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得知兰香已在雪朵妈面前说过他许多好话以后,石匠就趁黑去了雪朵家。他的出现使雪朵妈感到有些意外,她问他是不是又得羊毛痧了。石匠看着她的眼睛说,是。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这里痛。雪朵妈说,怎么会,才挑了几天啊?石匠说,就是这里痛,你没给我挑干净。雪朵妈听出了石匠话里的俏皮,白了他一眼,说,我要上工去的,没空儿。石匠说,我知道你今天轮白班。雪朵妈说,我们家没男人,你大黑夜的来这里坐着遭人闲话。石匠不接雪朵妈的话茬子,石匠兀自说,你太苦了,一个女人家哪能老是没白没黑的去干厂里那些活儿?我是真的心痛。雪朵妈不作声,强忍着心底一阵一阵往上翻涌的酸楚。石匠从怀里拿出几张很新的钱,送到雪朵妈的眼前。雪朵妈再一次意外地看着这个外地人,那由于吃惊而变得分外灵气的大眼无意中暴露了她的全部可爱。石匠紧紧磁着这双眼睛,说,拿着吧,别去干那个了,别让我心痛了。雪朵妈没接石匠的钱,她突然嘤嘤地哭起来。石匠没想到她会哭,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慌乱了一阵,干脆把她搂住了。他喃喃地说,凤美,你这名真好。雪朵妈使劲挣,石匠使劲搂。两个人都有些喘。雪朵妈说,你个死人……但石匠觉得她被自己越搂越软了。
那天,他临走的时候对雪朵妈说,跟我过好吗?雪朵妈问,跟你走?他说,我过去那边说一声,来这里,你收我吗?雪朵没有说收不收他,她在他耳朵上轻轻拧了一下。但这一拧,他已经懂她了。
石匠去修观音像,雪朵拉了雪豆跟着。
雪朵说,石匠伯,观音是女的还是男的?
石匠说,叫爸,雪朵是个乖乖女,叫爸。
雪朵说,石匠爸,观音是男的还是女的?
石匠说,男的看时是女的,女的看时就是男的。
雪朵哈哈笑起来,说,怎么这样啊石匠伯?
石匠也笑,说,叫爸。
雪朵还笑,说,石匠爸,怎么这样啊?
雪豆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看了他们一阵也没弄明白,就把这个问题放弃了。她还有另外的问题呢。她的小手拍着还好好站着的那个童子泥像,问石匠,这个,是谁?石匠说,观音的童子。雪豆问,是男的,还是女的?石匠说,男的。雪豆问,他叫什么?石匠看着泥像想了想,觉得他有些像大树,就说,他叫大树。他能做啥?石匠说,他能让女人不受苦,让女人很幸福。雪豆又问,什么是幸福?石匠想了想说,幸福就是笑,幸福的人天天笑,不幸福的人天天哭。雪豆说,我妈就是,天天哭。石匠说,那是你作民爸没给她幸福。你问雪朵,她妈就不哭,我给她妈幸福哩。是不是朵儿?雪朵很得意地看着雪豆点头。雪豆问,我是女的吗?石匠说,是的,雪豆也是个乖乖女。
石匠没有想到,他这一通胡诌把一个理想的男人符号深深地种在了不到四岁的雪豆心底,由此而注定了她短暂而悲惨的一生。十多年后,石匠离开了桥溪庄。他没有看到,始终把心灵封闭在理想中的雪豆是怎样绝望地离开了这个人世。当然,这是后话了。
石匠的确是在给雪朵母子俩幸福哩,石匠不让雪朵妈去厂里上工。他给雪朵妈买了两口小猪,要雪朵妈在田里种些菜,养猪。他还给雪朵妈买了一台25吋的彩电,这庄上家家都有彩电,独独雪朵妈没有,这回,这庄上家家都只有21吋的彩电,独独雪朵妈有了一个25吋的。他呢,凭着他的石匠手艺,满世界转着圈找钱。三五天或半个月的,石匠回来了,兜里总是很充实,手里还提着块鲜肉。对于雪朵家来说,石匠回来的这天就是节日。石匠兜里带回的有大叠的钱,那是给雪朵妈的。可他的另一个兜里还有给雪朵的东西,有时是糖果,有时是鲜艳的头花,有时又是一支很漂亮的钢笔。
情形往往是这样的,石匠一连声地叫着雪朵进了屋,雪朵妈就笑着迎上来,接过石匠手里的肉往墙壁上挂。这边,雪朵已扑进石匠爸的怀里,自己伸手到兜里找东西去了。石匠呵呵笑着,投降似的举起双手,任雪朵去他的怀里掏。雪朵遭到了妈的喝斥,但同时又得到了石匠爸的怂恿。石匠笑呵呵地说,让她掏,让她掏,我给她买了东西哩。石匠有两个胀鼓鼓的口袋,雪朵一摸就知道哪一个装的是钱,她掏到钱了也不会要,她知道那是给妈的。除了那个装着钱的口袋她不去掏,其他的口袋她都要去掏,如果不是一下子就掏到,她还要仔仔细细地掏。因为有时候她的石匠爸会故意把给她的东西藏起来。比如有一次,石匠爸就把给她买的漂亮发卡用一个手绢包起来揣在兜里,雪朵掏了半天,以为石匠爸没给她买东西,难过得要哭了,石匠爸才变魔术似地拿出了发卡。
等雪朵掏到了东西,高兴得拿着掏得的东西跑出门去跟别人炫耀时,石匠就从兜里拿出一叠钱来递给雪朵妈。雪朵妈不马上接石匠手里的钱,她怕烫似的,看着钱,双手拿到身后的衣服上不停地擦。她说,往家里寄一些吧,我不要那么多。石匠笑笑说,已经寄了,这些全是你的。石匠虽然把雪朵妈这里当家了,但他的那边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儿子。石匠找了钱往他那个在远方的家里寄一些,剩下的给雪朵妈。这是石匠在雪朵家住下以后自己告诉雪朵妈的。所以,每一次从他手里接钱时,雪朵妈都要这样说,往家里寄一些吧。好像远方的那个家不光是石匠的,还是她的。这一句话往往就让石匠心底那个柔软的地方针刺一般的痛,他一边朝女人怀里塞钱一边就把女人搂过来,使尽全身的力气把女人紧紧搂着。
石匠像个魔术师,一天一天的,雪朵家的日子让他变得滋润了。虽然桥溪庄仍然是冬天不下雪夏天不下雨,但雪朵家屋子里的空气却是甜润的。雪朵妈每天跟着石匠为她创造的甜润日子走,一天一天的,她又走回到她的年轻里去了。她的脸圆了,红润了。以前那个整天都是一脸疲惫、一脸黄皮的女人给过没了。
1.日子
女人自从李作民没再到厂做饭后,就捡起了陈大懂女人的生意,卖炭灰。但李作民不让她像陈大懂女人那样,老让那段坡路湿着。桥溪庄这地方不爱下雨,那地就没多少时间是湿的,那地方不湿她就没有挣钱的机会。有时候她也想把自己的洗脸水什么的泼到那地方去,但那地方不在自家家门口,要她端着一盆水走过半截街专门去那里泼水,她自己也觉得蛮羞人的。这样,卖炭灰这门生意在她的手里就清淡了很多。
年前,陈大懂不想在厂干了,他要到一个离桥溪庄比较远的地方去。那里年年下雪,那里有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愿意做他的女人,那女人要他过去跟她一起过,但那个女人还说过不准他带孩子过去。陈大懂的儿子雪山已经十岁了。陈大懂对李作民说雪山也不是小孩子了,他也不想再苦熬日子了。他这样跟李作民说,意思就是把雪山交待给他李作民了。他说这些的时候是在晚上,李作民没有想到他第二天早上就走了。李作民以为陈大懂是在和他商量,是想听听他的想法。他当时还说了很多话,要他等到找到一个愿意待孩子的女人再说,他没想到陈大懂不是在找他商量而是在跟他告别。
陈大懂走时把他儿子雪山交代给李作民了,陈大懂走了李作民就不能不管雪山了。女人不愿意,女人说李作民你疯了啊我们娘儿仨还不够拖累你呀?李作民只好劝雪山去找他爸。雪山按照李作民的指引去找他爸,不到十天,雪山却又回来了。雪山说,爸不要我,爸提着柴刀撵我。
没办法,雪山算是跟定李作民了。
李作民觉着粉石那活找不了钱,要去城里找活干。女人想到城里离桥溪庄那么远,就忍不住咳出一长串空声来。女人越来越干了,她的咳嗽带走了她身体里的水分,她成了一根被风干了的禾秆。李作民知道女人不想自己离家那么远,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说,他到城里找家饭馆干厨师,不光自己的吃解决了,找的钱也比在厂粉石找的多。女人想说啥,一张嘴,却又是一串空空的咳嗽声。李作民说,要不,俩孩子也没法上学了。听到这儿,女人就呜呜哭开来。女人的哭声涩涩的,那是一只被风干了的喉咙发出的哭声。李作民不想听到这种哭声,这种哭声他听起来心里又痛又烦。他说你哭个啥呢,我又不是去充军。女人听出了他口气里的厌烦,忙擦了脸上的泪,止了哭,说,苦了你了。李作民说,要真能找到厨子那活儿,我就是享福去了。
李作民要带上雪山。女人说,你带上他干啥,是你照顾他还是他照顾你?李作民说,我让他跟着我,当个小工,混口饭吃。要不,这孩子怎么活?女人想想再没有说什么。
李作民真在城里找到厨子的活儿了,在一家饭馆里掌勺哩。快两三个年头了,但他们家的日子并没有多少变化,更别说像雪朵家那样一天天看着滋润起来了。女人渴望过上滋润日子,看到雪朵一家一天天往明媚里过,心里着急得上火。女人认定石匠这手艺比李作民那厨子手艺要挣钱,她要雪果去跟石匠学手艺。雪果说,我还在上学哩。她说,你那学上着有啥用,每次考试就没上过二十分。还不如跟你石匠伯学个石匠手艺,今后像你石匠伯那样,走到哪里都能找到钱。雪果说,那等爸回来再说吧。她说,等你爸回来等你爸回来,你爸在城里养小哩,他哪里知道回来!李作民在城里做厨,难得回来。女人看年看月都等不回来李作民,就想他肯定是在城里养小。雪果向来没有主见,什么事都是听他爸的。即使妈生气生得脸都紫了,他也还是要坚持等他爸回来再说。说归说,女人也不能不跟李作民说一声就把雪果送到石匠那儿去,再说要把雪果交待给石匠这事还得李作民去办哩。
女人带口信叫李作民回来。
这次,李作民没带雪山回来。一进门,女人就问他怎么没带上雪山。李作民说,雪山已经不跟他在一起了,雪山离开他,自己到另一家餐馆里干去了。女人问,雪山也能独自去挣钱了?李作民说,雪山机灵,现在可以自己去挣钱了。女人就不高兴了。她说当初要是不带雪山,而带上雪果,那现在能挣钱的就是雪果而不是雪山了。李作民说,你难道想的就是让雪果当一辈子小工啊?那雪山也是没办法才走那条路的,孩子不让上学有什么出息?女人说,那雪果上了那么多学又有啥出息?李作民不喜欢一回来就跟女人吵架。他忍着气压了声音说,你怎么知道雪果没有出息?女人却把声音提得很高,生怕天老爷听不见似的。出息个屁呀,人家老师都说他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女人刚吼完就咳嗽起来,那种扯心扯肺的咳嗽声让正想发火的李作民又把火气压了回去。李作民等女人停了咳嗽,才用商量的口气说,那你的意思是让雪果跟我去城里当小工吗?女人说,我也不是要他去当小工,我是想让他去跟石匠学手艺。雪果上学那劲儿你也知道,科科考试都上不了二十分,这样的上法,想来以后也上不出个啥出息来。不如要他趁早去跟石匠学门手艺,以后也能挣钱养家。你看石匠凭着他那手艺挣钱,养着两个家哩,还轻松得很不是?你看人家挣钱把雪朵妈养得……李作民听得很累。他打断女人说,如果雪果自己都愿意,那就按你说的办吧。女人没想到李作民这样简单就答应了。她原来是做好了要跟他争一番的准备的,可她空准备了一场。她看出李作民脸上的厌恶了。她想李作民真是有小了,要不他怎么就那么不耐烦呢?这样想着她的气血又涌上来了。她拼尽力气把她的声音挤得尖一些吼道,李作民,你不想管这个家了是不是?!
李作民提了瓶酒带雪果去雪朵家,雪朵家正吃饭。全站起来让座。李作民说,我带了瓶酒来,想和石匠兄弟喝两杯。话说完,雪朵妈已取来了碗筷。雪果说,我不吃,我吃过了。李作民也说,凤美妹子你别忙活,我们在家里吃过了。石匠就不高兴了。石匠说,哥子要来和我喝酒,却又在家里吃过了才来,是怕我们差你们吃的那两碗饭不是?李作民忙说不是不是,兄弟要是差饭吃,那当哥子就该饿死了。说话间,雪朵妈已替二人斟好了酒,于是,李作民端起杯举到石匠面前,说,兄弟,哥子先敬兄弟一杯。石匠忙举杯,却不喝,说是哪有当哥子的敬当兄弟的酒的道理,世上只有当兄弟敬哥的,就没听说过当哥的敬兄弟的。李作民说,今天当哥的有求于兄弟,这杯酒一定要敬。石匠说,哥子有啥要帮忙的尽管说,这酒还是我敬你。说着一口把酒干了,把杯子倒过来给李作民看。李作民只得干了酒。他说,行,兄弟豪爽!我也不拖泥带水了。他说,我们想让雪果来跟你学石匠。石匠正举了瓶要倒酒,听到这儿不倒了。瓶儿还在半空举着,眼睛去看雪果。雪果一直站在他作民爸的身后,不敢走开。石匠问雪果,你想不想?雪果说,是妈硬要我来的。石匠又问,你想不想学石匠?雪果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学石匠,虽然他妈很早就跟他说过,但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看雪朵,雪朵也正看着他,雪果就从雪朵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搂着雪朵慢慢酥软慢慢化成一汪蜜水的场景,他这一看就知道自己是想学石匠的了,他说,我想学石匠。石匠得了他的答复,这才开始倒酒。把两个酒杯都满上了,他才说,孩子要是不想学,那就千万别让他学。当石匠很辛苦的。李作民说,这孩子笨点儿,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他当了徒弟吧。石匠说,好吧。这杯酒,他们碰了,一齐喝下。
李作民如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回到家里,迎头却是女人声撕力竭的一声质问,李作民,你真把雪果送去当石匠了?!李作民好生吃惊,他说不是你要把雪果送去学石匠的吗?女人呼天抢地地喊,我只这么一说你就真做了?!李作民张着嘴不知道该不该作声了。李作民叹了口大气,忍气吞声地问,我又怎么了?女人听李作民这样说,就强憋着咳要跟李作民理论。结果是话和咳嗽争着要逃离她那干涩的喉咙,弄得话不成句,咳嗽也没少一个。话还没完,咳嗽也还没完,她的泪却雨似的磅礴。李作民把她被咳嗽打断成几半截的话从乱七八糟的咳嗽声中捡出来,连成了这样一句,“你要是还想管这个家,雪果骨头还没长硬哩,你怎么就让他去学手艺?”李作民觉得女人实在是个无赖。他把刚冲上喉咙的一口气吞回肚里,出了门。
2.猫
雪豆也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就像李作民和女人正演着一场戏,而雪豆是一个来看戏的。雪豆历来话就不多,她这个样子就更显出一种小大人的模样来。李作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女人的无礼取闹,慌乱去看旁边站着的雪豆。李作民希望从雪豆那里找到一点启示,但雪豆的眼睛逃开了。雪豆不接受作民爸的目光,就说明她拒绝给他什么启示。
这个雪豆,她作民爸刚回来时她还高兴得什么似的,跳着问,作民爸,雪山哥呢?李作民笑雪豆,怎么,还惦着你雪山哥要给你带个小猫回来哩?雪豆不管作民爸笑不笑,她看到作民爸回来了就高兴的确是为了看到新的猫,因为雪山回来就一定会给她带回新的猫。
去了他爸那边又被他爸用柴刀撵回来的雪山显得非常的脏,可他的怀里却藏着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猫。他把小猫给了雪豆,他说这猫是我从半路偷来的。雪豆当时抱着这只猫就不愿放手,乐得手舞足蹈。雪山见雪豆高兴,也高兴得什么似的,说,下回我还去给你偷。雪豆说,下回就偷黑的,再下回就偷花的……雪山哈哈笑起来,说,再下回我就去偷红的,绿的。雪豆说,有红猫和绿猫吗?雪山说,不管有没有,只要是猫,我就给你偷回来。
雪果过来夺了雪豆手里的猫扔到地上,乜着眼冲雪山说,我们不要你偷来的小猫!雪果和雪山一样是十岁,却比雪山高出半个头,块头也比雪山大出了许多。雪果和雪山平时是好伙伴,但雪果怕雪山会从此呆在他家,自然就对雪山没有好脸色。
雪果本来还没有机灵到能预见雪山会被他作民爸收留的程度,是他妈跟他说的。雪山像只脏猴一样回到他家以后,他妈就把他叫过去了。妈说,你爸会让雪山留在我们家的。雪果木木地点着头,并不懂得妈的意思。妈又说,你爸不好撵他走,肯定会把他留下。雪果还是木木地点头。妈就火了,声音一下子就高起来,说,雪山要是留下,你爸就是累死了也养不活我们四个!你得把他赶走!这样雪果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不过,雪豆那天没买他哥雪果的账,因为雪果摔了她的猫。雪豆在雪果摔了猫的时候抓过他的手臂咬了他,咬出了四个牙印。
雪山跟李作民到了城里以后,并不常回桥溪庄,两三年了,也就回过那么两三回。可就是这两三回,雪山每一回都给雪豆带回一只小猫。小猫不是买的,他没钱。他和李作民一起在饭店里打小工,说好了只管吃管住,管一年两套衣服。猫儿是他偷的。他在路上偷的。他知道李作民不让他偷,他不敢当着李作民偷。回家时他跟在李作民身后,走路时眼睛不看路,看左右,一边走嘴里一边喵喵学着猫叫。雪山学猫叫学得跟真的一样,李作民说雪山你前世是猫啊?雪山说,是哩。李作民跟自己笑笑,并不回头。长长的回家路,雪山的猫叫总是能找到应答,这时他就跟李作民说他要去撒尿。李作民说,去吧,快点赶上来。雪山就一路学着猫叫去了有猫应答的人家,抓猫去了。也有不成功的时候,雪山没抓住猫,反倒被猫抓烂了手。但雪山不气馁,这么长的回家路,路上要经过那么多的人家,还抓不住一只猫啊?
雪山抓着了猫儿,把猫儿捂进怀里,一只手死死抓着猫儿的四只腿,一只手捂着衣襟,嘴里一连声地学着猫叫,蒙着走在前面的李作民。回到家以后,雪山也不怕李作民骂他了。只要看到雪豆高兴,谁骂他他都不怕。雪豆是那样的喜欢猫,见了猫就像见了心肝宝贝一样,又是亲又是抱。即使猫把她的脸抓烂了手抓出血了也不放开。雪豆妈不喜欢猫儿,每回雪山带回猫来都要挨她的一通臭骂。骂完了还要雪豆把猫扔到外面去。雪豆怎么会扔呢?妈不让她在家里养猫,雪豆把猫儿放到观音庙里去养。她在观音的身后替猫儿们铺一个窝,在窝边放一个大碗,每天从家里偷饭来喂它们。雪山送给她的四只猫儿的家都在这里。雪山最先给她的那只雪白的猫,后来生病死了,雪豆把它用一个棕布缝制的小口袋装了挂到了一棵树上。桥溪庄没树,一棵树都没有。雪豆为了安葬她心爱的猫儿,到很远才找到了一棵树。后来她听说找一个罐子倒扣树杈上就能让猫儿不生病,她又从家里偷出妈用来装盐的罐子,跑到老远去把罐子扣到树杈上。
雪豆有多喜欢猫儿,雪山就有多喜欢雪豆。雪山为雪豆偷回第四只猫儿的时候挨过李作民重重的一个嘴巴,李作民把雪山的嘴都劈出了血。但雪山仍然告诉雪豆,下回,他还要为她偷。
可是这回作民爸没带雪山回来,就没人给她带猫回来。她不高兴,自然不想理人。
李作民的目光从雪豆那里回来,他就感觉到一种彻骨的累。他的眼睛渴望闭上,他的身体渴望一种彻底的躺下。但是他却被迫从这个叫家的地方出来了。刚动身回家时他是那样的激动,那种绵绵的依恋让他脚底下全是劲儿。可是现在,那些劲儿不知去了哪里。
李作民找别人要烟。别人说,你是不抽的,在城里学上了?
李作民把几根皱纹堆上脸,却没有笑得出来。
别人没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别人说,你家里不是卖着烟吗?还找我要烟?
李作民被问得脸色惨白,他把要来的烟还给别人,走开了。
别人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扬着手里的烟直冲他“喂喂”,但他没有回头。
李作民去了观音庙。
观音庙里的观音像蒙上了很厚的一层灰。桥溪庄的人虽然十分地敬仰观音,但他们也没时间天天来替她扫灰。桥溪庄这地方最富有的就是灰尘了。每天,厂那两根巨大的烟囱把如巨蝾般的黑烟送上天空,把半边天空熏黑了不说,还永不休止地漫撒灰尘。桥溪庄刚长出的草芽,还没看清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哩,就让灰尘把眼活活盖住了。
李作民看着观音,想,要是这个女人真能让世人脱离苦难,那世上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受着苦的人呢?他冲着观音说,你不是能让桥溪庄的人怀上肉胎吗?她们拜你拜得膝盖都起茧了,可她们怀的肉胎又在哪里?观音并不理他。观音似看着他,又并没看他。观音从来不只看一个人,她的眼睛只看普天大众。于是李作民把眼睛移向了两个童子。左边那个当初被陈小路砸烂过,现在还能依稀看出补过的痕迹。右边那个是大树的原创,仍然站得栩栩如生。李作民还发现这个童子的身上没有灰尘,他比观音和左边那个童子可要干净多了。
李作民靠着童子像坐下来,把头埋在双膝间,闭上眼,想城里的那个叫青梅的女人。
一声叹息,李作民一激灵,猛然抬起了头。是雪豆站在他身后。
雪豆说,我来看猫。
雪豆的眼睛冷得如冰窿,李作民心里的燥热徒然向后退去。
李作民四处看看,不见猫。他说,它们不在。
雪豆说,它们会回来的,我一来它们就回来了。
李作民静下来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猫。他问,你刚才叹气干什么?
雪豆说,我不想当女人。
李作民愣住了。雪豆才十岁。
雪豆又说,我不想当妈那样的女人。
雪豆指着右边那个童子说,只有他,才能让我不当妈那样的女人。
李作民有些茫然,问,他是谁呀?
雪豆说,我要他这样的人当我的男人。
猫回来了。先是一只大的,黄色,有老虎一样的斑纹。后来是两只,一只大的一只小的。大的是灰色,小的是黑色。三只猫围着雪豆“喵喵喵”叫成一团糟,雪豆就管猫去了。猫和雪豆都不理李作民。看着闹成一团的猫和雪豆,李作民那颗重新回到疲惫的心突然间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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