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坛子-潘神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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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不久以前,在一片叫做科伊拉-多拉卡的松林中央,住着两位哲人。他们是世间万物中最博学的,只是比不过格林-卡格尼池塘里的那条鲑鱼,这是因为知识之果从岸上的榛子灌木丛上掉落到它生活的池塘里。毋庸置疑,那条鲑鱼是所有生物中学识最渊博的;不过,那两位哲人在智慧上仅次于它。他们的脸看起来就像是羊皮纸做的,指甲缝里塞满墨汁,然而凡是人们交给他们的难题,甚至是女人提出来的,他们都能立即解决。顿-高汀的灰女人和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问了他们在此之前无人能解答的三个问题,可是他们却给出了答案;这两个女人因此对他们怀恨在心,这恨意比天使的友谊更为宝贵。两个哲人居然回答出了她们的问题,灰女人和瘦女人为此愤怒不已。为了能在两个哲人睡觉时掐他们,这两个女人嫁给了他们;但是两位哲人皮糙肉厚,全然没感觉到有人在掐他们。面对她们的愤怒,两位哲人报之以温柔的爱意,这两个恶毒的女人差点因懊恼而断气。有一次,在丈夫亲吻了她们之后,两个女人在疯狂的愤怒中说出包含她们智慧的一千四百句咒骂。两个哲人领教了妻子们的智慧,从此变得更加聪明了。

    在这两段婚姻中,两个小孩如期降生了。两个孩子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只有一点不同: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没有人能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两位哲人有生以来头一次被迫赞美他们无法预测的一件事。他们用了多种不同的方法,证明了孩子真的是孩子,该是怎样就必须是怎样,事实是无法争论的,发生过一次的事也许会发生第二次。在两位哲人的描述中,这件事不同寻常,却也不是没有自然规律可循。他们心平气和地向比自己更有智慧的上帝屈服。

    家有男孩的哲人非常高兴,他说,这世上女人太多;家有女孩的哲人也很高兴,他说,一个人不能拥有太多美好的事物。然而身为人母的灰女人和瘦女人一点也没有因此变温柔;她们说她们从未期待过孩子的出生,孩子并非自己真心所要,她们可是体面的有夫之妇。为了对自己的过错表示抗议,两个女人不再为两位哲人炒菜做饭。对两个丈夫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们非常讨厌自己妻子做的饭菜,但是他们并没有明说,因为若是妻子知道自己不喜欢她们的饭菜,她们一定不会放弃自己炒菜做饭的权利。就这样,两位哲人每天恳求妻子再做一次美妙的晚餐,每次都遭到妻子的拒绝。

    这两家子一同住在一栋小房子里,这小房子位于一片漆黑松林的正中央。由于树荫太深,太阳从未照进过这个地方;由于树枝太厚,风也从未吹到过这里。因此这里可以算是全世界最“绝世独立”而安静平和的地方。每天,两位哲人都能听到对方的思想或向对方演讲。对他们来说,全世界只有两种声音:交谈和噪音。他们的确很喜欢前者,然而谈起后者,他们就会严厉反对。即使是听到鸟声、风声或雨声,他们都会勃然大怒,要求消除这样的噪音。他们的妻子根本就不说话,但也从没消停过。她们通过之前从仙女那里学到的身体电报交流。她们或快或慢地掰动指关节发出声响,并且还能隔着千万里和对方交流。经过了长期的练习,她们可以制造出爆炸似的声音,那声音跟打雷差不多,她们也可以制造出像掸掉炉石上的灰尘那样更轻柔的声音。瘦女人讨厌自己的孩子,却喜欢灰女人的婴儿,灰女人喜欢瘦女人的婴儿,却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两个女人的相互妥协也许会结束这一复杂的局面,最终,她们交换了孩子,并且立马变成人们能想象得出的最温柔最可亲的母亲,两家人可以在绝对的友好中共同生活,这在世界其他地方是看不到的。

    孩子们渐渐长得优雅而清秀。刚开始,小男孩又矮又胖,小女孩又高又瘦;后来小女孩变得又圆又胖,小男孩变得又高又瘦。这是因为小女孩习惯安静地坐着,做个乖孩子,而小男孩却不这样。

    永恒的暮光统治着这片树林,两个孩子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年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在这里他们常常玩儿童游戏,在暗黑的树林中跑来跑去,就像两个敏捷的小影子。有时他们的母亲——灰女人和瘦女人——和他们一起玩,但这是极难得的。有时,他们的父亲——那两位哲人——透过又圆又亮的眼镜看着他们,镜片周围是巨大的圆镜框。不过孩子们还有其他可以整日陪着他们一起嬉戏的玩伴。在草丛中,有几百只兔子在乱跑,它们非常有趣,也很喜欢和孩子们玩。松鼠也愉快地参与他们的游戏。还有几头山羊,有一天它们在外面的世界迷路了,偶然来到了这里;它们在这里很受欢迎,因此一有机会,它们就会再来。还有各种鸟类,如乌鸦、燕八哥和鹡鸰扇尾鹟,它们是两个孩子的老相识了,虽然自己的生活忙忙碌碌,还是尽可能常来看望这两个孩子。

    松林里,离他们家不远处,有一块约十平方英尺的空地。夏日里,有那么几个小时,太阳射出的强光像穿过漏斗一样穿过树林,照耀着这块空地。最先发现树林中这束奇怪光线的是小男孩。有一天,他被叫去拾松果,用来生火。由于每天都要拾松果,房子附近的松果不多了,为了找到更多的松果,小男孩在树林里游荡,比往常离家更远了。小男孩第一次看到这奇异的光芒时,吓了一跳。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物,那耀眼的光一动不动,闪都不闪一下,这让小男孩害怕,同时还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相比勇气,好奇心甚至更能战胜恐惧。确实,好奇心引着许多人陷入危险;但勇气只会让人们胆颤心惊地逃离。因为饥饿、爱心和好奇心都是生命中强大的推动力。那个小男孩发现那道光没有移动后,靠近了一点。最后,好奇心让他胆量大增,他直接踏进光线照亮的空地,发现光线根本不是一件东西。踏进光里的那一刻,男孩觉得很热,这让他非常害怕,于是又跳了出来,跑到一棵树背后,接着又踏进去,待一小会儿,又跳出来。有将近半个小时,男孩和阳光玩着“踏进跳出”的有趣游戏。最后,男孩变得非常胆大,他站在光芒中,发现阳光根本没有烧伤他,不过他也不想一直待在那里,害怕自己会被烤熟。男孩带着松果回到家后,没跟顿-高汀的灰女人、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或两位哲人说起这件事,但在睡着前,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小女孩。从那以后,他们两人每天都去那里和阳光玩耍。那些兔子和松鼠跟着两个孩子,和他们一起玩游戏,兴致比之前高了一倍。

    二

    有时会有人来松林中这栋偏僻的房子里寻求建议,他们的问题太过深奥,即使是那些爱阐释道理的狂热分子、教区牧师和酒馆老板也无法解答。这些来寻求建议的人们总是受到盛情款待,他们的困惑会立即得到答复,因为两位哲人热衷于扮演智者,他们并不以让自己的学问接受检验为耻,也不像许多聪明人那样,生怕把知识和他人分享之后,自己会变得贫穷或不再受人尊敬。以下是他们最钟爱的格言:

    想要获得,必须先付出。

    一个星期之内,知识就变成了废物,所以赶紧摆脱它吧!

    必须把箱子清空,才能把它重新装满。

    更新是进步,是利剑,是铁锹。决不允许思想生锈。

    然而,灰女人和瘦女人却持有截然相反的观点,她们的格言也与之大相径庭:

    秘密是武器,也是朋友。

    上帝的秘密是人类,男人的秘密是权利,而女人的秘密是性。

    拥有许多之后,你可以拥有更多。

    箱子里总有多余的空间。

    包装的艺术是智慧的最后一课。

    从敌人那里获得战利品是进步的表现。

    由于这两个女人持有的观点与她们的丈夫相反,那些向两位哲人寻求建议的来访者似乎很可能会为此吃惊,并被此吸引。不过,这两个女人忠于自己的信条,她们拒绝和其他人分享信息——除非是那些位高权重之人,比如说警察、放高利贷者、区级或县级议员。然而即使是对这些人,她们也会为那些消息开出高昂的价钱,并收取通过她们的建议获得好处后的额外收入。相比那些来向她们丈夫求助的人,两个女人的追随者要少得多;因为一周过去了,只有那么一个人眉头紧皱,满脸困惑地来到松林寻求她们的帮助。

    两个孩子对来访者兴趣浓厚,常常在事后谈论他们,努力回忆起他们的模样、谈吐、走路或吸鼻烟的姿态等。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兴趣转向来访者向父母提出的问题及父母的回答和建议,这些建议让他们如释重负。孩子们在长年的教育下学会了保持安静,因此每当谈话到了有趣的环节,人们会完全忘记他们的存在。本来孩子们在这个年纪不会知道的想法却成了这两个孩子的老生常谈。

    孩子们十岁大时,其中一名哲人去世了。去世前,那位哲人把大家叫到一起,告诉他们到了他必须向大家告别的时候了。他想尽可能快点死去,还说自己的健康状况从没有此时此刻这样好过,这真是大不幸。不过那当然没有阻挡他求死的决心,因为导致死亡的不仅仅是身体的不健康,还有众多其他因素,然而他已没有心思追究到底是哪些因素了。

    他的妻子,顿-高汀的灰女人,为他求死的决心欢呼鼓掌,还补充道他也该死了。他这一生过得枯燥无味,毫无意义。他还从她那盗取了一千四百句没有派上用场的咒骂,给她带来了一个她不想要的孩子。过去的种种历历在目,他尽早死去,尽早闭嘴,与他相关的每一个人都会尽早开心起来。

    另一位哲人边点燃烟斗,边温和地说:“兄弟,好奇心是最大的美德,智慧是所有欲望的终点。所以,告诉我们,你怎样走到这一步,做出这个值得称赞的决定?”

    那位将死的哲人回答:“我拥有了我能驾驭的所有智慧。一周之内,我没有发现新的真理,最近我读到的都是我之前已知的,我所有的思想都成了陈旧乏味想法的再现。我的眼前不再有地平线,我的视野局限在大拇指这样狭窄的范围之内,时间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善和恶是同一个豆荚中结出来的两颗豌豆。日复一日,我妻子的面孔一成不变。我想和孩子们玩耍,又不想和他们玩耍。我的兄弟,你对我说的话就像是一只蜜蜂在漆黑的蜂巢里发出来的嗡嗡声。松树扎根,长大,死去。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永别了。”

    他的朋友回答:

    “我的兄弟,你说的都是沉重的反思。我清楚地察觉到你停止思考的时刻到了。不过我想评论一下,这并非是反驳你的观点,只是为了继续这段有意思的谈话。这世上仍有你尚未吸收的知识——你还不知道怎么玩小手鼓,不懂得怎样善待你的妻子,也不知道要第一个起床做早餐。你学会像我一样抽很浓的烟了吗?你会在月光下和仙女跳舞吗?只了解万物之下的理论是不够的。我的兄弟,我突然想到也许智慧不是万物的终点,也许善良和友好超越了智慧。最终的结果是愉快的音乐和欢快的舞蹈,这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吗?智慧是万物中最古老的存在,然而智慧只关乎头脑理智,不关乎心中情感。看,我的兄弟,你的头脑太重,身体已经不堪理智的重荷。你明明还是情感上的小孩,却即将死于理智的老成。”

    “我的兄弟,”那位决心去死的哲人说道,“你的声音就如同一只蜜蜂在漆黑的蜂巢里发出来的嗡嗡声。如果在最后的日子里,我要沦落到敲打小手鼓、在月光下追赶一个丑女人或在灰蒙蒙的清晨为你准备早餐,那我确实该离开人世了,永别了,我的兄弟。”

    说到这,他站起身,把所有的家具搬到房子的四周,中间留下一片空地。接着他脱下靴子和外套,脚尖站立,以超快的速度旋转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的动作变得稳定而敏捷,发出像迅速拉锯子的呲嚓声,那声音持续不断,越来越低沉,房间里充斥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噪音。十五分钟后,他的动作明显减慢;又过了三分钟,速度变得非常缓慢;又过了两分钟,再次看得清他的身体了,接着他来回摇晃,最终倒在地上,堆成一堆。他死了,脸上挂着安详而幸福的表情。

    “兄弟,愿上帝与你同在。”那个还活着的哲人说。他点燃烟斗,视线专注于鼻子的最尖端。他开始陷入沉思,想着这样一个格言:善是一切呢,还是一切是善?他本可以转瞬间忘记这个房间,忘记这里的人,忘记这具尸体,但是顿-高汀的灰女人打破了他的冥想,要求他建议下一步该怎么办。那位哲人费力地让视线移开鼻子,让思绪脱离那句格言。

    “混沌,”他说道,“是第一状态;秩序是第一定律;持续是第一反应;平静是第一幸福。我的兄弟死了,埋了他。”说完,他的视线重新回到鼻尖上,思绪也回到那句格言上。他再次陷入沉思,栖息于幻想中,任谁也打扰不到他,那机智的灵魂瞪着那个难解之谜。

    顿-高汀的灰女人从盒里取出一点鼻烟,为丈夫唱起了挽歌。

    你曾是我的丈夫,现在你死了——你的智慧杀死了你。

    如果你听进了我的智慧,而不是固守你自己的,你还会是我的烦恼,我仍旧会很开心。

    女人比男人强大,因为她们不会因智慧而死。

    女人比男人好,因为她们不追求智慧。

    女人比男人聪明,因为她们所知甚少,理解甚多。

    我曾有一千四百句咒骂,那些都是我的小收藏,但是你耍了一个小花招,偷走了那些咒骂,一个都没留给我。

    你偷走了我的智慧,却让它夺走了你的命。

    我失去了我的知识,但我还活着,对着你的尸体唱挽歌。我那点知识对你而言太过沉重。

    你再也不会在清晨走进松林,也不会在满天繁星下四处漫步了。

    你再也不会在寒冷的夜晚坐在火炉的一角,也不会入睡或醒来。从今天起,你什么都做不成了。

    火要灭了时,谁去拾松果?在这间空旷的房子里,谁来呼唤我的名字?水没烧开,谁来发脾气?

    现在我确实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丢了知识,死了丈夫,我再也无话可说。

    “要是我有什么更好的东西,一定会给你的。”她彬彬有礼地对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说。

    “谢谢你,”瘦女人回答,“你真是太好了,我可以开始了吗?我的丈夫正在沉思,也许我们可以惹恼他。”

    “别再没事找事了,”灰女人说道,“我的乐趣已经逝去,我也是个值得人尊敬的女人。”

    “你说的本来就是事实。”

    “我总是在适当的时机做适当的事。”

    “在这世界上,我是最后一个否认这一点的人。”瘦女人的回答让人心生温暖。

    “那么,很好。”灰女人说。她开始脱下靴子,在房子的中间踮着脚尖站稳。

    “您是一位既得体又可敬的女士。”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说。接着灰女人开始快速旋转,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她本身成为一股运动的热情。四十五分钟后——因为她非常强壮,所以才用了这么长时间——她的速度开始放缓,身体轮廓依稀可见,摇摇摆摆,倒在了她死去的丈夫身边。她的脸上挂着幸福的表情,那种幸福感几乎胜过她的丈夫。

    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扇了两个孩子几个耳光,送他们上床睡觉了。接着,她把两具尸体埋在炉石下面;然后,她费了点功夫,把丈夫从冥想中拉回来。当她的丈夫能应对普通的事情后,她才详细地向他诉说了发生过的一切,还说出现这样的丧亲之痛,都是他的错。哲人说:

    “毒素生成反毒素。结局隐藏在开始之中。所有的肉身都生长在骨架上。生命是死亡的外衣。我不睡了。”

    三

    发生了那件让人伤心的事之后,第二天,附近的一个小农场主米豪尔·麦克穆拉楚愁眉苦脸地走进松林。在那栋小房子的门口,米豪自言自语道:“愿上帝与大家同在。”然后走进房内。

    哲人把烟斗从嘴中拿出来,说:“愿上帝与你同在。”说完又把烟斗放回嘴中。

    米豪尔·麦克穆拉楚把大拇指弯向空中,说:“另一位哲人呢?”

    “唉!”哲人叹了一口气。

    “也许,他出门了?”

    “也许吧!”哲人沉重地说。

    “不过没关系,”来访者说,“因为你的知识足以屯满一家店铺。今天我造访贵宅,是为了我妻子的搓衣板一事,特来请教您的高见。那块搓衣板我妻子才用了几年。最后一次用它的时候,我妻子洗净了我礼拜日穿的衬衫和她那有红色污点的黑色衬裙,你知道那块搓衣板吗?”

    “我不知道。”哲人回道。

    “不管怎样,那块搓衣板不见了。我妻子说不是仙女拿走了,就是贝西·汉尼根拿走了。你认识贝西·汉尼根吗?她长着山羊胡子,瘸了一条腿。”

    “我不认识。”哲人说。

    “没关系,”米豪尔·麦克穆拉楚说:“她没有拿那块搓衣板,因为昨天我妻子叫她出去聊了两个小时天。她们聊天的时候,我到她的小房子里,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搓衣板不在她那。”

    “不会在她那里。”哲人说道。

    “那么,也许阁下您能告诉我搓衣板在哪里。”

    “也许我能。”哲人回道,“你在听吗?”

    “在。”米豪尔·麦克穆拉楚说。

    哲人把椅子拉近来访者,直到他们两人的膝盖挤到了一块;他把双手放在米豪尔·麦克穆拉楚的双膝上,说道:

    “洗涤是一种特别的风俗。我们呱呱坠地之时,被洗得干干净净;我们离开人世时,也被洗得一尘不染。我们并不从第一次洗净中获得快乐,也不从最后一次洗净中获得好处。”

    “您说得是,先生。”米豪尔·麦克穆拉楚说。

    “许多人认为洗净作为这些场合的补充部分,全应归因于习惯。习惯是持续不断的动作,习惯最可恶,难以摆脱。文书不存在的地方,谚语就大行其道。对我们来说,祖先做的蠢事比后代的福祉更重要。”

    “这点我很赞同,先生。”米豪尔·麦克穆拉楚说。

    “猫是泰然自若而深思熟虑的动物,虽然人们常常承认猫是爱干净的动物,但是它们并不承认水或肥皂的功效。任何规律都有例外情况。我曾知道一只嗜水的猫,它每日都洗澡:它是一只反常的畜生,最终死于摇头症。儿童几乎和猫一样聪明,他们把水用各个方面,比如,毁掉桌布或围裙,这是事实;我还观察过他们把肥皂涂在梯子上,使梯子打滑,这个过程显示出孩子熟知肥皂这一物质的特性。

    “的确,他们不就该那样吗?”米豪尔·麦克穆拉楚问道:“先生,您有火柴吗?”

    “我没有,”哲人回道:“还有麻雀,它们是极其敏锐而通情达理的动物,它们喝水以解渴,但是身上弄脏的时候,它们在灰尘中洗澡,立马就干干净净了。当然,人们常常在水中看到鸟儿,可它们是去水中抓鱼,不是去洗澡。我常常觉着鱼是肮脏、狡猾且无知的动物,因为它们在水中待得过久。我们看到,一旦脱离了水这一物质,鱼马上就一命呜呼,死时,它还处于巨大的狂喜中,以为自己逃脱了长久的清洗。”

    “我曾亲眼见过这样的事,”米豪尔说:“先生,您听说过那条包丁·麦克罗格林在警察的帽子里钓到的鱼吗?”

    “没听过,”哲人回道:“第一个洗澡的人可能是一个追求廉价臭名的人。任何笨蛋都会给自己洗澡,但是任何聪明人都知道洗澡不是必需的劳动。因为大自然很快会让他再次回归到自然而又健康的肮脏状态。因此,我们不应该寻求如何把自己洗干净,而应该追求如何保持更独特、更杰出的肮脏状态,也许通过平常的地质冲力,身上日积月累的一层层物质会和人体的表皮合成一体,使衣服成为多余。

    “关于那块搓衣板,”米豪尔说道,“我正要说——”

    “没关系,”哲人说,“我承认在适当的时候,水是必需品。水让船航行,在这一点上,几乎没有事物可以与之匹敌(你会明白,这并不意味着我完全支持船只,船只让人们产生了并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心,来自不同纬度的小害虫也源源不断地出现了)。在灭火、泡茶或冬天滑冰上,水的用途极大。但是锡盆里的水让人厌恶、微不足道。现在关于你妻子的搓衣板——”

    “愿阁下好运。”米豪尔说。

    “你妻子说不是仙女拿走了,就是长着山羊腿的女人拿走了。”

    “是山羊胡子。”米豪尔说。

    “是跛脚的胡子。”哲人坚决地说。

    “先生,随您怎么说。现在我不确定山羊那个动物是多么痛苦了。”

    “你说那个不健康的女人没有拿你妻子的搓衣板;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是仙女拿走了搓衣板。”

    “看起来是那样。”米豪尔说。

    “在这附近,住着六个仙女部落。但在这种情况下,优胜劣汰也不会失去作用。正是优胜劣汰把地球塑造成球形,让蚂蚁适应自己所处的环境,让人类成为脊椎动物之首。”

    “这个季节的黄蜂增多了,您看到了吗?”米豪尔说,“真的,都没地方坐了,除了屁股——”

    “我没看到,”哲人说,“上周二,你留出一锅牛奶吗?”

    “留了。”

    “遇到灰尘打着旋时,你脱下帽子了吗?”

    “我不会忽视这一点的。”米豪尔回答。

    “最近有砍荆棘丛吗?”

    “我宁愿挖掉自己眼珠子,”米豪尔说,“像洛肯·奥努尔拉因一样斜白眼,说到做到。您看过他的白星眼吗?它——”

    “我没看过,”哲人打断了他,“你杀死过知更鸟吗?”

    “从来没有,”米豪尔说。“但是,”他补充道,“昨天,我那只瘦骨如柴的老猫在屋顶上抓到了一只小鸟。”

    “哈,”哲人大叫一声,又向他的客人凑近了点,他们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结论出来了,拿走搓衣板的是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拉布列康矮精灵。马上去戈特。那块牧场的东南边有一棵树,树下有一个洞,试试看,你会在洞里找到什么。”

    “我会的,”米豪尔说道,“您有没有——”

    “没有。”哲人打断了他。

    于是米豪尔·麦克穆拉楚离开了松林,照着哲人说的去做了。在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那颗树下,他发现了一个小金坛子。

    “这能买上多少搓衣板!”米豪尔说道。

    因为这件事,哲人的名声比以往更大了。同样也因为这件事,后来发生了许多非同寻常的事。你们会慢慢知道这些事的。

    四

    于是便发生了下面的事: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矮精灵并不感激哲人叫米豪尔·麦克穆拉楚去他们的领地。偷米豪尔的财产,他们理直气壮,毫无疑问,是米豪尔家的猫先杀死了他们的鸟。可是,他们不仅没能发动正当的报复,还丢了一个金坛子。这坛金子可是他们整个矮精灵族群花了数千年积攒起来的。失去了一坛金子的矮精灵就好比没有芳香的玫瑰、没有翅膀的鸟儿或没有外表的内在。矮精灵觉得哲人对他们太糟了,其行为充满恶意,极不友善;他们还认为,在哲人足量赔偿他们损失的财产并弥补他们失去的尊严之前,他们的族群和松林里的那栋小房子之间只有敌意,别无其他。此外,形势对他们而言,极其复杂。他们无法亲自直接对抗这个新敌人,因为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肯定会保护她的丈夫。她是克罗根-康格海勒仙女的一员,克罗根-康格海勒仙女的亲戚遍布在爱尔兰各个仙堡中,并且在矮精灵近邻的堡垒要塞和防御高地上,她们的势力极强。当然,矮精灵可以叫上丑精灵、矮精灵和酒精灵一起,召开一次大型会议,提出诉讼,要求克罗根-康格海勒仙女给予赔偿,但是克罗根-康格海勒族群肯定会否认任何责任,理由是她们族群中没有成员应对这种恶行负责,因为肇事者是哲人,而不是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愿就此善罢甘休,无法伸张正义只是加深了他们的愤怒感。

    矮精灵派出一个代表去访问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其他的矮精灵每夜都在米豪尔·麦克穆拉楚的房子附近蹲点,以争取夺回那他们深知无望夺回的财富。矮精灵发现米豪尔非常熟悉土地族人的风俗,他把那坛金子埋在荆棘丛下,因此全世界所有的精灵,包括矮精灵在内,都必须保护它。除非是人类把金坛子从荆棘丛下挖出来,每个精灵都必须尊重其隐藏地,甚至还要用鲜血确保其安全。

    矮精灵对米豪尔发起了不寻常的攻势,让他备受风湿病的折磨;还让米豪尔的妻子患上同样痛苦的坐骨神经痛。但是米豪尔夫妇的呻吟给他们带来的愉悦并没持续多久。

    那个被派去访问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的矮精灵按时抵达松林的那间小屋,抱怨了一番。矮精灵哭着说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两个孩子也流下了同情的泪水。瘦女人说,对于那件令人不快的事,她深感悲痛;她同情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矮精灵的遭遇,但是她必须澄清自己不用对那件事承担任何责任;做错事的人是她的丈夫,她无法掌控她丈夫的思维。她的结论是她丈夫的思维是世界七大怪事之一。

    那时,瘦女人的丈夫远在树林深处,矮精灵别无他法,只得无功而返;但是他许诺明天一大早他还会再来。当晚深夜,哲人回到家中,瘦女人正等着他。

    “女人,”哲人说道:“这时候你不该醒着。”

    “是吗?”瘦女人回答:“我告诉你,我想睡觉我就睡,我想醒着我就醒着,不用征得你或其他任何人的同意。”

    “那不对,”哲人说道,“不管你想不想,你都会犯困;而且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你自己就醒过来了。就像许多其他的风俗,如唱歌、跳舞、奏乐和表演等,睡眠慢慢获得了大众的偏爱,成为宗教仪式的一部分。最让人入睡的地方莫过于教堂了。”

    “你知道吗?”瘦女人说道,“今天我们家来了一个矮精灵。”

    “不知道,”哲人回答,“尽管距第一个因陷入宗教恍惚而入睡的人(也许还经历了极大的困难),已经过了无数个世纪,现在举行宗教仪式时,我们能放心地睡去,这本会成为史前敬神者及其追随者财富和名声的来源。

    “我在跟你说矮精灵的事,你要不要听?”瘦女人问道。

    “不要,”哲人回答,“人们提出建议说我们应该晚上睡觉,因为晚上太暗了,做不了其他事。但是猫头鹰这一睿智的动物不在晚上睡觉,这点值得尊敬。蝙蝠也是头脑清醒的动物,它们在大白天睡觉,而且睡觉的方式很迷人。它们用脚趾紧紧地钩住树枝,头朝下悬挂着,我对这种睡眠方式很是喜欢,因为倒立使得血液流进大脑,结果是让蝙蝠产生了睡意,让头脑变得困倦和迟钝,从而大脑要么睡去,要么爆裂。

    “你有完没完了?”瘦女人愤怒地大喊。

    “没完,”哲人回道,“在某些方面,睡眠十分有用,听歌剧或看电影时,睡眠是极好的方式。说起做白日梦的方式,我无法想到能与睡眠匹敌的了。作为一项成就,睡眠让人愉快,但是作为度过夜晚的方式,睡眠极端可笑。亲爱的,如果你要说什么,请现在说。但是你该随时记住说话前应再三思量。女人应该少抛头露面,并且永不说话。安静是美德的开端。保持安静就是保持美丽。星星从不发出声音。孩子应该一直待在床上。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真理,是不能遭到反驳的。因此,安静正合宜。”

    “稀饭在炉盘上,”瘦女人说道,“自己去拿,就算你要饿死了,我连手指甲都不会动一下。我希望稀饭里有硬块。今天一个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矮精灵来到我们家,怪你偷了他们的金坛子。你个老不死的小偷,你,你个瘸子,破膝盖,肥眼睛!”

    突然,瘦女人嗖地一下走开了,跃到了床上。她从毛毯下露出一只有神而狂怒的眼睛,盯着她的丈夫。她试图把风湿病、牙痛和破伤风一股脑儿全施加在他身上。如果她能知足点,把注意集中在其中一种病痛上,她也许会如愿地折磨到她丈夫,但她做不到。

    “终结即死亡。完美即终结。万物皆非完美。稀饭里有硬块。”哲人说。

    五

    第二天,那个矮精灵来到松林,在房子附近看到两个孩子。矮精灵把张开的右手举到头顶(这是仙女和盖尔人问候他人的方式)。他本来打算继续往前走,但是一计妙招让他停下了脚步。坐在两个孩子面前,他长时间地盯着他们,两个孩子也盯着他。

    最后,矮精灵对男孩说:“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我叫休马斯·贝格。”男孩回答。

    “这是小名。”矮精灵说。

    “先生,我母亲这么叫我。”男孩回道。

    “你父亲叫你什么?”矮精灵又问道。

    “休马斯·奥恩·梅尔都尹·奥·卡布黑尔·马克·安·德罗伊德。”

    “这是大名。”矮精灵说。

    他转过身,面向小女孩,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我叫布丽吉德·贝格。”

    “你父亲叫你什么?”

    “先生,他从来没叫过我。”

    “嗯,休马斯和布丽吉德,你们俩是好孩子。我很喜欢你们。希望下次再见时,你们还这么健康。”

    接着,矮精灵沿着原路回去了。

    他边蹦边掰着手指,有时用一条腿蹭蹭另一条腿。

    “那个矮精灵挺好的。”休马斯说道。

    “我也喜欢他。”布丽吉德说。

    “听着,”休马斯说,“我来扮那个矮精灵,你来扮两个小孩,我来问你我们的名字。”

    于是他们玩起了这个游戏。

    第三天,矮精灵又来了。

    他坐在两个孩子旁边。

    像前一天一样,他有一小会儿没说话。

    “先生,您不打算问我们的名字了吗?”休马斯问。

    他的妹妹羞答答地理顺了裙子,说:“先生,我的名字是布丽吉德·贝格。”

    “你们玩过抛接子游戏吗?”矮精灵问道。

    “没有,先生。”休马斯回答。

    “我来教你们玩抛接子。”矮精灵说。

    他捡起几颗松果,教两个孩子玩抛接子。

    “你们玩过弹球吗?”

    “没有,先生。”休马斯回答。

    “你们玩过指甲游戏吗?”

    “没有,先生。”休马斯说。

    “那个游戏很好玩,”矮精灵说,“小鸡靠后也好玩,还有公山羊的尾巴有二十四码、小镇子、浮雕和蛙跳。我会把这些游戏都教给你们,”他说,“我还会教你们玩小刀、石弹入洞和霍尼与强盗。”

    “最好从蛙跳开始,我现在就教你们。小布丽吉德,像这样弯下腰;休马斯,你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也像这样弯下腰。现在我从小布丽吉德的背上跳过去,然后我跑起来,从休马斯的背上跳过去,就像这样,接着我跑到前面去,弯下腰,布丽吉德,现在你跳过你哥哥,然后跳过我,往前跑一段,弯下腰,现在,休马斯,轮到你了,你跳过我,接着跳过你妹妹,往前跑,弯下腰,轮到我跳了。”

    “这个游戏真好玩,先生。”休马斯说。

    “是的,小伙子,头向下。”矮精灵说,“跳得好,你肯定跳不过我,休马斯。”

    “我已经比布丽吉德跳得好了。”休马斯回答,“多练习几次,我也会跳得和你一样好。先生,头向下。”

    他们丝毫没注意到,他们已经穿过了树林边缘,玩耍着进入了一片高低不平的牧场,地面上满是灰白的大岩石。这是视线所及之处的最后一块牧场。牧场后面,崎岖不平、覆满石楠的山坡向远处攀升,直至天际。牧场四周围绕着凌乱的黑莓树篱,到处都是绵长、坚韧、野生的植物丛。牧场一角的附近长着一棵树冠宽阔的矮树。他们玩着玩着,离那棵树越来越近。矮精灵在树旁弯起腰拱起背,休马斯跑过去,一跳,滑下了树边的一个洞。接着布丽吉德跑过去,跳着滑下了同一个洞。“哎呀!”布丽吉德大叫一声,消失不见了。矮精灵掰着手指,用一条腿蹭蹭另一条腿,接着他也跳入那个树洞中,消失不见了。

    孩子们平时回家的时间早就过了,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有点儿担忧。以前他们都按时回家吃晚饭的。瘦女人厌恶其中一个孩子,即她亲生的孩子。但是由于她忘了哪个孩子是自己的,而又爱着另一个孩子,所以她必须两个都爱,她怕犯下错误,责骂到那个她内心疼爱的那个孩子。因此她同时担忧着两个孩子。晚餐的时间过了,该吃夜宵了,但是孩子们还没回来。瘦女人一次又一次地走到黑暗的松林中,呼唤着他们,直到嗓子嘶哑了,连喊叫的声音都发不出了。傍晚过去了,夜晚来临了,她边等着哲学家回来,边回顾这件事。她的丈夫没回来,孩子也没回来,矮精灵没有按约定回到这里。灵光一现,她明白了,矮精灵绑架了她的孩子!她宣布要对矮精灵发起骇人听闻的报复。哲学家穿过树林,走进房内时,她内心无比狂喜。她飞奔向哲学家。“丈夫,”她说,“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矮精灵绑架了我们的孩子。”哲学家盯着她看了一会。“绑架,”他说,“数个世纪以来,一直是精灵、吉普赛人和东方的土匪最喜欢干的事。通常的步骤是抓住一个人,以此得到赎金。如果没有得到赎金,他们会砍下被绑架者的一只耳朵或一根手指,送给有关的人,并附上声明:除非对方做出合适的安排,否则一周后,还会寄去一只胳膊或一条腿。”

    “你听明白没?”瘦女人激动地说,“是你自己的孩子被绑架了。”

    “没有,”哲学家说,“然而,精灵很少遵从这一步骤,通常他们偷窃,不是为了得到赎金,而是因为他们喜欢偷窃,或是其他难以理解但可能挺实用的原因。他们把被绑架者关在自己的堡垒内或设防高地上,直到时光流逝,被绑架者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变为精灵界温顺的公民。绑架绝不仅限于人类或精灵。”

    “你这个恶魔,”瘦女人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要不要听我说?”

    “不要,”哲学家说,“许多食虫类动物也有这种习惯。比方说,蚂蚁住在井然有序的群体中,是体面的物种。它们有着最复杂最类人的文明,它们经常去远方冒险、殖民或探险,带来丰厚的战利品,如蚜虫和其他动物。此后,被掳来的动物成了仆人和蚂蚁共和国的公民。因为蚂蚁从来不杀害或吃掉俘虏,这种做法就叫做绑架。蜜蜂也是如此。蜜蜂是坚强而勤劳的物种,住在六边形的巢室内,建筑巢室极其困难。有时,我们会观察到,由于没有自己的蜂王,它们会从较为弱小的邻居那里绑架来一个蜂王,它们毫无羞耻、怜悯和悔改之心,把绑架来的蜂王占为己有。”

    “你还不明白?”瘦女人尖叫道。

    “不明白,”哲学家说,“相传,亚热带的类人猿也绑架孩子,有人说,类人猿对被绑架的孩子非常体贴,它们大方慷慨地和他们分享椰子、甘薯、香蕉和其他赤道地区的食物,把脆弱的孩子从一棵树上带到另一棵树上(往往离彼此很远并离地面很远),它们时刻看守、牵挂和关爱着被绑来的孩子。”

    “我要睡了,”瘦女人说,“稀饭在炉盘上。”

    “里面有硬块吗,亲爱的?”哲学家问。

    “但愿有,”瘦女人回答,接着她跃到床上。

    那晚,哲学家风湿病犯了,疼痛让他难以忍受,直到天蒙蒙亮,他的妻子变得疲倦不堪,不情愿地睡着了,他的疼痛感才有所减轻。

    六

    第二天早上,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起得很晚。不过她一醒来就急不可耐地吃完早餐。接着马上戴上帽子和围巾,穿过松林,朝着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方向走去。很快,她来到那片遍布岩石的牧场,走到东南角的那棵树旁,捡起一块小石头,敲得树干砰砰响。她敲击的方式很奇怪,先敲两下,再敲三下,最后敲一下。洞里传来说话声。

    “请问是谁?”那个声音说。

    “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班·纳·德罗伊德,你知道我是谁。”她回答。

    “来了,高贵的夫人。”那个声音说。转瞬间,那个矮精灵从洞口跳出来。

    “休马斯·贝格和布丽吉德·贝格在哪里?”瘦女人厉声道。

    “我怎么知道他们在哪里?”那个矮精灵回答,“他们现在不该在家吗?”

    “要是他们在家里,我就不会到你这来找他们了。”瘦女人回答,“我坚信是他们在你这。”

    “你来搜。”矮精灵边说边解开了他的背心。

    “他们在你的小屋里。”瘦女人怒声道,“你越早把他们放了,对你和你那五个兄弟越好。”

    “高贵的夫人,”矮精灵说,“你可以亲自下去,到我们的小屋看看,这是最公平的做法。”

    “我下不去,”她说,“我太大了。”

    “你知道怎样让自己变小。”矮精灵回答。

    “但是我可能没法再把自己变大了,”瘦女人说,“那你和你那卑鄙的兄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如果你不把孩子放了,”她继续说,“我就让克罗根-康格海勒仙女来对付你们,你知道欧伊雷安-纳-格拉斯的酒精灵偷了女王的婴儿后的下场。你们的下场会更惨。今晚月出前,我的孩子还没回到家里,我就去找我的族群。把这话捎给你那五个丑陋的兄弟。祝你健康。”她加了最后一句,大步离开了。

    “祝您健康,高贵的夫人。”矮精灵说。他单脚站立着,直到看不见瘦女人了,才滑下洞内。

    穿过松林回家的路上,瘦女人看到了米豪尔·麦克穆拉楚朝她家的方向走去。他的眉毛紧锁,显得很困惑。

    “愿上帝与你同在,米豪尔·麦克穆拉楚。”她说。

    “愿上帝与圣母玛丽与您同在,夫人。”他回道,“今天我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是吗?”瘦女人说。

    “我过来和你丈夫商讨一件特别的事。”

    “米豪尔,如果你想商讨问题,那你来对了地方,。”

    “他真的很了不起。”米豪尔说。

    几分钟后,瘦女人又开口了。“我在这儿都能闻到从他的烟斗里散发出来的臭味。你直接去找他,我在外面待一会儿,听你们两人说话,我头疼。”

    “只要您高兴,我就高兴,夫人。”她的同伴米豪尔说完这句话,就走进了那栋小房子。

    米豪尔·麦克穆拉楚感到困惑不解,这是有原因的。米豪尔只有一个孩子,她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遗憾的是,根本没有人知道她有多美,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时,她在山涧的涡流中洗澡,看到自己在平静的水面上美丽的倒影,一股强烈的悲伤感袭来:纵使自己生得再美,无人欣赏又有什么用?美丽也讲究实用。艺术与手艺,优美与实用,都必须放在市场里,由高利贷者鉴定。

    她家附近只有一栋房子,贝西·汉尼根住在那里。还有几栋房子和她家隔着绵长而安静的小山和沼泽,零星地散布在数英里之外,因此自出生后,除了她父亲外,她没见过几个男人。她帮着父母打理家中的所有琐碎家务。每天,她还赶着他们家的三头奶牛和两头山羊,到山坡上的草地去。在晴空万里的日子里,在阳光温暖、不假思索的状态下,时光慢慢流逝。许多想法不经意地进入了她的思维,许多画面像鸟儿飞过天空那样停留了片刻。刚开始,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感到很快乐。很多事物都能勾起孩子的兴趣:辽阔的天空每天都有着不一样的美;草丛间或石楠里住着数也数不清的小动物;一只鸟从山上陡然盘旋而下,飞到无垠的平原上;小花儿心满意足地驻足在自己平静的小天地里;蜜蜂为自己的家园采集食物;暮色里,矮胖的甲壳虫总是迷路。这纷繁的景象使她兴趣盎然。三头奶牛吃了很久的草后,走过来,躺在她身边,边咀嚼反刍的食物边看着她。山羊也会从欧洲蕨中欢跃着蹦过来,把头埋进她的胸部。它们都很爱她。

    诚然,在这个女孩平静的世界里,每个生物都爱着她。但是在她的意识里,一种不安和忧虑渐渐增长,在此之前,这种感觉就像是个陌生人。有时,无尽的疲倦让她困倒在地。她的头脑中生出了一个念头,那个念头无名无姓,不断增强,无以言表。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去应对、摆脱或迎接这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日益坚定和恳求地敲着她的门,央求和她说话,被她接受、爱抚和养育。思想才是真实的,言语只是给它穿上了衣服,可是思想就如处女一样害羞胆怯,除非是给它装饰了合适的语言。我们不可能看到它那朦胧的裸体:它从我们身边飞离,又回来,在黑暗里,喊出尖细的童音;要理解它,我们必须忍受着思想上的煎熬,倾听着,占卜着,最终我们把它转变成一些象征,那些象征只是思想的防卫和旗帜。因此她无法理解从远处靠近她的抚摸,然而那抚摸是如此亲密;那低语是如此遥远,却又如亲身经历那般,让人激动不已。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经历上,她都不够格。她能够倾听,却无法思考;她能够感知却无法了解。她的双眼看向前方,却看不到;她的双手触摸着阳光,却感觉不到。就像是微微轻风,撩动了她的长发,却无法吹起它;就像是拂晓时瞥见的第一缕白色,既非光亮又非黑暗。但是她不是用双耳倾听,而是用血液倾听。她灵魂的手指伸出去,紧扣住那个陌生人的手。她的忧虑感很快就结束了,相伴而来的是一种渴望。这种渴望既非身体上的也非精神上的,因为她的身体和心灵对此并不十分感兴趣。身体和心灵之间的某个昏暗地带变得更加警惕,它注视着,等待着,从不睡去,却也从不知疲倦。

    一天早晨,她躺在茂密又温暖的草地上。她看到一只鸟飞向高空,唱了一会儿歌,然后从空中突转急下,迅速地飞离了她的视线,到那碧蓝的天空中去了。虽然那只鸟飞走了,那首歌似乎萦绕在她耳畔,在她身边徘徊,变成了微弱而甜美的回音,那回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伴有片刻的停顿,好像风儿打断了它;还伴有无忧无虑、从远处传来的涡流声。

    过了一会儿,她知道那不是一只鸟。鸟叫声不会有那样连贯的旋律,因为鸟儿的主题就如同它们的翅膀一样无忧无虑。她坐起身,看看了周围,但是眼前什么也没有。山脉缓缓地斜向上方,直至晴空。在她的周围,散布的石楠丛在阳光下昏昏欲睡。再往下,她可以看到她父亲的房子,那是几棵树附近的一片灰块。然后,音乐停止了,留下感到惊奇的她。

    尽管寻找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还是找不到她的山羊。最后,山羊从山坳后自愿地来到她的身边。她从未见过它们如此狂野和兴奋。就连奶牛也一失平日的庄严,开始在她身边笨拙地耍闹嬉戏。那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一阵奇怪的高兴感让她的脚开始舞动。她在牲畜前后到处轻快地跳动着。她的脚迈出任性的舞步。她的耳边放着一首歌,她随着那首歌翩翩起舞,张开双臂,伸向头顶,她边回家边摇摆转弯。现在她拥有身体的全部自由。她四肢的轻盈、平衡和坚定让她愉悦;永不疲倦的那股力气也让她开心。傍晚,周围一片和平与寂静。柔和的暮光为她的双脚照出一条路来。在广阔的草地上,鸟儿唱着歌一闪而过。她和鸟儿一起歌唱,唱着没有歌词也不需要歌词的曲子。

    第二天,她又听到了那飘渺而微弱的乐声,那声音无比甜美,如同小鸟的歌声,随意自在,可是那旋律又非鸟儿能唱得出的。一个主题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在颤音、装饰音、急奏和轮唱中,一种陌生甚至是神圣、庄严、肃静和细小的旋律反复响起,洋溢着庄重与高傲。那乐声中,有什么东西牵动着她的心弦,她竖起双耳,张开双唇,渴望听到它。它是欢乐、烦恼还是无忧无虑?她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她知道,不管对她个人而言,它是多么可怕,它是她未诞生的思想,奇怪的是,她听得到,感觉得到,却理解不了。

    那天,她还是没有见到任何人。晚上,她无精打采地赶着牛羊回家去,那些牛羊也是十分安静。

    音乐声再次响起时,她不再努力寻找它的来源。她只是听着。曲终,她看到了一个人从一座小山的围栏处走出来,他的双臂和双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身体其他的部位藏在欧洲蕨后面,他没有看她,边离开边轻轻地吹着双管。

    第三天,他朝她看了。他站在齐腰深的草木中,正面对着女孩。女孩从未见过如此陌生的脸颊。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她注视着他,他回以长时间专注而无表情的凝视。他的头发是一团褐色卷发;他的鼻子又小又直;他的大嘴巴垂向两边,很是悲伤;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最是悲伤;他的前额很宽很白。他那忧伤的眼睛和嘴巴差点让女孩落泪。

    转身时,他冲她笑了笑。那微笑就像是太阳瞬间照亮了一个黑暗的地方,驱走了所有的悲伤和忧郁。然后他故作优雅地离开了。他边走边举起那条细长的双笛,放在嘴边,吹出几个无忧无虑的音符。

    第四天,像之前一样,他来到她的跟前。他离女孩很近,低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他断断续续地吹了一会儿双笛,然后走到女孩面前。他刚走出欧洲蕨,女孩突然用手挡住了眼睛,她受到了惊吓。他身上有些东西,很不一样,而且特别吓人。他的上身很漂亮,但是下身……女孩不敢再看他了。她本可以站起来逃走,但是她怕他会追赶她。一想到后面有人追赶,并不可避免会被人捉住,她全身的血液就都凝固了。有东西在身后追赶我们的想法总是令人恐惧。追逐而来的脚步声比我们要逃离的杀害还要糟糕。所以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但是什么都没发生。最终,她绝望了,放下手来。他坐在离她几步远的地面,他没有看着女孩,而是朝着一侧看向远处,看向绵延的小山。他双腿交叉,像山羊的脚一样,腿上的长毛杂乱无章,还有蹄子。但是因为他的脸如此美丽、悲伤和不快,她忽视了他的吓人之处。

    看到快乐对我们有益,一张天真的脸让我们的灵魂喜悦,但是没有女人能抵制悲伤或脆弱,她不敢抵制丑陋。女人的天性让她变成了安慰他人的人。这是她的动机。如果能做出自我牺牲,她就会感到无比狂喜。男人是父亲,并非出于直觉,而是出于偶然;但女人是母亲,这超越了思想,超越了思想之父——直觉。慈母心肠、同情怜悯和自我牺牲——这些支配着她的原始细胞,即使是发现男人滑稽可笑、满口谎言、自高自大之后,她都不会放弃她的母性。看着他那凄美的脸,她不承认他身体的丑陋。所有男人心中的野兽都被女人美化了。她看到的是他那具有毁灭性的力量,即他的童心,而这童心又与青春和快乐紧密相连。女人总会原谅这一点,她们常常忘记了这一点,有时,并不罕见的是,女人会珍爱并助长这一点。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把笛子放在嘴边,吹起了哀伤的短曲,过后,他用奇怪的声音跟她说话,那声音就像是从天边吹来的风。

    “你叫什么名字,牧羊女?”他问道。

    “卡伊缇琳·尹津·妮·穆拉楚。”她低声回答。

    “穆拉楚的女儿,”他说,“我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有高山,去那里放牧的男女们都认识我,爱戴我,因为我是牧羊人的主人。我迎着阳光走向他们时。他们载歌载舞,欢欣喜悦,但在这个国家,没人尊敬我。在草地上,牧羊人听到我的笛声,就会逃跑;当我跳着舞靠近那些少女时,她们会因为恐惧而尖叫。在这个陌生的国家,我十分孤独。虽然你随着我的笛声翩翩起舞,但看到我时,你也遮住脸颊,一点都不尊重我。”

    “凡是你觉得对的,我一定去做。”她说。

    “不能因为一件事是对的,你才去做它,要因为做这件事是你的心愿,你才去做。对是一个词,错也是一个词;但是太阳在早上升起,露水在黄昏时坠落,它们不会想着这些没有意义的词。蜜蜂飞向花朵;种子飘向远方,它很快乐。那是对的吗,牧羊女?那也错了。我靠近你,因为蜜蜂靠近花朵,这是错的。我不靠近你,我该靠近谁?没有对和错,只有神的意志。”

    “你让我害怕。”女孩说。

    “你怕我,因为我的腿像山羊的腿,满是杂毛。认真看看我的腿,哦,少女,认识到他们本来就是动物的腿,那你就不会再害怕了。你不喜欢动物吗?你当然应该喜欢它们,因为它们谦卑而强烈地向往着你,渴望你用手抚摸他们的头,我也是这样。如果我的外表不是这样的,我就不会来找你,因为我不会需要你。男人是神也是动物,他的大脑渴求繁星,而他的脚满足于牧场上的草地。男人一旦放弃了自己是动物的那一面,放弃了自己立足的那一面,世界上就不会有男人和女人了,永生不老的诸神会像吹走烟雾一般,把这个世界吹走了。”

    “我不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女孩说。

    “我想要你要我。我想要你忘记对与错,像动物那样快乐,像花儿和鸟儿那样无忧无虑。活出你最深最高的本性。诚然高处有星星,星星将会是你前额的花环。但是深度和高度是相等的。最深处令人惊叹,最浅处极其丰饶。深处也有星星,比高处的星星还要明亮。最高处为智慧,最深处为爱情。如果你无法勇敢地跳向深处,这两者如何结合起来,结出果实?智慧是灵魂和灵魂的翅膀。爱是堕落的杂毛动物。他勇敢地跳下去,低于思考,超越智慧,然后又向上升,高于他跳下前的高度。智慧是正义且清白的,但爱情却是肮脏而神圣的。我歌颂动物和堕落,肮脏是伟大的,它跳入火海,把自己清洗,思想不是产生于测量、冰霜或头脑,思想产生于脚下、热血和狂怒的脉搏。生命的王冠不寄居在太阳下,智慧诸神将它深深埋藏,深思熟虑之人找不到它,好人也找不到它,反而是那些快乐的人、大胆的人以及无忧无虑向下跳的人,他们会找到生命的王冠,把它带到智者面前,让他们大吃一惊。万物都在阳光下展现形体,我们该怎样断定哪些容易看到?可是珍贵的东西都被隐藏起来,我们的寻找让它们更加珍贵,我们的悲伤让它们更加美好,我们对它们的渴望使得它们更加高贵。跟我走吧,牧羊女!穿越草地,我们将无忧无虑,快乐幸福,让思想自己来找我们吧,因为那是思想的责任,相比我们想被找到,思想更急不可耐地想发现我们。”

    于是卡伊缇琳·妮·穆拉楚站起来,跟着他穿过草地。她跟他走,不是出于爱情,也不是因为她理解了他说的话,而只是因为他赤身裸体,心怀坦荡。

    七

    米豪尔·麦克穆拉楚来拜访哲人,是为了他的女儿。他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并且他能向这位顾问提供的情况少之又少。

    他离开了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进了屋子。瘦女人在一棵松树下抽着鼻烟。

    “愿上帝与你同在。”他边说边进了房间。

    “愿上帝与你同在,米豪尔·麦克穆拉楚。”哲人说。

    “今天我遇到了大麻烦,先生。”米豪尔说,“如果您能给我建议,我将对您感激涕零。”

    “我可以给你建议。”哲人回答。

    “阁下真是世上最好的人,任何问题对您来说都不成问题。上次搓衣板的事,您就给了我十分有用的建议。之前我没亲自上门感谢您,不是因为我不想来,而是因为我的手脚动弹不得,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矮精灵给我施下了难以忍受的风湿病,愿不幸永远与他们同在。我备受折磨,要是你看到我的样子,也会不忍直视,我忍受的疼痛会让你震惊不已。”

    “不会的。”哲人说。

    “不管怎样,”米豪尔说,“我来是为了我的女儿卡伊缇琳。我已经三天没看到她了。刚开始我的妻子说,仙女把她带走了。后来她说她跟着一个有乐器的游人走了。之后她说也许我们的女儿死了,躺在沟渠的一端,睁大着双眼,无拘无束地盯着夜晚的月亮和白日的太阳,一直到乌鸦找到她。”

    哲人把椅子往米豪尔那边拉了拉。

    “女儿,”他说,“自从有女儿以来,她们一直是父母心神不宁的原因。女性的性情反复无常,这点在那些年岁不大的女孩身上尤为明显,因为岁月还没有教会她们如何隐藏缺点和弱点。因此,年轻女孩的轻率之举就如同灌木丛中的枝杈。”

    “否定这个说法的人——”米豪尔说。

    “不过女孩有自然特别的许可。女性的数量大大超过了男性,这让人惊讶,因此也许我们可以承认女性比男性占优势。但是经过充分验证的规律表明少数总能控制多数,这点消除了我们内心的担忧,否则,这些担忧会让人无法忍受。”

    “千真万确,”米豪尔说,“先生,您注意到没?在一窝狗仔中——”

    “我没注意到,”哲人说,“需要提到的是,有一点让人好奇,某些行业或职业倾向于在母系中代代相传。蜜蜂和蚂蚁的最高统治者永远是母的。同样,酒店老板也倾向于母系那边。你会注意到每个酒店老板都有三个姿色脱俗的女儿。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能怀疑那家店酒的质量,推测出他的酒里肯定兑了很多水,因为如果他的长子继承权受到影响,他的诚实怎么会不受影响?”

    “只有博学的人才能回答这个问题。”米豪尔说。

    “我不会回答,”哲人说,“遍及自然界,女性倾向于拥有许多配偶。”

    “如果,”米豪尔说,“我那不幸的女儿死在沟渠中——”

    “没关系,”哲人说,“许多种族都竭力限制女性数量的增长。某些东方人已授予鳄鱼、巨蛇和丛林里的老虎神的称号,把多余的女儿喂给这些动物吃。中国也一样,人们为这种献祭行为辩护,认为这是值得尊敬且经济划算的做法。但是一般来说,如果一定要减少女孩的数量,我更喜欢你的方法,让她们失踪,而不是东方利用宗教疯狂的折中做法。”

    “我向您保证,先生,”米豪尔说,“我不知道您究竟在说什么。”

    “那个,”哲人说,“也许有三个原因。第一,大脑缺乏持续性,也就是说,注意力有缺陷;第二,也许是头盖骨的构造具有地方特性,或者,也许脑上的沟壑过浅而非很深;第三——”

    “你听说过吗?”米豪尔说,“有个人的头皮被枪给轰掉了,他们把一个锡盘的底部焊接在那人头盖骨的顶部,因此你可以听到他的脑子在里面滴答作响,活像一块沃特伯里手表。”

    “我没听说,”哲人说,“第三,也许——”

    “事关我的女儿卡伊缇琳,先生,”米豪尔谦卑地说,“也许她正躺在沟渠的一端,乌鸦正啄食她的眼睛。”

    “她因何而死?”哲人问。

    “我妻子只说也许我们的女儿死了,也许她被仙女带走了,也许她跟着一个有乐器的游人走了。她说那游人的乐器是六角手风琴,但我个人认为是长笛。”

    “那个游人是谁?”

    “我从没见过他,”米豪尔说,“但是有一天,我去山上走了走,听到他在吹笛,吹出的是微弱的嘎吱嘎吱声,就像在吹锡口哨一样。我到处找他,但连影子都没见着。”

    “嗯?”哲人问。

    “我找了——”米豪尔说。

    “我知道,”哲人说,“那时你有没有碰巧看看你的山羊?”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米豪尔说。

    “山羊在干吗?”哲人急切地问道。

    “山羊在草地上互相斗角,用后肢站立,跳来跳去的,看到它们的雀跃,我笑得肚子痛。”

    “真有意思。”哲人说。

    “你就跟我说这个?”米豪尔说。

    “是的,”哲人说,“为此,世上大多数的种族都在某个时候——”

    “先生,这可关乎我那可爱的女儿卡伊缇琳。”米豪尔说。

    “我正说她的事呢。”哲人回答。

    “非常感谢!”米豪尔回道。

    哲人继续说:“世上大多数的种族都在某个时候都接受过这位男神的拜访,人们称他为‘伟大的潘神’,但是目前没有记载表明他曾来过爱尔兰,当然有史以来,他从未踏上过爱尔兰的海岸。多年来,他居住在埃及、波斯或希腊。尽管人们认为他的帝国遍及全世界,他统治的全球性一直以来并将永远是人们争辩的话题。但是无论其帝国的面积遭到怎样的削减,他仍将拥有自己的王国。在自己的王国内,他将实施最高统治权,人们会欣然且热烈地赞美他的统治。”

    “他是上古之神的一员吗,先生?”米豪尔问道。

    “是的,”哲人回答,“他的到来不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好处,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捕获你的女儿?”

    “全然不知。”

    “你的女儿漂亮吗?”

    “不好说,因为我从来没想过她漂不漂亮。但是她挤牛奶很在行,和男人一样强壮,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提起一袋饲料,我都比不上她;尽管如此,她是个胆小羞怯的人。”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肯定是潘神带走了你的女儿。我更相信是戈特的矮精灵引导他去找你女儿的。你知道的,自从你家的猫杀死了他们的鸟后,他们一直和你争吵不休。”

    “我怎么可能忘了,从早到晚,他们都用各种病痛折磨我。”

    “这点可以肯定,”哲人说,“潘神若要待在某个地方,那个地方一定是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家里。因为潘神初到此地,没人给他指点,他不会知道去哪里的。自上古起,矮精灵就摸清了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我想亲自去和他谈谈,但是不会有任何好处,你去也没一点用。他能控制所有的成人,在他的控制下,成人要么喝醉了,要么爱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并袭击他们,做各种我不想告诉你的事。唯一能靠近他的人是小孩,因为他无法控制孩子,除非他们长到懂得享受肉欲的年纪,那时他才可以像控制其他人那样控制他们。我会叫我的两个孩子给他送一封信,信上写:他做的事不得体,如果他不放了你的女儿,并回到他自己的国家,我们就会派人去找安格斯·奥格[1]。”

    “我想安格斯·奥格会很快解决掉潘神的。”

    “这是肯定的,不过安格斯·奥格可能也会把你的女儿占为己有。”

    “那我宁愿安格斯·奥格带走她,因为不管怎样,安格斯?奥格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们认识的魔鬼总比不认识的魔鬼要好。”

    “安格斯·奥格是神。”哲人严肃地说。

    “我知道,先生,”米豪尔回道,“这只是我说话的方式而已。但是阁下打算怎样找到安格斯·奥格·因为我听说,一百年来,人们只见过他一次,就是一天晚上,他在吉尔马歇古和一个人谈了半个小时。”

    “我会找到他的,这点我保证。”哲人回道。

    “我敢打赌你会找到他,”米豪尔边站起身来边衷心地回答,“愿阁下长寿与健康!”他边说边转身离开了。

    哲人点燃了烟斗。

    “上天要我们活多久我们就活多久,”他说,“我们该有多健康就会有多健康。你给我的祝福体现出你对死亡的沉思不符合哲学。我们必须默许一切合乎逻辑的进展。两个对立面合并起来意味着圆满。生命奔向死亡,犹如死亡便是它的目标。我们应该走向另一阶段的体验,要么漫不经心,因为死亡是必然的;要么怀着善意、坦率和好奇心,因为死亡是不可知的。”

    “死了可不好玩,先生。”米豪尔说。

    “你怎么知道的?”哲人问。

    “我知道得够多。”米豪尔回答。

    [1]安格斯·奥格是凯尔特神话中的爱与青春之神,众神之父达格达之子,也是神族中强大的魔法师。(译注)

    八

    两个孩子跳入树边的洞里后,发现自己沿着一条漆黑而狭窄的斜道滑下去,最后轻轻地掉进了一个小房间里。房间是直接在树下挖出来的,挖这个房间的人花尽了心思,没有破坏任何树根。树根充斥了整个房间,纵横交错、七弯八拐,别提多奇特了。要穿过这样一个房间,一个人必须时不时地迂回行走,或从树根上跳过,或从树根下钻过。有些树根形成了天然的矮椅子和不平的窄桌子,十分便利。所有的树根都伸入地面,向下自然地伸展着。在晴朗的户外待过以后,这个地方对两个孩子的眼睛来说太暗了,因此有那么几分钟,他们什么都没看到;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们的眼睛习惯了半黯淡的状态,能看到很多事物了。他们最先发现的是坐在矮树根椅子上的六个小矮人。这六个小矮人都穿着紧身的绿衣,围着一块皮制的小围裙,戴着高高的绿色帽子,每走一步,帽子都晃来晃去。六个小矮人都忙着做鞋。一个正从膝盖上抽出蜡线;一个正把几片皮革放进一桶水中,让皮革变软;一个正用一根弯曲的骨头打磨鞋子的背部;一个正用一把刀刃很宽的短刀削低鞋后跟;一个正用锤子往鞋底敲木钉。锤木钉的矮人把所有的木钉含在嘴中,脸被拉得宽宽的,表情十分欢快。每次需要钉子时,他就往手上吐出一颗,用锤子击两下,然后又吐出另一颗。每次他吐出的木钉都是尖的那端朝上,而且他敲木钉,从来都不用敲超过两次。他很值得一看。

    两个孩子突然滑下树洞,差点忘了讲礼貌,但是很快休马斯·贝格发现他其实是在一间房子里。他脱下帽子,站起来说:“愿上帝与诸位同在。”带他们下来的矮精灵把仍然感到惊诧不已的布丽吉德从地面上举起来。

    “坐在那根矮树根上,我亲爱的孩子。”矮精灵说,“你可以为我们织袜子。”

    “好的,先生。”布丽吉德温顺地说。

    矮精灵从高处水平的树根上拿下来四根织针和一个绿色的羊毛球。他必须爬过一根树根,绕过三根树根,攀上两根树根,才够得着。他轻车熟路地又爬又绕,似乎不费吹灰之力。矮精灵把织针和羊毛递给布丽吉德·贝格。

    “织到脚后跟的时候,知道怎么转弯吗,布丽吉德·贝格?”他问。

    “不知道,先生。”布丽吉德说。

    “没关系,等你织到那了,我来教你。”

    其他六个矮精灵停下手中的活,看着那两个孩子。休马斯面向他们,礼貌地说:“愿上帝保佑诸位的工作。”

    有个矮精灵,他那灰白色的脸上长满了皱纹,下巴最下面长着一小缕灰色的胡须,他说:“到这来,休马斯·贝格。”

    “我来给你量量尺寸,做双鞋子。把脚踩到那根树根上。”

    男孩照他说的做了。他用一把木尺量了男孩的脚。

    “现在,布丽吉德·贝格,让我量量你的脚。”于是他也量了她的脚。

    “明天早上就做好了。”

    “先生,您除了做鞋不干别的吗?”休马斯问。

    “不干别的,”他回答,“除了我们要新衣服时,必须做衣服外。我们不愿在其他的事上浪费一分钟,因为做鞋才是矮精灵体面的工作。晚上,我们在村里闲逛,到人类的家里去,我们夹走一点钱财,这样子,一点一点地,存起了一坛金子,因为你知道,一个矮精灵必须有一坛金子,如果人类抓住了我们,我们就可以把自己赎回来。不过几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被人类抓到,真是太丢脸了;并且我们长期在这里的树根间训练如何闪躲,所以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躲开人类。当然了,偶尔我们也会被抓到,但是人类太傻了,我们常常逃跑,所以就没必要付赎金了。我们穿绿色的衣服,因为绿色是草和叶子的颜色。我们坐在灌木丛下或躺在草地上,人们直接从我们身边走过,注意不到我们。”

    “可以看看你们的那坛金子吗?”休马斯问。

    那个矮精灵定定地看了他一会,问:“你想要煎面包和牛奶吗?”

    “我想要。”休马斯回答。

    “那我给你拿去。”

    于是那个矮精灵从架子上取出一片煎面包,往两个茶碟上倒满了牛奶。

    两个孩子吃东西的时候,那个矮精灵问了他们很多问题。

    “你们早上几点起床?”

    “七点整。”休马斯回答。

    “那你们早餐吃什么?”

    “稀饭和牛奶。”男孩回答。

    “不错的食物。”矮精灵说。

    “你们午餐吃什么?”

    “土豆和牛奶。”休马斯说。

    “一点都不差。”那个矮精灵说。

    “那你们晚餐吃什么?”

    这次是布丽吉德回答的,因为她哥哥的嘴巴装满了食物。

    “面包和牛奶,先生。”她说。

    “再好不过了。”那个矮精灵说。

    “然后我们就睡觉了。”布丽吉德继续说。

    “那是肯定的。”那个矮精灵说。

    就在这个时候,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敲着树干,要求矮精灵把两个孩子还给她。苗天女人走后,矮精灵们商讨了一下,最后决定他们不能惹怒瘦女人和克罗根-康格海勒的仙女,担不起这个后果。所以他们和两个孩子握了握手,向他们道别。那个把孩子从他们家里引诱过来的矮精灵把孩子又送回去了。分别的时候,他请求两个孩子,要是想来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话,一定来看看。

    “朋友来了,永远都有一点煎面包或土豆饼和一小杯牛奶的。”他说。

    “您太好了,先生。”休马斯回道。他的妹妹也说了相同的话。

    两个孩子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矮精灵离开了。

    “你记得吗?”休马斯说,“上次他在这里时,他单脚跳,还来回摆动他的一条腿。”

    “我记得是那样的。”布丽吉德回答说。

    “可是这次他根本没有跳或做其他任何动作。”休马斯说,

    “他今晚心情不好,”布丽吉德说,“不过我很喜欢他。”

    “我也一样。”休马斯说。

    他们走进了屋子。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见到他们,高兴极了。她烤了葡萄干馅的蛋糕,还有稀饭和土豆。但是哲学家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离开过。最后他说:“说话是不好的智慧。女人总是大惊小怪,孩子应该吃饱,而不该喂得太胖。床是用来睡觉的。”

    瘦女人回答,他是个没有同情心、可怕的老男人。她不知道当初自己为什么要嫁给他。他比她年长两倍。没人会相信她不得不忍受的一切。

    九

    根据他和米豪尔·麦克穆拉楚的安排,哲人派两个孩子去寻找潘神。他给出了最详细的指示,教两个孩子如何和森林之神说话。然后,在听取了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的告诫之后,第二天清晨,两个孩子出发了。

    他们来到那块有阳光照耀的空地上,坐了一会儿,在温暖的日光下休憩。小鸟不停地俯冲过这道树影斑驳的光线,潜入黑暗的松林。这些鸟的喙上总叼着点什么,可能是一条虫子、一只蜗牛、一只蚱蜢、从绵羊身上撕下的一小块羊毛、一小块布或一根干草。

    鸟儿把嘴中叼着的东西放在某个地方后,又向上飞过那道太阳光,去寻找别的东西带回家。看到两个小孩后,每只鸟都扑打着双翅,发出特别的声音。他们说着“呱呱”、“吱吱”“啾啾”“啧啧”“唧唧”或“喳喳”。有一只是两个孩子非常喜欢的,它总是说:“滴嘟——滴嘟滴嘟——滴嘟——滴嘟。”孩子们喜欢它,因为它总是突如其来。他们永远不知道它接下来要飞向哪里,他们相信它自己也不知道。它会向后飞、向前飞、向上飞、向下飞、向一旁飞和斜着飞——可以说是,同时进行。

    它这样飞,是因为它很好奇,想看到每个地方发生的事。并且由于每个地方总是会发生点什么,即使是在最短的距离内,它都不能直线飞行。它还是一只胆小的小鸟,它总是想象着有人会从灌木丛、墙或树后面,朝它扔石头;这些想象出来的危险让它的飞翔更加反复无常且飘忽不定。它从来都不飞向它自己想去的地方,而是飞向上帝指引它去的地方,所以它的旅途一点也不糟糕。

    两个小孩能通过声音辨别出每一只鸟,鸟儿靠近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总和鸟儿用它们的语言说话。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没法把鸟儿和鸟声一一对应。有时,本该说“啧啧”,他们却说了“吱吱”,鸟儿对此总是愤怒不已,它们会怒气冲冲地叱责两个孩子,不过稍加练习后,两个孩子再也没出过错。

    有一只又黑又大的鸟,它喜欢和人说话。以前它常常蹲在孩子旁边的地面上,长久地发出“呱呱”的声音,直到孩子能够跟着它重复为止。它常常浪费一整个上午,呱呱不停地叫着,但是其他的鸟儿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超过几分钟。

    那些鸟儿上午总是很忙。不过到了晚上,它们有更多闲暇,只要两个孩子愿意,它们会一直待在他们的身边和他们聊天。糟糕的是,到了晚上,所有的鸟儿都想同时说话,两个孩子不知道该回应哪一个。休马斯·贝格学会了用口哨吹出鸟儿的叫声,暂时摆脱了困境;但是即便如此,鸟儿说得太快了,他根本跟不上它们。布丽吉德只会用口哨吹一种声音,即短暂、下降的“喔喔”声,为此所有的鸟儿都嘲笑她,试过几次之后,她拒绝再吹口哨。

    两个孩子坐在那里的时候,两只兔子跳到灌木丛处玩耍。它们围着一个圈跑。它们的动作十分迅速且灵敏。有时,它们连续跳过对方六、七次;偶尔用后肢笔直地坐着,用前肢洗脸。

    还有的时候,它们咬起一根草,细嚼慢咽地嚼着,一直假装着那根草是白菜叶和生菜叶的盛宴。两个孩子和兔子玩耍的时候,一头年老却健壮的公山羊过来了,在欧洲蕨中昂首阔步。它是两个孩子的老朋友。

    他很喜欢躺在孩子们身边,任由他们拿着一根尖棍给它的前额挠痒痒。它的前额像岩石那样坚硬,上面的羊毛稀稀疏疏的,像墙上长的草一样,更确切地说,像墙上长的苔藓——像一块垫子而非一片庄稼。它的角又长又锋利,磨得闪亮闪亮的。这一天,这头公山羊脖子上挂着两条花环,一条是用金凤花编出来的,另一条是用雏菊花编出来的。两个小孩都想知道是谁能编出如此精致的花环。他们问公山羊这个问题,但它只是看着他们,没有吭声。两个孩子喜欢盯着这头山羊的眼睛看:大大的,有着最奇怪的浅灰色。

    公山羊的眼睛看起来冷淡而坚定。有时,散发着奇怪而深沉的智慧;有时,有着父亲般慈爱的表情,有时,特别是它朝一侧看的时候,又有着淘气、轻快、大胆、嘲弄、诱人、或骇人的样子;但是它总是看起来勇敢无畏而无忧无虑。

    如公山羊的愿,给它挠过头之后,它站起身来,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树林。孩子们跑着追上来,每人抓牢了一根羊角。山羊在两个孩子间时而漫步,时而用后腿直立,两个孩子在山羊的两侧跳舞,唱几段小鸟的歌和几首零星的老调子,这些老调子是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从仙女那学来的。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戈特-纳-克洛卡-莫拉,但是公山羊没有在这里停下。他们走过了矮精灵的那颗大树,穿过了树篱的缺口处,进入了另一片高低不平的牧场。阳光普照大地,几乎没有风吹动杂乱的野草。远近一片寂静和温暖,让人感到极大的平和与愉快。

    天空中,几缕薄云在一片广袤的蓝色中轻柔地驶过,蓝天白云一望无垠。几只蜜蜂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时不时有一只黄蜂急匆匆地飞过,发出刺耳的声音。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的声音。一切看上去如此和平、天真和安全,这片牧场也许本该是世界的童年,正如晨曦初起一般。

    两个孩子仍然紧握着羊角,山羊十分友好。他们来到这片牧场的边缘,在这里,一条斜坡陡峭地斜向山顶。到处都散布着大块的岩石,岩石上零星点缀着地衣和苔藓,周围长着欧洲蕨和荆豆。岩石的每一个裂缝里都长满了植物,这些植物那短小而有力的根茎紧紧地抓住那点不足半英寸深的土壤,处境令人绝望且充满危险。

    有些岩石受侵蚀太严重,坚固的花岗岩表层碎成了无数片。有一个地方有一面陡峭的石墙,粗糙不堪,磨损严重,从稀疏的植被中凸现出来。公山羊跳着奔向那块石墙。

    墙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洞,覆盖了茂密的灌木丛。山羊挤进灌木丛,消失不见了,两个孩子很好奇,想看看它去了哪里,于是也挤进了灌木丛。

    穿过灌木丛后,他们发现了一个又高又窄的通道。荨麻、蓟和荆豆的刺痛让他们难受不已,他们给双腿挠完痒痒后,走进了这个洞,他们以为这里是山羊在湿冷的晚上过夜的地方。走了几步,他们发现了一个够大的通道。接着他们看到了一束光,转眼间,他们惊讶地看到了潘神和卡伊缇琳·妮·穆拉楚。

    卡伊缇琳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俩,前来欢迎他们。“哦,休马斯·贝格,”她责备地大叫道,“你的脚真脏,为什么不走草多的地方?还有你,布丽吉德,看看你的手,你该为自己感到羞耻。马上到这儿来。”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世界上的每个成年女性都有权给孩子洗手,并给他们食物。这是成年人存在的意义。因此,休马斯·贝格和布丽吉德·贝格服从了卡伊缇琳,让她给自己擦洗。把两个孩子清洗干净以后,卡伊缇琳指着靠着洞穴墙面的几块平坦的石头,命令他们乖乖地坐下;两个孩子照着做了,他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潘神,充满了令人愉快的吸引力和好奇心,和善的小孩总是这样对陌生人。

    潘神本来躺在干草堆起的床上,这时他站起身来,向两个孩子投以同样令人愉快的目光。“牧羊女,”他说,“这两个孩子是谁?”

    “他们是科伊拉-多拉卡松林中两位哲人的孩子。母亲分别是顿-高汀的灰女人和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他们都是听话而可怜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他们。”

    “他们来这做什么?”

    “这个你得问他们本人。”

    潘神笑着看着他们,“你们来这做什么?小朋友。”他说。

    两个孩子用眼神互相询问了一番,看谁来回答,于是休马斯·贝格回答:“我父亲派我们过来找您,先生。他让我们对您说您把卡伊缇琳·妮·穆拉楚从她的家里带走是不对的。”

    布丽吉德·贝格转向卡伊缇琳,“你父亲找了我父亲,他说他不知道你究竟出了什么事。也许你平躺在沟渠里,黑色的乌鸦叼着你身上的肉。”

    “那么,”潘神说,“你父亲说了什么?”

    “他叫我们过来,喊她回家。”

    “小朋友,你爱你的父亲吗?”潘神说。

    布丽吉德·贝格想了一会,“我不知道,先生,”她回答。

    “他根本不在乎我们。”休马斯·贝格插嘴道,“所以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否爱他。”

    “我喜欢卡伊缇琳,”布丽吉德说。

    “我也喜欢你。”

    “我也是。”休马斯说。

    “我也喜欢你们,小朋友。”潘神说。

    “过来,坐在我的身旁,我们来聊天。”

    两个孩子向潘神走过去,坐在他的两旁,他伸出手臂抱着他们。

    “穆拉楚的女儿,”他说,“家里没有给客人的食物吗?”

    “有一块面包、一点山羊奶和一些奶酪。”她回答。

    她起身去拿吃的。

    “我从没吃过奶酪,”休马斯说,“好吃吗?”

    “当然好吃。”潘神回答,“山羊奶做成的奶酪味道很浓,那些生活在户外的人吃了是极好的;那些住在房子里的人吃了就不好,因为这种人没有一点胃口,他们是可怜的生物,我不喜欢他们。”

    “我喜欢吃。”休马斯说。

    “我也是,”潘神说,“所有的好人都喜欢吃,每个饿着的人都是好人,每个不饿的人都是坏人。饿着比有钱强。”

    卡伊缇琳把食物给两个孩子后,坐在他们的面前。

    “我觉得你说得不对,”她说,“我总是觉得饿,饿的感觉从来都不好受。”

    “要是你总是觉得饱,你会更不喜欢饱的感觉,”他回答,“因为饿着,你就还活着;不饿,你就是半死不活。”

    “只有穷人才会饿着肚子,”卡伊缇琳回答,“我父亲很贫困,贫困没给他带来一丁点好处,反而让他从早到晚劳作,一刻都停歇不了。”

    “智者贫困,不好,”潘神说,“愚者富裕,也不好。一个有钱的愚者首先想到的是找个黑暗的房子,藏在里面,在房子里,他能填饱自己的肚子,日复一日,直到他的饥饿感死去,他也比死人好不到哪去。但是有钱的智者会小心翼翼地保留自己的胃口。那些长期富裕或生来富裕的人把大部分时间用在户外活动上,所以他们总是觉得饿,并且很健康。”

    “穷人没时间做智者。”卡伊缇琳说。

    “他们有时间饿着,”潘神说。

    “我对饥饿避之不及。”

    “我父亲是智者,”休马斯·贝格说。

    “你怎么知道的,小男孩?”潘神说。

    “因为他总在说话。”休马斯回答。

    “你总在听吗,我的孩子?”

    “没有,先生,”休马斯说,“他说话的时候,我睡觉。”

    “你真聪明。”潘神说。

    “我也睡觉。”布丽吉德说。

    “你也很聪明,我的孩子。你妈妈说话时你睡觉吗?”

    “哦,不,”她回答,“要是我们睡着了,我妈会掐醒我们,说我们不听话。”

    “我觉得你妈妈是智者,”潘神说,“休马斯·贝格,这世上你最喜欢什么?”

    男孩想了想,回答:“我不知道,先生。”

    潘神也想了会,“我也不知道我最喜欢什么。”他说。

    “这世上你最喜欢什么,牧羊女?”

    卡伊缇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双眼,“我还不知道。”她缓慢地回答。

    “希望诸神庇护你不受知识的伤害。”潘神正色说。

    “为什么这样说?”她回道,“人必须认识一切事物,只有认识了一件事物,我们才知道它是好是坏。”

    “这是知识的开端,”潘神说,“但不是智慧的开端。”

    “什么是智慧的开端?”她说。

    “无忧无虑。”他回答。

    “那什么是智慧的终点?”她说。

    “我不知道。”他回答。

    她顿了一会,询问道:“是不是更加无忧无虑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猛地说。

    “我累了,不想说话了。”说着,他背过脸,躺在床上。

    忧心忡忡的卡伊缇琳把孩子赶到洞口,吻了吻他们,向他们告别。

    “潘神生病了。”男孩沉重地说。

    “我希望他会快点好起来。”女孩低声说。

    “会的,会的。”卡伊缇琳边说边飞快地跑到她的主人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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