货,这种小地炕多少年前就有,他父亲就是这样教他育苗的。自留地的菜可不能马虎。我原来是反对刘三提前育苗的,按照自然法则,晚些时再育苗不迟。但刘三是菜农,有经验,说这样育苗不影响蔬菜的品质,这样在收割麦子之前就吃上西瓜黄瓜,早早把苗儿育好,等春分一过,撤掉棚子,秧苗已经长了一拃多高,根茎肥硕,除了两个瓣芽外又长出了几片叶子。这时候的秧苗最泼实,比那种直接在泥地里点种生苗要好得多。我不懂这些,就由他去,我只负责提供点种子,育苗的工作归他管理。到时候,刘三会把各种瓜菜秧苗分给我一些,我那一点儿土地,也费不了多少秧苗的,百儿八十棵就够了。

    刘三这一炕秧苗可以培育出几千棵苗子,也要费不少的劳力工夫。他自留地那一块一亩多地,蔬菜除了供自家使用外,还有一家专供的高品质饭店,是他妻弟开的,据说用的蔬菜都是有机蔬菜。刘三这里是饭店的专供菜园,质量可靠,据说那饭店不大,但是菜价很高,还是人满为患。雨水节气过后,点种上炕的那天我来帮忙过的。那天刘三还请了胡二,张四和赵五过来帮忙。去年我有事耽误没有参加,今年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劳动,我还有点儿兴奋。那天早上我早早地骑车来到南坡,刘三和他老婆已经在地里忙活了。头一天他和张四已经把土炕垒好了,头天晚上也已经试烧了一个晚上,我把头伸进棚子里,只觉得里面热烘烘的。棚子里的温度表显示在16℃上,刘三说,这个温度正合适。等装上了种子,温度还要稍高一点儿,大概在20℃左右正好。我去的时候,刘三正把年前晒好的猪粪和地里挖出来的新鲜泥土掺匀混合。培育这种秧苗,就要使用最原始最绿色的肥料,那就是粪便。人的粪便太臭,鸡的粪便力度太大,一般使用猪粪最好。刘三家里养着一头老母猪,一年的粪便刘三都积攒着,足足往地里拉了三大车。猪粪晒干后,敲碎,砸细,和经过筛子筛出的细土均匀掺合在一起,做菜苗和瓜苗的养料。这样不用使用化学肥料,绿色种植,我很赞同。为了移苗时候的方便,一粒种子要栽种在一个小筒子里。这个小筒子用报纸卷起来,高约15厘米,直径大概5厘米左右。装上粪土混合物后是一个圆柱体。我去的时候,报纸已经按照要求割好粘好了,晾干了糨糊的报纸折叠着,拈出一个来,一撑就是一个空筒。张四、赵五和胡二也都陆续来了,我们很快就开始工作。抓一把粪土,塞进报纸筒里,然后摁上一粒种子。一个瓜筒就做成了。不同种类的蔬菜种子分批装进不同的报纸筒里,排放到炕里的时候是刘三亲自排放的,他都做好了标记,这一片是西瓜,这一片是黄瓜,这一片是豆角,这一片是西红柿……胡二看我一把一把抓着粪土往纸筒里装,取笑我说,你这作家不怕粪土脏啊?这可是臭臭的猪粪哩。我用抓粪土的手点一支烟吸上,说,劳动人民亲近粪土最幸福了,脏什么脏呀?张四冲我挑大拇指,说,你这话说的是理,古人说,不脏不净,吃了没病。人太干净了就得了洁癖,就爱生病哩。赵五也说,勤抓粪土,增加抵抗力免疫力哩。他一句话把我们说得都笑起来,胡二捏了腔调说,粪土牌高钙片,补钙一片顶五片。那天我们干了一天的活计,我虽然有些累,但一点儿也没有腰酸腿疼,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喝了半斤白酒,一口气吃下了四个馒头,喝下了两碗饭汤,浑身觉得熨帖不少。一天的工夫,我们就把活儿干完了,晚上的时候,晚饭是在刘三家里吃的,刘三的老婆杀了一只鸡,炖了一锅小鸡炖蘑菇,那是我吃的最香的一顿饭。

    挨近惊蛰的时候,雨停了,我穿上胶鞋,踏着泥泞,又去了一次南坡。我老是牵挂着刘三的那一炕秧苗,不知道苗儿钻出来后,长出了几个芽瓣了?新叶子生出来了没有?我过去的时候,刘三还撅着屁股在那里往炕地下的炉道里送柴火呢,柴火是去年风干的棉花柴。这几天下雨倒春寒,温度有些低,外面差不多在三四度左右,我过去掀开棚子门,一股潮气扑过来,把我的眼镜都遮雾了。里面热烘烘的,慢慢看清,上面刘三是撒了一层水的,每个纸筒里的种子已经钻出了地面,弯弯曲曲地窝着脖子,好像豆芽菜一样。两个深绿的芽瓣,脱了一层皮,还没有完全舒展开来。但是,一眼望去,一大片同样喷薄的生命的色彩却震撼了我,那就是新生的生命,那就是汁液肥硕,蓬勃欲出的生命。一个两个感觉不出来,几千粒种子,几千棵伸展脖子的幼苗,真是壮观呀。我对刘三说,要是用相机拍个照片,就取名为“生命”,这个照片一定可以获奖的。刘三嘿嘿地笑起来,说,那你就拍吧,得了奖金咱们买酒喝。我说,下次我一定拿相机来,太美妙了。

    和刘三聊了半天,到田埂上走了一圈,我的胶鞋上全挂满了泥巴。我仿佛带了几十斤重的沙袋子在脚上,走路都趔趄了。我说,等泥巴干些,我就打算把那间草棚翻盖了,垒一间结结实实的泥屋子,冬暖夏凉,我也可以在这里住住,当个落脚点。刘三抽了一口烟,说,行。趁这些天活计还不多,我们赶快把你这屋子盖起来。我说,要不明天就动手?刘三摇摇头说,不急不急,垒房子脱泥坯必须得等到惊蛰之后,否则的话,泥坯还容易上冻,冻坏了就不结实了。过了惊蛰就没事了。我说,这么准?刘三笑笑,老辈子传下来的话,还有假?我说,那好,我准备好材料,找木匠物色根大梁,找几根檩条,到时候两天的工夫就把梁上了,房顶泥了苫了。刘三说,行,你先准备着,等一过惊蛰,咱们就把这房子盖起来。

    惊蛰这天,天气有些阴。我扛了把铁锨又去了南坡。中国古代将惊蛰分为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黄鹂)鸣;三候鹰化为鸠。”描述已是桃花红、李花白,黄莺鸣叫、燕飞来的时节,大部分地区都已进入了春耕。这一天开始,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我知道,在我这一片不大的土地里,是蛰伏着许多生物的。泥土就是一个仓库,我不知道这些泥巴的颗粒有没有生命,我只知道,春来化冻,冬来凝结,我只知道,养料滋生,万木可以葳蕤。去年的时候,我的田里是有着两条红花蛇的。那是在夏天的早晨,我挽了裤脚,趟着露水来田里锄草,我就看见了那两条红花蛇。它们正在交配,身子扭在一起,像一团麻花。我知道大自然造化有主,万物都有性爱。一条蛇,也是要追逐异性,取悦异性,交配异性的。或许它们交配的目的更直接,就是为了繁育后代,但是我想它们一定有其他事情无可比拟的交配的快感。我知道螳螂交配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雄螳螂把生殖器插进雌螳螂的生殖器内,那一定有一种幸福的极度的快感在流淌,否则它怎能忍受雌螳螂将其头咬掉的危险去交配呢?两条红花蛇,正在幸福着,我差点踩到了它们身上。我驻足绕道,即使是这样一个卑微的生命,我也没有理由剥夺它们的性福,没有理由剥夺它们繁殖后代的计划生育特权。人自己可以去追求爱情,感受青春的贲张和逛街胴体缠绕带来的战栗,蛇也可以。这一定是两条相亲相爱的蛇。它让我想起十年前我青春的日子恋爱的美好季节,那种只有开花没有结果的爱情永将沉淀,那种性交的萌动是最初生命的馈赠,人生应当收藏。我还知道,在这一块泥地里,蛰伏着许多只青蛙。前些日子我挖地的时候,就挖到过一只冬眠的青蛙,我真是亵渎了生命,打搅了它的美梦,我为此祈祷忏悔,重新为它挖了坑让它继续酣睡。那只青蛙,也许就是那只青蛙,让我在去年的多半年里,倾听了多少天籁?它鼓起了肚子不怕劳累为我歌唱,那咕哇的声音让我数次回到童年。我还知道,在我的这片田地里,在泥土深处,还住着一家田鼠。它虽然不用冬眠,但是整个冬天里,它和它的孩子们都蜷缩在泥土里,相偎取暖。我曾经偷偷在它的洞穴口为它们一家老小放过二斤黄豆,我怕这个漫长的冬天它们断粮。那一窝子小田鼠应该也长大了吧,它们的父亲老K是不是给它们讲了一个冬天的故事和童话?它们是不是也会提到我?这片土地的耕作者老乔?它是用什么语调来评价我的,我很想知道它们对我的印象,我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

    当然不止这些,这泥土里的活物们多得很呢。有无数条蚯蚓,无数只屎壳郎,还有许多瞌睡虫和我叫不上来名字的动物吧?它们既然选择了这一片土地去休息,去蛰伏,我就应该把它们当作朋友,和它们好好相处,和谐共生。我热爱它们,尊重它们,一如尊重我自己的生命。生命无罪。至高无上。但是我的朋友们,今天惊蛰了,天虽然阴着,但我听到了滚滚的春雷。那么响亮,轰隆隆从南山而来,这是你们起床的闹钟吗?醒来吧,伙计们,让我们一起春耕,来翻这片土地,一起来侍弄这片土地,种上庄稼和蔬菜,收获我们生命需要的粮食。我用铁锨挖了下去,还有一片,大概有二三十平方的地方我没有挖翻起来,这个位置在整个地块中比较高,土厚,也有些碱。我专门把这里留出来取土,我盖房子用土就要从这里取土。我要活上麦糠,做成土坯,然后垒一间房子,那是我的山间别墅,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南坡别墅”。

    关于春耕,刘三那天是用手扶拖拉机耕作的,他开过来问我,要替我也耕一耕,我拒绝了他。我这一片土地这么小,我要完全自己动手翻地。这是我的劳作的乐趣,也是我给自己定下的原则。用最原始的方法,亲近土地,收拾土地,现代社会的快节奏我已经厌烦,我喜欢这种缓慢的节奏。对,缓慢,一切都是缓慢的。土地慢慢翻,庄稼慢慢生长,慢慢熟。我坐在地头慢慢吸烟,慢慢品酒,时光是慢的,生命也是慢的。

    今天过来,刘三和张四已经在田里了。张四是村上的瓦匠,还是建筑队的头头,他帮我请了村上的木匠,去山里取材去了,又带了两个泥瓦匠过来,一起帮忙。我的这一间房子需要的木柴不多,只需要一根粗一点的横梁,十根檩条就可以了。除此之外,顶多再安上一扇窗户,一扇木门。窗户和门木匠家里有旧的,是原来老屋拆下来的,我用了正合适。木匠说,请他吃一顿酒就可以了,呵呵。屋顶上先覆泥顶,再苫稻草。墙就用这个地里的泥巴垒成,先脱成土坯,五六天就可以晾干,我和刘三、张四用三天的时间就可以脱出三百多块土坯,足够用了。刘三、张四这几天田里没活,除了烧烧苗炕,他就负责给我脱土坯。我负责挖土和泥,他则拿了一个四方形的板子,先把泥巴端到上面摔好,然后用一个带铁丝的模子一扣,一块土坯就成了。弄好之后,把土坯立起来,晾晒着,惊蛰这天,我和刘三、张四三个人干了个满头大汗,到了傍晚的时候,已经脱出了一百多块土坯,那些土坯排成一列,好像一对整齐的士兵。看着天色已晚,我说,好了,好了,今天就弄这些,咱们回去喝酒去。他俩也把毛巾一甩,说,走,回去喝酒去。

    胡二在家早备熟了菜肴了。

    我买了他的一只羊,让他在家里收拾着。我告诉他,这几天我们干完活就去他那里吃肉去,他得负责做好饭,烫好酒,我就请他一起吃羊肉,喝我带来的高粱好酒。

    胡二高兴地合不拢嘴,说,好得很,好得很哪!

    回去的路上,天上又响起了几声春雷,刘三说,老天爷可别下雨,下雨就把我们的土坯给淋坏了,我抬抬头说,我早观了天象,今夜之后,天气晴朗,无雨无风,你就放心吧。

    刘三和张四哈哈笑起来,说,那就一醉方休。

    我也说,好,一醉方休。

    春分

    春未过半,春意已浓。在南坡田园,到处都可以找见春天的影子。蜷缩在屋舍里,春天是缓慢的,似乎过了许久,天还是冷的,色还是灰的,风还是寒的。可是在田园里,观察泥土和大地的变化,呼吸北向转南的微风,极目层次分明的梯田,颜色已经明了。近处一层是黑灰的,渐远却渐渐清新色彩起来,东田埂上的柳树已经出现了鹅黄,朦朦胧胧的一片,像一团雾;北角的迎春花黄色渐渐淡下去,绿叶覆盖,绿意就茂盛起来;麦苗因积雪融化,喝足了水分,变得绿油油的,像草原;再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也施了黛粉,虽然还是黧黑,但明显透亮了,惹人爱怜。

    南头楔子尖处的草棚已经搭建了起来,宽敞明亮,可以遮风挡雨,也可以坐卧饮茶。我搬来了一张方桌,四把小藤椅,又安了一张床,垒了一灶锅。竣工那天,从集市上买来羊肉牛肉,还有鸡鸭菜蔬,我和刘三、胡二、张四、赵五喝了个人仰马翻。从城里来的诗人罗锅和蛐蛐即兴朗诵了诗歌,一个一个的词语落进泥土里,成为了田园的种子。我用铅笔趴在方桌上写诗,诗从来没有写得这样好。我一行一行把它们全种在了地里,一边写诗一边喝酒一边吟诵,诗歌的种子落地生根,我醉眼朦胧仿佛看见麦田里生长出茁壮的诗草。好了,有了心身的栖居地,我该是如何看着远山听着虫声的自在呀。

    贾平凹说,好天气就是好天意。去冬雪大,今春日暖。这几日里,温度突然升高至20多度,且持续了四五天。我天天去刘三的秧苗炕里看苗,那苗子长得很快。前一天还是两个肉肉的豆瓣顶着一个黑皮,第二天就蹿高了一截儿。颜色也由嫩黄变得越发油黑。刘三说是粪土养料足的原因,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呀。粪土,粪土。真是奇特而又宝贵的东西。我有时候陷入沉迷,百思不得其解那些看上去脏脏的粪土,怎么输送进植物的叶脉里去的呢?输送进去怎么就变成了柔柔的杆、肥肥的叶?经过日经过夜经过风和雨,怎么就会开花?那花朵及那花朵里的蕊还有那蕊上的粉就是粪土的另一种变形么?花朵开败,怎么又会结果呢?那果子形状各不相同,味道也不一样,黄瓜的脆,茄子的甜,西红柿的酸,还有辣椒的辣,是怎么形成的?是粪土的另一种变形么?我们吃进的是花果呢还是粪土?

    自然真是奇怪,让愚笨的我如何也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只为它们写诗,写抒情十四行,写啊写啊。秧苗儿在温床上一天天生长,仿佛我和妻子哺育的女儿。女儿已经出生了,取名就叫朵朵。长长的睫毛,粉嘟嘟的小脸和手臂,眼睛纯黑得像一潭湖。里面有一个我,我是朵朵的父亲。我吃了蔬菜瓜果,把营养加工成了满身的力气和种子,种在了女人子宫的田野上,然后,萌芽,出土,问世,呀,孩子是我的花我的果我的另一种变形的存在么?我把每天种地的农事告诉她,把南坡的泥土的变化告诉她,把秧苗的茁壮成长告诉她,她咿咿呀呀地和我说话,她就是一株秧苗和庄稼了。

    春天的天气不定,这几天温度高,但是估计会有倒春寒,把秧苗栽出来为时尚早,我不着急。我先去花力气整饬田地,那里还有一大堆的活计等着我呢。我摈弃机械耕作,全部用自己的力气耕田翻土,这既锻炼了体魄,也是我对土地的虔敬。幸亏土地不多,仅仅半亩左右。我扛着把铁锨,在田里转悠,摸一摸柳树的芽苞,瞧一瞧洞口分明的田鼠老k的宅院,和一只喜鹊聊聊天气,对一只苏醒过来的蛤蟆吹胡子瞪眼。我要先翻地,然后划分畦块,我测量好了。大体这样来种植它们——

    东侧北部是麦田,已经长势很旺。东侧以柳树为界,南部种植大豆和地瓜,一分为二;楔子尖的东南部,外侧栽种十几棵向日葵,一直到山枣树。北侧路边栽高粱,点缀的那些迎春花间作篱笆。

    西侧南北分开多片,靠北边是两架黄瓜,两架豆角;毗邻是一小片落花生,花生南侧长条种西瓜。靠西侧分为两半,北边种茄子、西红柿、葱蒜和辣椒;南侧是一畦韭菜,韭菜是春菜,不仅味道鲜美,而且滋阴壮阳,俗称壮阳草,用鸡蛋煎炒或者虾皮做馅包饺子,是人间美味。

    再往南部,在简易山居屋棚与韭菜之间,因势挖一片五平方米见方的池塘,点种莲藕荷花,养上几尾游鱼,周边栽种芦苇为篱笆,成为我的瓦尔登湖和半亩方塘。

    最后,麦田和菜园之间南北通埂上栽种两行薰衣草。妻子极喜欢薰衣草的颜色和味道,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庄园,那美妙的花草让人眩晕,我已经找到了薰衣草的种子,趁着湿漉漉的泥地撒了进去,我想象着它们茂盛起来,紫蓝色的薰衣草,摇摆着醉人的花语。我喜欢。

    翻地让我体味劳作之辛苦,但更让我感到身心之愉悦。暖暖的天气,热热的照射着我,让我浑身冒了汗。我索性把毛衣脱了,挂在树杈上,边歇边干,其间累了喝茶,乏了休息,还间杂写出了三首带有泥土味道的十四行抒情诗。其中一首如是写——

    插在泥土里的铁还带着体温

    让一条蚯蚓在酣眠后晒着了阳光

    我播洒下的汗水也是

    我埋头劳作的笔墨纸张

    麦子长成茁壮的诗行

    葵花、紫薯、高粱与芦苇

    毛茸茸的柳花儿和着拍掌的小叶杨

    辣椒、韭菜、西红柿生长友谊与爱情

    收拾家院的好媳妇养鸡喂猪打扫庭院

    趁午休送来煎饼大葱和一罐米汤

    茅屋前的池塘污泥是好肥料

    围着篱笆养一群小蜜蜂和花蝴蝶

    还有白胡子的小山羊

    一起跳田园舞蹈

    从年后就开始翻地,用一把手柄被磨得光滑的铁锨,半亩地很快就被我翻完了。挖出来的泥土显得黑红,全部裸露在阳光下,贪婪地吮吸着热量。晒了几天之后,我从刘三那里找来一把铁耙子,又细细地把那些成块的泥土弄碎,手上磨起了一层茧子,茧子有些疼,却让我觉得很满足。小时候家里耕地耙地,都是爷爷套了马或者牛满地拉着犁铧直翻,翻好了再用铁耙走S形细细耕耘,而我就站在上面压铁耙。到了地头把铁耙掀起来,捋下挂满的草根和泥块,再接着来。这半亩田地显然用不着牛或者马,我就自己翻土。我换上好几年未穿的布鞋,用脚蹬着铁锨,一锨一锨地干,由于地湿土黏,不一会鞋底子上就会粘成一个大泥疙瘩,我找根柳枝往下刮泥,那是我鞋上掉下来的“千层底”,仿佛一件艺术品。

    翻完地耘细土,我就一部分一部分地分好地块,打好田塍畦埂,每一部分分别栽种不同的菜蔬植物,好像是小学生拿着铅笔尺子在纸上画出的几何图形,到时候辣椒、茄子、芫荽、韭菜、西红柿,颜色相间,高矮错落,肯定赏心悦目,别有韵味。弄完这些,我到刘三土炕上再去看苗儿,那些苗儿大部分已经绽放出了四个私叶,我说是不是可以下地了。刘三点燃一支烟,幽幽地说,下地可以下地了,但是节气还不到,不过春分,地还太凉,天气还不稳定,容易伤苗,就让它们在热炕上再享几天福吧。我说,我一切都听你的,反正我多年不种地了,也忘了怎么弄了。刘三说,我一切看节气的,这节气准着呢。我说,古人就是厉害,一年划分这二十四节气,什么节气干什么事都准着呢。刘三说,就是呢。

    胡二年前给我准备了些粪土,他养了一大堆羊,还喂了一头猪,他把羊粪和猪粪挑到朝阳的山坡上晒了一个冬天。山坡就在我的田边上,这样我给麦子和蔬菜施肥就方便了。趁着春分未到,我赶紧施一次肥。麦子已经返青,开始绿油油地生长,但后劲儿可不能少了。一般人家都是浇了地后趁湿耩化肥,我拒绝化肥,所以就央胡二给我备了一些粪土。赵四家里还有一堆冬天烧锅从锅道里掏出来的草木灰,昨天闲着没事,他用一辆地排车装了给我运到地里来了。这些草木灰可以使泥地变暖,还可以防止泥土里的虫子咬噬苗根,有用得很。我送给赵四两包中华香烟,赵四一边推着一边嘿嘿地把烟接过去,说,这么贵的烟,我一天抽一颗呀。赵四喜欢抽烟,给他烟比给他钱还高兴呢。

    我把粪土和草木灰拌在一起,用粪簸箕背着,把它们在地里一小堆一小堆地分布均匀,麦田里我就用铁锨铲着撒了一圈。菜地里先堆着,过些时种上苗子再撒不晚。麦田撒上粪土之后,要浇灌上一次,大大的水,让土地喝得饱饱的,那麦子就一天一节一天一节地拔节长了。撒粪土的时候,我看到地里麦苗间的荠菜长出来了。小小的锯齿般的叶子,细细的,探头探脑的,惹人喜爱。我先择了半晌荠菜,春天这个时候,荠菜刚刚生芽,根肥叶嫩,最是美味。以前在乡下,母亲最爱给我们包荠菜水饺吃,那个香呀,我们一个个都吃傻了!我挖了一大兜,拿回家让妻子择了、洗净,又分给邻舍一点儿,包猪肉荠菜水饺或者鸡蛋炒荠菜,都是美味。妻子打趣说,我这一冬天没白忙活,这田园终于见收成了!

    在麦田里施完肥,又把薰衣草种子上细细撒了一些,我看到已经有纤细的芽尖生出来了,那芽尖那样细小,那样娇嫩,像初恋的爱情,过不多久,它将满坡花语:等待爱情。

    韭菜到了点种的时候了,我把从种子站买来的韭菜种头一天晚上用细沙水泡了,第二天轻轻撒到那小畦里去。韭菜种子特别小,小得像芝麻,我真担心它们能不能发出芽来,可母亲说,韭菜生命力很旺,割了一茬又一茬也不会死。我才放心了。那一小片土地我整饬得很细腻,一点微小的土坷垃我也挑出去,我怕它们压住韭菜芽阻碍了韭菜的生长。先是用筲去瓦河担了两筲水浇上,接着把喷薄欲萌的菜种撒上去,又细细撒了一层沙土。沙土之上,又一把一把抓着撒上了一层草木灰,最后盖上了一小块稻草苫子。这样既可以防晒,又可以保持水分。盖上之后,我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长出了一口气,一股喜悦爬上了我的眉头。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只孕育过女儿朵朵,一个孩子尚且让我小心呵护,如今,我要亲自孕育这么多小韭菜,那得是多少弱弱的小生命呀?我更加小心百倍,提心吊胆了。

    春分这天,我去田里,悄悄掀开稻草苫子,天呀,三天未来,草苫子下面细细的黄沙土之上,已经冒出了无数的头发丝般的细苗儿。那些细苗儿是嫩绿的颜色,柔弱纤细得仿佛不敢喘一口大气,它们与刘三土炕上的苗儿别有一种不同,那里的苗子都是粗的,肥的,这里的苗子都是细的,瘦的。我掀着草苫子的一个角,看着细细密密的韭菜,不仅嘿嘿地乐出声来。

    我提了喷壶,隔着草苫子向上喷水,想象着稻草下韭菜芽都张开了嘴巴,贪婪地吮吸甘露琼浆,像是唐宋词人笔下的“春风吹蚕细如蚁,桑芽才努青鸦嘴”。古人写诗,一定也亲眼所见,亲身实践了的,否则怎么可以写得如此逼真?微风吹动,蚕细如蚁,桑芽初绽,仿佛鸦嘴嫩黄,而韭芽比之桑芽更细,如若譬喻,像什么呢?像什么呢?

    韭菜这种植物真是奇怪,它割掉一茬还会生出一茬。“韭菜十八天。”说的就是十八天就可以割一次。割了再长,长了再割。这正标志它生命力的旺盛,它不娇贵,就像野稗子草。其实,韭菜不就是一种草么?它混迹于草,隐身于草,常和杂草生长在一起,不仔细辨认,和草一个模样。当然,最好吃的是春天开春的头刀韭菜。我准备到时候找几个文朋诗友一起品尝,也为韭菜写几首《韭菜诗》。这种朴素的美味的小草,人人得而食之,却很少有诗人为它泼墨。

    倒是菠菜生得早,长得快。去年冬天,我撒了些菠菜种在麦垄里,立春之后就见绿芽,这几日已经长出了薄薄的宽宽的四五枚叶子了。菠菜命贱,不用人用心打理,和麦子夹杂在一起随性而长就可以。而且菠菜产量大,长得快,用不了十几天,它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就成了老菠菜了。我小时候,家里麦田里撒了菠菜,疯长了半亩,吃也吃不了,母亲就用炒菠菜、炖菠菜、熬菠菜、煎菠菜,还把菠菜卷进馒头里蒸菠菜馒头吃。我们去地里拔了满筐,送给邻居百舍,邻居百舍也都吃够了,我们就拔出来喂猪。菠菜老在了地里,就会开花,高高的莛子,黄嫩的花苞,疯了一般。所以,菠菜要趁嫩吃。我拔了一些嫩菠菜回家,让妻子用笨鸡蛋搅碎熬汤喝,蛋黄菜绿,漂在锅里,宛如一首清新小诗,真是让人口舌生津,吃到嘴里,和煦温柔,又让人回味无穷。

    咦,这“草根”的平民的菠菜,就像平凡的大地,总是带给人温暖和感动。是啊,开春之际,夏尚遥远,我已品尝了土地馈赠的荠菜、菠菜和韭菜,真好。嗯,大地真好。

    清明

    寒食不生火。古人这样过的,我也这样过。从早晨,我用布兜装了几枚昨夜煮熟的鸡蛋和几张煎饼,还有两片咸菜,我一直在田园里待到了天黑。一整天里,我忙碌非常,一趟一趟地把刘三土炕上的各种秧苗一株一株地移栽到我的田地里。栽上了,还要浇水,我用扁担挑着筲去瓦河里汲水,扁担把我的肩膀压得生疼,开始时磨得红肿,后来就磨破了,渗出了血。可我心里高兴,因为秧苗汲取了甘霖,我用自己的劳作,使它们终于扎根大地,可以茁壮成长了。干累了就歇一会,抽袋烟,喝杯茶,到“别墅”的竹椅上眯一会儿。

    古语说,清明前后,点瓜种豆。栽上了这些菜,大豆和瓜果也要点上了,此时的泥土已经松软,水分充足,正是春天成长时,我可不能因为偷懒,耽误了这一地的生命。我这半辈子,年轻时工作常常偷懒,让我几乎一事无成,如今只提了半只秃笔,写写画画,半部长篇小说十几年尚未杀青,一打稿纸方格乱七八糟的随笔散文和几十首不成韵调的诗歌也有头无尾。如今种地可不敢懈怠,我误它一晌,它误我一年呀。对待这些庄稼菜蔬,要像对待孩子,细心呵护又不能溺爱,无为而治又不能放纵,因为生命从中来,诗歌从中来,精神和灵魂也可以通过一块土地映射出来。它葳蕤诗意,布撒思想,泥土变为花木,花木摇落众芳,众芳结成果实,果实填饱肚腹,肚腹催化思维,思维开出花朵,花朵散发芬芳。循环往复。

    “寒食”两字真美。仅从字的结构,便叹汉字妙极。一撇一捺,一点一钩,遥相呼应,水镜照华。寒食节又称“禁烟节”、“冷节”、“百五节”,自古及今,绵延两千余年,皆传达的是对生命的祭奠和敬畏。这两个字里面有政治斗争,有人心不古,有忠诚不渝,有烧焦的柳山和清心化烟的介子推,还有不尽的思念和由此及彼的大爱。唐朝韩翃诗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他藉此为讽,讥嘲受宠可以持火的宦官,蘅塘退士批注:“唐代宦者之盛,不减于桓灵。诗比讽深远。”今天,两千年后,我一介齐鲁书生,以大地为纸,庄稼为诗,通过寒食寒饮,侍奉大地表达我对古人和节气的敬意,以挑水压肩,躬耕劳作的自我磨砺传达我对土地的虔诚。这吞噬了历史和光阴的泥土,覆灭了肉体和历史,却可以一茬一茬地无止无休地孕育生命,成长生命,让我见证生命的变化,这该是何等的幸福和值得膜拜啊。

    山坡周遭,是分布的零星的坟堆。人从泥土中站起来,耕耘播种收获,然后又躺下去回归大地,一代一代,像韭菜般不绝。寒食这天开始,就不断有人来野地上坟。他们挂着竹篮子,里面是三牲祭品和纸钱烛火,还有绽放的鲜花。哦,匍匐在坟前磕头跪拜的姿势,让我感动,那袅袅升起的烟火,仿佛让我看见驾鹤上天的祖先。血脉祭奠,精神绵延,让我对着跪拜的人发呆。我祖父祖母也已归土,看着他们,我想起小时候快乐的时光,想起祖父母先后去世的凄凉与怅然,我不禁也悄悄地在我的麦田里跪下去,磕三个长头。那些生前包围他们的麦子,如今又一次包围他们,他们化为粮食,重又生长出来,以另外一种更感性的生命姿态。我离故乡千里之遥,但我可以想见,清明寒食,我的父母和叔叔姑姑上坟祭拜我祖父祖母的情景。家乡的祖坟也坐落在一片麦田之间,隆起的土堆,燃烧后的纸扎灰烬,半干的泥土,风中飒然的小松柏,还有那刻着“源远流长”和名讳字样的石碑,都是生命的化身,都是生命的延续和提升。

    如今,我在这里种田,写诗,同样是生命的一种形式,和生命的动态展现。明天就是清明了。清明这个节日,因了唐朝老杜牧的一首《清明》而更生动形象,他以一个羁旅他乡的游子身份追问生命,叩问乡愁,把游历漂泊的快乐和悲苦,把孤单思念和把酒消愁的矛盾,在清明细雨的缤纷中喷发出来,借助蓬勃幼稚的骑牛顽童的对比,在画面之外看到了一面灰蒙蒙历史风尘中飘摇的鲜艳的酒旗,还有那些初绽芽苞,杏花微红的生命底色。杏花生命的蓬勃传承不正反照着逝去的永不再来的生命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是啊,酒家何处?人生路上,这样略可以自我安慰的带来零星温暖小客栈有没有?有多少?安慰和温暖的酒醒之后呢,是继续赶路吗?那么又为什么要这样羁旅漂泊呢?为了追逐富贵名利的功名?为了填饱肚子养家糊口的工作?为了活着的不能停歇的命运,还是血液与精神中在路上的不可压抑的攀登与跋涉?

    我像一个痴呆的问者,神游八极,躺在茅舍的木床上可以抬头看天,起身就可以脚踩大地。迷迷瞪瞪中,我睡了一觉,置身在此时此刻,彼时彼景,我仿佛一粒微尘,漂游而去。

    大千世界,物种各异。一株植物菜蔬,从它小时候就有不同,黄瓜苗自小就肥厚脆嫩,叶子墨绿,汁液饱满。我在田里栽了两畦,一畦两行,每行16株,一畦就是32株,两畦就是64株。有这64株黄瓜,我这一个夏秋就不愁吃不上鲜黄瓜了。黄瓜产量高,是水菜,只要浇上水,一夜之间,小黄瓜纽儿就可以长成一拃多长的黄瓜。黄瓜吃的方式也多,拍碎了(别用刀切)用猪耳朵猪口条凉拌蘸蒜泥是我最爱吃的;黄瓜炒鸡蛋,我在读大学时曾吃了四年没有吃够,不仅颜色黄绿分明,而且味道绵温,价格便宜;黄瓜汤我也喜欢喝,小时候母亲常给我们做汤喝,磕上一枚鸡蛋,搅碎,一个鸡蛋就可以成一大锅鸡蛋黄瓜汤;嫩黄瓜还可以腌着吃,撒上粒盐,早晨晚上喝糊涂就咸黄瓜,翠绿翠绿的,是一种百吃不厌的美味。黄瓜多刺,现在的茎秆上就有小小的突起,真是一个基因一个形态呀。豆角便与它不同。豆角的秧苗细长,两个叶瓣也不如黄瓜的厚和肥,像孩子中的瘦高个儿,只顾着长个头,不敦实。我的豆角是长豆角,也栽了两畦,各栽32棵,总共64棵,到了夏天,豆角满架,长长的一根一根的丝条垂下来,既美观又给人丰收的喜悦。豆角总爱挂在人的眼皮底下,似乎满眼看去,垂着的都是豆角;黄瓜则喜欢藏在肥大的叶子下面,不仔细找,有时候就会漏过去,突然有一天发现,两根棒槌般的黄瓜已经老得粗得像大人的胳膊了。我们俗称为“老黄瓜种”。有一句歇后语,说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这也说明老黄瓜颜色变浅,逐渐褪色,成了黄绿色。这种老黄瓜基本没什么用,要么留作取种,要么扔去喂猪,因为成熟之后,老黄瓜瓤肉成了酸涩的汁液,瓜种又硬,不好吃了。在这一点上,豆角如果老了,就会豆皮发皱,皮肉萎缩,但里面的豆粒饱满鼓胀,剥出来炒着吃、煮着吃,孩子都喜欢。

    豆角和黄瓜是每个菜园的主打菜,因为产量高,味道好,多吃不腻,所以我栽种的最多。过些时日,用竹竿或者杨树砍下来的枝条搭上架子,它们就会攀援而上,把果实挂满棚架了。栽种的时候,我一筐一筐地往地里运,刘三过来指导我如何下地。先是把菜畦里按照间距挖出一个个小坑,把秧苗连根带土一块蹾下去,然后用手把周围的细土抚平,抚平后还要加土垒成一个小圆圈的土堰,用来盛水。我把用筲挑来的河水用水瓢一棵一瓢地浇上,一棵秧苗就栽成了。浇水时也有技巧,不可从上往下顶头淋浇,那样会把细嫩的苗子心浇烂,要从土堰的一边轻轻浇下去,用水渗透到根部。浇完了还要看一看是不是有淤泥灌进了苗心,如果苗心被淤泥压住,等水分蒸发,泥土便干燥,就会把苗子烧蚀致死。刘三是多年的菜农,经验丰富,是我的顾问,他手把手教我,演示了几次之后,我就掌握了要领,一晌的工夫,我就把黄瓜和豆角两畦栽完了。

    接下来,我还移栽了西瓜苗、西红柿苗、茄子苗、辣椒苗,其中茄子苗最粗壮,辣椒苗最细小。刘三说那是细长的线辣椒,别看秧苗细如发丝,到时候密密麻麻的绿色和红色的尖细辣椒却结得多,辣味足,可以把人辣个跟头。我喜欢吃辣,红辣椒过油一炸,炒肉丝炒鸡蛋炒什么也吃得满嘴丝啦生香。而西瓜我移栽了60多棵,甜瓜和脆瓜苗移栽了30多棵,到时候60多个大西瓜和一大筐甜瓜,也足够我这个夏天享受得了。

    大豆和地瓜还有花生还可以再晚几天,大概谷雨之前最佳。到时候大豆和花生不用移苗,直接点在地里就行,地瓜则再去刘三瓜炕上取苗就行,我早看了,那一堆地瓜苗可真不少,一块地瓜上就可以长出几十条来,地瓜可是我最喜欢的粮食呢。

    其实,这里写起来,满纸诗意。但真的在田地里劳作,却有颇多辛苦。虽然活儿可以悠着干,但弯腰久了就会觉得腰酸背疼。我理解为那是对大地的虔诚,给大地鞠躬。要想从土地中获取果实,就要尊重大地,付出艰辛。让泥巴沾满双手,弄得满身泥土不说,甚至跪在大地上栽秧,还要给它磕头。这正像人生,要想收获,必有付出;要想成功,必然磨砺。当然,栽种上了嫩苗儿,才只是栽种上了希望的第一步,这中间几十天,从小到大,要经历成长、开花,才能结果。还要面对日头暴晒,冰雹隐患,干旱威胁,淹涝可能,方可排除万险,修成正果。哺育孩子岂不如此?

    一旦孩子落地,便成了心头的牵挂,时时刻刻在为她祈祷,对她呵护。为她添衣加饭,遮风挡雨。这一片田园和泥土,也扯动我多少关心呀。幸亏我是一个写字为生的文人作者,所谓的专业作家,就意味着时间可以有大把可以挥霍。单位性质决定,不用坐班,而工作也可以自由安排到夜晚去做,所以才可以日复一日不断地来南坡田园种地。否则,为了工作疲于奔命,夜以继日,我焉敢播撒这满坡生命,而置他们命运于不顾?栽种了他们就要对他们负责,这不仅需要尽力,还需要尽心。我做一份务虚的工作,每天在天空神游,所以心灵才更要这一片接地气的泥土,可以让我脚踩大地,不至于空中楼阁。

    我每天早晨都早早骑车过来察看它们,给它们浇水,为它们遮阳,一天不来,心里就会空落落的。每天卷着一裤管泥巴回家,已经得了妻子不少抱怨,这加重了她洗衣的工作,不抱怨才怪呢。我于是每天通报薰衣草的长势巴结她,告诉她,不过一月,你来地里,那一片紫色的花朵就会迎接你,将你变成普罗旺斯薰衣草童话王国里的公主。她爱极这种细微的小草儿,尤其是那淡紫色的连成片的烟霞,我想好了,待她生日,我就在这长满薰衣草的田地里铺上桌布,摆上蛋糕,点燃蜡烛,为她庆祝,彼时,就是万千玫瑰也不抵这一片紫霞啦。

    南头的泥塘我已经挖出了雏形,那可是个力气活。泥土被翻卷上来,越往下越湿,越黑,也越肥。我索性光了脚丫,挽了裤腿,脚趾踩在泥里,细软的泥巴从脚趾缝里滋出来,感觉很新奇。这一个小池塘,像是大地上的眼睛,也像是田园的诗眼,“半亩方塘一鉴开”,它小得可怜,但却是一个美丽的心湖,里面将盛满了生命和碧水。刘三的抽水机正在浇地,我也抓紧挖出来,趁着还没有撤掉抽水机,让他从瓦河帮我提水,等里面存满了水,我去河边挖来已经发芽长绿的芦苇栽上,再去瓦河抓一些小鱼小虾,以及青蛙和泥鳅养在里面,这就是属于我的湖泊了。

    一块土地不能没有水,一个人也不能离开湖。也许它应该叫池塘,或者叫水坑,但这并不妨碍我称它为湖。“湖”是诗意的升华,湖这个字本身就美得像一首诗,在我的茅棚附近,在我的篱笆边上,静静的一汪春水,春水可以浇灌菜蔬,可以盛产鱼虾,可以濯我足,也可以濯我心。月夜皎洁,坐在水边,独听蛙鸣,这是在天堂吗?

    谷雨

    杏花败了,桃花败了,芦苇却长了。贼头贼脑的满枝子青杏,藏在渐渐长大的杏叶子中间,一个柔细的枝条就可以长出几十枚。一朵花成了一个果,白煞煞的杏花唤醒了春天,喊来了春雨,却短短的花期像夭折的少女,让人正心疼,正叹息,背了手踱着步要做诗,诗写的是杏花,叹的是青春年华,却一抬眼就看见了杏。密密麻麻的春杏,像一个个张开的小眼睛,那么多呀,那么多的!雨落下来,毛茸茸的小小青杏上还挂着雨珠,忽然想起东坡的那首词《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千余年前的老苏也在某个春日,在满地杏花落英的缤纷时刻,看到了春杏,嗅到了春杏,漾起了春心,扯起了惆怅。哦,我无东坡的才情,也没有可以识破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朝云知己,我只是站在杏树下看着满树青杏臆想非非,猜测着那“花褪残红”后的“芳草”与“墙内佳人”,我的坡地原来是少了一堵墙的,那是不是就少了许多情致与出墙的故事?

    杏花花期太短,它是报春的急先锋。我还来不及吟一首诗的工夫,它就败了。但桃花与它不同,在朝阳的泥坯土屋的南侧,两株桃花开得正艳。桃花比杏花美,桃花鲜艳。红色的桃花,像少女的粉红的口唇和阴唇,张扬着一面面旗帜,举起一道道欲望,春天的欲望。桃子也长得慢,杏子像女人的眼,杏花风流眼,桃子却像女人的乳房。乳房有大有小,却一律是有鼓胀的饱满的汁液和故事,有小山上尖尖的小鸟般的喙,啄你心。十几天的花期,我写了近十首桃花十四行,还搞了一次小型的桃花诗会,三两个诗人,倚在桃树枝上念桃花诗,从《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念到唐朱庆余的“春溪缭绕出无穷,两岸桃花正好风”,从宋汪藻“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念到清袁枚“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但桃花还是败了,落蕊满地,葬身春泥。

    其实,我最最喜欢的,不是花,却是一种草。花之鲜艳美妙,正如青春少女,正如可口的甜点,我已经过了爱花喜花的年纪。我早不食了甜点,我喜欢微苦的茶,微辣的椒,微涩的酒……人喜欢的东西是暗合了年纪和心态的,这正是老头儿为什么喜欢贪杯,小孩子为何喜欢糖果的原因。那种草,修长或丰腴,旺盛或贫瘠,从泥土里滋出来,朝天空伸上去,带着一路冒险的尖芽,无畏而孤独,一节一节,一步一步,走向垂直的路,路的尽头是天空。它们就是芦苇。

    到了谷雨时节,最是芦苇生长时。童年时的村庄周遭全是这种茂密的芦苇,少年时的亲人往事全与这芦苇有关,所有的关乎我的赤脚行踪、友谊战斗、隐秘成长、爱情早恋,都与这挺立成片的芦苇有关。这种植物是我个人的“国花”,是我的图腾,它已经深深长在了我的心里,我的肺里,我的脾胃肾里,我的血液里。从它泥土里的白白的泛着乳白汁液的苇根,到它刺破土皮扎出地面的雏芽,再到它高过人头摇曳作响,直到它芦花泛白叶落干枯,一个生老病死的轮回,一年春夏秋冬的四季,我都熟悉。我吮它的汁液,嚼它的嫩芽,吹它的绿叶,叼它的苇秆,枕它的芦花,睡它的苇席,烧它的苇根……我的生命中可以没有花枝招展,可以没有枝繁叶茂,但我不能没有这种草,这种叫芦苇的植物。一有机遇,我就要栽种它,让它环绕我的住所,让我藏进它的怀抱。这些年来,我写过了无数的关于芦苇的文字,从散文《芦苇》,到中篇小说《西北望蒲苇》,每一个字,都是一支芦苇。所以,我每天看到这种植物,我就会忘却尘世,心胸纯净,抑制不住地溢满喜悦。是啊,我已经很少喜悦,除了我的孩子朵朵和芦苇除外。这是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免疫力的两种事物。

    已是暮春时节,天气转暖,雨水充沛。雨水落在泥土里,芦笋一天一节,一夜一节地疯长着。近百株冲天而起的绿色的植物已经及腰之深,它们围绕着我的“半亩”方塘,意兴葳蕤,自成一个隐遁的世界。我蜷缩在这个世界里,看书,写字,作诗,饮酒,品茶,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谷雨就是春天和夏天交接的地界,就是青年与中年濒临的年龄。除了这些植物的变化,最重要的是气息的改变。春天的空气一律清爽,到了立夏便会觉得湿漉漉的暖煦混沌。这些气息,从泥土里生发出来,氤氲在田地里。土里的活物们,虫子在钻进钻出,蚂蚁在建造新家,它们把土味儿翻出来,扬起来,和下沉的天气结合起来,掺杂着湿漉漉的雨水的味道,有了一股成熟的气息。就是那么一个坎,既明显又混沌,好像是三十岁的年纪的那一夜,一觉醒来,睁眼就进了中年,呼出的空气都沉重踏实和浓厚起来。像地气。之前以空气为主,之后,以地气为重。原来的时候,呼是呼,吸是吸,呼吸分明;对是对,错是错,对错清晰。可是谷雨之后,中年之后,世界便没有了对错,呼吸也开始边界不明。

    谷雨这个节气,就处在这么一个过渡上,它是从里向外的变化,一切都是慢的,是渗透式的。你感觉不到,却无时无刻不在的变化。就像那一片麦苗,我埋头挖塘的时候,我为败落的杏花桃花伤感的时候,我为生长芦苇兴奋的时候,它们这泥土地里最朴素的庄稼,却完全发生了改变。我的这块田地里,麦子种得最多,这种植物也是最平凡的庄稼。仿佛一转眼,绿油油的及踝的麦苗就长到了膝盖高度,麦子开始打包,顶得薄薄的绿色的嫩皮鼓鼓的,鼓鼓的,突然一个早晨,“突”一声,细嫩的小小的麦穗头都挤了出来。从麦子打包到麦子出穗,几乎就是不经意的一个喷嚏的时间,它们全钻出来了。我用“钻”和“挤”这两个动词,惟妙惟肖,如果你现在麦田里,你就会真切体会到这个状态。哦,麦季快到了。我站起身,放眼看去,远处仿佛是麦收季节,唰唰的镰刀割麦的声音,捆扎麦子的声音,还有那擦汗的花手绢,那送到田间地头的香油饼和咸鸡蛋。过不了一些时日,麦子就会开满黄色的小灯笼般的细碎的小花朵,麦穗也会越长越长,柔软的麦芒越来越硬,颜色渐渐由碧绿变黄变枯。

    古人这样描述谷雨这个节气——“第一候萍始生;第二候鸣鸠拂其羽;第三候为戴胜降于桑。”是说谷雨后降雨量增多,浮萍开始生长,接着布谷鸟便开始提醒人们播种了,然后是桑树上开始见到戴胜鸟。池塘里的睡莲已经铺开了杨叶般大的面积,浮萍也开始嫩黄鹅黄地生出来,小叶子的浮萍,以数量多取胜,多的时候能遮住整个池塘。我这几天在瓦河里用竹篓捕获了十几条小鱼,有白鲢,有鲹条子,有小鲫鱼,还有三条泥鳅和一只甲鱼,我全部把它们放养在我的小池塘里,有了它们,池塘才有了动感和活生生的生机。小麻雀在长满了碧叶的柳树和桃树上跳来跳去,不断梳理着羽毛,甚至有一两只苇喳子也过来落到那几株芦苇上停了一会儿,我知道那是瓦河边飞来的,顺着瓦河两岸,有无数的绵延几十里的芦苇,那像是一个仓库,夏天之后,两岸芦苇几乎可以连在一起,中间一道碧水,溢满河道,芦苇的密林里,到处有这种鸣叫的像翠鸟般的小鸟,我们当地俗称“苇喳子”,它们叫起来“喳喳喳喳”地,它们用草把窝做在粗壮的苇秆上,每个窝里孵几枚带着雀斑的鸟蛋,我小时候常去捉它们。那些孵化出的小雏,和麻雀的小雏一个样子,又像是小鸡,嫩黄的嘴角,斑秃的毛羽,还有硕大的大肚子,摇摇摆摆的步子。我希望过些时日,芦苇长起来,可以有这种苇喳子的小鸟前来做窝,到时候,我坐在茅屋前的竹躺椅上,坐拥鸟鸣天籁,我就是仙人了。只是,我不知道古人说的戴胜鸟是什么鸟,在山东是不是有。但“苇喳子”将于“苇”的确是谷雨时节的景观。但我的地边也是有两株桑树的。桑叶越长越大,已经巴掌般大小,只是我不养桑蚕,但这些桑树可以结甜美的桑葚子,桑叶也可以炒干了当茶喝,清热败火,滋阴补虚。

    雨生百谷。这片山地因为水源不足不适宜种稻子,但是种点谷子是很好的,只是近年来,大家已很少种谷,偶尔种上一点,等谷穗泛黄,垂头而立,恐怕会被那成群飞来的鸟雀啄食干净的。我没有工夫天天变作稻草人与那些麻雀斗智斗勇,我也就省了种谷子的心。我记得小时候,每当谷子快成熟的时候,父亲总要在谷地里扎几个稻草人,用竹竿插起来,绑上稻草,再给“他们”穿上他或母亲破旧的鲜艳的旧衣服,给稻草人戴上破草帽,装成凶神恶煞的模样,有时候手里还持一面彩旗,风吹过来,彩旗呼啦啦响,专门吓唬那些偷嘴贪吃的鸟雀的。这样看来,似乎鸟雀与谷子自古结缘,而“稻草人”这个童话里最常出现的“形象”的诞生正是出于这种防范。“稻草人”的形象立足于恐惧,是人类与鸟雀斗争智慧的展现。而鸟雀为什么独独喜欢吃谷子呢?麦地里就很少有稻草人的。这大概和谷子的香味有关,也和谷子的金黄的颜色、小小米粒更易于啄食有关罢?

    这天傍晚,回家的时候,我拔了三棵葱,两把鲜嫩的花椒叶和几支薰衣草。清清白白的小葱花,鲜脆,碧绿,笋白,用指甲一掐,一股清清爽爽的鲜葱味。用切得细碎的岱崮名吃浆豆腐凉拌了,加点细盐,清清白白小葱拌豆腐,是本地的一道名吃美味。四月的花椒叶和刚刚结出小花椒粒的花椒叶,可以用清油凉拌或者裹了面过油炸,吃起来带着一股鲜味儿,微微麻,微微甜,特别好吃。

    薰衣草则是送给老婆和女儿的,这种细细的小草儿,紫蓝色的烟雾般的颜色带给人梦幻般的呓语,小小的星星般的花粒儿刚刚初绽,在人的面前散发出一股幽幽的香气。怪不得这种小草可以受到全世界男女老少的喜欢。它秀外慧中,从里向外散发着迷人的味道,展示着迷人的颜色,把它们插在玻璃花瓶里,放在餐桌上,虽不能食,却也可以算做一道浑身透着诗意的美色。

    这个谷雨时节,我体味到了一种妙不可言的美好。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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