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学校,石匠才知是山子和女同学睡觉,给当场抓住了。学校要开除山子和那个跟山子睡觉的女生。学校叫家长去就是要家长去开个会。这个会有全校的师生参加,山子被迫站在台上,面向全校师生站着,听政教主任向全校师生和他的石匠爸介绍他的所为。政教主任没说出那个女生的名字,那个女生也没被迫站在台上。但这已经不重要,因为学校里早就没人不知道这件事了。只有石匠还不知道那个女生是谁,长得怎么样。石匠站在下面,看着儿子在台上像棵霜打过的苗一样,心里又恨又痛。心想要是那女生长得好,丢这个脸也没什么,要是那女生长得不怎么样,那儿子这个脸就丢亏了。政教主任说山子已经被学校开除了,而且山子犯下的错误也被写进了档案。就是说,山子的这段历史要跟着山子一辈子了。
石匠找到了政教主任,把一脸的皱纹全调动起来,做了一个很孙子的笑在脸上,说,主任您看是不是就别把这种事写进孩子的,那个,档案里了。孩子还小,不懂事,犯了错误,给主任丢了脸,我们知错了。主任开除了我们,我们也认了,但孩子还小,学也还上得不错,眼看就要考大学了……石匠啰里啰嗦的,把政教主任听烦了。政教主任说,行了,也就是看在这孩子学还上得不错的情况下才给了这么轻的处分,你也该知足了,带了他回去吧。石匠还要说,我们走,我们马上走。我们不在你们这儿上学不在这儿给主任丢脸了,可我们还想去其他学校上啊……政教主任打断他说,你想说的我知道,就是想让我们把写好的档案改了。我跟你说,那不行,坚决不行。政教主任说完坚决不行就走了,再不听石匠啰嗦了。石匠看着政教主任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又走出去了,满脸的皱纹就跟蚯蚓一样,红得发紫。见身边很多人等着看好戏,石匠刚冒到头顶的火气压了下去。
他去找山子,山子却不见了。他回到李作民那儿,见山子把自个儿捂在被子里哭。他一把把山子拉起来,说,走。山子一脸的泪,也不看他,抓起背包就要走。原来山子回来把背包都打好了。石匠说,背背包做啥,我们这会儿去学校。山子不知道为啥还要去学校,他是无论如何再不想进那间学校了。山子已经把脸丢在那间学校了,山子不能再回去看到他那张被无数人嘲笑和唾骂过的脸。石匠说,我们去找那姑娘啊。山子说,找她做啥?石匠说,找她做啥?你把人家睡了还问找她做啥?找她回去做媳妇啦。山子说,爸,别去了。人家不会跟我们走的。石匠说,是你不想要人家?山子说,不是。石匠又问,是人家长得丑?山子说,不是。石匠就奇怪了,他说那是人家嫌弃咱?山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石匠没耐性了。他把声音提到天上去,问,她嫌弃咱还跟你睡?山子不知道怎样才能跟他爸说清楚,索性背了背包独自走出了门。门边站着雪豆和雪豆的作民爸,山子没跟他们打招呼。山子已经没脸跟他们打招呼了。到桥溪庄,整日里失魂落魄的,眼睛空空,脑子空空,心也空空。茶不思饭不想,一副快要死过去的样子。石匠看着心痛,要跟山子谈谈。山子睁着空空的眼睛看着一片虚无,问他,要谈什么。石匠说,就谈谈那姑娘吧。山子说,她死了。石匠吓一跳,说,山子你说胡话哩。山子还是看着那一片虚无,说,她割破了自己的腕,她死了。石匠朝山子看的那个方向看,那里除了一个灰黑色的屋顶以外,什么也没有。他说,山子,看着我。山子没听见他的命令。石匠就把山子的头扭过来,让山子的脸对着自己的脸,然后他盯着山子的眼睛。他想他必须好好地跟儿子谈一谈,他不能让儿子就这样给闷死了。可山子的脸虽然转过来了,眼睛里却仍然没有他。山子的眼睛空得让人看了心里发慌。石匠在山子脸上拍了拍,小心地问,儿子,你想些啥呢?山子说,她死了。石匠点点头,说,儿子,想说啥就跟爸说吧,爸不怪你。山子说,她跟我说的,她死了。她走的时候一直流着泪,她的泪好多好多啊!
石匠想儿子这样下去一定会疯的。他把山子弄进城,住进医院里,要雪朵守着,自个儿去了学校。他想的是这回无论如何要把那女生找到,就算跪在她面前求也要把她带到山子的面前来。他想如果那姑娘愿嫁给山子,那他就帮山子把她娶过来。他不能让儿子为这事弄成个疯癫。他就这么个儿子。
可他到学校里得到的却是那女生割腕自杀的消息。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是山子的几个同学,他们说婉婉的爸妈把婉婉吊起来打,打得她全身是伤,婉婉就割腕自杀了。他们还说,我们去看婉婉了,婉婉的脸都给她爸妈打烂了。
那女生,叫婉婉,多好的名儿啦,可她,真死了。
石匠的魂儿也差点儿没了。
石匠回到医院的时候也是一副病了的样子,把雪朵给吓着了。山子到了医院就彻底地垮了,垮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医生给他挂了两瓶药水,还让雪朵喂了一把药片,可山子还是睁不开眼。这下石匠又是一副要晕不晕的样子,雪朵心里就慌了。她拉了石匠爸的手,小心地问,石匠爸你咋了?石匠朝着雪朵无力地摇摇头,嘴角扯了扯,想给雪朵一个笑,却没笑得出来。石匠站在山子的病床前,看着儿子那副样子,一阵心碎,眼泪就下来了。雪朵这下就更慌了,她拉着石匠爸的手一阵摇晃,想说的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就先出来了。见雪朵哭,石匠就不哭了。石匠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垮了。或许是潜意识要他寻找一个支撑,他这个时候很需要一个紧紧的拥抱。于是,他把雪朵搂进了自己的怀,深深地搂着。他说,朵儿,你要好好地照顾山子。雪朵在他怀里点着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说,朵儿,别哭,山子会好的。
山子在医院里呆了半个月,每天都有雪朵的精心照顾和那么多药物的治疗,可山子的病一点儿也没有好转。石匠说,我要把山子带回那边去。雪朵妈问,那边的医院好一点吗?石匠说,主要是要让山子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让他伤透了心的地方。雪朵妈问,多久你才回来?石匠说,我想把你和雪朵都带过去。雪朵问,那我们不回来了?石匠说,那边,啥都比这边好哩。可雪朵并不高兴。石匠又说,我知道朵儿是放不下雪果那娃,可到了那边,我们雪朵还不是可以嫁过来嘛。雪朵妈说,我看还是你带了雪朵去吧,我还要把这个家看住哩。石匠说,你不过去?雪朵妈不看石匠,说,我不过去。
晚上,石匠想说服女人跟他一起走,早早地把女人推到床上温存。可女人还是坚持说不过去。石匠说,桥溪庄这地方真不是个好地方,你还留在这里做啥?女人说,这里再不好,可这里有他的坟,我得在这里守着。石匠听得木了半天,很不高兴地问,是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女人说,活人重要。石匠说,那你为了管他却不管我了?女人说,你治好了山子还过来吧。女人说到这儿就流起泪来,话也说得疙里疙瘩的。女人说,我离不开你,但要是我过去,雪朵就会把照顾山子的担子交给我的。我是她妈,我知道她心里放不下雪果那娃。我不过去,雪朵就得过去,雪朵心里同样放不下山子。等治好了山子,你要是还,想,想着我,你,你就过来吧。女人在石匠怀里哭得肝肠寸断,石匠忙把女人紧紧搂了,说,别哭别哭,我答应你,把山子治好就过来。
女人哭了一会儿不哭了,她有要紧事跟石匠交待。她说,等山子好了,就让雪朵跟山子成亲吧。石匠说,雪朵要嫁的是雪果啊。女人说,你是嫌弃雪朵跟过雪果吗?石匠说,看你说啥话哩,都是我的娃哩,我能嫌弃?再说山子不也……女人说,既然你不嫌,那我也不嫌山子,我们就说定了。石匠急了,要是孩子不愿咋办?他说。女人说,你是朵儿的爸哩,你能看着她嫁给雪果,让她一辈子做个女人都做不全?石匠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女人搂得更紧一些。
1.湿透的告别
雪朵找了雪果。他们还去后坡,还去那个有很厚的干草褥子的地方。雪果很急,雪朵今天有心事,显得有些烦。她拨浪鼓似地躲着雪果的嘴,嘴里不停地说,急啥哩急啥哩?雪果说,我见不得你,不是我要急,是它要急哩。雪朵说,一个没用的东西,还有脸急哩。
雪果这下不急了。雪果放开了雪朵,把怀敞给天,他怀里的那些激情知趣地跑一边藏起来了。雪果看着天。雪朵见雪果看天,她也去看天。天上,他们头顶上的那块地方,是一片灰色。除了这片,其他地方都是浅蓝浅蓝的,还有些星星调皮地眨着眼。一看就知道,他们头顶的这片天空是给桥溪庄厂那股黑烟薰脏了,脏得洗都洗不干净了。
雪朵说,我要去石匠爸那边了。
雪果不看天了,他半支起身子,看雪朵。
雪朵还看着天。石匠爸要把山子送回去治病,他要我去照顾山子。雪朵说。
他是要你嫁给山子吗?雪果问。
雪朵这回不看天,看雪果。雪朵的眼里渐渐地长出些星星,闪亮闪亮的。雪果以为是天上的星星映到雪朵的眼里了,心里喜欢得颤颤的,去吻那眼,尝到的却是泪的味道。雪朵的声音抖抖的,像是谁正敲打着她的声弦。雪朵说,我要嫁给你,但我也想做一个完全的女人。雪果的心抖了一下,眼睛就酸了。但雪果没让泪流出来。他把它们吞回到肚里了。他说,朵,嫁给山子吧。雪朵扑进他的怀,想把哭声捂在他怀里。可面对雪朵那么伤心的哭,雪果的怀还是太单薄了。雪朵的哭声穿过雪果的身体,飞到了远天,那里的星星也听得心碎。雪朵说,雪果哥你等着我,山子好了我就回来,我不做一个完全的女人了。
那个晚上,桥溪庄意外地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直到把雪果和雪朵浇透了才停下了。
那天晚上雪朵把雪果带去了她家,她要雪果好生看看山子。雪果不明白雪朵要他看山子的意思,雪朵自己也不明白。他们带着一身的晶亮的水珠,把一股清凉之气带到了山子的身边。可是山子并没有因为他们带来的清凉之气而醒来,他闭着眼,昏睡在他自己的忧伤里。
雪朵对雪果说,山子的心不在我们这里。雪果说,他的心会回来的。雪朵说,他的心已经被那个叫婉婉的姑娘带走了,不会回来了。雪果说,我把我的心割下来,放进他的心里,他就会娶你了。雪朵苦苦地笑起来,说,雪果,刚才我们已经说好了,你等我回来。雪果埋下头,不看雪朵,也不回答雪朵。他似乎已经在心里下了什么决心,但他不想告诉别人,连雪朵他也不想告诉。
雪朵说,石匠爸说了,到了那边,山子就会好的,等山子好了,我就回来。
雪果还是不作声。
雪朵以为雪果是不高兴她去那边,又把雪果拉出门。
雪朵拉着雪果径直来到观音庙,刚站稳脚两个就搂在一起了。搂在一起就再不想分开,肯定是因为要离别的原因,或者是因为心里的那个决心,雪朵一次又一次地被雪果举向高潮,雪果是想把一辈子的爱在这一次做完,因为他已经在心里决定不娶雪朵了。
雪朵却不明白雪果的心思,雪朵想雪果是怕她不在的那些日子难过,雪朵说,雪果哥呀,你悠着点儿。雪朵说,雪果你还是不放心我吧,我们都在观音面前做了这个了,你还不放心我呀,我说好了的呀,山子好了我就回来嫁给你呀。
2.雪山
雪山是专门回来看山子的。以前,他见山子吸引着雪豆,很不喜欢山子。有一次,山子跟他说,我有女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学。雪山不信,山子就把女朋友带去他看,也就是那个婉婉,当着他的面儿,山子还亲了婉婉。雪山就相信了,从此也就不讨厌山子了。山子病了躺在医院那会儿,雪山隔两天去看他一回。尽管山子不愿睁开眼睛来看他一眼,他还是跟山子说了很多话。
去看山子时,雪山想带雪豆一起去。自从山子出了事,雪豆就变得没了魂似的,走起路来眼睛直着,过马路也不知道让车。雪山知道雪豆心里一直喜欢着山子,他还知道雪豆喜欢山子就像自己喜欢雪豆一样,是不要命的那种喜欢。他知道雪豆的变化缘于山子出事给她带来的打击,他知道雪豆这下是给打蒙了。他想把雪豆带到山子面前,让雪豆看到山子那副伤心得死过去了的样子。他想让雪豆明白,山子的心真的不属于她。他想如果对被打蒙了的雪豆再来一次敲打,或许雪豆就醒过来了。
可是,雪豆不去看山子,雪山想跟她再来一次敲打都没有机会。
雪山知道,在雪豆心目中,山子一直是一个很完美的人。雪山还知道,雪豆是看着她妈那些痛苦和寂寞的日子走过来的,雪豆因此而对未来充满了恐惧。他还知道,雪豆一直对石匠在观音庙里的那几句胡诌信以为真,而且还一直记着那几句话。山子的突然出现使她以为她真遇到了人间的观音童子,以为她已经找到了能一辈子给她幸福的人了。她把自己全部的未来和希望都寄托在山子身上,山子却出事了。山子不光把爱给了别人,山子还让他爱的人绝望地死了。这样,山子在雪豆的心目中的形象突然倒塌了,塌成了一片碎砖烂瓦。
山子是雪豆的魂,山子倒塌了,雪豆的魂就没了。所以,雪山要雪豆跟他去医院看山子,雪豆不去。雪山要雪豆跟他回庄上看山子,她还是不应。
雪豆不看山子,雪山却仍然要看的。为什么,他也说不大清楚,好像是为雪豆去看,也好像是为自己去看。石匠正要带着山子和雪朵上车,雪山就从另一辆车里下来了。
雪山从那辆车上下来,又上了山子们这辆车。雪山说,山子,我和你们一起走一程。山子不作声,山子像没听见雪山跟他说话,好像也没看见雪山就站在他的面前。石匠说,雪山,你别怪山子。山子这会儿病着,等山子病好了,我带他来谢你。雪山说,石匠伯把话说重了,我和山子是兄弟,我怎么会怪他。石匠叹口气,说,雪山真是懂事啊。
车开了,因为是过路车,车上只剩一个座位。于是,山子坐着,雪山、石匠和雪朵都站着。石匠和雪朵都挤到窗口跟路边的人道别,路边的人有雪果,有雪朵的妈,还有其他一些乡亲,比如英哥也在。雪朵喊,妈,我走了。眼睛却看着雪果,又说,山子好了我就回来。眼泪出来了,被疾驰的汽车抛在一股浓浓的尘烟中。石匠没说话,石匠一直看着女人,眼都没眨过。
雪山看到雪豆正趴在窗户上出神。
雪山一看到雪豆那样子就柔肠痉挛,按他的心思,如果他的生命能换回雪豆的快乐,他也是义不容辞的。可自从山子出了事,雪豆就没好好上过学,想起了就去,想不起了就不去。李作民每天在饭店里忙,没工夫管,雪豆就越来越想不起上学的事了。雪豆并不表示她需要雪山的生命,而他想痛了脑子也没想出能让雪豆快乐起来的着儿。心碎了的雪豆,在他看来,就是一颗站在叶尖儿上的露珠,他不愿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而让这颗露珠摔得更碎。
他把自己变成一片鸡毛,无声地来到雪豆的身后,把自己的眼睛沿着她看的方向投过去。这样,他就看到了一只猫。一只雪白的猫,蹲在对面的窗户上,瞪圆了眼朝这边看着。原来雪豆是在看猫,雪豆是在和猫用眼神交流。对了,猫,雪豆不是很喜欢猫吗?雪山一下子就有主意了,他是那样的激动,激动得都想跳起来给自己一巴掌了。可是雪山怕吓着了雪豆,他压抑着自己就要飞出来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雪豆。雪豆没有反应,他就把声音稍放大一点叫,雪豆。雪豆这回像是听见他在叫他了,木着的脑袋动了动,但她并没有把头转过来看着他,并没有用哪怕一个简单的音符来回应他。雪山不泄气,雪山仍然耳语般跟雪豆说,我去把它给你抓来。雪豆这下终于转过头来了,她看着她,忧郁的大眼这样问他,是真的吗?雪山说,真的。
夜是黑的,猫是白的。猫在雪山怀里全身发着抖,还一声声地发出示威性的吼叫。雪山把猫抱到雪豆面前,兴奋得气都喘不勻了。雪山要雪豆看看是不是她看到的那只猫。雪豆抱过猫,像个母亲一样温柔地抚摸着猫,猫就在她的抚摸下变得大胆了些,温顺了些。猫的毛全给雪山弄乱了,雪豆一遍一遍地替它梳理,还不断地拿她的脸在猫的脸上蹭。猫懂了雪豆,猫知道雪豆很爱它了。猫就在雪豆的怀里安静了下来。而这个时候,雪豆的眼睛里那厚厚的忧郁已经被一层流动的水光所淹没。雪豆说,谢谢你雪山哥。雪山就高兴得手足无措,一激动,就把心里那个藏着的想法说出来了。他说,你要是高兴,我也很愿意你把我当成只猫抱在怀里。话一出口,雪山自己也吓了一跳,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很有些趁人之危之嫌,他就怕惹得雪豆不高兴。可雪豆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猫那儿了,她似乎根本就没听见雪山的话。雪山的心倒是放下来了,可失落却随之而起,挥都挥不去。
3.粉色怀想
猫在雪豆怀里成一片白光,雪豆说,我要回去了。李作民一时没听明白,问她要回哪儿去。她说,回桥溪庄去。李作民说你不上学了?她说不上。李作民说你上学上得好好的,怎么上到半途又不上了?雪豆说,不上了就不上了。李作民弄不懂雪豆,拿眼去询问雪山。雪山在接住李作民眼神的那一刹那感觉到那双带着询问的眼睛里有着很多责备的意思,雪山不敢再去看那双眼睛,也不敢说什么。李作民却并不因为雪山做出害怕的样子就罢休。他的声音充满着一个父辈的威严,你去哪里弄的猫?雪山不作声。李作民再问,偷的?雪山飞快地瞟一眼李作民,还是没作声。李作民这下火了,他从雪豆怀里夺过猫,塞进雪山怀里,指着门外吼道,你把它给还回去!李作民的声音太大,大得像一个炸雷,两个孩子和猫都给吓得不轻。结果雪山没接得住李作民塞过来的猫,猫就趁势逃之夭夭了。猫逃了,雪豆就呜呜哭起来。雪山一见雪豆哭心里就急,可在李作民面前他什么也不敢做,什么话也不敢说,只能干着急。
没了猫,雪豆还是要回家。这回雪豆跟谁也没说。
她没乘车。
雪山发现雪豆没去上学又不在李作民租来的那间房子里,就乘了车往桥溪庄追。可他追到桥溪庄,桥溪庄并没有雪豆。
雪豆是走着回的家。雪豆并不是没有坐车的钱。雪豆是想再走一走那条路。
以前,雪豆和山子一起回过一次桥溪庄,那一次,山子问她,我们是走着回去还是坐车回去?雪豆说,我们用脚走回去吧。山子说,很远的,你不怕吗?雪豆说,我倒巴不得它远到天边去哩。山子问,你很喜欢远足?雪豆说,我喜欢和你一起远足。
雪豆和山子沿着一条蛇行在山谷和田野间的小路回家,沿途有好几回是从一大片油菜花林里穿过。雪豆走在前面,一路上山麻雀似的不停地闹闹喳喳。过菜花林时,雪豆突然站下不走了。山子问,为啥不走了?雪豆说,你走前面。山子笑笑,走前面。雪豆却突然不见了。雪豆在不知哪个地方喊,山子哥,来找我。山子转过身,不见了雪豆,知道她藏进菜花林里了,寻了声去找,明明看见雪豆就猫在那儿,雪豆也看见山子了,可雪豆还要跑,雪豆说不算不算,你还没找着我哩。山子只好再追。可雪豆机灵得像只田鼠,山子追了半天都没追上,还惹了满头满身的花粉。山子不追了。山子说,不玩了,天都要黑了。雪豆拨开面前的菜花,远远地站着问山子,我站在这花中是不是很好看?山子就认真看,雪豆的头顶上撒了很多金黄,雪豆的脸也被周围的菜花映成了粉色,雪豆这时候就像一朵放大了的油菜花,雪豆可真是好看极了。可山子说,不好看。雪豆突然就不高兴了,嘟了小嘴,赌气从菜花林里出来,兀自走了。山子笑起来,说,我还没说完哩,你知道我刚才说的是谁不好看?我说是油菜花不好看,本来油菜花是很好看的,但你一站到它跟前,就把它比下去了,它就不好看了。雪豆噗地一声笑起来,跺着脚做出要打山子的样子,山子假装很害怕地躲,嘴里还求着饶,雪豆就又回到了快乐中,又变成一只叽叽喳喳的山麻雀了。
小路穿过菜花林,又往一道山谷里爬。山子和雪豆也得跟着小路往山谷里爬。爬着爬着,雪豆突然就摔了,摔痛了脚,走不动了。山子说,我背你吧。说着就背起了雪豆。
雪豆在山子的背上不再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山麻雀了,她像只乖猫一样贴在山子的背上,不动,也不作声。山子背着雪豆上坡,渐渐感到了体乏,然而坡还没上完哩,山子只好咬着牙坚持。这样山子把雪豆背到坡顶时已是浑身湿透。山子放下雪豆,红着脸直喘粗气。雪豆坐在地上,眼睛看着山子,可怜猫似地轻轻叫,山子哥。山子却不看雪豆,眼睛看着前面,那里有一小半个太阳,正欲坠未坠地挂在山尖上。山子对着那小半个太阳一边喘气一边想,天马上就要黑了。
雪豆却没去想天黑的事情。坡路一到顶,他们面前又是一片金黄色,又是一片沁人心脾的馨香。雪豆趁山子歇口气钻进了旁边的菜花林。要是山子这时候正好扭过头来看她,就会发现,雪豆的脚并没有被摔坏,她进菜花林里那脚可是要多灵活有多灵活哩。
雪豆在菜花林里叫山子,山子听到叫声,回转头才发现雪豆不见了。山子喊,雪豆,又去哪了?雪豆在里边说,山子哥进来,我出不来了。山子寻声去找,见雪豆平躺在油菜田里哩。油菜本是一行一行地排着的,雪豆正好躺在两行油菜苗的中间。她的头顶是烂漫的金黄,四周是整整齐齐的油菜棵子,她就像睡在一张挂着金色纱帐的床上。雪豆这样躺着,醉得很深,山子进来了她也不理。山子见雪豆不作声,以为雪豆又怎么了,着急地钻到她面前问,雪豆你怎么了?雪豆没说她怎么了,雪豆不作声。但她不能让她的眼皮不颤动,更不能让她的脸上不露出幸福之色。也就是她的眼睛和她的脸把她暴露了,山子明白雪豆是在捉弄自己,山子说,你想在这儿睡吗,那你睡吧,我可是要走了。雪豆急忙睁开眼睛,叫住山子,她说,山子哥你闻闻,这些花香不香?山子说,花是香,不过天可是要黑了,天黑了我们就看不见路了,看不见路我们还怎么回去?雪豆却不管天黑不黑,雪豆说,山子哥,你过来。山子说,你自己起得来的呀。雪豆撒娇,说山子哥你过来嘛。山子就过去,菜花林里走路抬不起腰,山子猫着腰来到雪豆跟前,离雪豆就很近了。雪豆把双手伸向山子,说,山子哥抱我起来。山子伸手拉雪豆,雪豆打山子的手。雪豆要山子抱。山子觉得菜花林里天地太窄,不好抱,说,别玩了,起来吧。雪豆却把声音放得轻轻地问,山子哥,你,想不想娶个媳妇?山子笑起来,说,娶媳妇还早着哩。雪豆还是那样轻轻地说,现在,就是现在,你想不想娶个媳妇?山子说,现在不想,想也没有。雪豆说,有啊,我就可以做你的媳妇啊。雪豆说到后面突然觉得很羞,声音小了,脸也红了。山子大声地笑起来,说,小家伙你羞不羞啊?雪豆真羞了,忸怩着一脸的羞色说,我跟你说着玩哩。
其实雪豆并不是说着玩的,雪豆苦心经营了一次和山子只隔一层布的接触,雪豆在那时就已经把自己化成了一滴充满柔情和幸福的水,化成了一个爱意浓浓的渴望。她再一次走进菜花林,正是她要着意打造一个情爱故事的必要细节。醉人的花香渗人她的心田,和着她那些粉色的怀想,使得她随时都处于一种晕眩的感觉中。
而山子,却像根木头。雪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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