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豆-李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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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小路去找李作民。

    叔不交钱。全都交了,就他不交。他跟李作民说。

    李作民说,他不交就算了,他连女人都没了,你们还要他怎样?

    陈小路说,我是怕大家不依。这观音庙修起来是全庄人都得益,哪能不凑钱呢?再说,这事本身就是他发起的,这下他不人份子了,这件事谁来牵头?……

    李作民听不得陈小路唠叨,在口袋里摸。他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遍,从身上搜出三块钱。他很不好意思。他把这几块钱摊在陈小路面前,很羞愧地说,我也不能替他垫这份子,我没钱。陈小路脸上突然飞起一片红晕,他说,作民叔,算了,我去跟大伙说去。李作民朝着陈小路的背影说,牵头的人,叫大家选一个吧。

    陈小路叫齐庄上人,怂恿大家选李作民做牵头修观音庙的人。他说,作民叔是一个有头脑有见识的人,而且也只有他才比较有时间,我们把这件事交给他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家的雪豆。雪豆刚生下来时就会说话,而且说了那样的话,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件事说明雪豆不是凡人,而且,指点我们修观音庙的还是雪豆和作民叔,所以我认为这件事交给作民叔是最恰当的了。大家觉得陈小路说得有道理,他们的确没时间来管这个事儿,能有个人把事情做好了,大家只管受益当然是好事。这样,钱凑齐了,修观音庙的事就交给李作民了。李作民不想干。一是因为他女人卧床不起,家里家外都得他忙,他没精力。二是他认为修观音庙是搞迷信,他不相信迷信。大家说,不是你叫我们修观音庙的吗?你不牵头谁牵头?再说,除了你,我们也选不出人啦。

    李作民只好应承了下来。

    观音庙这个工程不算小,李作民每天把时间分成几块,给厂里两块,拾掇中晚餐。给观音一块,料理工程所需的材料。其余的给家里,管两个孩子和躺在床上的女人。有时候,事情会故意捉弄他一下,迫使他把计划打乱,弄得他方寸大乱。

    女人会偷出不咳嗽的时间骂他,说他逞能,自己的事情都忙不好,还要多管闲事。李作民自嘲地说,怎么是多管闲事呢,是建观音庙哩,建好观音庙,观音就来这里保佑我们哩。女人说,观音要真是有那本事有那诚心,你现在正在忙给她修庙的事,那她怎么不保佑我药到病除?她要是真能让我这病好了,能干活了,我给她烧高香,不管她的庙有多远,我都去给她烧。李作民挤出一丝苦笑来,说,你可要少说点观音的坏话,不然大家听到了要撵你出庄的啊。女人还要跟他理论,他就阴了脸看着女人,用冷冷的眼光把女人的话堵回去。女人把话憋回去,咳嗽就开始了。李作民收回只有零度的目光,走了。

    他给管理这间厂的几个浙江人煮饭,这几个浙江人自从听说李作民的女人生了病就有些不满意李作民了,不是因为李作民本身,是因为他女人生的那病。浙江人说的是夹生的普通话,李作民听着那话里的嫌弃成份就很浓。浙江人说,你女人那病有可能是肺结核,那是很传染人的。浙江人不光说,还让他从眼睛里看到他们的怕。他们怕他李作民从他女人那里把病传染来再传染给了他们,他们要求李作民开餐之前必须把餐具煮一遍,他们要亲自从沸水里把餐具捞起来才肯吃饭。浙江人的这些行为很刺伤李作民的心,但李作民不能计较,他能做的就是忍气吞声,尽量把在厂做饭的日子往长里走。可是尽管他十分小心,浙江人还是能找出对他的不满意。有时是菜的问题,有时是开饭时间的问题,反正总是要说点什么,好像不说点李作民的什么他们就吃不下饭,他们把说李作民一点什么当下饭菜了。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李作民还被乡亲们拖入一种忙乱中,结果是可以想象的了。这天,一个浙江人居然在一阵不满意后说出了“不想好好干就走人”的话。关于这些,李作民也不能跟老婆说,更不能跟别人说。他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一口一口叹气,权当是倾诉了。

    李作民托人请来了几个外地工匠,按照大家的意思请人选了个黄道吉日,开工了。李作民常去监工。虽然工程上的事情他一点儿都不懂,但庄上人要他负责管这个事儿,他也只好常常抽一些时间到这里来走走,和工匠们拉拉话,把一些希望说给他们。平时,他在这里呆的时间不过是一支烟的工夫。他说他很忙。但这天,他连着给工匠们撒了好几根烟还不走。工匠们说,兄弟忙去,工程的事儿,你放心,我们保证让大家满意。到时候要不满意你们不给工钱行不?可李作民说,我不忙,和大伙聊聊。今天不忙?为什么今天不忙?你哪有不忙的?工匠们也都知道李作民的家里有个病老婆,还知道他每天都得到厂的食堂里去煮饭。李作民虚弱地笑笑,说,我从今天开始就不在厂食堂干了。不干了?为什么?那里不好?李作民朝着远处用力吐了一口口水,大了声音说,他妈的厂不要我做了。为什么?李作民看着那个问为什么的工匠说,他们说我老婆是肺结核,我再去那儿替他们做饭就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威胁。工匠们不说话了,手上也不动了。后来不知是谁咕哝了一句,他妈的!又过了好一阵,谁说,其实,你女人的病跟这个厂有很大的关系。是啊,谁接过去说,他妈的这厂一天要弄出多少的灰尘啊,看你们这地方,连片韭菜叶子上都上着一寸厚的灰,人每天要吸多少灰尘到肚子里啊?不生病才怪呢,你们说是不是?李作民说,这个我们也知道,但我们没法去找厂说理,因为是我们自己要来的。我们搬到这里来就是冲这地方有个厂,能找到钱。

    李作民这天和这些工匠们拉了半天的话,回去后就去了粉石场。女人的病要医,一家四口要吃饭,他不能停了找钱。

    女人也要回厂去干。李作民不让。女人说,我这病一天两天也医不好,你一个人苦来也不够。李作民说,你要是再回去,那你这病就不用医了。女人天真地问,为啥?李作民说,再医也没用。女人就伤感起来,她说,那怎么办?要不,我们也像兰香那样摆个小摊儿,卖点盐啦酱什么的?李作民说,你得了传染病,谁会来买你的东西?女人说,庄上的人不买其他人来买呀。李作民说,你就呆在家里养病吧。

    1.兰香

    工匠是六个,全是些生猛汉子。他们在庄上搭个布棚,白天在棚里吃饭,晚上在棚里睡觉。观音庙建在桥溪庄后面的坡上。那地是阴阳先生看的。阴阳先生说那里是桥溪庄的主脉,观音在那里才能震住庄上的邪气。白天,总有人跑到工地上去。男人们去了,递上支烟,有一句没一句地拉上一会儿。女人去了,站一边,工匠们一边干着活,眼睛却偷时间在她们身上忙活。嘴上说不定哪时候俏皮话就冒出来了,女人也不急,俏皮话回过去,还站着不走。当然,庄上的男人闲工夫不多,身子骨强的女人的闲工夫也不多。他们都在厂里上着工哩。往工地上去得勤的也就是庄上的孩子和陈小路的女人。

    陈小路的女人不是身子骨不行,她才二十三岁,身子骨好着哩。但陈小路不要她去厂里上工,从去年她怀上孩子陈小路就不让她去了。虽然后来她只生了一长串的气,但听说这回又怀上了。所以,陈小路还是不要她去上工。对于耕地太少的桥溪庄人来说,不到厂上工就会多出很多闲工夫。这些闲工夫里,陈小路的女人就往修观音的工地上跑。女人喜欢看生猛男人,但女人说,她是想看看他们怎么修观音庙。她又不是工匠,她也不准备当工匠,别人怎么修关她什么事,她又能看出个啥?女人养着只猪仔,她每天都要替这只猪仔打猪草。男人陈小路上工了,她就背着个背篓出门了。原来是要到后面坡上去割猪草的,没想到腿却把她带到工匠们那儿去了。

    工匠们都听说过庄上怀孩子怀成气的事情,他们问她,听说妹子去年怀了个孩子,怀到后来是一肚子气,是不是真的?她说,谁说不是真的?要不也不请你们来修观音庙了。谁问她,你叫啥名儿?她说,我叫张兰香。谁啧啧称赞,好名儿。谁说,过来,我们闻闻你香不香?兰香说,要闻的就过来,我过去怕给你们熏着,瞧你们那一身汗,多臭。但并没人过来。他们继续着手里的活,嘴上不停。兰香咋闲着,为啥不去上工?兰香说,我从去年怀上孩子就没去上工了。现在呢?又怀上了?兰香脸红透了,像个醉红了的太阳。你就不怕又怀的是一肚子气?兰香说,嘴臭,关你啥事儿?妹子不能这样说,我们来替你们修观音庙也就是为了以后你们这里不出这种怪事,哪能说不关我们的事儿?兰香不作声。谁又说,其实,我们能保证你怀上个真孩子。兰香天真地问,真的?你们还会做法?那边哗啦啦笑出一片来,那个接着说,真的,晚上,我们约个地方,我替你做法。于是那边又是一片笑声。兰香从他们的笑和那坏坏的表情觉出了话中的俏皮,她心里哄地一热,说,我倒不怕,就怕你没那个胆!

    走了好久兰香心里还热哄哄的。刚才说俏皮话的是六个工匠中最年轻的一个,黝黑的脸,一对大黑眼。那对大黑眼老是在兰香心里扑闪着,兰香的心就总是热哄哄的,好像那儿装着个太阳。

    第二天,兰香带上一壶茶水。

    桥溪庄的天气,只要天上悬着个太阳,春天跟别处的夏天一样,燥热。

    兰香说,师傅们渴不?我带了一壶茶水,喝不喝?

    喝喝喝!哪有妹子的水都不喝的。

    妹子你真好,知道我们想喝水,就带水来了,以后这观音可是要多保佑你才行的。

    兰香笑。把茶水倒在碗里,一个一个的送上。谁说,妹子你脸上的酒窝都能装茶水了,你用它装水给我们喝吧。兰香说,我脸上的酒窝可轮不到你啃。那轮得到我吗?又是那个长大黑眼的在说话。兰香回头递一碗水上去,说,也轮不上你。说时自己的眼睛碰上那对大黑眼了,啪!她心里什么地方被电击了一下,电光闪闪。一时间她的心狂跑起来,像是要逃出她的胸膛。她不能让她的心逃出她的胸膛,她找回她自己的眼睛,去给另一个师傅倒茶水。但她还是装着不经意地问,你叫啥名儿?大黑眼说,我叫大树。兰香一听他说话,心里又跳一下,不禁回头,却又忙把自己的眼睛藏起来。她不敢和这个叫大树的人把眼睛绞在一起,她怕这样自己有被烧伤的可能。为啥叫大树?她装着不经意地问。不为啥,爸妈起名时想到了大树,我就叫大树了。兰香就笑。

    大树说,兰香,我跟你说,我见过你们那种怪现象。

    什么怪现象?兰香问。

    就是你们怀气那种怪现象。

    兰香显出不好意思了。兰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显得不意思了,她发现自己的心里有了点变化了。

    大树说,你们这种胎叫做“淘气胎”。

    兰香问,啥叫“淘气胎”?

    大树笑,说,你们怀的不是人,是气。

    兰香痴了脸,想让自己的脑袋把“淘气胎”想个明白。

    大树说,这个不关你们女人的事。

    兰香问,那关谁的事?

    大树小了声告诉她说,关男人的事,是男人有毛病。

    兰香嗔笑,说,瞎说。

    大树就大声笑起来,把话说得在场的都听见了。他说,你不相信你和我试试,我保证你怀上个货真价实的人种。兰香看他又变得吊儿郎当,有点气,又有点羞。于是,她也把声音扬起来说,试就试,你不怕你的腿给打断我也不怕。大树说,那我们现在就去你家里。兰香说,瞧你还真是胆大哩,我男人在家里睡觉哩。

    那边谁说,大树,她是叫你晚上去哩。晚上他男人不在,他男人这几天是轮夜班哩。

    哈哈哈!男人们粗砺的笑声将燥热的空气劈得乱七八糟。

    2.石匠

    孩子们都是哪里有稀奇去哪里,哪里有热闹去哪里。在这块癣巴样的桥溪庄上,每天除了能多看几回汽车,就是去厂看他们的爸妈干活。而那些,他们早看腻了。比较起来,修观音庙就算得上很稀奇了。没上学的,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上着学的,放了学来。他们总是三五个在一起,围在师傅们旁边,痴痴地看着他们干活。有时候,他们也聚在一起干一些他们认为有趣的事,但他们不走开。师傅们爱逗他们,要他们朝着天空叫爸。说孩子们越叫得大声,他们的肚子就越痛。遇着像雪豆这种不知事儿的,就真叫,师傅们就捂着肚子大叫:哎哟!别叫了,我肚子痛啊!看着一群大人捂着肚皮叫痛那是很有趣的事,于是孩子们全叫起来。几张透红的圆脸冲着天空,乱七八糟喊成一片:爸——爸——!

    师傅们也叫成一片:哎哟——哎哟——我的肚子痛啊——

    后来,大人孩子的,就笑成稀里糊涂的一片。

    大一些的孩子,像雪山雪果雪朵们这样的,他们上过这种当,他们是有见识的。他们知道这是师傅们变着法儿骗他们叫自己爸。猪才上重复的当哩。但他们仍然喜欢这些师傅。他们的爸妈除了睡觉就是上工,没时间和他们亲密,再说他们的爸妈好像也没这帮师傅容易亲密。他们就和这帮师傅亲密上了。亲密间,孩子们都能唤出每个师傅的名儿来,当然,他们在名字的后面还加了个叔或伯。他们问,你叫啥名儿?被问的说,叫我石匠伯。他们想,他叫石匠,于是就记住了,以后就叫他石匠伯了。他们不知道石匠伯之所以叫石匠是因为他干的是石匠活儿。他们又问另一个,你叫啥呢?那一个说,叫我泥匠叔。他们想,哦,他叫泥匠哩。

    这天,石匠伯突然就叫起肚子痛来。孩子们说,我们也没叫爸,石匠伯你怎么肚子痛了?石匠伯听了发笑,但笑得有点苦。不多一会儿,石匠伯就不能干活了,手按着肚子,嘴里不停地吸气,额上汗珠子豌豆大。师傅们都停了手里的活看着他,脸上都担着心。谁问孩子们,你们这里有医生没有?孩子们说,没有,在对面坡上才有医生,他又能医人又能医猪娃还能医牛哩。但雪朵说,石匠伯你得“羊毛痧”了,我妈会挑“羊毛痧”。于是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起来,对对对,雪朵妈能挑“羊毛痧”,石匠伯你肯定是得了“羊毛痧”,那病就是肚子痛,我妈都得过的,是雪朵妈给挑好的。

    雪朵妈轮晚班,在家里给猪娃剁猪草。雪朵和她妈孤儿寡母,所以雪朵妈除了在厂里上工,还养着一头猪娃。雪朵妈每天都比别人累,所以雪朵妈每天都比别人没有精神。一群孩子七嘴八舌把她耳朵都吵炸了,她才把眼睛睁大了一点。这一睁,她的好看就暴露出一些来了。虽然石匠当时肚子正痛得要命,但他还是看出了雪朵妈疲惫下面的姿色。他想这是一块能打磨得很好看的石坯。

    雪朵妈先用手沾了水在石匠的胸口拧,像对石匠有深仇大恨一样使劲拧。石匠眼睛瞪着雪朵妈,嘴里哇呀哇呀乱叫:妈呀,你是把我当冤家呀!雪朵妈不管,像听不见。只一会儿,石匠的胸口就起了一个青紫色的血包。雪朵妈就拿一根缝衣针在这个血包上挑拨。这下,石匠不叫了,眉拧成疙瘩,嘴里直吸气。雪朵妈说,忍着点,把几根毛丁挑出来就好了。石匠说,行吗?雪朵妈说,你不相信又来找我做啥?孩子们叫起来,行的行的石匠伯。说话间,雪朵妈已从石匠的胸口挑拨出几根牛毛样的东西来。那东西像琴弦样的并排在石匠的肚皮下面,被雪朵妈用针挑起来,成了几根抛物线。雪朵妈用嘴咬断了这几根抛物线。石匠不痛了。石匠在雪朵妈埋下头咬住他胸口里的那几根弦的时候就不痛了。雪朵妈把咬下来的几根毛丁交到石匠手里,说,完了。还痛吗?石匠忙说,不痛了不痛了。说完石匠还坐着,雪朵妈想了想,就给他倒了一碗开水,说,我们这儿的水都是从河里抽上来的,河里什么没有啊?不能喝生水的,你要是嫌烫,就等冷了再喝。接着,雪朵妈就去剁自己的猪草了。天快黑了,快到她上工的时间了。

    石匠真想等水冷了再喝,可他又觉得这样干坐着怪不自在的。于是,他端起开水,一边吹一边喝,喝得全身汗水直淌。

    石匠喝完了水,冲着雪朵妈的背说,谢你了。

    雪朵妈回头还给一个疲惫的笑。

    石匠把在一边玩的雪朵多看了两眼,说,我走了。

    雪朵妈说,过去也不要急着干活,歇会儿。

    石匠说,谢你了。

    几个孩子送他出门,他走了。

    第二天,几个孩子再去,他们手里就意外地得到了两颗糖果。是石匠伯给的。雪朵的五颗,其他孩子的是两颗。雪朵从手里的糖果数量上懂得了点什么,久久地呆在石匠伯旁边,还比别人多给石匠伯几个笑。石匠伯悄声问她,雪朵,你妈叫啥名儿?雪朵说,叫凤美。石匠伯笑,想来是想记住这个名字吧,他把雪朵妈的名字重复一遍。他还想问点什么,但雪朵已经走开了。因为雪豆和她作民爸一起来了,雪朵跑去跟雪豆打招呼去了。

    3.大树

    今天轮到大树做饭,他得提前回去为大伙准备晌午饭。春天的燥热里,他感觉到一种晕眩。他知道这种晕眩来自哪里。刚才兰香又去了工地。

    春天里的女人就像春日下飞来飞去的蝶儿,让人无法阻挡那份要去捕捉的渴望。

    大树把自己剥得只剩下裤衩,端一盆凉水从头浇下。他想浇灭自己身体里的那团燃烧得让他晕眩的火焰。不过他没得逞,他感觉水到他头上时他的头发里在滋滋冒着烟。好像他浇的不是水,而是油,这油让他的心里的火更加地旺了。他心里的那双眼睛告诉他,兰香站在他的背后。

    兰香来到他背后时他正往自己头上浇水,哗哗的水声遮住了兰香走来的声响。他把凉水浇了一头一身以后身体里的火焰却燃上了头顶,他就知道兰香站在他身后了。他回转身,兰香果然站在他的面前、兰香是打酱油回来,碰上大树光着身子浇自己冷水就情不自禁站下了。大树的身子在太阳光下闪着釉光。这个浑身都充满着阳刚气质的男人在女人胸怀里种下了许多的怀想。一个个让人心跳的思想蝴蝶样在兰香的脑子里翻飞,使得兰香在大树转过身来以后仍然回不过神来。大树见兰香的眼神磁在自己身上,心神突地一阵慌乱,忙叫,打酱油啦?兰香经这一叫醒过神来,两片红云跃然脸上,神色迷乱,嘴里喃喃地问,你叫什么?大树说,我叫大树啊,你忘了?

    哦,叫大树,你叫大树。兰香埋下眼皮,想藏住自己的思想,但脸上的红晕还暴露着,她急忙抽身走开。

    大树跟着来了。大树说,我想借几个干辣椒。大树说着话,眼睛却胡乱看。兰香知道大树不是真来借辣椒,兰香是个女人,春天的女人尤其灵慧。兰香用不着眼睛,仅凭女人那份灵敏的直觉就知道大树不是来借辣椒的。兰香说,他今天上白班。兰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刚说出来她就后悔了。她想补救点什么,但大树没容她补救。大树把她抱住了。

    兰香不去工地上了。兰香的胸怀里满满地装着那种叫着幸福的东西。这样的女人很安静。兰香一个人坐在家里,守着个冷清得不能再冷清的小卖摊,嘴里嗑着瓜子,心思却在春日下翩翩乱飞。那个叫大树的工匠,那个年轻的身体,充实着她的整个心怀。她什么也不需要,她只需要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怀想就行了。

    大树却不像兰香那么安静。大树一会儿又来了,一会儿是买烟,一会儿是买火机。来了买了却不想走,看看旁边没人就捏一下兰香的手或者脸蛋。兰香又怕又羞,脸儿红红的,说一声你要干活的,又说一声别累坏了身子。觉得不够,又抓一包烟塞进大树的怀,却又叮嘱,别抽太多的烟。大树不想要烟。兰香脸上两片红霞突地厚了,娇声嗔怪道,大白天的,快去上工吧!大树说,我不去。兰香说,快走,要不我不理你了。大树说,我不走,我想你了。兰香慌慌地看看四处,见没有眼睛瞧着这边,忙拉大树进屋,关了门。

    他们以为他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这天石匠却悄悄对大树说,你偷人家媳妇就不怕遭人揍?大树愣怔了半秒钟,脸红了,却不作声。石匠说,你准备把兰香带走?大树看着石匠,问,行吗?石匠说,怎么不行?只要她愿跟你走就行。大树扑闪着大黑眼说,兰香她愿的,肯定愿的。石匠说,可你们不能在观音庙还没修完之前就暴露了。大树说,我把持不住自己。石匠说,明天你就开始塑像吧。大树忙点头,高兴得恨不能立刻一巴掌拍出个观音来,立马就带着兰香远走高飞。石匠说,塑观音像这几天你不能去沾兰香。大树觉得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石匠说,你叫兰香到雪朵妈面前说说我吧。大树大眼睛睁得像灯笼,差点儿叫出声来。石匠说,雪朵妈为我挑过羊毛痧,她的嘴里咬过我的肉。大树实在是个聪明的小伙儿,只听到这儿,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在石匠面前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

    大树就跟兰香说,石匠大哥知道我们俩的事儿。兰香一吓,大树却说,吓什么吓?他想跟雪朵妈,他要你去她面前说说他的好话,让她对他有个印象。兰香明白了。大树说,我明天开始塑观音了,不能碰你了,等我完成了这工程,我把你带回老家。

    大树专心塑泥像。

    塑坯。

    刻画。

    涂彩。

    大树塑了三个泥像。

    一个观音,两个童子。

    4.走

    有了庙有了像得把神灵请进庙里来,李作民请来法师,摆开大排场请神灵。法师是三个,一个专门念经,一个舞着宝剑作法,一个带着庄上几个年轻男人沿着省道插香火。香火沿着省道前后插了一公里远,一炷挨一炷,像迎接神灵到来的路灯。插完了道上的,再插庙宇周围的。也是一炷挨一炷,在离庙宇五十米的地方,沿着庙宇插满一圈。新庙宇竣工,各路神灵都要来的,得有庞大的香火队伍,以示人的虔诚。

    全庄的人都来到这里。这天厂里被迫停产半天,香火味缭绕的桥溪庄显得分外安静。除了庄上的人,一些过路的也站下了,厂的几个管理人员也来了,一些车也停下来了。

    舞宝剑的法师满头大汗,他一直看着茫茫的虚空,可他却指挥着地上的人。他高喊,神仙们来了!插香火的法师急忙叫庄上的大人孩子到庙宇前那片麦地里跪下。因为这时候鞭炮已经响起来了,鞭炮是万响一盘的,共有二十盘哩。这二十盘就是二十万响哩,二十万得响多长时间啊。鞭炮响完了,人们的耳朵里还要响大半天哩。好像刚才那些响声全挤到耳朵里藏了起来,这时候见外面没动静了才争着往外面逃哩。有这些声音堵在耳朵里,舞宝剑的法师喊“神仙进门了,挂红!”他们都没听见。后来耳朵里没有响声了,一些人就悄悄抬起了头。头老是支着,脖子很酸,再说,总得关心一下神仙们是不是来了吧。仰起头,看到了头顶大红的菩萨。菩萨正一脸慈笑地看着自己哩。心里一撞,菩萨来了,菩萨来桥溪庄了。于是再不敢看着菩萨了,勾下头,看地,看被自己糟蹋了的麦子。

    陈小路在抬头间突然觉得这观音好像他的女人兰香。这个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急忙埋下头,生怕自己这个想法一不小心冒出去,被别人看到了。可后来居然有人喊了起来,嗨!你们看,这个观音像不像兰香?那是在法师说“都起来吧,观音已经住下了,其他神仙已经回去了”的时候,这个声音喊过后,大家就都仔细去看观音像,于是都说,嗨,真像兰香。谁就东张西望地叫,兰香,兰香呢?陈小路急忙告诉大家,兰香说身子不舒服,到城里看病去了。还说去的时候兰香许下愿的,说看病回来就来给菩萨烧香,说她到时候要给菩萨烧一大把香,还要给菩萨磕一个小时的头。大伙就说,哎呀!等她回来,让她来看看,真是像她,像惨了。接着又有人叫起来,嗨!看这童子,看起来也有些面熟哩。哎呀,像那个小工匠哩是不是?这么大声地说来说去的人都是些不大懂事的女人。她们的叽叽喳喳把男人们惹火了,他们喝斥她们,吵啥呢吵!也不知道个严肃,是在菩萨面前哩,也能乱说话?可她们还是忍不住要叽叽咕咕,她们说那童子就是像修这个观音庙的小工匠嘛。

    当晚,兰香没有回来,陈小路没等到天亮就找她去了。

    陈小路第三天回到庄上,他的身边没有兰香。

    陈小路去了观音庙。他没有烧香,也没有磕头。他直直地站在这个和他女人很是相像的泥像面前,愣愣地看了她半天。后来,他举起面前的香炉,朝那张酷似他女人的泥脸砸去。哄然一声,泥脸缺了半边,不像他女人了。他又举起香炉,朝着那个很像小工匠大树的泥童子砸去。然后,他朝着青愣愣的庙顶,把一个嘶破了的吼声喊了出去。

    陈小路砸烂了观音像,大伙都很愤怒。都认为女人跑了又不关观音的事,说他砸观音像是要挨天杀的。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心里真想天能杀了陈小路,他们说陈小路你必须去请个和尚来念七七四十九天的经,同时请个工匠来把观音像修好,才能免遭天杀。

    陈小路不怕天杀,女人没了,他什么也不怕了。

    他走了。

    去哪里,他谁也没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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