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豆-雪豆和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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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子来到桥溪庄的当天晚上,雪豆叫人到雪朵家把山子叫到门外。山子一出门就看到了一对绿色的眼睛,山子吓了一跳。那眼睛后来又突然没了,山子才看清雪豆抱着一只猫在他前面走。雪豆。山子喊。雪豆不答应,只顾走。山子也只好跟着。这样,雪豆就把山子带到了观音庙里。观音庙里很黑,还有好多双绿色的眼睛在窜来窜去。山子说,雪豆,你怎么这时候还往这个地方跑?你不怕吗?雪豆突然转过身来,朝着山子大喊,我看见你和雪朵在街上走了!山子给她喊得不知所措。好像是为了和着雪豆的喊声,猫们你一声我一声地吵了好一阵。猫们停了吵,雪豆再一次尖叫起来,你和雪朵,有孩子了!雪朵跟你一起过得很幸福是不是?!猫们跟着雪豆尖叫起来,叫得山子心里慌慌的。或许,山子能明白雪豆的意思,可是,山子又能跟她说什么呢?要是雪豆一开始在山子心里并不只是一个小妹妹,我的故事就不是这样的写法了。

    雪豆把山子吓着了,山子第二天就走了。

    山子本来就不想来这个地方,但山子为了送雪朵回来,他不得不来。他从雪豆身边回来就对雪朵说,等孩子生下来,我来接你。

    第二天一早,他就悄悄走了。

    或许,山子以为,他走了,这里就不会发生什么了。或者,即使要发生什么也跟他无关了。

    其实,山子虽然走了,但该发生的还是在发生着,而且好像还不能说完全与他无关。

    山子走了,却走不出雪豆的心。雪豆的心本来就是为山子生的,她的心里装的全是山子,一直就是。山子曾经在她的心里死过,但这回,雪豆又一次看到山子,看到山子和雪朵在街上走,看到雪朵怀着山子的孩子的时候,山子又在她的心里活了。

    雪豆真想对山子做点什么,但她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做,还没等她想好要怎么对山子的时候,山子已经走了。于是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她想山子,无可救药地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想。一开始,她想山子的时候是在心里不住地骂山子,咬着牙骂,死了心往毒里骂。那天,她在田妮叫救命的时候撞进他哥哥的房间以后,她就不骂山子了。她的心里不断地重叠着她在雪果房间里看到的那一幕,两个交替在一起的身体。

    雪豆想山子的时候怀里总是抱着猫,猫有时候会在他怀里变成山子,被她搂得直叫唤。

    雪豆被自己弄得神魂错乱,有时候,她居然突兀地站到雪朵面前,用一种猫的眼光看着雪朵的肚子,嘴里发出一种猫施威时的冷丝丝的呼呼声。这时候,雪朵会吓着面色苍白,不住地叫着雪豆的名字。

    雪朵生了,生了个儿子。接生婆是从外庄接来的,原来庄上那个接生婆已经好多年没接过生,不敢接了。接生婆接完了生出来,看到一世界都是白茫茫的,就说,下雪了。又说,也怪,你们这地方还是下不来雪。接生婆刚说完话,屋子里雪朵的孩子就哭开了。小子的哭声穿过屋顶,穿过墙壁,在寒冷的天空中飞扬。

    人们被孩子的哭声吸引了,都出来看天。却都说,别处又下雪了。

    雪豆也听到孩子的哭声了。雪豆抱着一只猫,唤了另外的几只猫去了雪朵家。家里突然窜出一大群猫,还有个鬼里鬼气的雪豆,雪朵妈很不高兴,朝门外推雪豆,去去,你姐生孩子了,你一个姑娘家来看个啥?快去,把你的这些猫也带走。雪豆不听雪朵妈的,抱着猫,像只猫似地在雪朵妈眨眼间就进了雪朵的房间,站到雪朵面前了。雪豆对雪朵说,你就别总拧孩子的屁股了,你不稀罕这孩子山子稀罕哩。雪豆怎么就知道她拧孩子的屁股了?雪朵给雪豆那鬼里鬼气的样子吓着了,急忙喊妈。雪朵妈忙赶进来,把雪豆拉着推出了门。

    但这以后,雪朵再不敢拧孩子的屁股了。

    满了月,还不见山子来接雪朵。雪朵不等了。雪朵自己抱了孩子回去了。

    1.逃

    雪朵生孩子的时候,雪果也听到孩子的哭声了。雪果跑出来,满世界跑着在空中捕捉孩子的哭声。追上一阵,雪果突然就大喊起来,生了!生了!哈哈哈!生了——

    喊完了,雪果就跑进屋里找田妮,可田妮也在外面听天空飞着的小儿的哭声,雪果把田妮抓了回来。田妮知道雪果要干什么,但知道也没办法。再说,她这下正想问雪果一个问题,我嫁给你都这么久了,你也没少出力气,可我们怎么就生不出个孩子来?雪果不理她,雪果该干啥还干啥。雪果只告诉田妮,生,我们也生。朵生了,我们也生。

    可是田妮喊了起来,你别像个畜生一样,要这样,孩子还没生出来,田妮已经没了!雪果不听,田妮想挣脱,可挣不脱,于是田妮骂起了雪朵:雪朵,你不得好死!雪朵,你抱着你的孩子去死吧你!

    田妮约英哥一起下地。

    田妮问英哥,你们怎么不要个孩子?

    英哥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田妮说,我觉得很奇怪,你说你跟雪强都这么久了,怎么就不怀一个孩子?

    英哥说,你想知道什么?

    田妮说,我怀疑雪果肯定有毛病,有生不出孩子来的毛病。

    英哥不作声。

    田妮说,陈小路就有这毛病,是他自己说的。

    英哥还是不作声。

    田妮说,你们怎么也不要一个孩子?

    英哥叹口气说,我没生孩子的命。

    田妮说,为啥?

    英哥说,雪强有毛病。

    田妮苦笑,说,我想肯定是这样,雪果肯定也有那毛病。英哥说,这庄上的男人都有那毛病。

    田妮惊愕了,真的?

    英哥说,真的。

    田妮说,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英哥说,一开始别人也是像蒙你一样蒙着我。

    田妮说,那我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跑吧。

    英哥说,我不跑。

    田妮说,为啥?

    英哥说,雪强对我很好。再说,我生来就是这命。

    田妮说,你为什么生来就是这命?

    英哥想把她的故事跟田妮说一说,但又没有。她说,我们过几天就搬回老家去了,雪强说了,回到老家就有可能怀上孩子。田妮惊讶,难道回到老家那毛病就没了?英哥说,雪强说,他怀疑是这地方让他们得了这毛病。又问田妮,雪果对你不好吗?田妮说,你怎么知道雪果对我不好?英哥说,如果雪果对你好,你就不是这个样子。田妮慌乱地在自己脸上摸,问,我是个什么样子?英哥说,回去照照镜子吧,你就知道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田妮不说话了。英哥说,雪果怎么委屈你了?说一说吧,说出来了心里就好受些了。田妮觉得喉咙里给什么塞住了,她哽得眼泪都出来了。接着一声咳嗽,田妮再也没忍住,终于还是哭出来了。她说英哥我受不了了,我要逃。你跟我一起逃好吗?英哥把她搂在怀里,悄声说,你要逃也不能这么喊着啊,你还怕别人不知道你要逃哩。田妮说,我一个人害怕,你跟我一起逃吧,管他雪强对你好不好,你难道就不想要个孩子吗?英哥说,我正是逃出来,才碰上了陈小路,才被陈小路带到了这里。英哥还是把她藏在心里的故事讲给田妮听了,她的故事讲完了,田妮也不哭了。田妮说,英哥,我一定要逃。我逃出去告他陈小路,把陈小路送进班房。英哥说,别总想着去告陈小路,逃出去,找一个能过下去的日子过去吧。

    田妮突然病了。田妮说她的小肚子痛,痛得在雪果和他妈面前流了好多汗水。妈说,让雪果陪你去买些药吧。田妮说,一般的药可能不行,得去城里看,我怕是肚子里长瘤了。妈说,那让雪果陪你去吧。田妮说,耽误那么多人做啥,把钱给我,我自己去看去,再说城里还有作民爸哩。雪果把看病的钱给了田妮。田妮看只有一百块,就痛得把嘴唇都咬破了。田妮说,这点钱怕是不够哩。雪果就又给了她两百。田妮拿了钱,乘车去城里看病了。

    田妮到晚上都没回来,雪果妈说,雪果明天去城里看看吧,怕是田妮真病得厉害哩。

    2.魔影

    第二天,雪果进城到作民爸那里问田妮病成啥样了,李作民却说田妮并没去他那里,他并不知道田妮病了。雪果跟着李作民找遍了城里的几家医院,也没找着田妮,李作民说,不用找了。雪果问,为啥不用找了?李作民看着雪果,苦笑着说,田妮跑了。

    雪果好像一下子没听明白,好好地想了想才明白了。雪果跟李作民说,那我回去了。

    李作民什么结果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雪果会显得跟没事儿一样。田妮是他的媳妇,现在他的媳妇跑了,可他却跟没他的事一样。这孩子究竟想的是些什么?李作民想不明白。

    李作民要送雪果到车站,雪果说,我都这么大了,还送?李作民还是要送。李作民说,孩子,想说啥就跟爸说吧。雪果说,作民爸,你有白头发了,很多白头发。李作民点点头,要听雪果继续说下去。可雪果再没说过什么。一直到上了车,车启动了,他就要离开作民爸回到桥溪庄了,他也没说什么。好像他的话匣子给人锁上了。李作民不放心,想在雪果脸上看到点儿什么,可他看了半天等于白看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田妮跑了,李作民看来是件大事,可雪果的表情一点儿没把这事当大事的意思。雪果的脸告诉他,田妮跑了,就像掉了一根头发。

    李作民知道雪果一贯比别人木讷,但还是隐隐地担心。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能为雪果做点儿什么。

    雪果回到家,看到田妮在灶台上忙。田妮看到他进来,问他,田妮呢?没跟你回来?于是,在雪果的眼中,面前的这个女人清晰了,不是田妮,是妈。妈还在问,田妮呢?田妮呢?田妮在哪里?雪果的脑海里不停地撞击着一个声音,田妮呢?田妮呢?田妮……雪果想,是啊,田妮呢?田妮是不是在房间里?雪果到房间里找田妮,床上只有扭成麻花样的被子。雪果揭开被子,以为田妮藏在被子里。田妮没藏在被子里。

    这条被子像是一个魔幻影碟,把它记载下来的每一个片断都重新播放在雪果的眼前。而这个时候,雪果的面前却总是晃动着一个影子。这个影子不停地张合着嘴,不停地把“田妮”这个信号输进雪果正放着电影的脑海。这样,面前的这个影子就和雪果脑海里的影子重合了。这样的重合使得那些正在播放的片断显得那样真实,显得那么容易触摸。雪果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张牙舞爪的欲望撕碎了。他扑向了面前的这个影子……

    雪果妈从雪果癲狂中挣逃掉了。

    雪果妈逃了,那个魔影却还在雪果的眼前,雪果就把他身体里那些疯狂的欲望全部消解在这个魔影身上,然后睡去了。

    雪果一觉醒来,看到妈坐在灶边出神。他走过去问,妈,你怎么了?妈的魂当时不在她的身体里,不知道雪果走过来。

    雪果一说话,妈的魂就急忙跑回来了。雪果的话把妈的灵魂抡了一耳光,妈吓了一跳,妈捂住脸不看雪果,妈羞愤交加地哭,妈说你还认得我是你妈呀?雪果说,妈怎么了,雪果怎么会不认识妈了?妈又吓了一跳。这下妈是被自己吓的。她怀疑自己刚才是着了什么魔,出现幻觉了。雪果明明好好的,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她在自己的腿上拧了一把,把自己痛了一回。心想,再不能这样糊涂了。她想站起来,她还想起了田妮,田妮怎么了?是病得住在医院里了?还是跑了?她最近老是觉得田妮会跑,她得好好问问雪果田妮哪儿去了。她站起来的时候雪果扶着她,雪果碰她的时候她感到了痛。这些痛感由于雪果正站在面前而一下子就和刚才的记忆连接上了。一个冲动飞出她的脑子,她给了雪果一耳光。

    雪果挨了妈的打,却不知道妈愤怒的来由,呆在那里了。

    妈见雪果呆着,完全是一副很无辜的样子,也呆了。她小心地问,你告诉妈,你刚才做过什么?雪果很糊涂,说我不就是睡了一个瞌睡吗?妈问,真没做什么?雪果想了想,摇摇头。妈想,好啊,雪果全忘了,全忘了好啊。这样的事忘了才好啊。她忍着泪,看着别处问,田妮是不是跑了?雪果说,跑了。她说,跑了,她迟早都是要跑的。她突然感觉到很累,她渴望睡一下。她从雪果身边走开,走向自己的房间。

    天白得晃眼,雪果如黑色闪电扑向他妈。

    妈一直防备着雪果的癫狂,这一次,在雪果刚扑上来的时候她就逃掉了。然后,她站在一边,看着雪果和他眼前的魔影一阵疯狂,然后死一样睡过去。妈从灶间提了切菜刀再次回到雪果的床前,却并没有把刀砍向雪果的脖子。她提着刀来到雪果面前的时候她的手就发起抖来,接着,她的全身都颤栗不已,刀就在这个时候掉在了地上,而她,再也没拾得起来。

    雪果醒来以后还是一副什么也没干过的样子,该吃饭时吃饭,该干活时干活。雪果还是原来那个雪果。

    妈要雪果去城里叫他作民爸回来,雪果说,人家跟我定的那对石狮子明天就要交哩。妈露出一张很奇怪的脸面,坚决要雪果去叫他作民爸回来一趟。雪果看着妈那张贴着怪异表情的脸,问,妈你怎么了呀,是不是想作民爸了呀?妈急忙把脸扭开,不再叫雪果去叫他作民爸了。雪果说,叫雪豆去吧,我真没空啊。雪豆不想去城里。雪果一说“叫雪豆去吧”,雪豆就像只猫一样瞪着妈。雪豆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像只猫一样瞪着眼,妈就知道雪豆不愿去了。雪果说,妹妹也不想去,只有你自己去了,你去了就多在作民爸那里呆几天,叫作民爸带你逛逛街。这个雪果哪是那个像畜生一样的雪果呀?可是,雪果妈还是要去城里,她知道雪果肯定出了问题了,她无法预料后来雪果还会干出些什么来,她无法一个人承担雪果的变化。

    3.李作民的女人

    李作民租下房子让雪豆和山子上学以后,她只去过一次城里。她不知道去哪里找李作民,因为李作民说过他已没在原来那家饭店里干了。她打算到李作民住的地方等,她想她等到天黑总是能把李作民等回来的。等待的时候,她还可以好好地打算打算。该怎么把这些事情跟李作民说清楚,从哪里开始说起,都是要打算打算的。那是多难启口的事情呢。

    她来到李作民住的地方,发现门并没上锁,就推门进去了。但屋里并没有人,倒是满屋子都是腐臭味。再看那床,哪是床呢,比狗窝还脏哩。她知道雪山傻了以后还和李作民住在一起,她想这应该是雪山住的地方吧。她掩着鼻子去推里间的门,推不开,一看,锁着的。她又不想在这间满是臭气的屋子里呆着等,于是,她走出门,在门口坐下来,安了心等。

    中途,雪山回来了。开始,她还不知道那是雪山。雪山的衣服成了一面一面的旗子挂在身上,雪山的身体已经看不到肉色,雪山像传说中的野鬼。等雪山走近了,她闻到那股和房间里很相似的臭味了,她才认出那是雪山了。她喊,雪山。雪山看了她一眼,但雪山没回答她。看雪山的样子是不知道她是谁,不认识不要紧,有时候傻子也会跟一些不认识的人说几句。可后来她发现雪山是很想睡觉了,才不想理她,因为雪山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就兀自进屋睡下了。

    她想不明白,桥溪庄究竟是怎么了,傻的傻,疯的疯,男人还全得了那见不得人的毛病。

    她还十分清楚地记得,她还是半大姑娘,李作民也还是半大男孩的时候,李作民告诉她,说他们家也在桥溪河上面修了房子,他们家也要搬下去住了。她和李作民虽不是一个村的,但他们上学是上的同一间学校,放牛放羊割草都会碰在一起。后来,她不上学了,他们就由最先的碰在一起变成相约在一起。这时候,李作民总是喜欢把一些他认为是重要的事情告诉她。他们周围在桥溪河上面有地的都把房子修到了桥溪河上边去了,李作民家在那里也有地,所以他家也去那里修了房子,准备往那里搬家了。她知道这些人要往那里搬是看上了那里是公路边上,同时还有一间厂在那儿,到那儿住着找钱肯定比在只长庄稼和树的山坡上容易。她还知道李作民这样跟她说的意思,是在向她表白他家的优越条件,是想她长出嫁给他的心思。李作民跟她说这个话的时候就坐在她对面,他们都背着一个比身体大好几倍的背篓。他们常常是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把背篓倒下来,当凳子坐下。他们面对面坐着,离得不近也不远,一边说着话一边拿镰刀在地上挖。身边的草给他们砍得稀巴烂,草根也刨没了,地也给挖得伤痕累累了,他们还没有要起来走开的意思。李作民说这话的时候先是挖着一根草,后来就把挖起来的那根草放在嘴里咬,一边嚼草一边看着她。她就笑起来,说,你是牛啊?李作民不好意思地把草从嘴里拿出来,说,我跟你说的是真的哩。她说,你家真要搬也跟我没关系呀,假的真的关我什么事呀?李作民急了,那时候的李作民一急脸就红,红得跟成熟的油桐疙瘩差不多。李作民说,我的意思你不懂啊?她说,我不懂。她其实是懂的,但她就是要说不懂。李作民说把话说明白一点,你想不想也去那里啊?她说,我们家又没去那里修房子,我想去也不能去呀。李作民说,你长大了嫁到那里去呀。她说,我嫁给那里的河水呀还是厂啊?李作民说,不跟你说了,说半天你都不明白。她哧哧笑起来,说,你把我当傻子哩,你那点儿心思谁不明白呀。李作民不信,问,真明白了?她不答理他,一个劲儿地拿刀挖着地。但她的这种不答理正是告诉李作民,她是真的明白了。李作民就说,我们以后可以进厂打工,爸们说了,桥溪厂旁边全是我们的地,厂里用石头用泥都得在我们地上取,我们要去厂里当工人他们不能不干。那天,李作民把桥溪厂当着一只色彩斑斓的气球,他把他们的未来拴在这只气球上作了好一番描绘。

    后来,她真嫁给了李作民,也如李作民说的,都进了厂当工人,可是他们却没有看见那个被拴在色彩斑斓的气球上的未来。她进厂当了粉泥工,日子被裹在厚厚的尘烟里,弄得她成了矽肺病人,人早早地成为一根枯草。李作民虽然在厂里煮饭,但也因为她得病而丢失了这份轻松的活儿。再后来,桥溪庄出了那么多怪事,这些怪事一件也没放过他们家。

    她不知道,李作民已经很久没有回这地方住了,雪山总是把屋子弄得臭气熏天,他就不到这里来了。先前,青梅经常来打扫,他在这里还呆得下,后来青梅给她男人拉回乡下去了,再不让她来这里打杂工了,这房子就没人打扫了,就越来越臭了,他就又住到饭店里了。饭店里那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的空间,但那里没有让人窒息的恶臭。她不知道李作民是因为想到雪山应该有个栖身的地方,才把租来的这房子留着。

    不见李作民回来,女人只好求助于雪山。她费力地跟雪山说,要他带她去找住在这个房子里的李作民。雪山仿佛听明白了,冲她点了头就朝外走。走了几步,他还回头跟她说,我们去找。可刚走到街上,女人就不敢跟雪山走了。她突然明白雪山是个傻子,一个傻子怎么能带你去找人呢?他自己一天是在哪里他还不一定知道哩。她看雪山直直地朝前面走,她就停下脚,又回来了。她没睡好觉,她还很饿,她感到全身的力气都给蒸发掉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不去找李作民,她想到了房东。房东知道她是李作民的女人之后没有立即告诉她李作民在哪里,而是质问她什么时候才把那傻子撵走?在房东好一阵激动过后,她才知道,房东很讨厌雪山这样一个傻子住在他的房子里,都跟李作民说过好多次了,说要租房就不能让个傻子在里头住,要不就退房。但李作民说他也知道雪山那样子住在这里实在是很不恰当,但他一时又不知道把雪山放到哪里。房东说,那又不是你们儿子,为什么不把他撵到其他地方去呀?她说,你叫他怎么忍心撵他呀,他虽不是我们的儿子,可也是我们庄上的一个孩子啊。房东说,你们不忍心就想让这个傻子在我们这儿呆一辈子啊?弄得我的房子都没人来租了,要不你们全把我的房子租了,或者全把我们的房子买了,你们全住上傻子都行。她觉得好生难堪,心里骂李作民,想立即见到李作民,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房东还扭住雪山的事不放,说雪山虽然是个傻子,却撵都撵不走,关门又关不住他,他见门关着就砸门。说今天她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雪山带走,而且要保证决不让雪山再来这里了。女人心里乱,没心思管雪山的事,但她迫切地希望见到李作民,于是她说,你们先让我找到李作民,我们再来带这个傻子。

    大概房东觉得的确得让她找到李作民才能解决他想解决的问题,不说傻子雪山了,说李作民做工的地方。房东跟她说得很详细,但她却听得一头雾水。她进城的经历太少,城市又太大,她哪里知道从哪路到哪路,哪里又有个什么超市,哪里还有个什么广告牌?她跟房东说你别说了,你把我送到他那里去吧。房东觉得她的得寸进尺很可笑,脸上扯出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她说,你说半天我还是不知道在哪里,你要不送我去,你这里的这个傻子谁来管呀?房东嘴里说,不管?跟你们打足了招呼,你们还不管我们就叫个车把傻子接到不见人的地方扔了。但他还是把她带到李作民的饭店里去了。

    房东带她见到李作民时,房东没容她跟李作民搭上话就很不客气地冲李作民说,你躲着也不行啦,我们赶不走那傻子啊,我们把他拿车拉到郊外扔了,他又跑回来了。还得你想办法呀,你得赶快把那个傻子弄出去呀,要不然我就要到法庭告你了。李作民把一颗全是汗水的头点成鸡啄米,嘴里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定一定。房东就说,今天吧。或者最多给你一天的时间。这样,房东才走了。

    女人这才逮到了说话的机会,可她一下子又忘了该从哪里说起了。本来刚才都想好了的,可房东在那里说傻子的事,就把她想好的话岔跑了。

    李作民等不及女人慢慢再想。李作民问女人来找他做啥?这一问,女人的泪就下来了。女人说,你回去看看吧,两个孩子都疯了。李作民觉得头顶一个响雷,差点儿没站得住。两个孩子,都疯了?李作民突然觉得很冷,打起了摆子。女人把涕泪涂得一脸糊涂,语不成声,回去看看吧,雪果,雪果,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就用哭来代替。李作民气息发飘,抓住女人,虚弱地问,雪果怎么了?女人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李作民怀里,把整张脸都闷在李作民怀里,说,雪果疯了……

    4.猫的尖叫

    喵呜!喵呜一一猫在战争中的嗷叫声穿透屋顶,让人听了打冷颤。

    雪果正在抓扯雪豆,雪豆怀里始终抱着猫,雪豆的身边还有几只猫,猫们在雪豆挣扎的同时也对雪果进行攻击,这场搏斗的序幕就长了一些。

    李作民刚看到那一幕眼前就黑了。

    李作民朝那一片黑暗扑过去,朝着意向中的雪果的头重重地来了一拳。这一拳打在雪果的太阳穴,雪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昏过去了。

    雪果轰然倒下的时候李作民听到了雪豆和猫们发出的整齐的尖叫,然后,雪豆爬到床角扯被子把自己衣不敝体的身子遮起来,只露出个脸来看着她的妈和爸。她的肩上,胸前,是她的几只猫。猫们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李作民他们,雪豆的眼睛,是一对发怒的猫眼,绿色,闪着幽光。不断有泪豆从那双眼里滚落下来,但谁也没听见哭声。

    一直站在他旁边的女人,一直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根木头一样站在他旁边的女人,咚地一声,倒地上了。

    李作民该怎么办?气得要疯了的李作民该怎么办?

    李作民跑到外屋寻找,他为了寻找把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来了,可他并不知道他要寻找什么。等他看到灶间那把平时用来劈柴的斧头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了。他抓起了那把斧头,他提着那把斧头回去了。他要劈了雪果。

    他提着斧头站到雪果床前的时候,又一次碰到了雪豆那双眼睛。他听到自己身体不知哪儿味地一声,像是什么给撕破了。接着他感觉到心里一阵绞痛。他扔了斧头,要抱雪豆。雪豆却尖叫起来,尖叫声把他吓一跳。他的眼泪跟着就出来,他喃喃着叫雪豆不要害怕,把雪豆抱起来。雪豆在他怀里抖成一团,像只被吓坏了的猫。李作民抱着雪豆,心里的哭就冲出了胸膛。但他只哭了两声,他还记着他要劈了雪果。他把雪豆抱到她自己的床上,让她睡下,又回到了雪果这边。

    雪果还没醒过来。但雪果并不是昏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昏迷中走过来了。此时雪果呼吸均勻,睡得正香。他显然并不知道他的作民爸要劈了他。女人却在这个时候醒来了,女人是以哭的方式醒来的。女人一开始就在准备着哭一场,她准备了好久好久,这下才终于哭了出来。女人醒来后就看到了李作民举在雪果头顶上的斧头。李作民是父亲,举在手里的斧头并没有那么快就劈下去。就在他犹豫的那当口,女人拖住了他的手。女人喊,作民啦,他是你儿子啊!

    对啊,他是我儿子啊!李作民想。

    可这个儿子已经变成畜生了啊!李作民想。

    他就是成了畜生你也不能把他给劈了呀!女人哭着喊。

    李作民把自己给迷失了。

    5.劈

    雪果去送石狮子,别人留他吃饭,他喝了很多酒。在人家家里,人家问他脸怎么了,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人家说,像猫抓的。回来后,他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问妹妹,是不是她的猫抓了他的脸。他仿佛记得他是问过妹妹这个问题的,但他并没有得到答案。他想这下他一定要得到答案。

    他进屋时没见到爸妈,所以他径直就去了雪豆的房间。在那里,他把爸妈全看到了。爸妈都站在雪豆的床前,看样子,雪豆很想逃跑,但又苦于父母拦在床前。雪果站过去,先喊“作民爸”,再喊“妈”,再问,妹妹怎么了?雪果的声音换来了雪豆的尖叫,像猫被吓破了胆时的尖叫。屋子里的人都给吓了一跳。跟着,雪豆像一只猫一样轻盈地跳起来,抱住了雪果。她说,山子,快带我走。李作民像撕一张贴在墙上的纸一样把雪豆从雪果身上撕下来,把她扔回到床上。雪豆重新像看见了鬼似地逃到床角。如果还有地方逃的话,她还会逃,床角是墙壁,她没地方逃了,她就把自己蜷成一团,全身发着抖,警惕地看着李作民,嘴里发出猫的怒吼声。

    雪果不明白眼前的情景为什么是这样,他在思想的过程中依稀记起了一点什么,他想抓住这点东西把问题想得更清楚一些,可后来他却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想不起什么来了。到头来,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一个浆糊钵子了。

    李作民在雪豆脸上接连扇了几耳光,扇得雪豆的脸一片鲜艳。他朝雪豆喊,豆儿,你醒醒!但雪豆好像并没有醒来。然后,李作民走开了。女人替雪豆擦着脸上不断涌流的血,呜呜地哭。

    雪果问妈,妈,你们,妹妹怎么了?

    妈回身给了他一耳光,叫他滚。

    雪果回转身正碰上作民爸。作民爸手里端着一碗酒,脸上带着那种让人看了很恐怖的笑。作民爸说,雪果,爸给你留着这碗酒,你把它喝了吧。雪果说,作民爸,我在外面喝过酒了,再喝就要醉了,你喝吧。李作民说,你妹妹病了,你出来跟爸说话吧。雪果就跟李作民一起出了雪豆的房间。李作民让雪果坐下来,把碗里的酒喝了。雪果还是说他喝过了,他还想问作民爸怎么会那样笑。但作民爸说,这是给你治病的酒,药酒,你就喝了吧。雪果听说是给自己治病的,很高兴,就真喝了。为了治病,他喝过很多苦药,还吞过很多西药,但从来还没喝过药酒。他想说不定这回真有效哩。

    雪果喝了药酒,又问,作民爸,妹妹是怎么了?

    李作民说,妹妹受了惊吓,病了。

    雪果又问,那你怎么还要打她呀?

    李作民嘴唇打着颤说,她病得都不认识你这个哥哥了,我就打了她。

    雪果还想问作民爸是哪里不舒服,却突然觉得头有些昏,他说,作民爸,我醉了。

    李作民说,那你去睡吧。

    雪果说,要不要把妹妹送医院啊?

    李作民全身打着摆子,声音也打着摆子。他说,你去睡吧,我们知道照顾你妹妹。

    雪果这时候感到眼皮重得铁皮一样,太阳穴胀痛,就真去睡了。之前他对李作民说,作民爸,现在要送妹妹去医院吗?要去的话我就不睡了。但李作民没有回答他。李作民看着他走进房间,木头似地倒在床上,打起了鼾声。

    这时候女人过来了。

    李作民说,你去和雪豆睡吧。

    女人看了看李作民,想说什么也没说,看一眼雪果就去和雪豆睡了。

    女人感觉会发生什么,但女人很累,她很需要睡一下,才有心力去思考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李作民开始磨斧头。这时候的雪果睡得很香很香,因为他喝了作民爸给他的酒,他的全部感觉神经都处于一种香甜的梦境,他一点儿也预感不到他的灾难。李作民把斧头磨得雪亮,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铁丝把雪果绑在床上,又拿来一块砖头放在床沿,然后,他再一次提起了那把被他磨得雪亮的斧头。他提着斧头来到雪果床前,把雪果的右脚放到事先放在床沿的砖头上,然后他左手抓住雪果的脚板,右手挥起了斧头……

    雪果的右脚从此没了脚板。雪果右脚板在他作民爸的手里提着。

    雪果还不知道。雪果或许在他作民爸的斧头劈开他的脚踝的时候醒过,但接着他也该昏死过去了。一个活活的脚板生生地逃离了自己,谁还能顶得住不昏死过去。

    劈下了雪果的脚板,李作民突然感觉到一阵虚脱。他扔掉手里的脚板和斧头,头重脚轻地来到雪豆的房间,推醒女人,说,你去给他包扎一下吧。说完,他感觉到胸腔里有一股力量冲了出来,接着又是一股。灯光下,他看到那股力量是黑的,还带着一种血腥味。女人醒过来正看到他口吐鲜血的那一幕,已经很虚弱的女人又一次成了一只木鸡。李作民也看到女人的傻相了,但他已经没力气管那些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房间,栽倒在床上。

    女人醒过来,想起李作民叫他去给谁包扎一下,给谁包扎呢?雪果?他把雪果怎么了?她跑到雪果的床边,看到了一床一地的血,还有一块死去的脚板。她吓得尖叫起来。但这次她没有成木鸡。她尖叫过后立刻就抓过雪果脱在一边的衣服把雪果还在流血的脚踝包了起来,觉得这样不行,她又跑去灶间铲来一铲子炭灰捂在雪果的伤处,再撕一块床单把那里紧紧地扎起来。忙完了这些,她站在床边看着昏死着的雪果,哑哑地抹起了泪。后来,又由抹泪变成呜咽。呜咽声像是从一个很细小的眼里挤出来的,先是一线气声,接着才是一个被挤扁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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