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坛子-哲人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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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两个孩子回家后,向哲人报告了他们的所见所闻。哲人向他们详细询问了潘神的长相,他是如何招待他们的,以及他是怎么为自己的恶行辩护的。当哲人发现潘神并没有回复他的口信,他相当恼火。他想说服自己的妻子前去造访,代为传达他对潘神的憎恨和蔑视。但是瘦女人尖酸地反驳道,自己是一个可敬的已婚妇女,已经没了智慧,一点也不想失掉更多的美德,并且一个丈夫决不会做出任何危及自己妻子名声的举动。就算她如此不幸,嫁给了一个蠢货,她的自尊还是幸免于难了。哲人则指出,凭她的年龄、她的容貌,和她的语气,足以让她免遭潘神的魔力甚或谣言。而且,对于米豪尔·麦克穆拉楚的事件,他只是出于科学上的兴趣和帮助他人的善意,全无个人感情。而这居然被他的妻子贬低为那种作丈夫的常常会有的、不怀好意的促狭伎俩。

    只要他们俩都这么在意这些事,事情算是打了个死结。于是哲人决定将这件事呈交给安格斯?奥格,求他庇护麦克穆拉楚一族。他吩咐瘦女人给他烤两个面包,着手安排这趟旅程。

    瘦女人烤好了面包,把它们放在袋子里。第二天一大早,哲人将包裹甩到肩上,踏上了寻访之旅。

    走到松林边上,他拿不准自己朝向哪个方位去,于是稍停了一会。然后,他选择向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方向走去。穿过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应该拜访一下矮精灵,和他们谈谈。但念及米豪尔·麦克穆拉楚以及自己正在为之奔劳的麻烦——这一切都能直接追溯到矮精灵头上——他便对他的邻居冷下了心肠,从紫杉边走过,毫不逗留。他很快走到了那片石楠丛生,凹凸不平的山地,孩子们就是在这儿发现了潘神。他继续向山上攀爬,发现卡伊缇琳?妮?穆拉楚手里拿着一个小罐,正走在前方不远处。一头刚被她挤过奶的母羊正低头吃草。前方卡伊缇琳步履轻盈的模样让哲人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胸中燃烧着正义的怒火,但出于一种不能免俗的好奇心,随即便睁开了双目——这全都是因为那女孩未着寸缕。他一直盯着她,看到她走到树丛后,消失在岩缝里。对女孩和潘神的愤怒控制了他,使他放弃了那条孩子告诉他的直通山顶的路线,向岩缝走去。听到他的脚步声,卡伊缇琳慌忙从岩洞里跑了出来。然而,哲人从她身边挤了过去,鄙夷地唾弃。“荡妇。”他说完后便走进潘神所在的岩洞里。

    他一边走着,一边为自己严苛的态度而懊悔。他说:

    “人类的躯体由血肉和肌腱组合而成,包裹在骨架之外。衣服的首要用途是保护身体免于寒冷,免于雨淋,如果没有危及这一基本前提,它不该被看作道德的标杆。如果一个人不想要被这么保护,谁能对这值得尊重的自由说不呢?高贵不在于服饰,而在于心灵;道德在于行为;美德在于思想——”

    “我常常想,”他走到了潘神面前,继续对潘神说,“衣饰对心灵的影响一定是非常巨大的。它定然是修饰了心灵,而非拓展了心灵,甚或是使之强化,也并非使之活跃。衣饰的存在即刻影响了整个环境。空气这一天然的媒介,仅仅是滤过我们的身体,其轻微的影响完全及不上这无所不在的基本元素所带来的好处。这自然引发了一个问题:衣服是否和我们想象的一样,是非自然的呢?从保护人体免受恶劣天气影响的角度看,我们发现许多生物因由自身内在的驱力,长出某种可以被视为其衣物的外层甲胄。熊、猫、狗、老鼠、羊和海狸,都被毛皮包裹着,所以这些生物不能被视为赤身裸体。螃蟹、蟑螂、蜗牛和贝类,都为自己定制了甲壳质的装备,以至于要看到它们本身的肉体,只能用外力使之暴露出来。类似的,其他生物都给自己提供了某种遮蔽物。因此,穿衣服不是一种艺术,而是一种本能。人赤裸着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能自己长出衣物,却要从各种遥远而随机的来源采集,我们没有理由把这种需要当成一种寻求礼仪的本能。你也会承认,这些想法是重要的反思,在我们触及那宽泛而棘手的主题——道德与不道德行为——之前,值得加以考虑。那么,什么是美德呢——”

    潘神彬彬有礼地听完了上面一席话,忽然打断了哲人。

    “美德,”他说,“是令人愉悦的行为。”

    哲人将这一论断在食指上掂量了一下。

    “那么,什么是邪恶?”他说。

    “邪恶就是,”潘神说,“无视令人愉悦的行为。”

    “如果是这样,”哲人评论,“到目前为止哲学都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

    “正是如此。”潘神说,“哲学的生活方式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因为它暗示着一种无法被遵循的行为标准。即使它可以被遵循,也必将导致贫乏这种滔天大罪。”

    “美德的概念,”哲人带着几许愤慨说,“曾经激励了世界上最高贵的智者。”

    “它并没有激励他们,”潘神回答,“它只是催眠了他们。因此他们把自我压抑当成了美德,把自我牺牲当成了可敬之事,而非它的本来面目——自我毁灭。”

    “确实,”哲人说,“这很有意思,如果这是真的,生命的所有举动都会变得简单多了。”

    “生命本来就很简单,”潘神说,“生命就是生与死,在生死之间饮食、歌舞、结婚生子。”

    “但是这仅仅是物质主义。”哲人喊道。

    “你为什么说‘但是’?”潘神回答。

    “这是赤裸裸的,无药可救的动物性。”哲人继续说道。

    “你想叫它什么都行。”潘神回答。

    “你什么都没有证明。”哲人吼道。

    “可以被感知的东西无需证明。”

    “你遗漏了新事物,”哲人说,“你遗漏了大脑。我相信意识高于物质。思想高于情感。精神高于肉体。”

    “你当然这么认为了。”潘神说着,拿起他的麦秆做的牧笛。

    哲人向出口狂奔而去,一把推开卡伊缇琳。“荡妇。”他尖刻地说,然后冲了出去。

    在崎岖的山道上攀登时,他仍能听见潘神的笛声,召唤着,低诉着,传递着无上的欢乐。

    二

    “卡伊缇琳不值得被拯救。”哲人说,“但我还是要救她。事实上,”他思考了一会,“她不想被拯救,然而,我就是要救她。”

    下山的路上,她的倩影浮现在他的眼前,像古老的雕像一般美丽简洁。他恼火地甩甩头,想要摆脱那幽灵般的幻影,但那幻影却顽固地不肯消散。他想要把精神集中在深刻的哲学箴言上,然而她那扰人的影像总是插入到他和他的思想之间,继而完全抹杀了后者。以至于当他前脚刚声明了一句格言,后脚就忘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这种精神状况对他来说极不寻常,让他困惑不已。

    “精神竟然如此脆弱,”他说,“连一个身影,一个活的几何形体都能从根基上动摇它?”

    他被这个念头吓到了:他意识到文明的殿堂乃是建筑在火山口之上……

    “一个气泡,”他说,“破灭了。一切事物的表象之下乃是混沌和激进的无政府主义,一言以蔽之,是贪婪坚忍的欲望。我们的眼睛告诉我们应该思考什么,而我们的智慧不过是一个感官刺激的目录。”

    他本应沉浸在深深的沮丧中,然而在他的混乱之中,却有一道幸福的清泉汩汩流出,他从孩童时期起就没有感受过如此美妙的快乐。岁月从他肩头轰然落下。他每迈出一步,就放下了一磅重负。他的面容开始动摇,在奔跑之中他发现了一种他不能从思考中获得的愉悦。事实上,他觉得思考与之相比大为逊色。所以,说他无法思考并不准确,他只是不想思考而已。精神的全部重要性和权威性似乎正在消退,原本只属于肉体的行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惊讶地看到山峦和村庄沐浴在阳光里。篱笆上的一只鸟攫住了他的心神——鸟喙、头、腿,还有那沿着风的弧度逐渐变细的宽大翅膀——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一只鸟。下一分钟,它振翅飞去,他甚至能够模仿出它尖锐的鸣叫。在蜿蜒的山路上,他每踏出一步,景色便随之变化,发现并观察到这一点使他近乎狂喜。一座陡峭的山崛起在路中央,然后融化成了一片倾斜的草地,直滚到村庄里去;之后轻松安闲地攀爬而上,重又变成山峰。在另一边,一丛树木友好地一起轻轻点头。远处有一棵独自生长的大树,枝繁叶茂,洁净美丽,对美好的独处感到怡然自得。一丛灌木低低地蹲伏在地上,仿佛它就要跳起来,追着兔子大笑大叫着穿过草地。到处都是大片的阳光,而影子的深井也无处不在;说不上来何者更加美丽。阳光!啊,它的荣光,它的美好和勇气,它的照耀多么无边无际,毫不吝惜,毫不在意。他看见太阳那无法计数的慷慨,自己也为之感到光荣,就好像是他自己掷洒了这慷慨的赠予。难道不是他吗?难道阳光没有从他的头上流泻而下,没有从他的指尖获得生机?真真切切地,他心里的快乐膨胀出来,超越了宇宙。思想!啊!这可爱的东西!但是动作!感情!这些才是现实。去感受,去做,去欢天喜地地大步向前奔去,高唱这壮美生活的赞美诗!

    过了一会,他觉得饿了。他伸手到包裹里掰下一块蛋糕,开始寻找一处适于进餐的地方。路边有一口井,那是一个聚满了水的小角落。井上方盖着一块粗糙的石头,浓密安静的灌木在井周围的三面环绕着,几乎完全阻挡了人们的视线。他本来都不会注意到这口井,只是有一条两掌宽的小溪若隐若现地从井里流出来,流向田野里,暴露了它的存在。他在井边坐下,用手舀水,觉得水很好喝。

    他正吃着蛋糕,不远处有声音传来。不一会,一个女人出现在山路上,拎着一只水罐要过来汲水。

    她是一个大块头的女人,模样却很清秀。她走路的样子活像是那种一生顺遂、无忧无虑的人。当她发现哲人坐在井边,她惊讶地停了一会,然后带着快活的微笑走上前来。

    “早安,先生。”她说。

    “早安,女士。”哲人回礼。“在我旁边坐会儿,吃块蛋糕吧。”

    “当然,太好了。”女人说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哲人掰了一大块蛋糕给她,她吃了一点。

    “这蛋糕有种特别的味道。”她说,“是谁做的?”

    “我的妻子。”他答道。

    “哇哦!”她打量着他,说,“你知道吗,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已婚的人。”

    “不像吗?”哲人说。

    “一点也不像。一个已婚的男人看起来安逸沉稳:他看起来像是完成品,如果你懂我的意思。而一个单身汉看起来浮躁又滑稽,他总想到处跑,到处看。我总能分辨出来已婚和未婚的男人。”

    “你怎么分辨呢?”哲人说。

    “很简单,”她点点头,说,“从他们看女人的方式。一个已婚男人会安安静静地看着你,好像他完全了解你。对女人来说,他身上没有什么奇异之处。但一个单身汉会尖锐地看着你,忽而移开视线忽而又看回来。这样你就知道,他正在琢磨你,不知道你在怎么想他。所以他们总是奇异的,而这就是为什么女人喜欢他们。”

    “为什么!”哲人惊奇地说,“女人喜欢单身汉胜过已婚男人?”

    “当然了,”她由衷地回答,“如果有个单身汉在路左边,女人们绝不会看一眼路右边的已婚男人。”

    “这件事,”哲人说,“非常有趣。”

    “奇怪的是,”她继续说,“我在路上看到你时,我对自己说,‘这人是个单身汉。’你结婚多久了?”

    “我不知道,”哲人说,“大概有十年了吧。”

    “你有几个孩子,先生?”

    “两个,”他答道,紧接着就纠正了自己,“不,我只有一个孩子。”

    “另一个夭折了吗?”

    “我从来只有一个孩子。”

    “结婚十年了,只有一个孩子,”她说,“为什么呢?亲爱的,你根本就不算已婚。你过去都做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不会跟你讲我那些活着的和死去的孩子。但是我要说,不管结婚与否,你都是个单身汉。一看见你我就知道了。你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是个很瘦的女人。”哲人咬了一口他的蛋糕,喊道。

    “她现在还是这样吗?”

    “还有,”哲人接着说,“我跟你聊天是因为你是个胖女人。”

    “我不胖。”她愤怒地反驳。

    “你胖,”哲人坚持,“而这正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啊,如果你是这个意思——”她咯咯笑了。

    “我认为,”他爱慕地看着她,继续说,“女人就应该胖。”

    “实话告诉你,”她热切地说,“我也这么认为。我从没见过一个不刻薄的瘦女人,也从没见过一个不蠢的胖男人。胖女人和瘦男人才是自然的。”她说。

    “正是如此。”他说完便俯身过去,亲吻她的眼睛。

    “啊,你这混蛋!”女人边说着边伸手推他。

    哲人窘迫地缩回来。“请原谅我,”他说,“如果我玷污了你的美德——”

    “这是已婚男人的台词,”她匆匆站起来,说道,“现在我知道你是了。但你身体里还是有许多单身汉的成分。愿上帝帮助你!现在我要回家了。”说完,她将水罐放到井里装满水,转身离开。

    “或许,”哲人说,“我应该等你丈夫回家,为我所做的对不起他的事寻求他的原谅。”

    女人转过来面对着他,眼睛睁得像盘子一样大。

    “你说什么?”她说,“如果你敢的话,跟着我,我要放一条狗来咬你。我一定会这么做的。”她恶狠狠地大步向家走去。

    犹豫了一会,哲人选择继续走他穿越山岭的老路。

    天色已晚,他在山间跋涉时,周围环境里幸福的宁静再度溜进他的心,安抚了他关于胖女人的记忆——有那么一会,她不再是一段愉悦有趣的回忆。他不在深思,只是肤浅地运转着他的头脑,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吻一个陌生女人。他对自己说,这样的行为是错误的。但是这一判定不过是长期习惯于分辨对错的头脑的自动反应,因为,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向自己担保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没什么要紧的。他的观念正在经历一种有趣的转变。正确和错误发生碰撞,紧密融合,最终几乎无法拆分。和错误相连的污名似乎同它的重要性不成比例,而正确也完全配不上与之相伴的赞誉。是否任何邪恶加之生命的短期甚至是长期效果,都会立刻被转化成美德所带来的均等影响?然而这些微小的反思只困扰了他一小会。他不想搞任何内省式的发掘。感觉良好本身就已经足够了。为什么思考于我们这么明显、这么引人注目呢?要不是出了问题,我们不会意识到我们有消化或是循环器官,自此之后,对它们的认知便折磨着我们。健康大脑的劳作就不能同样程度地隐秘而又同样能干吗?我们为什么必须大声思考,努力从三段论走到结论,谨慎对待我们的结论,怀疑我们的假设?思考,因为我们能意识到它,所以它仅仅是一种疾病。健康的精神应该宣扬它的信念而非它的劳作。我们的耳朵不该听到它疑惑时发出的喧嚣,也不应被迫倾听我们永远为之困扰的利弊之辨。

    道路像缎带般在山间蜿蜒。道路的两旁是篱笆和灌木——矮小坚硬的树木把叶子紧攥在自己手中,激得风要从这紧握的手里夺取叶片。山脉升起又下沉,高高地笼罩在每一片风景之上。这时,溪流下落的叮咚声打破了静谧。远处有一只牛哞哞直叫,传出悠长低沉的单调音节。远处还传来一只山羊颤动的叫声,不知从何处来,又飘向何处。周围弥漫着各种各样带着小翅膀的生灵发出的嗡嗡声,不过大体上是一片宁静。上山时,哲人顺着坡度前倾,猛力蹬地,几乎像一头公牛一样带着对克敌制胜力量的骄傲喷出鼻息。下山的时候,他背着手,任自己的双腿肆意撒欢。难道它们不知道自己的任务吗?——祝它们好运,然后走吧!

    走着走着,他看见一位老妇人在前面蹒跚而行。她拄着一根拐杖,双手因为风湿又红又肿。她那看不出形状的靴子里有石子硌脚,硌得她步履蹒跚。她鹑衣百结,身上披着你所能想见的最破烂的碎布,而那些一度搭在她身体上的破布错综复杂地结在一起,再也没办法从身上脱下来。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嘟囔个不停,这让她的嘴看起来像印度橡胶一样不息地呶来呶去。

    哲人很快就赶上了她。

    “早上好,女士。”他说。

    但是老妇人没有听到:她似乎正专心感受着靴子里的石子给她带来的疼痛。

    “早上好,女士。”哲人又说了一遍。

    这次她听见了,并且回答了他。她昏花的老眼慢慢望向了他的方向——“早上好,先生。”她说。哲人觉得她苍老的面容看起来非常和蔼。

    “你有什么麻烦吗,女士?”他说。

    “我的靴子,先生。”她答道,“它们满是石子,我几乎没法迈步,愿上帝帮助我!”

    “你为什么不把它们倒出来呢?”

    “啊,当然,我本来可以的。但是先生,靴子上全是洞,如果我把石子倒出来,不出两步,靴子里就会有更多的石子。一个老太婆不能总是走走停停。愿上帝帮助她!”

    路边有一座小房子。老妇人看到它的时候,稍微振作了一点。

    “你认识住在房子里的人吗?“哲人说。

    “不认识。”她答道,“但是这真是栋漂亮的房子,窗户明净,门环闪光,连烟囱里的烟都——我在想如果我恳求女主人给我一杯茶的话,她会不会给我——我这穷苦的老婆子,拄着一根拐杖在路上挪!或者给我一点肉,或者一个蛋。”

    “你可以去试试。”哲人温和地建议。

    “或许我真的会。”她在房子外边坐下,哲人也跟着坐下了。

    一只小狗从房子里跑出来,小心地凑近他们。它心怀善意,但它也早已经发现,友善的接近有时候会被冷漠地对待。这一点表现在,它接近的时候,半信半疑地摇着尾巴,低声下气地在地上打起滚来。很快地,小狗发现这儿没有恶意。它向着老妇人小跑过去,毫不迟疑地跳到她的膝上。

    老妇人冲着小狗咧嘴笑了——

    “啊,你这小家伙!”她说。她把手指给它咬。快乐的小狗在她瘦骨嶙峋的手指上磨牙,然后和老妇人胸口耷拉下的一块破布开始了一场模拟战斗。它带着愉悦的兴奋感对着布又吼又叫,老妇人只是抱着它,爱怜地抚摸。

    对面房子的门迅速打开了,一个满脸冻疮的女人走了出来。

    “放下那只狗。”她说。

    老妇人谦卑地对她露齿而笑。

    “遵命,夫人。我不会伤害这只小狗的,这小家伙!”

    “把狗放下来,”女人说,“做你自己的事——你这种人就应该被抓起来。”

    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出现在她后面。老妇人对着他笑得更谦卑了。

    “让我在这坐一会,和小狗玩玩吧,”她说,“路上挺冷清的——”

    男人迈步向前,一把抓住小狗的后颈拎了起来。小狗挂在他的大拇指与其余四指之间,尾巴卷在腿间,眼睛惊讶地睁得溜圆。

    “你给我滚蛋,老婊子!”男人可怖地说。

    老妇人痛苦地站起来,重又用脚支撑起身体全部的重量。她蹒跚地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哭了起来。

    哲人也站了起来。他非常愤怒,但是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一种异样的无力感阻止了他上前干预。当他们继续前行,他的旅伴又开始抱怨,更多地是对自己而不是对他——

    “啊,愿上帝与我同在。”她说,“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子,世界如此之大,却没有一处栖身之地,没有一个邻居……我希望我可以有杯茶,好想。我向上帝祈求我能有杯茶……我坐在我的小屋里,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碟子里是黄油,茶杯里是浓浓的红茶,我往里面倒奶油。或许,我也会告诉孩子不要浪费糖,那些小家伙!他说他今天要去大场子割草,要不就是那头红色的母牛要下仔,那可怜的东西!如果男孩们去上学了,谁给萝卜除草——我坐着喝我的浓茶,告诉他那只游荡的老母鸡蹲在哪儿……啊,愿上帝与我同在!一个老东西拄着拐杖,在路上摇摇晃晃。我希望我可以变回一个年轻女孩,真想。那么他就会向我献殷勤,他会说我真是一个好女孩,除了我的爱,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幸福安宁。——啊,他就是这样的人,一定的,那种,好男人……索卡·莱利想要勾引他离开我;有着大胆眼神的凯特·芬尼根在教堂里盯着他;他跟我说,跟我比起来,她们俩就只是一对老母山羊……然后我会和他结婚,跟我的男人回到我的小房子里——啊,愿上帝与我同在!他会吻我,会笑,会吓唬我。啊,那种男人,有着温柔的眼睛,温和的声音,会讲笑话会大笑,会思考世界还有我的全部——唉,真的……邻居会在晚上拜访我们,坐在火炉旁,指点江山,侃侃法国、俄国、以及其他一些奇怪的地方。他引领着谈话的方向,像个学问人一样。他们都听他讲话,互相点头,对他的博学感到惊讶。或者,邻居们会唱歌,他会让我唱爱尔兰民谣,为我骄傲……啊,那时,愿上帝与我同在,一个孤单的拄着拐杖的老东西,阳光照进她的眼睛,让她口渴不已——我希望有杯茶,好想。我向上帝许愿能有杯茶和一点肉……或者一个鸡蛋。一个顶呱呱的新鲜鸡蛋,麻花鸡下的,这家伙过去给我带来了多少麻烦!……我有过十六只母鸡,它们都会下蛋,真的。

    ……是这个奇怪的世界,这奇怪的世界——天有不测风云……啊,愿上帝与我同在!我希望靴子里没有石子,真的好想。我向上帝许愿能有一杯茶和一个新鲜鸡蛋。啊,荣耀归于我主,我的老腿日渐无力。希望有一天——当他在房子里的时候——我可以在房子里呆一整天,打扫卫生,喂鸡喂猪,然后舞至深夜:他也会为我骄傲……”

    老妇人拐上了一条蜿蜒的小路,继续自言自语。哲人长久地目送她。她的离开让哲人感到心情舒畅。他大步向前,抹去了心中她悲惨的形象。不一会,他又高兴起来了。太阳仍在照耀,鸟儿在他身边飞翔,前方宽广的山坡在快乐地微笑。

    一条小路成直角相交插入了他的道路。当他走近时,他听到一阵嘈杂声,是一大群人前行发出的声音——有脚步声,有车轮滚动时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有不停歇的低低的说话声。不一会,他就和小路平齐了。他看到一辆驴车,满载着锅碗瓢盆,旁边走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正在一起大声地谈话,声音非常刺耳。驴子拖着车沿着路走,无需任何协助,也不需要人给它指示方向。只要有路,它就一直走:如果它碰到十字路口,它就右转;如果有人说“吁”,它就停下;如果说“驾”,它就后退;如果说“对”,它就继续。这就是生活,如果有人质疑这一点,就会被棍棒、靴子、或是石头打;如果有人继续这么走,什么也不会发生,这就是幸福。

    哲人跟这支队伍打招呼。

    “愿上帝与你们同在。”他说。

    “愿上帝和圣母玛丽与你同在。”男人甲说。

    “愿上帝、圣母玛丽、和圣帕特里克[1]与你同在。”男人乙说。

    “愿上帝、圣母玛丽、圣帕特里克、还有布瑞吉特[2]与你同在。”女人说。

    那头驴子却一声不吭。因为“吁”没有在对话中出现,所以它知道这不关它的事,向右转进入了新路,继续它的旅程。

    “你去哪儿,陌生人?”男人甲说。

    “我要去拜访安格斯·奥格。”哲人说。

    男人瞥了他一眼。

    “好吧,”他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奇怪的故事了。听着,”他招呼他的同伴,“这个人在找安格斯·奥格。”

    另外两个人靠得近些了。

    “你想向安格斯·奥格祈求什么,亲爱的先生?”女人说。

    “啊,”哲人说,“这是一个特殊事件,家庭事务。”

    几个人之间出现了数分钟的沉默。他们全都跟在驴车后面一步步往前走着。

    “你怎么知道到哪去找他?”男人甲又说,“你是不是从一本旧书上或是一块刻了字的石头上得知了他的所在之处?”

    “你是不是找到了阿莫金[3]或是奥西恩[4]在沼泽里写的诗,而且它从头到尾都是符号?”男人乙说。

    “不,”哲人说,“这样是不能找到神的。你要做的是,从屋里走出来,沿着任意一个方向一直走,把影子抛在身后,只要你是朝着山走的就好,因为神不会待在村庄或是平原上,他们只在高处;之后,如果神想要见你,你就会径直走向他的城堡,就好像你知道它在哪儿一样,因为他会用空气之线引导你,那线从他的所在一直延伸到你这儿。如果他不想见你,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不管你走一年或是二十年都是一样。”

    “你怎么知道他想不想见你?”男人乙问。

    “他为什么不想呢?”哲人说。

    “或许,亲爱的先生,”女人说,“你是那种圣洁到让天神喜爱的人。”

    “我为什么需要是那样的人呢?”哲人说,“神喜爱人,不在于圣洁与否,只要为人正派就行。”

    “好了,够了,我们扯了好多这些鬼话了。”男人甲说,“你包里有什么,陌生人?”

    “什么也没有,”哲人说,“只有一块半蛋糕,是为我的旅行准备的。”

    “给我一点你的蛋糕吧,亲爱的先生,”女人说,“每个人的蛋糕我都想尝尝。”

    “当然没问题,非常欢迎。”哲人说。

    “你分给她的时候,或许你也能分我们一些,”男人乙说,“她不是世界上唯一觉得饿的人。”

    “为什么不呢?”哲人说着,便开始分蛋糕。

    “那边有水,”男人甲说,“可以让蛋糕湿润一些——吁,你这混蛋。”他朝驴子怒吼道,驴子立刻一动不动了。

    沿着路缘,一堵墙边上生有一小撮稀稀疏疏的草,驴子慢慢地向着草移动过去。

    “驾,你这畜生。”男人吼道,驴子立刻走起来,但是它走着走着渐渐向草靠了过去。男人甲从车里拿出了一个马口铁罐,攀上了那堵矮墙去取水。在他离开之前,他踢了驴鼻子三脚,但是驴子一声不吭。它只是静静地走着,径直走到了草边。男人爬墙的时候,驴子开始吃草。草里有一只蜘蛛蹲坐在一块热石头上。它有一个小身子和长长的腿,在那儿无所事事。

    “有人踢过你的鼻子吗?”驴子问它。

    “唉,有啊,”蜘蛛说,“你和你的同伴,总是踩在我身上,或是躺在我身上,要不就是用轮子碾我。”

    “好吧,你为什么不在墙上呆着呢?”驴子说。

    “当然不,我老婆在上面。”蜘蛛回答。

    “这有什么不好的吗?”驴子说。

    “她会吃了我,”蜘蛛说,“并且,不管怎样,墙上的竞争是有致命危险的,那儿的苍蝇每过一个季度都变得更聪明也更胆小。你有老婆吗,现在?”

    “我没有,”驴说,“我希望我有。”

    “你一开始会喜欢老婆,”蜘蛛说,“之后你就会恨她。”

    “如果我喜欢过她一回,我就有可能喜欢她第二回。”驴子回答。

    “单身汉才会这么说,”蜘蛛说,“无所谓了,我们总是不能戒绝女色。”说完,它开始移动它全部的腿,向墙的方向爬去。“你只会死一次。”他说。

    “如果你的老婆是头驴,它就不会吃了你。”驴说。

    “那么她会做点别的。”蜘蛛回答,然后爬到了墙上。

    男人甲带着一罐水回来了。他们坐在草上,吃着蛋糕,喝着水。女人自始至终都盯着哲人。

    “亲爱的先生”,她说,“我想你在一个对的时刻遇到了我们。”

    另外两个男人笔挺地坐了起来,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同样关切地注视着女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哲人说。

    “我们一路上都在争论一个问题,而即使我们从现在争论到世界末日那天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还真是一个大问题。它是关于宿命论或者意识的起源吗?”

    “不是,是这两个男人我该嫁谁。”

    “这并不是一个大问题。”哲人说。

    “不是吗?”女人说,“我们七天六夜都只谈论这一个问题,这就是一个大问题,不然我想知道什么才是。”

    “哪儿有问题,女士?”哲人说。

    “问题在于,”她回答说,“我不能决定我应该选谁,因为我不分轩轾地喜欢他们两个,如果我选了一个,就必须也选择另一个。”

    “情况真棘手。”哲人说。

    “就是很棘手,”女人说,“这麻烦搞得我又恶心又愧疚。”

    “那你为什么说我出现在一个恰当的时刻呢?”

    “因为,亲爱的先生,一个女人需要在两个男人之间选择,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这两个男人总是像兄弟一样,你都不知道她们谁是谁:这两个男人间的区别不比两只野兔之间的区别更多。但是,如果有三个男人可以选,那就完全没问题了。所以我说我今晚应该嫁给你,而不是别人——你们俩安静地坐在你们的位子上吧,我告诉了你们我将要怎么做,而这就是问题的终结。”

    “我向你保证,”男人甲说,“能让争论结束,问题得到解决,我和你一样高兴。”

    “我曾经困惑的是,”男人乙说,“这整场争论,以及关于它的方方面面。你就不会说些别的,除了——‘或许我应该或许我不应该’,‘这是对的那也是对的’,‘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他’——我今晚终于能安睡了。”

    哲人不知所措了。

    “你不能嫁给我,女士。”他说,“因为我已经结婚了。”

    女人愤怒地转向他。

    “现在不要让我在面对任何争论了,”她说,“因为我受不了了。”

    男人甲凶狠地看着哲人,然后向他的同伴示意。

    “给他的下巴来一拳头。”他说。

    男人乙正准备这么干,女人愤怒地制止了他。

    “收起你的拳头,”她说,“不然你的状况会更糟。我完全有能力保护我的丈夫。”她靠近了些,坐在男人们和哲人之间。

    这一刻,哲人突然感到蛋糕食之无味。他把剩下的蛋糕包起来,放回包里。他们全都静静地坐着,看着自己的脚,根据他人的个性相互揣摩。哲人的头脑本来因为过去一天的经历停止了运转,却因现在的新情况开始轻轻地波动了,然而没得出什么成果。他心中生出一种可怕却并不难受的激情。某种期待像闪电一样传遍了他的意识,加速了他的脉搏。他的血液急速地奔涌,上百种印象飞快地呈现在他眼前又被记录下来,他的大脑皮层活动那么剧烈,以至于他都意识不到他根本无法思考,只是看着,感受着。

    男人甲站了起来。

    “天要晚了。”他说,“如果我们想找个好地方睡觉的话,我们最好继续走。对了,你这个恶棍。”他冲驴子吼道。驴连头都没有抬离草地,就开始移动了。两个男人一左一右走在车两旁,女人和哲人跟在尾板后面。

    “如果你觉得累了,或者别的地方有些什么不舒服,亲爱的先生,”女人说,“你可以到这小车里坐着,谁也不会说你什么。我看得出来,你不怎么出远门。”

    “我完全没有旅行经验,女士。”他回答,“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如果不是为了安格斯·奥格,我根本不会踏出家门一步。”

    “别想着安格斯·奥格了,亲爱的。”她回答,“我们的爱不能让神知道。他或许会对我们降下诅咒,将我们沉到地里,或是像烧一把稻草一样烧掉我们。安于现状吧,我说,因为要是世上有一个全知的女人,那就是我;只要你跟我说你的困扰,我就能告诉你解决方法,和安格斯能告诉你的一样好,说不定还更好。”

    “有意思,”哲人说,“你最了解什么?”

    “如果你问那两个走在驴子边上的男人,他们会告诉你,在他们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给了他们种种帮助。没有路的时候,我给他们指路;没有食物的时候,我给他们吃的;他们输光了的时候,我把钱放到他们手里。这就是他们想娶我的原因。”

    “你管这种事叫智慧?”哲人说。

    “为什么不呢?”她说,“难道不是只有智者才能走遍世界却从不害怕,在饥饿的时候却能喂饱自己?”

    “我觉得是,”他回答,“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智慧?”

    “我现在没法确定,”他回答,“但是我认为智慧是超脱世俗,无关饥饱,不生活在尘世上,只生活在自己的心里,正因世界是残暴的,你必须使自己高于外物而非让外物凌驾于你之上。我们不能做彼此的奴隶,我们也不能变成柴米油盐的奴隶。那不过是生存问题。如果饥饿可以在每个转角喊‘停’,而每日的旅程只是一次睡眠与下一次睡眠之间的距离,生活就没有任何尊严。生命是一场奴役,人的本性用食欲和疲倦之鞭驱使我们;但是,当一个奴隶反叛之时,他就不再是奴隶。我们若因饥饿而死,也能含笑而去。我相信,天性像我们一样活跃,她也像我们害怕她一样害怕我们。请注意,人类早已对天性宣战,并且我们终将获胜。她还不知道她掌控的地质年代已经时日无多。当她沿着反抗最小的路线嗒嗒小跑时,我们正疾速远征,直至我们找到她。然后,作为一个女性,当遇到挑战时,她注定会屈服。”

    “高论,”女人说,“但是愚蠢透顶。除非女人们得到了她们想要的,否则绝不会让步。到那时候,让步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你必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亲爱的,不管你喜不喜欢。相信我,除了喂饱自己,没什么可以算得上是智慧,因为如果你足够饿,饥饿会把你变成一只野兔。真的,现在像一个好男人一样听听劝吧。天性不过是一个名词,有学问的人发明了它,用它来进行讨论。粘土、神明、人类已经像朋友一样要好了。”

    太阳下山很久了,灰色的夜幕覆盖了大地,隐藏了山峰,在零散的灌木和丛丛石楠周围投下阴影。

    “我知道往山上去有个地方可以让我们过夜,”她说,“路的拐角处有一个小酒馆,我们在那可以搞到所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随着“吁”的一声,驴子停了下来,一个男人把挽具从它身上卸下。给它解除挽具以后,男人踢了它两脚:“滚吧,恶棍,看你能不能找到吃的。”他吼道。驴小跑了几步,四处探寻,总算找到了些草。它啃啊啃,直到吃够了才回来躺到墙根下面。它躺在那,盯着一个方向看了许久,最后垂下头睡了。睡觉的时候,它把一只耳朵竖起来,让另一只耷拉着;过了二十分钟再换过来。它这么折腾了一整晚。如果它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不会奇怪于它为自己放哨,但它在这世上只拥有自己的皮和骨,没人会想偷这个。

    一个男人从车里拿出了一个长长的瓶子,携着它向山上走去。另一个男人取出了一个锡桶,上面满是撞出来的豁口。他捡了几块泥煤和木头,放在桶里。不一会,他就有了很好的一炉火。他们在火上烧开了一锅水,女人切了一大块培根搁在锅里。从车里的某个地方,她取出来八个鸡蛋,一条被压扁了的面包,一些冷了的煮土豆,然后她把自己的围裙铺在地下,把所有这些东西摆在围裙上。

    那个男人回来了,带着装满了波特啤酒[5]的瓶子。他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放好酒瓶。之后他们把车卸空,抬到矮墙上。车被侧翻过来,拽到火旁边,这样,他们就可以坐在车里吃他们的晚餐了。吃过晚饭,大家点上了烟斗,连那女人也不例外。波特啤酒被拿出来,他们依次从瓶里喝酒,抽烟,谈天。

    那晚无星无月,火焰的边缘压着浓重的墨色。那黑暗是那么冷,那么空无,任谁也不想多看一眼。聊天时,他们的眼睛都盯着红色的火焰或者烟斗里升起的烟雾——它在黑暗里袅袅飘散,然后突然消逝如闪电一般。

    “我在想,”男人甲说,“到底是什么让你决定嫁给他而不是我或我的伙伴。我们俩可是年轻力壮,而他已经上了年纪。愿上帝帮助他!”

    “啊,就是,”男人乙说,“他的头发像獾一样灰,瘦得皮包骨。”

    “你们有权这么问。”她说,“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我不嫁给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你们只是一对补锅匠,东奔西走,对美好的事物一无所知;而他在路上寻找新异脱俗的奇遇。况且女人就想嫁比他的岁数还大一倍的男人。你们俩什么时候才会决定在大白天出门寻找一个神呢?你们什么时候才会不在乎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不在乎自己去向何方?”

    “我想的是,”男人乙说,“如果你不去骚扰神袛,他们也不会干涉你。他们轻轻松松就能做好他们应该做的事。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能祈求神明,去干预他们至高无上的事务呢?”

    “我一直都猜测你是个懦夫,”她说,“现在我确认了这一点。”她重又向着哲人——“把靴子脱下来吧,亲爱的先生,让你自己舒舒服服地歇息。我会在车里给你铺一张软床。”

    为了脱下自己的靴子,哲人必须站起来,因为在车里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没有活动的空间。他向火堆外围走了几步,脱下了他的靴子。他能够看到女人正在车里抻开麻布袋子和布匹,两个男人在静静地抽着烟,把啤酒瓶传来传去。哲人他只穿着长筒袜,向火堆外围又退了一步。再瞥一眼,他转身离去,静静地走进黑暗中。不一会,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大喊,然后是好几声,再然后变作一阵哀愁的低语。最终,他孤身独立在他所见过的最深重的黑暗里。

    他穿上了靴子,继续前行。他完全不知道路在哪里,每跌跌撞撞地踏出一步,不是踩到了一小片石楠,就是多刺的金雀花。地面坑坑洼洼,老有出人意料的土墩和深坑:到处是积水,甚至能淹到他的脚踝。天和地混为一体,只余黑色的空无和微弱的风。还有险恶的寂静,似乎一路上都在监听。在寂静之外,一阵雷鸣般的大笑突然爆发又停止,留下他一个人惊骇地僵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无里。

    山路越来越陡峭了,路上布满了石块。他甚至看不清眼前一英寸的距离,所以他像盲人一样,伸着手摸索,痛苦地跌跌撞撞。过了一阵子,他几乎要因为寒冷和疲倦虚脱了,但是他不敢在任何地方坐下;如此的浓重的黑暗震慑了他,而那种覆灭性的、狡诈的寂静也同样可怕。

    最后,走了很久很久以后,他看到了一星摇曳的微光。他冲着它直奔过去,穿过丛丛石楠,越过石堆和超泽。当他走近了,他发现那是一把粗枝扎成的火炬,火苗在风中摇摆。那火炬被一道铁箍固定在花岗岩的高崖上。在火炬的一边,石头上有一个黢黑的入口。他说:“我要进去,睡到天亮为止。”于是他走了进去。过了一小段,岩洞向右转个弯,出现了另一支火炬。转过这个拐角之后,他被眼前所见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呆立了片刻,然后捂住脸,跪拜在地上。

    [1]圣帕特里克,5世纪时爱尔兰的基督教传教士与主教,他将基督教信仰带到爱尔兰。(译注)

    [2]布瑞吉特,爱尔兰女神,司诗歌、锻造、医药、艺术、手工等等。(译注)

    [3]阿莫金在公元前1530年从古西班牙海岸来到爱尔兰的伟大诗人,登陆时他吟诵的一首诗,流传至今。(译注)

    [4] 奥西恩传说中公元3世纪盖尔族的英雄和吟游诗人。奥西恩在诗歌和小说上形成了奥西恩风格,其作品在爱尔兰和苏格兰流行了几个世纪。(译注)

    [5] 波特啤酒一种深色的啤酒,源自于18世纪英国伦敦地区。它是由棕色爱尔啤酒改良而来,以烤过的麦芽发酵而成。它广受河上及街道搬运工的欢迎,因此得名。(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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