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陈小路带着女人去串门。人家说,小路,媳妇是哪儿的?陈小路回头冲女人说,你是不是我媳妇?女人不说话,脸红得不得了。人家以为两口子开个玩笑吧,就笑笑。又问陈小路,这些年在哪儿,在外面都干些啥?陈小路笑笑,说,也没干啥,就是做点儿生意。做啥生意?人家问。陈小路说,不一定,见啥好做就做啥。人家说,发了吧?陈小路说,发啥呢,也就是耗子舔米汤,够糊个嘴。人家说,看你也发了,你怕说出来了我找你借钱啦?借了也是要还的嘛。陈小路很有些得意地笑着,一副默认自己有钱的样子。人家说,光带着媳妇,孩子呢?陈小路还笑着哩,听了这问那笑就变了形,变得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了。他说,孩子,我下回带回来。
雪山还认得陈小路,可陈小路却不认识雪山了。雪山叫他哥,可他半天才知道这个叫他哥的人是谁。他在雪山胸膛上不轻不重地来了一拳,两兄弟就抱在一起了。女人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乐。雪山放开陈小路以后,叫了她一声嫂子。女人脸上贴了块红,有些不好意思。陈小路很豪气地笑了几声,拍着雪山的肩说,喜不喜欢,喜欢哥把她送给你。雪山给陈小路的话吓了一跳,想这人怎么出去跑了几年就大方得连媳妇都舍得送人了。雪山也跟着豪气地笑上一通,说,大哥的媳妇,兄弟怎么可以喜欢?陈小路对女人说,你去串门去吧,我和兄弟说会儿话,完了我们去找你。
女人真就出门去了。
雪山很好奇,问,她真是你媳妇?
陈小路说,你认为是不是?
雪山说,不是。
陈小路问,为什么不是?
雪山说,我看着不像。
陈小路说,还真不是。
雪山说,那是咋回事?
陈小路说,是我半路叫上的。
雪山不明白。
陈小路说,半路上,我碰上她了,我叫她跟我来,她就跟我来了。
雪山笑,吹牛了不是?
陈小路说,谁跟你吹牛啊?
雪山说,那你叫她跟你来做什么?跟你做媳妇?
陈小路说,先做媳妇,然后卖掉。
雪山吃惊不小,嘴张得可塞进一个皮球。
陈小路说,你不信啦?大哥还真不是吹牛,大哥就是专门做这个买卖的。女人到了我手里,只要我看得上,我就得先日过了,才卖给别人。
雪山还回不过神来。
陈小路见他那样儿,就味地一声笑起来。他说,你还不信哩,等会儿我就当着你的面儿日这个给你看,日完了我就把她卖在我们庄上,你信不信?
许是嘴张得太久了,雪山感到口很干,他的舌根蠕动了半天,终于把一丝湿润吞咽下去,说,你怎么,怎么这样对待,这些女人?
陈小路又笑雪山了,你怎么就这么没见识?女人是什么?女人你也把她当人啦?
雪山很不同意陈小路这种说法。
雪山不想跟陈小路讨论这个事了,他很替他这位大哥担心。他说贩卖人口是犯法的。陈小路盯着雪山沉了声说,可不许你乱说,我还不知道啊?大哥要是摆出一副很父亲的样子,雪山就不想跟他近乎了。雪山想起了自己回来之前就想好要问的问题。雪山虽然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大哥了,但他并没有要在庄上陪陈小路呆一夜的打算。他想问完了这个问题,他就要回城里去了。雪山低了眉头想该怎样问起,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陈小路又回到浮里浮气的样子,问雪山,想什么呢?想女人的事儿?别想了,这个我不给你,这个我都日过了。下回,下回我给你带个处女回来。我保证原封不动地给你带回来。雪山一直在想怎么开口问他要问的问题,陈小路后来说的那些话他都没听进去。所以他在陈小路刚刚打住话后就问,大哥在外这些年了,就没成个家为我生个侄儿?陈小路听得一愣,把吸得满满的一口烟吐到雪山脸上,别提这事儿,再提我揍你!雪山说,你就是揍我我也要问,大哥是不是也得了那毛病?陈小路阴了脸问,啥毛病?雪山说,男子不育。陈小路不作声,脸渐渐地黄了。雪山说,我要问的是你跑了那么多地方,有没有听说过治这毛病的方儿?陈小路问,谁要这个方?雪山想了想,说,雪果他们要。陈小路愣了一下,突然就笑起来。他豪不保留地把一脸的幸灾乐祸摆在雪山面前,说,我还说老天是看不起我,独独让我受这份羞哩,原来不是啊。雪山不高兴看到陈小路那副样子,不耐烦地说,跟你说正经的哩,你说有没有那种药?陈小路却不回答雪山,他显然还不愿从他那份幸灾乐祸中走出来。他问,几个?是不是几个全挨了那毛病?雪山不作声,他想等他高兴够了再向他打听药的事。陈小路还在高兴,我就说吧,咱桥溪庄上从有了你们这几个雪字辈的以后就再没有过人芽长出来是不是?哪就是我一个人才得了这毛病呢?我一回来就知道这庄上的男人没一个是男人了。突然,陈小路想起了雪山,他正了脸色问雪山,你也得了?雪山说,独我没得。陈小路吃惊,你没得,独独你没得?雪山说,我知道他们全都得了,我也去医院了,医生说我没得那毛病。但庄上人都不相信。他们说桥溪庄的男子得这毛病是老天的意思,是这地方出了鬼怪,所以他们认为不会有我一个人独独逃脱得了。我也怀疑医生是不是弄错了,你说雪果们全都得了,我和他们一样生在桥溪庄,长在桥溪庄,怎么就免得了?陈小路想了想,突然又笑起来,他说,你要想知道是不是医生弄错了那还不简单?雪山问,你有办法?陈小路哈哈大笑,说,他妈的雪山你真笨啦,你活这么大了,你还在城里混哩你,你就不知道找个女人试一试?你的种子能不能发芽一试不就知道了?雪山红了脸,小声说,雪豆还在上学哩。
陈小路不笑了,他感觉到他这样浮里浮气地和面前这个人说话不是那么对味儿。他正经起来,说,你和雪豆好着啊?
雪山说,她很喜欢山子。
陈小路问,山子是谁?
雪山说,石匠伯的儿子。
陈小路和庄上的几个老人坐一起谈天气。他说,你们是老人家,见的世面多,知不知道这庄上为什么这么些年来一直是冬天不下雪,夏天不下雨?老人们说,我们活了这些年,还第一回在我们桥溪庄开这个眼界哩。他说,这几年有没有变得好一点?老人们说,好啥哩,你没见这地?这哪是见过雪见过雨的地?他叹了口气,不说天气了,说到了人。他说,你们以前有没有听说过,哪个地方的女人约好了一样的都生不出孩子?老人们说,也就是这桥溪庄了,哪还有其他地方?他说,你们也没听说过哪里有一个庄的男人都得了日不出娃的毛病?老人们说,没有哇,也就是我们这里才出这些怪事啦!这是老天要灭了桥溪庄啊,看着吧,等这雪字辈的几个也老了死了,桥溪庄就没了。唉!
陈小路到雪强家坐下。问雪强妈,婶,雪强兄弟啥时候娶媳妇啊?
雪强妈看一眼旁边的雪强,脸愁得能拧出一碗苦汁来。她说,说了几个,都黄了。我正寻思着想请你在外面给你兄弟物色个姑娘哩。
雪强却把陈小路拉到里屋,悄悄问他,大哥在外面跑,知不知道哪个地方有治男子不育的方儿?
陈小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地问,谁要那方?
雪强说,你就别装了,你都回来几天了,你会什么都不知道?
陈小路还装糊涂,说,知道什么呀?
雪强说,那我告诉你吧,我们几个都得了男子不育。医生说是后天造成的,后天造成的不是可以医吗?
陈小路见雪强跟他掏心窝子,也把心窝子翻开给雪强看。他说,大哥跟兄弟不说假话,大哥跟兄弟一样得的是那毛病,大哥这些年在外面也没少打听,人家说哪儿有了我就去医,可都不见效。雪强看陈小路不像是在撒谎,失望地垂下头,再也不想说话了。
陈小路说,兄弟也不要灰心,先娶个媳妇把日子过着,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治了不是?连大哥都没灰心哩,你不是还年轻着吗?
雪强苦笑,说,去哪里娶媳妇?这天底下近的远的都知道我们桥溪庄的怪事,一听说是桥溪庄的人家就不让你说那话了。
陈小路说,兄弟要是相信大哥,大哥给你找一个。
雪强说,兄弟要大哥真帮才行哩。
陈小路说,没问题,兄弟看跟我回来的那个怎样?
雪强很吃惊,他说那是你媳妇啊。
陈小路笑,说,我啥时候说过那是我媳妇了?那就是我带来给兄弟的呀。
雪强说,你从哪里带来的?
陈小路小了声说,不瞒你兄弟,她是我在四川买的。怎么样,还不错吧,给兄弟,我也不赚你的钱,把本钱给我就行。
雪强可吃惊不小,他说原来你是人贩子啊?
陈小路说,是。
雪强问,你不怕?
陈小路没说他怕不怕,他问雪强,怎么样,跟我去看看货?
雪强说,你别老是货呀货的,人家是个人哩。
陈小路笑起来,说,对对对,是人,是人。要不,去看看人?
雪强说,你把她叫我家来吧。
陈小路说,还是去我那儿吧。我先回去跟她说说,让她一个人在家等你。就你们两个在一起,方便。
陈小路回到家里,女人正在洗陈小路的脏衣服。陈小路说哎哎,快别洗了,谁叫你这会儿跟我洗衣服了?说着夺过洗衣盆来放到屋角,对还愣着的女人说,还不快去收拾一下,我兄弟要来看你哩。女人一时没明白过来,陈小路就推着女人往里屋走。他说去吧去吧,把自个儿收拾好看些,我兄弟就要来相亲了。女人还有些发愣,陈小路又说,行了,你就呆在这屋里不要走开,待会儿我兄弟来了,你别跟他乱说话。女人这时才猫儿叫似地问他,你又要去哪?陈小路本来已经要走了,听了女人的问忍不住回头,正好碰上了女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和可怜,陈小路看得心里发软。但他还是走了。
陈小路走了,女人就坐在床沿发着呆。陈小路一直没跟她说过这些莫明其妙的话。陈小路自碰到她就跟她说的是要把她娶回家做媳妇。
1.出逃
她的家乡很穷,她没上过学,跟着父母长到十九岁,就嫁人了。到了那个家,才发现她嫁的那个人是个废人。他还在五岁的时候就让狗把那东西给咬掉了。他长到五岁都还没个弟弟妹妹,他爹妈把他当独苗宝贝,拉屎时也提在手里。穷人家的狗馋屎,抢屎吃时错把他才长到五岁的小玩意儿当成屎给咬下了。没那东西也没什么,可这家人非要她跟她的公爹去完成续香火的任务。她不从,她朝着进城的那个方向跑了。
她怕家里来人追,没敢在大路上跑。她选择的是从庄稼地里跑。在黑暗里摸爬了一夜,她来到了城里。
她手里没有分文,连喝口水都没法解决。她去了有人吃饭的地方,她不是去要饭,她是去找工。她说让她挑水劈柴干啥都行,工钱她也不计较。旁边的人就都笑了,说我们这儿没柴劈,水也不用人挑,你要吃饭就拿钱买,不吃饭就走吧。她不走,她说我做啥都行,不要工钱了,给我口饭吃就行。别人不笑了,板了脸说,这里没你干的活儿,到别处找去吧。
她那天一直在不停地找活,可她找到天都快黑了也没找着。她对城里太陌生,当她最后被一家叫“馋死你饭店”的人撵出来以后,她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她试着在天上找太阳,可天上没有太阳,太阳这个时候已经回家了。她很饿,又很累,又担心突然就给找她来的男人碰上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难过而又恐惧,只有把脸捧在手里,偷偷地哭。就是在这个时候,陈小路来到了她的面前。
她去“馋死你饭店”找工的时候陈小路正在那里吃饭。她跟饭店的人说她不管是挑水还是劈柴都不怕,也不要工钱,只要给口饭吃的时候,陈小路也在一边发笑。她被饭店撵出来后,陈小路就跟着她出来了。
陈小路站在她的面前时,她的脸在她的手里,她没看见。陈小路把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把她吓着了,可她还是吓了一跳。陈小路说,妹子碰到困难了?她一吓就把一张给泪水糊涂了的脸给露出来了,这样她就看到了陈小路,就从陈小路的脸上看到了希望。她在城里转了一天了,一天来没有一个人像陈小路这样专注地看过她。城里的人们好像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即使她站到他们的面前,他们也不想看她,好像她是一条乞食的癞皮狗。陈小路感觉到了她的存在,陈小路不把她当乞食的癞皮狗,她感激得急忙擦了脸问,你有活要干吗?陈小路说,是的,我有活给你干。她说,那我们快走吧。陈小路说,你跟我来吧。
她跟着陈小路进了一家小饭馆。她进去以后才发现这里她上午来过,上午她来这里找工,被一个年轻人毫不客气地推了出去。她正寻思着陈小路是不是这家老板,却听陈小路对她说,坐下吧,要干活,也得吃饱了饭才行啊。这下她才明白陈小路带她到这儿是请她吃饭,她感激得把三个人的笑全堆到脸上还嫌不够。服务生出来了,是刚才推她出去的那个。她害怕被这个年轻人认出来了,她想那样总是有些难为情的。那年轻人站在她旁边听陈小路点菜时她埋着头,不敢把脸抬起来。陈小路点完了菜,叫年轻人带她去洗把脸。年轻人看她一眼,说,跟我来吧。她只得站起来跟他走。陈小路请她吃饭,陈小路叫她去洗脸她不能不去洗。她不去洗,陈小路嫌她脏了不要她了,那她怎么办,她好不容易才碰上个愿给她活干的好心人哩。她硬着头皮跟着年轻人到了洗手间,年轻人指着里面说,那里去洗吧。年轻人并没表露出认识她的样子,他好像已经把刚才的事忘了,或者他刚才并没看清楚她是个什么样子,所以这时候他也没认出她来。她把收紧的心放松下来,洗了脸,回到陈小路旁边。
陈小路点了很多菜,全是些她见都没见过的好吃的。她一张嘴就把陈小路忘了,她甚至把自己也忘了。她第一次把自己交给一大桌子美味,完全陶醉在吃的过程里。
吃到快撑着了的时候,她也醒来了,这才发现陈小路并没有吃。她很不好意思,她说,我一天没吃饭了。陈小路冲她很大哥样地笑,说,吃吧,这都是专门给你点的,我早吃过了。
吃完了饭出来,她问,我们去哪里?
陈小路说,我先给你找个住的地方,明天再说干活的事吧。
她想这是咋了,是遇到救星了?她说,大哥你真好。
陈小路说,妹子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吧?
她吓一跳,不敢跟陈小路走。
陈小路说,妹子怕啥,看我像是来抓你的?你们家请得起我这样的人来抓你?
她想他说得对,又跟上了。
陈小路在一家旅社开了间房,房间里有两张床,陈小路坐在她对面的床上和她说话。
陈小路说,妹子别怕,碰上大哥是你我的缘分,以后就跟着大哥,有大哥吃的,就有你妹子吃的。
她说,大哥的情妹子记着,以后还。
陈小路说,大哥把你当亲妹子哩。
大哥为啥要把我当亲妹子?大哥没妹子吗?
大哥没妹子,大哥是一个人。大哥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就想把你当亲妹子。
大哥笑话妹子了。
大哥没笑话妹子,大哥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大哥喜欢你这样的妹子。
大哥不嫌妹子,妹子跟你干啥都行,妹子不要你的工钱。
我要妹子做我的媳妇妹子干不干?
大哥……
妹子要是瞧不上大哥,大哥就还是大哥,大哥还把妹子当亲妹子。说着陈小路就脱衣上床,说要睡了。他对呆愣着的她说,你睡那边。这屋里的两张床我都买了。她还愣着,陈小路就说,别怕,大哥不会犯你,我是怕你害怕。
陈小路说完了就真睡了,还睡出了鼾声。她却睡不着。开始是因为怕,后来是因为身体突然燃起了渴望。听着陈小路的鼾声,她的心松了下来,松下来的心没有马上睡去,她看到自己的燃烧着的渴望里是一张陈小路的脸,她一激灵,重又听到了陈小路的鼾声。
那晚,陈小路真没怎么样。
第二天,陈小路带着她上了火车。她问,大哥这是去哪儿?陈小路说,去找工啊,大哥带你去找工啊。她说,大哥不是说的要我去给你干活吗?陈小路说,大哥没活给你干,大哥是想帮你找工哩。她说,大哥真好。
坐火车时陈小路挨着她,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所以一路上她都被一种晕眩的感觉困绕着。
坐了半天火车,他们来到了另一个城市里。这里对她来说,就像天外一样的陌生。陈小路带着她在城里转了几圈,还给她买了一身衣服。天黑了,陈小路照样开了个两张床的房间。
陈小路过来时她睡着了。头天晚上她一夜没睡,陈小路并没有对她怎样,再说,先是受惊受累受饿一天,后又是一夜没敢睡,她也实在撑不住困了。她对陈小路说一声大哥我睡了,就真睡过去了。梦里她看到陈小路站到她床前了,陈小路先是把头埋下去看她的脸,然后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梦里的她知道陈小路是要做什么了,她对自己说,大哥真来了呢,你不是想他吗?就这样不要醒来吧,要不他会走掉的。可她还是醒过来了,因为陈小路挤进她的被窝时,把她挤痛了。她醒了过来后,陈小路就对她说,我想妹子了,妹子让我睡一起吧。她想说啥,陈小路却把她的嘴给堵上了。陈小路用嘴堵上了她的嘴,又用手在她的身上轻轻地拍,就像她是他的孩子,他在哄孩子睡觉。
陈小路说要把她娶回家做媳妇,她高高兴兴就跟他来了。她只说这回总算拥有一个完全的男人了,再不用受那种让公爹来代替男人下种的侮辱了。不想,这也是个梦。
陈小路把她带到桥溪庄,在家里的两个房间里都铺上床,对她说,哪间是她的,哪间又是他的。她说我都是你媳妇了,还分这些?陈小路说,做给别人看的。她不明白为啥要做给别人看,也不明白为什么陈小路在乡亲们面前不承认她是他的媳妇。她还没来得及问,陈小路就要把她卖给别人了。
2.英哥
她坐在床上发呆,睡房的门开着,雪强一进外屋的门就看到了她。可雪强却偏要站在外屋喊几声大哥,没见答应后才问她,大哥呢?她说,他说你要来,出去了。她跟雪强说话时眼睛里还装着泪豆儿,雪强不明白她为啥这般委屈,问,你咋了?她没说咋了,她埋下头让泪豆掉地上。雪强走到她旁边,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问,你想家了?她不作声,泪豆却一个跟一个掉得勤了。雪强说,大哥说你是他买来的,你肯定是想家了吧。她突然哭出了声,哭得全身打颤。雪强说,你别哭了,我们这里离四川也不远,回个家也不是很难的事儿。她还哭,而且泣不成声。雪强想了想,说,你是不是看不上我们这地方?或者是看不上我?要是看不上你也不用哭,跟大哥说一声,他把你带到你看得上的地方去不就行了吗?雪强说了这么多她还哭,雪强就走了。
雪强出来的时候叹了口气,也没回头看一眼就走了。
陈小路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就左右看她,想在她身上看出个窟窿来似的。她说,大哥都要卖我了还看我做啥?陈小路仓惶中露出一丝难堪,说,我是想给你找个好婆家哩,妹子跟兄弟可比跟我强多了。接着他就说了雪强和雪强家里的很多好。她听完了就说,你去叫他来吧,今晚你别回来。陈小路说今晚就算了,明天吧。她说,就今晚。陈小路说,你急啥?陈小路说着就要去抱她,伸出去的手给她挡开了。她说,大哥都把我卖给你兄弟了,还要抱我?陈小路举在空中的手迷失了一会儿,回来了。她又说,大哥认为我能卖多少钱?陈小路不回答她的话,走了。
陈小路去雪强家叫雪强。他说雪强兄弟,她叫你去哩。雪强不相信,雪强说她见了我只是哭,这会儿又叫我去?陈小路说,她真叫你去哩。雪强就跟陈小路出了门。陈小路出了雪强家却不往家走,他说我今晚不回去了,你就住我那里吧。雪强说大哥开玩笑啊。
雪强进了屋,她说,坐吧。雪强坐下,看着她,做好一副很愿意听她继续说下去的样子。她飞快地看他一眼,问,你叫什么?雪强说,大哥没跟你说过吗?我叫雪强。她说,我叫英哥。雪强笑起来,说怎么叫英哥?她说,妈给起的,妈没文化,爸也没文化,起不出好名儿来。雪强说,这名儿好哩。我是笑你妈为啥要起这个名儿,你妈起这名儿时想要的是什么?
她也笑了笑,说,起名儿也是想要什么啊?雪强说,我爸妈跟我起雪强这个名儿就是想我们这地方下雪。我们出生的那些年,我们这庄上就不下雪了,所以我们这些孩子的名字前面都是个雪字。英哥脸上露出惊讶,说,你们这里不下雪吗?雪强说,都好些年了,大冬天的,连下面河边都是雪哩,我们这一块就是没雪。不下雪倒也罢了,可也不见下雨,一年四季就那么几回,都是毛毛雨,看样子也是别处下雨时飘过来的。英哥笑起来,说,那以后的孩子可得起名叫雨什么了。雪强也听得笑起来。可他笑着笑着的就不笑了。他笑不起来。他想孩子都生不出,哪还有叫个雨什么的名儿啦。英哥见他不笑了,也收了笑。
一时间,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雪强小心地问,你,刚才哭啥?英哥说,你别问我哭啥,我问你,你看得上我吗?雪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很好看的。英哥说,那你买不买我?雪强说,你不嫌弃我,不嫌弃我们这地方?英哥说,去,把门关上。雪强想了想,去把门关上,等着英哥的下一个命令。英哥说,来。雪强就跟了英哥去了里屋。英哥说,把这门也关上。雪强就把身后的门关上了。到了这个时候,雪强已经看到下面的故事了。他很紧张。他还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故事。他对接下来的故事充满了渴望,可他又不敢主动向前。英哥把灯灭了。突然间没了灯,雪强看不到英哥。但雪强又因为没了灯而变得胆大,他勇敢地朝着那个召唤走过去,走进了那个令他身心战栗的故事。
3.苦药和爱情
第二天清早,雪强把英哥拉到爸妈面前,叫她喊爸喊妈。英哥红云贴在脸上,一声爸,一声妈,把雪强爸妈叫得心里跟喝了蜜似的。英哥喊过了,也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主动捡了活干。雪强妈说,哎呀,娃,你歇着吧。英哥一边忙着一边说,妈,我在家干惯了,歇着反倒不舒服,就让我做点儿事吧。雪强妈就挤了眼,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陈小路进屋,雪强爸妈急忙上前招呼,完全把他当恩人哩。陈小路却说,人呢?雪强兄弟也太那个了不是?还没说好哩,就把人弄来了?陈小路说这话时嘻皮笑脸的,像是在开玩笑。可雪强却听出他语气里的不高兴,他把陈小路拉到门外,问,你要多少?开个价吧。陈小路还是个嘻皮笑脸的样子,说,你是我兄弟哩,我能要你多少?你就把本钱给我就行了。雪强问,你的本钱是多少?陈小路对着雪强的耳朵说,五千。雪强想了想,说,行,下午就给你。陈小路好像鼻子有点儿发酸,脸上的肌肉扯了两下。
把英哥娶进门,雪强就寻思是不是还要继续吃药的问题。他爸妈说,有了媳妇,就更不能不吃药了,人家进了我们的门,那肚子就等着怀孩子哩。雪强说,那药吃了也没见有个效,再说,要是英哥问我为啥吃药,我怎么说?他爸妈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只得跟着雪强一起叹气。叹完气,雪强妈还是把雪强的药熬上了。她怕这药一间断,前面吃的那些就白吃了。她还想,要是眼前这几服药就吃出了效果,那英哥就是知道了真相也没关系了。
药味儿满屋飘,英哥问,妈,我们家谁要吃药?妈说,是雪强的。英哥问,雪强怎么了?妈说,雪强没怎么了,妈这药是给雪强补身子的。英哥突然联想到雪强每晚的亏空,脸一红,不问了。
晚上,雪强要上英哥的身,英哥把自己收得紧紧的,不让。雪强着急地抓扯着她,说,急死人了你。英哥说,你悠着点吧,总不能天天喝苦药汤吧。雪强听得吓了一跳,把全身的精气都吓得逃了个精光。刚才还猴急急的,这下却倒在英哥身边,颓废得像条刚挨过打的狗。
英哥见雪强突然变成那副模样,以为是自己的错,心里内疚。撑起半个身子看着雪强,心里寻思着跟他说点什么让他开开心,雪强却说话了。雪强说,妈要我喝那些苦药汤,主要是想让我们早点儿生个孩子。英哥一听心里就笑开了花,她挠着雪强的肚子说,原来妈是想让你有劲折腾人哩,真是便宜你了。雪强听出英哥并没知道真相,心里也就轻松了。一会儿,英哥说,你嘴里有股药味儿。雪强说,睡前我喝过药。英哥说,你那药白喝了。雪强说,怎么白喝了?英哥说,喝了药不做事儿就是白喝了。雪强去堵他的嘴。堵的和被堵的都是嘴,两张嘴就咬在一起了。
英哥成了雪强媳妇没多久就和雪朵成了好姐妹,除了跟雪强在一起,英哥就只喜欢跟雪朵在一起了。庄上,雪字辈的几个年轻人中只有雪朵和雪豆是女的,雪豆在城里上着学,英哥能说上体已话的女玩伴就只有雪朵了。跟上雪强过后,英哥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完全是另一片新景观。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比她更幸福的女人,她觉得自己已经是幸福到顶了。她渴望有人知道她的幸福,并且羡慕她的幸福。这就需要比较,长辈那一代和她没有可比性,这庄上的小媳妇又只有她一个,雪朵就逃不掉了。跟雪朵说过几回话后,英哥发现雪朵看起来不爱多说话,但这个不要紧,英哥要的是听众。英哥在雪朵面前就跟在雪强面前一样,她什么都说,想到什么说什么。
那天,她跟雪朵说,也没见过像婆婆那么着急抱孙子的,天天要雪强喝苦药汤。雪强喝了那东西倒是有精神了,天天晚上折腾都行,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受得了。英哥说着这些话,脸上没有半点埋怨的意思,倒是贴着一脸的幸福光彩。
可雪朵没看到她那一脸幸福,雪朵现在一听到说苦药汤就不敢抬头,好像这庄上的男子喝苦药汤都是她惹的。雪朵装着不经意地看着别处说,雪强都跟你说明白了?英哥说,他要不说谁知道啊?我看哪天我也要妈为我熬个补身子的药汤,要不,我哪有精神怀孩子?
雪朵觉得英哥并不知道雪强吃药的真相,心里很可怜英哥。由此联想到自己,又觉得自己比英哥还要可怜。她和雪果都努力了一年多了,可他们的前面根本看不到他们所要的未来。雪果那天晚上跟她说,我干脆像雪强那样跟陈小路买个媳妇算了。当时雪朵没有接雪果的话。换以前,听了雪果这句话,雪朵早就急了。可是那晚,她一点儿也没急,就好像她很支持雪果这个想法似的。她究竟支持还是不支持呢?雪朵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英哥一点儿也没看出雪朵心里的忧郁,她是一个很粗心的人,一个正表现幸福的人就更粗心。
英哥说,我怎么看到雪果妈也在熬药?
雪朵说,雪果妈常年都没离过药哩,老病了。
英哥说,那另外几家呢,我看到好几家都在熬药哩。
雪朵说,我们这庄上得病的人多哩。
英哥笑起来,说,我说哩,雪强喝药是因为娶了媳妇,那些人又没娶媳妇,怎么也喝药?原来他们和雪强不一样的。
雪朵却笑不起来。雪朵看着这个一直还被蒙在鼓里的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见雪朵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英哥也不笑了。她问雪朵,妹妹有心事吗?雪朵苦笑笑,说,我想问你句话。英哥说,那你问哪。雪朵想了想,却没有说。英哥催她,快说呀。雪朵说,我又忘了我想说啥了。下次想起了再问你吧。英哥很担心地看着雪朵,半天没作声。雪朵只好假装轻松地冲她笑笑。英哥担心地说,妹妹赶紧嫁过去吧,女人到了该嫁的时间不嫁,是要出病的。雪朵半嗔半怪地瞪一眼英哥说,你胡说吧你!英哥脆脆地笑起来,说,真的,嫁个好男人,能顶上吃仙丹哩。
雪朵看着英哥那副幸福的样子,说,你吃你的仙丹吧。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英哥把脸上的幸福收敛起来,同情地看着雪朵,问,听说,你妈不同意你和雪果,她想把你嫁给山子对吗?雪朵迷茫地看着远处,点点头。英哥说,可你喜欢谁呢?我看你更喜欢雪果对吧?雪朵不好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不是更喜欢雪果。以前,好像是,可现在,她和雪果之间好像只剩下一个播种孩子的实验了,而且因为总是看不到希望,他们对这个实验已经越来越没有了继续做下去的意志了。英哥看不到雪朵心里真正的思想,自以为是雪朵不好说,就笑起来,说,妹妹别跟嫂子见外,你跟我说了,我去跟你说去。雪朵看一眼英哥,觉得她天真得可笑,说,你去跟我说什么呀?英哥说,你说你喜欢谁,我去跟你说呀。雪朵笑笑,还是不说她喜欢谁。英哥悄悄笑笑,不说雪朵的话了,说自己,说雪强,说雪强和她的那些幸福的事儿。说起来脸上羞羞的,但她一点儿也不愿少说。
说到后来,英哥稍稍露出一些失意,认真看着雪朵的眼睛跟雪朵说,我有些不明白,雪强明明好好的,怎么要喝那种苦、药汤补身子?我跟雪强没少使力,我的肚子里怎么没一点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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