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桥溪庄无雪。一片茫茫雪野中,桥溪庄,一个方圆不过一里的村庄,仍然固执地坚守着它那种灰头土脸的样子,坚守着它那份坚硬的憔悴。
庄上,李作民的女人正在生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女人痛得全身是汗,咬牙咬得满嘴灿烂。接生婆在一边瞪着对铜铃眼,一张瘪嘴张到最大。快使劲!她喊,快使劲啦!你想想你怀了五次,好不容易才把这畜生怀上,你定要把这畜生生下来,不能让这畜生要了你的命啦!她看见女人一只脚已经朝着死亡迈进,她要把她拉回来。她成功了。女人朝着冰冷的黎明尖利地“啊”出一声,孩子就降生了。
孩子的名字是早起好了的,叫雪豆。不管是男是女都叫雪豆。孩子的名字里带个雪字,是从六年前开始的。六年前,桥溪庄开始了它不下雪的历史。桥溪庄人看着雪花在自己眼睛前飘啊飘啊,却总不飘到桥溪庄来。也就是从那时起,桥溪庄的雨也渐渐地少了,开始还下些小雨,后来连小雨也少了。大雨小雨都是别人的事,桥溪庄人只有站在灰尘仆仆的桥溪庄观雨的份儿。也就是从那年起,桥溪庄上的女人肚子不爱发芽了,好不容易发了棵芽,却又是夭折的多。桥溪庄人把这些个现象归罪于桥溪庄冬天不下雪,他们想,雪是上天赐给地上生灵万物的最圣洁的礼物,上天要是不给桥溪庄雪了,就说明上天是要抛弃桥溪庄了。他们不希望被上天抛弃,因此,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名字里都要带个雪字,以此表示他们的诚心祈盼。
雪豆是个女娃。
雪豆生下来时不哭。接生婆倒提了她打她的脚心,打一下,她喊出了两个音符。接生婆听不清她喊的是啥,把李作民叫进屋,说,这畜生不哭,倒好像是在说话,你听听她说的是啥。说着,接生婆又在她的脚心来了一下,雪豆就又喊了一声。接生婆停了手,问李作民,她说的啥?李作民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真听清楚了,他听到雪豆喊的好像是“完了”。但雪豆一个刚生下来的孩子,怎么能喊出这样的话呢,李作民就叫接生婆再打她一次。接生婆打了,雪豆也喊了,还是喊的“完了”。接生婆把眼睛瞪得都要掉出来了,问李作民,听清了?李作民没作声。他其实知道接生婆也听清了,但他知道接生婆和自己一样都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生婆或许是想听得更清楚一些,挥起她的干巴掌在雪豆的脚心一阵猛抽,雪豆就跟着她抽打的节奏喊出一串“完了”来。
接生婆和李作民都不愿说出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们都感觉到了一种来自于冥冥中的不祥。这时候,他们都想起了女人。原来女人生下孩子以后就昏过去了。李作民在接生婆的指导下灌了女人一碗热开水,女人活了过来。
接生婆把裹在襁褓中的雪豆放到女人身边,看着雪豆发了半天呆,一句话也没说,走了。
李作民想送送接生婆,但他把正准备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他把雪豆抱起来,在雪豆的屁股上不重不轻地来了一下,但雪豆仍然不哭。雪豆闭着眼,一副不愿看到这个世界的样子。李作民本想再听雪豆喊一次“完了”,但雪豆却再也不喊了。李作民把她的襁褓解开,打她的脚心,她也不喊了。一时间,李作民怀疑自己刚才是听错了,他倒回去把刚才的记忆重新阅读了一遍,却又觉得是那么的清楚真实。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李作民站在自家屋前,在寒气中环视四周,把一种隐隐的恐惧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雪豆三岁才开始说话。但在她两岁多的时候,桥溪庄上的人已经个个都听说她刚生下时喊过几声“完了”。是接生婆说给大家的。本来接生婆是想守住天机的,但从雪豆生下以后,桥溪庄的女人就怀不上血胎了,只怀气。明明是鼓鼓的一个大肚子,里面也还有模有样的胎动,可辛辛苦苦几个月,女人的肚子就瘪下了,什么都没了。一个这样不奇怪,个个都这样,年年都这样,接生婆就说,看来上天真是要灭桥溪庄了。她说,雪豆刚生下来时就告诉我们了。于是都听说李作民的小女儿雪豆生下来时喊过几声“完了”。光听接生婆说还不大相信,都跑到李作民家来问。李作民说,哪有这事,我们雪豆到现在都还不能说话哩,要是她真是生下来就能喊话,那她为什么都快三岁了还爸呀妈呀都不会叫?来人问,那接生婆说的是假的?李作民说,是接生婆听错了,她把雪豆的哭声错听成喊话了。来人想了想,说,你在说谎,她肯定喊了。接生婆说你和她都听得真真切切的。
李作民说,我是听得真真切切的,但我听到的是雪豆的哭声,并没有听到她喊什么完了。你要不信,你现在就叫雪豆喊,看她能不能喊。
雪豆真的不能喊,雪豆连爸和妈都不会叫。
来人走了,李作民搂过雪豆,轻声问她,你是不是真说过“完了”?你现在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完了?真是桥溪庄要完了吗?雪豆看着她的作民爸,用手摸着她作民爸脸上的胡茬子,哧哧直笑。雪豆没有回答她作民爸的这些问题。
1.雪果
数九的日子,天空变得很窄。灰头土脸的桥溪庄没有雪和雨的滋润,只能由着风把一种坚硬的寒冷挥劈。
七岁的雪果拉着雪豆在街上奔跑,雪果感觉有一把刀子在刮他的脸。
雪果不停下。雪果对妹妹说,快,我们去把作民爸叫回来,妈要死了。
妈要死了。是妈这样对他说的。妈今年人冬后就天天咳嗽,花了好些钱了,没见病好,倒见着人老了,一张脸上堆了三张脸的皱纹,由雪果的妈变得像他们的作民爸的妈了。今天,从早上起来,妈就不停地咳嗽,咳嗽声都要挤破屋子了。后来,妈就叫雪果赶快去叫他们的作民爸回来,她说她要死了。
李作民在厂食堂里做饭,吃在厂里,还有工资。桥溪庄上的壮劳力不管是男还是女,都在厂里干活,但除了李作民,他们都是干粗活。被自己弄出来的灰尘包裹着,喘粗气,流大汗。原来雪果的妈也在厂子里干,她干的是粉球籽儿。但她从今年人冬起就没干了。她干不了了。她一到那个灰尘的世界里就喘不过气来。
从家里跑到厂里,雪果只需要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可雪豆不让他跑。雪豆拽着他的胳膊,说,哥,看,雪。雪豆才刚会说话,只能吐一个字。雪果说,有什么好看的,再看也是别人家的。我们快去叫爸,妈要死了。雪豆说,妈,不,死。雪果不停下。雪果说,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妈都说她要死了。雪豆还是说,妈,不,死。
雪果带着雪豆喷吐着白气来到厂食堂的时候,李作民正挥着勺在一团香喷喷的雾气间舞。雪果吞吐间把李作民弄出的香喷喷的雾气吸进了他的胃,一时间就把来这里的目的给忘了。他拉着雪豆,四只圆溜溜的眼睛被伸长了的脖子举在雾气上空,贪婪地看着锅里。李作民像赶猪仔一样赶他们,去去!走开,来这里干啥?李作民从来不让孩子们到他这里来,他觉得那样不好。雪果这才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不容分说,上去就抓住李作民的胳膊往外拉,嘴里还不住地说,妈要死了,妈要死了。李作民手中的勺掉进锅里,哐当一声。李作民问雪果,谁说的妈要死了?雪果说,妈说的。雪豆却说,妈不死。李作民和雪果都吓了一下,呆了几秒钟。雪豆又说,妈不会死。雪果说,作民爸,雪豆会说话了。李作民却说,雪果,带着妹妹先回去,我后面来。雪果说,你快点,妈都要死了。李作民说,不会,你妈不会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作民有些迷信雪豆的话,雪豆说他女人不会死,他就想他女人肯定死不了。雪果还想说话,李作民大着声音朝他喊,还不快回去!看着雪果拉着妹妹转身走了,他心里还在嘀咕,雪豆今天怎么一下子就能说话了,像有神在帮她似的。
雪果带着妹妹出了食堂,对妹妹说,作民爸应该让我们尝一口,我们家里从来没吃过那么香的菜。
雪果说,那菜里肯定有肉。
雪果说,作民爸在家里弄不出这么香的菜来。
从厂里出来往庄上走,一开始就要上坡。李作民赶上来拉着两个孩子往家里奔,没几步就都喘上了。好在坡不长,上了坡,桥溪街也就油条那么长,没多大工夫,他们都听到了屋里剧烈的咳嗽声。那咳嗽声虽然听起来扯心扯肺,但它带来的毕竟是生命的信息。由李作民带头,三个人都停下来稍作了会儿休息,把心放到心窝里才进了屋。
他们在一团乱七八糟的咳嗽声中看到了女人。她头上裹着顶线帽子,上半身裹着棉衣,下半身裹着被子,像一根被折断了的死树耷拉在床上,被咳嗽扯得全身乱抽。他们进来了,她好像也没有感觉。她的头像个瓜悬在床沿,接连不断的咳嗽使它不得不连续不断地点。看起来很像她在向地许诺什么。地上,是血。是一些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血。
李作民倒了一缸子开水,往里面放一撮盐,再放上一撮白糖,搅上几搅,把女人扶起来,要她喝下去。女人一脸糊里糊涂的泪,嘴上还有血。她闭着眼,把所有的痛苦都挤压在眉眼间,皱纹被扭成一团打架的蚯蚓。李作民把开水碗举到女人的嘴边,想偷她歇气的空隙喂她水,可女人一串咳嗽把水吹得到处都是。李作民急得朝女人喊,快喝水,你死不了。女人还真就有了一秒钟没有咳嗽的时间,李作民赶紧朝那干渴的喉咙里喂进一些盐糖开水,被滋润过的喉咙再咳嗽起来声音也柔和多了。女人这才有气无力地打开了她的眼睛。
李作民朝着这双无神的眼睛笑笑,说,喝了这碗水,我去给你熬姜汤。随后,李作民叫一直呆站在一边的雪果洗姜。雪果一直站在一边看着妈的痛苦表现,妈的样子使他全身的肌肉都拧紧了,好像他原本跟妈是串连在一根电线上的灯泡,妈的每一根神经的牵动都会影响到他,让他也饱尝了痛苦。这时候,妈好一点了,他也好一点了。他说,作民爸,还是不给妈喝姜汤了。李作民奇怪地瞪着他,他说,喝姜汤喝不好,不如让妈死了,死了就不难受了。李作民啪地就给了雪果一巴掌,妈的咳嗽声和作民爸的巴掌声同时响起,妈像垂死的鱼一样看着雪果,作民爸疯牛一样瞪着雪果。雪果张开大嘴,哭着喊道,人死了就不知道痛了呀!李作民大声喝斥雪果,还不快去!
雪果便拉着雪豆去洗姜了。
妈妈喝过很多回姜汤了,每回都是他洗姜。他很愿意做这件事,因为他也想为妈妈做点什么。但他做了很多回这事都不见妈妈好起来,他就想不如让妈死了还好。他看到过死人,死人睡得很安静,死人显得一点都不痛苦。
耳边总响着妈妈的咳嗽声,雪果就洗得很专心。妹妹在一边掺合,他突然就想起妹妹今天奇迹般地能把话说成句的事了。他眼睛不住地盯着妹妹,想在妹妹的脸上看出点端倪。
可盯了半天,不但没盯出答案来,反倒把自己盯傻了。
雪豆见他傻着,打了他一下,说,雪果哥。
雪果醒来,刚才脑子里的全忘了。
2.神女
滋润后的喉咙有时会留给女人一分钟或两分钟的时间,让她闭上眼休息一会儿。李作民要雪果把姜洗好,熬上,他说他去把厂的饭弄完就回来。
陈大懂和他侄子陈小路来了。陈小路哭丧着脸,陈大懂则是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两个人裹挟着一团冷气进来,李作民不禁打了个冷战。陈小路说,我孩子没了。李作民一惊,孩子没了?陈大懂就叹气说,跟那些一样,她媳妇怀了七个月的孩子其实是一团气。李作民也叹气,说,都那样,又能怎么办?李作民这样说,陈小路就哭开了。陈小路说,都说你能帮大家。李作民说,我怎么帮?陈大懂抢过去说,是这样的,大家的意思是,把你家雪豆拿到各家香案上,我们当神仙把她供上两天……李作民急得打断陈大懂,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陈大懂说,你们家雪豆刚生下来就喊“完了”,要不是她这样喊,我们这庄上咋就从有了她以后就再没有过别的孩子生下来?我们这庄上的女人咋就怀不上血胎,只怀气?
李作民急得脸都红了,却不知道该对这两个人说什么。因为女人的咳嗽声不断地响起,陈大懂和陈小路后来就尽量把声音压着,虽然脸色不好看,但李作民也不好发作。
雪果和雪豆洗完了姜,端过来给李作民。李作民才说,我女人都吐血了。陈大懂稍微和缓了一下脸色,说,其实我们是要把雪豆当神供哩,我们想雪豆出生的时候能喊出那种话来,身上肯定附着神灵,我们想雪豆说那种话的时候是在下雪的时候,肯定只有在四周都下着雪的时候神才让雪豆变成一个神女,我们想趁这几天四周都下着雪,要神灵附身的神女雪豆再跟我们说一次话,我们要她救我们哩。
李作民觉得这样做有些荒唐,他很想笑一下,但他的笑刚从鼻子里出来,就在脸上变成几条干干的皱纹,在脸上扭了几下就算了。
李作民说,那你们把雪豆带去吧。
雪豆说,作民爸,我要吃饭。
陈大懂说,不能吃饭的,吃过饭就不行的。
李作民说,我们雪豆要是神,她妈也不会咳嗽得跟个碎石机一样了。
但陈大懂还是把雪豆带走了。
陈小路把雪豆放到自家的香案上,要她盘腿坐下。雪豆不知道这是要她干什么,心里好奇,很听陈小路的话。来了很多看热闹的,好多是小孩,一些没上工的大人也来了。他们都不作声,只盯着雪豆看。大人们不说话,是他们自觉的。小孩不说话,是大人们不让他们说。雪豆看见雪朵了,她喊,雪朵。雪朵朝她眨眨眼,嘟一下嘴。雪朵又看见雪山了,她喊,雪山。雪山去看他爸,他爸陈大懂给他头上一巴掌,要他一边去。
雪豆的两边插满了香火,雪豆要去摘香火棍,遭到了陈大懂的喝斥。后来陈大懂可能觉得这样对雪豆不好,又突然弄出一张笑脸来给雪豆看。而这时候,雪豆已被两边的香火薰得直想流泪。她坐不住了,她想站起来。她觉得这样并不好玩。她朝着一大堆人中喊雪果。哥,她喊。你哥不在。雪山告诉她。雪山刚说完就挨了他爸一下,雪山就再不说了。雪豆想站起来,她想就是哥不在她也要站起来,她要回家去。但这个时候她的面前跪下了好多大人,陈小路两口子跪在前面,另外几个跪在后面。雪豆暂时不想起来了,她想看这些人跪下来做啥。她使劲抹着眼,想看清楚地上跪着的那些人正在做啥,却发现他们闭着眼,什么也不做。她想,这也没意思,还是起来吧,这烟都让我睁不开眼睛了。雪豆要收腿了,却收不动。她抬屁股,也抬不动。她像是给钉在香案上了。她不相信自己给钉香案上了。她屁股上又没钉子,坐的时候也是她自己坐的,并没有人拿钉子钉她呀。她想可能是她的腿睡着了。她把腿打了几下,她对腿说,我要起来了,你不能睡着了。但腿还是不醒。她又打屁股,她想,你腿要睡是吧?我让屁股起来了,看你们还睡。但屁股也不听她的。她们都不知道她的眼睛睁不开了,不知道她好难受啊。雪豆哭起来了。先是轻轻的,后来就大声嚎。但不管她怎样嚎,跪着的人还是跪着,闭着的眼还是闭着。没有跪下的,是那些孩子,但他们又不敢去管她。雪豆就只有不停地哭了。
后来,雪豆意识到她的作民爸和哥都不在,她哭也没用,也就不哭了。哭是很累人的活儿,一个没吃饭的人哭起来就更累了。雪豆不哭了,她想睡一觉。她就睡了。
雪豆从来没有坐着睡过觉,但她还是坐着睡了。她的腿睡了,屁股也睡了,她只能这样坐着睡。
陈大懂告诉跪着的人们,看来对了,心要诚啊。
跪着的人们听不见雪豆闹,脸上就更加虔诚起来。
他们想,雪豆身上的神灵就要说话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守着自己的喉咙,连呼吸也怕大声了。孩子们紧张地盯着睡着了的雪豆,他们也等着雪豆开口说神话哩。
雪果本来早就想来看人们怎么把他的妹妹当神敬了,但作民爸要他给妈熬姜汤,熬好了还要喂妈喝。作民爸去为妈接医生去了,走时嘱咐雪果一定要办好这两件事。
雪果是跑着来的,来到大家面前时不住地喘。由于大家都沉默着,雪果的喘息声就显得很响。陈大懂急忙把雪果推出屋,小声喝斥他回去。陈大懂说,回去,雪豆现在是神,不是你妹了,回去。别来这里搅。雪果不回去,他伸长了脖子看着睡着了的妹妹说,让我也看看神女。陈大懂说,你不能看。雪果说,为什么?陈大懂说,亲人在她身边不行的。雪果想了想,再看看在那里坐得真跟神一样的妹妹,觉得陈大懂说得对,只好站在门外伸着脖子看。他也想听妹妹说神话。
李作民把医生请来替女人看了病,又把厂食堂的下午饭做好了,才来看雪豆。
这时候雪豆实在是不想睡了。她本来有几次都想醒过来的,她很饿,饿了的肚子不想睡,叽哩咕噜吵着也不让她睡。吵她不醒,肚子就让她感觉到痛。痛可不比吵那么容易对付,肚子一痛她就不得不醒来了。醒过来的雪豆悄悄看一眼面前,没发现作民爸,也没发现哥,只有一片不作声地跪在面前的身体和几个挤在旁边不敢作声的脏孩子。雪豆想,醒来又有什么用啊,还不如睡着好。于是她再一次让自己回到睡眠,回到她那白得像一张纸的梦里去。可是没多久,她又不得不再一次醒过来,因为她的肚子又在吵又在痛,看样子是铁了心不让她睡了。这一次,她刚睁开眼就看见了作民爸正朝着她这里走来。于是她叫了一声,作民爸。这个声音很稚嫩,但还是把在场的人们都吓了一跳。李作民走进屋来,看看地上跪着的人们,再看看香案上的小女儿,哭笑不得。雪豆伸出双手要他抱她回家。一些跪着的人听到雪豆那一声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叫声,心里有些泄气,站了起来。陈小路也站起来了,他很不高兴,他怪李作民来搅乱了这件事。陈大懂和陈小路都拦着不让李作民抱雪豆。他们说,还没完哩,谁叫你来搅了?李作民叹出一口长气,说,雪豆都一天没吃饭了。陈大懂低了声音说,这种情况是不能让她吃饭的。李作民生气了,他大了声音说,你们总不能让雪豆饿死吧?雪豆这边见作民爸动静大了,又听到说要把她饿死,就嚎开了。
李作民不管在场的人们是不是高兴,把雪豆从香案上抱了下来。他对陈大懂说,要拜你们也该拜观音才对。雪豆于是跟着说,拜观音,拜观音。
在场的人突然眼睛一亮,雪豆终于指示他们了,不,是附在雪豆身上的神灵指示他们了。
陈大懂说,对,拜观音。
于是,在陈小路的带动下,刚才从地上站起来的人们又跪下了。这一次,他们没有朝着香案,他们这回是朝着雪豆和李作民。
3.陈大懂和他的女人
陈大懂把庄上当家的都喊到一起,说,我们这个地方邪门了好几年了,我们准备修个观音庙来压压邪气,给菩萨建房不同于给我们自己建房,是很讲究的。我们自己不能修,只有请人来修。这样可能就得多花些钱。但这钱是用在菩萨身上,菩萨是知道的。我们要给菩萨修庙就是要她从今以后保佑我们,保佑我们多子多福,保佑我们没灾没难,保佑我们跟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冬天下雪夏天下雨。所以,我们不能怕花钱。想来这样的事也用不着我多说,各家看着出。我定个底数,一家先出五十吧。只可多不可少。修庙时我们要建一块碑,把大家出的钱刻在碑上,让谁都知道。
收钱的事就交给陈小路。陈小路看着陈大懂,说叔你先带个头吧。陈大懂说,行,我带头,但钱你得找你婶拿,叔身上从来不带钱的。
于是,陈小路第一个找陈大懂女人。
婶,叔没在哩?
上工去哩,他今天轮白班。
婢,叔他说的一家凑五十块钱修观音庙哩。
钱吧?我手里还没那么多,等我卖两篮子炭灰来再给你。
炭灰能卖钱,而且还能卖大价钱,只有桥溪庄了。陈大懂的女人专门干这行。原因是桥溪庄是巴在省道上的。桥溪庄本来就是冲这条省道生的。有了这条省道,桥溪厂又落根在这里以后,后面山上就陆续下来了很多人,他们把房子建在省道两边,和厂紧靠着,慢慢的就成了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庄子。省道便是他们的街。这省道是从对面坡上曲里拐弯落到桥溪河,再往桥溪庄这边爬的。从桥溪河爬到厂还不算陡,从厂到桥溪庄就突地陡起来。陡坡难爬,汽车得使劲儿,使劲儿多了,这一截路就给车们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遇上雨天,这截路是司机们最头大的地方了。滑,车上不去。司机找庄上的人要过两回炭灰撒路,庄上人顿生灵感,他妈的,卖炭灰!就这么简单。
陈大懂家住在街口,陈大懂的女人就专门捡起了这笔生意。不下雨就没生意不是?桥溪庄的这截路就永远都湿着。桥溪庄都几年没下过透雨了,庄上人用水还是从桥溪河里抽哩,但那个地方就是永远都湿着。一开始,一篮子炭灰卖两块钱,后来涨到五块,再后来就涨到十块。
政府派人来修过这截路,专门用水泥浇了一遍。之后,那截路上不光有干不透的水,还有很多的黄泥。黄泥和了水,水泥路面就更是像泥鳅的背一样滑。没办法,没本事爬过这地方的司机们还是躲不过掏钱买灰。
司机们骂陈大懂女人是土匪。女人说,我是做好事哩,咋成土匪了?庄上有人叫女人趁车少的时候把刚铺上的炭灰扫了,车来了再卖。她不。她想那样才是土匪哩。她铺上去的灰,能管一天管一天,能管两天管两天。她只负责让路上永远都有水,偶尔悄悄撒点儿黄泥。
她也不像其他卖东西的,站着,等着,或者吆喝着。她在家里干着自己的家务,有人会来喊她的。都是别人来找她做买卖。有一些脾气犟的司机,在轮子上套了铁链,凭着一股犟劲,硬就冲上来了。这样的人,她没看见就当是没有他们。
昨儿个不是下了场雪吗?虽然桥溪庄没有雪,但桥溪庄的眼皮底下有雪啊。车是要从那里上来的呀,车们从下面上来时带了满屁股的泥,到了这儿哪有不滑的?前天铺上的炭灰早被车轮子们刨光了,你看它滑不滑?
陈大懂的女人想今天生意肯定不错。
来了。
陈大懂女人听到了汽车使劲的声音。她听得出是一个大家伙。她想最好是这家伙一使劲就横上了,这样,她就能多卖些灰了。
汽车还在使劲,弄出很没教养的暴吼声。
女人还做她的家务事,只支个耳朵,有意无意地听着。
汽车吼到后来不吼了。女人等着有人来叫她。果然一个粗砺砺的声音响起来了,接着,司机来到了她的门口。司机刚骂过路,脸还红着,眼睛还瞪着。一张嘴,嘴里吐出的白气硬得打人。
提两篮子炭灰去把那截狗日的路铺一下!他喊。像是女人欠了他的炭灰一样。女人不慌不忙,把因为长时间没打开而变得不太有弹性的嘴抿抿,再用舌头湿润一下嘴唇,才说,二十。司机眼珠子瞪得像乒乓球似的,吼道,又不是不给!女人想,你就把眼珠子瞪得跟个篮球一样也得先给钱。她不是无缘无故不信任人,只是以前她上过当的。那司机也说铺好了再给钱,可她刚把路铺好,司机就开车逃了。这司机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火,见女人不去拿灰,头发里都生烟了。他把唾沫星子冰坨子似的砸在女人脸上,你们他妈的这是抢人!你们比他妈的土匪还恶心!女人抹掉脸上的臭唾沫星子,嘴角扯两下,把一个讥笑向司机迎面打过去。司机无奈,掏出二十元,给死人撒钱似的向女人的头顶撒去。钞票在女人的头顶上停了一会儿,又张开翅膀往地上飞。中途被女人抓住了。女人揣上钞票,脸上扯了两下,像是笑,又像是皮肤痉挛。女人提了两篮子炭灰跟上司机出了门。
女人出门没几步就把灰泼出去了。炭灰并没用到要害处。这回司机气得真想揍她了。他骂,老子出钱买的灰你不往我轮子下撒你往哪里泼了?!女人不急,骂也不急,她这样做是因为看到后面已经堵上了好几辆车,这种时候司机们凑钱多买些灰是有可能的。她不温不火地说,骂人做啥?我把灰放你轮子底下,你过了那儿,这儿不一样过不去?后面那么多司机等着,你叫他们也凑些钱,我多卖几篮子炭灰给你们,你们不便便宜宜就过去了?这样的事情她经历得多了,车子越堵越多,下去的可以不管,可上来的要上来不是?那就得凑钱买灰。买多少灰,每个人凑多少,那是司机们的事,由他们自己商量着办。她,等着卖灰就行了。
女人跟这个恨不得咬她两口的司机说,我碰到过一些司机,自己的车开不上去了,也不像你这样发火。他们上不了就暂时不上,歇下来,等后面的车,等上几个车了,他们再大家凑份子钱来买灰铺路。司机被女人弄得咬着牙直晃头。面对这么个女人,他显然有点不知所措。他说,你他妈在骂我憨?但说了还是说了,他对这个女人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奈的他只好去跟后面的司机玩无奈。我已经出了二十了,但看来今天这二十块钱还过不了这截路,剩下的就该你们来出了。他对后面那些司机们说。这下他完全没了刚才的血气方刚。他一脸的无可奈何,还加上些许自嘲。
有人不服,大概认为自己能上去,就呜嘟呜嘟猛冲一阵,又退下来了。这下和横上的大东风嘴对嘴亲密上了。这回是上不去也下不来了。不到二十分钟,上上下下拉了好长一串。喇叭催命似地哇哇乱叫。
就像是看到自己导演的戏成功上演,女人的心里叮咚有声,那心真想飞上天空唱一首歌。
司机们都下车来了。上面的,下面的,都朝横着的两个车这里聚。但谁都不接凑钱的话,装没听见。
女人不急,回到屋里,找个活儿在手里干着,耐心地等。
大东风车司机手里扬着一把看样子是大家凑来的零钱,他嘴里还是骂骂咧咧。女人不管他骂不骂,接了钱,提灰去铺路。刚出门,司机慌忙吼,这回可不能乱撒啊,我叫你撒哪儿你就撒哪儿啊。
女人这回真听司机的,司机说,你往我那车轮子下撒,她就往他的车轮子下撒。司机上车,对女人说,你看着,我把车发动起来,你看哪儿需要灰就往哪儿撒,一点儿不能浪费,听见没有?女人说,听见了。司机把车启动了,车呜呜吼。其他的司机也陆续回到了车上,准备着开路。大东风吼着,车轮子把地上的泥呀炭灰呀刨飞起来,打在女人的身上。女人泼了些灰在轮子底下。这一次她真的很节约。但可能是她太节约,泼出去的炭灰不够轮子两下子,就刨得不见影了。泼了等于没泼。然而,女人还是耐心地泼。炭灰泼出去,好多都又回到她身上了,还有的跑进她的鼻子里,被她吸进了肺。后来,可能是老爬不上,东风车也不耐烦了,就把女人拉到了轮子底下。这样,女人就代替了炭灰,铺到了大东风的车轮子下面。原来在路边站着一些人的,他们多是些过路的和闲着没事干的小孩子。他们一直关注着大东风的轮子,大东风老是爬不动,他们也在旁边暗暗地给它使劲哩。他们突然就发现女人成了一张饼。他们一时间很奇怪,怎么搞的,刚才她还囫囵站着,现在却到车轮子下面去了?又怎样成了一张饼了?但他们又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哦!你轧死人了,你把她轧死了!他们朝司机喊。
喊声响过,人们也围过来了。司机却迟迟不下车来。他不相信。但后来他明白不相信可能不行,他就下来了。立刻,人们给他闪开一条路,让他看到了女人,看到了那张血乎乎的肉饼。
女人的头和大东风的轮子如胶似漆地合二为一,身体,那块血乎乎的肉饼,朝着轮子五体投地地匍匐着。那样子很像是一个长着大轮子脑袋的皮影人在朝拜这个大铁家伙。血,鲜红的血,带着一股很有侵略性的腥味醒目地占领了一大块地方。
有人说,我看着她好像是被车轮子抓过去的。大东风司机回头瞪那人一眼,吼道,车轮子没手,怎么抓?!
有人又说,可能是她的辫子给轮子绞上了。
陈大懂的女人死的时候,陈大懂还在厂里上工。他和他的工友们一起,被好大一团雾尘裹着,耳朵里塞满了机器的吼声。他们的儿子,雪山,不知道玩到哪儿去了。
陈大懂刚把女人的丧事办完,侄子陈小路就来收钱。
陈大懂问,什么钱?
陈小路说,还能是什么钱,不就是修观音庙的钱?
陈大懂跳起来,说,我看那东西用不着修了。
陈小路说,是叔你喊修的。
陈大懂说,我原来说要修你们听,我现在说不修了你们就不听了?
陈小路把眉头压下来,把声音掖到舌根下说,这样不好的。
陈大懂说,怎么不好?我女人为了凑钱来修观音庙,连命都丢了,还死得那样惨,我看观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要修你们修去,反正我不凑钱!
陈小路这回做出一副被辣椒辣得不可开交的样子,说,叔,都交齐了,就剩你了,你叫我怎么去跟大伙儿说?
陈大懂突然变成一只发怒的狮子,朝着陈小路断喝,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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