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在沙斯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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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德可贵,博爱第一;无论何人,若将婚姻或其它习俗置于之前,即便他自称为天主教徒,或新教徒,或任何教徒,他均不过是一个法利赛人【注:法利赛人,古代犹太教一个派别的成员,基督教《圣经》中称他们是言行不一的伪善者。】。”

    ——约翰·弥尔顿【注:约翰·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对18世纪诗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1

    沙斯托,古代英国叫巴拉督,

    “初建之时便产生离奇传说”

    (德雷顿【注:德雷顿(1563-1631),英国诗人,作品包括田园诗,十四行诗,情诗及英雄史诗。】这样咏道),过去和现在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梦幻的城市。那座城堡,3家造币厂,南威塞克斯主要引以为荣的壮丽半圆形寺院,12座教堂,神殿,歌祷堂,医院,有山墙的石砌邸宅,这些都只蒙蒙胧胧地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现在全被无情地弄得荡然无存——使去参观的人不得不满怀忧郁感伤,连周围那令人清爽的空气和无数美景都难以排除这种心情。这是一个国王和一个王后以及一些男修道院院长、女修道院院长、圣徒、主教、骑士和乡绅的藏身之地。“殉难者”爱德华国王的遗体,被小心翼翼迁移到这儿以便万古长存,这给沙斯托增添了殊荣,使它成为欧洲各国香客们的胜地,声誉远远传播到英国以外。但寺院的废毁,用历史学家们的话说,给伟大的中世纪所创造的杰作敲响了丧钟。所以随着大寺院被破坏,整个地方也都成为一片废墟,毁于一旦:“殉难者”的遗体也和护藏它的神圣建筑遭到同样命运,如今连一块石头也未曾留下,原址于何处已不得而知。

    这个市镇仍然有着奇异的自然美景,但是说来奇怪,这些特征过去许多作家都是有所记载的,虽然据说这些优美的景色不为一般人所赏识。而现今人们对此更是不屑一顾,因此英国最为古雅而富有奇趣的地方之一的沙斯托,实际上今天已无人去游览了。

    市镇的位置十分独特,它坐落于一个陡峭雄伟的悬崖之顶,这悬崖由市镇北、南、西3面有深厚冲积土壤的布莱谷里拔地而起,从城堡绿地处可看到南、中、下威塞克斯这3个郡一片翠绿的草原——这一景观会令一个毫无预料的游客大吃一惊,一如它那清新爽快的空气进入他的肺里一样。铁路是不可能通到里面去的,最好的办法是步行,其次是坐轻便马车,因为坐轻便马车也只有从东北边地峡般的地方才能进去,这地峡把市镇与那一面高耸的白垩高原连在一起。

    这就是过去和现在都被世人遗忘了的沙斯托或巴拉督。由于其地势,市镇的用水极为缺乏,现今的人们还记得见过一队队马、驴和人艰难地沿着弯曲的道路爬上山顶的情景,用大桶、小桶满载着从山下的水井里打来的水,还有那些盛着水沿街叫卖的小贩,水价是半便士一桶。

    这一供水的困难,加上另外两件奇特的事实——即市镇的主要教堂墓地从教堂后面倾斜上去,陡直得像个屋顶,以及早些时候它曾经历了一个特别的腐化时期,无论是在隐修生活上还是家庭生活上,从而产生了如此说法:沙斯托由于给了男人3种慰藉而引人注目,这些慰藉是举世无双的。在这里,教堂墓地比教堂尖塔还要接近于天国;在这里,啤酒甚至比水还多;在这里,放荡的女人多于正直的妻子和少女。还据说,中世纪以后这里的居民们太穷了,连牧师的薪水都负担不起,于是不得不拆毁教堂,克制自己,完全放弃了集体礼拜上帝这件事。他们必须这样做,为此只好在礼拜天下午去酒店里,坐在有扶手的木制高背长椅上喝酒哀叹。在那些日子里,沙斯托的人显然也并非毫无幽默感。

    沙斯托另有一个奇特之处——一个现代的奇特——这似乎由于它的地理位置所致。它是游行各地的大篷货车、演出队、射击场等等老板们的休息处和总部,这些穿乡游巷的生意大多要到各个庙会和集市上去做。在巍峨高大的崖顶上,可以看到聚集着一些奇异的野鸟,它们似在那儿静静地沉思,稍息片刻之后又要作更远的飞行,或者从这儿沿老路飞回去;也正如这些鸟儿一般,在这个位于悬崖峭壁之上的市镇里,一些黄黄绿绿的商队静得出奇地呆在那儿,它们都有着异乡的名称,好象突然间遇到这个如此险恶的地势,震惊不已,无法前行,于是只好整个冬天呆在这儿,来年春天再寻着老路返回。

    大约在下午4点钟时,裘德从最近的火车站平生第一次凳向这个多风而怪诞的市镇。他艰难地往上爬着,来到崖顶,先经过这高耸入云的市镇的头几座房子,便朝校舍走去。时间还太早,学生们尚未放学,他们像蚊子似的发出细弱的嗡嗡声。他于是沿着寺院路后退几步,从那儿便看见了命运为他世上最心爱的人安家的地点。校舍十分宽广,用石头筑成,在它前面有两棵巨大的山毛榉,灰褐色的树干非常平滑,这种树只生长在白垩质的高地上。穿过那些有直棂和横档的窗子,他能看见窗台上方那些小学生们的脑袋,生着黑色、褐色和淡黄色的头发。为了消磨时间他朝着下面一个平台走去,那儿曾经是寺院的花园。此时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着。

    他想等孩子们放学了再进学校去,便呆在那儿,直到空中传来了他们的声音,看见小姑娘们身穿红红蓝蓝的外衣,围着白色的围诞,手舞足蹈地沿小路出现——3个世纪前,尼庵主持、女修道院院长和副院长以及50名修女们,就是带着娴静严肃的神态往返于这些小路上的。这时他才折回身去,却发现他在那儿等得太久了,淑已经随最后一名学生到市镇里去了,菲洛特桑先生因为去肖兹弗德开一个教师会议,所以一下午都不在。

    裘德走进空空的教室坐下来,扫地的女孩告诉他菲洛特桑太太过一会儿就要回来的。旁边放着一架钢琴——实际上就是菲洛特桑在马里格林用过的那架钢琴——虽然下午的光线很暗了,裘德几乎看不清那些音符,但还是缩手缩脚地弹起来,并且情不自禁地又弹起了上个礼拜使他深受感动的那首赞美诗。

    裘德后面移动着一个身影,他以为还是那个扫地的女孩便没有去注意,可是那个人走近他身旁,把手指轻轻放在了他弹低音的手上。他似乎认得这只伸过来的小手,因此转过了身。

    “别停下。”淑说。“我喜欢这支曲子,在离开梅尔彻斯特前学过。他们在师范学校里经常弹它。”

    “我怎么能在你面前乱弹一气呢!你弹给我听听吧。”

    “哦,那好——我就不管啦。”

    淑坐下来,接着便弹出了这支曲子,尽管不是很出色,但和裘德弹的比起来似乎就有天壤之别了。她像他一样,显然被这首引人回想的曲调感动了——她自己也觉得吃惊。她弹完的时候,他把手向她的手伸去,同时她也伸出了手。裘德紧握住它——正像她结婚前他握着她时那样。

    “真是奇怪,”她说,声音也大变了,“我会喜欢这样的曲子,因为——”

    “因为什么?”

    “我并不是那样一个人——真的。”

    “不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吗?”

    “我可并不完全是那个意思。”

    “唔,但是你却是那样的一个人,因为你感情上正和我一样!”

    她继续弹下去,然后突然转过身;他们本能地而非事先想好地又握住了对方的手。

    她勉强发出一点笑声,一面很快松开了他的手。“多么可笑呀!”她说。“我真不知道咱们为啥要这样?”

    “我想也许是我们两个感情上很相像吧,正如我刚才说的。”

    “我们的思想可不一样!也许感情有一点儿相同。”

    “但感情却是支配思想的……那首赞美诗的作者是我所见过的最俗不可耐的人,这种情况真叫人想破口大骂!”

    “什么——你认识他?”

    “我去见过他。”

    “啊,你这个大傻瓜——去做了我本来也会做的事!你为啥要去呢?”

    “因为我们两个不一样。”他干巴巴地说。

    “咱们喝点儿茶吧。”淑说。“不用去家里就在这儿喝好吗?水壶和其它东西拿来都很方便的。你知道我们不住在学校里,而住在路那边叫做‘古林地’的老房子里。它实在太陈旧凄凉了,我感到很压抑。这样的房子供游人参观还很不错,但住起来就让人难受了——过去里面曾住过许多一代又一代的人,他们像沉重的东西把我都压到地里去了。在一个像这种学校的新地方,你只需支撑起自己的生命就行啦。你快坐下,我让埃达把茶具拿来。”

    他在炉火的光的映照下等着,她出去前把炉门一下打开了。她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女佣,手中拿着茶。她们坐下来,映照在同一火光里;架子上放了黄铜水壶,下面点起一盏酒精灯,蓝色的光线使得亮光更强了一些。

    “这是你送给我的一件结婚礼物。”她说,意指那个水壶。

    “是的。”裘德说。

    这时他送的水壶因水将沸腾发出了声响,他感到那声音里好象带着一些嘲讽的意味;为了改变话题他说:“关于《新约全书》有一些非正统的著作,你知道有没有可读性很好的版本呢?大概你们在学校里不读这样的书吧?”

    “啊,我们不读!——这里的人会被吓着的……对呀,有那么一本。我现在对它已不熟悉了,虽然我先前那个朋友活着时我曾对它感兴趣。那是库柏【注:库柏(1731-1800),英国诗人,代表作为长诗《任务》和抒情短诗《白杨树》。】著的《福音外传》。”

    “听起来好象我喜欢这样的书。”他说,但他的思想却带着一阵剧痛回到“先前那个朋友”上面去了——他知道她指的是早些时候的那个大学朋友。裘德不知她是否对菲洛特桑说起过这事。

    “《尼可狄摩司【注:尼可狄摩司(1748-1809),希腊正教修士。】福音书》很不错。”她继续道,以免他有那些嫉妒的想法,这她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了——她总能清清楚楚地看出来。的确,当他们在谈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时,比如此刻,他们的感情之间还总是进行着另一番悄无声息的谈话,而且这种交流进行得非常完美。“这部福音外传和那些真正的福音书很想象,还全都分成节、句的形式,就像是4个《福音书》的作者之一【注:指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在梦中读着一般——当情况一样时,然而并不一样。可是,裘德,你还对那些问题感兴趣吗?你在钻研‘护教学’【注:护教学,基督教神学课题之一,以辩护教义为研究对象。】吗?”

    “是的,我在读神学著作,比以前还起劲呢。”

    她好奇地注视着他。

    “你干吗那样看着我?”裘德问。

    “哦——你为啥想要知道?”

    “我肯定在这个问题上你能告诉我什么我不懂的东西。你一定从那位亲爱的、已故的朋友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吧!”

    “咱们快别再说那个了!”她哄道。“下个礼拜你还在那个教堂里面雕刻吗,也就是你在那儿学会了这首优美圣诗的教堂?”

    “嗯,也许吧。”

    “那太好了。我可以去那儿看你吗?就在这个方向吧,我可以随便哪个下午坐半小时火车去,是不是?”

    “不行。你别来!”

    “什么——难道我们不再是朋友了,像过去一样?”

    “不了。”

    “我可不知道这个。我还以为你永远会对我好呢!”

    “不,我不那样啦。”

    “这么说我犯什么事了吗?我敢保证,我原先还以为我们两个——”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使她说不下去了。

    “淑,我有时认为你是一个爱打情骂俏的女人。”他出其不意地说道。

    她一时什么也没说,最后突然跳起来;借助水壶下面的火光,他吃惊地发现她的脸都红了。

    “我不能再和你谈下去了,裘德!”她又带着往日那种凄楚的女低音说。“弹了那些病态的‘受难节’曲子,倒添了不应该有的心情;现在天已太暗,不能再一起这样呆下去了!……咱们不能再这样坐着谈下去了。是的——你必须离开啦,因为你误解了我!你那么残酷地说我,可我完完全全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啊,裘德,你那样说真是太残酷了!然而我不能把实话告诉你——我是怎样受冲动的支配,又是多么深深地感到上天不应该赐给我迷人之处,除非他有意让人烦恼——假如我告诉你这些会让你震惊的!有些女人喜欢被他人所爱,这种喜爱是无法满足的;因此她们爱起别人来常常也无法满足。最后的情形是,她们会发现不能够把爱持续不断地给予和自己同居一室的人——尽管这人是经主教批准了接受这种爱的。可是你太直率了,裘德,怎么能理解我呢!……现在你必须得走了。我很遗憾我丈夫不在家。”

    “是吗?”

    “我明白这话我不过是说惯了罢啦!说实在的我并不认为遗憾。但遗憾不遗憾都没关系——说来真让人痛心!”

    尽管他们刚才那么过分热情地握着对方的手,但是现在他走出去时她只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指。他刚一走出门口,她就露出不满的表情,跳上一把长板凳,打开一扇窗子的铁窗扉,他正从外面窗下的小路上走过去。“你什么时候离开这儿去赶火车,裘德?”她问。

    他有些惊诧地抬头望着:“去接那班车的公共马车大约要过45分钟才走。”

    “那你这段时间做什么呢?”

    “唔——我想四处走走吧。也许我去那个旧教堂坐坐。”

    “我这样子把你撵走似乎太无情了!你对教堂实在考虑得太多,天知道,用不着天黑了还往那里去的。就呆在那儿吧。”

    “哪儿?”

    “就你现在那儿呀。我可以和你这样谈谈话,也比你在里面好些……你耽搁一天的工作来看我,对我真是太好、太体贴了!……你就是爱幻想的约瑟【注:约瑟,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亲爱的裘德,也是一个可悲的堂吉诃德【注:堂吉诃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所著小说《堂吉诃德》中的主人公,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有时你又是圣司提反【注:圣司提反(?-35),耶路撒冷基督教会执事,遭乱石击死,为基督教第一个殉教士。】,当他们用石头击他时,他看见上天打开了,啊,我可怜的朋友和同伴,你还会受苦的!”

    那个高高的窗槛把他们两个隔着,所以他够不着她,既然如此,她似乎就不在乎尽情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而在和他离得很近时她是有所顾虑的。“我一直在想,”她继续道,说的时候语调中仍充满情感,“文明硬把我们塞进了社会的模子里,而这些模子与我们实际的样子毫无关系;这正如人们常见的那些星座的形状,与实际星星的形状毫无关系一样。我现在被叫做理查德·菲洛特桑太太,和与我同姓的配偶过着平静的婚姻生活。但实际上我并不是理查德·菲洛特桑太太,而是一个孤苦伶仃、被畸形的感情和无法理解的厌恶搅得不安的女人……哦,你不要再等了,不然会错过马车的。请下次再来看我吧。下次来时你一定要到我家里去啦。”

    “好吧!”裘德说。“什么时候呢?”

    “下礼拜的明天吧。再见啦——再见啦。”

    她伸出手怜惜地抚摸他的额头——就一下。裘德说了一声再见,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在沿着比姆波特街走过去时,他觉得好象听到了马车轮子离开的声音,果然,他走到市场里的“公爵徽”客店时马车已开走了。现在步行去车站赶那班火车已不可能,于是他不得不停下来又等下一班车——这是那晚去梅尔彻斯特的最后一班车了。

    他四处漫游了一会儿,吃了点东西;这时还剩半小时,他的脚又不知不觉地走着穿过那“三一教堂”【注:三一,即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圣灵。】历史悠久的墓地(它的道路两旁都斜种着菩提树),朝学校的方向走去。学校完全笼罩在夜色里。她说过她住在路那边的“古林地”,裘德不久就发现了她所描述的那座古老房子。

    窗子尚未关上,蜡烛的微光从前窗照射出来。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地面比屋外的路面矮两级,因为自从这房子修建后,几个世纪以来外面的路已垫高了。淑显然刚进去,她还戴着帽子站在前面那个客厅或起居室里,其墙壁从底部到顶部都镶上了像木护壁板,天花板上纵横地露着成形的大梁,比她的头高不了多少。壁炉同样地厚重,上面刻着具有詹姆斯一世【注:詹姆斯一世(1603-1625),英王。】时期风格特色的壁柱和涡形装饰。一个年轻的太太在这屋子里生活着,几百年的岁月的确沉重地悬挂在她头上。

    她打开了一个青龙工具盒,正看着一张照片。她把照片按在胸前,凝目沉思了片刻,然后放回原处。

    这时她才意识到还没有关好窗户,便走上前来关,一只手拿着蜡烛。天色太黑了,她看不见外面的裘德,但他却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她的脸,看见她那双生着长眼睫毛的忧郁的眼睛明明白白地饱含着泪水。

    她关好百叶窗,裘德也转身走上了他孤独的回家的旅程。“她在看谁的照片呢?”他说。他曾给过她一张自己的照片,可是他知道她还有别人的照片。然而那一定就是他的吧?

    他明白自己还应该来看她的——按照她的邀请。那些他读到的满怀诚意的人物,那些圣者——淑有点儿轻慢地称之为他的次神——也许就回避了这种和她见面的机会,假如他们对自己的力量缺乏信心。但是他不会那样做。在他和她分别的这整个期间,他或许会禁食和祈祷,不过他身上的人性比神性更为强大。

    2

    但是,如果成事不在天,却是在女人的。【注:英国有句谚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第3天上午他收到了一封她寄来的短信:

    下周请别来。为你着想请别来了!受那病态的赞美诗和黄昏的影响,我们太随便了。尽量别去想啦。

    淑珊娜·弗洛伦斯·玛丽

    他感到极度失望。他知道她在信末这样署名的心情和表情如何。但无论她心情怎样,裘德都不能说她的看法是错误的。他这样回信道:

    我完全同意。你是对的。我想在这段时期我应该学会克制自己这一课。

    裘德

    他在复活节前夕寄出了这封信,似乎他们最后定下了这事。可是与此同时,除了他们自己的力量和规律外,另外的力量和规律也在运行着。在复活节后的星期1上午他收到寡妇埃德琳发来的电报,他曾让她一有严重情况就给他拍电报。电文如下:

    你姑婆病危。速回。

    他丢下工具就赶回去。3个半小时后他便在翻越马里格林的那片丘陵了,不一会儿进入到那片凹地,往村子去的捷径就从这片地里穿过。他爬上对面的坡时,看见有一个农夫在路那边的门前一直看着他走近,不安地移动着,好象要和他说话的样子。“从那人的表情上我看得出她已去世了。”裘德说。“可怜的德鲁斯娜姑婆呀!”

    情况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埃德琳夫人专门派这个人出来告诉他这消息的。

    “她不会认出你来。她像个玩偶一样躺在那里,眼睛都无神了,所以你没赶到也不要紧。”那人说。

    裘德继续往家里走去。下午,一切事情都办完了,装殓工们也都喝完啤酒走了,这时他便独自坐在这个寂静的屋里。给淑写封信是绝对必要的,尽管两三天前他们才同意了暂不见面。他用最简短的话写道:

    姑婆德鲁斯娜过世了,几乎突然去世的。礼拜5下午举行葬礼。

    在举行葬礼前的这几天里,他一直呆在马里格林,并去附近走走;礼拜5上午他出去看看坟墓挖好没有,同时纳闷儿不知淑是否会来。她没有回信,这似乎意味着她来的可能性更大。他计算了她唯一可能坐的那班火车到达的时间,大约中午的时候锁好房门,走过那块凹地,来到“褐房子”旁那片高地的边缘,站在那儿俯视着北边辽阔的景色,俯视着奥尔弗雷兹托所在的那片更近的地方。在它后面两英里处,只见一股白烟从左向右飘去。

    即使现在,他也要等很长时间才知道她是否来了。但他还是耐心地在那儿等着,最后终于有一辆小型出租马车在山脚停下,从上面走下来一个人。车子返回去之后,那乘客开始爬上山来。他认出了她,她今天显得太纤弱了,好象假如过于热烈地拥抱她,那力量会把她给压碎似的——但拥抱可不是他所能给予的。在坡上爬到3分之1时,她的头突然往前一伸,现出很热切的模样,他便知道她此刻认出自己来了。她的脸上很快现出一丝笑容,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他走下去一点接到了她。

    “我想,”她忐忑不安地急忙说,“让你一个人参加葬礼也太凄惨了!所以——在最后那一刻——我还是赶来了。”

    “亲爱的忠诚的淑啊!”裘德咕哝道。

    可是淑的那种古怪的两重性格真是难以捉摸,她并没有停下来再多问候几句,尽管离葬礼还有一些时间。此时他们两个都怀着各种异乎寻常、悲伤哀婉的情感,这些情感在以后的几年里都是不可能遇到的了——假如还会有的话——就裘德而言,他或许会停下来,作一番思考,谈谈话儿。但是淑或者根本没看到这一点,或者比他还看得清楚,反正她不愿让自己去感受就是了。

    凄楚而简单的仪式很快结束。他们去教堂几乎是一阵小跑,殡仪员十分忙碌,一小时后还要赶去3英里远的地方举行另一个更重要的葬礼。德鲁斯娜被埋葬在另一块地里,离她的先辈们很远。淑和裘德是肩并肩往坟地走去的,现在他们又坐在这间熟悉的屋子里喝茶;他们的生活至少在给死者送终的时候,又连在一起。

    “你说,她自始至终都反对结婚,是吗?”淑低声问。

    “不错。尤其反对我们这个家的人结婚。”

    她的视线和他的相碰了,她注视了他一会儿。

    “咱们这个家非常可悲,你不这样认为吗,裘德?”

    “她说我们这个家的人做丈夫、妻子都做不好。我们的婚姻确实不幸福。无论如何,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

    淑沉默不语,然后有些迟疑不决地颤抖着说:“一个做丈夫的或做妻子的,告诉一个第三者说他们的婚姻不幸福,这是错误的吗?假如婚礼是一种严肃的宗教的东西,那它就可能出错。可是假如它只是一种肮脏的契约,建立在实质性的利益之上:管理家务,缴纳税金,让孩子继承土地钱财,必须让人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似乎如此——那为什么一个人必然可以说,甚至公开大声疾呼,说婚姻伤害了他(她)的感情,使他(她)痛苦不堪呢?”

    “不管怎样,我就对你说过那样的话。”

    接着她又继续道:“你认为有很多夫妇,他们不喜欢对方,并不是因为对方有明显的错误吗?”

    “是的,我想很多吧。比如假设其中一个人又喜欢上了第三者的话。”

    “但是如果连这种情况也除外呢?比如,假设作妻子的不喜欢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她不会是一个生性很坏的人吧?她不喜欢和他生活,仅仅是”——她的声音忽高忽低,而他在猜测着这里面的情况——“仅仅是因为她的个人感情不合——一种身体上的反感——一种爱挑剔的性格,或者不管这叫做什么——尽管她或许尊敬他,感激他。我只是举一个例子。她应该尽力克服她那些故作正经的行为吗?”

    裘德忧虑地看她一眼,然后眼睛盯着一边,说:“这或许就是我的经验和我信奉的教条彼此对立的一种情况。假如站在一个奉公守法者的立场上说话——我希望自己是这样一个人,不过恐怕我并不是——我对你的回答就是肯定的。但假如从经验和不偏不倚的自然属性来讲,我对你的回答就是否定的……淑,我相信你并不幸福!”

    “我当然幸福啦!”她矢口否认。“一个女人同她自由选择的男人才结婚8个礼拜,怎么会不幸福呢?”

    “‘自由选择!’”

    “你干吗要重复这句话?……不过我得坐6点钟的火车回去。你大概要在这里呆一些日子吧?”

    “还要花几天时间来办完姑婆的后事。这个房子归别人了。我送你去车站好吗?”

    淑笑了笑表示反对:“我想不用吧。你陪我走一段路就行啦。”

    “可是别忙——你今晚不能走了!那班车并不是开到沙斯托去的。你必须留下来明天再回去。埃德琳的屋子很宽,如果你不喜欢住在这儿的话。”

    “好吧。”她犹豫不决地说。“反正我也没有告诉他我肯定会来的。”

    裘德去到毗邻的寡妇家,对她说了淑住下来的事,几分钟后又回来坐下。

    “我们的处境真是太可怕了,淑——太可怕了!”他突然说,眼睛盯着地上。

    “有什么可怕的!为啥这样说?”

    “我不能把我的忧愁全都告诉你。你的忧愁是你不应该和他结婚。这一点你结婚前我就看出来了,只是我想我不应干预你。但是我错了,我本来是应该干预你的呀!”

    “可又是什么使你想到这些的呢,亲爱的?”

    “因为——我能透过你的羽毛看见你的内在,我可怜的小鸟!”

    她的手放在桌上,裘德把自己的手放在它上面。淑将手抽了回去。

    “这真是可笑,淑,”他叫道,“在我们谈了这一切之后!如果说到这方面,我比你还严谨正统,可是这样一个纯真无邪的举动你都会反对,说明你真是自相矛盾得荒唐。”

    “也许是太谨小慎微了吧。”她不无后悔地说。“只是我以为那是我们的一种轻率行为——也许太频繁了吧。好啦,只要你喜欢,你愿握多久都行。我这样做行吗?”

    “行,很好。”

    “不过我得告诉他。”

    “谁?”

    “理查德呀。”

    “哦——当然,如果你认为有必要的话。但是因为我们那样并无别的意思,你也许会给他带去不必要的烦恼。”

    “唔——这么说你肯定只是作为表哥才那样做的吗?”

    “绝对肯定。在我的身上爱情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可是一件新闻。怎么会这样呢?”

    “我看见了阿拉贝娜。”

    她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皱了皱眉头,然后好奇地问:“什么时候看见她的?”

    “在基督寺的时候。”

    “这么说她已回来了,可你却现在才告诉我!我想你现在要和她一起生活了吧?”

    “当然啦——就像你和你丈夫一样生活。”

    她看着窗台上的那几盆天竺葵和仙人掌,它们由于缺少照料已经枯萎了;然后她又往外面远处看去,最后眼睛湿润起来。“怎么啦?”裘德问,语气温和。

    “为什么你会这么高兴回到她身边呢——如果——如果——你过去常对我说的话现在还是真实的——我是说如果它们当时是真实的!当然现在一切都是假的了!你的心怎么这么快就回到阿拉贝娜那里去了呢?”

    “我想,这是老天特意促成的吧。”

    “啊——这不是真的!”她带着一点怨恨说。“你在取笑我——就这么回事——因为你认为我不幸福!”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假如我不幸福,那都是我的错误,我的邪恶;并不是我有权不喜欢他!他对我各方面都很体贴,而且非常有趣,他碰到什么书都读,所以知识十分广泛……裘德,你认为一个男人应该娶一个和他同龄,或者比他年轻的女人吗——像我比他小18岁这样?”

    “这要看他们彼此的感情如何了。”

    他丝毫不让她有自我满足的机会,她只好孤独无援地说下去了,说的时候语调中充满了压抑。她几乎快要掉下泪来,说:

    “我——我想我应当像你对我一样的诚实。也许你已经看出来我想说什么了?——虽然我喜欢把菲洛特桑先生当作一个朋友,但我并不喜欢把他当作丈夫和他生活在一起——这对我是一种痛苦!好啦,这下我都对你说啦——我止不住要对你说,尽管我一直在——装着我很幸福的样子。——这下你会永远看不起我了,我想!”她的双手放在桌布上,这时她把脸俯下去贴在手上面,无声地嗓泣,微微抽动着,使只有3条腿的并不牢固的桌子晃动起来。

    “我结婚才只有一两个月啊!”她继续说,仍然爬在两手上啜泣着。“据说一个女人——在刚结婚时所畏缩的事——五六年后她就会不再计较了,会心安理得地适应下来。但这就很像是在说,截除人的一个肢节绝不是一种痛苦,因为他经过一段时间会习惯于使用木腿或木臂,而并不觉得有不舒适的地方!”

    裘德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说道:“我原先感到这事不对劲儿,淑!啊,我真的原先就想到了!”

    “可事实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除了我自己是个不好的女人外——我想你会这样说我吧——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我而言那是一件令人反感的事,其原因我难以启齿,而这个原因一般世人是不会承认的!……使我深为痛苦的是,不管什么时候这个人想要那个,我都必须得应付他,尽管他在道德上是很好的!——由于受到那个可怕的婚约束缚,我特别感到难过,本来那种事实在说来是要出于自愿的!……我真希望他会打我,或对我不忠,或公开做什么坏事,这样我就可以明明白白地为自己的感情辩护!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自从他发现我心里在想什么之后,对我变得冷谈了点而已。这也就是他没来参加葬礼的原因……啊,我太痛苦了——真不知如何是好!……别靠近我,裘德,因为你不应该。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可是他已跳起身来,把他的脸贴在了她脸上——或更确切地说贴着了她的耳朵,因为她的脸是碰不着的。

    “我对你说了不要靠近我,裘德!”

    “我知道你说了——我只是希望——安慰你!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认识前我结了婚造成的,是不是?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淑,你就会做我妻子了,是不是?”

    她并没有回答,而是很快站起身,说她要去教堂墓地姑婆的墓那里,也好让自己休息一下,然后走出了屋子。裘德没有跟着她去。20分钟后他看见她穿过村子的草地朝埃德琳夫人家走去,很快她又让一个小女孩过来取她的提包,并告诉他说她太累了,那晚不能再见他了。

    裘德坐在姑婆这房子寂寞的屋里,看着寡妇埃德琳的小屋消失在夜色之中。他知道淑此时正坐在那些墙体里,和他一样孤独沮丧;这时他再一次对自己虔诚地信奉的格言——一切趋于至善——提出了疑问。

    晚上他早早地就睡了,但淑近在咫尺的感觉使他睡得并不安稳。快到两点钟时他才开始睡得好一些,可是又被一阵尖锐的声音惊醒,这声音他过去常住在马里格林时十分熟悉。那是一只兔被夹子夹住发出的叫声。它在短时间内就没有再叫了,这种小动物就习惯这样,并且最多也不过再叫一两次;它会忍受着折磨,直到次日安放夹子的人来对着它的头一击,才结束了它的痛苦。

    他小时连蚯蚓都是不会打死的,此时他便想象着那只兔子腿被撕裂、痛苦挣扎的情景。假如只夹到后腿,即“捕得糟”,在天亮前的6个小时里兔子就会用力拖拉,直到被铁夹子扯得皮开肉绽;如果铁夹子的劲儿小,它还会拖着逃跑,最后由于伤处变成坏疽而死在田地里。假如夹到前腿,即“捕得好”,骨头就会被夹断,再加上兔子拼命想跑掉——这是不可能的——腿就几乎会被扯成两截儿了。

    差不多过了半小时,兔子又发出一声尖叫。不让兔子结束痛苦裘德是再也睡不着的了,于是他很快穿上衣服走下楼来,在月光下穿过草地朝着叫声的方向走去。他来到寡妇庭园外的围篱旁时停下了。小动物拖着夹子疼得四处翻滚,使夹子发出微弱的咔嗒声,他寻着这个声音找到了兔子,然后用手掌边对着它的后颈一击,它便把腿一伸死了。

    他正转身离开,这时看见邻近一个底楼屋子里有个女人,站在打开的窗扉旁看着外面。“裘德!”传来一个羞怯的声音——那是淑的声音。“是你吗——裘德?”

    “是我,亲爱的!”

    “我根本睡不着,然后又听到了兔子的叫声,止不住想到它受的痛苦,觉得我必须下来把它打死算了!不过我很高兴你先到了那儿……不应该让他们放上这些钢夹子的,对吧!”

    裘德来到窗前,窗子相当低,可以看见她齐腰部以上的身躯。她打开窗户栓,把手放在他的手上面,月光映照在她脸上,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兔子让你一直没睡着吗?”他问。

    “不是——我本来就没有睡着。”

    “怎么会这样呢?”

    “啊,你明白的——行啦!我知道,你脑子里面装着那些宗教学说,认为一个已婚女人遇到了我这样的麻烦,却把另一个男人当作知己,向他倾诉衷情,像我对你一样——这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罪呀。我真后悔我那样做,唉!”

    “快别后悔啦,亲爱的。”他说。“那也许是我过去的观点,但是那些学说和我本人已在开始分离了。”

    “我先前就知道——先前就知道的!也正因此我才发誓说我不会干预你的信仰。不过——我非常高兴见到了你!——并且,唉,我原先还打算不再见你了,既然连接我们两个最后的纽带姑婆德鲁斯娜已去世了!”

    裘德抓住她的手吻着。“还留下了一个更牢固的联系呢!”他说。“我永远也不会在乎我那些学说或信仰了!让它们去吧!让我帮助你,即便我确实爱你,即便你……”

    “不要说啦!——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并不承认那些。好啦!你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可不要逼我回答问题呀!”

    “我希望你幸福,不管我怎么样!”

    “我不可能幸福的。几乎没有人能理解我,他们会说我想入非非,过分挑剔,或类似的话,并指责我……这可绝不是自然发生的爱情悲剧——在文明生活中这种爱情悲剧是很平常的——而是一种人为制造出来的悲剧,遭受此悲剧的便是那些按照自然规律应该分离才能得到安慰的人!……也许,我这样把我的痛苦告诉你是错误的——假如我能把它告诉任何别人。可是除你以外我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了,而我又必须要对人倾吐!裘德,在嫁给他以前我并没有好好想一下婚姻意味着什么,即使我知道。我太愚蠢了,此外再没有其它理由。我那时年龄也不小,还认为我很有经验呢。所以,当我在那所师范学校陷入困境时,我便匆匆地把事情办了,像一个大傻瓜那样自以为是的样子!……一个人愚昧无知犯下的错误,还得由他自己去消除,我对此毫不怀疑。我敢说这种事发生在很多女人身上,只是她们甘愿忍受,而我不愿屈服罢了……我们不幸地生活在一个风俗和迷信都很原始的时代;当后代人回过头来看这些风俗和迷信时,他们将会说什么呢!”

    “你太悲哀了,亲爱的淑!我多么希望——希望——”

    “你得回屋去啦!”

    她在一阵冲动之下把身子俯过窗台,脸贴着他头发,哭泣着,然后在他头上轻轻给了他一个几乎感觉不到的吻,很快又抽回身去,这样他就不能去拥抱她了——否则他无疑会这样做的。她关好窗户,他也回到了自己屋里。

    3

    淑所表白的那些事是很令人苦恼的,裘德一晚上都翻来覆去想着它们——那确实是一种悲哀。

    到了早晨她该走了,邻居们看见她和他相伴步行消失在那条山路下,这条山路通向去奥尔弗雷兹托的那条孤寂的大路。1小时后他才沿着老路回来了,脸上现出极度兴奋的样子,其中还包含着不顾一切的神情。原来发生了一个插曲。

    他们曾站在那寂寞的公路上分手告别,彼此都怀着紧张而热烈的心情,以致迷惑不解地问起对方他们应该达到怎样的亲密程度,最后还几乎为此争吵起来。她流着泪说,他作为一个未来想当牧师的人,即使在分别时想到要吻她——像他现在所想的这样——都是不恰当的。然后她又退一步承认说,亲吻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一切都由它的实质而定。假如其实质是表兄妹和朋友的关系,她看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但假如是情人的关系,她可就不允许了。“你愿意起誓说你给我的吻不会是以情人的关系吗?”她问。

    不,他不愿意。然后他们各自冷淡地转身走去,走了二三十码远这两个人又同时回头看着对方。这回头一看,使他们至此或多或少所保持的克制一下崩溃了。他们很快跑了回去,不假思索地拥抱着,紧紧地、长久地亲吻。当他们最终分手的时候,她的面颊通红,而他的心在怦怦直跳。

    这一接吻可是裘德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回到屋里,并陷入沉思之中,此时他只看到一种情况:尽管在他充满错误的生活中,他和那个虚无飘渺的人接吻似乎是最纯洁的一刻,但只要他私下怀着这片放纵的柔情,那么要想成为一个宗教信仰的战士和仆人——这种宗教信仰中,两性之爱被视为意志薄弱的一种表现已是顶不错的了,而最糟糕的是被视为应该罚入地狱——就显得太自相矛盾了。淑在感情热烈时说的那番话实在是冷酷无情的事实。当他唯一想到的就是要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感情,不顾一切地怀着极大热情坚持去向她献殷勤时,人们就会根据这一事实,谴责他这个公认的伦理学派的信仰者。并且显而易见,无论在天性方面还是社会地位方面,他都不配去提倡世人所接受的信条。

    令人奇怪的是,他的第1个志向——精通某一门学问——曾由于一个女人而被阻挠,而他的第2个志向——当一名传道者——同样由于一个女人而被阻挠。“难道,”他说,“这都是女人们的过错吗?或者该怪罪于种种人为的制度?——在这些制度之下,正常的两性冲动都被变成了恶魔般的家庭陷阱和圈套,使得那些想要前进的人掉进去从而无法动弹吗?”

    不管多么卑微,他一直渴望着成为一名先知,向自己挣扎奋斗的同胞们传布圣道,而丝毫不考虑个人得失。然而,妻子离他而去,和她的另一个丈夫生活在一起;他自己又怀着不同寻常的恋情,而被他爱的女人之所以对自己的处境反感,可能也是由于他的原因。按照一般的观点,像他这样堕落下去的人,是难以受到人们尊敬的。

    他用不着再往下琢磨了,他只需面对这个明显的事实:他声称自己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宗教传布者,那完全是骗人。

    那晚黄昏时分,他走进庭园挖了一个浅坑,然后把他存放在这儿的所有神学和伦理著作都拿出来扔进坑里。他知道,在这个充满忠实信徒的国家,大多数这些著作所能卖到的价钱都不会比废纸高出多少;因此他宁愿按照自己的方式,带着一片感伤去销毁它们,即便他这样做会牺牲一点钱。他先点燃一些松散的小册子,将一部部的书尽量撕开,再用一把有3根叉的叉子将它们在火上抖散。这些东西都燃了起来,照亮了房子的背面、猪圈和他的面庞,直到它们差不多都烧尽了为止。

    尽管他现在在这儿几乎是一个生人,但那些过路的村民们仍隔着庭园围篱和他说话。

    “你大概是在烧毁你姑婆的那些废物吧?是呀,在一个房子里活了80岁,自然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总要堆出很多废物来的。”

    在快到凌晨1点时,杰瑞姆·太雷、巴特勒、道特瑞契、斐雷、蒲绥、纽曼【注:这些人都是英国17、18、19世纪的主教、神学家等。】等等著作的书页、封面、封皮才化为灰烬。夜晚是平静的,当他一次次用叉子翻动着那些破碎的纸片时,他便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伪君子了,这种感觉使他内心得到了安慰,从而也使他获得了宁静。他还可以一如既往地继续他的信仰,但是他不再嘴上宣称什么了,也不再拥有和展示信仰的工具;因为他既然拥有那样的工具,人们自然就要指望他首先能身体力行了。他对淑怀着炽热的情感,他不能做一个常见的罪人,也不能做一个伪君子。

    同时,淑自从那天早早地离开他以后,便一路朝着车站走去,眼里含着泪水,为的是自己又跑回去让他吻了。裘德不应该装做他不是情人的样子,使得她在一阵冲动之下做出了违反传统的事情,如果不是错误的事情。她倾向于后一种看法,因为她的逻辑异常地混杂,似乎认为一件事在做之前好象是该做的,但做了之后又变成不该做的了;换句话说,有些事情在理论上是正确的,在实践上可就是错误的。

    “我想我是太软弱了!”她突然说,大步朝前走去,不时掉下眼泪来。“那吻多么炽热,和情人的一样——啊,真的!我不会再给他写信了,或至少很长时间内不写,要让他感到我的尊严!我希望也好好让他难过一下——让他盼望明天上午收到我的信,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盼下去,就是一封也盼不到。他会因为担忧而痛苦的——不是吗,就这些!——我可要幸灾乐祸了!”她眼泪直流,一方面为自己将给裘德带去痛苦而同情,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感到可怜。

    这个对丈夫的身体感到厌恶的纤细的少妇,这个虚无飘渺、细腻敏感的姑娘,在性情和本能上都很不适合同菲洛特桑——也许同任何一个男人——建立婚姻关系,过夫妻生活。这时她紧一阵慢一阵朝前走去,呼吸急促;她绝望地注视着,忧虑不堪,眼里现出疲乏的神情来。

    火车到达的时候菲洛特桑在车站上接到了她,看见她一副愁容,心想一定是她姑婆令人沮丧的死亡和葬礼使她这样的。他开始告诉她自己一天来经历的事情,说他的朋友吉林厄姆——一个他多年未见、目前在附近教书的小学教师——来拜访了他。她坐在公共驿车顶层她丈夫身旁,驿车爬坡往镇上驶去时,她凝视着前面苍白的道路和道路两旁的榛树丛,突然带着一种自罚的神态说:

    “理查德——我让福勒先生把我的手握了好长时间。我不知道你是否认为这样做不应当?”

    他脑子里在想着截然不同的事情,这时显然回过神来,含含糊糊地说:“哦,是吗?你为啥那样做呢?”

    “我也不知道。他想那样,我就让他那样了。”

    “我希望那样做让他感到高兴。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他们陷入沉思之中。假如这是一个无所不知的法官在法庭上审理的一件案子,他就会在笔记本里记下这一令人好奇的事实:在言行失检方面,淑只说了次要的部分而没有说重要的部分,对接吻一事只字未提。

    那晚吃完茶点后菲洛特桑坐下来查看着学校的登记薄。她仍然异常沉默和紧张不安,最后说自己累了,便早早地上了床。当菲洛特桑上楼来的时候,已被那些单调乏味的学生出席、缺席的数字弄得疲惫不堪,这时只差15分就12点了。他走进他们的寝室,这间寝室白天时可以俯瞰到布莱克默谷三四十英里远的地方,甚至还能看到外威塞克斯。他走到窗前,将脸紧贴着窗格玻璃,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凝视此刻笼罩着那广阔天地的神秘夜色。他还在思量着。“我想,”他最后说,头也没转一下,“我必须让委员会更换一下文具店。所有习字贴这一次都送错了。”

    没有任何回应。他以为淑在打瞌睡,又继续说道:

    “那个教室里的通风装置必须再调一下。风一个劲儿地从上面吹到我头上,耳朵都吹得发痛了。”

    这时屋里好象异乎寻常地寂静,于是他才转过身去。这间屋处在已毁坏的“古林地”里,一方面是四边墙体从上至下的厚重阴暗的橡木护壁板,以及伸到天花板上的巨大的壁炉架,另一方面是他为她新买的锃亮的黄铜床架和一套桦木家具——这两种类型的东西形成了奇异对比,它们似乎立在这个摇摇晃晃的地板上,隔着3个世纪在相互点头呢。

    “苏!”他说(他就是这样叫她的)。【注:原文Soo,与Sue(淑)接近。】

    她没有在床上,虽然她显然曾在床上躺过,因为她那边的被褥翻开着。他心想她也许忘了厨房里的什么事儿,下楼去一会儿料理料理吧,便脱掉外衣,静静地闲呆了几分钟;可他发现她还没上来,便走出去来到楼梯口,一只手拿着蜡烛,又喊道:“苏!”

    “嗯!”从较远的厨房那边传来她的声音。

    “半夜了你还在下面干什么——在那儿瞎累吗!”

    “我还不困呢。我在看书,这里的火更大一些。”

    他自个睡了。夜里什么时候他又醒来,但是她现在还没有上床。他点燃一只蜡烛,急忙来到楼梯口,又叫着她的名字。

    她同样回答了一声“嗯!”,可是声音细微,显得闷声闷气的,但究竟从哪儿发出来的他最初也弄不明白。楼梯下有一个大衣橱,没有橱窗,声音好象是从那儿发出来的。门关着,但没有锁或其它任何扣拴物。菲洛特桑顿时觉得惊慌,一面朝那扇门走去,一面疑心她是否突然间变得精神错乱了。

    “你在里面做什么?”他问。

    “太晚了,我不想打扰你,所以就上这儿来了。”

    “可是里面没有床呀,是吗?并且一点儿也不通风!唉,一晚上都呆在里面会闷死的!”

    “哦,不会,我想不会的。别为我费心好啦。”

    “可是——”菲洛特桑抓住球形把手往外拉门,但她在里面用一根带子把门拴住了,经他一拉带子便断开。因为没有床,她就在这个塞满东西非常狭小的衣橱里扔下一些小地毯,给自己铺了一个小窝。

    当他往里看时,她一下跳出了自己的窝,眼睛睁得大大的,浑身发抖。

    “你不应该把门拉开的!”她激动地说。“你这样做太不合适了!唉,请你离开好吗,请你离开吧!”

    她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这个堆着破旧东西的阴暗角落,显出非常可怜、极力哀求的样子,使他十分担忧。她还在恳求他不要打扰她。

    他说:“我一直对你很好,什么事都由着你,可你还是要这样去想,真是太奇怪了!”

    “不错,”她哭泣着说,“我明白!我想都是我的不是,我坏!我很对不起你。可这也不完全怪我呀!”

    “那么又该怪谁呢?是我吗?”

    “不——我不知道!我想是天地万物的错吧——是一般事物的错吧,因为它们太可怕、太残酷了!”

    “好啦,那样说有什么用处。现在夜深人静了,把一个家闹得这么不成体统!我们不注意会让伊莱扎听见的。”(他指佣人)“想想看要是镇上的两个牧师哪一个来看见了怎么办!我讨厌这种古里古怪的行为,淑。你的感情真是反复无常,捉摸不定!……不过我不会再打搅你了,只是我劝你不要把门关得太严,不然明天我会发现你闷死在里面的。”

    第2天早晨他一起床就立即去看衣橱里面,但是淑已经下楼了。她躺过的小窝还在,上面布着蜘蛛网。“当一个女人的反感超过了她对蜘蛛的惧怕时,那反感一定多么深重啊!”他充满怨恨地说。

    他发现她坐在早餐桌旁,两人于是几乎一声不响地吃着早餐。这个自治市的自由民们正从人行道上走过去——更确切地说是车行道,在这个地方是没有人行道的——路面比客厅地面高出两三英尺。他们走过去时还向屋里这对幸福的夫妻点头招呼。

    “理查德,”她突然说,“我离开你去住你介意吗?”

    “离开我去住?唉呀,我娶你以前你不正是那样的吗?结了婚还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我告诉你,你也并不会更喜欢我的。”

    “我倒不反对知道知道。”

    “因为我那时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记得吗,我们结婚很久以前,我就答应要嫁给你。后来随着时间流逝,我后悔那样做,并极力寻求一种体面的办法来解除婚约。可是,对于社会习俗我又无法满不在乎,漫不经心。然后你就知道了学校传出的丑闻,我怎样被赶出师范学校——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思才让我进去的——我非常惊恐,好象当时只能履行我们的婚约了。当然,在所有人中,就我不应该去介意别人说了什么,因为那正是我过去自负地认为我绝不会介意的事呀。可我是一个懦夫——许多女人都是懦夫——所以我理论上不落俗套的信念崩溃了。假如我们还没有成为现在这种状况,让你的感情仅仅受到一次伤害,总比我嫁给了你,一辈子伤害你的感情好吧……你那时也是太宽宏大量了,一刻也没有去相信那种谣言。”

    “我应该老实地告诉你,我当时考虑到了那种可能性,并向你表哥询问过的。”

    “啊!”她惊讶地说,不无痛苦。

    “我并没有怀疑你。”

    “可是你去了解过!”

    “但我相信他的话。”

    她满含眼泪。“他本不应该去了解的!”她想。“可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愿意让我离开吗?我知道这样要求是多么不正常——”

    “是不正常。”

    “可我还是要这样要求你!家庭法的制定应该考虑到人的性情,而人的性情也应该分门别类。假如人的个性很特别,那么同样的法律会使一些人感到快乐,也会使另一些人感到痛苦!……你愿意让我离开吗?”

    “可我们是结了婚的呀——”

    “去想那些法律条令有什么用呢,”她脱口而出,“如果它们使你觉得苦恼,而你又知道自己并没有犯任何罪?”

    “可是你不喜欢我就是一种罪过。”

    “我的确喜欢你的,但我并没有想到会——会远不只是喜欢的问题……因为当一个人有了我这种感觉时,再和异性以亲密的关系生活在一起,那就是在通奸,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不管多么合法。瞧——我都说了!……你愿意让我走吗,理查德?”

    “你这样强求我,淑珊娜,让我真难过!”

    “为什么我们不能同意给对方自由呢?我们订下了婚约,无疑也可以取消它——当然不是法律上的,而是道义上的,尤其是还没有新的利害关系,如子女之类,需要顾及。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可以见面而不会给对方带来痛苦。啊,理查德,让我们成为朋友吧,可怜可怜我吧!我们活不了多久都会死的,那时候,谁又会在乎你曾经一度放弃了对我的约束这事呢?我敢说你一定认为我这人太古怪,或神经过敏,或荒唐可笑。唉,既然是我生来就这样,我为什么要去受这个罪呢,假如并不伤害到其他的人?”

    “但是你伤害到了——伤害到我了!并且你起过誓要爱我的。”

    “是呀——是伤害到你了!是我错了。我老是做错事!把自己约束起来只爱一个人,也跟只怀有一种信念一样有罪,也跟发誓只喜欢一种食物或饮料一样犯傻!”

    “你离开我,是打算自己一个人过吗?”

    “这个,假如你非要我那样,我就一个人过吧。但我本来是打算和裘德一起过的。”

    “做他的妻子?”

    “那就随我的愿了。”

    菲洛特桑痛苦地扭动着身子。

    淑继续说道:“她或他,‘假如让这个世界,或世界中他自身的天命,为他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这毋须其它本领,只要能像猿猴一般模仿即可。’约翰·斯图尔特·穆勒【注:约翰·斯图尔特·穆勒(1806-1873),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逻辑学家。】这样说。这话我一直在研究。为什么你不能照着它去做呢?我总是希望实践它们的。”

    “我管他约翰·斯图尔特·穆勒什么!”他悲叹道。“我只想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我这样说你介意吗:我早已猜测到在我们结婚以前,你就已经爱上了裘德·福勒,并且现在还爱着他——而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你还可以继续猜测说我仍爱着他,既然你已开始猜测了。但你是否认为假如我过去爱他,当初就该求你让我去和他一起生活?”

    这时学校的铃声响了,使菲洛特桑毋须此刻就回答这个问题,而此问题显然并没让他感到是一个令人信服的胆怯的论据,是她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勇气时有意表现出来的。她开始变得如此令人迷惑不解,反复无常;除了她其它的一些小怪僻外,他真想指出她那种一个作妻子的最极端偏激的请求。

    那天早晨他们像往常一样去了学校,淑走进教室里。他随时把眼睛朝她那个方向转去,都能透过玻璃窗看见她头的后部。他继续上课,听学生回答问题,可是由于思虑过度,焦躁不安,他的额头和眉毛抽动着,最后他从草稿纸上扯下一张纸,在上面写道:

    你的请求使我无法专心工作。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的请求是当真的吗?

    他把字条儿折得很小,让一个小男孩给淑送过去。孩子蹒跚着走进了她的教室。菲洛特桑看见妻子转身接过字条,弯下她秀丽的头看着,嘴唇微微翘起,以免被众多年幼的孩子盯着露出不适当的表情来。他看不见她的手,不过她移动了一下位置,很快那孩子就回来了,什么回条也没有。但几分钟后,来了一个淑班上的学生,带来一张和他的类似的小字条儿,上面只用铅笔写着:

    我诚恳而遗憾地说,我的请求是当真的。

    菲洛特桑显得更加心烦意乱,眉毛中间又开始抽动着。10分钟后他又把刚才送字条的那个小学生叫来,让他给淑送去另一张字条:

    上帝知道,只要是合情合理的事,我并不想阻拦你。我一心就是要让你舒适快乐的。可是我不能同意你这样一个荒谬的打算,让你去和你的情人同居。你会失去人们对你的尊重和敬意的,我也会这样!

    过了片刻,她在教室里又表现出和上次同样的举动,送来一张回条: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并不想受人尊敬!我认为,“使人类得到最多样化的发展”(引用你那位洪堡【注:洪堡(1769-1859),德国科学家兼作家。】的话说)远非尊敬所能比拟。无疑我的情趣很低下——照你的看法是低下得毫无希望了!假如你不愿意让我到他那里去,你愿意答应我这一个请求吗——让我住在你的房子里,只是我们各住各的?

    这次他没有送回条过去。

    于是她又写一张来: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可是你不能可怜可怜我吗?我求求你,恳求你同情我吧!我几乎要忍受不下去了,不然我也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再没有任何可怜的女人曾有过我这样大的希望了——我真希望夏娃没有降临于世,那样的话(正如早期的基督徒所相信的),就会有某种纯洁无害的像植物一样的生长方式使天国里居住起人类来。但是我可不想开玩笑!

    对我仁慈一些吧——即使我对你不仁慈!我会离开的,到国外去,到任何地方去,永远不惹你烦恼。

    大约过了1小时,他才回复道:

    我并不希望让你痛苦。你非常明白我不希望的!给我一点点时间。

    我会同意你最后那个请求。

    为此她又写来一行字:

    衷心感谢你,理查德。我真不值得让你对我这么好。

    一整天菲洛特桑都在透过玻璃窗茫然地注视着她,他感到自己和没有认识她之前一样孤独了。

    不过他这人还是说话算话的,同意了让她在家里分开住。最初他们吃饭碰面时,她在这种新的安排下显得更镇定自若的样子;但是这种处境令人厌烦,她因此心情很不好受,神经似乎像竖琴的弦一样绷得紧紧的。她说话含含糊糊,东拉西扯,为的是不让他去谈那些相关的问题。

    4

    菲洛特桑又像往常那样熬着夜,极力收集材料,研究罗马古物——这个业余癖好他已忽略了很久。他开始重整旧业,又感到自己昔日的兴趣回到了身边。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时何地,待记起来并上楼去休息时已快两点钟了。

    他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尽管现在睡在房子的另一边,但他仍机械地朝着妻子的房间走去——他第一次在“古林地”居住下来时就是和她共住在这个房间里的;自从他与淑产生了不和后,它就完全归淑一个人住了。他走进去,不知不觉地脱起衣服来。

    床上传来一声叫喊,然后是急促的移动声。这个小学教师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便发觉淑已被朦朦胧胧地惊醒起来,把眼睛睁得老大,从床上一下跳到离开他那一边的地板上,那儿朝着窗口。窗户那边稍微被床的天篷遮挡着,片刻后他便听见她猛地把窗格子推开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她可不仅仅是去那儿呼吸新鲜空气的问题,她已爬上窗台纵身跳了下去。她消失在黑夜里,裘德听见了她落下去的声音。

    菲洛特桑不禁毛骨悚然,冲下楼去,慌忙中重重地撞在楼梯的中心柱上。他把厚重的门打开,爬上高出两三步的路面,便看见前面的砾石路上有一堆白色东西。菲洛特桑把淑抱进门厅放在一把椅子上,借助摇曳的烛光注视着她,他把蜡烛放在了楼梯底部的通风装置里。

    无疑她尚未被摔死。她看着他,似乎没有认出来,眼睛好象大大的,尽管一般说来并不是特别大。她用手按着自己肋部,擦着手臂,觉得疼痛似的;然后站起身,把脸转向一边,显然对他那样盯着她感到心烦。

    “谢天谢地——你还没把命送掉哪!当然并不是说你不想那样——我想伤得不很重吧?”

    事实上她不是摔得很严重的,大概是因为这个古老的房子较低,而外面的地面又较高。除了肘部被擦伤和肋部被撞了一下外,她显然没受到什么伤害。

    “我正在睡觉,我想!”她开始道,苍白的脸仍然转向一边。“什么东西把我下醒了——一个可怕的恶梦——我当时心想我看见了你——”这时她仿佛回过神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便沉默起来。

    她的披风挂在门后,菲洛特桑沮丧不堪地替她披在身上。“让我扶你上楼去好吗?”他阴郁地问,因为想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就对自己、对所有的事感到厌恶。

    “不用,谢谢你,理查德。我只受了一点点伤,自己能走。”

    “你应该锁好房门。”他机械地说,好象在学校里讲课一样。“那样谁也不会偶然闯进来了。”

    “我试过的,但是锁不住。所有的门都坏了。”

    虽然她这样承认,但看来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她慢慢地爬上楼梯,摇曳的烛光照在她身上。菲洛特桑没有向她靠过去,也没有跟着上楼,而是听见她进屋的声音后,才去闩好前门,转回身坐在低处的楼梯上,低着头,一只手抓住楼梯柱子,另一只手蒙住脸。他就这样呆了很长时间,谁要是见了都觉得他们实在太可怜了;最后他抬起头发出一声叹息,好象在说他生活中该做的事还得继续做下去,不管有没有妻子。他拿起蜡烛爬上楼,朝着楼梯口另一边他那寂寞的房间走去。

    从那以后到第2天都风平浪静,没发生什么事情。但到了傍晚,学校刚一放学菲洛特桑就走出了沙斯托,他说他不用吃茶点,也没告诉淑他要去哪里。他沿着一条陡峭的下坡路出了市镇,朝着西北方向走去,一直往下,最后来到由灰白干燥的泥土变成褐色粘土的地方,这儿是一片低矮的冲积地。

    那儿为旅行者作标记的有顿克利夫山,凝块满川的司徒河阴沉地奔流不断。

    他不只一次回头看着越来越昏暗的夜晚。沙斯托衬托在天空之下,隐约可见于那昏暗的巴拉督山顶——【注:引自英国方言诗人威廉·巴恩斯(1801-1886)的诗。】

    当苍白的天色消失之时……

    这时镇上的窗户里灯亮了,放射出平稳的光来,似乎在盯着他,其中有一扇窗里的灯便是他自己的。在沙斯托之上他还可隐约看见“三一教堂”的小尖塔。这里的空气,因受厚重潮湿的由粘土组成的冲积地影响而变得温和起来,不像在上面,所以他才走了一两英里就不得不用手帕去擦他的脸了。

    他从左面离开了顿克利夫山,毫不犹豫地穿过夜色,像一个人在夜晚或白天那样向前走去,他小时候曾在这一带玩耍过。他一共走了约4英里半的路。

    这儿6条清澈明净的泉水,【注:引自英国诗人德雷顿(1563-1631)的诗。他主要的诗作有《英格兰的英雄信札》等。】

    给司徒河增添了勃勃生机。

    这时他跨过一条司徒河的支流,来到莱顿汤——一个有3、4千居民的小市镇——从这儿继续走到男生小学,并敲响了校长住的地方。

    一个男生教师打开门,菲洛特桑问他吉林厄姆先生是否在,他回答说在,马上便回他屋里去了,留下菲洛特桑自己去找,因为他知道去路。他发现朋友正把一些上晚课用的书收起来。煤油灯的光照在菲洛特桑脸上,使它显得苍白可怜,而朋友的脸则显得沉着冷静,通情达理,两者形成鲜明对比。他们读小学时同校,许多年前在温顿塞斯特师范学校也是同学。

    “真高兴见到你,迪克,可是你面色不好呀!没什么事吧?”

    菲洛特桑什么也没回答,只顾往前走,吉林厄姆关好小橱柜,走到他这位客人跟前。

    “唉——让我想想看——你结婚以后就没有来过我这里了吧?你知道我去看过你的,可是你出去了;嗳呀,天黑后爬那个坡真够费力的,所以我就一直在等天变得长一些了再去看你。不过我很高兴你没等我去自己来了。”

    尽管他们两个都受过良好教育,甚至是精通本行的教师,但他们偶尔私下谈话时也用些小时候的土话。

    “我来,乔治,是要向你解释为什么我将采取下一步行动,这样至少你会理解我的动机,假如其他人任何时候提出疑问的话——他们会提出来的,一定会提的……但不管怎样,总比目前这种状况好。但愿你不要遇到我这样的经历才好!”

    “快坐下。你不是说——你和菲洛特桑夫人之间出了什么麻烦吧?”

    “我确实和她有麻烦了……让我难过的是:我有一个所爱的妻子,可是她不但不爱我——而且还——还——唉,我不想说了。我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我宁愿她恨我!”

    “嘘!”

    “而令人痛苦的是她和我一样并没有错。你知道,她是我手下的一个小学教师。我利用了她缺乏经验这个弱点,常引她出去散步,让她在没有完全认清自己所考虑的事之前,就同意和我有了一个长期的婚约。后来她看上另外一个人,但是她却盲目地履行了婚约。”

    “她爱上另一个人了吗?”

    “是的。她那充满温柔的焦虑似乎太让人好奇了,尽管她对他的感情究竟如何我觉得是一个谜——我想对他也是个谜——甚至对她自己都可能是个谜。她是我所见过的最稀奇古怪的人之一。有两件事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一是他们两个有着异乎寻常的同情之心,或相似之处。他是她表哥,也许这说明其中的一些原因。他们好象是一个人被劈成了两半!二是她对我作她的丈夫有一种不可克服的反感,即便她喜欢我作她的朋友,而这是令我无法忍受的。她已经诚心诚意努力去克服那种心情,但是毫无用处。我忍受不了啦——受不了啦!我回答不了她提出的理由——她读的书是我的10倍。她的智慧像钻石一样焕发光彩,而我的像牛皮纸一样在闷闷地燃着……她和我相差太远了!”

    “她也许过些日子会好的,是吗?”

    “绝不可能!因为——可我不想去探究这事——她绝不会好起来是有些原因的。最后她平静而坚定地问我,她是否可以到他身边去。昨晚事情达到了顶点,我无意中走进她房间,她便纵身跳出了窗子——她实在太害怕我了!她假装说那是一个梦,不过那是在宽我的心。你瞧,当一个女人毫不顾及自己的生命跳出窗去时,你还能误解她吗?既然如此,我也就得出了一个结论:再继续这样让自己的一个同胞受折磨就是错误的了,我不肯去做这种事,作一个没有人性的可鄙小人,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什么——你要让她走?和她情人在一起?”

    “和谁在一起是她的事。我会让她走的,假如她愿意,当然是和她情人在一起了。我知道我或许是错的——我知道对她这样一个愿望作出让步,无论在逻辑上还是宗教信仰上都说不通,与我从小到大社会灌输给我的学说也不协调。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内心什么东西在告诉我拒绝她是不对的。我也像其他男人一样声称,假如丈夫得到妻子如此一个所谓荒谬绝伦的请求,他所能采取的被视为唯一正确、恰当、体面的办法就是拒绝,正当地把她锁起来,也许还要送她情人上西天。但是从本质上讲,这真的就是正确、恰当、体面的办法吧?或者还是卑鄙无耻、平庸自私的办法呢?我并非声言要做决定,而只是准备按照本能行事,管它原则不原则的。假如一个人不小心步入了泥潭大声求救,我是会去解救的——如果可能的话。”

    “可是,你瞧,还有左右邻居和社会的问题,你想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假如人人都——”

    “唉,我不想再做一个哲学家!我只看见眼底下的事情。”

    “唔——我不同意你听从本能的说法,迪克!”吉林厄姆严肃地说。“说实话我非常吃惊,像你这样一个庄重沉着、埋头苦干的人,竟会一时产生了如此疯狂的念头。我那次去看你的时候你曾说她是一个让人迷惑、十分特别的人,我倒认为你才是呢!”

    “你是否曾站在一个向你跪着的女人面前,知道她本质上是一个好女人,被她哀求着放了她,哀求你对她发发慈悲呢?”

    “我谢天谢地还没有过。”

    “那么我想你就无权发表你的看法。我就做过那样的人,而假如一个男人身上具有一点男子气概或骑士风度的话,他的看法可就大不一样了。我过去一丁点儿也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因为许多年都和女人们没有来往——仅仅把一个女人带到教堂,给她戴上戒指,就有可能使一个人卷入日复一日、连续不断的悲剧,正像我和她现在所遭受的悲剧一样。”

    “那么,我还能承认让她离开你的某种理由,只要她不与任何男人来往。可是她去和另一个大献殷勤的男人在一起,那可又另当别论了。”

    “绝不是这样。假定——我相信这一点——她宁愿忍受目前的痛苦,也不愿我让她作出保证不和他来往呢?——一切都是她个人的问题。这与一方面同丈夫生活在一起,另一方面又背信弃义、对他不忠完全是两回事……不过她并没有明确表示要去做他妻子和他一起生活的意思,虽然我认为她有这样的打算……就我所知,他们俩可没有那种卑鄙无耻、仅仅是兽性的那种感情——这可是再糟糕不过的了——因为我觉得他们的感情会持久不衰下去。我本来并没有打算对你承认这件事:在我刚结婚的头几个礼拜里,我可是很嫉妒的。有一天晚上他们在学校里呆在一起时,我藏在一边听见了他们说的话,直到那时才弄清是怎么一回事。我现在为此事感到丢脸,不过我想自己当时也只是在行使一个合法的权利而已。从他们的举止上,我发现他们彼此的感情中包含了异乎寻常的亲密或同情,这种感情不知怎么地驱走了一切粗俗的东西。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在一块儿——分享彼此的感情、爱好和梦想。”

    “柏拉图式的恋爱【注:指纯精神而无肉欲的爱。柏拉图(427-347BC),古希腊哲学家。】。”

    “哦,不是那样的。雪莱式的恋爱【注:指心灵感情相通之爱。雪莱(1792-1822),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更接近一些。他们让我想起了——叫什么名字来着——拉昂和西施娜,也多少想起保罗和弗吉尼亚【注:拉昂和西施娜是雪莱诗中的一对青年男女。保罗和弗吉尼亚是法国诗人圣华埃尔(1737-1814)诗中的一对青年男女。】来。我越考虑,越完全地站在了他们一边!”

    “但是假如人们都像你所想的这样去做,就将会出现家庭的全面解体。家庭就将不再是社会的单位了。”

    “是呀——我实在感到摸不着头脑,我想!”菲洛特桑忧伤地说。“我从来就不太善于判断推论,你记得的……然而我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和孩子没有了男人就不是社会的单位了。”

    “老天爷!——那可是母系社会呀!……她也这样说过吗?”

    “哦,没有。她几乎没想到我的这一见解已比她淑的先进了——这都是在最近12个小时里起的变化。”

    “这会把此地大家公认的观点搅得一塌糊涂的。天啊——沙斯托的人会说出什么来呢!”

    “我没有说那里的人不会说闲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我所说的,我只是一个有感觉的人,不是一个会推论的人。”

    “好啦,”吉林厄姆说,“咱们不要激动了。咱们边喝点什么边谈吧。”他走下楼去,取来一瓶苹果酒,每人喝一大杯。“我觉得你现在被弄得飘飘然了,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他继续说道。“回去吧,下决心克服一下你那些怪念头。但要留住她。我四处都听人说她还是个年轻妩媚的人儿呢。”

    “啊,不错!所以才这么让人痛苦!唔,我要走了,还得赶那么远的路。”

    吉林厄姆送了朋友一英里远,分手时他说,这次他们谈论的话题是很独特的,他希望彼此能够通过这次的磋商使他们昔日的友谊获得更新。“别让她离开你!”他最后在黄昏中对菲洛特桑说,而他的朋友只回答道:“嗯,嗯!”

    菲洛特桑一个人在夜色朦胧中行走,周围万籁俱寂,只能听见司徒河的支流潺潺的流水声;这时他说道:“这么说吉林厄姆,我的朋友,原来除了那些话,你也没有更强有力的理由来反对我那样做呀!”

    “我想应该给她一巴掌,让她清醒过来——我就是这么想的!”吉林厄姆独自返回时这样咕哝道。

    第2天早晨吃饭时,菲洛特桑对淑说:

    “你走吧——愿和谁在一起都由你。我绝对地、无条件地同意。”

    一旦做出了这个决定之后,菲洛特桑就越来越感到它不容置疑是正确合理的。一个女人哀求着他的怜悯,他在尽自己的义务帮助她,这使他觉得心平气和,一片宁静;这种感觉,几乎胜过了自己让她离开的那种痛苦。

    又过去了几天,他们最后的晚餐【注:最后的晚餐,《圣经》里的故事。耶稣被钉死的前夜和12门徒举行的最后一次晚餐。历代欧洲美术家常用为绘画或雕塑的题材,而以达·芬奇的画最为著名。作者这样写似乎是有意的,或至少给人以这样的联想。】到了——那是一个刮风多云的夜晚——在这片高地上这种情况是司空见惯的。此情此景给他留下了多么永久的印象:她移着步子走进客厅来吃茶点的那副神情;那苗条柔和的身躯;那圆圆的、紧张的面容,加上日夜心烦不安又显得有些苍白,让人觉得她可能遭受了悲惨的事情——这种情况与她那欢快活泼的年纪是完全不相称的;她试图想吃点这吃点那,但是什么也吃不下去。她这样神情不安,本来是因为担心她的离开会使他受到伤害,但如果被一个生人看见,他或许以为菲洛特桑在她就要离开的最后几分钟里还闯进来打扰她,惹她生气不满呢。

    “你还是就着茶吃一片火腿,或一个鸡蛋,或其它什么吧?就吃那么一口黄油面包怎么能赶路呢?”

    她接过他递给的一片火腿,他们坐在那儿谈着锁碎的家务问题,比如这个或那个小橱的钥匙放在哪里,哪些小额的帐款已付清,哪些还没有。

    “我天生就是一个单身汉,你知道的,淑。”他极力带着英雄般的口气说,让她放心。“所以没有妻子在身边我真的也不会觉得厌烦,不像其他一度有过妻子的男人们。我还有个美妙的癖好,打算写一本《威塞克斯的罗马古物》,这将会占去我所有的业余时间。”

    “假如你任何时候想把一些稿子给我抄,像过去那样,我会非常高兴的!”她和蔼可亲地说。“我非常愿意对你仍然有所帮助——作为一个朋友。”

    菲洛特桑琢磨了一下,说:“不用了,我想假如我们要分离,就应该实实在在地断绝往来。由于这个原因,我不希望向你提任何问题,尤其是不希望你把你的行动或甚至你的住址告诉我……哦,你需要多少钱?你一定需要一些钱的,你明白。”

    “唔,当然,理查德,我怎么能想到带着你的钱离开你呢!再说我也不需要钱了。我自己有足够的钱维持很长时间,裘德也会给我的——”

    “我不想知道有关他的任何事情,如果你不介意。你现在绝对自由了,以后你走什么路是你自己的事情。”

    “那好吧。不过我得说,我只把自己的一两件换洗衣服和一两样完全是我私人的小东西装进箱里了。希望你先看看我衣箱里面装的东西,然后我再关好。此外就只有一个小包裹了,我将把它放进裘德的提箱里。”

    “我当然绝不会做检查你的行李这种事!我还希望你把屋里4分之3的家具都带走。我不想去为它们操心。有一小部分家具是我穷苦的父母留下来的,我对它们还有某种感情。其余的你什么时候想派人来取都欢迎。”

    “我绝不会那样做。”

    “你坐6点半的火车走,是吗?现在差15分到6点。”

    “你……我要走了你好象并不怎么难过,理查德!”

    “哦,不——也许不难过。”

    “你有这样的态度真让我高兴。我一开始不把你看做是我丈夫,而只把你看做是我过去的老师,我就喜欢你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不会太虚伪,说我爱你,因为你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只把你当做一个朋友。而你在我眼里的确就是一个朋友!”

    想起这些事情,淑眼里一时又涌出一点儿泪水。随后她要坐的去车站的公共马车到了。菲洛特桑负责把她的行李放到了车顶上,并把她扶上车,在和她告别时还勉强做出吻她的样子;她很理解这一点,也照着做了一下。他们分别时显得很快乐,因此马车夫除了以为她要短期外出一下外,就不会想到其它上面去了。

    菲洛特桑回到屋里便爬上楼去,打开了马车开走那一方的窗子。不久车轮辘辘的声音消失了。然后他又走下楼,紧绷着一副面孔,像是承受着痛苦一般。他戴上帽子走出屋去,沿着马车开走的道路走了1英里远。之后他突然转身回家。

    他刚一进屋,就听见从前屋传来朋友吉林厄姆招呼的声音。

    “我来时一个人也叫不应,所以看见你的门开着我就自个进来了,我可没有客气呀。我说过要来看你的,记得吧。”

    “不错。我很感激你来看我,吉林厄姆,尤其是今天晚上来。”

    “你妻子怎么——”

    “她很好。她已走了——刚走了。那是她的茶杯,1小时前还喝过的茶杯。那个盘子就是她——”菲洛特桑的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他转身去把茶具放开。

    “顺便问一下,你吃过茶点了吗?”一会儿后他问,声音又恢复了原样。

    “没有——吃过了——别管我的。”吉林厄姆心事重重地说。“你说她已经走了吗?”

    “是的……哪怕为她去死我都愿意,但就是不愿凭着法律对她残酷无情。就我所知,她是到她情人那里去了。他们要做什么我说不清。但无论她做什么我都完全没意见。”

    菲洛特桑的话语显得沉着稳定,使他朋友觉得不好发表自己的看法。“我——走了好吗?”他问。

    “不行,不行。你来了我真是有幸。我有些东西要整理清除。你帮帮我好吗?”

    吉林厄姆同意了。小学教师走到楼上的房间去,打开一些抽屉,把淑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取出来放在一个大箱子里。“我让她把东西都拿走,她不肯。”他继续道。“可是当我作出决定让她离开随她怎么去生活时,我确实是下了决心的。”

    “如是有些男人,他们只能做到同意和她分居就完了。”

    “我已经考虑过这事,也不想争辩什么。在婚姻问题上,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世界上最守旧的人——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用批评的眼光来看待它的道德问题。但是一些事实眼睁睁地盯住我,我无法反对。”

    他们继续默默地收拾着东西。然后菲洛特桑关好箱子,转动钥匙把它锁好。

    “好啦。”他说。“让她带着这些东西去打扮给别人看吧,但绝不要再让我看见了!”

    5

    在此刻的24小时前,淑就给裘德写下了这封短信:

    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明天晚上我就要离开了。理查德和我都认为天黑后走不那么扎眼。我觉得很害怕,因此你务必到梅尔彻斯特车站月台上来接我。火车快7点时到达。我知道你当然会来的,亲爱的裘德,但是我太胆怯了,不得不求你一定要准时来。这件事自始至终他对我都非常好!

    好啦,车站见吧!

    淑

    她被公共马车从山镇上往下越拉越远——她是那晚车里的唯一乘客——看着身后不断消失的道路,她的脸上现出了忧虑的表情,但丝毫见不着犹豫的样子。

    她要乘坐的上行列车一看见信号后就停下来。像火车这样一个强大的有机体竟会为了她——一个合法家庭的逃犯——而停住,这使淑觉得很奇怪。

    20分钟后列车便靠近了梅尔彻斯特车站,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车。火车靠着月台停下时有一只手放到了门上,她看见是裘德。他立即进了车厢,手里提着一个黑包,穿一套礼拜天和晚上下工后才穿的黑色西服。总起来说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青年,眼里充满着对她的炽热的情感。

    “啊,裘德!”她双手握住他的手,极其紧张,激动不安,发出一声声无泪的啜泣。“我——我太高兴了!我在这儿下车好吗?”

    “不用,让我进来,亲爱的!我都收拾好行李了,除了这个提包我只有一个大箱子,箱子已贴上标签托运了。”

    “可我不是要下车吗?咱们不是要住在这儿吗?”

    “不可能住在这儿的,这你还不明白呀?这里的人都认识我们——无论如何很多人都认识我。我已订了去奥尔德布里克汉的车票,这是你去那里的车票,因为你的票只到这儿。”

    “我原以为咱们要住在这里的。”她又重复道。

    “那根本不可能。”

    “啊!也许不可能吧。”

    “我来不及写信告诉你我决定去的地方。奥尔德布里克汉镇要大得多——有6、7万居民——那儿谁也不知道咱们两个的事。”

    “你已放弃这儿教堂的工作了吗?”

    “是的。这事太突然了——你的信来得太出乎意料。严格说来我得干完这周的活儿。可是我一再坚持要走,说有急事,最后他们也就放我走了。只要你一声令下,亲爱的淑,我随时都会放弃工作的。为了你我放弃的已不只是工作了!”

    “我担心让你受到太多的损害,担心毁掉你在教会的前途,毁掉你在工作上的发展,毁掉一切!”

    “我已不再把教会放在心里。让它去骗人吧!我不愿做一个战斗的圣徒,他们站在一排又一排,仰望着天,渴望去那极乐世界。

    即使真有那个地方!我的极乐世界不在天上,而在这儿。

    “唉,我似乎太糟糕了——这样搅乱男人们的生活道路!”她说,声音里也带着他话语中包含的激情。但经过12英里的旅行后,她恢复了平静。

    “他让我走真是太发善心了。”她又开始道。“这是我在梳妆桌上发现的一封信,他写给你的。”

    “是这样。他并不是一个卑鄙的人。”裘德说,瞥一眼那封信。“我原先因为他娶了你便恨起他来,现在我真感到害臊。”

    “一般说来女人都爱产生一些怪念头,根据这一点我想我应该忽然爱起他来的,因为他如此宽宏大量、出乎意料地就让我走了。”她面带微笑地说。“可是我这人太冷酷,或缺乏感激之情,或诸如此类,即便是他这么宽宏大量也没能使我爱上他,或使我悔恨,或想以妻子身份和他一起生活;尽管我确实喜欢他那种心胸开阔的性格,比以往更尊敬他。”

    “如果他不是这么心好,如果你违背他的意愿就跑走了,我们的事也就不会这么顺利。”裘德咕哝道。

    “我绝不会那样做。”

    裘德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的脸。然后他突然吻了她一下,并还要再吻。“不行——这阵儿只吻一次就是啦——求求你,裘德!”

    “这太残酷了。”他回答,但听从了她。“这样一件奇怪的事也发生到我身上。”沉默一会儿后裘德又继续道。“阿拉贝娜竟然给我写信来让我和她离婚——对她做一件好事,她说。她想要正正当当、合理合法地嫁给实际上她已嫁给的那个男人,恳求我成全她。”

    “你如何做的呢?”

    “我同意了。最初时我想,一定要让她的第2次婚姻遇到麻烦,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伤害她。毕竟说来,她也许并不比我更坏!这儿的人谁也不知道那事,所以我觉得办离婚手续丝毫也不困难。假如她想一切重新开始,我显然不应该去妨碍她。”

    “然后你就自由了?”

    “是的,那时我就自由了。”

    “我们预定去哪里呢?”她问,今晚上她说话显得东一句西一句的。

    “我说过去奥尔德布里克汉呀。”

    “可是我们到那里时会很晚了吧?”

    “嗯,我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早已发电报给那里的‘禁酒旅馆’为我们订了一个房间。”

    “一个房间?”

    “是的——一个房间。”

    她看着他。“啊,裘德!”淑低着头,把前额靠在车厢角处。“我原以为你会这样做,当时我是在骗你的。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啊!”

    这下谁也不说话了,裘德带着一副受了愚弄的表情盯住对面的座位。“唔!”他说,“唉!”

    他仍然默不作声;看见他那么为难的样子,她把自己的脸贴着他面颊,低声说道:“快别烦恼了,亲爱的!”

    “哦——一点事儿也没有的。”他说。“不过——你的想法我理解……你这是突然改变主意的吧?”

    “你无权问我这样一个问题,我也不会回答的!”她微笑着说。

    “我亲爱的人儿,你的幸福对我比什么都重要——尽管我们似乎经常要争吵!——你的心愿就是我的法律。我希望我不仅仅是一个自私的家伙。一切都由着你了!”他沉思着,现出困惑的表情。“不过也许是因为你不爱我——而不是你变得传统守旧了!在你的教导下,尽管我非常厌恶传统守旧的东西,在这件事上我倒希望你是由于这个原因,而不是另一个可怕的原因!”

    此刻显然是该淑坦然表明态度的时候了,但即便此时她也不能把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心情——十分坦率地告诉他。“就把这看做是因为我羞怯吧,”她急忙含糊其词地说,“看做是一个女人在遇到这种关键时刻天生羞怯好啦。我或许和你有一样的感受,即如这之前你所想的那样,从现在起完全有权利和你同居。我或许还认为,一个正当规范的社会某个女人孩子的父亲,也正如她的某一部分内衣一样是她私人的东西,谁也无权去过问她有关他的事。不过也许部分因为他那么宽宏大量就让我自由了,我倒宁愿守旧刻板一点儿。假如我是从绳梯上逃出来的,他还带着手枪来追赶我们,那情况可就不同了,我的行为也会是另一种样子。可是不要逼我,指责我,裘德!就假定我没有勇气讲明我的看法吧。我知道自己是一个糟糕的可怜虫。我的性情可没有你的那么热烈呀!”

    他只简简单单地重复说:“我只是想——我自然而然想到的事。不过如果我们不是情人,就不是吧。我敢保证,菲洛特桑以为咱们是情人的。瞧,这是他写给我的信。”他打开了她带来的那封信,念到:

    “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你要好好地待她,体贴她。我知道你爱她,但即使爱有时也是残酷的。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对任何一个不带偏见的长者来说,这是显而易见的。在我和她相处的短短日子里,你一直是‘暗中的第三者’。我再说一遍,你要好好地待淑。”

    “他真是一个好心人哪,不是吗!”她说,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她又想了片刻之后,说:“他非常顺从地就让我走了——几乎过于顺从!为了使我旅途舒适,他作了如此体贴周到的安排,还主动拿钱给我,我从没像当时那样差不多就要爱上他啦。然而我没有爱上他。假如那时我作为妻子有一点点儿爱他的话,即使现在我都会回到他身边去的。”

    “但是你现在并不爱他,对吧?”

    “是呀——唔,一点儿不错,我的确是不爱他的。”

    “也不爱我了,我有些担心!”他烦躁地说。“也许任何人你都不爱了!”淑,有时我为你感到苦恼时,我就心想你是无法有真爱的。”

    “你那样说对我可就不好、不忠诚了!”她说,尽量离他远远的,神情严肃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她头也没回,带着受了伤害的口气又说:“我对你的喜欢,也许和一些女人对男人的喜欢不一样。但是和你在一起我感到愉快,这种感觉是非常非常细腻微妙的;我不想再继续冒险下去了——不想再试图去加深这种情况!我十分明白,作为女人和男人,到这儿来本身就是一种冒险行为。可是作为我和你,我决意要信任你,相信你会把我的意愿置于你个人的满足之上。咱们别再讨论这个话题了,亲爱的裘德!”

    “当然,如果这使你自责的话……但你确实很喜欢我吧,淑?说你很喜欢我呀!说你对我的喜欢,有我对你的喜欢的4分之1,或10分之1,那样我也就满足了!”

    “我已让你吻我,这已够说明问题了吧。”

    “也不过才吻了一两次呀!”

    “好啦——可别成了一个贪心的家伙。”

    他仰身靠着,很长时间都没有看她一眼。此时他又想起她所说的她过去的那段历史,想起她也这样对待过的那个可怜的基督寺大学生。他认识到,自己也可能成为第2个遭受如此残酷命运的人。”

    “这真是一次奇特的私奔行为!”他咕哝道。“也许你一直把我当做了工具去对付菲洛特桑。我向你保证这事看来几乎是这样——瞧你坐在那儿一本正经的样子!”

    “好啦,你可千万别生气——我不让你生气的!”她哄道,转身靠他更近一些。“你刚才确实吻了我,你知道;我承认我并不讨厌你吻我,裘德。我只是还不想让你再那样做——想想看我们现在的处境,这你还不明白吗!”

    只要她恳求他是决不会反对的(这一点她很清楚),他们握住对方的手安静地并排坐在那里,最后她又想到了什么,如有所悟地说:

    “虽然你事先发了电报订房间,我也是不可能去那家禁酒旅馆住的!”

    “为什么不可能?”

    “你非常明白啊!”

    “那好吧,肯定还有其它的旅馆开着。有时我想,你由于那件愚蠢的丑闻而嫁给了菲洛特桑,从那以后你表面上装着很有主见,其实你和任何一个我认识的女人一样受到社会习俗的制约!”

    “精神上并不那样。可是我没有实践自己见解的勇气,这我已经说过了。我和他结婚也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个丑闻,而是因为有的时候,一个女人喜欢被人爱,这种爱战胜了她的良心;尽管她一想到残酷地对待一个男人就极度痛苦,她还是鼓励他去爱她,而她一点也不爱那个男人。然后,当她看见他难受时,她才后悔起来,于是又尽量去纠正错误。”

    “你不过是说,你只是和那个可怜的老家伙逗着玩,并不当真,接着你就后悔了,为了补救你嫁给了他,尽管你那样做让自己痛苦得要死。”

    “唉——你要说得那么残忍,就算是有一点儿像吧!——再加上那件丑闻,以及你对我隐瞒了本该早告诉我的事!”

    他看得出她被他责怪得烦恼不堪、眼泪汪汪的,于是安慰她道:“好啦,亲爱的,快别在意了!假如你愿意,把我钉在十字架上我也心甘情愿!我明白,无论你做什么,你都是我的一切!”

    “我是个毫无原则的非常坏的女人——我知道你心里这样看我!”她说,极力眨着眼把眼泪挤掉。

    “我心想并且也知道你是我亲爱的淑,无论我们在哪里,无论现在和未来怎么样,都不能把我和你真正分开!”

    虽然她在许多事上都老于世故,但在另外一些事上又像是一个多么幼小的孩子,因此裘德的话使她心满意足,等到达旅行终点时两个人已言归于好了。奥尔德布里克汉是北威塞克斯的一个郡城,他们到时已快10点钟。由于那封电报填写方式的原因,她不愿去“禁酒旅馆”住,所以裘德又去打听另外一家;一个青年自愿帮他们找,把他们的行李用车运到了前面一些的“乔治旅馆”——原来这就是裘德和阿拉贝娜分开若干年后,上次碰见时曾一起住过的旅店。

    然而,由于他们是从另一扇门进去的,加上他又心事重重,所以他最初并没有认出这个地方来。他们都订到各自的房间后,又走下楼去吃晚夜餐。趁裘德一时不在,那个待女对淑说道:

    “我想,太太,我记得你那位亲戚,或朋友,或不管什么,以前曾来过这儿一次——也像是这么晚了,和他妻子——至少那个女人决不是你——情况也正和你现在一样。”

    “哦,是吗?”淑说,感到一些恶心。“不过我想你一定是弄错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大约一两个月前吧。那是一个漂亮丰满的女人。他们就住的这个房间。”

    裘德回来了,他坐下吃晚餐,这时淑显得闷闷不乐,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裘德,”他们那晚在楼梯口分手时,她满怀哀怨地说,“我们现在怎么不如过去那么开心愉快了呢!我不喜欢这儿——我忍受不了这个地方!我现在也不如先前那么喜欢你了!”

    “你看起来很烦躁不安,亲爱的!为什么会变得这样?”

    “因为你带我到这儿来太残酷了!”

    “为什么?”

    “你不久前才和阿拉贝娜来过这儿。瞧,我都说了!”

    “哎呀,唉——”裘德说,环顾四周。“不错——是这家旅店!我真的不知道,淑。唔——这并不残酷,因为我们还和过去一样,只是两个亲戚住在一家旅店里。”

    “你们是多久以前到这里来的?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呀!”

    “就是我在基督寺和你见面,我们一起回马里格林的头一天。我对你说起过我碰见她的事。”

    “是呀,你说过你见到她了,但是你并没有把情况全都告诉我。你只说你们见面时彼此都很陌生,在上天的眼里已根本不是夫妻,而并没有说你和她已和好了。”

    “我们并没有和好。”他忧愁地说。“我无法解释,淑。”

    “你一直在欺骗我,你——我最后的希望!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事的,永远不会!”

    “但是按照你自己的意愿,亲爱的淑,我们只是朋友而已,并不是情人!你实在太前后矛盾了,这阵又——”

    “朋友也会有嫉妒心的呀!”

    “我真弄不明白。你对我什么也没承认,可我就得向你承认一切。毕竟说来,你那时和你丈夫的关系是很好的。”

    “不对,我没跟他好过,裘德。哦,你如何能这样去想呢!你欺骗了我,即使你不是有意的。”她感到万分屈辱,他不得不把她带进她房间里,关上门,以免让人听见。“你们住的也是这个房间吗?是的,从你的表情上我看得出就是这个房间!我不要住在这里面!啊,你又得到了她,太不可信任了!我还为你跳过楼呢!”

    “可是淑,她毕竟还是我的合法妻子,如果不——”

    她一下滑下去双膝跪在地上,把头埋在床里哭泣起来。

    “我还从不知道有如此不合情理、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裘德说。“你不让我靠近你,可又不让我靠近任何别的人!”

    “哎呀,你真不理解我的感情!为啥你就不明白呢!为啥你这样粗俗呢!我为你跳过楼的呀!”

    “跳过楼?”

    “我无法解释!”

    他确实不很了解她的感情。不过他还是了解一点儿,因此他对她的爱也并未减少。

    “我——我从那时候到现在还一直以为你除了我外,就不喜欢任何人了——世界上任何人也不需要了呢!”淑继续道。

    “那倒是真的。我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裘德说,和她一样苦恼不堪。

    “但你一定经常想到她!或者——”

    “没有——我用不着那样——你也不理解我的——女人们都不理解!你干吗要这样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呢?”

    她从被子上抬起头来,噘起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假如不是因为那事,也许我就照你的意见去禁酒旅馆住了,因为我已开始认为我确实是属于你的!”

    “唔,那件事无足轻重!”裘德冷冷地说。

    “我当然曾认为,既然许多许多年前她自己离开了你,她实际上就绝不再是你的妻子了!我还曾觉得,你和她分离以及我和我丈夫的分离,都使婚姻不复存在了。”

    “我不说则罢,一说总要指责她,而我又不想这样做。”他说。“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这事无论如何都会把我们的事情解决了的。她已经和另外一个男人结了婚——真正嫁给他了!我直到我们在这儿见面之后才知道。”

    “和另一个人结了婚?……真是罪过——世人这样看待的,但又不相信。”

    “好啦——现在你又恢复正常了。不错,那是一种罪过——尽管你不那么认为,但又不得不带着可怕的心情去承认。我可绝不会去告发她!她显然良心上感到痛苦,所以才催促我和她离婚,让她合法地重新嫁给那个男人。因此你也看得出来我不可能再去见她了。”

    “你见到她的时候,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吗?”淑站起身问道,变得更加温和起来。

    “一点不知道。总而言之,我认为你是不该生气的,亲爱的人儿!”

    “我没生气。不过我也不会去禁酒旅馆住了!”

    他笑起来。“没关系的!”他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非常快乐!这可超出了世间称为我的这个可怜虫应该得到的呀——你的精神,你超凡拔俗的身体,你可爱、甜美、迷人的幽灵——它们已远非肉体,所以我来搂你的时候,几乎认为我的手像绕过空气一样绕过你!原谅我这么粗俗——正如你所说的!请记住,当我们真正互不相识时彼此以表兄妹相称,那不过是一个陷阱而已。我们父母之间的敌意,倒激发我对你产生了兴奋之感,这种兴奋甚至比对一个新朋友的新奇还强烈。”

    “念念雪莱《心心相印》那首诗里优美的诗句吧,好象它们就是对我说的!”她恳求道。他们站在那里,她把身子向他倾过去一些。“你不知道那几行诗吗?”

    “我几乎什么诗也不知道。”他沮丧地回答。

    “是吗?你听下面是其中的几行:

    在高高的天上有一个生灵,我的灵魂常在梦幻般的漫游中与之相遇。

    有一位超凡拔俗的高贵天使,隐身于那光辉灿烂的女人之体……

    “啊,这说得多么像呀,所以我不念下去了!不过你说那就是我吧!快说那就是我吧!”

    “那正是你,亲爱的,确确切切像你呀!”

    “现在我原谅你了!好吧,你可以再吻我一次——可别吻得太久啦。”她小心翼翼把手指尖放在脸颊上,他照着她的要求吻了一下。“你确实很喜欢我,是吗,尽管我没有——你知道的?”

    “是呀,亲爱的人儿!”他叹口气说,然后和她道了晚安。

    6

    菲洛特桑回到家乡沙斯托镇做了一名小学教师,当地的居民们对他产生了兴趣,又回忆起过去的一些往事。尽管他学识广博,但居民们并不会因此推崇他,不像在别的地方那样;但他们对他还是怀着真诚的敬意。后来,他回到家乡不久就带回一位漂亮的妻子——他们说她那样漂亮,他不小心会难于应付的——不过他们还是很高兴有了她这样一个新邻居。

    自淑从家里出走以后,一段时间并没有引起人们的议论。她在学校搁下的助教工作几天之内便由另一女青年代替,人们也没有对这样的替换说什么,因为淑的工作本来就是临时性的。然而一月后,菲洛特桑偶然对一个熟人承认说,他不知道妻子去哪里了,这才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后来他们便匆匆下结论,冒然断定说淑已欺骗他私奔了。这位小学教师工作时越来越萎靡不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也就证实了人们的看法。

    虽然菲洛特桑除了把这事告诉过朋友吉林厄姆外,尽量守口如瓶;但是他为人正直坦率,当人们对淑的行为产生误解,四处散布言论时,他可就不愿沉默下去了。一个礼拜1的上午,学校委员会主席来巡视,在过问了学校的工作后便把菲洛特桑拉到一旁,以免让孩子们听见。

    “请原谅我问你,菲洛特桑,因为人人都在谈论:你家里的事是真的吗——你妻子并非外出走访,而是和一个情人秘密私奔了?如是这样,我向你表示同情。”

    “没那样。”菲洛特桑说。“这事也没什么秘密。”

    “她去看望朋友了吗?”

    “没有。”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已经出走了,这种情况通常让人们对做丈夫的产生同情。不过她是得到我的同意后才走的。”

    主席显得好象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

    “我说的话一点不假。”菲洛特桑烦躁地继续道。“她恳求离开我到她情人那里去,我就同意了她。为什么我不应该呢?她是一个完全成年的女人,那是她自己良心道德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又不是她的监狱看守。我不能再多作解释了。我不希望被问来问去的。”

    小学生们注意到,这两个男人的脸上现出十分严肃的神情,于是他们回到家里就告诉自己的父母,说菲洛特桑夫人出了什么新鲜事儿。这时菲洛特桑家那个刚小学毕业的女仆,对人们说菲洛特桑先生曾帮着他的妻子收拾行李,要给她需要的钱,还给她的那个男青年写了一封友好的信,告诉他要好好照顾她。委员会主席把这事考虑了一番,并与学校的其他负责人讨论过,最后要求菲洛特桑和他们私下见一次面。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结束后他回到家里,仍然像平常一样面容苍白,焦虑不堪。吉林厄姆正坐在他家里等他。

    “唉,让你说对了。”菲洛特桑说,猛然一下厌倦地坐进一把椅子里。“他们已要求我提交辞职书,说我犯下了丑恶可耻的行为,竟放我那位备受折磨的妻子出走——或者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是在纵容她去通奸。可是我不会辞职的!”

    “我想,如果是我,我就会辞职。”

    “我不会。这事与他们毫无关系,也根本没有影响到我的工作。假如他们愿意就把我开除好啦。”

    “如果我不同意他们,等事情张扬到报上去了,今后看哪所学校还会用你。你瞧,他们不得不把你做的事情看作是一个青年教师的行为——不得不认为它对这个镇的伦理道德有很大影响;因此就一般人看来你的见解是无可辩护的。你不能否认我这样说吧。”

    然而对于这个忠告,菲洛特桑就是充耳不闻。

    “我不在乎。”他说。“除非被开除,否则我是不会走的。我这样做的理由是:如果我辞职,就等于承认在这件事上我做错了;而我现在每天都越来越深信,在上帝的眼里,在一切纯真、正直的人看来,我是做对了的。”

    吉林厄姆看出来,他这位刚愎自用的朋友这次是维护不了自己的立场了,但是他没再说什么。在一定的时候——实际上是15分钟后——便送来了正式的免职函,这是自菲洛特桑走后校董们就留下来写好了的。他回答说他不接受免职,并召开了一个公众会议;尽管他显得如此虚弱有病的样子,朋友也劝他呆在家里,但他还是去了。会上他站起来陈述自己为何反对校董们的决定,说的时候和上次他对朋友说时一样坚定有力。他还争论说,这事只涉及一个有关家庭的看法,与他们无关。校董一班人驳回了他的观点,他们坚持认为,一个教师个人的乖僻行为也完全在他们管的范围之内,因为这影响到他所传授的那些思想道德。菲洛特桑回答说,他看不出一个纯真自然的仁慈行为怎么会有损于道德。

    镇上所有受人尊敬的居民和富有的人家,都无一例外地反对菲洛特桑。但使他感到有些吃惊的是,有10多个勇士挺身而出完全拥护他,为他辩护。

    前面已说过,沙斯托是各类巡回者们的锚泊之地,他们不乏好奇,十分有趣,在夏秋两季的时候,经常来往于上、下威塞克斯那些众多各式各样的集市。尽管菲洛特桑从没和这些先生们说过话,他们现在可是充满了豪侠气概极力为他辩护——哪怕希望微乎其微。他们当中包括两名小贩,一个射击场的老板和几个负责装弹药的小姐,两个拳击比武的,一个开游乐转椅的,两个串街游巷卖扫帚的(她们自称为寡妇),一个姜饼摊贩,一个出租船形秋千的,还有一个“测验你力气”的人。

    这一群心胸开阔的支持者,另外还有几个有独立见解的人,在各自的家庭生活上都经历了一番挫折;这时他们走上前来热情地和菲洛特桑握手。然后他们在会上强烈地表示了自己的看法,以致发生争端,顿时会场大乱,人们相互打起来。一个黑板被砸成两半,3扇学校的窗格玻璃被砸碎,一瓶墨水溅到了镇议会会员的衬衫前胸上,一位教区委员被盖上一张巴勒斯坦地图,他的头正好穿破撒马利亚【注:撒马利亚,巴勒斯坦中部一地区。】。不少人的眼睛被打青了,鼻子被打出血来了;使每个人都感到惊恐的是,其中一位受害者便是为人尊敬的教区长,他是被一个思想解放的烟囱清洁工打的。这个工人站在菲洛特桑一边,他太激动了。当菲洛特桑看见血从教区长的脸上流下去时,他为这糟糕不幸的处境几乎悲哀地呻吟起来,后悔自己被要求辞职时没有辞职。他回到家就病倒了,次日早上便卧床不起。

    这次事件既滑稽可笑又令人悲哀,他从此大病了一场。他躺在自己孤伶伶的床上;怀着一个中年人的心境,他终于发觉自己的生活,无论是学问方面还是家庭方面都在走向失败,走向黑暗。吉林厄姆晚上时时来看他,一次他提到淑的名字。

    “她对我一点不关心!”菲洛特桑说。“她为什么要关心呢?”

    “她并不知道你病了嘛。”

    “这样对我们两个倒好得多。”

    “她情人在哪里?她住在哪里?”

    “在梅尔彻斯特——我想。至少他前些时候住在那里。”

    吉林厄姆回到家后坐下来考虑了一番,最后他给淑写去一封匿名短信,只想碰一下运气寄到她手里。信是寄往主教管区府去的,信封上写着裘德的名字。这封信寄到那个地方后,再被转到了北威塞克斯的马里格林,最后被护理裘德姑婆的那个寡妇又转到奥尔德布里克汉——只有她才知道他现在的住址。

    3天后的傍晚,光辉灿烂的太阳徐徐降落,阳光照耀着布莱克莫尔的一片低谷,使沙斯托的一扇扇窗户在那片低谷中的庄稼人眼里像火舌一般;此时,病中的裘德觉得听到有人朝他的房子走来,几分钟后便传来轻拍他寝室房门的声音。菲洛特桑没有说话,门被迟疑地打开了,跟着便走进来了——淑。

    她穿着轻薄的春装,像个幽灵一般来临——又像一只蛾一样飘然而进。他转过眼睛看着她,脸红起来;但他好象在克制自己一时要说话的冲动。

    “我本来是无权到这里来的。”她说,对着他低下头,脸上现出惊惧的神情。“只是我听说你病了——病得很重;又因为我知道你承认男女之间除了肉欲之爱外,还有其它感情,所以我就来了。”

    “我并没有病得很重,亲爱的朋友,只是不舒服就是了。”

    “我可不知道这点。恐怕只有你病得很重了我才有理由来啦!”

    “是呀……是呀。并且我差不多希望你没有来才好!你来得太快了点儿——我就是这么个意思。不过,还是让咱们尽量往好处想吧。我想你还没听说学校的事,是吗?”

    “没有——学校什么事?”

    “不过是我要离开这儿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我和校董们意见不和,我要同他们分手——就这么回事。”

    无论此时还是以后,她一刻也没有猜想到他让她走给自己惹来了多大的麻烦。她似乎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也没得到过有关沙斯托的任何消息。他们谈着微不足道、一掠而过的话题。当他的茶被送上来时,他让那个吃惊的小女佣也给淑拿一杯来。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小姑娘竟会对他们过去的历史如此感兴趣,她下楼时还吃惊地抬起两眼和双手,那模样实在稀奇古怪。他们啜着茶,淑走到窗旁,若有所思地说:“多么美丽的落日啊,理查德。”

    “由于太阳光线穿过这山谷的薄雾,所以从这儿看落日通常是美丽的。可是我却观赏不到这一切,因为它不会照到我躺在这儿的阴暗角落。”

    “你难道不想来看今天这个很特别的落日吗?它就像是苍天打开了一般。”

    “啊,怎么不想!可是我过不去呀。”

    “让我帮你吧。”

    “不行——这个床移不动的。”

    “不过你看我另有办法。”

    她走到一个旋转镜旁,把它拿到窗边一个可以接收到阳光的地点,然后移动着镜子,直至光线反射到菲洛特桑脸上。

    “瞧——现在你可以看见那个巨大的红太阳了吧!”她说。“我肯定它会让你快活起来的——我确实希望这样!”她一片好心地说,带着孩子般的悔悟的口吻,好象为了他,她无论做什么事都不算过分似的。

    菲洛特桑苦笑了一下。“你真是一个古怪的人啊!”他咕哝道,眼里映照出阳光。“发生了那些事情以后,你还想到来看我!”

    “咱们别再提起那些事了!”她赶紧说。“我得去赶那班公共马车坐火车回去,因为裘德不知道我来。我走时他不在家,所以我必须马上赶回去。理查德,我很高兴你没那么严重。你不恨我,是吗?你一直是我多么好的朋友!”

    “知道你这么想,我心里高兴。”菲洛特桑沙哑地说。“不,我并不恨你的!”

    他们在这个阴郁的屋子里断断续续地谈着,天很快昏暗下来。女佣带来了蜡烛,淑该走了,这时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里——或者说让它从他的手中一掠而过,因为她触摸起来实在太轻飘了。她刚要关上门便听见裘德叫道:“淑!”原来他已注意到,她转过身去时脸上流着泪,嘴唇也颤抖了一下。

    这样再一次叫住她是不明之举——他一喊出口就知道了,可是他情不自禁要那样做。她又返回身来。

    “淑,”他低声说,“你愿意同我和好留下来吗?我会原谅你,一切都不计较的!”

    “啊,办不到,办不到!”她急忙说。“你现在已办不到了!”

    “那么你的意思当然是说,他现在实际上是你丈夫了?”

    “你可以这样去想。他正要和他妻子阿拉贝娜离婚。”

    “他的妻子!我可从来没听说他还有一个妻子呀。”

    “那是一个可悲的婚姻。”

    “正如你的一样。”

    “不错。他这样做与其说是为他还不如说是为了她。她写信给他,说他同意离婚就是为她做了一件好事,因为以后她就可以体体面面地嫁人、生活了。裘德也答应了她。”

    “一个妻子……为她做了一件好事。哈,是的,给她完全的自由是为她做了件好事……可是我不喜欢听到这话。我能够原谅你的,淑。”

    “不,不!你不能再让我回来了,因为我这人太坏——竟然做了那么些坏事!”

    淑的脸上又出现了原先那种惊恐的表情——无论何时只要他从一个朋友变成丈夫,她都会出现这种表情,并且采取一切防御措施不让他感到自己是一个丈夫。“我现在必须走了。我还会来看你的——行吗?”

    “我现在也没有让你走呀。我请你留下来。”

    “谢谢你,理查德,可是我必须走。既然你没有我原先想的病得那么厉害,我就不能够留下来!”

    “她是他的人了——整个儿都是他的人了!”菲洛特桑说,不过声音很微弱,她关门时没有听见。她害怕这位小学教师的感情发生不利的变化;也许还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让他知道,她对他的不忠行为具有这样一个特点:显得有些马马虎虎,不是那么完全彻底——照一个男人看来就是如此——正由于这两个原因,她才至此还没有告诉他,她和裘德的那种并不完美的关系。菲洛特桑一面躺在那里,苦恼不堪地扭动着身子,像一个躺在地狱里的人一样,一面想象着她身穿美丽的衣服,内心对他充满了同情和反感,两种感情使她极为苦恼地混合在一起;她带着他的姓,正急不可待要回到她情人的家去。

    吉林厄姆对于菲洛特桑的事十分关心,对他本人极为关切,每周要爬上那个小坡两三次到沙斯托来,尽管来回要走9英里路,并且还要在完成学校一天艰巨的工作之后,在茶点到晚餐之间去。这次淑来访后吉林厄姆又去了朋友家,看见他下楼来了,并注意到他的情绪已不再烦躁不安,而是更加镇定自若了。

    “你上次走后她回来过。”菲洛特桑说。

    “你不是说菲洛特桑夫人吧?”

    “就是她。”

    “啊!你们和好了吗?”

    “没有……她只是来用她那只白皙的小手拍了拍我的枕头,给我当了半小时体贴周到的护士,然后就离开了。”

    “哎呀——真该死!她是一个卑鄙的女子!”

    “你说什么来着?”

    “哦——没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是一个多么可望而不可即的、反复无常的可鄙女人!”假如她不是你妻子——”

    “她现在就不是,除了在名义和法律上外,她已属于另一个男人了。我一直想——这是我在和她的一次谈话中得到的启示——为了表示我对她的好意,我应该彻底解除法律的约束;说来奇怪得很,我想我能够做到这一点,既然她已回来过,我说我已宽恕了她并请她留下,而她又不答应。我相信这个事实将给我促成此事的机会,尽管当时我没认识到这个问题。如果她不属于我,硬把她束缚在我身边有何用处呢?我知道——我绝对确信无疑——她会欢迎我走这一步的,这对她来说可是天大的恩德。因为,虽然我作为她的一个同胞,她同情我,可怜我,甚至为我流泪;但是作为她的丈夫,她便无法忍受——甚至厌恶我——用不着把话说得吞吞吐吐的——她厌恶我,而我唯一应做的就是要善始善终,把已开始的事情一做到底,这是我唯一具有男子气概、崇高尊严、仁慈宽厚的行为……也为了世俗的原因,最好让她独立自由。由于我做出了于我们两个都是再好不过的决定,我因此将自己的前途给毁了,无可挽回,尽管她还不知道这种情况。我看见从今以后直到死的那一天,只有悲惨的贫穷生活等待着我,因为别人再不会让我做一名教师了。既然我失去了工作,我的余生大概会过得非常艰辛,得靠微薄收入度日;这样的生活,我最好能独自去承受。我不妨告诉你,我之所以想到让她走,也由于她带给我某个消息——裘德同样正在办理离婚手续啦。”

    “啊——原来他也有配偶?这一对情人真是古怪呀!”

    “唔——这件事我并不想听你的意见。我刚才正要说的是,我给她自由对她毫无害处,并且还可能为她打开幸福之门,这是她至今连做梦也没梦到过的。因为那时他们就可以结婚,本来他们当初就该这样。”

    吉林厄姆过了片刻才回答。“我也许不同意你那样做的动机。”他有礼貌地说,因为他对于自己不同意的观点也是尊重的。“不过我认为你的决心不错——假如你真能付诸实践。但我怀疑你是否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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