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坛子-哲人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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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地球与其上活动的生物,何者更加重要?这个问题的提出纯粹出自智力上的傲慢,因为生命并无轻重之分。事物仅因其存在而重要,存在是同等伟大的成就。如果我们的生命是由外界安排的,这样关于地位的问题尚有其意义,但生命往往源自内在,并因我们自身的喜好、追求和主要活动而修改并扩展。从外在,我们得到来自空间和寂静的花粉以及提神养分——这就够了。或许我们会问,地球不仅仅是我们人类意识的延伸吗,抑或我们这些活动的生物只是地球直觉的投射?但这些事项不足以保留作一片田野,供思想在其中欢快地嬉戏,如聪明的羔羊一般。要是思想只是继续嬉戏,而非先为直觉充当代理人、死守职位,之后又充当全能者的顾问和批评家的话,一切都该很好。每个事物都有两个名字,有其二重性。男人的思想面向世界时是哲学,而在提尔诺格,它的名字就是错觉。女性的思想在地球上被称作社会主义,而对永恒而言则是幻觉。这是因为,思想从未结合过,只有自发的雌雄同体的念头进行自我繁殖。它们轮流执掌权柄,实施严酷的统治。对世界来说,思想的这一体系因为连贯不断,而被称作逻辑,但是永恒将它书写到错误之书里,录作机械主义:生命大可不必是连贯的,而可以是爆发的、多变的,若非如此,它就是一个镣铐加身的怯弱奴隶。

    理性取代了正义的管理权是生命的重大麻烦之一。仅仅稍受验证,理性就夺得了它主人的皇冠和权杖。然而,这悄无声息的篡位被记录了下来,明辨是非的思想知晓窃位的律法与流亡的国王之间存在的鸿沟。以同样的方式,这冷酷的恶魔假扮谦卑,进一步去侍奉宗教,并利用狡诈和暴力篡夺了她的王座;但是心灵的纯真毕竟逃离了神学的幽灵,在那闪光的永恒女神面前迷醉地舞蹈。经国之才,那温柔的牧羊人,也被剥夺了他的牧羊杖和铃铛,游荡在未知的荒野里。与此同时,理性坐在政治的旗帜下,对着一个智力上的混乱咆哮。

    正义是公平的维护者。该隐之血[1]必会哭号。那呼声并非发自复仇者的嘴唇,而是出自受到侵害的地球本身。地球曾经要求,她意识上的不协调必须得到平抚,因此,所有的正义都是一种调解。受害的意识完全有权呼吁帮助,却无权呼吁惩处;只有胆怯的、自我中心的智力才会寻求后者。在智力眼中,地球既是它的发源之地,也是它所鄙夷的最终归宿。因此,自我中心、善妒、背叛生命的理性比天赐怪异力量的任何其他表现形式都更为不公,也更加胆怯——它的怪异正如老话所说:“曲折的道路是天才之路”。自然赐予她的所有造物以无限制的自由去成就或失败,这一过程因竞争欲而加剧;只有理性,她的秩序之恶魔,无法导向任何一个结局。地球曾因为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剪去了理性的羽翼。或许是无限制的智力将通过禁锢她所有的感觉器官,危及到她自身本能的感知,又或许是它会因为不断致力于创造性的竞争而令她恼怒。

    因此,这就可以理解,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矮精灵做出以下将被记载的事情时,不是出于低俗的复仇快感,仅仅是想要重建他们生存的节奏——这一点对地球有着切身的重要性。对于生命而言,报复是已知的最邪恶的激情。它导致了法律的产生,这让智慧在实现它的抱负——掌控世界——的路途上踏出了第一步。对于地球来说,一个矮精灵比一个首相或是一个股票经纪人更可贵,因为矮精灵跳舞作乐,而一个首相对于这些自然的美德一无所知——因此,对矮精灵的伤害让地球备受折磨,正义成了一种强制且重要的需求。

    一群没有金坛子的矮精灵是一个忧愁惨淡的群体。他们当然有权寻求同情和帮助以找回如此重要的财宝。但是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矮精灵的寻回财产的方式必然在他们的记忆里永久烙下耻辱的印记。他们最好记住,他们被巧妙而残忍地设计,陷入了困境。丢的不仅仅是金子,更是保护埋金之地的集体荣誉。而因为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属于爱尔兰最有权势的仙女族群,他们的仇敌一家却免受他们积极且正义的报复。在这样的情况下,危险的同盟结成了,并且,史上头一次,精灵向资产阶级寻求帮助。

    他们并不情愿那么做,正义也必须记下这一事实。他们做那些事的时候正怒火中烧,而愤怒带来了理智和直觉上双重的盲目。那不是能防止人看到外在的有益的盲目,而是一种绝望的黑暗;它掩盖了内在,使夫妇般熟稔的心和大脑相互躲藏。然而,即使有那些减免罪状的情况,也不能说明他们的举措是正义的。如果不是想得更远,考虑到恶事终会生出好事,否则,就算恶行是被用于赎罪,它还是会堕落得更糟。等他们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他们实在非常抱歉,并勇于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他们的悔过之情;但是,如果没有实际的补偿,悔过仅仅是一种事后的美德,除了葬礼之外,对其他事情毫无用处。

    当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矮精灵发觉无论如何追不回他们的金坛子,他们匿名向最近的警察局举报,说有两具死尸埋在松林小屋的炉石底下。他们奸猾的公文还暗示,这两个人乃是死于哲人的谋杀,而他这么做则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动机。

    哲人踏上寻找安格斯?奥格的旅程还不到三个钟头,四个警察从四面逼近了小屋。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一个入口。尽管他们有意放轻脚步,但效果差劲透了,使得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和两个孩子老远就听到了他们前进时发出的声音。辨明访客的身份后,他们躲到了茂密的树林里。不一会,警察们闯入了小屋,不断弄出老大的动静。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入侵者带着顿哥廷的灰女人和她丈夫的尸体出现了。他们把门从铰链上拆了下来,用门板抬着尸体快速穿越了树林,瞬间就消失不见了。他们离开以后,瘦女人和孩子们回到了家里。在张着大嘴的炉台旁边,瘦女人发表了一大通热辣辣的诅咒,愿那些警察将被赤身裸体地展示在满脸红晕的永恒存在面前……

    好心人,让我们现在把话题转移到哲人身上吧。

    和安格斯·奥格谈过之后,哲人得到了这位神明的祝福,踏上了回家之旅。离开岩洞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他是该左转还是右转。对于方向,他仅有的的概念是,因为他人生的第一趟旅程是上山,他的回家之旅,与之相对,肯定是下山。因此,他面对山下,精力充沛地迈步向前。上山时他猛力踏步,下山时他满心欢喜。他让自己的声音伴着每一阵风飘去。从遗忘之井里,他找回了了童年时所喜爱的歌曲,词句闪闪发光,旋律欢快无比。他一面走着,一面不歇气地高唱那些歌曲。太阳还没升起,不过在远方,宁静的光明正攀上天际。天光却几乎大亮了,只余一重轻纱般的影子,宁定的寂静从灰色的天空覆到低语的大地上。鸟儿开始活跃,但还没到唱歌的时候。不时,一只孤独的翅膀划过寒冷的空气;但是大部分鸟儿还紧紧挤在晃荡的鸟巢里,欧洲蕨下,或是草丛里。一阵微弱的唧唧喳喳起了又落。不远处,昏昏欲睡的鸟儿喊了句“吱吱”,又把脑袋埋到了温暖的翅膀下面。蚂蚱很安静。夜间活动的生物回到了它们的巢穴里,整理着房间,那些属于白天的生物贪恋着哪怕是一分钟的舒适,还不愿起床。第一道水平光线像文雅的天使一样踏上山巅。这纤细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明亮。灰色的轻纱消隐了。鸟儿从巢里跃出。蚂蚱醒来,一下子忙碌起来。声音呼唤着声音,连绵不绝,偶尔有几秒钟激越的的歌声。但大多数时候,鸟儿只是吱吱叫着,一边高翔、俯冲、飞掠,每只鸟儿都渴求着它的早餐。

    哲人将手探到包里,找到了最后一点残余的蛋糕。手一碰到食物,他就立刻被狂暴的饥饿给攫住了,当即坐了下来,准备吃饭。

    他坐在篱笆下的一个小土堆上。这地方正对着一扇粗陋的木门,门那边是一片美丽的牧场。哲人坐下以后,抬眼向门那边望去,看见一小群人向这边走过来。那是四个男人、三个女人,每人都提着一只金属桶。哲人叹了口气,把蛋糕放回包里,说:

    “世人皆兄弟。这些人也许跟我一样饿呢。”

    很快,陌生人走近了。打头的是个彪形大汉,胡子一直长到眼皮,走起路来像阵大风。他挪开了卡着门的木头,打开门,让同行的人通过。然后他又关上门,把门闩好。因为他是这群人里最年长的,所以哲人朝他走了过去。

    “我正要吃早饭,”哲人说,“要是你们也饿了,或许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吃?”

    “为什么不呢?”男人说,“狗才拒绝别人善意的邀请。这是我的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我们都很感谢你。”

    说完,他在土堆上坐了下来,他的孩子们把桶放在身后,也学着他那样坐下。哲人将蛋糕分成八份,每人给了一份。

    “抱歉,这蛋糕太少了。”他说。

    “一份馈赠,”大胡子男人说,“从来都不嫌少。”他礼貌地分三口吃掉了他的蛋糕,尽管他能轻松把它一口吃掉。他的孩子也这么做了。

    “这是一块美味的、令人满足的蛋糕,”他吃完蛋糕,说道,“它烤得很好,也分得很好,只是,”他继续说,“我现在碰到个难题,或许先生您能给我一点建议?”

    “你碰到了什么麻烦呢?”哲人说。

    “是这样,”男人说,“每天早晨,我们出门去给奶牛挤奶的时候,孩子他妈就会给我们每人一包食物,让我们能吃得饱饱的;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和你一起吃了一顿这么棒的早餐,我们该怎么处理带着的食物呢?女主人看到我们把食物带回去会不高兴的,而扔掉食物对我们来说是罪过。这些男孩女孩或许能够吃掉它,如果这不算不尊重你的早餐的话,因为,你知道,不管已经吃了多少,年轻人总是可以再多吃一点的。”

    “当然是吃掉它要好过浪费它。”哲人满怀渴望地说。

    年轻人各自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大包裹,打开来,里面满是食物。大胡子男人说:“我自己也有个小包裹,如果你行行好帮我吃点的话,它就不会被浪费了。”他掏出了一个包裹,足有别人的两倍大。

    他打开包裹,把比较大的一份给了哲人;然后他拿一个马口铁罐从牛奶桶里盛了奶,也递给哲人。迫不及待地,他们全都狼吞虎咽了起来。

    吃完饭,哲人填上了自己的烟斗,大胡子男人和他的三个儿子也照做了。

    “先生,”大胡子男人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在外头奔波,因为这时候,除了太阳、鸟、和我们这样的牧牛人,没有什么会出来活动。”

    “我很乐意告诉你,”哲人说,“前提是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大胡子男人说,“是麦克库尔。”

    “昨天晚上,”哲人说,“当我离开爱尔兰沉眠者[2]的洞穴,安格斯?奥格的所在之处,我就注定会和一个叫做麦克库尔的人交谈——马儿在睡梦中奋蹄,沉眠者也翻了身。”

    “先生,”大胡子男人说,“你的话像音乐一样让我内心激动不已,但是我的头脑并不理解它们。”

    “我学到,”哲人说,“除非心开始倾听,头脑是听不到任何东西的。并且,心今天领悟的事情,头脑明天才会理解。”

    “世界上所有的鸟都在我灵魂中歌唱,”大胡子男人说,“我祝福你,因为你给我注满希望和骄傲。”

    然后,哲人和他握了握手,也和他的儿女们握手。他们全都听从父亲的温和的命令,向他鞠躬。走出一小段之后,哲人再次环顾四周,发现那群人还站在同他分手的地方。在大路上,大胡子男人拥抱他的孩子们。

    路拐了个弯,他们从视线里消失了。吃饱喝足又吸收了早晨清新的空气,哲人一边大步向前,一边快乐地唱起歌来。天色尚早,但鸟儿已经吃完早餐,正专注于彼此。它们并肩栖在树枝上、篱笆上,结成欢乐的群体在空中舞蹈,相互唱着令人愉悦的小调。

    走了好一会,哲人觉得有些累了,便在一片树荫下坐下歇息。附近有一幢糙石房。多年以前,它曾是一座城堡,即使是现在,经过时间和厄运的摧折,它的正墙仍旧威武森严。他正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过来,停住脚步,认真端详那幢房子。她的头发像夜一样黑,像水一样顺滑,但是她的脸上风起云涌,使得她安静的姿态不含半分平静。过了一会,哲人对她开了口。

    “姑娘,”他说,“你为什么如此认真地端详这房子?

    女孩苍白的脸转向了哲人,盯着他。

    “我没注意到你坐在树下。”她说,然后款款走了过来。

    “坐我旁边吧,”哲人说,“我们聊聊。如果你有什么苦恼,告诉我,或许可以让你轻松一些。”

    “我很乐意坐在你旁边。”女孩说,于是便挨着哲人坐了下来。

    “谈谈烦心事总是好的,”他继续说。“你知道吗?聊天是正经事。语言里蕴含的力量比大多数人所认为的要多得多。思想来自上帝,它们是头脑和肺联姻的结晶。头脑把思想铸成语言,语言就降生了,通过空气发出声音。存在于身体内部神秘领域的空气,带着生命进入身体,又载着智慧飘出体外。因此,谎言非常恶劣,因为它将强大而不可思议的东西转为卑鄙的用途,也让赋予生命的元素担负污秽,以此回报它的善意;但是那些说真话的人,所说的都是智慧和美丽的象征。这些净化了整个世界,阻止了传染。身体所能有的唯一麻烦就是疾病。其他所有的困厄都源于大脑。而且,因为这些麻烦属于思想,它们可以被它们的主人当作不守规矩、不讨人喜欢的流浪汉驱逐;精神上的困扰应该被说出来、被面对、被斥责,然后被排解。大脑只能庇护快乐热情的公民。他们尽了自己的责任给世界增添欢笑和神圣,这便是思想的职责。”

    哲人说话的时候,女孩一直坚定地盯着他。

    “先生,”她说,“我们跟年轻人说心事,跟年长者谈思想,如果心灵愚钝,头脑必定谎话连篇。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但我怎么能告诉你那些我感觉到、自己却不理解的东西呢?如果我跟你说,‘我爱一个人’,就等于什么都没说,你也听不到那些我的心一遍又一遍在身体内部的寂静中对自己重复的词句。年轻人头脑愚钝,年长者心灵麻木,他们只能望着彼此,惊异地擦肩而过。”

    “你错了,”哲人说。“一个长者能够像这样握着你的手,说,‘愿所有好事都发生在你身上,我的女儿。’对于麻烦,他给予同情;对于爱情,他存有回忆。头脑和心灵就这样在宁静的友谊中相互交流。心灵今天知道的,头脑明天就会了解。由于头脑必然是研究心灵的学者,心灵的纯净无瑕就异常重要,否则我们就罪孽深重,无法救赎。”

    “先生,”女孩说,“我知道两状极恶大罪——爱情和言语,因为它们一旦被给出,就无法收回,收到它的人不会更加富有,而施与者却会变得困窘。我把我的爱给了一个不想接受它的男人。我对他表白了爱意,而他只是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这就是我的麻烦。”

    有那么一会,哲人感到挫败,坐在那儿默然盯着地面。出于某种奇怪的心态,他不愿正眼面对女孩,尽管他能感觉到她的眼睛正紧盯着他。不过,过了一会,他终究能够正视她,再度开口。

    “礼物给了不知恩的人,这种事既无法为之正名,也不需为之悲伤。如果你的爱情是神圣的,为什么你却如此苛待它?如果它是低贱的,那么那个男人拒绝它便是理所应当。”

    “风在吹,我们在爱。”她回答。

    “有一样东西,”哲人说,“它既是世界上最大的,也是世界上最小的。”

    “那是什么?”女孩说。

    “是骄傲。”他答道,“它住在一间空屋里。头脑里那心灵从未涉足的地方就是骄傲的所在之处。亲爱的,你是在犯傻,不是在爱。把那耍无赖的骄傲赶出去,在头上佩朵花,重拾你自在的步伐吧。”

    女孩笑了。突然,她苍白的脸颊变成了朝霞般的玫瑰色,像云朵一样可爱,光芒四射。她探身过来,散发着属于她的温暖和美丽。

    “你错了,”她耳语道,“因为他确实爱我;他只是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年轻气盛,没有时间在意女人,但是他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知道这一点,我的头脑也知道,我只是等不及,渴望他能再看我一眼。他的心明天就会记起我。他会来找我,又哭又求,连吼带吓。明天,当他向着苍天伸出双臂,惊恐地发现哪都找不到我的时候,我会非常冷酷。明天,我会躲起来,让他找不到我;他对我说话,我就对他皱眉;他跟着我,我便闪开:直到后天,他终于用他的愤怒来恐吓我,用他暴怒的双臂抱住我,迫使我正视他为止。”

    说完,女孩起身,准备离开。

    “他就在这所房子里,”她说,“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他看到我在这儿。”

    “你一直在浪费我的时间。”哲人微笑着说。

    “不然时间要拿来干嘛呢?”女孩说。她亲了一下哲人,迅速地跑掉了。

    她刚走一会,一个男人从灰房子里出来,快步穿越草地。走到草地边缘隔开道路的篱笆时,他朝天空伸出双臂,向下猛地一挥,跃过篱笆跳到路上。他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青年。他动作迅捷,仿佛在同一瞬间就扫视了每一个方向,尽管他对自己前进的方向厌烦到发疯。

    哲人温和地同他打招呼,

    “跳得很棒。”他说。

    年轻人转过身来,一眨眼就从他站的地方走到了哲人身边。

    “对其他人来说,这一跳可能算是很棒了,”他说,“但是对我来说,这只是一小跳。你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先生;你今天一定走了许多路。”

    “的确很多,”哲人说,“坐在这儿,我的朋友,陪我一会。”

    “我不喜欢坐着,”年轻人说,“但我总是应承别人的请求,总是接纳友谊。”说完,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你为这大房子工作吗?”哲人问。

    “是的,”他答道,“我为一个快活的胖男人训练猎犬。他总是笑容满面,趾高气扬。”

    “我觉得你不怎么喜欢你的主人。”

    “先生,相信我,我不喜欢任何主人;而对他我心怀恨意。我给他工作了一整个星期,他都没有像看朋友一样看过我一眼,今天,在狗舍里,他从我旁边走过,就像路过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一样。我几乎要跳起来,掐住他的脖子,说:‘狗东西,不跟你的同胞们打声招呼吗?’但是我目送他离开了,因为勒死一个胖子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如果你不喜欢你的主人,为什么不找份别的工作呢?“哲人问。

    “我想过。我也想过我是该杀了他还是娶了他女儿。她本来会和她爸爸一样目中无人地经过我身边,但我绝不会允许一个女人这么对待我的:没人可以。”

    “你对他做了什么?”哲人说。

    年轻人轻声笑了——

    “第一次见面时我没有看她一眼;她第二次走近我,我看向一旁;第三天,她跟我说话,她站在那儿,而我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远方。她说她希望我能在新家里待得愉快,并在说话的时候着意控制自己的声音,使其悦耳动听;但是我谢过她,漠不关心地转身离去。”

    “那女孩漂亮吗?”哲人说。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还没打量过她呢,虽然现在我到哪都能看到她。我想她是那种一旦娶了,就会让我烦心的女人。”

    “如果你没打量过他,你如何得出这一结论呢?”

    “她有双胆怯的脚,”年轻人说,“我一看它们,它们就被吓坏了。你从哪儿来,先生?”

    “我会告诉你的,”哲人说,“前提是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有何难,”他答道,“我叫麦克库尔。”

    “昨天晚上,”哲人说,“当我离开爱尔兰沉眠者的山洞,安格斯?奥格的所在之处,我就注定会和一个叫做麦克库尔的人交谈。太阳神之子库丘林的战马摩喀灰在梦中嘶鸣,库丘林的驾车手拉伊格也在沉睡中翻身,他的剑随之撞在地板上。”

    年轻人从草地上跳了起来。

    “先生,”他用紧张的嗓音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那词句让我的心在体内如鸟儿般又跳又唱。”

    “如果你倾听你的心,”哲人说,“你将学到每一样好东西。因为心灵是智慧的源泉,它把思想抛给大脑,大脑赋予它们形体,”——说完,他作别了年轻人,在他蜿蜒曲折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此时,天色已然不早,正午早已过去,强烈的日光无尽地照耀着世界。他的路途仍居于高山之上,每延伸一小段就或左或右地拐个弯,永远蜿蜒着。这小径几乎无法被称作路,因为它实在太窄了。有时候路真的几近消失了,因为野草一寸寸地潜行,遮蔽了人行的痕迹。路边没有篱笆,只有坑坑洼洼的路面,点缀着蔓延的灌木,在小丘间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到处都是深沉却绝不会令人不快的寂静,因为阳光照耀之下不会有哀伤:唯一的声音是他的脚踩到长草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偶尔有蜜蜂疾速掠过,发出嗡嗡的声音。

    哲人觉得很饿,于是环顾四周,看看有什么可吃的。“如果我是头牛或者羊,”他说,“我可以吃草,吸收草的营养。如果我是头驴,我可以嚼遍地都是的蓟;或者,如果我是只鸟,我可以吃毛毛虫和其他爬行的生物,它们无处不在,不可计数。可是,人类即使在如此物产丰富的环境下,也可能找不到吃的,因为他远离了自然,靠狡诈扭曲的思想为生。”

    这么说着,他的眼神刚好离开地面,看见远处有一个孤单的身影。那身影融入起伏的地面,然后又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出现。他的行动方式极为奇特,哲人几乎跟不上,实际上,根本就没法跟上,除非他碰巧出现在视野内。当他们更接近些,哲人看到那是一个小男孩在随处舞蹈,任意地向四面八方移动。这一刻,一座灌木丛生的小土丘挡住了他;下一刻,他们就脸对脸站着了,互相盯着对方。那男孩大约十二岁,像早晨一样美丽。沉默片刻之后,他对哲人打了个招呼。

    “你迷路了吗,先生?”他说。

    “所有的路,”哲人答道,“都在地球上,所以没人会迷路——但是我错过了晚餐。”

    男孩笑了。

    “你笑什么,我的孩子?”哲人说。

    “因为,”他说,“我带来了你的晚餐。我还在想到底是什么让我走上了这个方向,因为通常我会往更东边去些。”

    “你有我的晚餐?”哲人急切地说。

    “我有。”男孩说,“我在家吃过了我的份,又把你的晚餐放在兜里。我想,”他解释道,“如果我走得远了,可能会饿的。”

    “诸神指引了你。”哲人说。

    “他们经常这么做。”男孩说,然后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包裹来。

    哲人立即坐下,从男孩手里接过包裹。他打开来,发现里面是面包和奶酪。

    “真是丰盛的晚餐。”他说,然后吃了起来。

    “你也要来一点吗,我的孩子?”

    “我想要一点的。”男孩说。他坐在哲人面前,两人一同快活地吃了起来。

    吃完以后,哲人赞颂了诸神。然后他自言自语道:

    “如果能有点喝的,我就别无所求了。”

    “四步之外有条小溪,”他的同伴说,“我去用帽子取点水来。”他蹦蹦跳跳地走了。

    不一会,他轻手轻脚地端着帽子回来了。哲人接过帽子,喝了水。

    “我在这世上别无所求了,”他说,“只是还想和你聊聊。阳光明媚,清风徐来,芳草柔软。再在我身边坐一会吧。”

    因此,男孩坐下了。哲人点着了他的烟斗。

    “你住的远吗?”他说。

    “不远。”男孩说,“如果你跟树一样高的话,你可以从这儿看到我妈妈的房子。即使是坐在地上,你也能看到那边飘在我们屋顶上的烟。”

    哲人望了望,但是没看到什么。

    “我的眼神没你好,”他说,“因为我老了。”

    “老了是什么感觉?”男孩说。

    “就像是变僵硬了。”哲人说。

    “就是这样而已?”男孩说。

    “我不知道,”哲人沉吟了一会,答道。“你能告诉我年轻是什么样吗?”

    “为什么不能呢?”男孩说。然后,他脸上划过一道轻微的困惑。他接着说,“我觉得我说不出。”

    “年轻人,”哲人说,“不知道上了年纪是什么,而老人则忘记了青春是什么。当你开始变老,一定要深刻地回想你的青春年华,因为人老了若没有回忆,生命就毫无意义,而没有任何东西比童年更值得铭记。我要告诉你一些老年人和年轻人的区别,然后你可以问我问题,这样我们就能够了解事情的两面了。第一条,老人比小孩更容易累。”

    男孩想了想,答道:

    “这不是什么大区别,因为小孩也会很累的。”

    哲人接道:

    “老人不像小孩一样老想吃东西。”

    “这也不是个多大的区别,”男孩回答,“因为他们都会吃。告诉我一个重大的区别。”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但是我总认为是有一个重大区别的。或许是老人有一些孩子怎么也猜不到的记忆。”

    “但是他们都有记忆。”男孩笑着说,“所以这不是个重大区别。”

    “这倒是,”哲人说,“或许其实就没多少差别。告诉我你做的事,然后让我们看看我是不是也能做到。”

    “但是我不知道我都做些什么。”他答道。

    “你一定知道你做些什么,”哲人说,“不过你可能只是不知道怎么按顺序整理它们。所有的考量共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确定从哪儿开始,但所有事物都有两个着手点——起点和终点。不管从哪一点开始,都可以得到整个阶段的全景。所以,让我们从你今天早上做了什么说起。”

    “我喜欢这做法。”男孩说。

    哲人接着说:

    “当你早上起床,走出房子,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男孩想了想——

    “我走出门,捡起一块石头,把它扔到田野里,尽力扔到最远。”

    “然后呢?”哲人说。

    “然后我追着那石头跑,看看我能否在它落地前接住它。”

    “很好。”哲人说。

    “我跑得太快了,绊倒在草丛里。”

    “之后你做了什么呢?”

    “我在我摔倒的地方趴着,两手拔草,洒在背上。”

    “然后你起来了吗?”

    “没有。我把脸压在草里,嘴贴着地,大吼了好几声。然后我坐起来,在那一动不动,呆了好久。”

    “你在思考吗?”哲人说。

    “没有,我没在想事,也没在做些什么。”

    “你为什么做这些事呢?”哲人说。

    “不为什么。”男孩说。

    “这,”哲人充满胜利感地说,“就是年老和年轻的区别。小孩做事不需要原因,老人则不。我在想,我们变老是不是因为我们靠理性而非本能行动呢?”

    “我不知道,”男孩说,“所有东西都会变老。你今天走了很远的路吗,先生?”

    “如果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告诉你。”

    “我的名字,”男孩说,“是麦克库辛。”

    “昨天晚上,”哲人说,“当我离开沉眠者的城堡,安格斯·奥格的所在之地,我就注定会和一个叫做麦克库辛的人谈话。安格斯·奥格和他的妻子卡伊缇琳,将会生一个儿子,爱尔兰的沉眠者也在睡梦中翻身。”

    男孩直直地盯着他看。

    “我知道了,”他说,“安格斯?奥格给我传递这一讯息的原因。他想让我为爱尔兰人写一首诗,这样当沉眠者醒来,就会有朋友迎接他们。”

    “沉眠者已经醒来,”哲人说,“他们就在我们身边,无处不在。他们正在行走,只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名字的含义。你将把他们的名字和传承告诉他们;因为我是一个老人,我的工作已经完成。”

    “有一天,我会写诗,”男孩说,“每个人听到那诗都会呼喊。”

    “愿上帝与你同在,我的孩子。”哲人说。他拥抱了男孩,继续他的旅程。

    轻松地走了大约半小时之后,他可以远远看见下方松林中的松树了。等到他走近树林的时候,朦胧的夜色已经降临世间,而等到他走进小屋,夜幕已然深沉。

    一进门,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就看到了他。她正准备责备他消失了这么长时间,但哲人吻了她,吻法异乎寻常地温柔,他还温情脉脉地同她说话。一开始,她的舌头惊得动弹不得,而随之而来的欣喜让它以长久不曾体验过的方式自由活动起来。

    “老婆,”哲人说,“再见到你美丽的面容让我太开心了,我都没法形容我有多快活了。”

    一开始,瘦女人都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样的问候。她用难以置信的速度端出一锅玉米粥,开始烤蛋糕,并试着烤土豆。过了一会,她嚎啕大哭,声称这世上没有人美丽善良到能配得上她的丈夫。她自己罪孽深重,不值得众神如此好意地给了她这样一个配偶。

    然而,当哲人拥抱休马斯和布丽吉德·贝格时,一声巨响,门突然开了。四个警察走进了小屋。目瞪口呆了一分钟之后,哲人被他们押走了,以回应谋杀的指控。

    [1] 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儿子,该隐是长子。该隐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他因自己的罪行而被上帝放逐。(译注)

    [2] 传说中爱尔兰的王者并非死亡,只是沉眠,等待被唤醒。(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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