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在奥尔德布里克汉及其它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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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与火二元素,虽性本轻而呈上升之势,然亦服从于宇宙之制约,故仍合成于汝之体内,受制于汝多种元素混合而成之身躯。

    ——马可·奥勒利乌斯(郎)【注:马可·奥勒利乌斯(121-180),罗马皇帝(161-180),新斯葛派哲学的主要代表,宣扬禁欲主义和宿命论。郎(1800-1879),英国古典学者,这里引自他的英译文。注意每部开头的引文都是意味深长的。这里又在反映出一种“制约性”。】

    1

    经过上一章的事件之后,又过去了阴郁沉闷的几个月,发生了一系列令人消沉的琐事,这些都略过不谈;下面来说次年2月份的一个礼拜天,这样吉林厄姆的疑虑是怎样消除的,很快就清楚了。

    淑和裘德此时住在奥尔德布里克汉,彼此完全按照她在头一年离开沙斯托来到他身边后,他们建立起来的那种关系生活着。他们知道了法院的诉讼情况,不过好象它是一个遥远的声音,一件偶然的公文——他们对此几乎难以理解。

    他们像往常一样,早餐时在裘德名下的这个小房子里聚到一块儿。房子是他一年花15英镑租的,另外还要付3英镑10先令的地税和国税。房内摆设着他姑婆那些古老笨重的家具,他花了与家具本身价值差不多的钱,才把它们从马里格林一路运到了这儿。淑操持家务,料理着一切。

    这天早晨他走进房间时,淑拿着一封刚收到的信。

    “嗨,信上说的什么?”他吻过她之后问。

    “说6个月前宣布的‘菲洛特桑对淑’一案的离婚判决,刚刚被确定了【注:英国法律,离婚案件初步裁定之后,6个月内无人提出异议才能确定。】。”

    “啊。”裘德一边坐下来一边说。

    他对阿拉贝娜起诉的同样的离婚判决,大约在一两个月前就被确定了。两件离婚案子都太微不足道,没在报上作报道,而只是和其它无辩护的案子一起列在了一长串的名单之中。

    “现在,淑,不管怎样你不受任何约束了!”他新奇地看着自己这位心上人。

    “我们——你和我——真的像从没结过婚一样自由了吗?”

    “一样自由了——我想,除了某个牧师不愿亲自给你举行第2次婚礼,而把这事交给另外的人去办。”

    “不过我觉得疑惑——你认为我们真是这样了吗?我知道一般而言是这样。可是我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认为我的自由是用欺诈手段得来的!”

    “怎么会呢?”

    “唔——假如人们知道了我们的真实情况,就不会作出那样的判决了。只是因为我们没有提出辩护,才将他们引入了一个错误的假定,是吗?所以我得到的自由是合法的吗——不管它有多么恰当?”

    “唉——为什么你要用欺诈的手段呢?你只有怪你自己呀。”他恶作剧似地说。

    “裘德——你别那样!你也不要为那个小事生气。我现在既然是这样,你就一定要这样待我。”

    “很好,亲爱的,那我就这样吧。也许你过去是对的。至于你的问题,我们以前就没必要证实什么。那是别人的事。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生活到一起了。”

    “是的。不过不是他们认为的那样罢了。”

    “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不管作出怎样的离婚判决,当一个婚姻终结的时候它就实实在在地终结了。做我们这种无名的穷人倒有一个优点,就是他们为我们办这类事情总是很粗略随便的。我和阿拉贝娜离婚也是同样的情形。我原来还担心她犯的重婚罪会被人们发觉,她因此会受到惩罚;但是没有谁注意她,既无人调查又无人怀疑。而假如我们是受封的贵族,那可就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都要被他们查来查去。”

    淑感到自己获得了自由,也渐渐地和她情人一样高兴起来,提议说他们去田野散散步,即使不得不因此而忍受着吃上一顿冷饭。裘德同意了,淑便上楼去做出发的准备,穿上一件令人喜悦的彩色长袍以便庆祝她获得的自由;看见她这样裘德也打了一条更加鲜色的领带。

    “现在咱们可以像任何一对订了婚的人那样,挽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他说。“我们有了一个这样做的合法权利。”

    他们漫步走出了城镇,沿着一条小路朝前,小路边是一片片低矮的土地,上面已结起了霜。那些宽阔的种子地,颜色单调,什么东西也没长出来。不过这一对情人正深深地沉迷于自己的境况之中,几乎没注意到周围的一切。

    “瞧,我最最亲爱的,在经过了前面所有的事情之后,再适当过一段时间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是的,我想是可以的。”淑毫无热情地说。

    “难道我们不打算结婚吗?”

    “我可不愿说不打算结婚,亲爱的裘德,不过对这事我现在的感觉和过去的还完全一样呀。我一样害怕那铁一般的婚约会把你对我的温柔以及我对你的温柔都毁了,正如它对待我们不幸的父母那样。”

    “那我们怎么办呢?你知道我确实是爱你的,淑。”

    “我非常明白。不过我想我还是很宁愿我们一直像情人一样过下去,像我们现在这样,只在白天才见面。当一个女人对她的情人有信心之后,这样做要甜美得多——至少对于女人是如此。从今以后我们用不着像过去那样太讲究形式外表了。”

    “我承认,咱们同别人的婚姻经历都是叫人灰心的。”他带着一些忧郁说。“这要么是由于我们自己无法满足的、不切实际的性情,要么就是咱们运气不好。可是我们两个——”

    “便是两个无法满足的人结合到一块儿,这种情况会比过去糟糕一倍……裘德,一旦你按照盖有政府的章的文件获得批准来爱我,我得到政府同意接受你的爱,我想那时我就会开始怕你了——啊,那是多么可怕、让人恶心的事呀!尽管我现在像你一样自由了,可我对于你的信任超过了对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啦。”

    “不,不——别说我会变心的!”他劝告道,然而他自己的声音里也带着忧虑。

    “撇开我们自己和我们那些令人不快的乖僻不说,单就一个普通人而言,如果你告诉他必须去爱某一个人,去做某个人的情人,他再照着去做就不合人的天性了。但假如你不让他爱那个人,也许他去爱的可能性反倒要大得多。假如婚礼中男女双方再起一个誓,签署一份契约,保证从此以后不再相爱了(考虑到男女已为彼此所有),双方要尽可能避免在公共场合见面交往,那么实际上就会有比今天更多的相亲相爱的夫妻。想想那些发假誓言的夫妻吧,他们秘密约会,否认互相见过面,爬进卧室窗户以及藏在衣橱里的情景!他们爱的热情总是很高的啊。”

    “不错。不过就算这个看法或类似的看法是真的,你也不是世上唯一认识到这一点的人,亲爱的淑。但人们照样不断地结婚,因为他们无法抗拒自然的力量,尽管许多人都非常非常清楚,他们也许是在用一生的苦恼换来一时的快乐。毫无疑问,我们的父母和你的父母都看到了这点,假如在观察事物的习惯上他们和我们有根本的相似之处的话。然而他们照样结婚了,因为他们也有普通人的情感。可是你呢,淑,实在如幽灵一般,脱离形体——如果你不反对我这样说的话——你的身上几乎没有肉欲之情,以致在这件事上你可以凭理性行事,而我们这些不幸的、粗俗的可怜虫就做不到。”

    “唉,”她叹息道,“你也承认了我们两个的结局也许是令人痛苦的。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你认为的超凡脱俗的女人。很少有女人像你所以为的那样喜欢婚姻,只不过她们认为,结婚可以使自己获得一种体面,有时它还给人们带来一些社会方面的利益——而这样的体面和利益我都是很愿意舍弃的。”

    裘德又回到了他以往的抱怨上——尽管他们彼此很亲密,但他从来没有听见她真诚而坦率地说过她爱他,或者会爱他。“我有时真担心你不能爱我。”他说,由疑虑变得快要生气的样子。“并且你又太沉默寡言了。我知道一些女人告诫另一些女人说,女人绝不要对男人说出全部的实话来。可是爱的最高形式总是建立在男女双方充分的真诚之上呀。由于自己不是男人,所以这些女人就不知道,一个男人在回顾曾经和他有过亲密关系的那些女人时,心总是和那位在其言行举止中成了真诚的化身的女人贴得最近。女人如果不是以诚相待,而是装模作样躲躲闪闪,不可捉摸,即使有时会把品质好一些的男人迷惑住,但也不会永远将他们吸引。假如她躲闪逃避的把戏玩得太过分了,便会受到复仇女神【注:复仇女神,希神。】的惩罚,为她所唾弃,这样曾经爱过她的男人也迟早会看不起她;在这种情况下,当她走进坟墓的时候他们也不会为她感到悲哀的。”

    淑正注视着远处,这时脸上现出内疚的神情来。她突然用悲哀的声音回答道:我想我今天可没有往常那么喜欢你了,裘德!”

    “是吗?为啥呢?”

    “这个,唉——你不好嘛——你太喋喋不休地在那里说教了。不过我想我这人太坏,太没有用了,应该听听你如此严厉的说教才是!”

    “不,你并不坏。你是一个亲爱的人。只是我想让你坦白说实话的时候你圆滑得像一条鳝鱼就是了。”

    “哦,不,我很坏,很固执,一身的毛病!你假装说我不那样有什么用处!好人是不应该像我一样受到责怪的……可是既然我除了你就再没有别人了,再没有人来保护我了,所以要我不按照自己的方式决定怎样同你生活,以及是否和你结婚,的确是非常难办的事!”

    “淑,我的朋友和心上人,我并不想要强迫你和我结婚或作另外那件事——我当然不会的!你这么爱生气,真是太不好了!现在咱们再不要谈论这个话题,过去是怎样的还继续怎样;在剩下的这段散步时间里咱们只谈那些草地、流水和明年农夫们的前景好啦。”

    这以后几天他们都没有提到婚姻的问题,尽管在他们住的屋子中间隔着一个楼梯平台,但他们头脑里每时每刻都想着这件事。淑现在给了裘德很大的实质性的帮助:他近来已经自己负责忙着雕刻墓石,墓石就放在他这小房子后面的小院里,因此她没有家务事的时候便去那儿,为他勾划出那些整个的字体,等他把字刻出来后又替他涂成黑色。这样的手艺活儿,比起他先前在大教堂做石工所干的工作要低一等。他唯一的主顾就是住在附近的那些穷人们,他们知道雇请“裘德·福勒:纪念碑石工”(如他在自己前门上写的那样)为已故亲人刻上简单的纪念碑,是非常便宜的。不过他似乎比以前更加独立了,并且也只有这样安排淑才能给他一些帮助——她尤其希望不要给他增加负担。

    2

    那是月末的一个傍晚,裘德刚在不远处的公共大厅听了关于古代历史的演讲,这时回到家。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淑一直只在屋里,见他进来,她便把晚餐给他放到了桌上。平常这个时候她总要说说话儿的,可是现在什么也不说。裘德先拿起画报仔细看着,这时才抬起眼睛,看见她神色不安的样子。

    “你不高兴吗,淑?”他问。

    她停了片刻。“有人给你留下几句话。”她回答。

    “有人来过了?”

    “嗯,有个女人。”她带着颤抖的声音说,忽然停下手中活儿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盯住炉火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对了!”她继续说。“我对她说你不在家,她说她等你,我又说我想你也许不能见她。”

    “为什么你要那样说呢,亲爱的?我想她大概想要刻一个墓碑吧。她戴着孝吗?”

    “不,她没戴孝,也不想要墓碑;我当时就想你是不能够见她的。”她带着责怪、恳求的眼光看着他。

    “可她是谁呢?她没有说吗?”

    “没有。她不愿意说出她的名字。不过我知道她是谁——我想我是知道的!她就是阿拉贝娜!”

    “天哪!阿拉贝娜来干什么?你怎么会想到是她呢?”

    “哦,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知道就是她!我觉得很有把握——从她看我的眼神就看得出来是她。她是一个挺肉感、挺粗俗的女人。”

    “唔——确切地说我可不认为阿拉贝娜是粗俗的,除了她在说话方面外,尽管她也许由于在酒店里做事开始变得粗俗起来了。我当初认识她时她可相当好看呀。”

    “好看!不过是的——她现在也很好看啦!”

    “我想刚才我听见你的小嘴哆嗦了一下。好啦,快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因为她对于我已微不足道,并且实际上已嫁给另一个男人——可她为什么还要来麻烦我们呢?”

    “你肯定她已结婚了吗?你有没有听到确切的消息?”

    “没有——没有确切的消息。可她正是为了这个才让我和她离婚的。据我所知,她和那个男人都想过一种正当的生活。”

    “啊,裘德——那是的,是阿拉贝娜!”淑叫道,用一只手捂着两眼。“我真是太可怜了!不管她来做什么,都似乎是一个不祥之兆。你不可能见她的,是吗?”

    “说实在的我想我不能见她。现在和她谈话,无论对她对我都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不管怎样她已走了。她说过还会回来吗?”

    “没说。不过她走时显得很不情愿。”

    哪怕有一丁点儿小事淑都会坐卧不安,所以她晚饭一点吃不下去;裘德吃完饭后便准备去睡觉。他刚把炉灰耙出来,关好各扇门,爬上楼梯顶,便听见了敲门声。淑也刚走进她的房间,这时立即奔了出来。

    “她又来了!”淑十分惊愕地低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是她呢?”

    “上一次她就是那样敲的门。”

    他们注意听着,这时又传来了敲门声。屋里没有一个佣人,所以如果要去看来者是谁,就必须有一个人亲自去。“让我打开一扇窗子看看。”裘德说。“不管是谁,这么晚了也是不可能让进屋里来的。”

    于是他回到自己卧室,抬起窗子的框格。此时劳动的人们已早早入睡了,寂静的街上从头到尾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影——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几码远的一盏路灯旁来回踱着。

    “谁在那儿?”他问。

    “是福勒先生吗?”下面那个女人问,那声音分明就是阿拉贝娜的。

    裘德回答说是。

    “是她吧?”淑从门口问道,嘴张开着。

    “是她,亲爱的。”裘德说。“你想要做什么,阿拉贝娜?”他问。

    “请原谅我打搅了你,裘德。”阿拉贝娜谦卑地说。“不过我先前来找过你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今晚特别想见见你。我遇到麻烦了,又没有人帮助我!”

    “你遇到麻烦了?”

    “是呀。”

    然后是一阵沉默。听见这样的恳求,裘德胸中似乎产生了一种为难的同情之心。“可你不是结婚了吗?”他问。

    阿拉贝娜犹豫了一下。“没有的,裘德,我没有结婚。”她回答道。“他毕竟还是不干啦。我现在处境非常艰难。我希望不久再找个酒吧女招待的工作,可是这需要时间。而我现在确实很为难,因为突然间我不得不承担起澳大利亚那边的一个责任,不然我就不会来麻烦你了——请相信我。我想对你说说这事。”

    淑一直在那儿注视着,感到痛苦而紧张;她听见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只是一言不发。

    “你该不是缺钱了吧,阿拉贝娜?”他问,语气显然温和下来。

    “今晚上的住宿我已找好,钱倒是足够的,不过回去的车费可不够了。”

    “你住在哪里?”

    “还住在伦敦。”她正要说出地址,但转而又说道:“我怕会让别人听见,我可不想把自己的详细情况大声嚷出来。我今晚住在王子旅店,如果你能下来和我一起往那里走一会儿,我会把一切都向你解释。看在过去的份上,请你下来一趟吧!”

    “可怜的东西!恐怕我必须要对她仁慈一些,听听是怎么回事。”裘德万分困惑地说。“既然她明天就要回去,所以不会有什么关系的。”

    “可是你可以明天去看她啊,裘德!现在别去了,裘德!”门口传来哀怨的声音。“唉,那只是她给你设的一个圈套,我知道是的,她过去就是这样!别去,别去,亲爱的!她是一个感情卑劣的女人——从她的那副模样我就看得出来,从她的声音我也听得出来!”

    “可是我得去。”裘德说。“别阻拦我,淑。上帝知道我现在是一点儿也不爱她了,可我不想对她太无情了。”他转身朝楼梯走去。

    “但是她并不是你妻子呀!”淑心烦意乱地说。“并且我——”

    “你也不是呀,亲爱的。”裘德说。

    “唉呀,你真的要到她那里去吗?别去吧!就呆在家里!求你了,求你就呆在家里吧,裘德,别去找她,既然她和我一样都不是你妻子!”

    “哦,不对,说到这点上她倒比你更近于是我妻子。”他说,毅然地拿起了帽子。“我已经希望过你做我妻子,而且怀着约伯【注:约伯,《圣经》故事人物,备历危难,仍坚信上帝。】那样的耐心等待着,可是我看不出自己这样克制得到了什么。我当然会给她帮点什么忙的,并且要听听她这么急于告诉我的是什么;这是任何一个男人起码应该做的事!”

    从他的态度上她知道反对是无济于事的。她不再说什么,而是转身像一个殉教者那么顺从地回到自己房间,听见他走下楼去,打开门,再随手关上。当一个女人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是不会顾及到自己尊严的;淑也同样如此,她急忙走下楼梯,一边发出清楚的啜泣声。她倾听着。她完全知道阿拉贝娜说的她住的那家旅店有多远。照一般的步行速度去那儿大约需要7分钟,再返回来又需要7分钟。假如他过14分钟还不回来,那么他就在路上逗留了。她看了看钟,这时差25分11点。他也许会和阿拉贝娜一起进旅店去,因为他们到的时候还没有关门;她也许会让他和她一起喝酒,然后天知道什么灾难会降临到他身上。

    她仍然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好象整个14分钟时间几乎刚一过门就又打开了,裘德出现在门口。

    淑发出一声轻微的欣喜若狂的叫喊。“啊,我就知道我信得过你的!——你真是多么好啊!”她开始说道。

    “我在街上到处都找不到她,而且我又只穿了拖鞋出去。她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心想我太铁石心肠,竟会全然拒绝了她的请求,可怜的女人。我回来换一双靴子,外面下雨了。”

    “唉,可你为什么要去为一个曾经对你如此不好的女人操那份心呢!”淑突然带着嫉妒和失望说道。

    “可是,淑,她是一个女人哪,我以前还和她好过;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总不能太残忍了吧。”

    “她现在已不再是你妻子了呀!”淑情绪激动、烦躁不安地大声嚷嚷。“你一定不要出去找她!那是不对的!你不能去和她在一起,既然她现在对你如同生人一般。你怎么能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亲爱的、亲爱的人!”

    “她似乎还是过去那个样子——一个老犯错误、粗心大意、缺少考虑的人。”他说,继续穿靴子。“不管伦敦那些法律界的家伙们在玩什么把戏,都改变不了我和她的真正关系。假如她跑到澳大利亚去又找了一个丈夫那阵子都是我妻子,那么她现在也是我妻子。”

    “可她那阵子并不是呀!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这太荒唐可笑了!——唔——你过几分钟就会直接回来,不是吗,亲爱的?她这人过去和现在都是那么卑鄙,那么粗俗,不值得你和她多说话!”

    “或许我也一样粗俗,更加不幸!我深深相信,在我身上存在着人类所有弱点的病菌——所以我才认识到自己想做一个副牧师太荒谬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治愈了酗酒的毛病;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一个被压制下去的恶习会以什么新的形式从我体内爆发出来!我确实是爱你的,淑,虽然这么久以来一直在讨你欢心,而得到的回报却是如此可怜!我用我身上一切最优秀、最崇高的品质爱着你;你那不受一切粗俗事物约束的品质令我振奋,使我在一两年前做出我连做梦也办不到的事,或任何男人都办不到的事。一个男人要自我克制,强迫一个女人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是邪恶的,谈起这些大道理来倒是非常非常不错。可是我倒喜欢那些有道德的人——那些曾指责我对待阿拉贝娜和其它事情的行为的人,也来这个闻到香却吃不上口的位置上试试,几个星期来和你这样呆在一起——我想他们就会相信,我这样处处依着你,同你住在这一座房子里,彼此之间再没有任何人——这确实是进行了一番自我克制的。”

    “是的,你一直对我很好,裘德;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亲爱的保护人。”

    “好啦——阿拉贝娜已求我帮她。我至少得出去和她说说呀,淑!”

    “我不能再说什么了!——唉,如果你一定要去,你就去吧!”她说,突然哭起来,那哭泣似乎要撕裂她的心一样。“除了你而外我再没有别人了,裘德,可你又要抛下我!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啦!假如她是你的人那又另当别论!”

    “或者假如你是我的人。”

    “那么好吧——如果我必须那样我就那样吧。既然你愿意那么办,我同意你好啦!我会做你的人的。只是我原先没这么想过,我也没想到过再结婚!……不过,是的——我同意,同意和你结婚!我真的爱你。我本该知道,咱们这样住在一起你最终会取胜的!”

    她跑过去一下搂着他脖子。“我不让你接近我,但也并不是一个生性冷漠、没有性感的人吧?我相信你不会这么认为的!你等着瞧好啦!我确实属于你的,不是吗?我让步啦!”

    “那我明天就去安排我们结婚的事,或者你让我多久办我就多久去办。”

    “好吧,裘德。”

    “那我就让她走她的。”他说,温柔地拥抱着淑。“我确实也感到去看她对你不公平,或许对她也是不公平的。她跟你不一样,亲爱的,向来跟你不一样:我完全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才这样说。别再哭了。好啦,好啦,好啦!”他吻了吻她的两个面颊,又亲吻她的嘴唇,最后拴上了前门。

    次日早晨下着雨。

    “听我说,亲爱的,”早饭时裘德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是礼拜6,我打算立即去教堂联系结婚公告的事,以便明天就能先公布出来,不然咱们就要等一个礼拜。可以去做结婚公告了吗?那样就可省下一两镑钱了。”

    淑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他,而她此时正想着别的事。她的面容已不像先前那么容光焕发了,而是变得抑郁沮丧起来。

    “我觉得我昨晚上真是太邪恶自私了!”她咕哝道。“我那样对待阿拉贝娜实在太不仁慈——或者还更坏。我对于她遇到的麻烦和她想告诉你的事毫不关心!也许她真是有正当理由要告诉你什么事情吧。那样的话我就更坏了,我想!当一个人有了情敌的时候,爱情也会有它邪恶的道德——至少在我是如此,假如别人不是这样……我真不知道她的情况怎样了?我希望她平安无事地回到了旅店,可怜的女人。”

    “哦,放心吧,她一点没事的。”裘德温和地说。

    “但愿她没被关在门外才好,回去时没有在街上淋着雨。你不反对我穿上雨衣过去看看她是否进了旅店吧?我一早晨都挂念着她。”

    “唔——有必要吗?你一点也不知道阿拉贝娜是怎么能够随机应变的呀。不过,亲爱的,如果你想去看看就去吧。”

    当淑感到悔悟的时候,她会顺顺从从、不受任何限制地采取一些表示悔过的苦行【注:苦行,指赎罪的苦行,苦修。】,尽管这些苦行奇特而无必要。这种去见各种非同寻常的人的行为——他们和她的关系并不属于友好一类,别人遇到这种情况必然会避而远之——是她本能的表现,因而她的要求也就没有让裘德意外。

    “等你回来的时候,”他又说道,“我就要准备去办结婚公告的事了。你和我一起去吗?”

    淑答应一起去,让裘德任意吻她,她也用从未有过的方式回吻了他,然后穿上披风打着雨伞走了。时势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走时她还带着悲哀的微笑说:“小鸟终于被抓住了!”

    “不对——只是归巢了。”他让她确信。

    她沿着泥泞的街道来到阿拉贝娜提到的那家小旅馆,那儿并不太远。她打听到阿拉贝娜没有离开,一时拿不准如何让人去通报自己,以便让被裘德先爱过的那个女人知道她是谁;最后她通报说她是从春街来的一个朋友——她说出了裘德的住址。她因此被请到了楼上,让店伙计带到一个房间,发现那就是阿拉贝娜的卧室,后者还没起床呢。她刚要转身退出,只听阿拉贝娜从床上喊道:“请进来,把门关上。”淑便照着办了。

    阿拉贝娜脸朝窗口躺在那儿,没有立即转过头来。尽管淑现在觉得悔悟,可她也够邪恶的,心想要是裘德来看看这个先被他爱过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下的这副模样才好。在灯光下,从侧面看她似乎是很漂亮端庄的,然而这天早晨她的容貌显然多么不整;而淑从镜子看到自己那么容光焕发,妩媚动人,因此举止也生气勃勃。但是最后她又想到,这是她身上所具有的多么卑鄙的性感啊,她于是又讨厌起自己来。

    “我只是想看看你昨晚是否平平安安回到旅店了,此外没别的。”她温和地说。“你走后我真担心你会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啊——真是太无聊啦!我还以为来看我的是——你朋友——你丈夫呢——福勒夫人,我想你这样称呼自己吧?”阿拉贝娜说,猛然一下又倒在枕头上,失望地摇了摇头,她脸上刚刚费力做起的酒窝也消失了。

    “的确我还不能被那样称呼。”淑说。

    “哦,我以为你可以的,即使他并不真正属于你。体面就是体面嘛,一天24小时都是如此。”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淑态度生硬地说。“如果你说到那一点上,他现在是属于我的了!”

    “可他昨天不属于你的。”

    淑脸上现出玫瑰似的红晕,说:“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从你站在门口和我说话的那副神态看出来的。唔,好家伙,你这事来得倒快呀,我想是我昨晚来访促成了的吧——哈哈!可是我并不想把他从你身边夺走。”

    淑看着外面的雨,看着那肮脏的梳妆台布,以及镜子上挂着的阿拉贝娜的假发辫——她当年和裘德在一起时就戴着这样的假发。淑真希望自己没来才好。在她们都没有说话的当儿传来了敲门声,女侍给“卡特勒太太”送来一封电报。

    阿拉贝娜躺在那儿拆开电报,顿时她的愁容消失了。

    “我很感激你为我担心,”等女侍走后她和蔼地说,“不过你这样做是没有必要的。我男人发觉他毕竟离不开我,同意遵守他一直给我许下的诺言,在英国和我再结一次婚。你瞧瞧吧!这就是他给我的一个回复。”她把电报拿给淑看,但淑没有去接。“他让我回去。他在兰贝斯街角处开的小酒店没有我快彻底垮了,他说。不过,在我们按照英国的法律手续捏合到一块儿后,他沾了酒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拿我出气了!……至于你,我要是你的话,就会哄着裘德立即去牧师前让他把我娶了,早早办完了事。我是作为一个朋友才这样劝你的,亲爱的。”

    “他每天都盼望着和我结婚。”淑带着骄傲冷淡地说。

    “那么看在上帝份上,就让他和你结婚吧。结婚后同一个男人的生活更公事公办一些,金钱能起到更好的作用。那时,你瞧,假如你们吵了架,他把你赶出家门,你就可以利用法律来保护自己,否则你是毫无办法的,除非他用刀把你刺得半死,或者用火钳打破你的脑袋。假如他离你而去——我是出于女人的一片好心才这样说的,因为一个男人会作出什么事来谁也不知道——你就可以得到几件家具,而不会被别人看作是小偷。我将要和我那个男人再结一次婚,既然他愿意,因为我们的第一次婚礼有点缺陷。我昨晚上给他发了封电报——这是他给的回复——告诉他说我差不多要与裘德和好,这可把他吓坏了,我想!假如不是因为你的话,我也许真的同裘德和好啦。”她笑着说。“那样的话,从今天起咱们两个的历史又将是怎样一番景象啊!如果一个女人似乎遇到麻烦,稍稍哄着他点儿,他就会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软心肠傻瓜了!他过去对于鸟儿等等之类的东西就是这样。不过也碰巧,我现在的情况与同他和好差不多——我不再怪你了。正如我对你说的,我劝你这事迟早把法律手续办了。不然,你会发现以后的麻烦事儿多着呢。”

    “我已经说过了他在求我和他结婚——好让我们自然的婚姻成为合法的婚姻。”淑说,显得更加尊严。“之所以我同前夫离婚后没立即和他结婚,那完全是我的意愿。”

    “哈,不错——你也像我一样,是个二婚啊。”阿拉贝娜说,有些幽默地用指责的眼光看着来客。“你也像我一样从第一个丈夫那儿跑开了,是吗?”

    “再见——我必须走了。”淑匆忙说。

    “我也必须起床离开啦!”对方突然跳下床,动作那样猛烈,连她身上柔软的部位都抖动起来了。淑慌张地跳向一边。“老天爷,我只是一个女人呀——又不是一个6英尺高的大兵!……稍等会儿,亲爱的。”她继续道,把一只手放到淑的胳膊上。“我真的是想同裘德商量一件小小的正经事儿,像我告诉他的那样。我上这儿来主要就是为那件事。我走的时候,他会赶到车站来和我谈谈吗?你认为不会的。好吧,我会给他写信。我原先并不想写信谈这件事,不过没关系——我会写的。”

    3

    淑回到家时裘德正在门口等她,以便走出他们婚姻的第一步。她挽住他胳膊,他们便默默地朝前走去,像真诚的朋友常那样。他看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克制着没有问她。

    “哦,裘德——我一直和她谈话来着。”她终于开口说。“我真后悔去了那儿!不过让人提醒一些事情也挺不错。”

    “我希望她对你是客气的。”

    “是的,她很客气。我——我不禁喜欢她了——只是一点儿!她也并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我很高兴她的困难突然之间都不存在了。”她又解释说阿拉贝娜怎样被召了回去,怎样又将恢复原样。“我刚才提到我们那个老问题。阿拉贝娜对我说的那番话,给了我从未有过的这么深的感受:按照社会习俗组成的合法婚姻是多么令人绝望、庸俗不堪啊——那就像是给男人设下的某种陷阱——想到这我就受不了啦。我真希望没有答应你今天早晨就去办结婚公告的事!”

    “哦,别管我的。我什么时候去办都行。我原以为你现在就希望快快办完这事呢。”

    “说实在的,这事我现在并不比以前急,也许假如和另外任何一个男人我还要着急一点儿,可是亲爱的,和你就不同了,我想我能够坚定不移的——这也算是你我家庭中寥寥无几的优点之一吧。所以我丝毫不害怕会失去你,既然我已真正属于你了,你也真正属于我了。事实上我内心比过去更加安宁,因为我对于理查德已问心无愧,他也获得了自由的权利。我以前总有我们在欺骗他的感觉。”

    “淑,你目前这个样子,真像是某种伟大的古代文明里的一个女人——那样的女人我常在自己过去研究古典文学的被荒废的岁月里读到——而不像是一个纯粹信奉基督的国家中的一个公民。每逢这时我几乎以为你要说,你在圣路【注:圣路,古代罗马的一条街。】遇见了某个朋友,你一直在和这个朋友谈论着关于屋大维娅【注:屋大维娅(公元前69-11),罗马帝国皇帝奥古斯塔斯之姐。】或利维亚【注:利维亚(公元前58.1.30-公元29),屋大维娅的忠诚妻子,常参与政事。】的最新消息;或者一直在听阿斯帕齐娅【注:阿斯帕齐娅(公元前470-410),古希腊雅典的高等妓女,政治家佩里克莱斯的情妇。】的雄辩;或者一直在观看伯拉克西特列斯【注:伯拉克西特列斯,希腊最伟大的雕塑家之一。】雕刻他最新的维纳斯,而芙莱妮【注:芙莱妮,希腊名娼,以美著称。】抱怨说她做模特做累了。”

    他们这时来到了教区执事的房子处。淑站在后面,她的情人朝房门走去。他正举起手要敲门,她突然说:“裘德!”

    他回过头来。

    “等一等,好吗?”

    他又回到她身边。

    “让咱们再想一想吧。”她羞怯地说。“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恶梦!……阿拉贝娜——

    “阿拉贝娜都对你说了什么?”他问。

    “哦,她说当男女被束缚起来的时候,如果他打你,你就可以更好地控告他——如果夫妻吵架的时候又怎样……裘德,你认为当你必须通过法律来得到我时,我们会和现在一样快乐吗?咱们家的男男女女,当一切事情都依他们的好意而定时总是很宽宏大量的,而对于强迫的做法总是很反对。你难道不害怕由于法律上的义务责任而不知不觉产生出来的态度?纯真的感情从本质上说是无偿的,你难道不认为法律上的婚姻对这种感情具有毁灭性的打击?”

    “哎呀,亲爱的,你说出这一切凶兆来,把我也吓着了!唔,咱们回去再考虑一下好啦。”

    于是她脸上又露出了喜色。“是的——咱们再考虑一下吧!”她说。他们便从教区执事的房门口转身走了,淑挽起他的胳膊一同返回,边走边喃喃低语:

    你能不让蜜蜂四处飞行?

    你能不让斑尾林鸽扭动脖颈?

    你不能!也不能把戴上脚镣的爱情……

    他们又反复考虑这事,或者说推迟考虑。他们当然也就推迟了行动,似乎在一个梦幻般的乐园里过着日子。过了两三个礼拜,事情仍毫无进展,奥尔德布里克汉的会众里谁也没有听到他们的结婚公告。

    就在他们这样一推再推的时候,一天早饭前他收到了阿拉贝娜寄来的一封信和一张报纸。裘德看见信封上的笔迹后上楼去淑的房间告诉了她,她一穿好衣服就急忙下来了。淑打开报纸,裘德打开信。她粗看了一下报纸便把第一版给他递过去,还指着其中一段;可是他太专注于那封信了,一时没有转过头来。

    “你看看!”她说。

    他这才回头看报。这是一份只在伦敦南区发行的报纸,上面有一则公告作了记号,不过是宣布在滑铁卢路圣约翰教堂举行的一个婚礼,新人名叫“卡特勒特——唐”,他们就是阿拉贝娜和那个酒店老板。

    “好啦,这下让人满意了。”淑沾沾自喜地说。“不过,他们这样办了,咱们又跟着照办,就显得太俗了。我还是很高兴——我想不管怎样,她生活总算有些着落了,无论她有什么毛病,可怜的东西。我们想到这点心里就安然一些,这总比替她担忧好吧。或许我也应该给理查德写封信去,问问他最近的情况怎样?”

    可此时裘德心里仍在想着那封信。他只是瞥了一眼那则公告,然后就带着心慌意乱的声音说:“你听听这封信。我该说什么或该咋办呢?”

    亲爱的裘德(我不愿太疏远了,称你为福勒先生):

    今天我给你寄去了1份报纸,从上面那则有益的公告上你可得知上周礼拜2我和卡特勒特重新结婚了。这样,此事便顺利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不过我写信想告诉你的是另一件更具体的私事,我上次来奥尔德布里克汉就要对你说的。我当时很不好把这事对你那位女朋友说,我本来也很想亲口告诉你的,那样总比写信说得清楚明白一些。事情是这样,裘德,我以前从没对你讲过:我离开你8个月后,在悉尼生下了我们的一个男孩,那时我和我父母住在一起。这一切都是很容易证实的。我离开你时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然后我就到了那边,由于我们那时又吵得很厉害,我就心想把孩子出生的事写信告诉你不合适。那段时间我在四处找一份好工作,所以就把孩子交给了我父母去照料,他从那时起就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因此我在基督寺遇见你以及在办法律手续时,都没有提这事。现在他当然已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了。最近我父母写来了一封信,说他们在那边生活过得很艰难,说既然我已有了一个舒适的家,既然孩子的父母都还健在,他们就认为没有理由再受拖累了。我倒想不久就把他接到我这里来,可是他年龄还小,成天呆在酒吧里毫无益处,再过若干年也还不行,卡特勒特自然也会认为他碍手碍脚的。但是,碰巧有几个朋友从那里回国,我父母已把孩子打发走,托他们带回来了;孩子回来时我只好请你带去了,因为我不知道拿他咋办。他是你合法的孩子,这我敢对天发誓。假如有谁说他不是,你就替我骂他,说他撒谎,叫他下第18层地狱。不管我前前后后都做了些什么,我们结婚后直到我离开的那段时间,我对你是忠诚的,我现在仍然是你的。

    兰贝斯三角店阿拉贝娜·卡特勒特淑此时现出惊慌的表情。“你如何办呢,亲爱的?”她有气无力地问。

    裘德没有回答,淑焦急不安地看着他,呼吸急促起来。

    “这对我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啊!”他低声说。“这事可能是真的!我没法子证明。毫无疑问,如果那孩子正是她说的那个时候出生的,他就真是我孩子。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在基督寺遇见她时她没告诉我。那天晚上带她到这儿来也没告诉我!……啊——我确实记起来了,她曾说过有件心事想告诉我,假如我们再能一起生活的话。”

    “那个可怜的孩子似乎没人想要了!”淑说,眼里噙着泪水。

    裘德这时才回过神来。“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孩子,生活在他眼里都是怎样一种景象啊!”他说。“我得说,假如我的经济状况好一些,我是一刻也不会去考虑他是谁的孩子的。我会把他收留下来,把他抚养大。毕竟说来,那个愚蠢的出身问题又算什么呢?你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一个孩子是否是你亲生的又有何关系?我们这个时代的所有儿童,从整体上讲都是这个时代的成年人的孩子,他们理应受到我们普遍关心。父母们对自己的孩子过分关心,而对别人的孩子不喜欢,这就像是阶级感情、爱国主义、自救灵魂主义和其它一些道德一样,从本质上讲都是一种卑劣自私的排他行为。【注:这种观点未免太绝对了吧?比如爱国,就应该是每个公民应有的一种美德。——译注】

    淑一下跳起来,非常热情虔诚地吻了裘德。“是的——是这样,最亲爱的!咱们把他接到这儿来吧!假如他不是你的孩子,反而更好一些。我确实希望他不是——尽管我或许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假如他不是,我很愿意咱们把他收为养子!”

    “唔,关于他的事,你必须想想看让你最高兴的是什么,我这不可捉摸的、可爱的伴侣!”他说。“不管怎样,我感到我不愿让那个不幸的孩子无人照管,想想看他在兰贝斯区酒吧里的生活情景,那一切邪恶有害的影响,母亲不想要他,实际上以前就很少见到他,继父又不认识他。‘让我出生的那天灭亡吧,让他们所说的怀了一个男胎的那晚也灭亡吧!’【注:引自《旧约·约伯记》第3章第3节。

    “啊,不会这样的!”】这就是那个男孩——也许是我的儿子,不久以后就会说出的话!”

    “因为我是离婚案原告,所以我才真正有权做他的监护人,我想。”

    “不管是不是,我们都必须收养他。我明白这一点,会对他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咱们能够想办法不让他忍饥受寒。我会更努力去工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达?”

    “过几个礼拜吧,我想。”

    “我希望——咱们何时才有勇气去结婚呢,裘德?”

    “你随时有勇气,我想我都有的。这事完全由你决定,亲爱的。只要你说句话就成。”

    “在孩子到来之前?”

    “当然。”

    “那样也许会让他有一个更自然正常的家庭。”她咕哝道。

    裘德因此用纯粹公事公办的口气写了封信,要求孩子一到就把他送到他们这里来;他丝毫没有谈及阿拉贝娜的这个消息让他多么吃惊,对于孩子父亲身份的问题也只字未提,也没有说假如孩子知道这一切,他对她是否还会和从前完全一样。

    次日晚大约10点钟时,在到达奥尔德布里克汉车站那班下行列车阴暗的3等车厢里,可以看见一个身材瘦小、面容苍白的孩子。他那双大眼睛现出惊慌的神情,戴着一条白色羊毛围巾,围巾上用一根普通的绳子绕着颈脖挂了把钥匙,它在灯的照射下不时发出光来,引得人们注意。他从火车的半票插放在帽带里。他的眼睛老盯在对面座位的后背上,即使到达一个站并报了站名之后,他也不向窗外看一看。另外那个长座位上有两三个乘客,其中一个是女工,她的膝上放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只身上有条纹的小猫。那妇女时而把盖子打开,于是小猫便探出头来,一个劲地做着滑稽可笑的动作,引得旅客们哈哈大笑。唯有带着钥匙和车票的孤单单的男孩没有笑,他用又圆又大的眼睛注视着小猫,似乎心里在说:“所有的笑都是因为误解发出来的。只要你好好看一下,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可以让人发笑的事情了。”

    有时到达一个车站的时候,列车员就会往这个车厢里看一下,对男孩说:“没事的,小家伙,你的箱子在行李车厢里好好的呢。”这时男孩会毫无生气地说声“嗯”,他极力想笑一下,可是笑不出来。

    他现在是一个成年化装成少年的人【注:反映了男孩年龄很小,由于受环境影响,失去了天真,变得心事重重。“少年老成”就是这样一种情况。】,可是他的装化得很糟糕,以致他的本来面目从缝隙里露了出来。古代黑暗岁月里的海啸,似乎不时把这孩子从他初期的生命中高高托起,他于是转过脸去看了一眼那汪洋浩淼的时光,而对于他所看到的好象满不在乎。

    这时旅客们一个个相继闭上了眼睛——连那只小猫也在过于狭小的篮子里玩得疲乏了,蜷缩成一团——但是男孩仍和先前一样。然后他似乎清醒了许多,像一个受到奴役、身材矮小、令人钦佩的人,被动地坐在那儿注视着旅伴们,好象他看见的是他们整个全面的人生,而不是眼前的人体。

    这就是阿拉贝娜的儿子。她历来做事漫不经心,迟迟没写信告诉裘德孩子的事,直至他下船的前一天,这时她绝对不能再拖下去了——尽管她好几个礼拜前就知道了孩子要回来,并且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那次去奥尔德布里克汉主要就是为了告诉裘德儿子的存在和他孩子快要回到他身边的消息。就在她下午某个时间收到前夫的回信这天,孩子也到达了伦敦码头。带他回来的那家人把他送上一辆去兰贝斯区的出租马车,并让马车夫直接把孩子送到他母亲的家,然后就和他说声再见,自便去了。

    孩子到了三角店,阿拉贝娜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脸上的表情几乎在说:“你真是我原来料想的那样呀!”她让儿子好好吃了一顿饭,给了他一点钱;虽然时间已晚,她仍匆匆把他送上了下一班去裘德那里的火车,希望不让她丈夫卡特勒特(他此时出去了)看见孩子。

    火车到达了奥尔德布里克汉,这个男孩在寂寞的月台上下了车,身边放着他的箱子。收票员收去了孩子的车票,现出沉思的样子,感到事情不大对劲儿,便问孩子那么晚了一个人要去什么地方。

    “去春街。”孩子毫无表情地说。

    “啊,那儿还有很远的路呢,差不多是在乡下了,那些人都快要睡觉啦。”

    “可我必须去那里呀。”

    “你得坐马车把箱子托过去。”

    “不用,我必须走路去。”

    “哦,好吧,不过你最好把箱子留在这儿过后让人来取。有一辆公共马车要开到离那里一半的路程,剩下的路你只好走过去了。”

    “我不怕。”

    “为什么你的朋友们不来接你呢?”

    “大概他们不知道我要来。”

    “你的朋友是谁?”

    “妈妈不让我说。”

    “那么我只能为你照看好箱子了。你快快赶路吧。”

    男孩不再说什么,而是走出车站来到街上,回头四望发现没有人跟在后面或看着他。他走了不远,就打听要去的那条街。人们告诉他一直往前走到郊区就到了。

    孩子开始了他稳步而机械的步行,这步行具有一种缺乏个性的品质——有如浪潮、微风或云朵的移动。他径直沿着那个方向走去,一点也不好奇地东张西望。这种情况本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这孩子对生活的看法与本地孩子的不同。普通孩子先由细节开始,进而认识到一般;先观察到眼前的事物,再逐步认识到普遍性的事物。这个孩子似乎一开始就认识到生活中普遍的事物,而对具体的事物从不关心。在他眼里,那边的房子、柳树和昏暗的田野显然不被看作是砖筑的住宅、截去了梢的树和草地,而被看作是抽象的人类寓所、植物和一片宽阔的昏暗世界。

    他找到去那条小巷的路,敲响了裘德的门。裘德刚刚上床准备睡觉,淑正要进他隔壁的房间时忽然听到敲门声,便走下楼去开门。

    “这是我父亲的家吗?”孩子问。

    “谁的家?”

    “福勒先生,那是他的名字。”

    淑跑上楼,去裘德房间告诉了他;他以最快的速度赶下来了,可是她因为太急躁,觉得他好象耽搁了很久似的。

    “什么——是他吗——这么快?”裘德过来时她问。

    她仔细端详着孩子的面目,忽然走到隔壁那间小起居室里去了。裘德把男孩举到和他一样高,热切地打量着他,温柔的感情中带着一些忧愁。他对孩子说,早知道他这样快就来了他们会去接他的,然后暂时把他放到一把椅子上去找淑;他知道她那过于敏感的心又被弄得忐忑不安了。他发现她在暗处,伏在一把扶手椅上。他双手抱着她,脸贴着她的脸,低声问:“怎么啦?”

    “阿拉贝娜说的是真的——真的!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

    “唔,不管怎样,这是我生命中理所应当的一样东西啊。”

    “可是那另外一部分就是——她!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不过我应该——我会尽量去习惯的。是的,我应该这样!”

    “爱嫉妒的、可爱的淑啊!我收回一切关于你缺乏性感的那些话。别在意啦!时间会使一切好起来的……淑呀,亲爱的,我有一个主意了!我们要让他受教育,培养他,好让他去上大学。我自己没能实现的事或许可以通过他去实现?你知道,现在穷孩子上学更容易些了。”

    “啊,你这个梦想家!”她说,握住他的手同他一起回到孩子身边。男孩看着她,像她刚才看着他那样。“你终于就是我真正的母亲了吗?”他问。

    “为什么?我看起来像你父亲的妻子?”

    “这个,嗯,不过他好象喜欢你,你也好象喜欢他,只是你不很像他妻子。我可不可以叫你妈妈呢?”

    这时孩子的脸上现出一种渴望的表情来,他哭了。于是淑跟着也止不住哭起来,因为她就像一把竖琴,哪怕从另一个人的心里发出最微小的感情的风儿,都会很容易使她的心产生剧烈振动。

    “如果你想,你就叫我妈妈吧,我可怜的、亲爱的孩子!”她说,俯身把脸贴着孩子的脸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眼泪。

    “你这脖子上挂的是什么呢?”裘德故作镇静地问。

    “是我放在车站上那口箱子的钥匙。”

    他们接着忙了一阵子,为孩子弄些晚饭,又为他临时铺了一张床,他不久就睡着了。他躺在那儿的时候,他们两个都走过去看他。

    “他睡前还叫了你两三声妈妈呢。”裘德低声说道。“他竟然会想那样叫你,这不是很奇怪吗!”

    “唔——这真是意味深长呀。”淑说。“我们对于他那颗如饥似渴的小小心灵所要考虑的,比对于天上一切星星所要考虑的都还要多……我想,亲爱的,我们必须鼓起勇气,把婚礼举行了好吗?逆流而行是毫无用处的,我感到我这个人和人类融合在一起了。啊,裘德,你以后会深深爱我的,对吧!我确实想好好地待这个孩子,做他的母亲;咱们的婚姻要是再添上合法的仪式,或许我那样就更容易一些了。”

    4

    这样他们第2次试图结婚的举动就更加谨慎了,虽然这个举动是在那古怪的孩子到达他们家的次日上午就开始了的。

    他们发现他经常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面容显得离奇古怪,生硬死板,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在他们眼里并不实际存在的东西。

    “他那张脸就像墨尔波墨涅【注:墨尔波墨涅,9位缪斯之一,司悲剧的女神。】那悲惨的面具一样。”淑说。“你叫什么名字,好孩子?你告诉过我们了吗?”

    “他们总是叫我小‘时间老人’。这是我的外号,因为我太像个老头儿了,他们说。”

    “你说话也很像个老头儿。”淑温柔地说。

    “真是奇怪,裘德,这些异常显老的男孩几乎总是从那些新生的国家来的。可你受的是什么洗礼【注:洗礼,基督教接受人入教时所举行的一种宗教仪式,把水滴在受洗人的额上,或让受洗人身体浸在水里,表示洗净过去的罪恶。】呢?”

    “我从来没受洗礼。”

    “为啥会这样?”

    “因为,假如我死后下了地狱,也免得花钱去举行一个基督教葬礼。”

    “唔——那么你不姓裘德了?”他父亲有些失望地问。

    男孩摇了摇头。“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姓。”

    “当然没听说过,”淑急忙说,“因为她一直都很恨你!”

    “咱们得让他接受洗礼。”裘德说,然后又私下对淑说道:“就在我们结婚那天吧。”然而孩子的到来仍弄得他坐卧不安。

    他们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害臊,觉得在户藉登记处【注:户藉登记处,办理结婚手续或出生、死亡等的登记。】举行婚礼,比在教堂里更不那么惹人注目,因此他们决定不在教堂举行婚礼。淑和裘德一起去该地区的结婚户藉登记处办了结婚公告登记:他们已经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伴侣,凡重大事情总是非要一同去办理的。

    裘德·福勒填着结婚公告的表格,淑俯过他肩头看着他的手写出一个个字来。她读着表格上那坚定不移的承诺——这样的承诺她以前从未见过——她和裘德的名字被填了进去;他们要让彼此那实质上是轻忽飘渺的爱情忠贞不渝。这时她的表情似乎变得痛苦而担忧起来。“当事人姓名”——(他们现在是当事人而不是情人了,她想)。“状况”——(一个可怕的念头)。“身份或职业”——“年龄”——“住址”——“居住时期”——“举行婚礼的教堂或场所”——“当事人各自居住区县”。

    “这可真有损于感情呀,不是吗!”他们回家的路上她说。“好象比在教堂的附属室签婚约还更让人不舒服。教堂里总还富有点儿诗意。不过好啦,我们这次会尽力把这件事办了,最亲爱的。”

    “咱们会的。‘因为男人订婚了而未娶她,他算什么?让他快回到自己的家去,以免阵亡,让别人娶走那女人。’犹太立法者这样说。”

    “你对《圣经》真熟啊,裘德!你真该成为一名牧师。我可只能引异教作家的字句!”

    在发结婚证书前的这段时间,淑有时要出去办些家务事,经过户藉登记处时她偷偷往里边一瞧,看见墙上贴着他们准备结婚的公告——那样子真让她受不了。有了上一次的婚姻经历以后,现在又把她置身于同样的境地,她似乎觉得一切浪漫的感情都荡然无存了。她通常牵着小“时间老人”的手,心想这样人们就会以为他是她的孩子,就会把这个预期的婚礼看做是在弥补以往的一次过失。

    与此同时,裘德决定只邀请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在马里格林就与他童年生活有着联系的人参加婚礼,以便把他的现在和过去稍微联系起来;这个人就是年老的寡妇埃德琳夫人,她过去是他姑婆的朋友,在姑婆最后病重时还照料着她。他几乎以为她不会来的,可是她却来了,还带来了一些独特的礼品:苹果,果酱,黄铜烛剪,一个古老的锡盘,一个长柄炭炉【注:古时睡前暖床用。】,一大袋铺床用的鹅毛。她被安排在裘德家中那间空余的屋子里,早早地就准备睡觉了;入睡前她先照着仪式指示【注:仪式指示,祈祷书中通常印成红色的文字。】高声而虔诚地念着《主祷文》,他们在楼下透过天花板也能听得见。

    然而她睡不着,并且发现淑和裘德也迟迟没睡——事实上才10点钟——她因此又穿好衣服走下楼,和他们一起坐在炉火旁,直到深夜——“时间老人”也在,尽管他没说一句话,他们也几乎没意识到他在那里。

    “瞧,我并不像你们姑婆那样反对结婚的。”寡妇说。“我希望你们这回结婚快快乐乐的,啥都让人满意。活着的人里面,再没有哪个比我更知道你们家的事儿了;凡是知道一点儿的,也最希望那样了。因为你们家里的人在这方面运气都不好呀,天知道!”

    淑不安地喘着气。

    “他们个个也都是些好心人——连一只苍蝇也不会有意去打死的。”这位参加婚礼的来宾继续说。“可是他们总要遇到些不顺心的事儿,并且假如一碰到这样的事,他们就会被弄得安不了身。毫无疑问,这就是为啥大家说到的那个人会做出那种事来——假如他是你们家的一个人的话。”

    “他做了什么事?”裘德问。

    “呃——就是那个传说呀,你知道——他就在那个山顶的‘褐房子’这边被绞死了——那地点离马里格林与奥尔弗雷兹托之间的那个里程碑不远,另一条路就从那儿分岔出去。可老天爷,那都是我爷爷那个时候的事了,也许那人根本不是你们家的人呢。”

    “我很清楚人们说的那个绞刑架当时放在什么地方。”裘德轻声说。“可是我从没听说过这个故事——难道那个男子——我和淑的祖先——杀死了他妻子吗?”

    “确切说也不是那样的。她带着孩子离家出走,到她朋友家去了,那段时间孩子夭折了。他想要回孩子的遗体,好和他的家人葬在一起,可是她不肯。所以她丈夫晚上赶了一辆马车去,闯进她朋友家想把棺材偷走,但是被抓住了。他非常固执,不愿说出他闯进去做什么。大家因此说他是个贼,把他在‘褐房子山’上吊起来绞死了。他死后妻子就疯了。不过他也许和我一样,并不是你们家的人。”

    这时从炉火旁的阴影里慢慢传来一个微小声音,像是从地里传出来的一般:“假如我是你,妈,我就不会和爸结婚了!”原来是小“时间老人”在说话,让他们吃了一惊,因为他们已忘记他在那儿。

    “哦,那不过是个故事罢了。”她强装高兴地说。

    在举行婚礼的前夜听了寡妇这个令人激动不安的传说之后,他们便起身对客人道过晚安,就寝去了。

    第2天早晨,随着时间过去淑越来越感到神经紧张,在出发前她悄悄把裘德带到起居室里。“裘德,我想要你吻我,心里还以情人的身份吻我。”她说,哆嗦着偎依在他身旁,眼睫毛湿润了。“今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啦,不是吗!我真希望没有着手办这事才好。不过我想咱们得继续办下去。昨晚上那个故事多让人可怕呀!它使我今天也觉得心灰意冷了,使我感到好象有个悲惨的厄运老威胁着我们的家庭,就像它威胁着阿特柔斯【注:阿特柔斯,希腊神话人物,因其弟诱奸其妻,将其弟杀死,后来灾祸重重。】家一样。”

    “或者是耶罗波安【注:耶罗波安,公元前10世纪以色列第1代国王。】的家。”这位过去的神学家说。

    “不错。咱们两个现在还要去结婚,似乎真是轻率到了极点!我过去对另外一个丈夫起过誓,现在我要用同样的话向你起誓;你过去对另外一个妻子起过誓,现在你也要去用同样的话向我起誓——那些体验给了我们以威慑的教训,我们竟完全置于不顾!”

    “假如你忧虑担心,我心里也不好受啊。”他说。“我原以为你会很快乐。不过如果你不快乐,就不快乐吧,假装快乐是没有用的。这件事让你忧心忡忡,连我也觉得忧心忡忡了!”

    “这同那天早上一样让人不快乐——就这么回事。”她咕哝道。“还是让咱们继续去办了吧。”

    他们手挽着手朝上述那个登记处走去,一同去的证人只有寡妇埃德琳。这天寒冷而阴沉,冷湿的雾从雄壮庞大的泰晤士河飘过来穿过市镇。在登记处的石阶上有些泥泞的脚印,那是人们进去时留下的,门口有一些湿淋淋的雨伞。登记处里面聚集了几个人,我们这对男女发觉一个士兵和一个年轻女人正在举行婚礼。这时候,淑、裘德和寡妇就站在后面,淑看着墙上那些结婚通告。这间屋子在他们这样喜怒无常的两个人看来,显得阴郁沉闷,虽然在它的常客们看来,无疑显得非常一般。一堵墙上尽是些用小牛皮做封面的法律书籍,小牛皮已经发霉;其它地方放着邮局的姓名地址录和别的参考书。一捆捆文件证件之类的东西用红带子系着,放在四周的分类架上;几个铁制保险箱放在一个壁龛里;那光光的木地板就像门外的台阶一样,被先前进来的人踩上了污泥。

    士兵显得闷闷不乐、很不情愿的样子,新娘显得忧伤而羞怯——显而易见,她很快就要做母亲了,那眼神十分阴郁。小小的婚礼不久就结束了,这对夫妻和他们的朋友稀稀散散地走了出去,其中一个证人在经过裘德和淑身边时随便对他们说了些话,好象他以前认识他们似的:“看见刚才进来的那对夫妻了吗?哈哈!那个男的今天早晨才出监狱。那女的在监狱门口接到他后,就把他直接带到这里来了。她正在为所做的一切受罪呢。”

    淑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头发剪得短短的,挽着一个面容宽大、长着麻子的女人;这女人因喝了酒脸红红的,为她的一种欲望将要得到满足而现出十分快乐的样子。他们嬉皮笑脸地向着正出去的新婚夫妇打招呼,然后抢到裘德和淑的前面去了,而这后一对人儿越来越缺乏自信。淑退后一步,转向她的情人,把嘴翘得好象一个就要伤心地哭出来的孩子那样。

    “裘德——我不喜欢这儿!我真后悔到这里来!这个地方真让我毛骨悚然:我们爱得这么深,而这里却似乎很不协调呀!假如一定要举行婚礼,我希望在教堂里进行。那儿总没有这么庸俗吧!”

    “亲爱的的人儿呀。”裘德说。“看你显得多么忧虑和苍白!”

    “婚礼现在一定得在这儿进行了吧,我想?”

    “不——也许不一定。”

    他去和执事谈了一下,又回到她身边。“不——即使现在我们也可以不必在这儿或任何地方举行婚礼,除非我们愿意。”他说。“咱们可以在一个教堂结婚。假如用这个证书不成他们可以另外给我们发个证书,我想。不管怎样,咱们出去等你平静一些后再谈吧。亲爱的,让我也平静一些,咱们再好好谈谈。”

    他们悄悄地、内疚地走了出去,好象犯了什么罪一样,一声不响地把门关上,并让呆在门口的寡妇回家去等他们,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会随便找个过路人作为证人的。来到街上后他们转入了一条人迹稀少的小巷,在那儿来回踱着步子,像很久以前他们在梅尔彻斯特的市场里那样。

    “瞧,亲爱的,咱们怎么办呢?我觉得我们正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不过,凡是你高兴的事,都会让我高兴。”

    “可是裘德,最亲爱的,我在惹你心烦啊!你本来想在登记处把事办了,不是吗?”

    “唔,说实话,我进去以后好象觉得无所谓的样子。我差不多和你一样感到这个地方太令人沮丧,太丑恶了。然后我又想到你今天早晨对于我们该不该结婚所说的话。”

    他们就这样茫然地走着,最后她停下来,又用她那微小的声音说:“咱们这样举棋不定的,似乎也太软弱无能了!然而这总比再一次草率从事好得多吧……我觉得那个场面太可怕了!那个满脸肥肉的女人带着那样的表情,要让自己委身于那个囚犯——这可不是她所愿意的几个小时的事,而是她所必须的一辈子的事。还有另外那个可怜的人儿,由于意志薄弱而给自己带来了一种名义上的羞辱;为了逃避这种羞辱,她只好让自己堕落下去,给一个瞧不起她的暴君作奴隶,去忍受真正的羞辱——而对于那个暴君,她只有永远躲避才能使自己得到拯救的机会……这就是咱们的教区教堂,对吧?假如我们要按照通常的方式举行婚礼,就将不得不在这儿办了?这会儿好象在举行仪式什么的。”

    裘德走上去往门里看着。“啊——这儿又是一个婚礼。”他说。“今天好象人人都在跟着我们办一样。”

    淑说她心想可能是“四旬斋”【注:四旬斋,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的40天。】刚过了的缘故,因为这时总是有成群结队的人结婚。“咱们去听听,”她说,“看看在教堂里举行婚礼咱们有啥感觉。”

    他们走进教堂,在后面的一排位子上坐下,观看着圣坛上正在进行的仪式。那对喜结良缘的夫妻似乎属于富裕的中产阶级,其婚礼总起来说,也像一般的婚礼那样美丽有趣。但即使隔着较远的距离,他们也能看见新娘手中的花儿在颤抖着,也能听见她那机械的低语;而对于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由于受着自我意识的影响,脑子里似乎完全一片空白。淑和裘德倾听着,各自都好象又看见了自己以前经历这同样的自我交托仪式的情景。

    “我有了现在的认识之后,再举行一次婚礼,与她的感觉是不会一样的了,她这可怜的东西。”淑耳语道。“你瞧,他们还觉得很新鲜呢,把婚礼看做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我们——或者至少是我——已经有了这样的经验,已经对于那可怕的庄重仪式有所醒悟,加之我有时感情又过于神经质了,现在还要眼睁睁地去重蹈覆辙,这似乎真的不道德呀。到这个教堂来看见别人举行婚礼,也和在户藉登记处看见婚礼一样使我恐惧……我们是一对软弱胆小、意志不坚的人,裘德,别人感到自信的事我却感到怀疑——这又一次证明了我反对买卖契约的那些肮脏龌龊的条件!”

    然后他们勉强一笑,继续小声讨论着眼前这堂实物教学课的内容。裘德说他也认为他们两个都太敏感了——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间——更不应该走到一起,从事一项就他们而言是最为荒谬愚蠢的联合冒险——结婚。

    与他订婚的人哆嗦着,认真问他,是否他真心感到他们不应该蓄意再去签订那终身承诺?“假如你认为我们已发现自己不能胜任结婚这件事,并且知道了这一点,还打算去发假誓,这太可怕了。”她说。

    “我想我确实这么认为的——既然你问我。”裘德说。“记住,假如你愿意结婚我才去办,亲爱的人。”她还在迟疑不决的时候,他继续承认说,虽然他认为他们应该能够举行婚礼——但由于害怕像她一样无能,他因此也觉得受到了制约——这也许是由于他们与众不同吧。“咱们真是太神经过敏了,这就是我们真正的毛病,淑!”他断言道。

    “我认为像咱们这样的人比我们所想象的还多呢!”

    “唔,这我不知道。婚约的意图是好的,并且对于很多人无疑也是正确的;可是就我们的情况而言,它的意图又可能会招致失败,因为我们是那种十分古怪的人——对于我们来说,强迫性的家庭关系会扼杀我们的热诚与纯真。”

    淑依然认为,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离奇古怪、异乎寻常的地方:人人都是这样。“每个人都在开始产生我们这样的感觉。我们只是走在前头了一点儿,此外没别的。再过50年、100年以后,这对夫妇的子孙的所作所为将会比我们的还糟糕。他们会比我们现在更加清晰地看到这杂乱无章的人类,因为:

    我们这样的形体在惊人地成倍增长,他们会害怕再繁殖出那样的形体来。”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句诗啊!……不过我在悲观沮丧时对自己的同胞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们就这样低声谈下去,最后淑才更有生气一些地说道:

    “你看——这个普遍的问题又不关我们的事,咱们干嘛要去自寻烦恼呢?不管我们的理由多么不同,结论可是一样:单就我们两人而言,宣布一个永不改变的誓言是很危险的。那么,裘德,咱们回家去吧,可不要毁灭了我们的梦想!好吗?你真是多么好呀,我的朋友——你总是依着我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不过你那些念头与我的也差不了多少。”

    趁在场的每个人都专心看着参加婚礼的队伍走进教堂附属室,他在一根柱子后面轻轻吻了她一下,然后他们就起身走出教堂。他们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直到刚离开不久的两三辆马车又驶回来,那对新婚夫妇走到露天里。淑叹息一声。

    “新娘手中的花儿那么让人悲哀,就像旧时戴在用来献祭的小母牛身上的花环一样!”

    “再说,淑,男人也跟女人一样的不幸呀。这正是一些女人没能认识到的,所以她们不是反抗周围的环境,而是去反抗男人——另一类牺牲品;这正如在一大堆拥挤的人群里面,一个女人会骂身边挤她的那个男人一样,其实他也只不过是无可奈何地被别人挤到她身上去的罢了。”

    “不错——有些女人是那样,她们不是同男人团结起来去反抗共同的敌人——强制主义。”这时新娘和新郎都坐着车走了,他们两个也同其余的闲人一道离开。“算啦——咱们别结婚了。”她继续说道。“至少现在不结了。”

    他们回到家,手挽手经过窗子时看见寡妇正从那儿往外看着他们。“唔,”他们进屋时客人大声说,“刚才我看见你们那么亲热走进来,我就心想,‘看来他们终于下决心把事办了!’”

    他们只简单地暗示了一下并没有办成。

    “什么——你们真的还没有办呀!真是该死,我活在世上竟然亲眼看见那句挺好的古老谚语——‘草率结婚后悔多’——让你们两个这样糟践了!我该回马里格林去啦,要是这阵儿的新想法都把人弄成这样子,唉呀,真不得了!我们那个时候可没有谁怕结婚的,怕的只是炮弹,怕家里没有吃的!唉,我和我男人结婚时,对这事儿啥也没去想,只觉得好象玩了一回孩子们的接子游戏一样!”

    “孩子进来时别告诉他。”淑不安地小声说。“他会认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的。别让他觉得奇怪,别让他纳闷儿,这样更好一些。当然咱们只是为了再考虑一下,暂不忙办这事儿。假如我们现在这样过法就快乐,又关其他人什么事呢?”

    5

    一个以记录故事人物感情和行为为目的的人,用不着对于上述那个庄重严肃的争论发表他个人的看法。这一对人儿过得快乐——尽管他们时而也带着忧郁——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当裘德的孩子像个幽灵一般出其不意出现在他们家里时,他并没有搅得他们坐卧不安,像原先他们所感到的那样,反倒给他们的生活中带来了一种新奇而温柔的情趣,这种情趣包含着崇高和无私的性质——因此这件事对于他们的快乐只是有益无害的。

    固然,就这两个既快乐又忧虑的人来说,孩子的到来使他们对未来要想得很多,尤其是这孩子眼前似乎异常缺乏儿童那一切常有的希望。不过他们尽力不去想以后的情景——至少在目前一段时间不去想——那太让人花费心思了。

    在北威塞克斯有一个古镇,约9千或1万人口,它可称为“斯托克秃山镇”。该镇处于一大片开阔的、适于种谷物的白垩地之中,它那古老的教堂显得瘦削而缺乏魅力,郊区新盖起了一些红砖房。它靠近人们想象中的一个三角地带中心,在那三个角上分别是奥尔德布里克汉镇、温克塞斯特镇和重要的夸特肖特军事驻地。由伦敦往西去的那条重要公路横穿其中,在一个地点附近分叉成了两条,不过再往西大约20英里处又汇聚到一起。由于这两个分叉和聚合的地点,在过去还没有铁路的时候,那些坐兽力车的旅行者们对于该走哪一条路,总会争论不休。但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正像过去为这个问题争论的交纳居民税的不动产终身保有者、坐兽力车的旅客和邮车马车夫不复存在了一样;也许现在斯托克秃山镇甚至没有一个居民知道,在他们镇上那分成两条的公路会重新汇合到一起,因为没有谁天天坐着马车来往于那条西去的重要公路上了。

    如今,在斯托克秃山镇人们最熟悉的便是它的公墓,它们位于铁路边一些别致的中世纪遗迹之中;那些现代的小教堂、坟墓和灌木丛,在一堵堵破碎衰败、长满长春藤的古墙里,个个都像是入侵者似的。

    但是,就在本故事讲述到的这一年的某一天——那是在6月初——该镇的这些特征并没有引起人们多少兴趣,尽管许许多多人乘火车来到了这里,尤其是一些下行的列车开到这儿后,乘客们几乎都下光了。原来本周“威塞克斯大型农业展览会”在这儿举办,那规模庞大的营地就设在镇外宽阔的郊区上,有如一个围攻市镇的大军驻扎的帐篷群。一排排大帐篷、棚屋、货摊、尖顶帐篷、连拱廊和圆柱门廊——建起来的每一种设施都是属于临时性的——占去了半平方英里的绿色田野,人们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步行穿过城镇径直朝展览地走去。沿路两边尽是些游艺摊儿,卖货摊儿,小贩来来去去地叫卖着,把去展览中心的整条道路都变成了市场,使得一些没有心计的、专程来参加展览会的人,还没有到达展览会门口时,口袋里的钱就明显少了许多。

    这是深受大众欢迎的日子,也是叫做先令日【注:先令日,指门票只卖1先令的日子。20先令为1镑。】的一天。一辆辆游览火车飞快地接踵而至,有两辆火车来自不同的方向,它们几乎在同一分钟到达了两个邻近的车站。其中一辆正如此前先到的几列一样,是从伦敦开过来的,另一辆则沿着一条交叉的铁路线从奥尔德布里克汉开过来。从伦敦来的那辆火车上走下一对夫妇,男的身材矮小,胖得很不正常,球形的肚子,细小的两腿,宛如一个安在两根小木柱上的陀螺;他旁边的女人身材却相当好看,红红的面容,穿一身黑色衣服,从帽到裙都饰满了珠子,使她像穿着锁子甲一样熠熠闪光。

    他们四周环顾着。男的正要像其他人那样租一辆马车,只听女的说道:“别这样忙,卡特勒特。去展览会场并不太远的。咱们沿着街走到那儿去吧。也许我能买到一件便宜的家具或古瓷器。我已好多年没来过这儿了——自从我在奥尔德布里克汉长成姑娘以后就再没有来过,以前我有时要和男朋友一起来这里的。”

    “你总不能用游览车把家具运回去吧。”她的丈夫、兰贝斯区三角店的店主用沙哑的声音说。他们俩是直接从那个酒店来的,那是一个“十分美好、人口众多、允许饮酒的地方”——自从这些广告词把他们吸引到那里后,他们就一直在那儿生活。从这个店主的容貌上可以看出,他也像他的顾客们一样,喜欢上他所零卖的酒。

    “游览车运不了,我就让他们寄去,假如我看见有值得买的东西。”他太太说。

    他们于是漫步着朝前走去,可几乎还没进城她就被一对领着一个孩子的年轻夫妇吸引住了,这对夫妇刚从第2月台出来,驶进这个月台旁的列车是从奥尔德布里克汉来的。他们正好走在这对开酒店的夫妇前面。

    “天哪!”阿拉贝娜叫道。

    “怎么啦?”卡特勒特问。

    “你看前面那对夫妇是谁?难道你认不出那个男的了吗?”

    “认不出。”

    “从我给你看的照片上也认不出?”

    “他是福勒?”

    “是的——当然是。”

    “哦,是吗。我想他也喜欢像其他人一样出来游览游览吧。”卡特勒特对于裘德的兴趣,无论他在初识阿拉贝娜时是怎样的,自从她妩媚的身姿、乖僻的特性、额外盘卷的头发和任意显现的酒窝成为陈旧的故事之后,显然也随之减少了。

    阿拉贝娜引着丈夫,不紧不慢地跟在前面3个人后面,这在众多人流之中很容易做到而又不引起别人注意。阿拉贝娜的话她回答得含糊马虎,因为她对前面那3个人比其余所有场面更感兴趣。

    “他们好象彼此都很喜欢,也很喜欢他们的孩子。”酒店老板继续说道。

    “他们的孩子!那可不是他们的孩子。”阿拉贝娜突然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贪婪妄想的口气说。“他们结婚才没多久,那不可能是他们的孩子!”

    不过,尽管她这种受到压制的母性本能很强,足以使丈夫不会去胡乱猜疑,但是转而再想,她也不愿意太过于坦率了。卡特勒特先生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认为,他太太和她第一个丈夫生的孩子在澳大利亚和外公外婆在一起罢了。

    “哦,我想也不是的。那女人看起来还真是个姑娘啊。”

    “他们只是两个情人而已,或者刚结婚,那孩子不过由他们托管着,谁都看得出来。”

    所有的人都继续朝前移去。淑和裘德两个对于别的议论还全然不知。他们出发之前就决定要利用这一天的机会出来游览一下,到离他们镇20英里远的这个农业展览会来看看,这样既可活动活动,又可获得一些有趣的见识,并且花费不多。他们并非只顾及自己,所以把“时间老人”也带来了,想方设法让他像别的男孩子一样高兴起来,欢笑起来;然而,他们那样兴高采烈、无拘无束地交谈着,非常喜欢这个朝圣般的远游,孩子却在某种程度上对他们有点儿碍事。不过他们很快就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旁观者,边走边互相献着殷勤——这样的殷勤即便是最腼腆的人也几乎不会遮掩的——他们以为周围全都是些素不相识的人,所以也许比在家里更不加掩饰。淑穿着一身新夏装,像鸟儿一般柔韧轻盈,小小的大拇指撑在白色棉布阳伞的把柄上。她似乎脚不沾地朝前飘去,似乎一阵和风也会把她吹过树篱,让她飘进另一块田野。裘德穿着淡灰色的节日盛装,实在很自豪有她陪着,这是由于她那迷人的外貌,但更是由于她那富有同情之心的话语和举止。他们能够充分彻底地相互理解,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动作,都能像语言一样有效地传达出他们的灵犀——他们因此几乎成了一个整体的两个部分。

    这一对人带着他们托管的孩子经过了入口处的旋转式栅门,阿拉贝娜和丈夫就跟在后面不远处。进到展览场内的时候,这个酒店老板的太太看见前面两个人开始不厌其烦给孩子指点着、解释着那许许多多有趣的东西,既有活的也有死的;可是孩子仍显得无动于衷,不感兴趣,每次看到自己枉费心机时,他们的脸上就会掠过一丝忧愁来。

    “她可真依恋他呀!”阿拉贝娜说。“哦,不会的——我想他们还没有结婚,不然就不会那样相亲相爱了……我真弄不明白!”

    “可是我原以为你说过他已娶了她?”

    “我听说他打算要结婚了——就这些,在把结婚的事推迟了一两次后,他打算再作一次尝试……在他们看来这个展览会除了他们就没有别人了。我要是他的话,真会为自己那么愚蠢无聊害臊的!”

    “我倒看不出他们的举动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假如你不说,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谈情说爱呢。”

    “你从来就什么也看不出。”她又回答。然而那对情人或已婚夫妇的行为在卡特勒特眼里,无疑同在一般人眼里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似乎一点没有对阿拉贝娜敏锐的眼光所觉察到的东西引起注意。

    “她像个仙女一样把他给迷住啦!”阿拉贝娜继续说。“你瞧他转脸看着她、直直盯住她的那个神气。我倒认为,她对他不像他对她那么喜欢。在我看来她并不是一个心肠特别热的人,虽然她非常爱他——尽可能地爱他;如果他愿意去试一试的话,他是可以让她心里难过一点儿的——不过他这样做就太傻了。瞧——他们到展览拉车的马的那个棚去了。咱们也过去吧。”

    “我不想去看那些拉车的马。干嘛咱们要去跟着那两个人转来转去的呢。假如咱们是来看展览会的,就自己到处看看好啦——就像他们那样。”

    “那这样吧——咱们1小时后在什么地方碰头好不好——比如在那边的便餐棚,各自去四处转转?这样你想看什么就去看什么,我也一样。”

    卡特勒特很乐意地答应了她,于是他们就分手了——他朝着那个展示麦芽制作法的屋棚走去,而她则朝着裘德和淑那一边去了。可是她还没有重新跟上他们,便迎面遇见了一张笑脸,原来站在面前的是安妮,她少女时期的朋友。

    安妮因为偶然碰见了昔日的朋友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住在下面那儿。”她笑过后说。“我很快就要结婚了,可是我未婚夫今天没能来。不过咱们那儿很多人都坐游览车来了,这会儿也不知转到哪里去啦。”

    “你遇见裘德和他那个情人,或太太,或不管什么的没有?我刚才看见他们来着。”

    “没有。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一眼了!”

    “哦,他们就在附近什么地方。瞧,就在那儿——在那匹灰色的马旁!”

    “啊,那就是他现在的情人呀——你刚才说是太太?他又结婚了吗?”

    “我不知道。”

    “她很漂亮,对吧!”

    “不错——这一点没啥可说的,或感到吃惊的。但却不大靠得住;你看她那个样子,真是一个细长、不安稳的小东西。”

    “他也是一个好看的家伙呀!你应该跟着他的,阿拉贝娜。”

    “我也没认为不应该。”她咕哝道。

    安妮大笑起来。“这就是你,阿拉贝娜!有了男人却总是想得到别的男人。”

    “唉,我倒想知道哪个女人不这样呢?至于他身边的那个小东西,她并不懂得什么是爱——至少不懂我所说的爱!从她的脸上我就看得出她不懂。”

    “也许,亲爱的阿比,她所说的爱你也不懂呀。”

    “我敢说我还真不想懂哪!……啊——他们到艺术部去了。我也想去那儿看看画。咱们一起去那里好吗?——唉呀,我完全相信威塞克斯的人都到这儿来了!你看维尔贝特医生也来啦。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可他还是和我从前认识他时一样年轻。你好,医生!我刚才还在说,你现在和你过去知道我还是个小姑娘那阵一样年轻呀。”

    “这都是我常服自己做的药丸的结果嘛,夫人。只要两先令3便士1盒就行——效果很好,政府都发证认可了的。我建议你也学我的样,买点这个抗衰老的药去试试,好吗?只要两先令3便士1盒。”

    医生已从他的马甲口袋里取出1盒药丸来,阿拉贝娜受到诱惑买了1盒。

    “同时,”她付了药丸的钱后他继续说,“我还不太熟悉你,你叫——难道不是福勒太太吗,原来马里格林附近的那个唐小姐?”

    “不错。但现在是卡特勒特太太啦。”

    “哈——这么说你失去他了?他是个多么有希望的青年哪!你知道不,他还是我的一个学生呢。我教过他一些死语言【注:死语言,把已被废弃的语言,如拉丁文。】来着。可是不久,他就和我知道的一样多了,真的。”

    “我失去了他,但可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拉贝娜干巴巴地说。“是律师把我们拆开了的。他在那儿,快看,多么有精神,多么有活力呀。他和那个年轻女人一起正要进艺术展览部去了。”

    “啊——哎呀!他看起来很喜欢她。”

    “人们说他们两个是表兄妹。”

    “表兄妹关系非常有利于他们的感情,是吧?”

    “是呀。她丈夫和她离婚时,也肯定是这么想的……咱们也去看看那些画像?”

    于是他们3个人也跟着穿过绿草坪,走进了艺术部。裘德和淑带着孩子,一点不知道他们对别人所引起的兴趣,往上走到该建筑物末端的一个模型处,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了很久才往前移去。阿拉贝娜和她的朋友们随后也来到模型旁,只见上面刻着这样的铭文:“基督寺红衣主教学院模型,裘·福勒与淑·布莱赫德作。”

    “原来是在欣赏他们自己的作品呀。”阿拉贝娜说。“裘德就是这么个脾性儿——总想到学院啦,基督寺啦,就是不好好干自己的事!”

    他们匆匆忙忙地看了一些画,然后来到音乐台。他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听军乐队演奏,这时裘德、淑和孩子也过来了,站在另一边。阿拉贝娜并不在乎他们是否会认出她来;不过他们太深深地沉迷于自己的生活,军乐队的音乐令他们兴奋激动,加之她又戴着缀满珠子的面纱,所以他们就没有发觉她。她从一大群听众的外边绕道过去,又从那对情人的身后走过——今天他们的行动意想不到地迷住了她。她从后面仔细观察着他们,注意到裘德的手伸去握淑的手;他们靠得很近,心想这样就可以不让人看见他们这种默默无言、互传心声的动作。

    “真是愚蠢的傻瓜——像两个小孩子一样!”阿拉贝娜闷闷不乐地低声自语,然后又回到同伴身边,一言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

    同时安妮已开玩笑地对维尔贝特医生说,阿拉贝娜在兴致勃勃地去追他的第一个丈夫呢。

    “嗨,”医生把阿拉贝娜拉到一边说,“你想要这个东西吗,卡特勒特太太?这可不是按照我那常用的药典配制成的,不过人们有时问我要这东西。”他取出一小瓶药来,药液清澈透明。“这是古人常用的一种春药,效果非常好。我在研究古书时发现了这种药,疗效百发百中。”

    “那是用什么制成的?”阿拉贝娜好奇地问。

    “这个——其中一种成份是用家鸽或野鸽心脏的液体经蒸馏而成。差不多需要100只鸽子的心脏,才能提取到这1小瓶药。”

    “那你如何弄到那么多鸽子的呢?”

    让我告诉你个秘密吧,我弄到一块岩盐,把它放在我房顶的鸽棚里,因为鸽子太喜欢吃这东西了。没过几小时它们就从四面八方——东、西、南、北——朝岩盐飞来,因此我需要多少就可以弄到多少。你使用这个药时,设法在你意中男人喝的东西里大约滴上10滴就行了。不过记住,我把这一切告诉你,是因为从你的问话中我猜测你想买这种东西。你一定不会骗我吧?”

    “好的——买1瓶也没关系——拿去送给哪个朋友或熟人什么的,让她在自己小伙子身上去试试好啦。”她问了价格后,就拿出5先令来付了药钱,并很快把一瓶药插进她宽大的胸部衣袋里。接着她说她和丈夫约好了的按时在便餐棚碰头,便和他们分手漫步朝那儿走去。这时裘德、淑和那孩子已去园艺篷了,阿拉贝娜瞥见他们站在一簇开放的玫瑰花前。

    她呆在那儿观察了他们几分钟,然后才带着十分懊恼的心情去和丈夫会面。她看见他正坐在便餐棚旁边的一张凳子上,与一个衣着鲜艳、正招待他喝酒的侍女说着话。

    “我想你在家里已喝了不少那没用的东西吧!”阿拉贝娜郁郁不乐地说。“想必你该不是从自己酒吧赶50英里的路,到这儿来喝酒呆着不走吧?带我四处走走,像别的男人领着他们的太太游览那样!真该死,别人会以为你是个年轻的单身汉呢,在那儿自顾自地喝酒!”

    “可我们不是说好了在这儿碰头的吗,我除了在这里等还能做什么?”

    “好啦,既然咱们已到一块儿了,就走吧。”她回答,好象因为太阳照着了她要和它吵一架的样子。于是他们一起——这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和红光满面的女人——像信基督教的一般夫妇那样,带着互相责怪、彼此不满的心情离开了便餐棚。

    与此同时,那一对与众不同的人儿和男孩仍流连于满是鲜花的大篷里——他们颇善于欣赏,觉得这真如一个充满魔力的宫殿一般——淑注视着那些富有色彩的玫瑰花时,她那通常显得苍白的面颊也反映出了花儿粉红的颜色;因为这欢乐的场面,新鲜的空气,悦耳的音乐,以及同裘德一起出来游览的兴奋之情,加快了她血液的循环,使她的眼睛也闪闪发光,充满生气。她极为喜欢玫瑰花,阿拉贝娜已看见淑一面硬拉着裘德迟迟不走,一面了解着各种玫瑰花的名字,还把她的脸几乎要贴着了花儿去闻它们的芳香。

    “我真想把脸放在它们中间去——这些可爱的花儿!”她说道。“不过恐怕是不允许触摸这些花的,是吗,裘德?”

    “是不允许,你这个小娃娃。”他说,然后开着玩笑把她轻轻往前推一下,让她的鼻子碰着了花瓣儿。

    “警察要来找我们了,那时我就说是我丈夫推的!”

    之后她抬起头来看他,那副笑容使阿拉贝娜觉得太意味深长了。

    “快乐吗?”他低声问。

    她点点头。

    “为什么呢?因为你来参加了这个威塞克斯大型农业展览会——还是因为我们一起来了?”

    “你总要让我去承认各种荒唐可笑的事。我快活,当然是因为我看见了有这些蒸汽犁、打谷机、切草机、奶牛和猪羊,长了见识。”

    虽然裘德这位同伴对他总是闪烁其词,但他对于其中的迷惑也非常满足。不过当他已忘记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不再想要她回答的时候,她倒继续道:“我觉得我们已回到了那种希腊人尽情享乐的生活里去了,对于自己的疾病和痛苦看不见了,忘记了希腊在以后许多世纪所得到的教训,正如你那基督寺的一位名人所说的……只是我们的眼前有一个阴影——只有一个阴影。”她看了看那个一副老相的孩子,虽然他们尽可能把他带去看每一样可以引起孩子兴趣、启发智力的东西,然而他们却根本做不到。

    孩子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想什么。“我非常、非常对不起你们,爸爸、妈妈。”他说。“不过请别管我的!——我也没有办法要那样。我是会非常、非常喜欢那些花的,如果不是老想着它们过几天就会枯萎了的话!”

    6

    这对情人的生活一直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从他们停止举行婚礼那天开始,除了阿拉贝娜外,其他人也在观察、议论起他们的生活来了。住在春街及其附近的人一般说来理解不了——大概也不可能让他们理解——淑和裘德个人的思想、感情、处境和恐惧。一个孩子出其不意来到他们身边,管裘德叫“爸爸”,管淑叫“妈妈”;本来为了清静要在户藉登记处举行的婚礼又突然放弃,这两件稀奇的事实,再加上法院里他们那些毫无辩护的离婚所引起的传说——这一切在普通人的心里只会有一种解释。

    小“时间老人”——尽管他们已让他正式姓“裘德”了,但仍然摆脱不掉这个恰当贴切的绰号——晚上放学回家时,总要对裘德说别的男孩又问了他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裘德听了,便会和淑一起感到万分痛苦和忧伤。

    其结果是,这对情人在户藉登记处打算结婚而没结成之后不久,便外出了几天——人们认为是去伦敦了——去时他们雇请了一个人来照管孩子。他们回来以后,便通过间接的方式让人们明白他俩终于合法地成婚了,显出满不在乎、十分厌倦的神态来。淑先前被称为布莱赫德夫人,现在公开采用了福勒夫人的称呼。好些天来她的行为举止都显得阴郁胆怯,萎靡不振,这似乎证明了一切。

    但是他们到别处去那么秘密地把婚结了,这是一个错误(如人们所说的),这个错误仍使大家觉得他们的生活非常神秘;他们发现自己同邻居们的关系,并没有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因结婚而得到改善。活人的秘密同死人的丑闻一样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面包师的小徒弟和杂货商的小伙计,最初出来送货见着淑时,还殷勤地举帽向她表示敬意,而这些天也懒得那样做了。附近那些手艺人的老婆遇见她时,也两眼平视前方沿着人行道走去。

    不错,谁也没有去骚扰他们,但是一种压抑的空气开始笼罩着他们的心灵,尤其是在他们去游览了那个展览会后,好象那次游览对他们产生了邪恶的影响似的。毫无疑问,他们的性情决定了自己要去忍受这种环境带来的痛苦,而不愿公开发表一些强有力的声明,以减轻这种痛苦。他们为了弥补过失所采取的明显行动来得太迟了,所以也就毫无效果。

    订做墓石和墓志铭的人越来越少了。两三个月后秋天来临,裘德这时发觉他不得不重新去找些短工做,这种情况现在发生,更加倒霉,因为他去年支付诉讼费不可避免地欠下了一些债,现在还没有付清呢。

    一天傍晚,他像往常一样坐下来同淑和孩子共进晚餐。“我在想,”他对她说,“我不愿再在这儿呆下去了。咱们俩的生活当然是好的,不过要是迁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我们的心情会愉快一些,机会也更好一些。所以恐怕咱们得离开这儿,不管对你来说多么难,可怜的爱人啊!”

    淑每当想到自己像个可怜虫一样,总是心烦意乱,万分沮丧。

    “唔——我不为难的。”她立即说。“这儿的人看着我的那副神态,让我心里非常难过。再说你留着这所房子和那些家具,完全是为了我和孩子!你自己是并不需要的,这个开支没有必要。不过,无论我们做什么,无论我们去哪里,你都不会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吧,亲爱的裘德?我现在不能够让他走了!一团阴影罩着他那幼小的心灵,使我觉得他太可怜了;我真的希望有一天把这团阴影替他驱散!他又这么爱我。你不会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吧?”

    “我当然不会的,亲爱的小姑娘!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能找到好的住处。也许我要四处跑跑了,好在这儿那儿找点活干。”

    “我自然也要做点什么事情,直到——直到——唉,既然我在刻字方面帮不了什么忙,总该做点别的什么事吧。”

    “别为我干活的事着急。”他懊恼地说。“我不愿意你去那样做。希望你不要那样,淑。孩子和你自己已经够让你操心了。”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裘德走去开门。淑能听见外面的谈话:

    “福勒先生在家吗?……建筑包工头拜尔斯和威利斯最近一直在这儿乡下不远的一个小教堂搞维修,他们派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干重刻《十诫》【注:《十诫》,犹太教的诫条,有不许杀人,不许偷盗等。基督教也以此作为诫条。】的活儿。”

    “这活艺术性不是很强的。”这位使者继续道。“那个牧师是非常古板的家伙,他只求把教堂清扫干净,小小修整一下就行了,此外什么也不搞。”

    “多么好的老人啊!”淑心想,她内心是反对作大规模修复的,那太让人厌恶了。

    “《十诫》现在刻在东边的一端。”当差人又说。“它们需要和那面墙的其余部分一同整新一下,因为牧师不让把那些东西当旧料运走——照建筑这一行通常的规矩,那些旧料是属于包工头的。”

    他们谈妥了条件后,裘德便回到屋里。“嗨,你瞧。”他欢快地说。“不管怎样,又找到一个活儿了,你也可以帮帮我的——至少可以试试。那个教堂将会是咱们的天下啦,因为其余的活都干完了。”

    第2天裘德便去了那个教堂,那儿只有两英里远。他看到包工头的伙计说的话不假。那个《十诫》威严地凌驾于基督恩典的圣器之上,成了圣坛那一端主要的装饰物,具有上个世纪那种质朴无华的杰出风格。它们的构架是用装饰灰泥建成的,所以不能取下来修补。有一部分由于受潮而破裂了,需要更新;他把这个活干完,并全部清扫之后,就开始修复那些雕刻的文字。次日上午淑也来了,想看看能帮点什么忙,也因为他们喜欢在一起。

    这寂静空旷的教堂给了她自信。裘德搭起一个稳固、低矮的架子,可是她爬上去时仍然显得胆怯。她站在上面,开始涂着《十诫》第1部分的文字,而他则着手修复第2部分。她很为自己的能力感到高兴,还是在基督寺的那个教堂装配商店涂那些给人启示的经文时,她就学会了这些本领。似乎没有一个人会去打搅他们。鸟儿欢快地鸣啭,10月的树叶沙沙的声音,从一扇开着的窗口传进来,与他们的谈话声交织在一起。

    然而,他们这种舒适、宁静的时刻并不长久。大约12点半时从外面的砾石路上传来脚步声。那个老教区牧师和他的执事走了进来;他们走过来看一看正在进行什么工作,发现竟有一个年轻女人在那儿帮着干活,现出吃惊的样子。然后他们向前走进一个耳堂,此时门又打开了,走进另外一个人来——一个小人,他就是小“时间老人”,正哭着。淑曾告诉过他,如果没放学时他想找她,可以在哪里找到。她从那个架子上下来,说:“怎么啦,亲爱的乖乖?”

    “我不能够在学校吃饭了,因为他们说——”他描述了一些男孩怎样取笑他,说他有个认来的妈妈。淑听了之后万分痛苦,抬头对着裘德表示她的愤慨。孩子走到教堂院子里去了,淑重新干她的活儿。与此同时门又被打开,一个系白围裙的女人带着严肃认真的神气拖着脚走进来,她是教堂的清洁女工。淑认出了她,她在春街有一些朋友,以前去看过他们。教堂清洁工看着淑,然后目瞪口呆地举起了双手——她显然认出了裘德的这个同伴,正如淑认出了她一样。接着又来了两个女士,她们与清洁女工谈了一下后也朝前走来,看淑站在那儿手往上伸去涂着那些雕刻的字体,以批评的眼光注视着她的身体与那雪白的墙体形成鲜明对比,直到她显得异常紧张、浑身哆嗦起来。

    她们又回到其他人站着的地方,低声谈论着,有一个人说——淑听不见谁说的——“她大概是他老婆吧?”

    “有些人说是,有些人说不是。”清洁女工回答。

    “不是?那么她应该是呀,或者应该是某个人的老婆——这是非常清楚的事!”

    “反正听说他们才结婚了几个礼拜。”

    “让一个奇怪的人来涂描《十诫》!我真弄不明白,拜尔斯和威利斯竟会想到雇这样的人!”

    教区执事心想,大概拜尔斯和威利斯一点不知道有什么问题。这时另外一个一直在和老太太谈话的人,解释说她把他们称为奇怪的人是什么意思。

    人们又低声谈了一些话,这些话可能包含的意思被教区执事点明了,因为他突然讲述起一件轶事来,其声音教堂里的每个人都能听见——不过这件轶事显然是由眼前的情况引起的:

    “哦,瞧,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爷爷以前对我讲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说在盖米德村旁的一个教堂——那儿离这里非常近——在涂描《十诫》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极不道德的事。在我爷爷那个时候,《十诫》通常是做成黑底金字的,我说的那个教堂里的《十诫》也是如此;那时旧教堂还没有重新修复。那大约是在1百年前吧,那个《十诫》需要重新修整,正如我们现在这个教堂一样。他们不得不从奥尔德布里克汉雇来一些人干这活儿,并希望在某个礼拜天完成。所以那些人只好礼拜6晚上加夜班,尽管他们不愿意,因为加班是不多付工钱的,不像现在。那个时候乡下并没有真正的宗教信仰,无论牧师、执事还是一般人都一样。为了让那些人不停地干活,牧师不得不让他们下午喝了许多酒。傍晚时他们又自己要来不少酒——据大家说都是甜酒。时间越来越晚了,他们也越来越烂醉如泥,最后干脆去把一个个酒瓶酒杯放在圣餐桌上,搭起一两个架子,舒舒服服地围着桌子坐下来,然后又把大酒杯满满地倒上酒喝。据说,他们刚把酒喝完就全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谁也不知道这样过去了多久,醒来时外面正是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可怕极了。这时他们似乎看见阴暗中有一个黑影站在梯子上,长着非常瘦细的两腿和奇怪的脚,正在替他们干活儿。天亮时他们看见活儿果真干完了,一点也不在意要亲自去完成。于是他们就各自回家,接着他们便听说了就在那个礼拜天上午教堂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丑闻:当人们去教堂开始做礼拜的时候,所有人都发现《十诫》里的‘不’【注:“不准……”就变成“准……”了。】字全被去掉了!体面的人很长时间都不愿去那儿做礼拜,因此不得不把大主教请来为这个教堂重新祝圣【注:祝圣,(基督教)使……圣化。】。这就是我做孩子时经常听到的传说。无论此事是真是假,你们姑且听着就是啦;不过如我所说,这个故事是今天这种情况使我想起来的。”

    来观看的人又看了一眼《十诫》,好象要看看是否裘德和淑也把“不”字去掉了,之后他们才一个个离开教堂,最后那个老太太也走了。淑和裘德一直没停下手中的活儿,这时他们把孩子送回学校后,仍然一言不语。后来他仔细看她时,才发现她在悄悄地哭着呢。

    “别管他们的了,亲爱的淑!”他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人们如果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就会被他们每一个人看做是邪恶的,这真让我受不了!实际上就是这些看法,会把那些心地最好的人也弄得不顾一切,而真正成了不道德的人!”

    “快别难过啦!那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故事而已。”

    “唉,可这个故事是咱们引起的呀!裘德,恐怕我来只是让你受到了伤害,而没能帮上你的忙!”

    假如严肃认真地看待他们的处境,引起这样一个故事当然不是十分令人高兴的。然而,一会儿后淑似乎看到他们这天上午的处境有其荒唐滑稽的一面,于是她擦去眼泪笑了起来。

    “这毕竟是滑稽可笑的呀。”她说。“咱们两个有着那些奇特的经历,可是在所有人当中,偏偏咱们两个碰巧来涂描《十诫》!你是一个被上帝摈弃的人,我呢——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哎呀!”……她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再一次无声地、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最后笑得浑身没有了力气。

    “这样就好些啦。”裘德高兴地说。“现在咱们又好了,不是吗?小姑娘!”

    “啊,可事情还不是一样严重!”她边叹息边拿起刷子,让自己站稳。“你看出来没有,他们并不认为我们已经结婚了?他们不会相信的!这太出奇了!”

    “我才不在乎他们信不信呢。”裘德说。“我绝不会花一点心思去让他们相信的。”

    他们坐下来吃饭——为了不耽搁时间随身把饭也带来了——吃完后正准备又开始干活,忽然一个男人走进教堂,裘德认出他就是包工头威利斯。他招手让裘德过去,在一旁对他说:

    “瞧——这事刚才有人来向我抱怨来着。”他气喘吁吁地说,十分为难的样子。“我不想去探究这件事——当然我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恐怕得让你和她离开,请别人来把这活干完!这是最好的办法,可以避免一切不愉快的事。不过我照样会付你这个礼拜的工钱。”

    裘德的独立性太强了,他不想争论什么。包工头付了他工钱后便离开。裘德收拾好工具,淑也洗净了她的刷子。然后他们的视线碰在一起。

    “咱们怎么会这样湖涂,竟然想到做这件事!”她说,语调很低,非常悲哀。“当然咱们不应该——我不应该——来这儿的!”

    “我没想到有人会闯进这个寂静的地方来看我们!”裘德回答。“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亲爱的。我当然也不想留下来,把威利斯的生意给砸了。”他们无精打采地坐了几分钟,然后走出教堂,碰上孩子,心事重重地朝奥尔德布里克汉走去。

    福勒对于教育事业仍然有着极大热情,他有了那些经历之后这本是很自然的事;因此他总是尽自己微薄之力,积极推广“机会均等”。他到达那个地方不久,就参加了镇上刚成立起来的“艺人共同促进会”,该会成员都是些青年男子,有着各种不同的信仰,属于不同的宗派,包括国教教徒、公理会教友、浸礼会会员、唯一神教派教徒、实证主义者,等等——那时还几乎没听说过不可知论者——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充实思想,开阔眼界,所以成了一个联系紧密的组织。会费不多,会址简朴舒适。裘德表现得积极活跃,加之他学识出众,尤其是对于该读些什么书和怎样着手阅读,有着非凡而敏锐的洞察力——这都是由于他多年来与邪恶之星作斗争的结果——所以他被大家推举为委员会委员。

    在教堂干活被解雇后过了几个晚上——这时他还没找到任何新的工作——他去参加了上述委员会的一个会议。他到的时候已经较晚,其他人都已到齐;他进去时大家疑心地看着他,几乎没有谁招呼他一下。他猜测到人们刚才在讨论或议论关于他的事。他们先把一般的事处理完,之后透露说那个季度的会费额突然下降了。有一个委员——一个真正怀着好意的正直男人——开始像猜谜似地说着某些可能的原因,说他们应该好好考察一下自己这个组织,因为假如委员会受不到人们的尊重,不能至少有一个共同的品行标准——尽管他们观点不同——这个组织就将会被他们弄得一败涂地。当着裘德的面大家没再说什么,不过他知道这其中包含的意思,所以立即转身在桌上写了一份简短的辞职书。

    因此这对过度敏感的夫妇被逼得越来越呆不下去了,然后一份份账单接踵而至,跟着又产生了这个问题:裘德拿他姑婆那些笨重古老的家具怎么办呢,假如他离开这个镇去四处漂泊?这个原因,加之又需要现款,使他不得不做出拍卖的决定,尽管他很舍不得卖掉那些历史悠久的财物。

    拍卖的日子到了,淑最后一次为她、孩子和裘德在他布置的这个小家里做早饭。那天碰巧下着雨,再者淑也不舒服,不情愿在这种阴郁的环境里抛下她可怜的裘德(因为他不得不在那儿待些时候),所以她就听从了拍卖行的人的建议,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暂时安顿下来——那儿的财物也会搬出去——这样就不致于让那些出价买财物的人进来。裘德发现她和孩子呆在这个房间里,旁边是那些不打算卖的几个皮箱、篮子、包裹、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他们两个就坐在这些东西旁若有所思地谈着话儿。

    这时在没铺地毯的楼梯上传来上上下下的脚步声,来买东西的人仔细查看着一件件物品,有的样式非常离奇古雅,因此获得了一种额外的艺术价值。连裘德他们呆着的那个房门也被推了一两次,所以为了不让那些人闯进来,裘德在一张纸上写了“请勿打扰”几个字,贴在门板上。

    他们不久发现,打算来买东西的人嘴里谈论的不是他们的家具,而是他和淑私人的往事和行为,其详尽的程度出乎他们的意料,使他们忍无可忍。直到现在他们才真正发现,他们总以为别人不了解、不认识自己,实际上他们近来一直是生活在黄粱美梦里罢了。淑默默地握着她伴侣的手,他们互相对视着,听见外面传来的闲话,话中含沙射影,其中主要谈到了小“时间老人”那古怪神秘的个性问题。最后拍卖在下面的房间里开始了,他们听见每一样熟悉的物品被敲定成交,那些极受他们珍视的东西被廉价卖出,而他们不屑一顾的东西倒卖到了出乎预料的好价。

    “人们不理解我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很高兴咱们决定离开这里了。”

    “问题是去哪里呢?”

    “应该去伦敦吧。在那儿一个人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不行——不要去伦敦,亲爱的!我非常清楚这一点。咱们在那儿不会快乐的。”

    “为什么?”

    “难道你想不出来吗?”

    “是因为阿拉贝娜在那里?”

    “那是主要的原因。”

    “可在乡下我总会心神不定的,怕又遇到我们最近的那些事情。只举一个例子来说,关于孩子的历史,我不想为了减少不安去向人们解释。为了让他和他的过去一刀两断,我决定保持沉默。我现在也厌恶教会的活儿了,即使再让我去做我也不会接受了!”

    “你本该去学古典建筑的,哥特式建筑毕竟是一个粗放的艺术。普金【注:普金(1812-1852),英国著名建筑师、作家等。】的看法不对,雷思【注:雷思(1632-1723),英国著名建筑师、天文学家等。】的看法是对的。想想基督寺大教堂的内部形状吧——那差不多是咱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它的某些部分倒也很别致,具有诺曼底的特色;在这种外观之下,你能看出文明程度不高的人们所有的离奇的幼稚表现,他们试图模仿已经一去不返的罗马构形,而这些构形也仅仅存在于模糊不清的传说之中罢了。”

    “是呀——你以前所说的话,已使我差不多相信那种观点。可是一个人工作,并不一定就很看重这项工作的。假如不是做哥特式教堂的话,我总得做些别的什么事吧。”

    “我希望咱们去从事一个不太看重私人境况的职业。”她说着忧愁地笑了笑。“你没有资格从事教会艺术,正好我没有资格教书一样。你必须要回到火车站、桥梁、剧院、音乐厅、旅店等等一切与品行无关的建筑上来。”

    “可我并不擅长于那些工作呀……我应该去烤面包。我就是看着姑婆那种生意长大的,你知道。可即使是一个面包师傅,要想招徕顾客,他也必须要符合社会习俗才行。”

    “除非他在自由市场上、定期集市上摆一个糕点摊或姜饼摊,因为那儿人们只关心商品的质量,对其它一切通通不在乎。”

    这时传来拍卖的声音,转移了他们的思想:“你们看看这个古时的橡木扶手椅——这是英国古代家具一件珍奇的样品,值得所有收藏者注目!”

    “那是我曾祖父的东西。”裘德说。“我真希望把这件可怜的老家当留着!”

    东西一件件消失了,这时下午已经过去。他们3个人觉得疲倦起来,肚子也饿了,可是听了那些闲话之后,他们不好意思出去,因为那样就得经过那些买主们。不过,当最后一些财产也开始拍卖的时候,他们非出去不可了,只好冒着雨把淑的东西带到他们的临时住处去。

    “现在拍卖下一个东西:两对鸽子,都是些多么活蹦乱跳、肥肥胖胖的鸽子呀——谁来买,下个礼拜天可以做一块多么美味的馅饼哟!”

    这些鸽子就要被卖掉了,这可是整个下午最让人痛苦不安的事。它们是淑心爱的宠物,所以当发现不可能再把它们留着时,她感到比失去所有的家具还忧伤。听到自己心爱的宝贝先被人出很低的价,然后一点一点地添到最后被卖出的价钱,她差点掉下泪来,但她极力往别处想才止住了泪水。买鸽子的人是邻近的一个家禽贩,而那些鸽子无疑命中洽谈室活不到下一个逢场日了。

    裘德注意到她在掩饰着自己的悲伤,于是去吻她,说该去看看住处是不是都准备好了。他得先把孩子带过去,跟着再回来接她。

    她被单独留下时,耐心地在那儿等着,可是裘德没有回来。最后她独自去了,因为现在已无人阻碍。当路过不远处那个家禽贩的店子时,她发现自己的鸽子被关在门旁的笼里。一看见它们她就激动不安,加之黄昏的天色越来越暗,她便一时冲动起来,先迅速看看四周,然后拉开拴着笼子盖的木钉,朝前走去。盖子由内侧被抬起来,鸽子们叭嗒叭嗒飞了出去,那个家禽贩一看这种情况,便恼怒地对着门口就是一阵谩骂、诅咒。

    她浑身哆嗦着到了他们的住处,发现裘德和孩子在为她把屋子弄得舒舒服服的。“那些买主把东西拿走前先得付钱吗?”她气喘吁吁地问。

    “我想是吧。怎么啦?”

    “因为,这样的话,我就干了一件坏事啦!”然后她非常懊悔地解释着。

    “我会还家禽贩那些鸽子的钱的,如果他没抓着它们。”裘德说。“不过没关系,别为这事烦恼了,亲爱的。”

    “我真是太傻!啊,为什么自然规律就是要相互残杀呢!”

    “是这样的吗,妈?”孩子目不转睛地问。

    “是呀!”淑激动地说。

    “唉,现在它们得自己碰运气了,可怜的东西。”裘德说。“等销售账一算出来并付清后,咱们就走。”

    “去哪里?”“时间老人”不安地问。

    “我们必须按照密封命令【注:密封命令,军事术语。】航行,这样谁也找不到我们……奥尔弗雷兹托、梅尔彻斯特、沙斯托、基督寺这些地方是决不去的。除此之外哪里都可以去。”

    “为啥我们决不去那些地方呢,爸?”

    “因为它们给我们罩上了一团阴影,虽然‘咱们并没有冤枉任何人,败坏任何人,欺骗任何人!’不过也许是我们‘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吧。”

    7

    打那个礼拜以后,奥尔德布里克汉镇上就再也不见裘德·福勒和淑的踪影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主要是因为没有人想知道。任何人假如非常好奇,想找出这样一对无名夫妇的踪迹,会轻而易举地发现他们靠着他那适应性很强的技术,开始了漂泊不定的几乎是游牧般的生活,这种生活一段时间也并非没有快乐。

    无论哪里裘德听说有石工活儿要做,他就要到那里去,只是更喜欢选择那些远离他和淑以前常去的地方。他干的活儿有的时间长,有的短;干完之后他们又迁到别处去了。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两年半。人们看见他有时在制作一座乡下宅邸的直棂,有时在镶着镇公所的护墙,有时在桑德波恩的一家旅店砌方石,有时在卡斯特桥的一个博物馆干活,有时远在埃克森伯里,有时又在斯托克秃山镇。近来他在肯尼特桥干活,那是一个繁荣的城镇,在马里格林南边不足12英里,这是他到过的离别人认识他的村子最近的地方;因为他很敏感,害怕那儿的人问起他的生活和运气来——他还是个少年时就充满了热情,富有男子气概,刻苦钻研,心怀远大理想,后来经历了短暂而不幸的婚姻,对这一切那儿的人都十分清楚。

    他在这些地方有时要停留几个月,有时只呆上几个礼拜。他突然令人好奇地对于教堂的活儿反感起来,无论是国教的还是非国教的,这种反感在他觉得被人误解而内心深受痛苦时就产生了,而现在仍无情地留在他身上。这与其说是因为他怕又遭到人们的指责,不如说是因为他太有良心了,这良心不让他在那些反对他生活方式的人中求得生存。再者,也因为他感到他过去信仰的教条与眼前的实践自相矛盾,他最初去基督寺所抱的那些信念现在已几乎荡然无存了。他精神上正在走向他刚遇见淑时,她所具有的那种状况。

    大约阿拉贝娜在那次农业展览会上认出淑和他本人3年以后,在5月的一个礼拜6傍晚,曾在那儿相遇的几个人此时又见面了。

    那是在肯尼特桥的春季集会上。尽管这个自古以来的交易会就规模而言已大不如从前,但快到中午的时候,该自治城镇那又长又直的街道却出现了热烈活跃的场面。此时来了一些车辆,其中一辆轻便二轮马车从北路驶进镇里,在一家禁酒客栈门前停下来。从车上走下两个女人,一个是驾车的,是个普通的乡下人;另一个是身材优美、戴着重孝的寡妇。她那身十分阴郁的服饰,式样非同一般,因此她在这个喧哗热闹的地方性集会上,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我先去找找在哪里,安妮。”寡妇对同伴说,这时一个男人走上前来接过马和车。“然后我回到这儿来找你,咱们再进去吃喝点什么。我现在觉得很消沉。”

    “就完全照你说的办吧。”另一个人说。“尽管我倒愿意去契克斯或杰克店吃东西。在这些禁酒饭店你是吃不到什么的。”

    “我说,你也不要太贪吃了,孩子气的家伙。”穿丧服的女人责怪道。“这个地方就很不错啦。好吧,咱们半小时以后见面,除非你和我一起去找找那座新建小教堂的地址在哪里?”

    “我才不想去呢。你告诉我好了。”

    两个同伴于是分开,穿丧服的女人步履坚定地朝前走去,那神气似乎与热闹混杂的周围毫无牵连。她向人们打听了一下,来到一个临时围篱,里面挖出了一些坑道,说明这儿就是新建房屋的地基。在外面的几块木板上有一两张很大的招贴,上面公布说这座新建教堂的基石,将于那天下午3点钟由伦敦一位在其会众当中颇负盛名的传道士奠定。

    这位戴着重孝的寡妇了解清楚之后,便返身回去,一面闲散地观察着集市的活动。没一会儿她就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糕点姜饼摊,它处在那些用架子和粗帆布搭起的、更矫揉造作的摊位中间。摊子上盖着一块十分清洁的布,由一位年轻女人照管,她显然还不习惯做这种生意。一个满脸老相的男孩陪伴着她,帮她做买卖。

    “我的——老天爷!”寡妇独自咕哝。“他的夫人淑——如果没弄错的话!”她朝那个摊子走过去。“你好,福勒夫人。”她和蔼地说。

    淑的脸色一下变了,她透过那绉面纱认出了阿拉贝娜。

    “你好吗,卡特勒特夫人?”她不自然地问。然后她注意到了阿拉贝娜的丧服,声音便不禁变得同情起来。“什么?——你失去了——”

    “我可怜的丈夫。是呀,他6个礼拜前突然去世了,使我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尽管他生前待我很好。因为开酒店的所有利益都让酿酒的人占去了,而卖酒的人什么好处也没有……你呀,我的小老头儿!大概你不认识我了吧?”

    “不,我认识。我想有一阵子你就是做过我妈的那个女人,后来我发现你并不是。”“时间老人”回答,他现在也能很自然地学着说威塞克斯的方言了。

    “好吧,没关系的。我现在是个朋友行吧。”

    “裘,”淑突然说,“快端着这盘子饼到站台上去——我想又有一班车要开进来了。”

    孩子走后阿拉贝娜继续道:“他老是长不好看,是吗,可怜的家伙!他知道我是他亲生母亲吗?”

    “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的出身有些神秘——就这些。裘德打算等他长大一点后再告诉他。”

    “可是你怎么会来做这种生意的呢?我真没想到呀。”

    “临时做一做罢了——我们生活遇到了困难,一时想出来的办法。”

    “这么说你还和他一起生活。”

    “不错。”

    “结婚了?”

    “当然。”

    “有孩子吗?”

    “有两个。”

    “另一个不久又要出世了,我看得出来。”

    淑受着严格的、毫不隐讳的询问,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柔嫩的小嘴唇哆嗦起来。

    “老天爷——天哪——有什么可哭的呢?有些人还会很得意的呢!”

    “我并不是不好意思——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不过让一些生命来到世间好象太悲惨可怕了——太冒昧放肆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权这样做!”

    “别担心啦,亲爱的……可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做这样一种生意呢!裘德以前可是一个很骄傲的家伙——几乎什么生意都不屑于做,更不用说做看摊儿的买卖。”

    “也许从那以后我丈夫改变一点儿了。我敢保证他现在已不再骄傲啦!”这时淑的嘴唇又哆嗦起来。“我做这个生意,是因为他今年初患了感冒,当时他在夸特肖特搭建一个音乐厅的石头部分,那活儿必须在规定的日期完成,所以他只好冒着雨干。现在他身体已好些了,可这么久以来日子真不好过啊!有一个年老的寡妇朋友一直在帮我们度过难关,但她不久就要走了。”

    “唔,我现在也过正派体面的生活了,谢天谢地,自从失去丈夫后我想问题也认真起来。你为什么选择了卖姜饼呢?”

    “这纯粹是偶然的。他从小就看着烤面包的生意长大,所以他突然想到自己也试试,这样可以就在家里做而不用出门,我们把它们叫做基督寺饼。这生意还很不错呢。”

    “我倒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儿。怎么,都做成窗子啦、高塔啦、尖阁啦什么的!嗳呀,它们确实不错。”说罢她已随便拿起一块姜饼,毫不拘礼地大嚼起来。

    “是的,这些东西让人想起那些基督寺的学院。你瞧,还有窗花格的窗户和学院的回廊。他突然产生了怪念头,要用糕点来做它们。”

    “还念念不忘基督寺呀——甚至在他的糕点里面也这样!”阿拉贝娜笑道。“裘德就是这么个人,他总是怀着那样的感情。一个多么古怪的人哪,他永远都会是这样的!”

    淑叹口气,听见他被别人批评,现出苦恼的样子。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得啦,你也这么认为的,尽管你很喜欢他!”

    “当然基督寺在他心里是一种永恒的幻想,我想他永远也改变不了对它的信念。他仍然认为基督寺是一个有着崇高无畏的思想的伟大中心,而不是它现在这个样子:一个庸俗的小学教师们的巢穴。胆怯地屈服于传统,这就是他们的特性。

    阿拉贝娜就这样把淑问来问去的,她更注意的是淑回答问题的方式,而不是回答的内容。“听见一个卖糕点的女人这样谈话,多么奇怪啊!”她说。“为什么你不回到学校去教书呢?”

    淑摇了摇头。“他们不会要我的。”

    “我想是因为离婚的事吧?”

    “不只因为那一件事。我也毫无理由希望去教书。我们已经放弃所有的雄心了,在他生病以前一直是过得很快乐的。”

    “你们住在哪里?”

    “我不想说。”

    “就住在这肯尼特桥吧?”

    从淑的举止上看得出来,阿拉贝娜猜对了。

    “那孩子又回来啦。”阿拉贝娜继续说。“我和裘德的孩子!”

    淑两眼冒火。“你不必当着我的面说那个!”她叫了起来。

    “好吧——虽然我有些觉得,我应该让他回到我身边来的……可是老天爷!我不想把他从你身边带走——我说那样亵渎的话真是作孽呀——不过我认为你自己的孩子一定也够多的了!他由人好好照管着,我知道的;我也不是那种对老天爷安排好的事老找岔子的女人。我现在心里已经变得越来越听天由命了。”

    “不错!我也希望自己能够那样。”

    “那你应该试试。”这位寡妇带着一颗高瞻远瞩、安然宁静的心灵说道,这颗心灵不但意识到在精神上的优越,也意识到在社会上的优越。“我并不吹嘘我如何醒悟了,但确实已不是过去的我。卡特勒特去世后,有一次我经过邻近那条街的教堂时下起了阵雨,我便进去躲避。失去了丈夫,我觉得需要得到某种支柱,于是便开始经常去那儿,这样总比去喝酒好;我发现它给了我很大的安慰。不过现在我已离开伦敦,你知道,目前和我朋友安妮住在奥尔弗雷兹托,为的是离家乡近一些。我今天不是来这儿赶集的。下午伦敦要来一位很受欢迎的传道士,为一座新建教堂奠基,所以我就和安妮赶车来了。现在我得回去找她啦。”

    然后阿拉贝娜对淑说了再见,便朝前走去。

    8

    下午,淑和其他在肯尼特桥集市上忙碌着的人们,听见从街下方那个有招贴的围篱里传来唱圣诗的声音。那些从空隙处往里窥探的人,看见许多人穿着绒面呢,手里揍着赞美诗集,站在为新教堂的墙基挖的坑道四周。阿拉贝娜·卡特勒特身穿丧服站在他们中间,她的声音清晰洪亮,在众人的吟唱声中听得清清楚楚,随着那曲调一高一低;她那隆起的胸部也可见随着曲调一起一伏。

    就在这天两小时以后,安妮和卡特勒特夫人在禁酒旅店吃完茶点,便起身返回了,他们要穿过横亘在肯尼特桥和奥尔弗雷兹托之间那片开阔的高地。阿拉贝娜陷入沉思之中,可是她想的并不是那座新建教堂,像安妮最初所猜测的那样。

    “不——是别的事情。”阿拉贝娜终于郁郁不乐地说。“我今天来这儿,本来只想着可怜的卡特勒特的,或者只想着通过今天下午要开始新建的教堂,宣传一下《福音》。可是发生了一件事情,大大转移了我的心思。安妮,我又听到他的事了,我已看到她了!”

    “谁?”

    “我听说裘德的事了,我看见他妻子了。此后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怎样竭尽全力去唱赞美诗,但就是情不自禁要想到他;作为一名教堂的会众,我是无权这样的。”

    “你不能够专心思考今天那位伦敦的传道士说的话,尽量摆脱你那些胡思乱想吗?”

    “我这样做了,可是我这邪恶的心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别处去!”

    “好啦——我自己也曾经胡思乱想过,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有时夜晚也要做些很不愿做的梦,你要是知道了那些梦,就会说我确实经历了一番斗争的!”(安妮的情人抛弃了她,所以她最近也变得相当认真起来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阿拉贝娜满怀忧郁地追问道。

    “你可以取一绺你刚去世的丈夫的头发,把它做成一个哀悼的饰针,随时看看它。”

    “我一点也没留下他的头发来呀!——不过即使留下了也不会有好处的……毕竟那是所说的给人安慰的宗教东西,我还是希望能重新得到裘德!”

    “你必须要勇敢地克制这种感情,因为他已属于别人了。我还听说另外一个对付这种情况的好办法:当骄淫的寡妇痛苦不堪的时候,她就应该黄昏时到丈夫的墓前去,在那儿久久地鞠躬。”

    “啐!我该做什么并不比你糊涂,只是我不那样做罢了!”

    这时她们沉默起来,车子沿着笔直的道路往前驶去,最后马里格林呈现在眼前,那就在她们的道路左边不远。跟着她们来到公路与通向那个村子的支路交叉处,看见了山谷那边教堂的高塔。她们再往前走一些,经过阿拉贝娜和裘德结婚头几个月里住过的那座孤零零的房子,那曾经屠宰过猪的地点,这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和她两个,他更属于我一些!”她突然说道。“我倒想知道,她有什么权利要占有他呢!假如我能够,我是会把他从她身边夺走的!”

    “呸,阿比!你丈夫才去世6个礼拜呢!请你不要这样做吧!”

    “那样做才该死!感情总归是感情!我再也不会做一个低三下四的伪君子了——就是这样!”

    阿拉贝娜已很快从衣袋里取出一扎宗教宣传单,她随身带来准备在集会上散发的,现在已散发出去几张。她边说边把剩下的传单全部抛进那个围篱里:“我已经试过这样的药单,可是并不见效果。我得像自己生来时的那个样子了!”

    “嘘!你太激动了,亲爱的!好啦,安安静静回家去吧,喝上一杯茶,别再谈他的事啦。咱们以后也别再到这条路上来,因为它通向他住的地方,让你这么激动不安的。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恢复正常的。”

    阿拉贝娜确实渐渐平静下来,她们的车这时穿过了那条山脊小路。她们走下那又长又直的山坡时,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吃力地走在前面,他身材瘦小,走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一只手提着一个篮子,显得有些不修边幅,整个面貌难以用语言形容——总之让人感到他得自己管理家务,自己煮饭,和自己交心交朋友,因为在这个世上他孑然一身,凭着那一切本领照顾着自己。剩下的路都是下山,她们猜测他也是去奥尔弗雷兹托的,于是主动提出让他搭一程路;他同意了。

    阿拉贝娜反复打量着他,最后说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就是菲洛特桑先生吧?”

    这个步行者也转过脸来注视着她。“是的,我叫菲洛特桑。”他说。“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夫人。”

    “我对你记得很清楚呀,你过去常在马里格林当小学教师,我还做过你学生呢。当时我每天从克雷斯康布走路去那里,因为我们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女教师,并且又没你教得好。但你对我不像我对你记得这么清楚了吧?——我叫阿拉贝娜·唐。”

    他摇摇头,有礼貌地说:“不,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你过去无疑是个身材苗条的小学生,可你现在身体这么胖胖的,叫我怎么认得出来呢。”

    “哦,我一直就是这么胖胖的。不管怎样,我现在和一些朋友就住在这儿。我想,你知道我曾和谁结婚了吧?”

    “不知道。”

    “裘德·福勒——他也是你的一个学生——我想至少晚上做过你不久的学生吧?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后来是知道他情况的。”

    “天哪,天哪。”菲洛特桑说。“你就是福勒的妻子?没错——他是有一个妻子!后来他——我想——”

    “和她离婚了——正如你和妻子离婚了一样——也许出于更好的理由。”

    “真的吗?”

    “唔——他那样做也许是对的——对双方都好,因为我不久又结婚了,直到我丈夫最近去世以前,一切都是挺顺利的。但是你——你却显然做错了!”

    “没有。”菲洛特桑突然烦躁地说。“我很不愿意谈这件事,不过——我深信自己所做的事完全正确,公正而且符合道德。我为我的行为和观点吃了不少苦,但我仍然坚持自己那样做是对的,尽管失去她给我造成了多方面的损失!”

    “由于她,你失去了学校的工作和很好的收入,是吗?”

    “我不想谈这件事。我最近又回到这儿——我是说马里格林。”

    “又像过去一样,在那个学校教书吗?”

    他越来越感到愁闷抑郁,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我又回到了那儿,”他回答,“可是再也不像以前了。我仅仅是勉强被人家允许收留下来而已,因为我无路可走——我以前有了那样的发展,一直满怀希望,现在却变得微不足道——一切化为乌有,真使我受尽了耻辱。不过那可是一个避难所,我喜欢那个僻静的地方。我对待妻子的那件事被人们认为是一种奇怪的行为,它因此毁坏了我作为一名教师的名誉;当所有学校都把我置之度外的时候,那位早就认识我的学校的代理人聘请了我。无论如何,虽然我以前在别的地方一年领200多英镑,而在这儿只领50英镑,我还是宁愿这样,而不愿冒险让别人重新提起我过去的家庭经历,受人指责——假如我要迁到别处去这是有可能的。”

    “你这样做不错,知足者常乐嘛。她也绝不比和你在一起时好。”

    “你是说,她的境况也不好吗?”

    “就在今天我偶然在肯尼特桥碰见了她,她的境况非常不好。她丈夫病了,她很焦急不安。我还要说,你实在对她做了一件愚蠢的错事,你把自己的安乐窝弄得一塌胡涂,吃尽了苦头,这也是活该。请原谅我说这样冒昧的话。”

    “此话怎讲?”

    “因为她是无辜的。”

    “胡说!他们根本就没为那案子提出过辩护!”

    “那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在你和她脱离关系时,她确实是相当清白的。我不久以后就见到她,和她谈了一番话后完全证实了这一点。”

    菲洛特桑紧紧抓住这弹簧车的边缘,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显得非常紧张不安。“不过——她是自己想走的呀。”他说。

    “不错。可是你不该让她走。这是对待那些想入非非、心比天高的女人唯一的办法——不管她们清不清白。她最后还是会清醒过来的。我们都是这样!习惯了就什么事都成了!结局都是一样的!不过,我想她还是喜欢她那个男的——不管他对她怎样。你在对待她那件事上太仓促了。我是不会让她走的!我会用铁链把她锁起来——她反抗的精神要不了多久就会跨掉!再没有比紧紧的约束和心肠狠毒的监工更能制服女人的了。此外,你在法律上还占着理由。摩西【注:摩西,《圣经》中传说率领希伯来人摆脱埃及人奴役的领袖。】都知道这点——难道你记不得他说什么来着了吗?”

    “一时记不起了,夫人,很抱歉。”

    “你还说你是老师呢!他们在教堂里诵读时我常琢磨,简直想破口大骂。‘然后男人将无罪,但女人将承担她的罪恶。’该死,对我们女人真是太苛刻了,可是我们还得笑着忍受!呃,呃!哦,她现在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是呀。”菲洛特桑说,痛苦得像刀扎一样。“残酷就是贯穿着整个自然和社会的法力,我们想逃也逃不脱它!”

    “唔——下一次你可别忘了试一试我说的办法呀,老朋友。”

    “我不能够向你保证,夫人。对于女人我从来就不很了解。”

    他们已到达了奥尔弗雷兹托边界上低矮的平地,穿过郊区来到一个磨房前面,菲洛特桑说他就是到这里来办事的。于是她们停住车,让他下去;他向她们道了晚安,现出心事重重的神情。

    与此同时,淑因为在肯尼特集市上试着卖糕点取得很大的成功,一时心里感到快乐,忘记了忧愁;但是现在这种快乐又消失了。当所有的“基督寺饼”都卖完以后,她把空篮子挂在胳膊上,拿起那块用来盖她租用的摊子的布,把其余东西都给了孩子,便带着他离去。他们沿一条巷走了半英里,遇到一个老太太,她一手抱着一个脱离襁褓后穿着童装的孩子,另一只手牵住一个跚跚学步的小孩。

    淑吻一下两个孩子,问道:“他现在怎样了?”

    “更好一些啦!”埃德琳夫人欢快地说。“在你又病倒时,你丈夫会完全好起来的——别担心了。”

    他们转过身,来到一些盖着暗褐色瓦片的陈旧小屋,屋子周围有菜园和果树。在一个小屋前他们没敲门就拉开闩走了进去,来到一个普通的起居室里。他们向裘德打招呼,他正坐在扶手椅里,那本来就瘦弱的面容现在显得更加瘦弱,现出了孩子般的期待的眼神——仅仅这两点就足以看出他确实刚经历了一场大病。

    “什么——你把它们都卖光啦?”他问,脸上焕发出光彩,很有兴趣的样子。

    “卖光了,连拱廊、三墙、东窗等等都卖光啦。”她告诉他一共卖了多少钱,然后犹豫起来。最后,当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时,她才告诉了他如何意外地遇见了阿拉贝娜,以及后者成了寡妇的事。

    裘德感到心烦不安。“什么——她住在这个地方?”他说。

    “没有。她住在奥尔弗雷兹托。”淑说。

    裘德依然带着一副愁容。“我想我还是告诉你的好吧?”她接着说,焦虑地吻他。

    “嗯……唉呀!阿拉贝娜没在伦敦中心,却在这个地方!从这里到奥尔弗雷兹托只有12英里多一点的路。她在那里做什么?”

    她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她开始经常去教堂了,”淑补充道,“说话也满嘴不离教堂。”

    “瞧,”裘德说,“我们已差不多决定离开这里,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今天感到大有好转了,再过一两个礼拜就会完全恢复,可以走了。那时埃德琳夫人也可以回家去啦——多么亲切、忠诚的老人——她是咱们世上唯一的朋友!”

    “你想到哪里去呢?”淑问,语气中带着忧虑。

    于是裘德坦率说出了他的想法。他说她也许会觉得吃惊,因为他这么久以来一直坚决避开所有那些老地方。可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使他最近常想起基督寺来,假如她不介意,他愿意回到那儿去。为什么要在乎是否人们认识他们呢?他们如此在乎,真是过分敏感了。就此说来,假如他不能干石工活,他们还可以在那里继续卖糕点。对于自己穷困潦倒的事,他一点不觉得耻辱。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和以前一样强壮起来的,可以自己在那里干起石工活儿来。

    “你干嘛对基督寺还这么关心呢?”她忧郁地说。“基督寺可对你一点不关心的呀,可怜的爱人!”

    “唉,我确实关心它,没有办法。我爱那个地方——虽然我知道它多么讨厌所有像我这样的人——所谓的自学者——它对于我们辛辛苦苦学到的知识多么不屑一顾,而它本来是应该首先尊重那些知识的;它怎样在嘲笑我们错误的音量【注:音量,指元音或音节的长短。】和发音,而它本来应该说:我看出你需要帮助,我可怜的朋友……然而,它对我来说是宇宙的中心,因为我早年曾梦想过它:什么东西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也许它不久就会醒悟的,从而变得宽宏大量。我为此祈祷!……我愿意回那个地方去生活——也许死在那儿!过两三个礼拜我就可以回去了,我想。那将是6月份,我要在某个特定的一天到达这里。

    他希望自己不久康复是有其充分根据的,因为3个礼拜后他们就到达了那令其充满回忆的城市,实实在在地走在了它的人行道上,那些荒废的垣墙确实把阳光反射到了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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