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问,怎么又回来了?
雪朵说,我这回要多住些日子了。
妈问,出啥事了?
雪朵说,我没出啥事,可雪果家出的事太多了。
妈急了,妈弄不清雪朵搞得是什么名堂。妈说,雪朵你要做啥?雪果家发生这么多事关你啥事啦?
雪朵流泪了,雪朵想把泪吞到肚子里去,可泪太多,一些在往肚子里流,一些还是从眼眶夺路逃出来了。雪朵想跟妈说点儿啥,可雪朵的喉咙给一个什么东西哽着,好像是她吞往肚子里的泪水到了喉咙口就都凝固了,都变成石块了,所以哽着下不去了。雪朵只好把那些块垒吐出来,一任泪水往眼眶外奔流。这样,她就能说话了。她说,妈,我要留下来照顾雪果,还有作民叔。她说,我都跟山子说了雪果家的事了,山子也同意我这样做。妈简直像听天方夜谭,哭笑不得地问她的傻女儿,那你打算照顾他们到什么时候?雪朵说,雪果什么时候好了,我就什么时候回去。妈说,那要是雪果永远都好不了呢?雪朵说,会好的,雪果是因为我得了病,我在,雪果很快就好了。妈说,那你是个什么身份?是他们家的保姆还是什么?雪朵说,我不管那些。妈说,不行!你不想做人我还想做人哩!
雪朵不管妈还想不想做人,雪朵去了雪果家。
雪朵在雪果家煮饭洗衣,煎药送汤,完全是个儿媳的角色。李作民不要她干,她仍然干。干了两天,她跟李作民要铁门的钥匙。李作民说,雪果不能放的。她说,能放,我管着他。李作民就迟疑着把钥匙给她了。
雪朵拿了钥匙,打开了铁门。雪果看着雪朵,泪水下来了。像两股山泉,在雪果污垢的脸上冲出两条沟壑。
那天,雪朵烧了两大锅热水,把雪果的屋子和雪果的身体洗了个彻底干净。晚上,雪朵不回妈那里了。雪朵要陪雪果。雪果说,雪朵回家去吧。雪朵说,我今晚陪雪果。雪果说,朵。雪朵说,嗯。雪果哽咽了,雪果说,朵,不要让我再做畜生了。雪朵说,我没说你是畜生。雪果说,他们都说我是畜生,我害死了妈,害死了妹妹……雪朵说,你是因为我才那样做的。雪果说,不是,不是我要做畜生,我身体里有个魔,那个魔,呜呜——雪朵把雪果的头搂进怀,把雪果的哭声闷在她的胸口。雪果从雪朵的胸口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己那支废脚,说,雪朵你走吧,回山子那边去吧。雪朵说,雪朵不走,雪朵要留下来照顾雪果和作民叔。雪果突然厉声说,走!雪朵也厉声说,不走!雪果疯子一样狂吼起来,走!雪朵哭了。雪朵哭了也不走。李作民在屋外说,雪朵,回去吧。雪朵就哭着回去了。
李作民跟在雪朵的后面去了她家。
李作民跟雪朵妈说,真是对不起妹子,看把雪朵给委屈的。雪朵妈本来就不高兴雪朵做的事,这下见雪朵脸上有泪迹,就更不高兴了。如果雪朵不流泪,那她就不高兴雪朵,雪朵现在流泪了,她就不高兴李作民了。她很骄傲地把脸别到一边,说,雪朵再贱,也就是跟你们爷俩当个保姆就行了,难道还要让她当受气包哇?李作民一脸苦笑,低声说,也是,是我们对不起孩子。我来就是想跟妹子和雪朵说,雪果的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自己能照顾自己了,我呢,也打算去找雪豆了。我们家的事你们就别操心了,雪朵也该回那边去了。
李作民的话,伴着一脸的凄然,雪朵妈再不忍心做出那种拒人千里的样子了。她软了声音说,你,去找雪豆?李作民说,一定要把她找回来。雪朵妈说,都快一个半月了吧,也没听谁说在哪里看到过她,你去哪儿找?李作民说,只要她还没死,就找得到。
李作民要走,雪朵叫住了他。
叫住了却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又说,作民叔,你回吧。
李作民走了,雪朵妈问,雪朵你想跟他说啥?
雪朵说,妈,我想睡了。
李作民要去找雪豆了。走时他没跟雪果说他去哪里,但雪果知道他是去找雪豆。雪果说,作民爸,我去找吧,我要是找不回妹妹,你把我这只脚也砍了。李作民站了一会儿,但并没有回头看雪果。他只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雪果也要去找雪豆。雪朵说,你这样子怎么能去找雪豆?雪果万分生气地说,我这样子怎么了?!我就是双脚都没了,我爬也要爬着去把妹妹找回来!雪果一下子就把眼睛都气红了,他像疯狗一样扑向雪朵,雪朵才明白雪果又中魔了。她喊,雪果,魔!魔!雪果不听,雪果什么也听不见,雪果在一个梦里哩……
一阵狂风骤雨过后,雪果睡过去了。他没等到从梦中醒来就又走进另一个梦中去了。
醒来后雪果问雪朵,自己怎么躺在地上,雪朵说,你怕热就睡地上了。雪果想了想,问是不是他又犯病了,雪朵说,你想得起来你刚才做过什么吗?雪果想了想,突然很害怕地问,我是不是对你……雪朵问,你想得起来吗?雪果摇摇头,那颗头就给他摇低下了。雪朵说,你什么都没做。雪果不相信自己什么也没做,他说,雪朵,你把我这只脚也砍了吧。雪朵说,为什么。这只脚该山子砍,要不,作民爸也要砍,我想让你砍。雪朵说,你真是什么也没做。雪果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质疑。雪朵说,真的,你什么也没做,因为,当时我不在。雪朵想,要是雪果真的不知道他干过什么,那就永远也别让他知道好了,这件事情,只有天知道,地知道,我知道。
雪果真以为自己刚才没有干过什么,心里高兴起来,急着要去找雪豆。雪朵说,让我跟你一起去找吧。雪果不让,雪果坚持要雪朵回到山子那边去。雪朵说我可以照顾你。雪果说我不要你照顾,我还有一只好脚,我能把路走好。雪朵说,你这样子我担心。雪果说,你该担心山子和孩子才对。雪朵说,我也想去找雪豆,雪豆的事,我有责任,不找到她,我心里也不安。雪果说,你真要找也别和我一起。雪朵说,为什么?雪果看着雪朵,低声说,我,会发病的。雪朵说,我不怕,你发病的时候我逃。雪朵说,让我跟你去吧,你不让我一起去,我一个人也会去找的,我胆小,一个人走路很怕。
雪果没办法说服雪朵,只得让她一起去。
他说,记着,我要是发病你就逃。
雪朵说,嗯。
雪果坚持要一步一步地寻找雪豆。他说雪豆肯定就在去城里的那条小路上。雪朵说那我们就沿着那条路去找吧。雪朵明白雪果想用这种苦行让自己多赎一份罪,她其实也是这样想的。他们相扶着,沿着进城的那条小路,遇上人打听,遇不上人他们就朝着一些觉得应该藏着雪豆和雪山的地方喊。
雪果的腿不方便,这条小路上啊下的地方很多,走不多远,他们都很累。找个地方坐下,雪朵去离路不远的两户人家找水。两条黄狗撵出来,很没礼貌地朝她大喊大叫。雪朵不敢上前,可怜巴巴地朝着房子喊,有人没有,招呼一下你家的狗吧。没人出来招呼狗,雪果在这边喊,雪朵,回来,没人在家,狗要咬人的,回来。雪朵本来想问问这两户人家有没有见过雪豆他们,没有人在,她想去也没用,要是让狗咬了就找不成雪豆了。又见雪果在这边着急,就回来了。
她没找到水,两个人只得干渴着。歇了一会儿,他们又上路。还是碰上人就打听,碰不上人就喊。虽然很渴很累,但在寻找雪豆这份活上,他们一点儿也没打折扣。他们不敢打折扣,那样他们会心里不安。
这样走了一整天,他们实在饿得不行,到一家人家去买饭吃。人家看雪果残了脚,又听他们是出来找人,说买什么买呀,这年头吃顿饭算啥呢。没现成的饭了,人家给他们煮了两碗香喷喷的鸡蛋面。吃着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他们感激得热汗淋淋。人家问了他们要找的人的情况,说,你们跟着路找不行,得到人户集中的地方去找。说,疯人跟正常人一样都喜欢热闹的地方,要么就去城里找,要么就到附近的村寨里去找。
吃过饭,天已经黑了,雪朵很不好意思地跟人家提出留宿一夜。人家看看他们俩,犹豫着,说我们家庭条件差,平时也没床空着。雪朵说,我们不住你们的床,只要能在你们这屋子里呆一个晚上就行。雪果说,要不,你们让我妹妹住在屋里,我在你们家牛圈边上坐一夜就行。人家见他们说得可怜,就答应让他们住屋里了。
第二天,他们沿一条小路走向一片村庄,他们希望能在那里找到雪豆。
1.寻找
李作民想雪山在城里呆得时间长,疯了以后也没离开城里,这回肯定把雪豆带到城里了。
他先去房东家问。房东很早就叫人把雪山拉到一个离城很远的地方扔了,他一问房东就急忙说没看见没看见,那个傻子好久不来了,要不我早就告你了。李作民说,那傻子带走了我的女儿,我怕他带着回到这里来了。房东听了一惊,但只一会儿就不大惊小怪了,他说,没来过,真没来过,如果来过我会不告诉你吗?说了这些房东就是一脸的不耐烦表情,他不想知道为什么李作民的女儿会给傻子带走,他根本就不想提起这个傻子。
李作民只好沿着城里的每一条路慢慢地走,眼睛不放过每一个可能是雪山或者是雪豆的影子。有时,走在每一条街上都能碰到一个或两个疯子和傻子。他们披头散发,行走或如风或如云,都如在一个无人之境一般自由自在。每一次看到疯子模样的,李作民心里都要紧一下,以为这回肯定是雪山了,只要找着雪山了,找雪豆就容易一些了。但每一次李作民遇到的都不是雪山。根据观察雪山的经验,李作民去一些疯子喜欢去的地方去找。他怕放过碰上雪山和雪豆的机会,甚至肚子饿了也不去买饭吃,在路边买一个面包、一瓶水,一边找一边解决吃饭问题。他一整天下来,没有休息过一分钟。两只脚板都走得火烧火燎地痛,城市也给他走完了一遍,却没看到雪山和雪豆的影子。但他不想停下来,他想很有可能他在走这条街的时候雪山和雪豆正好走在那条街上,等他走到那条街上的时候,雪山和雪豆又走到那一条街上了。为了碰上雪山和雪豆,他决定不停地走下去,他想总有碰上的时候。
他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在这个城市里走着,像一匹推磨的老驴。
他一直走到眼睛一黑,一头栽在了人行道上。
还是没找到雪豆。
他想起以前听说过的,城里的疯子因为影响市容,政府会在一些特殊的时间里用车拉到另外的城市里,等到那一个城市又遇到特殊事情的时候又把他们拉到其他城市。他想雪山和雪豆可能被拉到另外的城市去了。
然而,李作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寻找雪豆,却一无所获。他跑遍了认为雪山和雪豆有可能去的地方,问遍了所有有可能看到过雪山和雪豆的人,结果,他没见着雪山和雪豆的影子,也没听别人说见到过雪山和雪豆。这是不可能的,他想,这么大两个人,又是那么个样子的两个人,怎么会没人看见呢?李作民不相信。但不相信又有什么用?李作民只好回来了。
他得知雪朵和雪果一起去找雪豆了,就去雪朵家跟雪朵妈说对不起。雪朵妈说,大哥可别说对不起的话,这么些时间我也想通了,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我们做爸妈的真不该把我们的想法强加给他们。不过,现在想起来,倒好像谁都有错,又好像谁都没错。你说咱们桥溪庄这日子咋就过成这个样子了呢?
李作民很疲惫,不想深究谁对谁错的问题,他问雪朵们去了多久,有没有回来过。雪朵妈说,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跟上了,去了以后就再没回来过。李作民只好连声对雪朵妈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妹子了。雪朵妈说,大哥别说这样的话,要是能找回雪豆,我们大家都高兴,只是,这雪豆,怎么就跟颗石子掉大河里一样呢?就是不在了,这么大的一两个人,总会有人看到过尸体吧。
李作民摇摇头,叹口气,说,妹子,我回去了。
雪朵妈说,那,你回去吧。
这时候却来了几个人,问李作民找到雪豆没有。李作民强打起精神,把充满感激的笑堆了一脸,说,你们操心了,那孩子,没了。没了?怎么会没了?你见着,孩子了?有人问。李作民说,我没见着孩子。没见着孩子你怎么能说孩子没了?谁说。李作民说,那孩子,肯定没了。再没人问啥了,都把自己的嘴紧紧闭着,生怕自己不小心再说出点儿什么来。他们都看出来了,李作民经不起别人再提起雪豆的事了。
李作民走了,他们又急忙张开嘴冲着他的背影说,等等雪朵们的消息吧,幸许他们能把雪豆找回来。
李作民回过头,朝着众人点点头,挤一脸涩笑送给大家,这才走了。
2.烂脚和魔
雪果一脸的胡子,还一头长发。雪果很像一头狮子。雪果这个样子站到李作民面前,问,作民爸,你找着妹妹了?李作民愣了一会儿,才把雪果认出来了。李作民现在时不时地就把神儿给弄丢了,眼睛也不如从前了。好像几十年的日子让他几个月就过了,他在人们眨眼间就从中年迈进了老年,就要走近人生的终点了。要不是雪果叫他作民爸,他有可能就认不出雪果来了。
李作民说,我没找到你妹妹。
雪果不信,雪果去看身后的雪朵,是雪朵告诉他,他作民爸已经找到雪豆了的。
雪朵难过地低下头,说,我是骗你的。
雪果狮子一样摆着他的一头长发一脸乱须,问雪朵为什么要骗他。
雪朵不跟他说话,雪朵跟李作民说话。雪朵说,作民叔,雪果的脚都烂了。雪果不让雪朵跟他作民爸说话,雪果抢过来问雪朵,你为啥要骗我说作民爸找着妹妹了?问完了他也没等雪朵回答,回转身走了。雪朵慌忙问他要去哪里,他说,找妹妹去。雪朵说,你等等我。说着,雪朵就在李作民面前跪下了。雪朵哭着说,叔,雪果的伤腿都烂了,脚踝那里都生蛆了,再不能让他去找雪豆了,你把他叫回来吧,找雪豆的事交给我吧。李作民听着雪朵的话看着雪朵的伤心,心里那种伤疤被撕裂的疼痛感又开始了。以前,李作民可以把这种痛嚼碎了消化在肚子里,不让别人看见。现在,李作民已经没有那份毅力了。李作民的毅力和他身体里的很多东西一起,都逃走了。
现在,李作民感觉到痛就只得把胸口捂着,来减轻疼痛。
李作民捂着胸口要扶雪朵起来,雪朵急忙自己站起来了。她被李作民捂着胸口的样子吓着了,因为李作民不光捂着胸口,李作民的脸还在突然间出现了死相。雪朵慌得什么似地喊,叔,你咋了?雪果,回来!雪果,叔怎么了?!
雪果听到喊声,又一拄一拐回来了。
雪果喊,作民爸。
雪朵喊,叔。
李作民有气无力地说,不去找了。
雪果喊,作民爸,你让我去找吧,我……
李作民打断雪果说,都别去找了,其实,我知道你们是想在找雪豆的过程中得到一种心灵的安宁,我也跟你们一样。可是,你妹妹,没了,不用,找了。
没了?雪朵和雪果都惊愕了。
都以为雪豆没了,雪山带着雪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了。
雪果陷进了无边的自责,不吃不喝,也不让别人管他的脚。雪朵很着急,问雪果准备做啥。雪果说,我啥也不想做,我只想去死。雪朵听了就哭。除了哭,她没有其他办法。正哭着,雪果朝她扑来。可雪果不是以前的雪果了,雪果没扑到雪朵的身子就摔地上了。雪朵明白雪果又犯病了。她对着红着眼在地上挣扎的雪果喊,雪果,你又犯病了!一句喊完,雪朵就不动了,人在突然间想到什么时候身子就不动了。雪朵突然想起雪果和她在外面寻找雪豆的这一个多月来,从来没有发过这种癫狂。雪朵不管雪果了,雪朵要去找作民叔。雪朵要走却给雪果的手抓住了脚,雪朵想都没想就把雪果的手踢掉了。
她在街子上跑着,到处去问,作民叔在不在?见雪朵急,别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也跟着急,不说李作民在不在,只问雪朵出了什么事。雪朵说,哎呀,你们快说有没有看到作民叔,他们只好先回答雪朵的问题,没看到。
后来,终于有人说看到李作民去了观音庙。
雪朵追到了观音庙,果然就看到李作民一脸肃然地站在已经不成样子的观音像前。雪朵本来是打算见着李作民就说话的,有好多现成的话都挤到她的嘴边来了,只等她一张嘴,它们就会争着往外逃。可是,见李作民那样子,雪朵不敢张嘴了。雪朵站在一边等着自己的心跳平息下来。
雪朵的喘息声太大了,李作民听见了。
李作民回过头看雪朵,脸上调动了很多慈爱。
雪朵看着那一脸的慈爱,心里突然想哭,就哭了。一哭起来,雪朵就敢说话了。雪朵说,叔,雪果又犯病了。雪朵又说,叔,雪果和我在外面这些时间,从来没犯过病。雪朵说,叔,我明白了,雪果不能住在你们李家那屋子里,是那屋子在让雪果犯病,雪果说过有个魔,那屋子里有个魔,是那个魔在让雪果犯病……
雪朵坚持要雪果到自己家里去。
雪果不去。雪果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死在这里。雪朵劝不动,也拖不动,只有哭。
3.从天而降
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天还是一如既往地灰蒙蒙,可雪山和雪豆却奇迹般回来了!好像,他们原来上了天,现在,他们下天来了。他们突然就降临在桥溪庄了!
雪山还是原来那样,头发里的汗泥像牛屎一样把他的头发粘裹着,看起来,雪山的头上不是头发,而是一堆牛屎。雪山的身上挂着很多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衣服,不管男式的还是女式的,捡来就往身上穿。雪山穿得很厚,雪豆穿得很薄。时令已经临近腊月了,穿得很薄的雪豆一边走路一边缩着身子打抖。雪山手里还拿着一件衣服,他一直在努力为雪豆穿上,但雪豆不穿,雪豆一路固执地摇晃着胳膊,把雪山披在她身上的衣服甩掉。
桥溪庄人一下子就把雪山和雪豆认出来了。于是,一个接一个的,都喊起来,那是雪山跟雪豆哩!喊声被李作民听到了,但李作民并不相信。他寻思可能是人们看错了。等雪朵跑来说雪山和雪豆真回到庄上了,他才半信半疑地走出门去看。这一看,他就看到街子上围了一圈人,他走近那个圈子,圈子就自觉地为他裂开一个缺口,这样,他看到了雪豆。
雪豆也看到了李作民。
雪山不看谁,他还在努力地让雪豆穿上他手里那件衣服。而雪豆,一边摇着胳膊,一边发着抖,看着李作民。她并不是因为认识李作民才要看李作民,这里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她只是因为看到李作民那双眼睛比别人瞪得大,才去看李作民的。
李作民也很冷。
李作民也全身发着抖。
李作民连声音也发着抖。
李作民唤,豆儿。
雪豆不答应,雪豆看他冷得厉害,雪豆夺过雪山手里的衣服给李作民,穿吧。她说。李作民哇地一声,像只巨鸦一样张开怀抱把雪豆裹住了。雪豆在李作民张开怀的时候就尖叫起来,但她还没来得及逃,雪山也还没来得及有什么保护的举动,李作民就已经抱着雪豆飞跑起来。李作民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和一把白头发了,李作民抱着雪豆跑起来却像风一样快。
人们说,这回,他终于找到闺女了。
李作民要带雪豆去治疯病,雪果说他也去。雪豆回来了,雪果也就开始吃饭了。只是他还是拒绝医他那烂了的废脚。他说等把妹妹治好了,他就找妈陪罪去,治脚没用,还是把钱用来治妹妹吧。李作民对雪果去不去城里医脚有些犹豫,他知道他拦不住雪果,即使他不让雪果一起去,雪果也会撵着去的。
李作民把雪朵拉到门外问,雪果在外面真没发过病?雪朵说,真没有。李作民说,那回我带他去疯人医院,他也没发过,那治疯子的医生还硬说雪果没有疯,说我把好好的一个孩子当疯子,说我才是疯子哩。这样看来,莫不是你说对了?雪朵听到这里,莫明其妙地流起热泪来。雪朵说,叔,我和你去医院,我帮你去。我和雪果一起去,雪果走出这个家就不会生病了,雪果要去的……雪朵说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把话打住了,只拿一双不断涌着泪的眼看着李作民。
李作民说,跟你妈说说吧。
雪朵喜极,忙跑向家。
雪朵跑回到家里正看到妈把一叠钱放到雪强的手里,妈和雪强看到雪朵,递钱的手和接钱的手都停了下来。妈说,雪朵,跑个啥呢?雪朵说,妈,我要和叔一起去治雪豆的病。妈说,你去做啥呢。雪朵说,我要去。妈没再说什么,妈把刚才没递进雪强手里的钱重新递进雪强的手里。妈说,雪强跑遍了老家和这庄上,大家都在凑份子给雪豆治病去哩,妈也凑了一份。雪朵再看雪强手里的钱,就看到的是妈的一张张慈善的脸。
去疯人医院的队伍比较庞大,除了雪朵和雪果,李作民还要把雪山也带上。他要带上雪山是因为雪山寸步不离雪豆,而雪豆一旦看见有人要把雪山从她身边拉开,她就失声尖叫。他看出来了,经过了这一段日子,雪山离不开雪豆,雪豆也离不开雪山了。李作民帮雪山洗了澡,理了发,让他换上雪果的干净衣服,让他和他们一起去城里。
临走的时候,雪强捧着全村凑的五千多块钱来了。雪强的身后是送行的队伍,长长的,宽宽的,让街子黑了一大截。汽车来了,过不了路,司机拼了命按喇叭。于是,一片黑分成两片黑,人们为司机让出一条路来,让他把汽车开到要走的人面前去。司机把车门都打开了,可李作民却抬不动脚。因为他手里拿着乡亲们凑起来的钱,那是算不上很厚的一叠钞票,它本身并没有多重,可李作民却感觉自己有些承受不了它的重压。
雪强说,去吧,叔,钱没了就来个信儿,我们再给你凑。
李作民点点头,两颗泪豆儿就给点进了他脚边的灰尘中。然后,李作民把捧着钱的双手高高举起来,向面前黑黑的一片乡亲们作揖。他忍着即将冲出喉咙的哭,朝乡亲们喊,谢谢!谢谢大家了。
车上的人全给吸引了,全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看。乍一看,汽车高高低低地长着好多人头。李作民和乡亲们作过告别后,就带着他的队伍上了车。于是,刚才那么好奇地伸在车窗外的头这下又忙不迭地缩回到车里来,眼光刷刷地全落到李作民的队伍身上。在他们看来,这支队伍确实很奇怪。最让人奇怪的是雪豆。雪豆被绑了手,两只脚也给一条布条连着,很像是一只即将被送到集市上去换钱的鸡。
车上只剩着一个座位,按照李作民的安排,雪朵坐下,把雪豆抱在怀里。可雪豆紧紧地躲在雪朵的怀里还显得非常的害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视野里那些看她的眼睛。雪山站在雪豆的边上,手里握着雪豆的手,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雪豆。其次就是雪果了。雪果靠一只好脚和一根木棒站在过道上,而最抓人眼睛的就是他那只废脚。
车启动的时候,一股力量把车上的人往前送了一下,雪果没防备,身体失衡,扑向了前面的人。前面的人也往前面扑,但前面的人在情急间抓住了旁边的座位,这样,前面的人站住了,雪果才没倒下去。这样的事情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有人是会发笑的,被撞的人也是会发火的。可是,发生在雪果身上就没人发笑了,被撞的人也没发火。人们不光不发火也不发笑,还把许多想问的问题都憋在心里不问。
旁边一个中学生样的姑娘站起来,要雪果去坐她的座位,雪果红着脸说不坐不坐,你自己坐吧。姑娘说,坐吧坐吧,你腿不方便。好多人也说,坐吧坐吧,你就坐吧。雪果看作民爸,李作民却去看那姑娘。李作民对那姑娘充满感激和谦卑地笑着,李作民说,谢谢姑娘。坐一边的雪朵朝雪果喊,雪果你坐下吧。雪果这才坐下了。
可能是受了姑娘的感染,有人站起来要给李作民让位,可李作民谢绝了。李作民说,谢谢了,我站着行的。
姑娘站在李作民面前,一张红透的圆脸随着车的行驶不停地晃动,李作民看着很像是一朵沐浴着阳光和风的向日葵,心里就生起一种农民对庄稼的那种亲切感。
随之,他的心也变得跟站在庄稼面前的时候一样宁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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