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强在庄上把雪果家的事问清楚了才去了雪果家。他和英哥进门时雪果家里除了雪果以外没其他人在,于是,他和英哥就站在铁门前跟雪果打招呼。雪果见了他们就摇着铁门要他们放他出去,雪果红着眼睛,拼命摇着铁门,一只被困久了的疯狗就是这副模样。英哥看着抹泪,雪强却对雪果说,雪果,你要是不想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你就安心呆在里面吧,作民叔们也是没办法呀。雪果睁大血红的眼睛,很吃惊地问,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雪强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雪果说,我真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雪强火一下子就大了,他说你自己干了什么还要别人告诉你啊?!雪果看雪强那么大的火气,张着嘴呆着。雪强说,你真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雪果傻傻地说,真不知道,你告诉我吧,我做过什么了?雪强恨恨地看着雪果,可是雪果还是用眼神鼓励他告诉他。雪强一咬牙,说,你做了畜生做的事。说到这里,雪强再不知道怎么说了,正好碰上李作民回来,雪强就不跟雪果说话了,过去问李作民去哪儿了,身体行不行。李作民跟雪强苦笑笑,算是招呼了。
英哥给李作民倒了杯水,红着眼睛端给他。雪强蹲到李作民面前,说,叔,有什么要帮忙的,我去。李作民一口气把英哥端来的水喝了,问,没有看到你婢?雪豆呢?英哥说,我们也刚来,婶和雪豆妹妹都不在屋里。李作民问雪强回老家去后怎么样。雪强说叔呀我们好着哩你要帮什么忙就说吧。
李作民就说想请雪强帮忙,把雪果弄去医病。雪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回头跟英哥说,要不你在这里耍上两天,我们搬走这么久了你还没回来耍过,这回你就在庄上呆几天,我把雪果送过去就回来。英哥说你就放心去吧。
雪果不去,他说他哪儿也不去。虽然雪果是个伤了脚的人,可他是一个大男人,他要是不想去,单李作民和雪强是拿他没办法的。雪强在李作民不在的时候把雪果叫到门口,他从铁条缝里把手伸进去,握成一个拳头在雪果脸上来了一拳。然后他对雪果说,你要不想再当畜生,你就跟我们走,去医院,去治你的病!
雪强的打起了作用,雪果相信他真是做了畜生才做的事了。相信了雪强的雪果很乖顺地跟着李作民和雪强踏上求医的路。
一走出车门,就觉得天地明晃晃的,眼前一闪,青梅杵在面前。李作民很意外,他回去前并没跟青梅说要她来接的。青梅却不管他意不意外,说,我就知道今天你们肯定能来,还知道你们肯定是坐这班车来。我这人,看事准。李作民看一眼雪强,再看一眼雪果,很不自在。青梅把他的不自在看在眼里,却不管。张罗了一辆出租车,把三个男人一起装了,朝疯人医院去了。
雪果原来是认识青梅的,他知道青梅是李作民打工那家饭店的杂工,还听别人背地里跟他说过这女人跟他作民爸捏在一起过。但刚下车时他并没认出她来,自己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的头脑跟塞满的茅草一样。尤其是在家里被关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时候完全就是一个稻草人。跟作民爸走出家门以后,他的脑子渐渐显出一些空间来,好像是外面的空气渗进他脑子,他脑子里的那些乱糟糟的东西就给洗去了一些。时间越往后走,他的脑子就越轻松一些。当出租车开到医院的时候,雪果就把青梅想起来了。
下车后雪果看着青梅,用眼睛告诉她,他已经认出她来了。青梅笑起来,哈哈,雪果认出我来了。这孩子好好的嘛,要我说他明天就可以出院啦。她这么一笑一说,雪果本来想说的话就没说了。雪果吞口水一样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青梅扶着雪果,说,我这个人谁只要见过我一次就不会把我忘了,不是我长得俊,这个大话我不敢说,是因为我长得跟莲花白太像,你们说那莲花白哪里没有哇,一看见莲花白哪还有想不起我的?说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雪强说雪果是在哪里认识阿姨的?青梅说,你别叫得这么城里人,你叫我婶吧。这个回头让雪果告诉你,或者他爸跟你说也行,不管他们怎么说都行。
雪果被青梅扶到医生面前,青梅说,医生,这就是前两天我们跟你说的那个孩子,你给看看。医生就认认真真地看着雪果,一边看一边问一些简单的问题。完了,医生看着青梅问,这是你的孩子?青梅忙点头,李作民想说不是的,但青梅已经点过头了,他也就没说。医生跟青梅说,这孩子看上去没病。雪果说,医生,我没病。医生看着雪果说,你记不记得你做过什么不平常的事?雪果沉重地埋下头,说他不知道。医生说,留下来观察几天再说吧。青梅说,好的好的,正好可以治治孩子的脚。
雪果的脚需要治疗,但雪果这伤似乎不适宜这么大张其鼓地宣扬。连雪果自己都遵守着这种沉默,青梅却违反了这种沉默。三个男人都不接她的话,青梅却不管。青梅自作主张把雪果扶到治疗室,要医生为雪果看看那脚。医生替雪果打开伤脚上缠着的纱布,说怎么伤成这样子?青梅抢过来间,他这伤没多大的问题吧?医生说,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在好一点的外科医院去治?青梅说,我们穷,去不起大医院,想只要你们这里能治好,能不去大医院就不去大医院。医生好像还想问些什么,青梅就快嘴快舌地把话引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雪果被留在医院里观察,青梅一会儿又来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会儿弄来水果,一会儿又弄来点心,把气氛弄得喧喧闹闹的。
医院里住着几个疯子,时时弄出一些很恐怖的声音。青梅说这里呆久了不是疯子都成疯子了,她说不如到外面找个地方呆着,过两天再带雪果来医院。李作民说那哪行哩,瞎说。青梅就去请示医生,医生也说不行。青梅就把自己的声音弄得比谁的都大地跟李作民们讲笑话,一边讲一边自顾自地大笑,让她的声音充满着医院的全部空间。
医院里不让青梅高声喧哗,说这里是医院,不是市场。青梅不高兴,去找给雪果看病的医生,说你们医院里不准说话还怎么观察病人啦,我不让我的孩子说话你们怎么观察我的孩子是不是有病啦?医生铁板着脸说,我看你也该留下来观察几天了。青梅听得一吓,赶紧说,医生可别这样说,我不说话了还不行吗,你们医生的嘴臭着哩。说着逃回来,跟李作民说,要不我们带雪果他们到外面走走去呀。李作民想到雪果的脚不方便,不想去走,她就要拉了雪果和雪强去。她说你不去你就留在这里吧,我带他们去外面透透气,再呆在这里,我都喘不过来气了。雪果和雪强也想出去走走,李作民少数服从多数,也只好跟着去了。
还是青梅扶着雪果。青梅问雪果,我这么个样子扶着你,你不觉得臊你的脸吧?雪果心里并不讨厌青梅,就老实地说,不的。青梅说,不就好,我就扶着你吧。累了你就说一声,我们就找个地方歇歇。
雪果在医院里过了三天了,不但没显出疯的症状,头脑却越来越清楚了。雪果说,作民爸,我没病,我们回去吧,回去后,你把我这只脚也砍了吧。自从李作民下掉了雪果的脚板,雪果就再没有好好地叫过一声作民爸,他们之间的那种血一样浓的亲情已经被李作民砍雪果的脚那把斧子砍断了,没有特别的治疗可能就永远连接不起了。雪果这样的话让他感觉脊背上一阵透凉。
青梅借故把李作民叫到一边说,雪果不像是有病啊,还在这里呆着?
李作民咬着牙想,雪果要不是有病,那他就真是畜生了。
青梅说,在这里呆着不好的,雪果清楚得很哩。
李作民说,再观察几天吧。
他很希望雪果有病,有疯病。
1.一颗雪豆
庄上有一道白光晃动,是雪豆一丝不挂出了门。
当时,雪豆的妈不在屋里,没人阻拦,雪豆就那样子走到街上去了。很多人都看见了,等看到那姑娘还抱着一只猫时,才知道那是雪豆。知道那是雪豆后就惊叹,啊,那可真是一颗雪豆啊!好白啊!惊叹之后,男人们躲起来了,女人们则跑出来,叫雪豆快回去。有人要把雪豆抱过来,想用自己的身体为雪豆遮羞,可她刚碰到雪豆,雪豆就尖叫起来。雪豆尖叫,雪豆怀里的猫也尖叫,还用尖利的爪子袭击人的脸。好像猫和雪豆本是一体,行动和尖叫受着同一个大脑的支配。另外的要去试,也换来同样的反击。有人硬把一件衣服披到雪豆身上,雪豆却把衣服扔了。
当时英哥在雪朵家跟雪朵妈拉呱,听到外面的动静时跑出来,硬把雪豆怀里的猫抢过来扔到马路上,一把抢过雪豆,不管她尖叫还是抓她,她都不放下她。她就这样把雪豆抱回了家。
雪豆妈把雪豆关进了原来关雪果的房间里,无论雪豆怎样尖叫怎样哭闹都不开门。
有人在喊,雪山回来了!雪山是个傻子了,是个连爸都认不出来的傻子了,这个庄上没一个人不知道。这么久了,雪山一直就没回来过。雪山不是找不着回来的路吗?他怎么又回来了?
就像是有个人告诉他雪豆病了一样,他回来后哪儿也不去,径直就到雪豆的门前了。他进来时雪豆妈也在,但他没跟她打招呼,他径直走到关着雪豆的铁条门前,掀开了挡在门上的毛毯。他来时风风火火,雪豆妈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掀开了布帘,看到了雪豆。雪豆妈去拉他,要他出去。他不干,他不管雪豆妈怎么拉,他只管一只手抓着铁条,一只手伸向雪豆。他喊,雪豆,嘿嘿,妹妹,嘿嘿。雪豆朝他跑过来,雪豆一点也不怕他,雪豆见了谁都尖叫,可见了雪山她不尖叫。雪豆说,大黑,快放我出去,快,花姐们在叫我哩。
大黑和花姐都是雪豆的猫,都是雪山为她偷来的猫。可这些雪山已经记不起来了,雪豆叫他是大黑,他想他就是大黑。雪豆要他放她出去,他就要放她出去。他想打开铁门,但背后总有个老女人在拉他,他就回转身在老女人的脸上来了一拳。他感到老女人像一根草一样就弯了就倒地上了,他看着倒下的老女人嘿嘿笑几声,就开始拼了命摇铁门。摇了半天,没能把铁门摇开,他就用牙咬,他咬掉了两个门牙,咬出一嘴的血,还是没能把铁门咬烂,老女人又站起来了。老女人找来一把锄头,要打他。被屋子里的雪豆看见了,雪豆尖叫起来。雪豆的尖叫让老女人手里的锄头在半空中停了一下,这样,雪山就回过头,抢过锄头给了老女人一下。这时候的雪山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傻。他不光把老女人打昏了,他还用手里的锄头把铁门的锁也砸烂了。砸烂了锁,雪山嘿嘿直乐,两个门牙没了,雪山乐起来只看见一嘴的血。雪豆也乐。
雪豆得以逃出牢笼,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去看他的猫。雪山跟着她,手里提着曾经打昏过老女人的锄头。谁要是要走近雪豆,他就举起锄头要打谁。
一个是傻子,一个是疯子,一个黑得出奇,一个白得炫目。桥溪庄上突然间降临的一道风景吸引了很多人,连过路的车到了这里也减慢了车速,车开过了,从车窗伸出的脑袋还要扭过来,一直到实在看不见了,才缩回车里去。
雪豆来到观音庙,一大群猫就围过来,围着雪豆叫唤。它们不知道这些时间它们的主人去了哪里,吃的它们可以自己去找,但它们很想她呀。
看到这些猫,雪山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但那些记忆只在他眼前一飘就飞走了,他都没能看清楚它们就飞走了。所以,最后雪山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
这些猫不光和雪豆亲,和雪山也亲。雪山和雪豆一人抱了两只猫,其余的三只跟在他们身后,这一支人猫队伍朝着进城的方向走去。
庄上去了五个男人,把雪豆从雪山那里抢了回来。
雪豆再一次被锁进了那间屋子里。
晚上,雪山又回来了,身后还带着雪豆的那些猫。但他们被守在雪豆家的两个男人赶跑了。
后来,连着两天雪山都没来,人们就以为雪山可能一时也不会来了。他们跟雪豆妈说,一个傻子,两天过后就把什么都忘了。他们说,等雪强回来了,我们再和他把雪豆也弄到城里去医吧。
然而雪强还没有回来,雪豆就给雪山抢走了。
雪山抢雪豆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傻子。
雪山是第三天晚上来的,正好是庄上人都认为他不会来了的时候。这一次,他同样带着那一群猫。事后人们都认定雪山的这次行动是经过认真策划的,连那群猫也是让他训练过的。
要不他来时怎么会准备着一把斧头?一把一下子就劈开了雪豆家的门的斧头?要不,进了屋,猫们怎么会齐心协力地攻击赶着出来的雪豆妈?
那么大的一群猫,全扑到雪豆妈的身体上,一边尖叫一边猛抓,雪豆妈又吓又痛,不一会儿就昏过去了。雪山砸开了关着雪豆的铁门,把雪豆放出来,又把昏过去的雪豆妈拖进关雪豆的房间里,把铁门用另一个房间门上挂着的锁锁起来,才带上雪豆和猫跑了。
这哪像个傻子干的?!
可谁又能说他不是傻子呢?
2.去另一个世界
雪豆妈醒过来后眼前一团漆黑,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她明白雪豆已经被雪山抢走了。天亮了,她才看清楚自己被锁在自己锁雪豆的屋里,于是她撕着嗓子朝外面喊人。听到她的叫喊,邻居们就赶过来了,听她说了昨晚发生的事,都不相信雪山能做出这样的事。他们说可能不是雪山干的吧。雪豆妈说,就是雪山,他还带着雪豆的那些猫,那些猫全都上来抓我咬我,要不雪山也不能抢走雪豆。邻居们看到她被猫抓烂了的衣服和她脸上身上的爪痕,不敢说雪豆妈在撒谎,但又不敢完全相信她说的就是真的。雪山他不是一个傻子吗,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难道他不是傻子,他的傻是装出来的?可他为什么又要装傻呢?没有必要的呀。那他究竟是不是傻子呢?这些问题把邻居们的头都想大了。于是他们说,管他是不是傻子呢,反正他把雪豆抢跑了,眼前最要紧的是赶快把雪豆找回来。
庄上好多人自愿帮忙去找雪豆,他们分成几路,沿着进城方向的几条路去找。
他们沿路呼喊着雪豆的名字,他们怕他们跑得快,还专门拿人去城里找,可他们谁也没找着雪豆和雪山。
他们俩,就像是给蒸发了一样。
找不到雪豆,李作民的女人彻底崩溃了。她对人间的日子彻底绝望,连哭的情绪都没有了。她的灵魂早飞向了另一个世界,只等到她杀死她的肉体,她就可以到另一个世界里寻找慰籍。
那个晚上,她喝下了一瓶敌敌畏。
没有人想到她会做出那样的事,因此,她死得很顺利。
第二天早上,邻居见她总是不开门,去喊她,喊不应,感到不祥,叫人来撞开门,先闻到一股呛人的药味儿,然后看到她硬挺挺地躺在床上。
怎么办?大热天的死人不能在地上放太久的。庄上人商量,让两个人到城里去找李作民,这边,先把丧事办着。说,如果李作民一时回不来,这边就先把人埋地下去,李作民回来了,大家把这件事情跟他说清楚。说,一个人的话他不相信,两三个人的话他也可能不相信,但全庄人的话他应该相信。
幸好,李作民他们第二天就回来了。
他们回来时和去找他们的人错过了,李作民不知道家里发生了那么多事,回到家时看到家里那么多人,还以为自己走错了。
庄上人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跟他说起,和他一起遵守着一种沉默。这时候,乡邻们已为死人请来了法师,法师已为死人挂起了幡,念着经,乡邻们想,李作民看到这些,也许自己就明白发生什么了。可李作民看到这些了,也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敢进自己的家门。
他最近老是噩梦不断,他以为他又跌进了一场噩梦。
英哥从灶间出来,看到雪强回来了,一阵惊喜,但刚跑到雪强身边她就笑不起来了。她看到了李作民和雪果,就笑不起来了。她悄悄对雪强说,婶死了。她怕李作民听到了,她故意把话说得很小声。雪强并没表示出惊讶,他说,我已经猜到了。他说,叔肯定也猜到了。回过头,雪强跟李作民说,叔,我们进去吧。李作民点点头,朝屋里走去。跟着,雪果也进屋了。雪果显得很傻。
屋子里挂着很多纸幡,花花绿绿的,燥热的空气中充满着香火味,法师的木鱼声和念经的声音,使这间屋子突然变得陌生起来。雪果和李作民木木的,打量着屋子,他们身边的乡亲们,也木木地看着他们。屋子里,除了木鱼和法师的嘴,全都沉默着,好像谁一旦发出声音,房子就会倒塌下来,压到他们身上。
李作民看到了女人。女人躺在一块门板上,脸上盖着张草纸。李作民揭开女人脸上的草纸时,雪果也过来了。李作民看着女人问,这是谁?雪果说,这是妈。李作民又问,她怎么了?雪果说,她死了。李作民突然就像疯了的狮子一样吼起来,她为啥要死?!他一把抓住雪果,摇晃着雪果问,她为啥要死?!
有人急忙过来了,于是全都围过来了。有人喊大哥,有人喊叔,都说,人都死了,就别动那么大气了。
李作民真就不动气了。李作民放了雪果。
雪果刚才被他作民爸抓着,还稳稳当当的,他作民爸把手放开后,他就趔趄了几下。身边站着的人谁把他扶了一把,他才站住了。人们看到他流泪了,但没有人说要他不要太伤心的话。都知道雪果身上背着多重的罪,他哭哭算得了什么。
人们怕李作民受不了打击,没有把雪豆的事告诉他。他们早商量好了,全都说他们怕雪豆再受惊吓,把雪豆弄雪强家去了。雪强家现在住在离这里比较远的老家,他们觉得这样说李作民会相信的。
不知道李作民相没相信,李作民没说。李作民只拱着手对忙活在他家里的乡邻们说,感激啊,感激大家呀,李作民感激大家呀!然后,他就一心一意忙女人的丧事。
丧事办完后,李作民要去雪强家接雪豆,雪强和英哥才不得不把雪豆疯了又被傻子雪山抢走的事跟他说了。他们以为李作民会再一次疯喊疯叫,嚎啕痛哭。但李作民没有。李作民不但没有疯喊疯叫,而且眼泪也没有。甚至,李作民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好像他早就知道雪豆的事。
李作民回答他们的,是两口鲜艳的血。
李作民躺下了。
3.希望
李作民病倒以后,雪强替他找医生,英哥为他熬药。雪强和英哥没有急着回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还要去一趟城里。他们要去城里照B超,看英哥的肚子里是不是真有了货真价实的孩子。
雪强刚回来的那天,人们都说雪豆被送到他家了,他不信,把英哥拉到一边问是不是真的,可英哥却不说雪豆,她说她有更想说的话要说,她说早在雪强刚走的第三天她就想跟他说这些话了。她说她一直把这些话捂在心里等着雪强回来,刚见到雪强那会儿要不是这里的气氛不对,她差一点儿就说出来了。她说她这会儿再也不能不说了,再不说她就要疯了。她说,雪强你要当爸了。雪强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地问,你说什么?英哥甜蜜地红了脸,小声地把刚才的话重说了一遍。
雪强傻了。做了好久好久的一个梦,做得都已经绝望的梦,突然就有人告诉他,这个梦实现了。这跟当头一棒有什么区别?好像是为了让雪强相信,英哥正好在这时干呕起来,呕得满地找胃。
雪强终于缓过来了,因为忍不住地高兴,他的脸红得发紫。他扶着英哥,不住地拍着她的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有人过来问英哥怎么了,是不是吃什么不洁的东西了。雪强忙说,不是不是,英哥是怀孩子了。听的人一愣,以为雪强也疯了,很害怕似地看着雪强走开了。
这里的人好些年都没想过怀孩子的事了,雪强这个时候在这种场合上突然说出这个话,他是疯了还是怎么了?那人过去悄悄跟别人说,雪强说他英哥怀孩子了,你说他是不是想孩子都想疯了。说完还冷笑几声,以坚定他的不相信。听的人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说不可能雪强搬回老家去了,就能怀孩子了吧。嘴里说不可能,但心里还是不能肯定,还是想走过去问问。就走过去了,看着吐得很陶醉的英哥,问,你,真有了?英哥羞红着脸,但她嘴上并不羞,她说,真有了,我去看过医生了。不会是医生看错了吧?会不会又是那种什么葡萄胎?问的人还是不相信。雪强火了,冲这人说,错不错关你啥事呀!要你这乌鸦嘴乱嚼舌头!发完火,雪强把英哥扶得远一点,像英哥是他好不容易才抢来的大宝贝,他怕别人抢了他这个大宝贝似的。
可是,雪强和英哥都不得不去认真思考别人的话,毕竟这庄上的人都被蛇咬怕了,他们对于蛇的认识比他俩更有经验。他俩也不敢相信,吃了那么久的苦药都没有救得活的精子,仅仅因为他俩搬回老家就活过来了。所以,他俩商量好了,等李作民家的丧事办完了,就去城里照照B超。听说那东西能让人看到肚子里面的孩子的模样。
可是,李作民病倒了,他们又觉得不能马上离开,就决定留下来再照顾李作民一天两天。
这天,雪强去替李作民请医生,英哥留在家为李作民煮姜汤。英哥煮好姜汤,倒了一碗准备给李作民端到床前去,雪果就朝她扑来了。英哥专心忙着手里的活儿,没看到雪果扑过来,雪果过来就把毫无防备的英哥扑倒了。被扑倒后的英哥吓得失声尖叫起来,手里的汤碗飞出去了,姜汤撒到了雪果的身上。雪果被姜汤烫了,但雪果并没放开英哥。英哥的挣扎尖叫,只能更加刺激他那疯狂的兽欲。这时候的雪果完全是一头凶猛的野兽,一头只剩下欲望的野兽。
病成一根死树的李作民像遭电击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顺手抄起雪果扔在地上的木棒把雪果打昏了。李作民要英哥帮忙把雪果拖进上着铁门的房间里去,英哥不敢,英哥在一边发着抖,连看都不敢看雪果一眼。李作民只好自己拼尽力气把雪果拖进房间,再把铁门锁上。
做完这些,李作民已经耗尽了他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他这时候很后悔把雪果带回家来。雪果在医院里呆着等医生观察,观察了几天都没疯的迹象,医生批评李作民说,也没见过你这种当父亲的,硬是要把好好的一个儿子当成疯子。医生说,我们医院是要把疯子治成正常人,不是把正常人治成疯子。医生还说,我倒是觉得你这个当父亲的不大正常。医生说雪果没病,拒绝医治,李作民只好把雪果做的那些事和他下了雪果脚板的事跟医生说了。可医生说,他不能仅凭一个人讲的故事就确定雪果有病没病。他们要根据病人的实际表现来定该不该治。
由于当时医生坚决说雪果没病,李作民也有些怀疑是自己错了。
现在看来,是医生错了。
李作民锁好雪果,来到英哥面前时,腿脚一软,就跪在英哥面前了。英哥急忙要站起来,可她动了几下都没站得起来。她的腿成了煮熟的面条了。英哥索性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李作民伸出无力的手,去替英哥擦眼泪,像父亲安慰受惊的女儿一样,李作民说,别哭孩子,没事了。李作民感到非常的累,说上两句话他得歇歇气,才能把气缓过来。英哥看他那样子就不哭了。英哥要把他扶到床上去。李作民却没马上起来,他还有话跟英哥说。他说,孩子,今天的事是叔对不起你,叔养了个畜生,差点儿害了你,叔给你请罪了。说完,李作民就把头磕向了英哥面前的地。一声闷响过后,李作民就歪在那儿了。于是,英哥再一次尖叫起来。尖叫过后,英哥就跑了。英哥跑出去叫来了几个人,把李作民抬上床去。
雪强把医生接来的时候,李作民还没有醒得过来。雪果也还没醒来。英哥见到雪强,忍不住要哭。雪强觉出发生了什么事,把英哥叫到一边问。英哥就呜呜哭着把刚刚发生的事说了。雪强听说雪果对英哥做出了那种举动,心里火起,要开了铁门揍雪果一顿。英哥不让,英哥说,雪果是疯子,他做的事他又不明白,你揍他有什么用。她埋怨雪强他们不该把雪果从医院里带回来。因为受了惊吓,英哥这时候开始了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雪强扶着英哥不知所措,心痛得都要哭了。
医生看完了李作民,雪强要他看看英哥有没有事儿。医生是雪强从对面半坡公路边请来的,是一个跟他一样年轻的,刚从县卫校毕业的个体医生。年轻人看英哥呕得厉害,问她吃了什么没有。英哥说,我不是吃脏东西了。年轻医生说,那你怎么这么个吐法?雪强说,我媳妇她怀孩子了,今天摔了一跤,你看看有没有事?年轻医生听了笑笑,要英哥伸手给他摸脉。
英哥把手伸给他,把脸靠在雪强的怀里。她吐得很累。
李作民抖抖索索走出来了。医生给他挂着吊针的,可他刚才听到雪强跟医生说的话了,他知道英哥怀孩子了。他先是心里一阵高兴,后来又替英哥担心,要起来看看英哥有没有事。他就拔了吊针起来了。
哎呀,叔你怎么起来了?雪强看到李作民起来了,慌忙放开英哥去扶李作民。李作民不要他扶,李作民用一只颤抖不已的手挡住雪强,弱着声音问医生,她没事吧?医生不回答他,只说,你怎么搞的,快回去回到床上去,你怎么能随便把针头抽了?但他还是要问,她没事吧?医生说,没事没事,你快回到床上去。李作民不回,他显得非常的固执,他一定要医生回答他英哥是不是真的没问题。医生认真地跟他说,英哥真没什么事儿。这样他才朝英哥和雪强笑笑,回床上去了。
医生说没事,雪强就放心了。雪强把李作民扶到床上,帮着医生重新给他打上吊针,坐到他床前听他说话。
李作民非常虚弱,脸上的笑一飘一飘的,像是一张很薄的膜被风吹着。李作民为雪强高兴。李作民说这么些年来桥溪庄人先是求菩萨,后来是喝苦药,可就是没想到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说,雪强你搬回老家去是对的,桥溪庄不是个好地方。他要雪强马上带英哥回去,让她好好养着,好好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说这个孩子可是桥溪庄的希望啊。雪强也高兴。雪强答应马上带英哥回去,他说他把英哥送回去就来看李作民和雪果。他一高兴就不计雪果的仇了。李作民说,你就不要来看我们了,把英哥照顾好,你要把这事告诉你爸妈,告诉庄上的所有人,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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