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斯帖记》(《次经》)【注:《以斯帖记》,《圣经·旧约》中的一卷,在《次经》中。英语tear one's hair (out),指扯自己头发表示强烈的焦急、悲伤等。】
“有两个人在沉沦——我和一个女人,我们高兴地在这黑暗之中去见死神。”
——罗·勃朗宁【注:罗·勃朗宁(1812-1889),英国诗人,代表作为《指环和书》。】
1
他们到达基督寺的时候,车站上一片生动活泼的景象,头戴草帽的男青年们在迎接着年轻的姑娘——她们与来欢迎的人很像一家人,服饰极为鲜艳明快。
“这个地方好象真欢乐。”淑说。“哎呀——原来是‘荣军纪念日’【注:荣军纪念日,英国纪念两次世界大战中阵亡将士的节日,在11月11日前最近的星期日。】呢!——裘德——你太诡秘了——你是故意今天来的呀!”
“不错,”裘德一边平静地说,一边照管着最小的孩子,让他和阿拉贝娜的儿子紧紧跟着,而淑则照管他们那个大孩子。“我原想咱们今天来和随便哪天来都一样。”
“不过我担心这种场面会让你痛苦心烦的!”她说,焦虑地上下打量着他。
“唔,我可决不让它影响了咱们的正事,我们在这里安顿下来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呢。首先是要找到住处。”
他们把行李和工具都寄放到车站上,便朝着那条熟悉的大街走去,节日中的人们全都向着同一方向移去。来到四通路上,他们正要转向另一边可能找到住宿的地方,这时裘德看了看钟和匆忙的人群,忽然说:“咱们去看看游行吧,现在别管住宿的事好吗?等会儿再去找也不晚。”
“住宿是迫在眉睫的事,咱们不应该先办了?”她问。
可是他似乎心里只想着纪念日的事,他们就一道沿大街走去。裘德怀里抱着最小的孩子,淑领着小女儿,阿拉贝娜的儿子心事重重、一言不语跟在旁边。一队队衣着明快、容貌美丽的女孩,和那些温顺无知的父母们——他们年轻时从来不知道有学院——被做哥哥和儿子的护送着往同一方向走去。他们的脸上好象都明显地表示出这样的看法:直到他们此时光临此地,为地球增添了光彩,才有了真正合格的人。
“从每一个青年的身上我又看到了自己失败的影子。”裘德说。“今天我正在受着自以为是的教训呢!——对我而言这是一个‘耻辱节’!……假如你,我亲爱的人儿,当年不是你救了我的话,我可就绝望了,完蛋了!”
她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此时心潮澎湃,万分痛苦。“假如我们一下车马上去办自己的事情,就不会这样难受了,亲爱的。”她回答。“我肯定这种场面会触发你往日的忧伤,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好啦——既然咱们快到了,就去看看吧。”
他们往左转身从那个意大利式门廊的教堂旁边过去(门廊处那些螺旋形的柱子上爬满了匍匐植物),沿着巷道向前走去,直到环形礼堂高高地呈现在裘德眼前,礼堂上面便是那个众所周知的塔式天窗——它在他心里是他种种希望破灭的悲哀象征。因为就在那眺望的地方,他在自己那个陷入沉思的下午,最后俯瞰了这个“学府之城”。沉思后他终于深信,他想成为大学里一员的企图是徒劳无益的。
今天,在这个礼堂和那所最近的学院之间那片开阔的地上,站着一大群期待的人们。在人群中间留出了一条用木头做栅栏的通道,从学院门口一直延伸到位于学院和剧院之间的大礼堂门口。
“就在这个地方好啦——他们将要从这里过去的!”裘德突然兴奋地叫道。他挤到前面,在木栅旁边站了一个位置,怀里仍抱着最小的孩子,而淑带着另外两个小孩紧紧跟在他后面。他们刚一走过人群就紧跟上来,大家谈论着,开着玩笑,传出一阵阵笑声——这当中一辆辆马车接踵而至,在学院较低的那个门口停下,从上面走下一些庄重严肃、冠冕堂皇、身穿血红长袍的人物。天空这时阴云密布,如铅一般黯然,不时传来隆隆的雷声。
“时间老人”浑身哆嗦着。“这真像是‘世界末日’呀!”他轻声说道。
“那些人不过是有学问的先生罢了。”淑说。
人们在那儿等着时,大颗大颗的雨点落到他们头上和肩上。游行仍没开始,大家都等得厌烦。淑又希望不要再等下去了。
“他们不会拖得太久的。”裘德说,头也没回一下。
可是游行队伍仍然没有到来。这时人群里有一个人,为了消磨时间,看了看那所最近的学院正面,说他不知道它中间雕刻的那些拉丁文是什么意思。裘德于是对他作了解释,因为他离那个问话的人不远;他发现周围的人都感兴趣地听着他说话,便继续描述那个中楣的雕刻(他在若干年前就研究过了),并指出这个城市里,其它一些学院的正面某些石筑部分的不足之处。
这一群闲散的人,包括门口的那两个警察,像吕高尼人看保罗【注:语出《新约·使徒行传》。】那样,睁大了眼睛看他,因为裘德对于手边的任何话题,都很容易变得非常兴奋起来。他们似乎感到惊奇,怎么这个外地人对他们城市的建筑,竟会比他们自己还了解得多。最后有人说:“啊,我认识那个人。他多年前在这个地方干活——他叫裘德·福勒!难道你们不记得了,他过去有个绰号叫‘圣穷街教师’吗?——他就是一心想做教师呀。这么说,我想他是结婚了,怀里抱着他孩子。泰勒会认识他的,他没有不认识的人。”
说话的人名叫杰克·斯塔格,以前裘德曾和他一起维修过学院的砖石建筑。只见补锅匠泰勒就站在不远处。听到有人说他,他的注意力转到这边来,隔着屏障对裘德大声说:“你又回来了,真给我们赏光呀,朋友!”
裘德点点头。
“你到别的地方去了,好象没干出什么大事情来吧?”
裘德对此并不否认。
“所不同的是又多了几张吃饭的嘴!”这次是另一个人在说话,裘德认出来他就是乔大叔,另一个他过去认识的石工。
裘德和气地说他对这一点不想争辩。人们就这样不断地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最后好象在他和那群闲人之间展开了一场大型的对话,其间补锅匠泰勒问裘德是否还记得拉丁文的《使徒信经》,以及那晚在酒吧里他接受挑战的情景。
“但你没干那一行的命,是吧?”乔突然插话说。“你的能力干那一行还不够,是吗?”
“别再回答他们了!”淑恳求道。
“我觉得我并不喜欢基督寺!”小“时间老人”悲哀地嘀咕,他站在人群中间,身子都给遮住看不见了。
可是裘德发现自己成了人们好奇、注目和议论的中心人物,所以他并不想在此时退走,倒愿意向人们公开表明自己的想法——他没有充分理由要为这些想法感到耻辱。他受到激发,不一会儿便对着广大的听众高声说道:
“对任何一个青年人来说,这是一个难解的问题,朋友们——这个难题我曾不得不去解决,在眼下人人追求上爬的时代,成千上万的人正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就是不加鉴别、不予考虑是否恰当,碰到什么就做什么呢?还是考虑自己做什么恰当或什么是自己的志趣,从而对所走的路做出相应调整?我是极力采取后者的办法,结果我失败了。但是,我并不承认我的失败证明了自己的观点是错误的,或者假如我成功会证明它是正确的,尽管现今人们都这样来评价这些尝试——我是说,他们评价人的尝试不根据其本质上的好坏,而根据它们偶然的结果。假如我现在的结果是像那些穿着红、黑衣服正下车来的博士们中的一位,大家都会说:‘看那个青年多么聪明,按照自己天生的志趣去追求!’但如果他们看到我的结果并不比从前好,就都会说:‘看那个小子多么愚蠢,自己竟然异想天开想往上爬!’
“可是我失败并非因为我意志不坚,而是因为我贫穷。本来要两三代人才能完成的事,我却极力想在一代人中去完成。我的冲动——我的感情——也许它们应该叫做我的恶习,太强烈了,一个没有优越条件的人必然要受其阻碍;我的血应该像鱼的一样冷,心应该像猪的一样贪,这样才会真正有好机会成为国家的一位知名人士。你们也许要嘲笑我——我倒很愿意你们那样做——因为我无疑是一个适合受人嘲笑的对象。但是我想,假如你们知道我近几年是怎样过来的,你们就会同情我。假如他们知道,”他朝学院那边点一下头,知名人士正一个个到达那儿,“也很可能要同情我的。”
“他确实看起来像体弱多病的样子,真的!”一个女人说。
淑越来越显得激动不安。尽管她离裘德很近,别人却看不见她。
“我在死前也许能做点什么有益的事——作为告诫人们什么事不该做的一个可怕例子,也算是一种成功吧。这样我还可成为一个有道德教育意义的实例。”裘德继续说道,尽管他开始时非常心平气和,此刻却变得痛苦不堪起来。“现在人心和社会都不得安宁,使许许多多的人十分苦恼;而我毕竟说来,也许就是这种精神实质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罢了!”
“别给他们说这些话啦!”淑觉察到裘德这时的心境,含着眼泪低声说。“你过去并不是那样的。为了获得知识你很高尚地奋斗过,世上只有那些最卑鄙的人才会责怪你!”
裘德把怀里的孩子移动了一下位置,以便抱着更舒适一些,然后作出这样的结论:“我表面看来是一个病弱的穷人,但这并非是我最糟糕的。我处在一片杂乱无章的信条之中,在黑暗里摸索着——依照本能而不是依照榜样行事。八九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装满了纯洁明确的观点,但是它们已经一个个消失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越来越缺乏自信。我现在只是随随便便地生活着,这于我不利,而对任何人都没有害处,实际上还让那些我最爱的人感到快乐呢——除此之外,我不相信自己目前还有更多的生活准则。瞧,先生们,因为你们想知道我是怎样生活过来的,所以我都对你们讲了。这也许会对你们大有好处!我现在不能再作更多的说明了。我觉得我们的社会制度存在着某些弊病:这些弊病只有比我更具有远见卓识的男女才能发现——假如他们在任何时候——至少在我们这个时代能够发现的话。‘因为谁知生活中什么对他有益?——究竟有谁能告诉某人他将面临什么’?”
“听啊,快听啊。”众人说道。
“他布讲得多么好呀!”补锅匠泰勒说。接着他私下对身边的几个人说:“嘿,有个歪牧师挤到这儿来了。假如咱们的主牧师们休假时,要他主持礼拜,讲这一大篇话,少付了一个几尼【注:几尼,旧英国金币。】的现钱他也不会干的。嗨!我对天发誓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干的!即使付了钱,他布道也得事先让人把稿子写好。可是这人仅仅是个工人哪!”
这时开过来一辆马车,又送来了一位姗姗来迟的博士,他穿着长袍,气喘吁吁。拉车的马不听使唤,没有恰恰在让它停的地方停住,让乘客下车。那位博士跳下车便钻进门里去了。马车夫这时跳下来,一脚朝马的肚子踢去——这件事对裘德的话作出了某种客观实际的注解。
“咱们这个城市可是世界上最笃信宗教、最注重教育的,”裘德说,“假如那样的事还能在大学门口发生,我们能说自己有多少进步了呢?”
“安静!”一个警察说,他在忙着和另一个同事打开学院对面那些大门。“游行队伍过去时你别说话啦,伙计。”这时雨越下越大,带着伞的都撑开了。裘德没有伞,淑只有一把睛雨两用的小伞。她脸色变得苍白无血,不过裘德却没有注意到。
“咱们走吧,亲爱的。”她低声对他说,极力为他遮雨。“别忘了,我们还没找到住处呢,全部东西还搁在车站上,而且你的病也没有好。我担心这雨会伤着你身体的!”
“他们就要来了。再等一会儿,我就跟你走!”他说。
这时有6口钟敲响了,周围的窗户上顿时挤满人的面孔。游行队伍也跟着出现,他们是些学院院长和新博士,身穿红色和黑色长袍的形体,在裘德的视野里通过,像穿过望远镜镜头中那些高不可攀的行星一样。
他们过去时,认识的人就一个个叫出他们的名字。待队伍到达了建筑师雷恩【注:雷恩(1632-1723),英国著名建筑师,天文学家和数学家。】设计的那座古老的圆形礼堂,人们高声欢呼起来。
“咱们到那边去吧!”裘德大声说,尽管雨仍连绵不断,但他似乎不知道一样,领着一家人绕到礼堂那边去了。那儿地上铺着一层稻草,为的是消除马车轮子嘈杂刺耳的声音;他们就站在那些稻草上面。礼堂周围有一些形状奇特的半身石像,已受到霜的腐蚀,它们个个带着苍白可怖的面容目睹眼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盯着浑身拖泥带水的裘德、淑和他们的孩子,好象盯着那些荒唐可笑、毫不相关的人们一样。
“我要是能进去该多好啊!”他热切地对她说。“瞧——我呆在这儿也许能听到管风琴声,每篇演说结束后发出的高喊声、欢呼声,以及不时传来洪亮的um或ibus的声音,此外就听不出什么拉丁语来。
“唉——我都快要死了还被关在门外!”一会儿后他叹息道。“现在我该走了,我这耐心的淑啊。你为了满足我昏头昏脑的行为一直在雨里等了这么长时间,你真好啊!我再也不会关心这个地狱般该死的地方,我敢发誓不会了!可是,咱们在木栅那儿的时候,你干嘛浑身发抖呢?瞧你脸色多苍白,淑!”
“我刚才在木栅另一边的人群里看见理查德了。”
“啊——是吗?”
“他显然是到这个‘圣地’来看节目的,像其余的人一样;因此他大概也住得不远吧。他和你一样都渴望进大学,不过没你那么强烈就是了。我想他并没有看见我,虽然一定听到了你向人群说话的声音。可是他好象没有注意到是你。”
“唔——就算注意到了又怎样呢。你现在已经不再为他担忧了,是吗,我的淑?”
“嗯,我想是吧。可是我这人太懦弱了。虽然我知道我们的计划不错,但我对他仍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对我并不相信的习俗感到畏惧或恐怖。这种感觉有时像某种瘫痪病一样,悄然蔓延到我全身,使我烦恼不堪!”
“你这是累了,淑。啊——我都忘了,亲爱的!好啦,咱们马上走吧。”
他们于是开始去找住处,最后在米尔都巷找到一家似乎不错的地方。这里对裘德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虽然淑并不觉得它有如此魅力——那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与一所学院的背面相接,但却互不相通。巷内那些小小的旅店都阴暗惨淡,因为被学院高大的建筑物挡住了光线;那里面的生活与这小巷里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好象各在地球两端似的——然而他们之间不过只陋着一堵厚厚的墙而已。有两三家寓所贴着房间出租的字条,这一家新来的人便敲响其中一个房间,接着门被一个女人打开了。
“啊——快听!”裘德突然说,而没有去招呼那个女人。
“什么?”
“唔,那钟声呀——会是哪一个教堂的呢?那音调我真熟悉。”
在较远处,另一组钟又敲响了。
“我不知道吗!”女房东尖刻地说。“你敲门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是,我是来租房间的。”裘德说,这时才回过神来。
房主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淑的身子。“我们没有房间出租了。”她说完关上了门。
裘德现出狼狈的样子,男孩也一脸不高兴。“喂,裘德,”淑说,“让我去试试吧。你不熟悉情况。”
他们在附近又找到第2家,可是房主不但打量了一下淑,还看了看男孩子和另两个小一些的孩子,然后客客气气地说:“很对不起,我们不出租给带着孩子的人。”说罢也关上了门。
较小的孩子把嘴一咧,无声地哭了,好象本能感到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大男孩叹了口气。“我不喜欢基督寺!”他说。“这些又大又旧的楼房是监狱吗?”
“不,是学院。”裘德说。“也许将来有一天你要去里面读书的。”
“我不愿去!”男孩回答。
“现在咱们再去试试。”淑说。“我用大衣把身子挡得更严实一些……离开肯尼特桥到这个地方来,就像离开该亚法去见彼拉多【注:该亚法,主审耶稣的大祭师。彼拉多,主持对耶稣的审判并下令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一样……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了,亲爱的?”
“谁也不会注意到啦。”裘德说。
还有另外一家出租房子的,于是他们又去试了第3次。这家的女房东更加和蔼可亲,但是她空着的房间不多,只同意收下淑和孩子们——假如她的丈夫能到别处去住的话。他们不得不同意这样安排,因为拖到这么晚才开始找住宿,时间已很紧迫了。他们和房东谈好房租,尽管就自己的经济状况看价格是相当高的。可在裘德还没时间找到一个更长期性的住处之前,又怎么能够去挑剔呢?于是淑就在这个寓所3楼后面的一个房间住下来,房间内另有一个小间让孩子们住。裘德留下喝了一杯茶,他很高兴发现,这间屋子的窗户俯瞰着另一所学院的背面。接着他吻了淑和3个孩子,便去买些必需品,为自己找住处去了。
他走后女房东又上楼来和淑谈了一会儿,了解她所接收的这家人的一些情况。淑从来不善于搪塞撒谎,因此把他们最近遇到的困难和四处漂泊的事说了一下。最后女房东突然提出一个问题,使她大吃一惊:
“你真的已经结婚了吗?”
淑迟疑了片刻,然后冲动地对女房东说,她和她丈夫的第1次婚姻都很不幸福。那以后,他们一想到必须要再次结合就感到害怕,担心那些婚约里的条件会扼杀掉他们的爱情;他们希望生活在一起,但事实上又没有勇气再举行婚礼,尽管试了两三次。因此,虽然照她自己的看法她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但照房东的看法她并不是。
家庭主妇这时现出为难的样子,下楼去了。淑出神地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有人走进房来,那杂声打破了她的沉静,接着在下面的过道上传来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原来是女房东的丈夫回家了,她在对他说他走后又收了几个房客。
他的声音里突然带着怒气。“谁要这样一个女人住在这里?她也许还要在这儿坐月子呢!……还有,我不是说过不要让小孩住进来吗?门厅、楼梯才刚漆过,却让他们来乱踢!你也一定知道他们不是那么对劲儿——看他们来的那个样子。我说过只收单身汉,你却收进了一家人。”
做妻子的劝告着,但好象丈夫仍坚持自己的意见,因为马上就听见有人在拍淑的门了,随即进来了女房东。
“我很遗憾告诉你,夫人,”她说,“这周我还是不能让你在这里住。我丈夫反对,所以我必须让你离开。你今晚住一夜没关系的,天色已经晚了;不过我很希望你能明天一早搬走。”
淑知道她有权利在这儿住一个礼拜,但她不愿意打搅那一对夫妇,便说她会照办的。女房东走后淑又看看窗外。她发现雨已停了就对男孩说,等把两个小的都放上床睡了,他们俩再出去找一个明天住的地方,预先订下,为的是不像今天这样被别人赶来赶去的。
所以,她没有把裘德刚让人从车站送来的箱子打开,而是和孩子一起来到了湿漉漉的、但并不令人讨厌的街上。裘德这时也许还在为自己找住处的事焦虑,因此淑决意不把让她搬走的消息告诉丈夫,以免又让他心烦。她由男孩陪着,从这条街钻到那条街,但尽管试了10多家寓所,结果比同裘德一起去找还糟糕得多,没一个人答应第2天租给她一间屋。每一家房主都斜眼看着这样一个女人和孩子在昏天黑地里出来找住处。
“我是不应该出生的,是吗?”男孩满怀疑虑地说。
最后淑实在精疲力竭了,便回到她不受欢迎的地方,在这儿至少暂时还有个安身之地。她出去时裘德来过,留下了他的住址,但是她知道他仍多么虚弱,便坚决不去打扰他,待到次日再说。
2
淑坐在那儿看着房间里没铺地毯的地板——这房子比过去那种内屋大不了多少;然后她又注视着没有窗帘的窗户外的景象。在对面不远处,“石棺学院”的外墙——寂静,暗淡,无窗——把它4个世纪以来的阴郁、偏执和衰败气息,一古脑儿倾注进了她住的这个小房间里,它夜晚挡住月光,白天又挡住阳光。在这所学院的那边,还可以看清“朱色学院”的轮廓,再远一些是第3所学校的高塔。淑这时想到,一个头脑单纯的人产生了支配一切的激情后,会受到多么奇特的影响啊;它竟然引着裘德把他们带到这样一个使人抑郁不堪的地方——尽管他非常疼爱她和孩子们——因为他还被自己的梦想萦绕啊。他渴望进大学,但是那一堵堵学者们的大墙发出阵阵回响,把他拒之门外;可即便现在他仍没有清晰地听见冷漠的拒绝声。
他们没能找到另一个住处,男孩的爸爸在这个寓所里又没住的地方,这些都使他深受打击,内心似乎笼罩着一种含而不露的恐惧。最后他打破屋里的沉默,说:“妈妈,咱们明天怎么办呢?”
“不知道!”淑万般失望地说。“我真担心这会让你爸爸心烦的。”
“希望他身体好起来,又有住的地方!那样就没什么要紧了!可怜的爸爸!”
“不会要紧的!”
“我能做点什么吗?”
“不!到处都是麻烦、不幸和痛苦的事!”
“爸爸走开是为了让我们孩子有住的,是吧?”
“不完全是。”
“离开这个世界比留在这个世界好,是吗?”
“好不了多少,亲爱的。”
“也就是因为我们这些孩子,你们才没有一个好住处,是吗?”
“哦——人们有时确实是不喜欢孩子的。”
“既然孩子这样麻烦,那为什么大人又要生他们呢?”
“这个——因为那是自然规律呀。”
“可是我们并没有要求生出来吧?”
“确实没有。”
“而且我更糟的是,你不是我亲妈,你当初要是不愿意,就可以不用要我。我不应该到你这里来——真的不应该!我在澳大利亚给他们添麻烦,在这里又给你们添麻烦。我要是没生出来该多好!”
“你是没有办法的啊,亲爱的孩子。”
“我想凡是孩子生下来时,如果不想要就立即处死,免得他们有了魂儿,免得他们长大到处乱跑!”
淑没有回答。她感到疑惑,沉思着怎样对待这个心事太重的孩子。
她最后认定,只要条件允许,她就将以诚实坦然的态度,对待一个像老朋友一样同情并分担自己困难的人。
“不久咱们家又要添一个小孩。”她犹豫地说。
“怎么呢?”
“因为又一个婴儿要出生了。”
“什么!”男孩发狂地跳起来。“上帝啊!妈,你绝不会又怀上孩子的,你已经遇到这么多麻烦了!”
“不,我怀上了,真对不起!”淑咕哝道,眼里泪光闪闪。
男孩突然哭泣起来。“啊,你不关心,你不关心我们了!”他极其痛苦地责怪道。“妈呀,你怎么这样坏,这样不讲情呢。你本来应该等到我们的日子都好过些了,爸爸的身体也好了,才要孩子的!你要让我们大家遇到更多的麻烦了呀!我们住的地方都没有,爸爸被赶到别处去,明天我们又要被赶走了,可是你不久又要生一个孩子!……你是故意这样做的!——是故意的——故意的!”他嗓泣着在屋里走来走去。
“你一定要原谅我,小裘德!”她恳求道,胸部也像那孩子的一样剧烈起伏着。“我无法向你说明白——等你长大一些我会对你说明白的。好象我这样确实是故意的,因为我们大家都遇到了困难!我无法解释,亲爱的【注:英语中这样说常表示亲切、客套等。】!但是这——绝不是我故意的——这也由不得我啊!”
“就是——你一定是故意的!因为谁也不会那样来打扰我们,除非你愿意!我不会原谅你,永远永远不会!我再也不会相信你关心我、爸爸或我们任何一个孩子了!”
他起身走到隔壁那个小屋子,里面地板上已铺了一个床位。她听见他在里面说:“要是没有我们这几个孩子,就什么麻烦也没有了!”
“别那样去想啦,亲爱的。”她非常断然地说。“快睡觉吧!”
次日一早她6点刚过就醒来,决定起床,在早饭前赶到裘德说的那个客栈去,在他出去之前把发生的情况告诉他。她轻手轻脚地起来,以免影响孩子们睡觉,她知道他们昨天奔跑了一天肯定很累了。
她来到裘德的住处时发现他正在那个偏僻无名的小客栈吃早饭,他有意选择了这个极差的小店,以便省下钱来支付她的房租。她告诉了他自己被赶出寓所的事。他一晚上都在替她焦急担忧,他说。现在是早晨了,不知怎地她被赶出寓所的事并不像头晚那么令人忧郁丧气,甚至她出去没能找到另一个住处的事也不像最初那样使她深感不安。裘德和她都认为,他们不值得再费心思去坚持住一个礼拜的权利,而是要立即从那儿搬出来。
“你和孩子一定都到这里来住一两天。”他说。“这个地方是很粗陋,对孩子也不是很好,不过我们可以有更多时间四处去找找。在那个郊区寓所不少——就是我从前常去的‘啤酒塞巴’。你既然来了就和我一同吃早饭吧,我的爱人。你肯定自己没事?现在时间还多着呢,在孩子们醒来前赶回去给他们准备早饭来得及。说真的,我会和你一起回去。”
她于是和裘德一起匆匆吃完了早饭,15分钟后他们便动身返回了,决意从淑住的那个太尊贵体面的寓所搬出来。他们到了那里,爬上楼去;她发现孩子们的房间里悄无声息,便带着怯生生的声调对女房东说,请她把锅什么的带上楼去一下,他们好做早饭。房东马马虎虎地照她说的做了,她拿出带来的几个鸡蛋放进水开着的锅里,让裘德把为孩子煮的蛋看着,她去叫醒他们,因为已经快8点半了。
裘德俯身站在锅边,将表拿在手上看好煮蛋的时间,所以他就背对着孩子们住的那个屋。这时淑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惊得他转过身子。他看见那个房间的门——或者说小室的门——她推的时候似乎在门轴上转动得很沉重的样子——被打开了,淑正好倒在门内的地板上。他急忙过去把她扶起来,转过眼去看地板上的那个小床,然而上面一个孩子也没有。他迷惑不解地看看四周,才发现门后有两个衣钩,两个最小的孩子的身体就分别挂在上面,每人脖子上都系着一根捆箱子的绳,而在几码远处的一颗钉子上以同样的方式挂着小裘德的身体。这个大男孩旁边是一把踢翻的椅子,他那双呆滞的眼睛仍斜斜地盯着小屋,但小女孩和小男孩的眼睛都紧紧闭着。
一看见这个极度恐怖的奇特场面,他顿时像半瘫痪了似的,赶紧放下淑,取出小刀割断绳子,把3个孩子都放到了床铺上;但是,在搬运那些小身体短暂的时刻里,他的感觉似乎在告诉他:他们已经死了。然后他又抱起一阵阵昏过去的淑,将她放到外面房间的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房东叫来,又跑出去叫医生了。
他回来时淑已经苏醒过来,只见两个无可奈何的女人俯在孩子们身上发狂地想把他们救活,加上那3具放在一起的小尸体,这情景使他完全失去了自制力。最近的一个医生请来了,但正如裘德早已推想到,他来是多余的。孩子们已无可挽救,因为尽管他们的身体还有一点热气,但据推测他们已上吊了一个多小时。之后,这对父母恢复了一点理智,便推断出发生这件惨案的可能性:那个大男孩醒来往外屋看看淑,发现她不在,本来头天晚上遇到的和听到的那些事就使他心灰意冷,因此这时他那病态的心理就变得更加绝望了,所以发生了如此悲剧。他们还在地板上发现一张字条,上面是那个男孩的笔迹,他用自己带的一小节铅笔这样写道:
我们走了,因为我们太多。
淑一见这情景神经就彻底崩溃了,她有一种可怕的想法,深信她昨晚和男孩的那番谈话是造成这个悲剧的原因,她因此一阵痉挛,越来越痛苦。他们不顾她反对把她抬到楼下的一个房间,让她躺在那儿;她喘息着,瘦小的身躯不住地哆嗦,眼睛直直盯住天花板,房东极力安慰她,但是毫无用处。
从这个房间他们能听到人们在楼上走动的声音。她恳求让她回去,但大家不同意,让她相信如果孩子还有一点希望的话,她去也是有害无益的。他们又提醒她必须照顾好自己,以免伤害到腹中的胎儿。但她一刻不停地询问情况,最后裘德下楼来告诉她已经毫无希望了。她刚刚能说话时,就告诉了他昨晚她对孩子都说了些什么,她如何认为自己是造成这个悲剧的祸根。
“不是那样,”裘德说,“是他的天性促成他那样做的。医生说在我们中间正出现一些这样的男孩——这种男孩在上一代里从没听说过——这都是新的人生观造成的后果。他们似乎过早地看到了生活所有的恐惧,而又缺乏坚忍不拔的力量去抵抗那些恐惧。他说将来人们会普遍不愿在世为人,而此事就是这种愿望的开端。那个医生是一个思想开明的人,但他却不能够安慰——”
因为她的缘故裘德一直克制住自己的悲痛,但是现在他的精神也垮了;淑因此受到刺激,对他产生了万般同情,这在某种程度上又使她暂时没有严厉地自责。等人们都散了时,裘德才又让她去看孩子。
他们一家人的困境,都在那男孩子脸上表露出来。那个小小的形体汇聚了笼罩着裘德第一次婚姻所有的不祥和阴影,也汇聚了他和淑的结合中所有的意外、错误、惧怕和失误。这个男孩子是他们一切的中心和焦点,是他们的生活最简明的体现。他为先前那对轻率鲁莽的父母呻吟过,为他们错误的结合颤抖过,现在又为这一对父母的不幸遭遇送掉了性命。
房子里沉静下来,他们无事可做,只有等待验尸官来验尸:这时从背后一堵堵厚重的墙体那边,一种受到抑制的、忽高忽低的声音传进屋里。
“那是什么声音?”淑问,屏住了她那痉挛的呼吸。
“学院教堂里的管风琴声,大概是管风琴手在练习吧。那是《圣经》里《诗篇》中的第73章赞美诗:‘上帝真心爱他的选民【注:原文Israel,上帝的选民。】。’”
接着她又哭泣起来。“啊,啊,我的小宝宝们呀!他们谁也没有伤害过呀!为什么要把他们带走而不把我带走哪!”
他们又一言不语了,然后外面什么地方传来两个人的谈话声,才终于打破沉默。
“他们肯定在议论我们!”淑悲叹道。“‘咱们俩在世界、天使和人们面前真是出了大丑呀!’”
裘德听了听,说:“不,他们并没有议论我们。他们是两个观点不同的牧师,在争论着祈祷的问题。天哪——祈祷,天下所有的创造物都在呻吟哪!”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直到她再一次失去控制,悲痛不已:“在我们的身外有个什么东西,它先对我们说‘你们不要!’接着说‘你们不要学习’,然后又说‘你们不要努力!’现在它说‘你们不要去爱!’”
他尽量安慰她,说:“你这是太痛苦了,亲爱的。”
“可我说的是事实!”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她又回到自己房间。那婴儿的衣服和鞋袜在他死时一直放在椅子上,她怎么也不愿意去动一下,尽管裘德很想把它们拿走不让她看见。可是他一去碰它们,她就恳求他别动;当女房东也想把它拿开时,淑便几乎凶猛地对着她大喊大叫起来。
她呆滞漠然地闭口不言,几乎比一阵阵暴发出来更让裘德担心。“你干嘛不和我说话呢,裘德?”她又沉默了一阵之后大声问道。“你可别离开我呀!看不到你我太孤独了,真让我受不了啦!”
“瞧,亲爱的,我在这儿呀。”他说,把脸紧贴着她的脸。
“是啦……啊,我亲密的同伴,我们完美的结合——我们合二为一的结合——已经沾上鲜血了!”
“它笼罩着死亡的阴影——没别的。”
“啊!可那实际上都是我造成的呀,尽管我不知道自己正在促成那件事!我把只应该对成年人说的话对那个孩子说了。我说整个世界都与我们作对。既然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活在世上就不如离开它好,可他却实实在在去这样做了。我还对他说我将又要生一个孩子。这使得他焦虑不安。啊,他曾多么悲痛地责怪过我!”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淑?”
“我也说不清楚。是要对他诚实吧,对于生活中的事实我不忍心欺骗他。然而我并没有做到诚实,我做得过分微妙,太不明不白地把情况告诉了他。——为什么我不比女同胞们明智很多呢!为什么我不说些让他愉快的谎言,而要说些含混不清的现实?这都是因为我缺乏自制力,所以才既不能隐瞒也不能揭露事情!”
“你那样做在多数情况下都会不错,可是也许咱们的情况太特别了,所以碰巧结果很糟糕。反正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并且,我还正在为亲爱的宝宝做件新衣呢,现在我再也看不到他穿了,再也不能和他说话了!……我的眼睛肿得好厉害,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一年多一点前我还自称快乐呢!我们太过分注重相互的爱了——彼此太沉醉于极度自私的快乐之中!我们曾说——你还记得吗?——我们将要使快乐成为一件美德。我说,大自然赋予了我们什么样的本能,我们就要尽这些本能去寻求快乐——尽管这些本能受到社会文明的阻挠——那正是大自然的意图,大自然的规律和存在的理由。我说过的那些话多么令人毛骨悚然啊!如今命运向我们射来了暗箭,因为我们是两个大傻瓜,对大自然的话信以为真!”
她又一言不发,陷入沉思,最后说:“也许孩子们最好还是去了的好——不错——我看得出来是这样!与其活下去悲惨地枯萎,不如趁鲜嫩时被拔掉!”
“是呀,”裘德回答,“有人说孩子如果在幼年时死了,大人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可是他们懂什么!……啊,我的宝宝,我的宝宝,你们要是现在活着的话!那样你们就会说大男孩不想活了,不然他就不会那样去做。因此他要去死也不是不合情理的,这部分由于他那不可救药的、忧郁的天性,可怜的小人啊!但是其他的孩子呢——我自己和你的孩子呢?”
淑又看了看那件挂着的小衣,和那些鞋袜,身子像琴弦一样不住地颤抖。“我是一个可怜虫,”她说,“对于人间再也毫无益处!我被不幸的灾难逼得发疯了!咱们该怎么办呢?”她两眼直盯住裘德,紧紧抓着他的手。
“咱们也无可奈何呀。”他回答。“事情就是它们那样,其结局都是命中注定的。”
她稍停片刻。“对呀!这句话是谁说过?”她沉重地问。
“是《阿伽门农》【注:阿伽门农,希腊神话人物,曾发动特洛伊战争,为希腊联军统帅。】合唱里的词。自从这件悲剧发生后,我脑子里就不断想着这句话。”
“我可怜的裘德——你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得到啊!——你失去的比我还多,我到底得到了你!想想看,你没有任何人帮助,靠自己读书竟然知道了那些知识,然而却过着穷困潦倒、沮丧绝望的生活!”
就这样她的注意力被暂时转移开,但之后悲痛又会像波浪一样向她涌来。
验尸陪审员按时到达,观察了尸体,然后验尸开始;接着在次日忧伤的早晨举行了葬礼。报纸对此事作了报道,招来一些好奇的闲人,他们站在那儿,像在数着那些窗格玻璃和墙上的石头似的。他们对于这对男女的真正关系感到怀疑,这就使其好奇心又增添了一份热情。淑最初说她要送那两个小孩去坟墓,但最后走时支持不住,所以她躺在那儿时,两具棺材被悄悄抬出了寓所。裘德钻进一辆车,然后它便开走了,使房东大松了口气。现在只有淑她的行李要打发了——他希望在当天过些时间也全部清除走,以免自己的寓所再臭名远扬、令人恼怒——这个坏名声都是由于本周他老婆不幸收下那些外地房客造成的。下午他私下和房主商量,他们都同意,假如发生的悲剧引起人们对这个房子的反感,他们就要设法将门牌号换掉。
裘德看着两具小木箱——一个装着小裘德,另一个装着最小的两个孩子——被安放进了坟地里,之后他急忙赶回淑的住处。她还在自己房间里,所以他当时没有去打扰她。可是他心里仍焦急不安,大约4点钟时又回来了。女房东心想淑还躺在床上,但去看了后回来对他说她根本不在寝室里。她的帽子和短上衣也已不见踪影:说明她已经出去。裘德又急忙赶到他住的那家小旅店。她没去那儿。他想了想她可能去的地方,便沿路去了公墓,走到里面,一直来到不久才为孩子们举行葬礼的地点。由于这场悲剧,一些闲人也曾跟着来到这里,现在他们全部走了。只见一个双手拿着把铁铲的男人,正往那3个孩子共同的坟墓里填土,可是一个极力哀求的女人抓住他的手臂进行阻拦,她正站在已填了一半的坑里。原来她就是淑,穿着有色彩的衣服——她丝毫没想到换上他买好的那身丧服——但是她这身穿着,看起来比通常的丧服更使人悲哀。
“他在把孩子们埋了,我要再看一眼他们才可以埋的!”她看见裘德后发疯地叫道。“我还想再看他们一眼。啊,裘德——求求你,裘德——我想看看他们!我不知道在我睡着时你会把他们带走!你说过,在孩子们放进棺材里钉好前,我是应该再看一眼他们的;可你没让我看,却把他们弄走了!啊,裘德,你对我也是一样残酷呀!”
“她一直让我把坟又挖开,打开棺材。”拿铁铲的男人说。“你看她这副样子,该把她带回家去才是。看来不应该怪她,可怜的人。现在不能再把它们挖出来了,夫人。快和你丈夫回家去吧,别难过啦,感谢上帝你不久又要生孩子,那样你就会得到安慰的。”
可是淑仍可怜巴巴地说:“难道我就不能再看看他们了吗——就一眼!行不?只看一分钟好吗,裘德?不会要多长时间的!那样我就会满足了呀,裘德!假如你让我再看一眼,我会很满足的,会永远对你服服帖帖,好不好?看过之后我会安安静静回家,再也不会想见他们了!好吗?为什么不行呢?”
她就这样不断哀求着。裘德悲伤不已,几乎感到自己要去说服那个男人同意她。可是这样做毫无益处,并且还会使她更加糟糕;他认识到必须立即把她带回寓所。于是他就哄着她,温柔地低声安慰她,搂着她的身子把她扶住,最后她才无可奈何地听了他的劝说,被带出墓地。
他想租一辆马车把她送回去,可是因为手头太拮据,她不让他那样做。他们便慢慢往回走,裘德戴着黑纱,她穿着褐红色衣服。他们本来那天下午要搬到另一个寓所去,可是他认为那样不合实际,所以仍按时回到了现在令人厌恶的寓所。淑马上就躺到床上,他去请来医生。
裘德整个晚上都在楼下等着。很晚时他听说胎儿早产了,不过也像其他一些孩子一样,已命归西天。
3
此时淑已恢复过来,虽然她曾希望一死。裘德也在他的老行当里找到了工作。他们现在已搬到另外的寓所,地点在“啤酒塞巴”一方,离“圣西拉【注:圣西拉,早期基督教会的先知,传教士。】礼仪教堂”不远。
他们常默默无言地坐在那儿,内心怀着不祥之兆——既感到事事与他们直接作对,又觉得它们在不知不觉地阻碍他们,而前者更甚。当淑的智力像星星一样闪烁发光时,一些模糊离奇的想象曾萦绕着她心际:她似乎觉得,世界就像是梦中作的一首诗或一支曲子,人在朦朦胧胧时它似乎美妙绝伦,而在完全清醒时它则显得毫无希望,荒谬可笑;上帝像梦游者一样机械呆板,而不像哲人一样深谋远虑;在形成世间的各种状况时,人们好象从来没有想到,受这些状况支配的人当中,有一部分人的悟性会发展到现今会思想、有教育的人所达到的程度。而生活的折磨,使得抽象的敌对势力呈现出具体的人形来,裘德和她过去那些模糊的想象,现在由一种意念取而代之:就是他们觉得自己正在逃避着一个迫害者。
“咱们只好顺从了!”她悲哀地说。“主宰我们的上帝,把自古以来所有愤怒都发泄到了我们这两个可怜虫身上,所以我们不得不屈服,此外别无选择。与上帝作对是毫无用处的!”
“咱们只是反抗人和不合情理的环境罢了。”裘德说。
“对呀!”她咕哝道。“我刚才一直在琢磨什么来着!我像个原始人一样迷信起来!……可不管我们的敌人是谁或是什么,我都被吓得只好屈服了,我已失去一切抵抗力量和进取精神。我被打败了,打败了呀!……‘咱们俩在世界、天使和人们面前真是出了大丑呀!’如今我总这样说。”
“我也有同感!”
“咱们怎么办呢?你现在有工作干了,可是记住,这或许只是因为我们的经历和往事还绝对无人知道……假如他们知道了我们的婚姻并非正式的,可能会把你像在奥尔德布里克汉一样赶走!”
“我也说不清。或许他们不会那样做。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让自己的婚姻合法化——你能出门了咱们就去办理。”
“你认为我们应该吗?”
“当然。”
裘德陷入沉思。“近来我似乎觉得,”他说,“自己属于那种品德美好的人极力躲避的一大帮人之一——所谓的诱奸者。一想到这我就惊愕不已!我过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对你做过什么不道德的事,因为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然而我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啊!不知道他们中有没有谁和我一样愚笨无知,头脑简单?……不错,淑——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我勾引了你……而你曾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精美的生物,大自然本是要让你完整无损的。但是,我又怎么能不管你呢!”
“别,别,裘德!”她急忙说道。“你并不是那种人,别那样责怪自己了。假如要怪谁的话,就怪我好啦。”
“我曾支持你下决心离开菲洛特桑;假如不是因为我,你也许就不会逼他让你走了。”
“我也一定会的。就我们自己而言,我们没有达成合法婚约这个事实,对于我们的结合倒是起到了挽救作用。因为,我们可以说避免了使那庄严神圣的第一次婚姻受到侮辱。”
“庄严神圣?”裘德大为吃惊地看着她,然后才逐渐意识到她已不是早些时候的那个淑了。
“是呀,”她说,话语有点儿发抖,“我产生了一些可怕的恐惧,一种可怕的感觉——我自己的行为是蛮横无理的。我想到过——我还是他的妻子哪!”
“谁?”
“理查德。”
“天哪!最亲爱的——为什么呢?”
“啊,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有了那种想法。”
“这都因为你意志薄弱——那可是一个不健康的怪念头呀,毫无道理或意义!别让这事烦你了。”
淑忧虑不安地叹了口气。
现在他们的经济状况有了改善——这要在早期他们是会感到欣喜的——因而抵消了上述谈话带来的不快。裘德几乎一到那个地方就在老本行里找到一份好工作,这真是大出意料,加之夏日的天气又有利于他虚弱的体质。表面看来他的日子过得单调乏味,千篇一律,但在他饱经沧桑之后,这可是非常可喜的事了。人们似乎忘记了他曾有过尴尬异常的行为。每天,他都要爬上那些他永远进不去的大学的护墙和墙帽,修复他永远不会站在旁边观看的直棂窗破碎的软性石,好象他只一心一意干活,从来没有别的念头。
他还产生了如此变化:如今不再常去教堂做礼拜了。有一件事是最使他心烦意乱的,就是自从那个悲剧发生后,他和淑的思想便开始背道而驰。种种遭遇使他对于生活、法律、习俗和教理的见解更加开阔,但在淑身上却没有起到同样作用。她已不再是过去那个颇有独立性的女人,那时她的心智像光耀的闪电一样,对传统和礼俗加以嘲笑攻击——而他对它们当时是怀着崇敬之情的,尽管现在不这样了。
一个礼拜天的晚上他很晚才回到寓所。她不在家,不过一会儿后就回来了,他发现她沉默不语,满怀思虑。
“你在想啥呢,我的爱人?”他心怀好奇地问。
“哦,我也说不清楚呀!我只想到,咱们俩的行为是自私自利、漫不经心甚至亵渎上帝的。咱们的生活是在徒劳无益地追求自我快乐。然而克制自我才是更崇高的道路。我们应该禁欲才对——多么可怕的肉欲啊——这是亚当的祸根!”
“淑!”他低声说道。“你怎么啦?”
“我们应该继续献身于要求我们尽职的圣坛!但我却总是极力去做使自己中意的事。所以我受到如此的严惩真是罪有应得!我真希望自己身上的邪恶、一切滔天大错和不道德行为被什么东西驱除干净才好!”
“淑——我这深受苦难的人儿啊——你身上并没有女人的那种邪恶。你天生的本能是非常健康的,也许只是不像我所希望的那么富有激情罢了!但你善良、可爱而纯洁。还有,正如我以前常说,你是我所知道的世上最虚无缥缈、最不世俗的女人,但又并非没有人的那种性。可是你现在的言谈怎么会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呢?咱们并没有自私自利,除非我们不那样别人便得不到好处时。你过去常说人性是高尚的,能长期忍受苦难,而不是邪恶腐败的,我最终也相信了你说得不错。但现在你对人性的看法好象已大大贬低了!”
“我想有一个谦恭的心灵,有一个纯洁的思想,可是我却没有得到!”
“无论作为一个思想者还是探索者,你过去都是勇敢无畏的,你还应该得到我更多的钦佩。我当时心里充满了狭隘的教条,看不到这一点。”
“别那样说了,裘德!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大无畏的言词和思想,都从我的生活中连根拔掉。自我克制——这是我最需要的!那也不是很丢脸的事。我真想用针扎遍全身,把所有的邪恶驱除干净!”
“嘘!”他说,让她那张小脸紧贴在自己胸前,好象她是一个婴儿。“都是因为失去了那几个孩子你才变成这样!你不应该有这种悔恨,我的含差草【注:含差草,富感应性,触动时小叶折合,叶柄下垂。英语sensitive plant,又指敏感的人。】,该悔恨的是世上那些邪恶的人——可他们却又从来不感到悔恨!”
“我不应该这样下去了。”她依偎在他胸前很久后低声说。
“为什么呢?”
“这是在纵容自己。”
“还是你那一套呀!可是难道竟然还有比我们相亲相爱更好的事吗?”
“有的。这要看是哪一种爱,你的爱——咱们的爱——就是错误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淑!好啦,你希望咱们什么时候去教堂附属室签字结婚呢?”
她停了片刻,不安地抬起头。“永远不。”她低声说。
他没有完全懂得她的意思,静静地接受了她的反对,一言不语。几分钟后,他以为她睡着了,但还是轻轻地说着话,结果发现她一直都清醒得很。她坐直身子,叹了口气。
“你今晚身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奇怪气味和气氛,淑。”他说。“我不但指精神方面,也指你身上的衣服。有一种植物的气味,我好象知道是什么,可又记不起来。”
“是焚香时的香烟味。”
“香烟味?”
“我去了圣西拉教堂做礼拜,被那儿的香烟熏过。”
“啊——圣西拉。”
“是的,我有时要去那儿。”
“对呀,你上那儿去!”
“你瞧,裘德,在周日上午你出去上班时,这儿是很寂寞的,因此我就想到——想到我的——”她停住话,喉头哽咽,直到好些后才又继续说道:“我已开始常去那里了,因为它很近。”
“哦,唔——当然,我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呀。只是对你来说有些奇怪。他们几乎想不到自己中间有一个什么样的家伙!”
“你这是什么意思,裘德?”
“唔——讲明白了,就是说有个怀疑基督教的人。”
“在我烦恼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这样来让我痛苦呢,亲爱的裘德!不过我知道你并不是那个意思。可你也不应该那样说呀。”
“我再不说了。但我确实非常吃惊!”
“瞧——我想另外告诉你一件事,裘德。你不会生气的,是吗?自从小宝宝们死后,这事我想了很多。我想我不应该再继续做你的妻子——或者以你的妻子自居了。”
“什么?……可你现在是我妻子呀!”
“从你的观点看是,但——”
“当然我们以前是害怕仪式的,很多人处在我们的位置也会那样——我们有害怕的充分理由。但经验证明了我们是怎样错误判断了自己,怎样过分估计了我们的弱点;假如你已开始敬重礼节和仪式——你好象是这样——而又拒绝咱们马上去把婚礼举行了,我就真搞不懂。除在法律上外,无论从哪方面讲你毫无疑问都是我妻子。你刚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我并不是你妻子!”
“不是?但假如我们已经举行了婚礼呢?那样你就会觉得是我妻子了?”
“不会。即使那样我也会觉得不是,甚至比现在的感觉还更糟。”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真是太违反常情啊,亲爱的。”
“因为我是理查德的妻子。”
“哈——你以前对我也暗示过这个荒唐的想法!”
“那时我只不过有一点这种感觉罢了,随着时间流逝,我对此越来越深信不疑——我要么是属于他的,要么谁都不属于。”
“我的老天爷——咱们真是变了个样!”
“是的,也许。”
几天以后,在这夏季的一个黄昏,他们正坐在楼下一间小屋里时,这木匠的房子(他们就寄居在此)的前门传来敲门声,一会儿后便有人拍他们房间的门了。来人已先一步推开门,跟着出现了一个女人。
“福勒先生在这儿吗?”
裘德和淑先是吃了一惊,因为说话的人竟是阿拉贝娜;然后他机械地回答说在。
他拘谨刻板地请她进来,她在窗旁的长凳上坐下,在天色的映衬下他们清晰地看见她的身影;可是她并没什么特征使他们能够估计到她整个的处境和状况。不过什么东西好象在预示,她的处境并不如卡特勒特在世时那么使她愉快舒适,衣着也没有那么富有生气了。
3个人试图要谈论那场悲剧,但显得很尴尬;那事一发生后裘德就感到有责任马上告诉她,但她却始终没给他回信。
“我刚从墓地过来,”她说,“我去打听并找到了孩子的坟墓。我不能来参加葬礼——但还是谢谢你请我来。这一切我在报上都看到了,当时感到自己来也是多余的……不,我当时不能来参加葬礼。”阿拉贝娜又说了一遍。她好象想做出一副通常那种大难临头的样子,却完全无法做到,而只是笨拙地重复着自己的话。“不过还好,我找到了那个坟墓。裘德,你能为他们竖一块很好的碑吧,这可是你的本行。”
“我会的。”裘德阴郁地说。
“他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为他难过。”
“我也这样想。我们都难过呀。”
“不是我的那两个孩子,我倒没有这么为他们难过,这本是自然的。”
“当然。”
这时从淑坐着的那个黑暗角落传来一声叹息。
“我过去经常想让自己的孩子回到我身边。”卡特勒特夫人继续道。“那也许就不会弄出这样的事了!可我当然不愿意硬把他从你妻子身边夺走。”
“我并不是他妻子。”又传来淑的声音。
她突如其来的话使他顿时哑口无言。
“啊,我真的请你原谅。”阿拉贝娜说。“我原以为你是呢。”
从淑的声调里,裘德已经知道她的话中潜藏着她那些超常的新观点;但除了它们表面的意思外,其余一切含义阿拉贝娜自然是领会不到的。淑声称的话使阿拉贝娜显得大吃一惊,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又继续心平气和、直言不讳地谈起“她的”儿子来——尽管这个孩子在世时她毫不关心,但现在她却表现出一种礼节上的悲哀,好象只有这样良心才过得去。她间接地提到往事,谈到某个问题时还征求淑的意见。但是没有回音:原来淑已经无影无踪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她刚才说她不是你妻子?”阿拉贝娜换了一种口气问。“她干嘛要那样做呢?”
“我不能告诉你什么。”裘德简短的说。
“她是你妻子,对吧?她告诉过我的。”
“我可不去评论她的话。”
“啊——我明白了!唔,我该走啦。今晚我住在这儿;我想在我们共同经历了那番痛苦后,我至少得来看看你。我就在过去当酒吧女的那个地方过夜,明天回奥尔弗雷兹托去。我父亲又回国来了,我和他一起生活。”
“他从澳洲回来了?”裘德慢吞吞地问,感到好奇。
“嗯,在那儿再也过不下去,吃了不少苦。我母亲死于痢——你们叫什么来着——那是在炎热的天气中死的,因此我父亲就带着另外两个孩子回来了。他在我们原来的地方附近租了一所小房,我为他照管着家。”
裘德的这位前妻表现出那种有着严格的良好教养的老一套样子,即便淑不在旁边;她只让自己停留几分钟便走了,因为这才符合她最高尚的体面行为。她走后裘德感到莫大安慰,赶到楼上去叫淑——他焦急不安,不知道她情况怎样。
没有回音,做木匠的房东说她还没有回来。裘德觉得摸不着头脑,时间又越来越晚,他为她迟迟不归非常惊慌。木匠又叫来他老婆,她推测淑可能去了圣西拉教堂,说她常去那儿。
“这么晚了肯定不会去吧?”裘德问。“现在已关门了。”
“她认识那个掌管钥匙的人,随时要钥匙进去都可以。”
“她这样做已有多长时间?”
“哦,大约几个礼拜,我想。”
裘德模模糊糊地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自从若干年前他在那边住过后就再没去那里了,当时他那些幼稚的观点比现在的更加神秘玄妙。这个地方此时已不见人影,不过门无疑没有锁,于是他一声不响地拉开门栓,进去后又随手把门关上,静静地站在里面。教堂里一片沉寂,但似乎有一种微弱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听着好象是人的呼吸声或嗓泣声。教堂内昏暗朦胧,只被外面最微弱的夜灯反射到一丝光;他在暗中朝着那个方向移去,因为铺着地毯,所以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在高高的圣坛台阶之上,裘德隐约看见一个巨大坚固的拉丁式十字架【注:拉丁式十字架,通常指直长横短的十字架。】——大概制作得与设计的原型一般大。它似乎用隐形的铁丝悬挂在空中,上面镶着一些大宝石,它们由外面射进来的微光照着,也发出极弱的光来,因为十字架在悄无声息、难以觉察地左右摆动。在下面的地板上有一堆像黑衣服似的东西,并且从那儿又传来他先前听到的嗓泣声。那正是淑的身躯,她拜倒在铺过的地上。
“淑!”
顿时出现一种白色东西——她已转过脸来了。
“怎么——我在这儿你也来找吗,裘德?”她几乎是严厉地问。“你不应该来的!我想单独呆一下!你干嘛要闯到这里来?”
“你怎么能这样问我!”他很快反驳道,责怪她;她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他,使他的心彻底受到伤害。“我干嘛要来?我倒想知道,如果我无权来,谁又有权来呢!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胜过你对我的爱,远远胜过你对我的爱!你为啥要离开我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呢?”
“别再指责我了,裘德——我受不了啦!我不是经常这样对你说吗。你必须要容忍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是一个可怜虫,叫心烦意乱的事弄得沮丧不堪!阿拉贝娜来的时候我真受不了啦——我感到痛苦万分,只好走开。她好象仍然是你妻子,而理查德仍然是我丈夫!”
“可他们与我们毫无关系啊!”
“不,有关系的,亲爱的朋友。我现在对婚姻的看法和以前不同了。小宝宝们被夺走后我就看到了这一点!我的孩子们被阿拉贝娜的孩子害死就是一个报应——正确的杀死错误的。唉,我该怎么办呢!我真是一个邪恶的家伙——太卑鄙无耻了,怎么能和普通人混在一起!”
“这太可怕了!”裘德说,几乎要流下泪来。“你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却如此悔恨,这太离奇异常啦!”
“啊——你并不知道我有多坏!”
他感情激烈地回答:“我知道!每一点一滴我都知道!你让我恨透了基督教,或神秘主义,或僧侣主义,或不管叫什么——假如那就是使你这样堕落的东西。一个女诗人,一个女先知,她的灵魂曾像钻石一样闪光——世上所有的贤人们假如知道了你,也会为你自豪的——但她竟然会使自己自卑自贱到这般田地!我很高兴我早就与上帝无关了——百分之百地高兴——假如上帝会这样来把你毁灭掉的话!”
“你生气了,裘德。你对我这么狠心,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么和我一起回家吧,最亲爱的,也许我会明白。我太焦虑了——你刚才也很失常呀。”他搂着她把她扶起来,但是尽管她跟着走了,并不愿让他扶着,而自己往前走去。
“我并不讨厌你,裘德。”她用一种温柔、哀求的声音说。“我和从前一样爱你!只是——我不应该——再继续爱你了。啊,我一定不要再爱你了!”
“我不能接受这一点。”
“可是我已拿定主意,我现在不是你妻子了!我是属于他的——我已神圣地与他终生结合在一起。什么东西都无法改变!”
“但我们的的确确是夫妻吧,假如世上真有夫妻的话?毫无疑问,咱们的婚姻是大自然的!”
“但不是上帝的。上帝在梅尔彻斯特的那个教堂里,为我安排了另一个永恒的婚姻。”
“淑呀,淑——你太痛苦了,才这样失去理智!在许多事情上你改变了我的看法,使我也有了你的那些观点,可是现在我发现你的观点竟来了一个如此根本转变!而你那样做又毫无理由,仅仅由于感情的原因,就把你以前说过的话搅得混乱不堪!我过去曾把教会当做是一个老朋友,可我对它的这点感情和敬意,都被你连根拔掉了!……我对你所不能理解的是,你现在对于自己过去的逻辑,竟然完全视而不见。这是你的个性呢,还是女人的共性?从根本上说女人是一个思想单位呢,还是仅仅为总是缺少完整的一个部分?你曾经怎样争辩说,婚姻只不过是一个愚笨的契约——事实也如此——怎样竭尽全力反对它——认为它实在荒谬绝伦!如果我们过去快乐的时候,2加2等于4,那么现在一定也等于4吧?我再说一遍:我真弄不明白!”
“哦,亲爱的裘德,那是因为你像一个完全耳聋的人在观看人们听音乐一样。你说‘他们在看着什么呢?那儿什么也没有啊。’但事实上是有的。”
“你这话确实不容怀疑,然而与我们说的实在没有相似之处!你曾抛弃了偏见的陈旧外壳,也教会了我这样去做,而现在你却背叛了自己。我承认,我对你的评价真是荒谬可笑到了极点!”
“亲爱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请别对我如此严厉!我现在这样自己也没办法啊,并且我深信自己是对的——我终于看见了光明。但是,喔,我怎么能从中受益呢!”
他们往前再走几步便出了教堂,然后她去把钥匙还了。“难道这就是那个姑娘,”她回来后裘德说道,此时他来到宽阔的街上,心情又开朗了一点,“难道这就是把异教神像带到这个最信奉基督教的城市来的那个姑娘吗?——就是在丰特奥韦小姐用脚踩碎那些神像时,嘲弄地学她样子的姑娘?——就是引用过吉本、雪莱和穆勒的诗文的姑娘吗?那可爱的阿波罗哪里去了?还有那可爱的维纳斯呢!”
“啊,别,别对我如此狠心,裘德,我多么苦恼呀!”她呜咽着。“我真受不了啦!都是我过去的错——我无法跟你评理。”我以前错了——太自以为是、骄傲自满!阿拉贝娜的到来就使那一切结束了。别讽刺我:它像刀一样扎在我身上!”
街上静悄悄的,这时他突然紧紧抱着她,在她没来得及阻止前便热烈地亲吻起来。他们又朝前走去,来到一家小咖啡店。“裘德,”她说,抑制住眼泪,“你在这儿找个住处好吗?”
“好吧——假如——你真的愿意?但是你真希望这样?你让我到咱们住的地方,先弄明白了你的意思再说。”
他于是走过去,把她领进寓所里。她说她一点晚饭也不想吃,便在暗中摸索着上了楼,划燃一根火柴。她转过身发现裘德也跟着来了,已站在寝室门口。她朝他走过去,把手放到他手里,说了声“晚安”。
“可是淑!咱们不是一块儿住在这里吗?”
“你说过你会照我的意愿去做呀!”
“不错,很不错!……也许我和你的争论太让人厌烦了,那是不对的!也许,既然我们最初不能诚心诚意照传统方式结婚,我们早就应该分手。也许这个世界还不是那么开明,不能接受我们这样的试验!我们算什么呢,竟然会想到成为先锋!”
“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你清楚看到了这点。我原来的行为绝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由于心怀嫉妒,焦虑不安,我才误入歧途!”
“可是一定也由于爱吧——你爱过我吗?”
“爱的。不过我曾希望就此止步,永远只像两个情人一样,直到——”
“但是相爱的人不可能一辈子那样生活呀!”
“女人可能,男人才不可能,因为他们——不愿意。一个普通女人在这方面比一个普通男人强——她从来就不去挑动,而只是响应。我们本应该只求心灵相通就是了,如此而已。”
“我就是引起这种变化的祸根,正如我说过的!……好啦,就依着你吧!……但是人的天性无法改变。”
“喔,是的——那正是我们不得不学会的——自我克制。”
“我再说一遍——假如要怪我们哪一个,该怪的是我而不是你。”
“不对——应该怪我。你的邪恶,只不过是男人要占有女人的那种自然欲望。而我的邪恶并不是与之相应的愿望——直到接下来嫉妒促使我把阿拉贝娜赶走时。我还曾想,我应该仁慈宽厚一些,让你接近我——再像我折磨另外一个朋友那样折磨你,我就未免太自私了,那真是该死。可假如不是因为我害怕你回到她身边去,精神上受不了,我是不会让你得寸进尺的……不过咱们别再说这事啦!裘德,现在你让我一个人呆着好吗?”
“好吧……可是淑——我的妻子,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呀!”他突然大叫起来。“毕竟说来我先前对你的责怪没有错。你从来没像我爱你一样爱过我——从来没有!你对我的爱并不热烈——你的心并不会燃烧成一团火焰!总的说来,你是某种仙女,或某种幽灵——而不是一个女人!”
“最初我并不爱你,裘德,这我承认。我当初认识你时,只想要你爱我就行了。说实在的,我对你并没有当真,而只是因为我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欲望,它几乎比放纵的情欲更严重败坏了一些女人的道德——就是去把男人吸引住,迷惑住,而却不顾及到它可能会给男人造成伤害。但当我发现自己已经把你吸引住时,又感到惊恐不安。后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不忍让你离开我了——也许又回到阿拉贝娜那里去——所以我逐渐爱上了你,裘德。可是你瞧,不管最后我们如何相爱,我最初的愿望都是自私残酷的:只想让你为我心疼,而不想让我为你心疼。”
“现在你又要离开我,对我更加冷酷无情了!”
“啊——是的!我越往前挣扎,就越给别人造成伤害!”
“啊,淑呀!”他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别为了讲道德而做不道德的事情!就社会生活而言你可做了我的救星。看在仁慈的份上请你别离开我吧!你知道我是一个多么柔弱的人。你知道我的两个主要敌人——在女人面前软弱无能,在烈酒面前容易冲动。别只为了救你一个人的灵魂,淑,就不管我了,让我重蹈覆辙!自从你成了我的守护神以后,那两个敌人就彻底被我远远地赶跑了!自从我有了你,遇到那样的诱惑我都能安然无恙。难道我的安全不值得让你的信条做出一点点牺牲吗?我感到恐惧,担心假如你离开了我,我又会变成另一种情况;像一条已经洗净了的猪又跑回泥沼中去打滚一样,弄得一身污泥!”
淑突然呜咽起来。“喔,可是你千万不要那样,裘德!你不会那样的!我会日日夜夜为你祈祷!”
“好啦——别往心里去,快别苦恼了。”裘德宽宏大量地说。“老天知道,我那时确实为你受过罪,现在又为你受罪了。不过也许没有你受的罪厉害,因为从长远看最糟糕的事终究都落到了女人身上!”
“的确如此。”
“除非她完完全全是一个卑鄙无耻、不足挂齿的人。而这个女人无论怎样,都决不是那样的!”
淑紧张不安地喘了一两口气。“她是的——我担心是的!好啦,裘德——晚安——求你啦!”
“我非走不可吗?——一次也不能留下来了?既然我们已有过那么多次——唉,淑,我的妻子,为啥就不能了呢!”
“不——不——不是妻子!……我眼下是在你的手中,裘德——既然我已经走到这般地步,就别再把我引诱回去了!”
“好吧,我听从你的吩咐。这方面我是欠了你,亲爱的,当初我对你的请求怎样不屑一顾啊,现在我该为此受罚了。天哪,我过去多么自私!也许……也许男女之间曾经有过的一种最崇高、最纯洁的爱情,都被我毁了!……那么,就把咱们圣堂的幔子从此撕成两半吧!”
他走到床前,拿走上面一对枕头中的一个扔到地上。
她看着他,俯身在床栏上无声地哭泣。“你难道不明白,这都是因为我良心上的原因,而并非我不喜欢你吗!”她沮丧地咕哝道。“不喜欢你!不过我不再说什么——我的心都碎了——这会把我已开始的一切彻底毁了!裘德——再见吧!”
“再见。”说罢他转身要走。
“啊,可是你应该吻吻我呀!”她说,一下站起来。“我真——受不了啦——!”
他紧紧抱着她,在她那流泪的脸上吻着——过去他是很难得这样做的;他们默默无言地呆了一些时间,最后她说,“再见了,再见了!”轻轻把他推开,挣脱身子,为了尽量减少痛苦她又说道:“咱们以后同样是亲爱的朋友,裘德,是吗?咱们还会见面的——不错!——把这一切都忘掉,尽量像我们很久以前那样,好吗?”
裘德没说什么,转身下楼去了。
4
淑的思想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她把那个仍住在马里格林的男人看做是自己不可分离的丈夫。
就在孩子们的惨剧发生前一天,当她和裘德站在基督寺的雨中观看游行队伍朝礼堂走去时,菲洛特桑看见了他们两个。可是他当时对此没向同伴吉林厄姆提一个字;吉林厄姆是他的老朋友,那时正逗留在他住的那个村子里,这次也的确是他提出到基督寺来玩一天。
“你在想什么呢?”回家的路上吉林厄姆问。“想你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大学学位吗?”
“不,不,”菲洛特桑态度生硬地说,“我在想今天看见的某个人。”过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是淑珊娜。”
“我也看见她了。”
“可你什么也没有说。”
“我不想引起你对她注意。可是既然你看见她了,就应该说:你好,我昔日亲爱的——什么来着?”
“啊,哦,也许吧。不过你对这个怎么看:我有充分理由认为我和她离婚时,她是清白无辜的——一切错误都在我身上。是的,的确如此!这很尴尬,是吗?”
“不管怎样,她后来显然费过心纠正你错误。”
“哼,你这个嘲笑可并不高明。我当时无疑应该等待才是。”
到了本周末,吉林厄姆回到他沙斯托附近的学校去了,菲洛特桑便朝奥尔弗雷兹托的市场走去,这已是他的习惯。他一边沿着那个长长的山坡往下走——他比裘德还先知道这座山的,尽管他在自己一生中并没有像裘德一样在这上面往返的次数多——一边又思考着阿拉贝娜说的那些情况。到镇上后,他买了1份平常那种地方性周报,在一个客栈里坐下休息,以便再往回走几英里路;趁这个时间他从衣袋里取出报纸看了一会儿。那篇“石匠的孩子们奇怪自杀”的报道引起了他注意。
尽管他是一个不易激动的人,但这件事仍使他深感痛苦,并且十分迷惑,因为报上说的那个大孩子的年龄他弄不明白。不过,报上的消息在某些方面无疑是真实的。
“他们的一杯苦酒现在也斟得满满的啊!”他说,对于淑琢磨了又琢磨:她离开他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阿拉贝娜已在奥尔弗雷兹托住下来,菲洛特桑每周6都要来这儿赶集,难怪几个礼拜后他们又碰见了。确切时间是在她刚从基督寺回来的路上;她这次在那儿呆得比原先打算的久得久;她不无兴趣地注视着裘德的行动,尽管他并没有再看见她。菲洛特桑正往回赶路,突然遇见了阿拉贝娜,她迎面朝着镇上走去。
“你喜欢走这条路,是吗,卡特勒特夫人?”他说。
“我只是才又开始在这条路上走了。”她回答。“我做姑娘和妻子时就住在这里,我过去生活里所有那些有趣的事情,都与这条路密切相关。那些事情近来又搅得我激动不安,因为我刚去了基督寺。不错,我又看见裘德了。”
“啊,那场可怕的灾难对他们怎么样了?”
“非常——奇怪——真是——非常奇怪!她不再和他一起生活。我离开前才听到这件确切的事。虽然我那次拜访了他们之后,从他们的态度上我就认为事情在朝着那方面发展了。”
“没有和她丈夫一起生活了?唉,我以为那场悲剧会使他们结合得更紧密呢。”
“毕竟说来,他并不是她丈夫。她绝没有真正和他结婚,尽管他们像夫妻一样生活了这么久。如今他们遭到这样悲惨的事,但却并没有在这时抓紧按照法律手续把婚事办了;她倒接受了一种奇特的宗教方式,正如我在失去卡特勒特遭受痛苦时那样,只是她的那种方式比我的更出奇。我听说,她认为在上帝和教会的眼里她是你妻子——只是你妻子,任何人的行为都不可能使她成为别人的妻子。”
“啊——真的?他们已经分手了呀!”
“你瞧,那个最大的男孩是我儿子——”
“啊——你的儿子!”
“是啦,可怜的小家伙——谢天谢地,他可是我正式结婚生的呀。也许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感到她的位置应该由我取代。我也说不准。不过就我来说,我不久要离开这里了。我要照料父亲,我们可不能住在这样一个无聊的地方。我希望不久在基督寺或某个大城市的酒店里再找个事做。”
然后他们便分手了。菲洛特桑往山坡上爬了几步后又停下,急忙转身叫住她。
“他们现在——或过去的住址你知道吗?”
阿拉贝娜告诉了他。
“谢谢。再见!”
阿拉贝娜现出狰狞的笑容,继续往前走去,从那些截去了梢的柳树开始,到市镇第一条街的那些老贫民所,一路上她都在脸上做着酒窝。
与此同时菲洛特桑朝着高处的马里格林走去,在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之后,他第一次眼前又出现了希望。他从草地上那些大树下穿过去,来到简陋的校舍前站了一会儿——他是被贬到这里来的——想象着淑从门口跑出来接他。菲洛特桑太宽厚仁慈了——无论是基督教徒的还是异教徒的仁慈——所以才把淑放走;他为此而遭遇的麻烦,是无人能比的。他被那些道德美好的人逼得四处碰壁,几乎忍无可忍。他曾经几乎要饿死,现在完全靠着这所村小学里微薄的工资度日(那位牧师曾因为像朋友一样帮助他,而被人们说三道四)。他经常想到阿拉贝娜说的话:他本应该对淑更严厉一些,她的顽强固执要不了多久就会屈服。然而他自己却是一个顽强固执、自相矛盾的人,对于别人的意见和自己被灌输的原则,一概置之不理;所以他深信自己对待妻子的行为是正确的,这种信念从没改变。
原则假如由于一方的感情而受到破坏,那么也容易由于另一方的感情遭到同样不幸。他过去凭着本能给了淑以自由,现在这种本能又使他并没因为她去和裘德生活了,就认为她更坏。他仍然还以自己离奇的方式向往着她,假如他并不是爱她的话;他也不管什么方法对策的,不久便感到她如果又回到他身边来他会感到高兴——只要她来是出于自愿。
但他发现用点心计也有必要,以便阻挡世人冷酷无情、毫无人性的轻蔑的狂风。他眼下便有现成材料。他可以找出体面的托词,说他过去对于淑的看法是错误的,不应该和她离婚,并因此让她回到自己身边,重新和她结婚;这样他也许还可以得到一些安慰,恢复原来的工作,也许会回到沙斯托小学去——如果不能成为一名正式牧师进入教会的话。
他打算给吉林厄姆写封信去,了解一下他有什么意见,以及对他菲洛特桑要给淑去封信的事有什么看法。吉林厄姆自然回信说,既然她已离开了他,最好就别再管她了。他还认为,要说她是谁的妻子,她就只能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她为他生了3个孩子,并同他一起经历了悲惨离奇的生活。因为那个男人对她的依恋之情似乎异常强烈,所以这对不同寻常的人在一定的时候可能会合法成婚,那时一切都将会好起来的,体面正常的。
“可是他们不会——淑不会的!”菲洛特桑独自叫道。“吉林厄姆太注重实际了。她已经受到基督寺的思想和教育影响。她认为婚姻是不能解除的,我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这种观点,并知道她们是从哪里得来的。它们和我的看法不同,不过我可以利用它们来促进我的观点。”
他又给吉林厄姆回了一封简短的信。“我知道我是完全错误的,不过我还是不能同意你的意见。至于说她和他已生活在一起,并为他生了3个孩子,我的感觉是(尽管我不能按照过去的方式,提出任何逻辑上的或道义上的辩护)她仅仅才完成了自己的教育而已。我会给她写信的,了解一下那个女人说的话是否真实。”
既然他写这封信时就已决定了要这样做,便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再给朋友去信。然而,菲洛特桑是一个习惯于这样做事的人。
因此他经过仔细推敲,认真琢磨,给淑写了一封正式的信;由于知道她性情容易激动,他便在字里行间不时显露出拉达曼堤斯【注:拉达曼堤斯,铁面无私的希腊神话人物,判官。】的那种严厉态度,小心翼翼隐藏起自己异教的感情,以免使她担惊受怕。他陈述说,他知道她的观点发生了很大变化,所以感到他必须告诉她,自从他们分手后他所经历的种种事情也大大改变了他的观点。他并不向她隐瞒这个事实:他给她写信并非因为他还怀着热烈的爱。他这样做是希望他们两个的生活——假如并不成功的话——至少不要太惨败,因为他们正受着如此威胁——这都因他过去照着自己所认为的正义、仁慈和理性的原则行事所致。
他发现,在我们这样一个古老的文明里,过度放纵自己天生的、不受约束的正义感和公平感,必然是要受到惩罚的。假如你希望享有一般人的舒适和荣誉,你就必须照后天学得的、培养而成的正义感和公平感行事,而不要去理睬天然的爱心。
他建议说,请她到马里格林来找他。
但是转而一想,他又把信末倒数第2段去掉,重抄一遍后就立即寄出去了,然后十分激动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几天以后,基督寺的“啤酒塞巴”郊区笼罩在一片白雾里,一个人影穿过雾中,来到裘德·福勒现在的住处——他自从和淑分居后就住在这里。然后传来了胆怯的敲门声。
那是傍晚时分,他在屋里。他产生了一种预感,于是赶紧一纵身冲到门口。
“你和我一起出去好吗?我不想进屋里来。我想——想和你谈谈——和你一起到墓地去一趟。”
淑说这些话时声音颤抖着。裘德戴上帽子。“这样出去,外面太阴沉了。”他说。“不过如果你不想进来,也没关系。”
“是的——我不想进来。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开始裘德感到很激动,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而她也是相当紧张,当初的力量似乎跑得无影无踪。他们穿过白雾,很长时间就像是阴间的幽灵一样,没有声音,没有手势。
“我想告诉你件事,”她片刻后说,声音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这样你就不会道听途说了。我打算回到理查德身边去。他已经——那么宽宏大量地——答应了原谅我的一切。”
“回去?你怎么能——”
“他打算和我复婚。那都是为形式起见,为了满足这个世界——它并不以事情的本来面目去看待它们。不过我当然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任何事情都没有改变这一点。”
他怀着极大的痛苦转向她。
“可你是我的妻子啊!是的,你是我妻子。你知道这一点。我一直后悔为了顾及面子,我们那次装做离开,回来后便假装已经合法结婚。我那时就爱你,你也爱我,我们便结合到了一块,那就是我们的婚姻。我们现在还仍相爱——你和我都明白这一点,淑!所以我们的婚姻并没有解除。”
“不错,我知道你是怎么看这事的。”她回答,绝望地克制住自己。“但是我会和他复婚,正如你会这样说。严格说来你也——别在乎我这样说,裘德!——你也应该再把阿拉贝娜——娶回来。”
“是吗?天哪——接下来又该怎样呢?不过如果你和我已经合法结婚了——我们当时不是差点要那样做吗——又怎么样呢?”
“我也会产生同样感觉——咱们的婚姻并不是真正的婚姻。我会回到理查德身边去,而不再重复这神圣的婚礼,如果他提出这个要求。但是‘世界和它的习俗也有可取之处’,【注:引自布朗宁的诗《全身像与半身像》。】(我想),所以我会让步,再举行一次婚礼……别讽刺我,和我争辩,把我身上的一切生气都毁灭了,我恳求你!我知道我曾经是最坚强的人,也许我那时对你还很残酷。但是裘德,你就以善报恶吧!我是个女人呀,别对我以牙还牙,对我仁慈些。啊,对我仁慈些吧——一个极力想改过自新、可怜巴巴的坏女人!”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睛湿润了。失去孩子给她带来的打击,似乎已使她丧失了理智。她那曾经敏锐的眼光已变得昏暗不清。“一切都错了,一切都错了!”他沙哑地说。“邪恶——反常!我要被逼得发疯了。你喜欢他吗?你爱他吗?你明白你并不呀!那只会是你在疯狂地出卖自己的肉体——上帝饶恕我——不错,就是那么回事!”
“我并不爱他——我必须,必须承认这一点——为此我感到最深深的悔恨!但我会去服从他,从中尽力学会去爱他。”
裘德争辩着,极力劝着,恳求着,但她对自己深信不疑,任何东西都阻止不了她。这似乎是她在世上所做的唯一坚定不移的事,而她在此事上的坚定不移,使得她在别的每一个冲动和意愿上,都表现得动摇不定。
“我非常替你着想,让你知道全部真相,并且亲自来告诉你。”她放低声音说。“这样你就不致于从别人那里听来言传,而认为自己没有受到尊重。我甚至还向你承认了我并不爱他这个极端事实。我真没想到自己这样做你会对我如此粗暴!我还打算来请你……
“在婚礼上把你交给新郎?”
“不是。是把我的箱子——寄给我——假如你愿意的话。不过我想你是不会的。”
“唉,我当然会。怎么——他不来接你吗——不来这儿把你娶走?他不愿意屈尊这样做?”
“不是——是我不让他那样。我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正如我心甘情愿离开他一样。我们将在马里格林的那个小教堂里举行婚礼。”
他称她为一个刚愎任性的人——她在这方面实在可悲,裘德为她深感同情,不止一次情不自禁流下眼泪。“像你这样为了悔罪而冲动地自我惩罚的女人,我还从没见过,淑!人家刚刚以为你会勇往直前——这才是合情合理的行为——你可又突然转身绕过拐角跑了!”
“唉,好啦,别再提这些话啦!……裘德,我必须说再见了!不过我本来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去墓地的。让咱们到那里去告别吧——就在孩子们的墓旁,是他们用生命才使我深深认识到了自己错误的观点。”
于是他们转身朝墓地走去,在请求之后,门为他们打开。淑曾经常去那儿,所以黑暗中也能找到路。他们来到墓前,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希望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她说。
“好吧!”
“别因为我的信念促使我这样做就认为我太狠心。你对我的宽宏大量、赤胆忠心是无与伦比的,裘德!你在世间的失败——假如你失败了的话——仍然应该受到赞扬,而不是责备。请记住,人类中最优秀、最伟大的人,是那些在世间一无所成的人。每一个成功者都或多或少怀着私心。忠诚者是要失败的……‘慈爱并不寻求自身。’【注:引自《新约·哥林多前书》。】”
“咱们对那一章的看法是一致的,我永远可爱可亲的人,咱们就照着它所说的,好离好散吧。当其余一切你称为宗教的东西都不存在时,它那些词句将仍然坚不可摧!”
“好啦——别再讨论它了。再见,裘德,我这同命的罪人,最仁慈的朋友!”
“再见,我这误入岐途的妻子。再见!”
5
次日下午人们熟悉的基督寺浓雾仍然笼罩着一切。淑那细长的身影依稀可见朝着火车站走去。
裘德这天丝毫没有心情去上班。她可能要经过的方向他也是不能够去的。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来到一片景色阴郁、奇特平坦的地方,只见水珠从树枝上滴落下来,不时从什么地方传来肺结核病人的咳嗽声——以前他从没来过这里。
“淑离开我了——离开了!”他痛苦地低语。
与此同时她已经坐火车走了,到达“奥尔弗雷兹托路”,从那儿乘有轨汽车到了镇上。她曾让菲洛特桑不要来接她,说她希望自愿回到他身边,回到他的房子,他的家。
那是礼拜5傍晚,小学教师特意选择了这个时间,因为那天4点钟以后直到下礼拜1早晨他才有空。她在黑熊店租的送她到马里格林的一辆小车,照要求在小巷尽头停住让她下了车——那儿离村子还有半英里路程——然后带着她的行李先赶到校舍去了。车子回来时她在路上碰见,并问司机老师的房子是否开着。司机说是,还告诉她,她的东西都是老师亲自接过去的。
现在她可以进入马里格林而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了。她经过了那口井,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另一边那所崭新的小学,没有敲门便拉开了房间的门闩。菲洛特桑照她的要求,站在屋子中间等她。
“我来了,理查德。”她说,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一下坐进椅里。“我真不能相信——你原谅了你的——妻子!”
“一切我都原谅,亲爱的淑珊娜。”菲洛特桑说。
他这么亲密的称呼使她吃了一惊,尽管他这经过考虑的话说得很平淡。然后她又鼓起勇气。
“我的孩子们——都死了——他们死了倒是对的!我觉得高兴——几乎觉得高兴。他们是因为罪恶所生的。他们以生命的代价来教我如何去生活!他们的死是我洗涤罪恶的第一步。所以说他们没有白死!……你愿意重新娶我吗?”
她那可怜巴巴的话和语气使他非常激动,所以他就更多地表现出亲热来了。他俯下身去吻她的面颊。
淑十分微妙地缩回,她刚一接触到他的嘴唇就发起抖来。
菲洛特桑的心不禁一沉,因为欲望在他身上又复活起来。“你对我仍然反感呀!”
“哦,不,亲爱的——我——我一直在潮湿的空气里坐车,有些寒冷!”她说,慌忙中现出忧虑的笑容。“我们什么时候去举行婚礼呢?很快吗?”
“我原想在明天一早——假如你真的愿意。我要找人给牧师带信去,告诉他你回来了。我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了他,他对此给予高度赞扬,说这样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令人高兴和满意的结果。不过——你对自己有把握吗?现在拒绝还来得及,假如——你认为自己还不能这样做,明白吗?”
“能,能,我能!我想很快把这事办了。告诉他,马上告诉他!为孩子们处理后事已经把我弄得精疲力竭了——我不能等得太久啦!”
“那么先吃喝点什么吧,然后再到埃德琳夫人家去,你暂时在那儿的一间屋子住着。我告诉牧师明天上午8点半就举行婚礼,那时周围还没有什么人——如果你不觉得太早了的话?我朋友吉林厄姆在这儿,他是来为我们举行婚礼帮忙的。他真是太好了,不厌其烦从沙斯托赶到这里来。”
一般女人对于物质的东西眼光都十分敏锐,但淑不像她们,她似乎对她们身处的屋子或周围的具体情况视而不见。不过在穿过客厅去放下皮手筒时,她轻轻“啊”了一声,脸色也更加苍白起来。她的表情,就像是判了死刑的罪犯看见自己棺材时的那副模样。
“怎么啦?”菲洛特桑说。
原来写字台上的文件夹碰巧是打开的,她把皮手筒放上去时瞥见那儿放了一份文件。“哦——只是——很可笑地吓了一跳!”她说,一边回到桌旁一边极力用笑声来掩饰她刚才的叫喊。
“啊!是的。”菲洛特桑说。“那是结婚证……刚送来的。”
吉林厄姆从楼上他住的房间下来了,走到他们中间;淑感到忐忑不安,尽量使自己和他相处得融洽一些,凡是她认为可能使他感兴趣的话题她都谈——除了她自己而外——虽然这可是最使他感兴趣的事。她服服帖帖地吃了些晚饭,然后就准备到附近她的住处去。菲洛特桑把她送过草地,在埃德琳夫人的门口和她道了晚安。
老太太陪淑来到她的临时住处,帮她打开行李。除了其它东西外,她还取出一件雅观的绣花睡衣。
“喔——我原来并不知道那件衣服也放进来了!”淑赶紧说。“我并没有打算带来的,这儿另外有一件。”她递过来一件非常朴素的新睡衣,用未经漂过的粗印花布做成。
“可这是最漂亮的衣服呀。”埃德琳夫人说。“那另外一件简直就和《圣经》中的麻衣【注:也称忏悔服。】一样!”
“不错——我是有意要穿它的。你把那件给我吧。”
她接过去,用尽浑身力气把它撕破,撕得满屋子吱吱地响,像一只枭的尖叫似的。
“哎呀,哎呀!——不管……”
“那是通奸穿的!它代表我并没有的感情!——我很早以前买的——为的是让裘德高兴。现在必须把它毁了!”
埃德琳夫人举起双手,淑仍情绪激动地把那亚麻布撕成了碎片,再投到火中烧毁。
“你该把它给我的!”寡妇说。“看见你将那么漂亮的绣花衣服丢到火中烧掉,我确实很难受——这倒不是因为那种花睡衣对我这样的老太太有多大用处。我穿这些东西的时候早已经过去了,消失了!”
“它是一件该死的东西——使我想起我想忘却的事!”淑又说。“它只适合拿去烧掉。”
“老天爷,你对自己太苛刻了!你干嘛要说那样的话,骂你失去的可爱无辜的孩子也跟着下地狱吗?无论如何我可不认为那就是宗教信仰!”
淑一下子扑到床上,啜泣起来。“啊,别那样,别那样!那会要我命的!”她痛苦地哆嗦着,然后滑下去跪到了地上。
“让我告诉你怎么办吧——你不应该再嫁给这个男人的!”埃德琳夫人义愤地说。“因为你还爱着另一个男人!”
“不,我必须嫁给他——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哼!你还是另一个男人的老婆呢。如果你们不想又去起誓受婚姻约束,像第一次那样,那才是你们的良心更值得称赞之处,因为你们有自己的理由。你们也会继续生活下去,到头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毕竟说来,这只关系到你们两个人的事,碍不着别人。”
“理查德说他会让我回到他身边,所以我是一定得回来的!假如他拒绝了,我也不必非要放弃裘德不可。但是——”她仍然将脸埋在被褥里,埃德琳夫人离开了房间。
这段时间菲洛特桑已经回到朋友吉林厄姆旁边,朋友还坐在晚餐桌旁。不久他们起身,到外面的草地上抽一会儿烟。淑的房间里亮着一盏灯,一个人影不时在窗帘里移来移去。
淑那种难以形容的妩媚显然给吉林厄姆留下了印象,沉默片刻后他说:“瞧,你又差不多得到她了。她总不可能再一次离开你吧。梨子已经落到你手里啦。”
“是呀!……我想,她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是没错的。我承认,在这件事上似乎有一点自私的成分。她这个人对于我这样一个老保守而言,当然是一种奢侈,此外在牧师和正统的俗人眼里,他们还会认为我改邪归正了——因为我让她离开的事他们还从没饶恕我呢。那样的话,在一定程度上我又可以过上以往那种生活了。”
“唔——假如你有重新娶回她的充分理由,看在上帝份上你就娶吧!我过去总是反对你把笼子打开放跑了鸟儿,因为那样做显然是在自我毁灭。如果在对待她的事情上你当初不是太软弱,那么你现在可能已是一个督学或牧师了。”
“我给自己带来了无可弥补的损失——我知道这一点。”
“一旦你又把她娶回来,就好好看住吧。”
菲洛特桑今晚更加闪烁其词。他不想明明白白地承认说,他让淑回来本质上与让她走所感到的懊悔毫无关系,而主要是一种人的本能面对习俗与信仰在极力逃避的表现。他说:“不错——我会那样做的。我现在对女人更加了解。就一个在其它问题上有着我这些观点的人而言,不管让她走有多么公正都几乎说不通。”
吉林厄姆看着他,心中疑惑,不知是否会发生这样的事:世人的嘲笑和他自身的肉欲导致了他的这种反叛精神,这种精神不知是否会使菲洛特桑变得更加正统,从而冷酷无情地对待她——这种冷酷的程度,不知是否会超过他过去不拘礼节、刚愎任性地给予她的仁慈。
“我发觉凭冲动办事是不行的。”菲洛特桑又说,时刻越来越感到必须要依照自己的立场观点行事。“我过去面对教会的教义极力逃避,但我那样做并没有蓄意中伤的意思。女人的影响是很奇特的,她们诱使你去滥用仁慈。不过,我现在对自己认识得更加清楚了。明智地严厉一点,也许……
“不错。但你只能渐渐勒紧缰绳,不要一开始就用力过猛。到了最终她便会服服帖帖。”
这种告诫是没有必要的,尽管菲洛特桑嘴上没说。“在我同意放她走这件事上,我和沙斯托那位牧师发生了争执;之后我离开了那里,但当时他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要想重新恢复你和她的地位,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承认自己错误——没有采取明智强硬的手段将她约束住,然后如果她愿意就把她重新娶回来,并在以后别再动摇不定了。’不过我当时真是极不受管束,对于他的话不屑一顾。可是离婚后她竟然又想重新回到我身边,这倒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埃德琳夫人房舍栅栏的门咔嗒了一声,然后有个人朝着学校那边走去。菲洛特桑说了声“晚安”。
“唔,是菲洛特桑先生吗,”埃德琳夫人说,“我来找你的。我刚才一直在楼上和她一起,帮她打开行李。我敢说,先生,我认为你们不该那样做!”
“什么——是结婚的事?”
“是呀。她在勉强自己和你结婚,可怜又可爱的小东西。可你一点也不知道她现在多么痛苦。我向来就不很赞成也不很反对宗教,不过让她做这种事是错误的,你应该劝她不要这样。当然,你把娶回来大家会说你这人太善良、太宽大仁慈了,但我不这么认为。”
“那是她的意思,我只是同意罢了。”菲洛特桑严肃沉静地说,埃德琳夫人的反对使他变得莫名地固执起来。“过去犯下的一个大错现在要纠正过来了。”
“我可不这么想。如果她是谁的老婆,那么只能是那个男人的。她为他生了3个孩子,他非常爱她,所以再极力怂恿她这样做就太邪恶可耻——她真是一个担惊受怕的可怜东西!现在没一个人站在她一边。这个固执的家伙又不准唯一会成为她朋友的男人接近她。我真弄不明白最初是啥使她产生了这种心情的!”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当然不是我啦。就她而言,她完全是心甘情愿的。我现在也只能说这些了。”菲洛特桑生硬呆板地说。“你现在也反对起我来,埃德琳夫人,这可不恰当呀!”
“好啦,我早就知道我的话会冒犯你,不过我不在乎。事实就是事实。”
“你并没有冒犯我,埃德琳夫人。尽管如此,你一直是我很好的邻居。不过总得让我知道,怎样对我和淑珊娜才是最好的办法呀。这么说我想你不会和我们一起去教堂参加婚礼了?”
“不去,去了才该死呢……我不明白这年头儿要怎么样了!现在这会儿,婚姻变得越来越严重,一个人要结婚真会感到害怕。我们那个时候对婚姻可是比较随和,但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更糟的!我和我那个可怜的男人结婚时,请了整整一个礼拜的客,把教区的酒都喝光啦,后来不得不向别人借了两先令半硬币,才开始过起日子来!”
埃德琳夫人回她房舍去后,菲洛特桑忧郁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做——无论如何太仓促了点。”
“为什么?”
“如果她真是违背本意强迫自己这样做——仅仅由于对义务或宗教有了新的看法——那我也许应该让她稍微等一等再说。”
“你既然已走到这一步了,就不应该打退堂鼓。我就是这么看的。”
“我现在的确也不能往后推了。不过当她看见那张结婚证发出轻微的叫声时,我是感到疑虑不定。”
“瞧,别再疑虑不定了吧,老朋友。我明天早晨就要把她交给你了,你也要娶她啦。我总感到内疚当时没有更多阻止你放她走,现在我们已走到这一步,如果我不帮助你把此事纠正过来,我是不会甘心的。”
菲洛特桑点了点头,看见自己朋友多么坚定可靠,他也更加坦然起来。“毫无疑问,等我所做的事被人们知道以后,很多人都会认为我是一个软心肠的傻瓜。可是他们对于淑并不像我这样了解。尽管她这人非常难以捉摸,但她的本性是诚实正直的,我认为她并未做过违背良心的事。她和福勒共同生活过的事实丝毫不能代表什么。当她离开我去投奔他的时候,她认为并没有超出自己的权利范围。而现在她的看法不同了。”
第2天早晨,这两个朋友一致默认了(尽管他们各自的观点立场不同)让那个女人在圣坛上作自我牺牲——就在她乐意称为宗教信条的圣坛上。8点过几分钟,菲洛特桑就到寡妇埃德琳的家去接淑了。前一两天低地里的浓雾已经往上弥漫到这里,草地上的树丛积满了雾,然后把它变成大颗大颗的露珠,像阵雨似地滴落下来。新娘戴上帽子穿好一切在那儿等着,已准备就绪。在这苍白的晨光里,她看来太像自己名字所暗示的百合花了——她有生以来从没这么像过。她深受惩罚,愤世嫉俗,满怀悔恨,紧张的神经也使得她的肉体深受其害;她的形体看来比过去更加瘦小了,虽然淑身体最好时也未曾是个丰满的女人。
“你真快。”小学教师说,宽宏大量地握住她的手。但是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不去吻她,因为他还记得昨天她被惊吓的事,这事一直萦绕在他脑际,使他郁郁不乐。
吉林厄姆也来到他们身边,然后他们就离开了埃德琳寡妇的家,老太太仍然坚决不去参加婚礼。
“教堂在哪里?”淑问。自从旧教堂被拆除后她再没来这里住过,加上由于自己现在心事重重的,所以新教堂也忘记了。
“在前面。”菲洛特桑说,跟着浓雾中便隐隐呈现出教堂那高大庄严的尖塔。牧师已经进教堂去了,待他们进去时他高兴地说:“我们的蜡烛都快要燃光了。”
“你真的——希望我嫁给你吗,理查德?”淑气喘吁吁地耳语道。
“当然,亲爱的:这个希望超过了世上的一切。”
淑不再说什么。而他有两三次都感到,他以前让她走时的那种人性的本能,现在并没有坚持到底。
他们伫立在那儿,一共5人:牧师、执事、他们两个和吉林厄姆。接着他们那神圣的婚礼便再一次举行。在教堂的中殿里有两三个村民,当牧师念到“上帝所配”时,可听见村民中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的确是上帝所配呀!”
这真像是他们先前自身的幽灵,在同样的情景下重复着婚礼一般,只不过第一次婚礼是多年前在梅尔彻斯特举行的。他们在结婚薄上签字后,牧师就祝贺这对夫妇,说他们的行为又高尚、又正直、又仁慈。“结局好则一切皆好。”他微笑着说。“你们已‘从烈火中得救’,我祝你们俩终身幸福。”
他们沿着几乎空无一人的教堂走出去,然后回到校舍去了。吉林厄姆想那晚就回家,便早早离开。走时他也向这对夫妇表示了祝贺。“瞧,”他和菲洛特桑分手时说,后者单独送了他一段路,“这下我可以给你们当地的人讲述一个美好圆满的故事了。他们一定会称赞你们说‘做得好’。”
这位小学教师回来时淑正装着做什么家务,好象她原来就住在这儿似的。可是他一走近前来她就显得有些胆怯;看见这种情况他心里产生了内疚。
“亲爱的,我当然不会来打扰你,咱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各过各的。”他严肃地说。“咱们这样做只是在社会上对自己有利而已,所以就应该这样——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原因。”
淑这下脸上才露出了一点喜色。
6
裘德此时已搬到基督寺的郊区,远远离开了他先前住的圣西拉教堂那片地方——那里使他感到忧伤,以致于厌恶。这时正下着雨,一个女人身穿一件褴褛的黑衣站在裘德门前的石阶上和他谈话,他的手还把着门。
“我现在孤伶伶的,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了——这就是我的处境!父亲把我的钱全部借去做生意,然后将我赶出家门,骂我懒惰,事实上我只是在找工作。我现在任凭世人的摆布了!假如你不能收留我,帮助我,裘德,我就必须去济贫院,或者更糟糕的地方。就在刚才我过来时有两个大学生还向我挤眉弄眼呢。在有很多青年男人的地方,一个女人要想保持贞洁是很困难的!”
在雨中说话的这个女人就是阿拉贝娜,时间在淑和菲洛特桑再次结婚的次日晚上。
“我为你感到难过,但我也只是寄宿在外啊。”裘德冷冷地说。
“这么说你不帮我了?”
“我只能给你点钱,让你能吃住上几天。”
“啊,可是你就不能发发善心,把我收下吗?去客栈住真让我受不了,我真孤独呀。求求你了,裘德,看在过去的份上!”
“别,别。”裘德慌忙说道。“我不愿意想到那些事情,如果你要谈它们我就不帮助你。”
“那么我想我必须得走了!”阿拉贝娜说。她把头低下靠在门柱上,哭泣起来。
“这个房子住得满满的。”裘德说。“我只有一间额外的小室——比橱大不了多少,我的工具、模板和仅有的几本书都放在里面!”
“那对我来说可是一个宫殿了!”
“里面没有床呀。”
“在地板上铺一小块地方就行。那样对我已经很不错啦。”
裘德不能对她太苛刻了,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办,于是他便叫来房主,说她是他的一个熟人,现在处境非常艰难,需要临时找个安身之地。
“你可能还记得,我以前在羔旗店做过酒吧女吧?”阿拉贝娜高声说。“今天下午我父亲伤了我的心,我就离开他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房主说他记不起她的样子来。“不过,如果你是福勒先生的朋友,我们会尽可能帮你一两天的——只要他愿意对你负责。”
“愿意,愿意。”裘德说。“她的到来真使我大出意外,不过我还是愿意帮助她度过难关。”于是他们终于为阿拉贝娜作好了安排:在裘德的杂物堆放室为她铺一张床,让她先安顿好,直到她脱离目前的困境——如她所声明的,这不是她的错——再回到她父亲身边。
在他们等待的时候,阿拉贝娜说:“你知道那个消息吧,我想?”
“我猜得到你指的什么,尽管我一无所知。”
“今天我收到安妮从奥尔弗雷兹托寄来的一封信。她刚听说他们的婚礼在昨天举行,不过她不知道是否真的那样办了。”
“我不想谈这件事。”
“不,不,当然你不想。只是这说明了她是怎样一个女人——”
“我说了别谈她好啦!她是一个傻瓜!她也是一个天使,可怜又可爱的人!”
“如果他们结了婚,他就有机会恢复原来的地位,安妮说大家都这样讲。所有对他一片好意的人都会感到高兴,包括主教本人。”
“别伤害我啦,阿拉贝娜。”
阿拉贝娜按时在那间小小的屋顶室安顿下来,最初她根本不去接近裘德。她来来去去忙自己的事情,有时在楼梯上或过道上碰见他,她就对他说要在自己最了解的行业里找个工作。当裘德建议说,在卖酒这一行里,去伦敦找工作的机会最大,她就摇摇头。“不行——那里诱惑人的东西太多了。”她说。“我得先在乡下的小酒店找找看,再说伦敦那地方。”
在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天早晨,他吃早饭比平常晚一些;她怯生生地问他是否可以进来和他一起吃,因为她的茶壶打破了,商店已关门,不能马上去另买一个。
“好吧,如果你愿意。”他满不在乎地说。
他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然后她突然说道:“你好象满腹心事的样子,老朋友。我真为你难过。”
“我的确是满腹心事。”
“都是关于她的事,我知道。这与我一点没关系,不过关于婚礼的事我都能了解到——假如他们真的举行了婚礼——又假如你想知道的话。”
“你如何能了解呢?”
“我原先就想去奥尔弗雷兹托取几样留在那里的东西。那样我就能看见安妮,她肯定会听说这件事的所有情况,她有一些朋友在马里格林。”
裘德实在受不了要默认这样一个建议,但是他心中的挂虑和谨慎在互相斗争着,最后前者取胜了。“如果你愿意就去问问吧。”他说。“那儿的事我一点也没听说。婚礼一定是进行得很隐秘的,如果——他们结了婚的话。”
“恐怕我去那儿往返的钱不够,不然我早就去了。我得等挣了点钱再去。”
“哦——我给你付路费吧。”他急不可待地说。这样,由于牵挂着淑的幸福和她可能的婚姻,他便派遣了一个使者去探听情报,而这个使者是他最不可能想到要选派的。
阿拉贝娜出发了,裘德要求她最迟坐7点钟的火车返回。她走后他自语道:“我怎么会让她在指定时间回来呢!她对我什么也不是——另外那个人也一样呀!”
但他那天干完活后又情不自禁去车站接阿拉贝娜,因他心急如焚,渴望得到她可能带回来的消息,想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所以这种急切的心情便把他带到了那儿。阿拉贝娜回来时一路上做着绝妙的酒窝,走出车厢时露出微笑。他只问了一声“怎么样?”满脸愁容。
“他们结婚了。”
“对呀——他们当然结婚了!”他回答。不过她注意到他说话时嘴唇绷得紧紧的。
“安妮说她在马里格林有个亲戚叫贝林达,她从这个亲戚那里了解到婚礼非常凄惨,非常少见!”
“你说凄惨是什么意思?她希望再嫁给他,不是吗?他也希望再娶她呀!”
“不错——是这样。在某种意义上说想嫁他,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她又不想。埃德琳夫人对这事感到极为不安,把自己的想法都对菲洛特桑说了。淑在这件事上也相当紧张,她把和你一起时穿的那件最好的绣花睡衣给烧了,为的是把你彻底忘记。唔——如果一个女人想那样做,她是应该的。我对她的行为表示赞赏,虽然别人不这样。”阿拉贝娜叹口气。“她感到他是她唯一的丈夫,只要他活着,在全能的上帝眼里她就不属于任何别人。或许另外一个女人也有同样的感受!”阿拉贝娜叹口气。
“我不想听任何假话!”裘德大声叫道。
“这不是假话。”阿拉贝娜说。“我和她的感受完全是一样的!”
他突然发话结束了这个话题:“好啦——现在我已知道想知道的一切。多谢你带给我消息。我还不忙着回到寓所去。”然后他立即离开了她。
裘德怀着痛苦和忧伤,几乎走遍城里他曾和淑一起走过的每一个地点,之后他便不知去哪里了,于是想到回寓所去吃每天的晚饭。但他这人既有好处又有坏处,坏处比好处多,所以他数月以来第一次转身进了一家酒店。淑又结婚后可能会带来一些后果,但这一点她却没有细想过。
与此同时,阿拉贝娜已经回寓所了。傍晚已过去,但裘德还没回来,9点半时阿拉贝娜自己也走了出去,先向河旁的一个边沿区去了一下,她父亲就住在那里,最近还开了一家既不大又靠不住的猪肉店。
“瞧,”她对父亲说,“尽管那晚你把我大骂一顿,我还是来见你了,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想我又要结婚安居下来啦。只是你必须帮助我;在我忍受了你粗暴对我以后,你不能不理我。”
“只要我以后不再管你了,做什么都成!”
“很好。现在我要去找我的男朋友了。恐怕他这阵儿在寻欢作乐呢,我得把他弄回家。我只求你今晚不要拴门,怕万一我上这儿来睡觉,同时又回来得很晚。”
“我早就认为,你要不了多久就会讨厌摆架子,讨厌呆在外面!”
“好啦——别拴门。我要说的就这个。”
然后她又出去,先急忙赶回裘德的寓所确认他真的没回来后,便去找他。她先精明地估计了一下他可能去的地方,接着径直奔向裘德以前常光顾的那家酒店,她也曾在那儿做过短时间酒吧女。她刚打开雅座的门便一眼看见他——正坐在屋后面的阴影里,眼睛茫然地盯着地板。他那时喝的不过是啤酒而已,并没有喝更烈的酒。他没注意到她,她走进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裘德抬起头,毫不吃惊地说:“你是来喝点什么的吧,阿拉贝娜?……我尽量忘记她:就这么回事!可是我做不到。我要回去了。”她看出他有点儿醉,不过只有一点。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好家伙。你的身体不好。瞧,你得喝点好一些的酒。”阿拉贝娜对酒吧女抬了一下手指。“你得喝点利口酒——这比啤酒更适合一个念过书的人。你应喝点樱桃酒,或库拉索酒,不管甜的还是不甜的,或樱桃白兰地。我请客,可怜的人!”
“随便哪种我都不在乎!就喝樱桃白兰地吧……淑对我不好,太不好了。我原先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待我!我对她忠心,她也应该对我忠心才是。为了她我把自己的灵魂都出卖了,可她却不愿为我拿她的灵魂作一点点冒险。为了拯救她的灵魂,她却让我的灵魂去下地狱!……不过这也不是她的错,可怜的女人——我敢说那不是她的错!”
看不出阿拉贝娜是怎样弄到钱的,不过他们俩各叫了一杯利口酒,并付了钱。喝完后,阿拉贝娜提议另外叫一种酒;裘德似乎高兴让一个很懂酒道的人亲自陪他享受各种美酒。尽管阿拉贝娜跟着裘德一次次地喝,但他每喝一口时她就只啜一下,她尽量让自己不要喝昏了头——但实际上喝的酒也不少,她的脸已变得通红起来。
这晚她对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充满安慰和甜言蜜语;只要他一说“我不在乎我会怎么样了”——他不断地说着这样的话——她就回答说“可是我很在乎啊!”酒店关门的时间已到,只好把他们请了出来;于是阿拉贝娜用一只手臂搂住他的腰,领着他摇摇晃晃朝前走去。
他们来到街上后她说:“你这个样子我把你带回去,真不知房东会说什么。我想我们已被关在门外了,所以他不得不下楼来开门。”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自己没有个家,这可是糟糕透顶的事。让我告诉你,裘德,我们最好该怎么办。咱们到我父亲的家去——今天我已同他和好点了。我可以领你进去,谁也不会看见你的,到明天早晨你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随便做什么——随便去哪儿。”裘德回答。“见鬼,这关我什么事呢?”
他们就这样朝前走去,像任何一对喝醉了酒的夫妻,她仍然搂着他的腰,而他最后也搂着她了;不过他这样做毫无情爱的意思,而只是因为他太疲乏,太飘摇不定了,需要搀扶而已。
“这——就是殉教者们——被烧死的地方。”他们拖着身子穿过一条宽阔的大街时,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记得——老富勒【注:富勒(1608-1661),英国教士,学者。】在他的《神圣之国》里——我是路过这儿——才想起来了的——老富勒在他的《神圣之国》里说,用火刑处死里德雷【注:里德雷(1500?-1555),英国基督教新教宗教改革家,被支持天主教的女王玛丽一世定为异端,以火刑处死。】时是由史密斯博士布的道,他引作布道题目的经句为:‘我若将我身躯让人烧毁,而却没有慈爱,于我丝毫无益。’——每当经过这里我常会想起这句话来。里德雷是一个——”
“是呀,你说的完全对。你也是考虑得太多了,亲爱的,即便它与我们眼前的事没多大关系。”
“唉,有很大关系的!我就正在将我的身体让人烧毁啊!不过——哈——你不明白的!——这些事情只有淑才能明白!而我却是在诱奸她——可怜的女人!现在她已走了——我也不在乎自己了!你想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然而她那样做却是为了良心上的原因,可怜的淑啊!”
“她该死!——我是说,我认为她是对的。”阿拉贝娜打着呃说。“我像她也有自己的感情,我感到在上帝眼里我是属于你的,不属于任何别人,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改过——呃——迁善不嫌晚嘛——呃!”
他们已经来到她父亲住的地方,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在屋里摸着灯。
此时的情形,与很久以前他们摸进克雷斯考布那间小屋的情形,并非完全不同。或许阿拉贝娜的动机也没什么两样。不过裘德并没有想到这点,尽管她想到了。
“我找不到火柴,亲爱的。”她把门拴好后说。“不过没关系——走这边。尽量轻一点。”
“真是一团漆黑呀。”裘德说。
“把你的手给我,让我领着你走。就这样。快坐下来,我把靴子给你脱了。我不想吵醒他。”
“谁?”
“父亲呀,不然他又会骂我一顿的。”
她把他的靴子脱下来。“好啦,”她耳语道,“抓住我——别管你有多重。现在——1梯,2梯——”
可是——难道我们在马里格林外面那间旧屋子里吗?”裘德麻木地问。“我已好多年没到这里面来了!嗨,我的那些书在哪里?你告诉我好吗?”
“我们在我的家里,亲爱的,这儿没有人能发现你醉成什么样子。注意——3梯,4梯——对啦。现在咱们继续往上走吧。”
7
阿拉贝娜正在楼下的后屋里准备早饭,这个住所不大,是她父亲最近才租下的。她把头伸进前面小小的猪肉店里,告诉她父亲唐先生说早饭已准备好了。唐极力显得像个很在行的猪肉屠户似的,身上穿着油腻腻的蓝色罩衫,腰上系着一根皮带,一把钢刀挂在上面晃来晃去;听见她的话他立即走进来。
“今天上午你得照管一下店子。”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必须去拉姆斯托弄些内脏和半条猪肉,还要去别的地方。你要住在这儿就得出一把力,至少帮我把生意做起来了再说!”
“唔,今天我可说不上来。”她认真地看着他的脸。“我得了一个宝贝东西在楼上。”
“哦?是什么?”
“丈夫——快成了。”
“胡说!”
“真的。是裘德。他又回到我身边来了。”
“就是你最初那个?唉,真该死!”
“你瞧,让我告诉你吧,我过去的确总是很喜欢他的。”
“可是他怎么会跑到楼上去呢?”唐问,很幽默的样子,朝着天花板上点一下头。
“别问些让人烦恼的问题好吧,爸。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留在这儿,直到他和我——又像过去一样。”
“像过去怎样?”
“成为夫妻呀。”
“哈……唔,这可是我听说过的最稀奇古怪的事呀——重新嫁给原来的丈夫,世上的小伙子并不少嘛!以我看他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要是我,我就会重新找一个。”
“对一个女人来说,为了体面,重新让她原来的丈夫回到自己身边也不是一件怪事,虽然一个男人想让他原来的妻子再回来——唔,也许是很滑稽!”阿拉贝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父亲也和她一起笑着,不过声音更有节制一些。
“你对他客气一些就行了,其余的我会做。”她说,又恢复严肃认真的态度。“今早他对我说,他的头疼得都几乎要裂开,好象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这也难怪,因为他昨晚喝的酒太杂了。咱们一定要让他在这儿快快乐乐住一两天,别让他再回自己寓所去。不管你先付了些什么钱我都会还你。不过我得上楼去看他现在怎样了,可怜的宝贝儿。”
阿拉贝娜走上楼去,轻轻打开第一间寝室的门往里探看。她看见她的这位剪了发的参孙【注:参孙,古犹太人领袖之一,以身强力大著称。】还睡着,便走到他床边站在那儿看他。因为头晚狂饮了太多的酒,他的脸热热的,红红的,这倒使他看起来不像平常那么脆弱了;他那长长的眼睫毛,黑黑的眉毛,以及卷曲的头发和胡须,在白色枕头的衬托下,构成一个男人完整的容貌——阿拉贝娜是一个颇富激情的女人,她仍然感到这个男人值得重新去猎取,这对于一个在经济上和名誉上都十分不利的女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她热切地注视着他,他似乎有所感觉,因为他停止急促的呼吸,睁开了眼睛。
“你现在好了吗,亲爱的?”她说。“是我——阿拉贝娜。”
“啊——在哪里——哦,是的,我记起来了!你让我住在这儿来的……我陷入困境了——身体不好——道德又败坏——真是坏透了!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那么就呆在这儿吧。这个房子里除了父亲和我外,没有别人,你可以一直休养到完全好了为止。我会去石场对他们说你给累倒了。”
“我不知道寓所里的那些人在怎么想!”
“我会向他们解释的。也许你最好让我去把房租付了,不然他们会以为我们逃跑啦?”
“不错。我那儿衣袋里有足够的钱付房租。”
他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闭上眼睛,因为日光射在他那颤动的眼球上让他受不了;然后裘德似乎又打起盹儿来。阿拉贝娜拿起他的钱包,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穿上出门穿的衣服,朝她和他头晚离开的寓所走去。
还不到半点钟时间,阿拉贝娜又转过那个拐角出现了,她走在一个推手推车的青年男子旁边,车上堆着裘德所有的家当,以及几件她带到那个寓所去暂住的东西。裘德由于头晚不幸精神崩溃,此时身体备受痛苦;又由于她失去了淑,处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时任凭阿拉贝娜摆布,所以他心里也痛苦不堪,以致当他在这个陌生的卧室里看见自己那几样动产被打开放在面前,里面还混杂些女人的衣服,他简直没去想它们是如何跑到这儿来的,或者它们的到来竟意味着什么。
“瞧,”阿拉贝娜对楼下的父亲说,“这几天咱们家里一定不要断了好酒。我知道他的脾性儿,他有时情绪会非常低落,可怕极了,只要他一这样就绝不会对我作出任何体面的事来,那时他又会把我抛开不管了。咱们一定要让他快快乐乐的。他银行里有一点存款,并且还把他的钱包给了我,让我去付一切必要的东西。你得同意这样,因为我必须随时准备好,一旦他有心情时就把他抓住。瞧,你可得付酒钱。咱们如能安排一下,请几个朋友,举行一个非正式的狂欢聚会就行了,这样既能为店子作广告,又帮助了我。”
“这事儿谁都能轻易安排好,只要有吃有喝的……哦,不错——它可以给店子作广告——这倒是真的。”
裘德最初时眼睛颤动得可怕,脑子也一跳一抽地疼痛,3天以后才好些了,不过他仍感到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这几天阿拉贝娜给他喝了些什么——如她所说,为的是要让他快快乐乐的。就在这天,举行了由她所提议的非正式狂欢聚会,好让他像闹钟一样上足发条,一触即发。
唐刚刚办起他这个可怜的小猪肉香肠店,所以至今几乎没什么顾客;然而,这个聚会为它作了一个很好的广告,唐家店子在基督寺某一阶层的人中还真有一个臭名声——这些人对于学院、学院的工作和生活方式都一无所知。除了阿拉贝娜和她父亲提出要请的人外,他们还问裘德是否也能请点他的客人;他怀着毫不在乎、郁郁不乐的心情,提到乔大叔、斯塔格和那个老朽的拍卖商,以及他记得自己几年前常去那家远近闻名的酒店时,另外的几个常客。他还提到了“雀斑”和“快乐亭”。不管是哪一个男客阿拉贝娜都答应,但就是把女客排除在外。
另外一个他们认识的人——补锅匠泰勒——尽管也住在同一条街上,但他们却没有请;在他们举行狂欢的那天晚上,他很晚了才收工回家,并到店子上来想买点猪脚。猪脚一只也没有了,不过店里的人答应第2天上午卖给他一些。泰勒询问时,瞥了一眼后屋,看见唐请来一些客人,他们坐成一圈,打牌、喝酒或干别的,尽情享乐着。然后他回家去睡觉了。次日早晨他出来时心里纳闷儿,不知那个聚会进行得怎样。他心想,这个时候没必要去店子上买猪脚,唐和他女儿可能还没起床,假如他们昨晚狂欢到很晚的话。然而,他路过时发现店门开着,还能听见里面的声音,尽管肉店的窗板没有放下来。他走过去拍了拍起居室的门,并把它打开了。
“啊——哎呀!”他吃惊地叫道。
只见主人和客人还坐在那儿打牌,抽烟,谈天,与他11小时前离开时的情景一模一样;煤气灯还燃着,窗帘也没打开,虽然外面两小时前就大天亮了。
“是呀!”阿拉贝娜叫道,哈哈大笑。“我们都还在这儿玩哪。我们应该为自己感到可耻,是吗!不过你明白,这是某种庆祝乔迁的聚会,我们的朋友都不着急。请进来吧,泰勒先生,快坐下。”
这位补锅匠,或者说是破产的五金商,很乐意地走进去在一个位子上坐下来。“我恐怕会耽误1刻钟,不过没关系。”他说。“唔,说真的,我刚才往里面看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好象我一下子又被抛回到昨晚一样。”
“是这么回事。给泰勒先生倒杯酒吧。”
这时他注意到,她正坐在裘德旁边,搂着他的腰。裘德也像其余的人一样,显现出怎样在尽情享乐狂欢的表情来。
“瞧,说句实话,我们在等待法定的时间到来哪。”她继续忸忸怩怩地说,尽力使她的醉颜显得好象是少女的红晕一般。“裘德和我已决定我们双方和好,重新结合,我们毕竟发现谁也离不开谁。所以,我们大家同意玩个通宵,等时间一到就去举行婚礼,因为这个主意不错。”
裘德似乎对她宣布的话并不怎么注意,或者说实际上对任何事情都不太注意。泰勒的到来又使客人们增添了精神,他们仍坐在那儿玩着,最后阿拉贝娜低声对她父亲说:“咱们现在可以走了。”
“可是牧师还不知道吧?”
“知道,我昨晚告诉他我们可能8、9点钟去,为了面子这事要尽可能早一些,尽量不声张,因为这是我们的第2次婚姻,假如人们知道了会带着好奇心来观看的。牧师很赞成这样做。”
“哦,好吧,我都准备好了。”她父亲说,站起来抖了抖身子。
“瞧,亲爱的,”她对裘德说,“走吧,正如你答应的。”
“我什么时候答应什么了?”他问。她运用对酒这一行的特殊知识先把他灌醉,现在又差不多让他清醒过来——或者说在那些不认识他的人看来是如此。
“唉呀!”阿拉贝娜说,装做吃惊的样子。“我们今晚上坐在这儿,你好几次答应了要和我结婚的。这些先生们都听见了。”
“我可不记得。”裘德固执地说。“只有一个女人——不过在这个迦百农【注:迦百农,《圣经》中的地名。】里我可不愿提到她的名字!”
阿拉贝娜朝着她的父亲看去。“瞧,福勒先生,别让自己丢脸吧。”唐说。“你和我女儿已经在这里一起住了3、4天,我肯定认为你要和她结婚。如果不是这么看的,我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在我家里发生。为了名誉你一定要现在去和她把婚结了。”
“别说些有损我名誉的话!”裘德激动地阻止说,站起身。“我宁愿和巴比伦【注:Babylon,巴比伦式的城市,奢华淫靡的城市。】淫——结婚,也不愿作有损名誉的事!我这绝不是在说你,亲爱的。这只不过是一种修辞手段——他们在书中怎么说来着——夸张法。”
“把你的修辞手段留着吧,朋友们给了你安身的地方,你难道不知道回报吗?”唐说。
“如果我为了名誉不得不娶她——我想是这样吧——虽然我像个死人一样,并不知道自己怎么和她到了这儿——我会娶她的,上帝保佑我吧!有生以来我从没对一个女人或任何生物做过有失体面的事。我并不是一个愿意牺牲女人来救自己的男人!”
“好啦——别在乎他,亲爱的。”她说,将脸颊贴着裘德的脸颊。“上楼去洗洗脸吧,穿得整洁些,然后我们就出去。快别和父亲争吵了。”
他们相互握了握手。裘德和她一起上了楼,很快就下来了,此时看起来整洁而沉静。阿拉贝娜也急冲冲地把自己打扮收拾好,唐陪着他们走出屋子。
“你们别走。”她分手时对客人们说。“我已让小女佣在我们出去时准备早饭,等我们回来后大家都吃一些。然后再喝杯浓茶,这样你们回家时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阿拉贝娜、裘德和唐出去办婚事后,这一群客人们都打着呵欠,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他们饶有趣味地谈论着当时的情况。补锅匠泰勒是最清醒的一个,所以讲的道理最清楚明白。
“我不想说反对朋友们的话,”他说,“但是一对离了婚的男女又复婚是好象太稀奇古怪了!依我估计,假如他们第1次都打不起精神过下去,第2次也会同样如此。”
“你认为他会和她结婚吗?”
“他已经上了那个女人的当要顾全名誉了,所以他会的。”
“他不可能马上就这样去结婚。还没弄到结婚证或其它任何东西呢。”
“唉呀,她已经弄到了。难道你没有听见她都对她父亲说了吗?”
“唔,”补锅匠泰勒说,重新在煤气火焰上点燃烟斗。“整个看来,连腿带胳膊看来,她长得也并不丑——特别是在烛光的映照下。当然啦,你总不能指望已经用过的半便士钱,还和刚从造币厂出来的新币一样呀。但对一个天南地北都闯荡过一番的女人来说,她已算是够过得去的了。也许她的腰稍微粗了点,不过我就是不喜欢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女人。”
小姑娘在他们一直用着的桌上铺桌布准备吃早饭,连溅在上面的酒也没擦掉;她这样做时,他们的眼睛便跟着她移动。窗帘拉开了,这下房里才像个早晨的样子。可是一些客人就在他们的椅子里睡着了。有一两个客人走到门前去,不止一次地沿街注视着。为首的便是补锅匠泰勒,一会儿后他带着狡诈的表情返回身来。
“哎呀,他们回来了!我想那事已办成了吧!”
“没有。”乔大叔跟着他进来说。“相信我的话,他一定在最后一刻发脾气不干了。你看他们走路的样子就很不对劲儿,这不说明了他们没结成婚吗!”
大家都静静等着,直到听见去办婚事的3个人走进房子里来。首先进来的是阿拉贝娜,看她那兴高采烈的神气,就知道她的计谋得逞了。
“我想你该叫福勒夫人了吧?”补锅匠泰勒故作彬彬有礼地说。
“当然呀。又成为福勒夫人了。”阿拉贝娜和蔼可亲地回答,脱去手套伸出左手来。“这就是把我们俩锁到一块儿的东西【注:指结婚戒指。】,瞧……唔,他真是一个很不错、颇有绅士风度的人。我是指那位牧师。婚礼举行完后,他像个婴儿一般轻轻柔柔地对我说:‘福勒夫人,我衷心祝贺你。听了你和你丈夫过去的经历,我认为你们做了一件正确恰当的事情。至于你过去做夫人时犯的错误,以及他做丈夫时犯的错误,我想你们应该得到世人的原谅,既然你们都原谅了对方。’他说。是的,他是一个很不错、颇有绅士风度的人。‘严格说来,教会在其教义里是并不承认离婚的。’他又说。‘你们无论在出去或进来时,都要记住婚礼上的这句话:上帝所许配的不可让人分开。’是呀,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很有绅士风度的人……不过,裘德,我亲爱的,当时连一只猫也会为你觉得好笑!你走路总是那么直直的,身子也是那么不偏不斜的,别人会以为你是要学着做法官了呢;不过我知道你眼睛一直模糊着,从你笨手笨脚在我手指上戴戒指这事上我就知道。”
“我说过为了保全一个女人的名誉,我——任何事都愿意做。”裘德咕哝道。“现在我不是做到了吗!”
“这下好啦,亲爱的,快来吃点早饭吧。”
“我还想——再喝点——威士忌。”裘德呆头呆脑地说。
“别胡说啦,亲爱的。现在不行!酒全部喝光了。茶会让我们清醒过来的,然后我们又会像云雀一样清爽了。”
“好吧。我又——和你结婚了。她说过我应该再和你结婚的,我马上就照办了。这才是真正的宗教呀!哈——哈——哈!”
8
米迦勒节【注:米迦勒节,9月29日,英国4大结帐日之一。】到来又过去,裘德和阿拉贝娜又结婚后只在她父亲家里住了很短时间,现在已搬到离市中心更近的一个寓所的顶楼上住下。
在结婚后的两三个月里他只干了几天活,身体每况愈下,现在已病得十分严重。此时他正坐在炉火前的一把扶手椅里,不住地咳嗽。
“我费了那么多心重新嫁给你,可真捡了个便宜啊!”阿拉贝娜对他说。“我不得不完全把你供养起来——结果就会是这样的!我不得不去做黑香肠【注:黑香肠,用血、板油等制成。】和一般香肠,然后沿街去叫卖,这一切都是为了养活我根本没有必要负担的病丈夫。为什么你身体越来越坏了呢,这样让人失望了呢?咱们结婚的时候你可是好好的呀!”
“啊,是的!”他说,讥讽地笑道。“我一直想着我们第1次结婚一起杀猪时那种可笑的感觉。我现在感到,假如什么东西能像我当年对待那只动物一样对待我,那便是对我最大的仁慈了。”
这就是他们之间现在每天都要进行的某种谈话。房东已听说这是一对古怪的夫妇,曾怀疑他们是否真的结婚了。特别是一天晚上他看见阿拉贝娜喝了一点加香料的甜酒后去吻裘德;他正要通知他们搬出去,但是一天夜里,他又偶然听到她在用激烈的言词责骂裘德,最后还把一只鞋往他头上扔去,从他们说话的口气里他看出他们是真正的夫妻。他因此认为他们也一定是体面的人,所以就不再说什么了。
裘德的身体仍不见好转,有一天他非常犹豫地要求阿拉贝娜为他办一件事情。她漠不关心地问他什么事。
“给淑写封信。”
“你究竟——想要我给她写信做啥?”
“问问她情况怎样,是否愿意来看看我,因为我病了,想——再看她一次。”
“你就是这样的人,侮辱你合法的妻子,竟然让她做这种事!”
“正是为了不侮辱你我才让你做的。你知道我爱淑。我希望自己坦率一些——事实明摆着:我爱她。我可以找到一打办法给她寄信去而不让你知道。不过我希望对你、对她丈夫都光明正大。通过你给她写信去至少不存在通奸的迹象。如果她还保持一点过去的性格,她会来的。”
“不管什么样的婚姻,或婚姻的权利和义务,你都一点不尊重!”
“我怎么看又有什么关系呢——像我这样一个可怜虫!世上谁来看我半小时会要紧吗——我的一只脚已埋进坟墓了!……好啦,请你写吧,阿拉贝娜!”他恳求道。“我这么坦率,你也应该气量大一点儿呀!”
“我想这是不行的!”
“难道一次都不行吗——啊,求你写吧!”他感到由于自己体弱多病,身上的尊严也荡然无存了。
“你要让她知道你的情况做什么?她不想见你的。她是那种见船沉了撒腿就跑的老鼠!”
“别说了,别说了!”
“我还对你忠心耿耿呢——比谁都傻!还要让那个娼妇到这个屋子里来!”
这句话几乎刚一说出,裘德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阿拉贝娜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把她仰身推倒在旁边的一把小睡椅上,同时用膝盖顶住她。
“你再说一句那样的话,”他低声说,“我就杀了你——现在就杀了你!那样我就什么都得到了——我自己的死该不算是最小的收获吧。所以别认为我说的话毫无意义!”
“那你要我干什么?”阿拉贝娜气喘吁吁地说。
“保证绝不再说她了。”
“好吧,我保证。”
“我相信你的话。”他轻蔑地说,放开了她。“可是你的话究竟值多少我可说不准。”
“杀猪你是不行的,但是杀我却行!”
“哈——这下真让你说对了!不——我杀不了你——即便在发怒的时候。别再嘲笑我了!”
然后他又咳得非常厉害起来,躺在椅里面色如死人一般苍白,这时她就用一个鉴定者的眼光估算着他的生命。“我会让她来的,”阿拉贝娜咕哝道,“如果你同意她来这儿时,我要一直在这屋里陪着你。”
他本性中存在着更温柔的一面,并且他渴望着见到淑,所以无法反对她的要求,尽管她的话把他给激怒了。于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说:“好吧,我同意。只要让她来一趟!”
晚上他问她是否把信写了。
“写啦,”她说,“我给她写了一封短信说你病了,请她明天或后天来一趟。信还没寄出去。”
第2天裘德怀疑是否真的把信寄了,但不想再去问她;于是怀着一个靠一滴水、一块面包渣就能活的愚蠢希望,焦虑不安地期待着。他知道几班火车可能到达的时刻,每一次车该到时都倾听着她到来的声音。
她并没有来,可是裘德不想再和阿拉贝娜说这事了。随后一整天他也在希望着、期待着,但仍不见淑的踪影,也没有回一封短信。然后裘德心里断定阿拉贝娜绝没有把信寄出去,尽管她已写好。从她的态度举止上就看得出来。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她没有来看他,使他失望地流下眼泪。事实上他的怀疑是有充分根据的。阿拉贝娜也像其他一些护士一样,认为对病人的职责就是要尽量使他镇静,而不是真要满足他那些古怪的念头。
关于自己的希望或猜测,他再没有对她说起一个字。他内心默然地产生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决定,这个决定假如没给他增添力气,也使他变得坚定和镇静了。有一天她离开了两个小时,中午回到房间时发现那把椅子是空的。
她猛然一下子坐到床上,沉思起来。“见鬼,我这个男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她说。
整个上午从东北方下过来的飘泼大雨时断时续,站在窗旁看着那些水柱,似乎谁也不可能相信任何一个病人会在这时冒险出去——那等于是去送死的。然而阿拉贝娜深信他已经出去了,她在房子里四处找了一遍后,这种看法就成了一种确切的事实。“如果他是这样一个傻瓜,就让他去吧!”她说。“我有什么办法呢。”
此时裘德正坐在一辆开往奥尔弗雷兹托的火车上,一身裹得古里古怪的,脸色像用雪花石膏做的纪念塑像一般苍白无血,其他乘客们都非常吃惊地盯着他。1小时后,人们看见这个瘦弱的身躯拖着那长大的外衣和毯子,伞也没有,沿着5英里路程朝马里格林走去。他的脸上表现出坚定不移的意志,唯有这个意志支撑着他;然而他这虚弱之躯,却只能给他一个可悲的根基。在爬那段上山的路时风猛烈吹打在他身上,但他仍迎着大风向前,下午3点半他便站在了马里格林那口熟悉的井旁。雨把每一个人都关在屋里,所以裘德穿过草地去教堂时谁也没有注意;他发现教堂的门开着。他站在那儿看看前面的学校,从那里像往常一样传来小孩们念书的声音——他们此时还没有学会造物主的呻吟呢。
他在那儿等着,直到看见一个小男孩从学校里出来,显然是由于某种原因让他提前走了的。裘德向他招招手,孩子便过来了。
“请你去校舍告诉一下菲洛特桑夫人好吗,问她可不可以到教堂来几分钟。”
孩子去了,裘德还听见他敲那个住所门的声音。然后他又往教堂里面走得更进去一些。周围一切都是新的,只有几件从拆除的旧教堂里保存下来的雕刻品,安装在了新砌的墙壁上。他就站在这些旧雕刻品旁边,它们似乎与此地他和淑已死去的祖先们同属一族似的。
门廊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你还以为那不过是又多了些雨滴呢。他回头看去。
“啊——我可没想到会是你!我没有——啊,裘德!”她歇斯底里起来,声音先哽塞了一下,接着就一直哽塞得说不出话了。他向她走过去,但她很快恢复过来,往后退着。
“别走——别走啦!”他哀求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了!我想,在这儿和你见面没有到你家里去那么冒昧。以后我再不会来了。所以别对我太残酷了吧。淑,淑啊!咱们这是死抠字句,而‘字句叫人死’!【注:引自《新约·哥林多后书》第3章第6节。】”
“我不会走的——我也不想对你无情啊!”她说,嘴哆嗦着,眼泪流了下来,让他走得更近一些。“可你在做了那样一件正确的事以后,为什么还要来做这个错事呢?”
“什么正确的事?”
“重新和阿拉贝娜结婚呀。奥尔弗雷兹托的报纸都报道了。从某种恰当的意义上说,她从来都不属于任何别人,只属于你,裘德。因此你做得很好——啊,做得很好!——认识到了这一点——又把她重新娶回到你身边了。”
“老天在上——难道这就是我打老远来听你说的吗?假如我生活中还有什么更卑劣堕落、违背道德、不合人情的事,那就要算我和阿拉贝娜这个你所谓正确的、而实际上不过是庸俗的婚姻了!你也一样——你自称为菲洛特桑的夫人!他的夫人!事实上你是我的夫人。”
“别让我又吓跑啦——我是很脆弱的!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很坚决果断。”
“我弄不明白你怎么会这样——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实在弄不明白!”
“这你就别管了。他对我来说真是一个仁慈的丈夫——而我——我挣扎过,抗争过,斋戒过,祈祷过。我任自己几乎彻底屈服了。你切不要——好吗——唤醒——”
“啊,你这个亲爱的小傻瓜,你的理性都到哪里去了?你好象已无可奈何了!假如我不知道一个有你这种感情的女人,已完全不能求助于理性了,我会和你争辩一番的。或者说你是在欺骗自己,正如很多女人在这些事上都那样,并不真正相信你所装做的事,而只是一味满足于一种虚假信念所带来的舒适的情感!”
“舒适?你怎么能对我如此冷酷无情呢!”
“我曾经有幸看到你那些充满希望的显示人性的才智,然而现在你却成了一个又可怜、又悲伤、又软弱、又忧郁、身心受到极大摧残的人!你对世俗的鄙视到哪里去了?我可是宁死不会屈服的!”
“你真让我受不了,你几乎是在羞辱我,裘德!你快走开吧!”她立即转身要走。
“我会走的。我再也不会来看你了,即使我还有力气来——但我是不会再有力气啦。淑,淑,你不值得男人的爱!”
她的胸部一起一伏着。“你那样说我可忍受不了!”她突然说道,盯了他一会儿,又冲动地转过身来。“别,别看不起我呀!吻我吧,多给我些吻,说我不是一个懦夫,不是一个卑鄙的骗子——我受不了啦!”她向他冲过去,吻他,继续说:“我必须告诉你——啊,我必须告诉你——我亲爱的爱人!那只是一个——教堂的婚礼——我是说表面上的婚姻!他一开始就向我这么提议的!”
“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只是一种名义上的婚姻。从我回到他身边以后,我和她的关系仅此而已,再没别的!”
“淑啊!”他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用力吻她。“如果痛苦也懂得幸福的话,我现在就有了一刻的幸福!现在,看在一切你认为神圣的事上,告诉我实话吧,别撒谎。你确实还爱我吧?”
“我爱你!你知道得很清楚!……但我不应该这样!我不应该也吻你,尽管我愿意!”
“可是你吻我吧!”
“不过你又是这么可爱!——你看起来病得多么——”
“你也一样啊!让我再吻你一下,为了纪念我们那些死去的孩子——你的和我的孩子!”
这句话似乎给了她当头一击,她低下头。“我不应该——我不能继续这样了!”她顿时气喘起来。“不过好啦,好啦,亲爱的,让我也吻你吧,我吻啦,吻啦!……现在我要为我的罪恶永远恨自己了!”
“别那样——让我再作最后一次恳求吧。听我说啊!我们都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才重新结婚的。我给灌醉后去结的婚,你也一样。我被酒醉了,你被信念醉了。不管哪种形式的醉都让我们丧失了更高尚的远见……所以就让我们抛弃错误,一起逃走吧!”
“不行,我再说一次不行!……你为什么要诱使我走得这么远呢,裘德!这样做太残忍了!……不过我现在已经能够自制。别再跟着我——别再看我。可怜可怜我,快离开我吧!”
她朝教堂东端跑过去,裘德照她说的转身离开了。他头也没回,裹紧毯子(她没有注意到),径直走去。当他经过教堂末端时,她听见他的咳嗽声与打在窗上的雨声混合在一起;即使现在她仍然没有完全屈服于身上的枷锁,仍然怀着人类之爱的最后一点本能,所以她一下跳起来,好象要去救他似的。但是她又跪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耳朵,直到他所有的可能听到的声音都消失为止。
这时他来到草地的角处,从这儿那条小路穿过了他小时候赶白嘴鸦的那片田野。他转过身,又回头看一眼教堂,淑还在里面;然后他向前走去,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看到那种情景了。
秋冬季节在威塞克斯的上下游有一些寒冷的地方,但是当刮着北风或东风时,最冷处要算高地上“褐房子”旁的那个山顶了,通往奥尔弗雷兹托的路就是从这儿与那条古老的山脊小路交叉的。在这儿,初冬即下起雨夹雪来,落满一地;在这儿,春天的霜冻久久不融化。就是在这东北风的风口上,裘德冒雨前行,浑身都湿透了,因力气不如先前只好走得十分缓慢,这当然就不足以使他身上保持暖和。他来到里程碑旁,虽然下着雨,他还是把毯子铺在地上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在继续赶路以前,他先去摸了一下碑后面他自己刻的东西。它仍然还在,但是差不多已被苔藓覆盖。然后他经过了他和淑的祖先曾经被绞死的地点,下山去了。
他到达奥尔弗雷兹托时天色已黑,他在那里喝了一杯茶,因为他这时不由感到透骨的寒冷,不喝点东西实在受不了。要赶回家里他必须坐一段路的汽车,两路电车,每转一次车还得等不少时间。这样,他回到基督寺时已经晚上10点钟了。
9
阿拉贝娜站在月台上。她上下打量着他。
“你去看她了吗?”她问。
“去了。”裘德说,又冷又累,踉踉跄跄。
“好啦,现在你最好回家吧。”
他走的时候雨水从身上直往下淌,咳嗽时不得不把身子靠在墙上。
“你这下自己去了结啦,好家伙。”她说。“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这一点。”
“我当然明白。我本来就打算要自己去了结的。”
“什么——去自杀吗?”
“不错。”
“哎呀,天哪!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去自杀。”
“听我说,阿拉贝娜。你以为你比我强壮;现在看来,从身体上讲是这样。你推我一下我也会东倒西歪的。那天你并没有把信寄出去,对此我也不能怨恨。但是从另一方面讲我也不像你想的那么软弱。我先就认定了,一个因患了肺炎整天被关在屋里的人,一个在世上只剩下两个愿望的家伙——去看望某个女人,然后离开这人世——只要冒雨去走这一趟,就可以干净利落地一举实现这两个愿望。现在我已实现了自己心愿。我最后一次见到了她,并且也结束了我自己——结束了从来就不应该开始的狂热的生命!”
“老天爷——你真是谈得多么玄妙啊!你不想喝点什么热的东西吗?”
“不,谢谢。咱们回家吧。”
他们朝前走去,经过那些寂静的学院,裘德不断停下来。
“你在看什么?”
“无聊的幻觉。在我最后一次走过这里时,我也像第一次走过这里时一样,好象隐隐看见了那些死者的幽灵!”
“你是一个多么古怪的家伙呀!”
“我似乎看见他们了,还几乎听见他们行走的沙沙声。但我对这些幽灵并不像当时那样完全敬重了。我对他们一半的人都不相信。那些神学家,宗教辩护家,以及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玄学家,专横的政治家,还有别的,都不再使我感兴趣。一切都被这严峻的现实磨得粉碎!”
在淡淡的灯光下,裘德的面容如死人的一般苍白,那表情真好象他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看见了人影一样。有时他静静地站在拱廊旁边,像看着某人从里面走出来似的;然后他又看着一扇窗户,像发觉窗后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似的。他又似乎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并重复着那些话,仿佛要推测出那些话的意思。
“他们好象在嘲笑我!”
“谁?”
“哦——我刚才在自言自语!这儿到处都是幽灵——在学院的拱廊里,在那些窗里。他们过去常常是显得很友好的,特别是艾迪生、吉本和约翰逊,还有布朗博士和主教肯——”
“咱们快走吧!什么幽灵!除了一个该死的警察外,这儿不管活的死的什么也没有。我还没见过这么空荡的街道呢。”
“你想想看吧!那位‘自由诗人’过去常在这儿散步,还有那位伟大的‘忧郁解剖学者’就常在那儿!”
“我不想听你说他们!他们让我心烦。”
“沃尔特·罗利正在那条小巷里向我招手呢——还有威克利夫——哈维——胡克——阿诺德——以及牛津运动中所有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
“我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告诉你!我关心那些不存在的死人干什么?我敢发誓说,你喝酒时比没有喝酒时还更清醒!”
“我得休息一会儿。”他说。他停下来,抓住栏杆,目测着学院正面的高度。“这是古老的朱色学院,那是石棺学院;在小巷那面是锡杖学院和督德学院;那面一直过去都是红衣主教学院,它的正面很宽阔,窗户都好象是眼睛,眉毛往上扬着,那是表明大学看见我这样的人如此努力,露出斯文的惊讶来。”
“咱们快走吧,我请你吃点什么!”
“很好。那样我才能回到家里,因为我感到从红衣主教学院草地上吹过来的雾真冷,好象死神的爪子狠狠把我抓住了。正如安提戈涅【注:安提戈涅,希腊传说中俄狄甫斯和他的母亲伊俄卡斯忒由于不知情而乱伦所生的女儿。】说的那样,我既不在人中间又不在鬼中间生活。但是,阿拉贝娜,等我死了以后,你会看见我的幽灵在这些幽灵当中飘来飘去的!”
“胡说!你毕竟不会死的。你还够顽强呢,老公。”
此时马里格林已到夜晚,雨从下午下到现在仍无减退的迹象。大约裘德和阿拉贝娜在基督寺的街上走回家去时,寡妇埃德琳穿过了那片草地,打开小学教师住宅的后门;她经常睡觉前都这样,为的是帮助淑收拾东西。
淑正在厨房里不知所措地瞎忙着,因为她不是一个很好的家庭主妇,尽管她尽力为之。她对于家庭的琐事越来越不耐烦。
“啊呀,你干嘛要自己在那儿做,我不是专门来帮你的吗!你知道我会来的嘛。”
“唔——我不知道——我忘记了!哦不,我没忘记。我这样做是有意要训练训练自己。从8点钟开始我就在擦楼梯了。我必须学会做家务。以前我忽视了家务是可耻的!”
“你干嘛要这样呢?他会到一所更好的学校去教书,也许最后还会当上一名牧师,然后你们就可以雇两个佣人。把你那双好看的手弄坏了真可惜呀。”
“别说我这双好看的手了,埃德琳夫人。就是我这好看的身躯才把我给毁了!”
“算啦——你哪儿还有什么身躯可谈!你倒更让我觉得你是一个精灵。不过你今晚上好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亲爱的。丈夫发脾气了?”
“没有。他从来不发脾气。他早早就去睡了。”
“那又是什么事呢?”
“我不能告诉你。今天我做了一件错事。我真希望把这错事连根拔除……唔——让我告诉你吧——裘德今天下午来过这儿,我发现我还爱着他——啊,这是多么恶劣呀!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
“哈!”寡妇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会怎样的!”
“不过以后不会这样了!我还没有告诉丈夫他来过的事,没有必要再拿这事去烦他,因为我打算再也不见裘德了。我要做到问心无愧,尽到我对理查德的义务——我要舍身赎罪——这是根本的办法。我一定要这样!”
“我才不会那样呢——既然他同意照另外一种样子生活,并且事实上3个月来不是过得很好吗。”
“不错——他是同意我愿怎么过就怎么过,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强求他这样纵容我。我本来就不应该接受这种事。把这种生活倒转过来是很可怕的——但我必须对他更公正一些。啊,我为什么会这样不勇敢呢!”
“他身上什么东西招你不喜欢?”埃德琳夫人好奇地问。
“我不能告诉你。是某种……我不能说。让人可悲的是,谁也不会承认我这样的感觉是一种理由,所以我也就没什么借口可说了。”
“你告诉过裘德是什么吗?”
“从来没有。”
“我当年曾听到过关于丈夫们的奇怪传说。”寡妇放低声音。“人们说当天使来到世间时,魔鬼夜里就变成丈夫的形体,让可怜的女人们受尽折磨。可是我不知道那种事怎么会钻进我脑子里来,因为那也只不过是个传说……今晚的风雨真大呀!瞧——别急于去改变什么事情,亲爱的。仔细想想再说。”
“不,不!我的心本来很软弱,我现在已鼓起勇气要更有礼貌地待他了——必须现在就去——马上去——趁我还没有失掉勇气!”
“我认为你并不应该勉强自己的脾性儿。任何女人也不需要这样。”
“这是我的义务呀。我要把这杯苦酒喝得一点不剩!”
半小时后埃德琳夫人戴上帽子,披上披肩,准备离开,淑好象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别——别——别走呀,埃德琳夫人。”她恳求道,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忙不安地回过头。
“可是我该回去睡觉了呀,孩子。”
“对,不过——这儿有一个空余的小房间——就是我的那间。什么都是现成的。请留下来吧,埃德琳夫人!——我早晨会需要你。”
“哦,好好吧——如果你要我留下,我倒不在乎。我那个破房子不会有事的,不管我回不回去。”
然后她拴好各道门,她们一起上了楼。
“你在这儿等一下,埃德琳夫人。”淑说。“我先到我那个房间去一会儿。”
淑把寡妇留在楼梯口,转身进到自从她到马里格林后一直独用的寝室,并把门又关上,在床前跪了一两分钟。然后她站起身,从枕头处拿起睡衣换上,最后朝埃德琳夫人走出来。在对面房间里可以听见一个男人打鼾的声音。她和埃德琳夫人道了晚安,寡妇便走进淑刚才腾出的屋子。
淑拉开另一个寝室的门闩,这时她好象昏厥了一般,身子在门外坐下去。她又爬起来半打开门,叫了声“理查德”。话一出口她就显然哆嗦起来。
鼾声有一会儿完全停止了,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淑似乎得到解脱,急忙又跑到埃德琳夫人的寝室。“你上床睡了吗,埃德琳夫人?”她问。
“没有,亲爱的。”寡妇说,又打开门。“我人老了,动作又慢,脱衣服也要费很大的功夫。我还没解开紧身连衣裤呢。”
“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也许——也许——”
“什么,孩子?”
“也许他死了!”她气喘吁吁地说。“那么——我就自由了,就可以回到裘德身边去了!……啊——不行——我忘记了她——还有上帝哪!”
“咱们去听听看。不——他又在打鼾。不过外面的风雨声太大,你只能断断续续听见他打鼾的声音。”
淑又拖着身子过来。“埃德琳夫人,再次向你道晚安啦!”我真对不起把你叫出来。”寡妇又回到她房间。
当淑一个人留下来时,她脸上又表现出紧张、屈从的神情。“我必须这样做——我必须!我要把苦酒喝得一点不剩!”她低声自语。“理查德!”她又叫了一声。
“嗨——什么?是你吗,淑珊娜?”
“嗯。”
“你要做啥?有啥事吗?我就来。”他很快穿上衣服,来到门口。“怎么?”
“我们在沙斯托时,我宁愿从窗口跳出去也不让你靠近我。从那时起我就从来没改变过对你的态度,现在不同了——我是来求你原谅的,求你让我进你屋里。”
“也许你只是认为你应该这样做?我不希望你凭一时冲动而来,正如我以前说的。”
“可是我求你让我进去吧。”她等了一下,又重复道。“我求你让我进去!我已经犯了错误——甚至在今天。我的行为已超出自己的权利范围。我本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过也许我应该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又对你犯下罪过了。”
“怎么啦?”
“我见着裘德了!我原先不知道他要来。然后——”
“然后?”
“我吻了他,还让他吻了我。”
“唉——又是那些老话!”
“理查德,我事先并不知道我们会去吻对方的!”
“多少次?”
“很多次,我说不清。现在回头看这事我真感到可怕。经过此事后,至少我应该这样到你这里来一下。”
“得啦——在我做了那一切之后,你还这样真是糟糕透了!还有什么要承认吗?”
“没有。”她本来还打算说:“我还叫他亲爱的人儿来着。”但是一个忏悔的女人总是要保留一点什么的,所以她就没把那段情节告诉他。她又继续道:“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他谈起过去的一些事情,真让我受不了。他谈起——孩子们。但是正如我已说过的,孩子们死了我不难过——我是说几乎不难过,理查德。因为这样我那段生活全都被抹掉了!”
“唔——关于再也不见他的事。得啦——你真是这么打算的吗?”菲洛特桑的口气里带着某种意味,似乎表明他和淑复婚3个月来,对她一直宽宏大量,充满温情和耐心,然而不知怎么结果并不像所期待的那样令人满意。
“是呀,是呀!”
“也许你愿意把手搁在《新约全书》上发誓?”
“我愿意。”
他回到房间取出一本袖珍的棕褐色《新约全书》。“那么,愿上帝保佑吧!”
她发了誓。
“很好!”
“现在我恳求你,理查德——我是你的人,我希望像我起的誓那样,尊敬你——服从你——让我进去吧。”
“你要仔细想清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让你回到这个家是一回事——而进这个房间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你再考虑一下。”
“我已经考虑好了——我就希望这样!”
“你的精神倒是让人高兴——也许你是对的。既然还有一个情人老在身边缠着,就应该让不完整的婚姻完整才对。不过我第3次也是最后一次重复我提醒你的话。”
“这真是我的愿望!……啊,上帝!”
“你干嘛要说‘啊,上帝’呢?”
“我也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但是……”她穿着睡衣蜷缩在他跟前,他忧忧郁郁地又端详了一会儿她那瘦弱的身躯。“瞧,我原先就认为会有现在这种结果。”他接着说。“经过了这些事后,我什么也不欠你的,不过我愿意接受你的要求,并原谅你。”
他用胳膊搂着她扶她起来。淑吃惊地退后一步。
“怎么啦?”他问,说话第一次严厉起来。“你又躲开我了?——还和过去一样!”
“不是,理查德——我——我刚才在想——”
“你是自己希望到这儿来的吧?”
“嗯。”
“你还记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记得。这是我的职责!”
他把烛台放在五斗橱上面,带她进了门,然后把她抱起来,吻她。她的脸上顿时掠过厌恶的表情,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叫出来。
埃德琳夫人这时已脱去外衣,她正要上床,忽然对自己说道:“啊——也许我最好去看看那个小东西有没有事儿。外面的风雨真大!”
寡妇出去来到楼梯口,发现淑已不见了。“哈!可怜的人儿!我看现在这年头婚礼就好象是葬礼一样。到今年秋天,我跟我那男人结婚已过去55年啦!打那以后年头儿就变了!”
10
裘德的身体自个又好转了一些,因此他在自己的本行里干了几个星期的活儿。然而圣诞节以后他又垮下来了。
他用挣来的钱搬到一个更靠近市中心的寓所。但是阿拉贝娜看出来,他在很长时间内都不可能干多少活;自从她和他复婚后,情况发生了巨大转变,她为此大发脾气。“你这最后一着真是聪明透顶呀!”她总是说。“你娶了我,一文不花就弄到一个护士!”
裘德对她说的话完全无动于衷,甚至经常带着幽默的眼光注视着她辱骂。有时他更严肃一些,躺在那儿时常常漫无边际地自言自语,说着他当年理想的破灭。
“每个人在某方面都有一点本事。”他总这样说。“我的确从来不很强壮,不是干石工活儿的料,特别不适合搞安装。我总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搬动那些大块石头,在没有安上窗子的房屋里,不得不忍受吹进来的寒风,因此老感冒——我想自己身体就是这样开始受损的。但假如有机会,我觉得我能够做成一件事。我能够积累思想,然后再把它们传播给别人。不知道那些学院的创始人想到过我这样的人没有——我这个除了有那点本领就一无是处的家伙?……我听说,不久以后像我那样穷得没法的学生将有更好机会念书。现在人们正在制定一些计划,要让大学的门关得不那么严了,从而扩大它的影响。这事我也知道得不多,并且为时已晚,对我来说太晚了!啊——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更有出息的人,对他们而言可就更晚了呀!”
“你老在叽哩咕噜干什么!”阿拉贝娜说。“我还以为你弄到这个地步,对念书的事早已不再发疯了呢。如果你一开始就理智一些,你现在也就不再对它们发狂了。如今你变得和我们最初结婚时一样糟糕。”
有一次他这样自言自语时,不知不觉把她叫成“淑”。
“我希望你注意在和谁说话!”阿拉贝娜气愤地说。“把一个结了婚的体面女士叫成——”她这时醒悟过来,没让他听到后面的话。
但是后来,当她看到眼前的情况,并且几乎用不着再为淑那个情敌担忧时,她突然宽宏大量起来。“我看你想见到你那个——淑吧?”她说。“好吧,我不介意让她来。如果你愿意就让她来吧。”
“我不想再见到她了。”
“啊——这倒是一个变化哪!”
“也不要告诉她任何关于我的事——说我病了,或任何别的。她已经选择了她的道路,就让她去好啦!”
有一天他真吃了一惊。埃德琳夫人来看他,并且完全是自己要来的。裘德夫人此时对于他心向何处已满不在乎,所以她走出了屋子,让老太太一个人留在裘德身边。他一时冲动起来,问淑怎么样了,然后记起了淑告诉过他的话,直言不讳地问:“我想他们仍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吧?”
埃德琳夫人犹豫一下。“哦,不——现在不同了。她最近开始改变的——完全是她自己愿意。”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急忙问。
“就在你走后的那天晚上。不过那只是要惩罚自己,可怜的东西。他并不希望那样做,但是她一再坚持。”
“淑,我的淑呀——你这个亲爱的傻瓜——这几乎让我受不了啦!……埃德琳夫人——别害怕我这样唠唠叨叨的——一个人长时间躺在这儿,我只好自言自语——她曾经是个有聪明才智的女人,那聪明才智和我的相比,犹如一颗星星和一盏汽油灯相比:她把我所有那些盲目的崇拜都看作蜘蛛一般,只需用一句话就可以把它们一扫而光。然后我们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跟着她的聪明才智崩溃了,她也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变得糊涂起来。男女真是有着奇怪的差异——时光和环境可以使大多数男人开阔眼界,但却几乎总是使女人变得眼光狭小。现在终于发生了最可怕的事——像这样她把自己献给了所厌恶的人,成为礼节的奴隶!她那样敏感,那样羞怯,连风吹到她身上都似乎带点儿敬意……很多年以前,淑和我都处在各自的最佳时期——那时我们头脑清晰,无所畏惧地热爱真理——但时代对于我们而言又尚未成熟!我们的思想超前了50年,这于我们毫无益处。因此那些思想遭到抵触,她因而退缩了,我因而变得无所顾虑并遭致毁灭!……瞧——埃德琳夫人,我就是这样躺在这儿老不断地自言自语。我一定让你觉得烦死了吧。”
“一点不,亲爱的孩子。我听你说一天话也不烦的。”
裘德越是心里想着她带来的消息,越是坐卧不安;他内心怀着极大的痛苦,开始用亵渎神明的可怕语言骂起社会习俗来,这又引起一阵咳嗽。不久楼下传来敲门声。屋里没其他人,埃德琳夫人便自己下楼去开门。
来人和蔼地说:“我是医生。”这个过分瘦长的人就是维尔贝特医生,他是阿拉贝娜请来的。
“病人现在怎样了?”医生问。
“哦,不好——很不好!可怜的家伙,我随便说了些闲话后,他就很烦躁,骂得好凶——这更该怪我。不过瞧——你得原谅一个为自己所说的话受苦的人。我希望上帝也会饶恕他。”
“哦,我上去看看。福勒夫人在家吗?”
“眼下不在,不过很快会回来的。”
维尔贝特上楼去了。这之前裘德已服了这位高明的医生开的药,而每一次阿拉贝娜把药灌进他喉咙里时,他都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此时生活中的一个个遭遇把他逼到绝境,以致他当着维尔贝特医生的面就把对他的意见说了,言词激烈,还用了一些惊人的字眼来形容,所以没多久维尔贝特就匆匆下楼走了。走到门口时他碰见阿拉贝娜,埃德琳夫人此时已离开。阿拉贝娜问他她丈夫现在怎样,但看见医生一脸不高兴,就请他喝点什么。他答应了她。
“我去把喝的给你拿到这儿过道上来。”她说。“今天这房里除我外没有别人。”
阿拉贝娜去给他拿来一瓶酒和一个酒杯,让他喝着。这时她发出压抑的笑声,身子抖动起来。“你这是什么,亲爱的?”他问,咂了咂嘴。
“哦——一点酒呀——不过里面放了点东西。”她又笑起来,说:“我把你自己的春药放进去了,那是你上次在农业展览会上卖给我的,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记得哪!你真是个机灵的女人!不过你得准备好承担后果。”他搂着她的肩头就在那儿吻起她来。
“别这样,别这样。”她低声愉快地笑着说。“我男人会听见的。”
她让他走了,回来时自言自语:“唉!柔弱的女人们必须得早作准备。假如我楼上那个可怜的家伙真的去了——我想他不久会的——我还是别放走机会才好。并且现在我已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挑肥拣瘦了。找不到年轻的也得找个老的呀。”
11
本故事人物的生活笔者已讲到尾声,现在要请读者在最后几页里把注意力放到裘德寝室的内外情景上;此时绿叶成荫的夏季又到来了。
现在他的面容已变得十分瘦削,连老朋友们也会几乎认不出他来。时值下午,阿拉贝娜正在镜子前烫头发——把一根伞的撑条在点燃的蜡烛火焰上烧热,再用它把一绺绺披散的头发烫卷。烫完头发后,她做了个酒窝,然后动手穿戴,回头瞥一眼裘德。他似乎睡着了,尽管他的身子是支撑着的,因为他病得不能躺下去。
阿拉贝娜戴好帽子和手套,一切已准备好,坐在那儿等着,好象在等待某人来取代她护士的职位。
外面传来某种声音,表明这个城市正在欢庆节日,尽管无论是什么节这儿几乎看不到一点节日的迹象。钟声敲响了,那声音穿过打开的窗户传进这个房间,并在裘德的耳旁嗡嗡回荡。这声音令她心神不安,最后她自言道:“怎么父亲还不来呢!”
她又看一眼裘德,不满地估量着他那日见衰退的生命——最近几个月来她曾经常这样;然后又看看他挂在那儿当钟用的手表,烦躁地站起了身。他仍然睡着,于是她断然下了决心,悄悄地溜出房间,一声不响把门关上下楼去了。此时房里空无一人。阿拉贝娜被外面的事物吸引出去,而同住在寓所的人显然早已被吸引走了。
这是一个暖和、晴朗而迷人的日子。她关好前门,急忙绕着来到了大街,快到礼堂时听见风琴声,那是正在为一个即将举行的音乐会进行排练。她从古栅学院的拱廊下走进去,里面人们围着方庭四面搭起了遮篷,准备当晚在大厅里举行一个舞会。从乡下赶到城里来庆祝节日的人们在草地上野餐。阿拉贝娜沿着砾石小路从一些老酸橙树下走过。可是她发现这里太单调沉闷了,便又回到街上,观看一辆辆马车载着乘客赶来听音乐会,许多大学教师和他们的夫人,以及大学生和他们快活的女伴,也在那儿拥挤着。当大门关闭,音乐会开始以后,她便向前移去。
音乐会强大的声音隆隆作响,穿过那些挂着黄色窗帘的打开的窗户,越过房顶,并钻进沉静的小巷。这些声音甚至远远传到了裘德躺着的屋里,大约也就在此时他又开始咳嗽起来,被惊醒了。
他一能说话时就咕哝着,眼睛仍然紧闭:“一点水,请给一点水。”
只有这间被遗弃的屋子听着他的请求,他又拼命咳嗽起来——说话的声音更加微弱:“水——一点水——淑——阿拉贝娜!”
屋里仍然和先前一样寂静。接着他又气喘吁吁地说:“喉头——水——淑——亲爱的——一点水——请——哦,请!”
没人给他送水来,微弱的风琴声像蜜蜂的嗡嗡声一样,又传进屋里。
他仍靠在那儿,脸色也变了,这时从河那边什么地方传来叫喊声和欢呼声。
“啊——是呀!原来是运动会纪念日!”他低声说。“可我却躺在这儿。淑又被玷污!”
一次次的欢呼声把微弱的风琴声淹没了。裘德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他慢慢地低声细语,那双焦渴地嘴唇几乎一动不动:
“让我出生的那天消失吧,让据说怀上一个男孩的那夜也消失吧。”
(“好哇!”)
“让那一天成为黑暗吧;别让上帝自高处看它,也别让光明照耀着它。瞧,让那晚冷落寂寞吧,别让欢乐之声在那里响起。”
(“好哇!”)
“为什么我不在子宫内死去?为什么我不刚出母体就抛弃那鬼魂?
那样我早已安然而卧,十分宁静。我会已经入睡,得到安息!”
(“好哇!”)
“那儿囚犯们在一起休息;他们听不见压迫者的声音……大小人物都在那里;仆人已摆脱了主人的掌心。为什么光明要给予那痛苦的人,生命要给予那悲哀的人?”
与此同时阿拉贝娜正在外面走着,观看节日活动。她抄近路沿一条狭窄的街道走去,穿过一个偏僻的角落,来到红衣主教学院的方庭内。这里充满欢乐热闹的气氛,阳光明媚,鲜花簇簇,另外还为这儿将举行的舞会作了准备。一个木匠朝她点点头,他以前曾是裘德的工友。人们正用鲜艳的红色和浅黄色旗帜,从入口处到礼堂的楼梯之间布置着一条通道。一辆辆马车运来许多色彩鲜艳、鲜花盛开的植物,四处摆设着。那巨大的楼梯也铺上一层红毯。她向一个个工人点头招呼,借着和他们认识的关系上了大厅,那儿工人们正在铺设新的地板,为舞会装饰着。附近大教堂的钟声响了,5点钟的礼拜已开始。
“让一个家伙搂着我的腰,去那儿兜一圈倒也不在乎。”她对其中一个工人说。“可是老天爷,我又得赶回家去——事情多着呢。我还跳什么舞!”
她回到家时在门口碰见了斯塔格和另外一两个裘德的工友。“我们正要到下面的河岸,”前者说,“去观看船赛。不过我们绕道来这里问问你丈夫怎样了。”
“他正睡得很好呢,谢谢。”阿拉贝娜说。
“那好。唔,瞧,你不能轻松半小时吗,福勒夫人,跟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会对你有好处的。”
“我倒是想去。”她说。“我还从没见过船赛,据说是很好玩的。”
“那就走吧!”
“我多希望能去呀!”她渴望地往那条街看过去。“那么等一会儿吧,我跑上去看看他怎样了。我想父亲是在他身边的,所以我很可能要去。”
于是他们等着,她进去了。楼下寓所里的人和先前一样都不在,实际上他们都一块儿到河岸去了,船队将从那里经过。她来到他的寝室时发现她父亲此时仍然没来。
“为啥他现在也没来呀!”她不耐烦地说。“他自己也想去看船赛——就这么回事儿!”
然而,她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床上后,脸上露出喜色,因她发现裘德显然是睡着的,虽然不像平时那样由于咳嗽不得不半撑着身子。他已经滑下去,平平地躺着。她再一瞧,不禁吓了一跳,朝床前走过去。他的脸色惨白,渐渐变得僵硬。她摸摸他的手,它们也是凉的,尽管他身子还有点热气。她又听了听他的胸口,里面悄无声息。几乎近30年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她先是大吃一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然后那微弱的军乐队或某种铜管乐队的乐声从河那边传到她耳里,她用恼怒的语气大声叫道:“想想看他竟然要现在去死!干嘛要现在去死呢!”然后她想了一会儿,朝门口走去,像上次一样轻轻关上门,又下楼去了。
“她来啦!”一个工人说。“我们还怀疑你到底是不是要去呢。咱们走吧,得赶快去占个好位置……哦,他怎么样了?睡得很好吗,当然,我们也不想拖你去,如果——”
“哦,是的——他睡得很好。他还不会醒的。”她急忙说道。
他们随着人群沿红衣主教大街走去,一会儿就到了大桥,一只只彩船突然映入他们眼帘。从那里他们顺着一条狭口朝河边小路走下去——此时路上尘土飞扬,人群拥挤,热闹非凡。他们刚一到达,规模壮观的船赛就开始了,船桨落到河面上时啪啪地发出很大响声。
“唔,唷——多有趣啦!真高兴我来了。”阿拉贝娜说。“并且——我不在丈夫身边——他不会受到伤害的。”
在河对岸以及河面上那些挤满人的画舫上,只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女们,时髦地穿着绿色、粉红色、蓝色和白色衣服。赛船俱乐部的蓝旗是大家注目的中心,旗下身着红色制服的乐队奏出了她在死人房间里已听到的音乐。各类大学生同小姐们坐在河岸上,热切地观望着“我们的”船在河上往返疾驰。在阿拉贝娜观看这生动热闹的场面时,有人碰了碰她的腰,她回头一看是维尔贝特。
“那个春药现在正起作用了,你要知道!”他说着色迷迷地瞥她一眼。“你这样摧残别人的心真是不要脸呀!”
“我今天可不想谈情说爱。”
“为什么不?这可是一个大家欢乐的节日哪。”
她没有回答。维尔贝特悄悄把手伸过去搂住了她的腰,这个动作在拥挤的人群中是不会被注意到的。阿拉贝娜感觉到他的手在搂她时,脸上现出狡黠的表情来,不过她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河面上,好象不知道他来抱她似的。
人群蜂拥着,有时几乎要把阿拉贝娜和她的朋友们挤到河里去;接下来又表演了喧闹的游戏,她真想尽情地哈哈大笑,但是此前不久才看见的那张苍白无血、如塑像般的面容,仍然印在她的头脑里,使她稍微冷静了一些。
水上游戏使人们兴奋到极点,有的船翻到水里,有的人在大喊大叫。比赛有的输了,有的赢了。身着粉红色、蓝色和黄色衣服的女士们离开了画舫,观看过比赛的人们也开始移走。
“唔——真是太好看了。”阿拉贝娜叫道。“不过我想,我得回去看看我那可怜的男人啦。我知道父亲在那儿,但我最好还是回去。”
“你急什么?”
“哦,我得走了……哎呀,哎呀,真别扭!”
人群从河边来到那条狭窄的通道,要从这儿爬到桥上去,但是大家在这里紧紧地挤成一块儿,弄得水泄不通。阿拉贝娜和维尔贝特也被挤在其中,动弹不得,因此她大喊道:“哎呀,哎呀!”越来越不耐烦。因为她刚刚才想到,假如裘德被发现一个人死在床上,人们就会认为有必要进行一番调查。
“你真是一个不安稳的人呀,我的乖乖。”医生说,他被人群挤得紧紧地贴着她,所以用不着自己再去费力。“你就耐心点儿吧,现在是挤不开的呀!”
差不多过了10分钟拥挤不堪的人群才比较松动了,他们得以通过去。阿拉贝娜一上大街就急冲冲向前走去,不让医生再陪着她。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个妇女的住所,这位妇女专为比较贫苦的死者办理必要的丧事。阿拉贝娜敲响她的房门。
“我丈夫刚去世了,可怜的人。”她说。“请你去为他作殡葬准备好吗?”
阿拉贝娜等了几分钟,然后两个女人一起走去,挤过从红衣主教学院草地上出来的上层社会的人流,差点被马车撞倒。
“我还得去找一下教堂司事,联系有关丧钟的事情。”阿拉贝娜说。“就在附近,是吧?我会到我家门口来见你的。”
那晚10点钟裘德被安放在他房间里的床上,盖上了一层裹尸布,身子缰直得如箭一般。红衣主教学院舞厅里华尔兹舞曲欢乐而有节奏的颤动声,从半开着的窗户传进这屋里。
两天以后,天空是同样的晴朗,空气是同样的沉静,在同样那间小小的寝室里,两个人站在打开的裘德的棺材旁。一边是阿拉贝娜,另一边是埃德琳寡妇。他们都看着裘德的脸,埃德琳夫人那双憔悴的老眼红红的。
“他多美啊!”她说。
“不错。他死了还那么英俊。”阿拉贝娜说。
窗户仍然开着让屋子通风,此刻大约是午时,外面明净的空气一动不动,一片宁静。远处传来嘈杂声,其中显然有人踏步的声音。
“那是在干什么?”老太太嘀咕道。
“哦,那是礼堂里的博士们,在授予汉普郡顿公爵和很多更有名的那类家伙名誉地位。你知道现在是‘纪念周’呀。就是那些年轻人在欢呼。”
“啊,人又年轻,声音又宏亮!可不像我们这个可怜的家伙。”
这时好象有人在发表演讲,偶尔有一句话从礼堂开着的窗户飘出来,飘到了这个幽静的角落,这时裘德那大理石般的脸好象也露出某种笑容;但是旁边书架上的书,似乎听到这个声音就现出苍白、厌恶的表情来。这些书是陈旧的、过了时的维吉尔和霍拉斯的戴尔文版作品,翻得很旧的希腊文《圣约书》,以及几本其它类似的他没舍弃的著作——它们已被石头灰磨得很粗糙,因为他过去干活休息时常常爱拿起来翻上几分钟。此时钟声欢快地敲响了,它们久久回荡在这间寝室的周围。
阿拉贝娜把眼光从裘德身上转向埃德琳夫人。“你看她会来吗?”她问。
“我也说不清。她发过誓不再见他了。”
“她现在看起来怎样?”
“又厌倦又苦恼,可怜的宝贝。比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时显得老了好多好多岁。现在她成天板着一副面孔,忧忧虑虑的。都是因为这个男人——他现在还让她受不了呢!”
“如果裘德现在还活着看见她,也许不会再喜欢她了。”
“那可是我们无法知道的事情……自从他那次多么奇怪地去看她以后,难道他没叫你让她来吗?”
“没有。恰恰相反,我曾主动说要让她来,可他说我不能让她知道他病得多么重。”
“他饶恕她了没有?”
“据我所知没有。”
“唉——可怜的小东西。不过据认为她在别的方面得到饶恕了!她说过她已得到了安宁!”
“她可以跪下来凭着她项圈上神圣的十字架发誓,说她得到了安宁,直到声音嘶哑为止,但那不会是真的!”阿拉贝娜说。“她自从离开他的怀抱后,就从来没有得到过安宁,并且她再也不会得到安宁了,直到她像他现在这样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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