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拥有无限愤怒的能力。她可不是那种能力有限的人,发怒就像刮风,狂风过后,立刻风平浪静,重现笑容。她可以把愤怒储存在那些永恒之洞穴中,那些洞穴通往每一个灵魂,里面塞满了愤怒与暴躁,直到她往里面注入智慧与爱意,只因在生命之初,万事万物以爱开端,以爱结束。起初,爱就像一个笑盈盈的孩子那样,精心地滋润着心灵的岩石与沙漠,打开通向心灵深处的大门,孩子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后,爱悄无声息地溜走,成为过眼云烟。这时恨如疾风般尾随而至,就像断瓦残垣中的巨人和侏儒那样,开采岩石,铲平通往心灵深处的路;不过,待这工程完工之后,爱又会飘然归来,永久地扎根于心灵,这就是永恒。
瘦女人必须当着太阳与风的面,拥抱戈特的拉布列康矮精灵,以此来执行“敌人的宽恕”,通过自我牺牲来接受心灵的洗涤,才能减轻丈夫的罪孽,为其赎罪。
只有在宽恕了那些承受“原罪”煎熬的人们后,她才能自由地与“惩罚”作对。完事之后,她准备烤三个蛋糕,前去拜访安格斯·奥格。
她在烤蛋糕的时候,休玛斯和布丽吉德·贝格这两个孩子溜进树林聊天,为这桩奇事惊叹不已。
起先,因为不确定警察是真的离开了,还是蛰伏在黑暗中等着突袭并抓他们去坐牢,于是孩子们轻声细语,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谋杀”这一字眼对他们来说几乎是闻所未闻,他们更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杀人。这是个可怕的词,因为无法想象他们的父亲牵连其中,这个词显得更可怕了。他干了什么?他的一举一动和生活习惯在孩子们眼里是再寻常不过了,也许他是卷入了一个阴谋,这个令人恐惧又难以理解的想法在孩子们的脑中一现。他们知道这件事和壁炉下面埋着的另一个爸爸和妈妈的尸体脱不了干系,但他们知道哲人是清白的,因此他们认为这实在是一件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悬案。
树林里面没有人追着他们,过了一小会,他们就大胆地迈开了步子。走到松林的尽头。犹豫了一阵子,他们在明媚的阳光下又忍不住走得更远了些。美丽的风景和清新的空气驱散了他们心头的阴霾,没多久他们就追逐打闹了起来。他们就这样随心所欲地嬉戏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米豪·麦克穆拉楚的农庄,他们气喘吁吁地坐在一棵小树下休息。附近有一片灌木丛,他们趁着休息的功夫再度思考起他们父亲的官司。孩子的思考总是离不开动作。他们想问题往往是手脑并用——只有边说边演示,他们的思路才会清晰形象。休玛斯·贝格很快就把那天警察来访的情景以哑剧的形式重演了一遍。灌木丛下的空地成了他们家农舍的炉石;他和布丽吉德成了那四个警察,休玛斯立刻拾起一块大石头,横眉怒目地做出挖尸体的样子。才挖了几分钟,他就觉得手中的石块磕到了什么硬物。当他们掘出了一只装满黄色星屑的小陶壶后,他们欢呼雀跃,飞快地把坑填平。他们久久地把玩着陶壶,黄色的星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流过指缝。待到玩累了,他们决定把这个壶带回家,可一到了戈特-纳-克洛卡-莫拉,他们就累得拿不动也走不动了,于是他们决定把这个壶留给他们的矮精灵朋友们。休玛斯·贝格在树干上敲了几下,过了一会儿他们的朋友就过来开门了。
“我们带来了这个,先生。”休玛斯说。可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矮精灵一看见这只陶壶就张开双臂将它抱在怀里,用力擦拭着壶身,动静之大引得他的同伴们都蜂拥而至,想看看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又笑又哭,两个孩子也和他们一起激动,于是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戈特。
可是矮精灵们的激情并没有持续很久。欢笑过后,取而代之的是懊恼和悔恨;愁云惨淡的哭泣声回荡在耳边,萦绕在心头。正是他们使孩子的父亲遭到了法律的制裁,他们又有何面目去感谢孩子们呢?那样的法律不给人弥补赎罪的机会,只有严苛的惩罚;那样的法律取自于敌意之书,而非友谊之书;那样的法律视仇恨为天性,视爱为骗局;法律铁面无私,仁慈日薄西山;盲目是昏聩自大的魔鬼;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冷酷的石头心肠使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望而却步;人生枯萎衰败,死亡颤抖着步入坟墓。悔恨啊!他们擦拭着眼中浑浊的分泌物,以跳舞来发泄怨恨。他们爱莫能助,唯有亲切地喂饱了孩子们,然后送他们回家。
瘦女人烤好了三个蛋糕。她分给孩子们一人一块,另一块留给她自己,就这样踏上了寻访安格斯·奥格的旅程。
他们于下午时分出发,下午的天气非常好。早晨的清新空气一去不复返,烈日的曝晒使人备受炙烤的煎熬。沿途几乎没有可供乘凉的树荫,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又热又累,饥渴难耐——孩子们是如此,而瘦女人因为身量纤纤,所以除了饥饿以外什么都可以忍受,不过饥饿确实没什么人能受得了。
她一言不发,按捺着心头的怒火,大步流星地走在路中央,此时此刻她在权衡二十个不同的想法,这才压下了一团火气隐而不发;然而平静的表象下蓄积着一连串即将迸发的咒骂。万般愤懑郁积于胸,她由此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轰鸣声,这是狂怒的前兆,可布丽吉德却偏偏在这时候哇哇大哭起来:这可怜的孩子实在是累坏了,再也受不了烈日的曝晒,而休玛斯倔强地忍受着恶劣的环境,可是男孩的自尊维持不了两分钟。为了安抚孩子们,瘦女人收敛了怒火,淡忘了自己所受的苦。
必须快点找到有水的地方:对于瘦女人这实在是小菜一碟,芸芸众生对水源的敏感乃是天性,她也不例外,她立刻领着孩子们轻手轻脚地往另一个方向去。几分钟以后他们在路边找到了一口井,这才放下心来。
井边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他们就坐在树荫下吃蛋糕。
趁着这会儿休息的功夫,瘦女人传授给孩子们很多金玉良言。她没有一次性教给两个孩子,而是先后对休玛斯和布丽吉德传授两个不同的道理;据她所说,男孩所学的东西女孩不一定要懂。如何规避女人,这就和如何觅食一样,是一个男人必须掌握的基本知识,她把这些教给休玛斯。而与此同理,一个女人必须擅长于把男人控制在股掌之间,布丽吉德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些。
她谆谆教导,一个男人必须恨所有女人才能爱上一个女人,但是那样的话他就自由了,或是处于压力之下,他爱所有同性——男人。女人也必须像爱自己那样爱她的同性,她必须只爱一个男人而恨其他所有男人,并且必须把这唯一的男人也变成女人,因为女人拥有暴君和奴隶的双重天性,而且比起做暴君,她们做奴隶更有天赋。她解释说,男人和女人之间永远有打不完的仗,彼此都恨不得对方心悦臣服;可是女人往往被一个叫“怜悯”的心魔束手束脚,永远在男人面前自乱阵脚,从而一败涂地。她告诉休玛斯,当他爱上一个女人,他的世界末日也就到了,因为他会为了迁就那女人的任性而付出惨重的代价,而她会为了鱼水缠绵而索求他的爱。她告诉布丽吉德,当一个女人知道自己被人所爱,她的世界末日也就到了,因为男人对恋爱的激情并不能持续太久,女人却会全心全意地为爱付出,从而沦为爱的奴隶,不仅被剥夺了人身自由,还会如痴如狂,失去自我。命运女神从来就对男人宠幸优渥,然而她断言,女人必须是胜利者,因为敢于对抗神的人都取得了胜利:这是人生的定律,弱者必须奋起抗争。强者的力量总有一天要腐朽衰退,而弱者却无畏失去,狡兔三窟就是弱者的智慧。
综上所述,人生不可以停滞,女人必须千方百计地把丈夫变成女人;这样她们就可以奴役丈夫,人生就会翻开崭新的一页。
瘦女人越说越高深,她的思维终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她决定继续上路,等天凉快一些,再理顺自己的思路。
他们把蛋糕重新装进口袋,这时他们看见一个面容清秀的胖女人向水井走来。这个女人走近水井,向瘦女人行礼,瘦女人也回了礼,陌生女人坐了下来。
“这天可真热,”她说,“我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长途跋涉可真够呛。你是赶了很远的路吗,太太,还是你已经习惯了走这么多路?”
“不远。”瘦女人说。
“远还是近,”陌生女人说,“我喜欢在这个季节旅行,也喜欢找个地儿坐下来。你身边这两个孩子真是招人疼爱,太太。”
“是可爱,”瘦女人说。
“我自己有十个孩子,”女人又说,“我总是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把他们生下来的。一个女人生了十个孩子却一文不名,也没人感谢我,这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是的。”瘦女人说。
“你说话有超过两个字的时候吗,太太?”陌生女人说。
“有的。”瘦女人说。
“我要付一便士买你说话,”女人生气地回答,“我从没见过脾气比你更坏,嘴皮子比你更尖酸的女人。就在昨天我还跟一个男人说,瘦女人都是坏女人,并且没有比你更瘦的女人了。”
“你之所以这么说,”瘦女人冷静地说,“是因为你很胖,你不得不自欺欺人来粉饰你的惨状,你爱干嘛就干嘛。这世界上没人愿意发胖,好了我得走了,太太。你尽可以戳瞎你自个儿的眼睛,但拜托你离我远点,那么,再见了;若是我脾气坏一点,我会揪着你的头发拖着你山上山下来回跑两个小时,现在就到此为止吧。我已经赏了你不止两个字了;你给我小心收好了,否则我会赏你更多字儿,它们会变成水泡永远烂在你的身上。孩子们,现在跟我出发吧,若你们见到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你们就会知道,她会吃到站也站不起来,喝到坐也坐不起来,睡到脑子一片空白;若是那种女人开口和你们说话,可别忘了跟她说两个字就是对她天大的恩赐,并且这两个字也要越简短越好,因为像她那样的女人就是当叛徒和贼的料,因为她太懒了,只配当个酒鬼,上帝保佑她,好吧,再见了。”
瘦女人和孩子们站起身来,告别了陌生女人,沿着大路前行;而另一个女人却仍然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瘦女人一路走一路生闷气,她的脸拉得老长,孩子们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因此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不再接近她,而是专心致志地玩起了游戏。他们绕着她来来回回地跳起舞来。
孩子们追逐打闹,高歌大笑。他们有时候扮成一对小夫妻,沉默地并排走着,时不时故作高深地谈论着天气、健康或是黑麦地什么的。有时扮成马和马夫,当马的那个撒着欢儿,鼻子里发出低沉狂暴的长啸,马夫则高声吆喝着。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扮成一个耗尽了脾气的车夫,吃力地赶着一头奶牛赶集去;他们还扮成两只耳鬓厮磨的山羊;他们的游戏花样繁多,层出不穷。夜幕降临以后,巨大的沉寂笼罩着他们。空气中除了他们尖锐刺耳的吵闹声,什么也听不见。在这广袤无止境的寂静的渲染下,他们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们放慢了脚步,一左一右走在瘦女人的身侧,小声地交谈,最后就连这嘀咕声也听不见了。接着,布丽吉德?贝格拉住瘦女人的右手,詹姆斯随后也轻柔地握住她的左手,孩子们的体贴与安慰抚平了瘦女人心中汹涌的愤怒。
他们走着走着,看见一头奶牛倒在一块地里。看到这只大块头动物,瘦女人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
“所有东西,”她说,“都归行路人所有。”说着她就走到地里去,把奶牛的奶挤到自带的容器里。
“我想知道,”休玛斯说,“那头奶牛的主人是谁。”
“也许,”布丽吉德·贝格说,“那根本就是一头无主的奶牛。”
“奶牛的主人就是它自己,”瘦女人说,“没人可以占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我敢说它是心甘情愿挤奶给我们喝的,因为我们都是谦谦君子,不是贪婪虚伪的小人。”
被放开的奶牛再次躺倒在草丛中,继续它的沉思。畏惧于漆黑的夜幕,瘦女人和孩子们蜷缩着偎依在这头暖和的动物身旁。他们就着瓶中的牛奶,开心地分吃着口袋里的蛋糕。奶牛用自己温暖的怀抱欢迎他们。奶牛的眼睛亲切而温暖,对孩子们无比慈爱。孩子们不停地扔掉手中的食物,空出手来拥抱奶牛的脖子感念它的恩情,当着它的面表演各种各样的节目。
“奶牛啊,”布丽吉德·贝格欣喜若狂地说,“我爱你。”
“我也是。”休玛斯说,“你留意它的眼睛没有?”
“为什么奶牛有角?”布丽吉德说。他们就此向奶牛询问,奶牛却笑而不语。
“要是一头奶牛和你说话,”布丽吉德说,“它会说什么呢?”
“那我们就扮成奶牛,”休玛斯回答,“那样的话,我们也许就会找到答案。”
他们于是就扮成了奶牛,吃了几片草叶,可他们发现一旦扮成了奶牛,除了“哞哞”叫唤以外什么都不想说,他们就认定奶牛同样如此,他们对此很感兴趣——也许,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
一只身段细长的黄色苍蝇正往那个方向飞去,他停在奶牛的鼻子上休息。
“欢迎光临。”奶牛说。
“这是绝佳的行路夜。”苍蝇说,“可是我们有个伙伴飞不动落单了。你在这附近见过我们的伙伴吗?”
“没有,”奶牛回答,“今晚除了甲壳虫什么也没有,而甲壳虫是不会停下来聊天的。我觉得你的生活可真悠闲自在,四处云游,尽情享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苍蝇一边嘀咕着一边用右翅擦着腿。
“有人会像对待我这样压在你背上睡觉吗,有人会偷你的奶吗?”
“到处都是讨人厌的蜘蛛,”苍蝇说,“所有的边边角角都被蜘蛛占据;它们埋伏在草丛里,随时准备咬你一口。我扭伤了,我四处搜寻它们的踪迹。它们丑陋又贪婪,毫无礼貌,恶心至极,恶心至极。”
“我见过它们,”奶牛说,“不过它们可没对我做什么。请你稍微挪一点,我要给我的鼻子挠痒痒:我的鼻子从没这么痒过。”——苍蝇挪开了一点。“假如,”奶牛又说,“你待在原地不动的话,我的舌头要是打到你,我不敢保证你不会被打残。”
“你的舌头打不到我,”苍蝇说,“你知道我闪得很快。”
于是奶牛故意用舌头狠狠地扫过鼻子。她没看到苍蝇躲开的动作,可是苍蝇已经飞快地闪到半英尺远的安全地带。
“你看。”苍蝇说。
“看到了,”奶牛说着,突然大吼一声。看到苍蝇就这么被吹走并且一去不复返,奶牛从鼻子里发出开心的哼笑。
奶牛觉得这场面实在太好玩了,她笑了很长时间。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也都乐不可支,瘦女人觉得苍蝇就这么走了也太可惜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就说这头奶牛背是她躺过最瘦骨嶙峋的,瘦是一种美德,但也不应该瘦成那样,一头奶牛瘦成这样可不是什么好事。听到这句话奶牛站起身来,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就走进灰蒙蒙的田野里。后来瘦女人告诉孩子们她很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可她总不能对一头奶牛道歉,就这样他们不得不再次起身,用赶路来维持身上的热乎气儿。
弯弯的月亮犹如一柄温润的长剑悬挂在夜空中,清冷的光辉照不亮这个黑暗的世界;黯淡而寥落的星辰稀稀疏疏地点缀其中;夜幕给世间万物笼上了一层又一层朦胧的面纱,树木耳鬓厮磨,低吟浅唱,草丛沙沙作响,风儿阴郁地叹息。
母子三人一路前行,眼里映入的不是黑暗的夜幕而是皎洁的月华。但这样的悠闲自得并没有持续很久。瘦女人开始发表一番关于月亮的奇谈怪论,她言之凿凿,因为她的祖辈就曾经在这冷月清辉的夜幕下,长途跋涉了一年又一年。
“人们并不知晓,”她说,“仙女们跳舞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伤心,为了美好清晨的一去不复返,她们在午夜时分的狂欢,只是为了在好奇心与自负害得她们背负黑暗而失去了阳光的福泽之前,怀念早晨的美好时光,我很奇怪我们竟然能做到心平气和地看月亮。的确,在耀眼的阳光之下,一切欲望和情感都无比渺小;在很大程度上,这是美的真正体现;极致的美貌会排斥内在,淡化喜怒哀乐的精神体验。美貌和思想水火不容,谁敢挑剔它的智慧,它就让谁恐惧流泪。面对月亮我们要无喜无悲,要清心寡欲,否则会被嫉妒所吞噬。我觉得她包藏祸心,她温情脉脉的面纱遮蔽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丑恶。我觉得过于完美会令人心生恐惧,如果我们可以辩证地看待它,美到极致会有高处不胜寒的凄凉,那就是美的终结,极致的美是荒诞不经的。
所以说男人应该追求美德而不是美貌,这样他们的人生路上才会永远有朋友相伴,才会拥有理解和慰藉,这就是美德的精髓;然而美的精髓是什么呢——没有人知道。美是不会动摇的,更不会自相矛盾。
诗人们歌颂美貌,哲人们则预言美貌也是和平;可我认为无论如何,美貌都是脱离人性和善良的可怕存在,而这就是亵渎圣灵的罪孽。高处不胜寒的完美是恐惧与骄傲的象征,人类紧随其后,但是人心因为恐惧而退缩,忠于谦逊正义的美德。走极端是不好的,因为它会走向并孕育同等可怕的另一个极端。”
瘦女人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与其说是在教育孩子,不如说是在自欺欺人。她说着说着,月光明亮起来。在路的两边有树和斜坡的地带,他们忽然看到有片黑影虎视眈眈地蹲在那儿,像是随时准备奋起一击。瘦女人见孩子们对这些黑影怕极了,于是舍弃了这条路,冒险选择向开阔的山坡走去。于是没过一会儿,这条路便被甩在后面,连绵的山坡沐浴着皎洁的月光,环绕在他们周围。
他们走了好长的路,孩子们开始打瞌睡了;他们还不习惯熬夜的辛劳,那里没有可供他们休息的地儿,很显然他们也走不动了,瘦女人开始发愁。布丽吉德已经在小声嘀咕,休玛斯也跟着叹了口气,依稀还带着哭腔,孩子们嚎啕大哭,直到哭累了为止。
登上一座小山坡以后,他们发现不远处有灯光,瘦女人便朝那里赶去。走近了她发现原来是一小撮篝火在燃烧,篝火面前围坐着几个人。几分钟以后,她来到了火堆的中央,她的脚步刹那间停滞了。她本想转身逃开,恐惧却令她双膝酸软不听使唤;坐在火堆边的人们也发现了她,大声命令她靠近些。
这火堆是用石楠花枝堆起来的,三个人围坐在那儿。瘦女人努力平复着恐惧的心绪,走近了坐在火堆旁。低声寒暄后,她给孩子们几块蛋糕,将他们拉到自己身旁,为他们裹上披肩,哄他们入睡。然后,她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她的东道主们。
他们全都赤身裸体,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第一个人是个美男子,他炫目的美如同一团光芒,教人不敢直视。他身材健美匀称,颀长优雅,完美的仪表令所有丑陋的东西自惭形秽。他青春的面庞宁静而高贵。第二个人和他一样高,却出奇地虎背熊腰。他庞大的身形甚至掩盖了他伟岸的身躯。他弯曲的手臂肌肉暴突,他的手掌深深地扎进地里。他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仿佛是用斧凿雕刻而成,和他的胳膊一样坚硬。第三个人的容貌很难用语言来描述。
他既不高也不矮。他和第二个人一样肌肉健硕。他就像一只巨大的蟾蜍那样双手抱膝坐在那儿,下巴枕在胳膊上。他既不健美也不灵活,他垂下的头颅还没有脖子粗。他的嘴形似狗嘴,嘴角时不时抽搐,他的一双小眼睛闪动着令人胆寒的狡黠光芒。瘦女人的灵魂在这个男人面前自惭形秽。她感到自己正在对他奴颜婢膝。她遭受着人世间最难堪的屈辱。这男人似乎有一股令她五体投地的魅力。她仿佛着了魔一般盯着他看,可是孩子们被她抱在怀中,母爱赋予她强大的力量,扎根于她的心灵。
第一个人开口对她说话。
“女人,”他说,“究竟是什么让你在这样的夜晚登上这座山?”
“为了远行,先生,”瘦女人说,“去寻访达戈达·摩尔之子,青春之神安格斯。”
“我们都是天父的子民,”他说,“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不知道。”她说。
“我们是三项真理,三个救世主,三个——最美的男人、最强的男人和最丑的男人。我们所向披靡,毫发无伤。我们建立了永恒的秩序,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可以得到永生。你来找我们有何企图?”
“我真的不是来找你们的,”瘦女人说,“可你们干嘛坐在这路上,挡着人们不让他们去拜访达戈达呢?”
“我们附近没有路,”他回答,“就算是众神因为厌倦了高处不胜寒的孤独而寻找我们——为了让他自己永驻我们三个人的心灵;我们凝视着他,对他顶礼膜拜。你,女人啊,你这行走在愤怒之谷的女人,你的内心指引你来拜访我们,所以我们才在这山坡上等你。现在,从我们当中选择一个做你的伴侣,别害怕,我们的领土是均等的,力量也是均等的。”
“我干嘛要从你们当中选一个?”瘦女人回答,“我已经是有夫之妇,我丈夫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没有比我们更好的男人了,”他说,“因为我们是最美、最强和最丑的人;我们三个无可挑剔。我们凌驾于蝇营狗苟的世俗凡尘之上,团结一心,体现了大自然的天性。”
“如果,”她回答,“你们是凌驾于世俗之上的绝对真理,你们能不能高抬贵手行行好,让我安静地去找达戈达!”
“我们就是人类一切欲望的体现,”他说,“我们也渴望人类的亲近。我们从不挑肥拣瘦。没有哪条法律规定真理就必须清心寡欲,欲望是造物主赋予人类的,再完美的人也无法战胜欲望。”
期间,另外两个大人物一直保持俯身向前的姿势,一言不发,专心倾听他们的谈话。瘦女人感觉到孩子们就像受惊的小鸟那样,安静地依偎在她身旁。
“先生,”她说,“告诉我什么是美,什么是力量,什么是丑陋?”
“我来告诉你,”他回答—“美是思想,力量是爱情,丑陋是新生。美住在人的头脑里,力量住在人们的心里,而丑陋在人们的腰部耀武扬威。如果你跟着我,你会见识所有美好的事物。你会高枕无忧地住在精神的火焰里,那些凡尘俗物不会束缚你的行动,阻碍你的思想。你会像一个女王那样凌驾于所有激情之上,远离痛苦与绝望,你永远不用担心被驱逐与被羞辱,你还可以永远拥有自由的选择,与我一同享有自由,快乐与美貌。”
“世间万物,”瘦女人说,“都必须遵循应有的秩序而运作,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你现在强迫我违背自己的意愿,我会以牙还牙,因为强扭的瓜不甜。”
“所言不虚,”他说,“我从不强人所难;从我这里你得到了自由,可我的兄弟们未必有我这么好心。”
瘦女人转向第二个人。
“你就是力量?”她说。
“我是力量与爱,”他粗声大气地说,“安全与和平与我同在;白天我荣耀加身,夜晚我高枕无忧。我的领土平静安宁,牛儿悠闲地鸣叫,鸟儿动听地歌唱,我的孩子们开怀大笑,那些魑魅魍魉都不敢靠近。跟着我吧,我会保护你,让你享受幸福与平静的生活,任何时刻我都不会让你感到厌倦。”
“我不会跟你走的,”瘦女人说,“因为我身为人母,我的力量强得不能再强;我身为人母,我的母爱多得不能再多。试问你还能给我什么呢,尊贵的阁下?”
“我许你自由了,”第二个人说,“可我的弟兄就没我这么好心了。”
面对第三个人,瘦女人胆战心惊,她对那个深藏不露的人可说是又怕又恨。她的心中充斥着莫名的排斥感。她战战兢兢地拔腿就跑,可孩子们却在她深陷窘境时拉住了她。
他开口了,他如鲠在喉的痛楚嗓音似乎来自盘根错节的地底深潭。
“你除了我别无选择。别害怕,跟着我,我会带给你那些被遗忘已久的惊喜。我会释放我所有的野性与纵情。你不用瞻前顾后进退两难,你只消尽情地沐浴温暖的阳光:美味佳肴,春风拂面,通体舒爽——你会重拾那些遗忘已久的惊喜。我强劲的臂弯会让你永远保持青春活力;你会像小山羊一样在山坡上活蹦乱跳,像鸟儿一样愉快地歌唱。离开那个妨碍和约束你快乐的怪人,到我的怀里来,去一个安静幸福的地方,力量和美貌也会像晚上玩累了的孩子那样随后而至,回到自由自在的大自然,释放你的身心享受愉悦,把可笑的好奇心和思想都扔得远远的吧。”
瘦女人却抽回了自己的手,说—“旅程一旦开始了就不该回头,就该一直奔向目的地才对;一旦我们决定离开你那温暖的草坪,就不该再回头。除非一阵烟雾把我们吹走,否则我们不可以消磨精神意志,坚定的精神意志驱使我们走向神的怀抱。像你们这样的大人物,居然和我们这些行路人过不去,花言巧语地诱惑我们,这实在是有悖情理。你们可以坐在那些十字路口去引诱那些举棋不定的行人,可你们别想在这阳关大道上为所欲为。”
“我许你自由,”第三个人说,“除非你下定决心跟着我,因为我是最坚定和最有耐心的人,对我来说凡事不可强求。我住在树林里的秘密花园,那里阳光明媚,翻过这些山就到了我的花园,那里有一群由神明们精心饲养的小羊羔,我的外表之下还隐藏着另一张不为阳光所憎恶的脸。”
于是,三位真理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他们一路走一路交谈,雷鸣般的粗重嗓音犹如狂风穿透云端和大地,即使他们已然渐行渐远,他们那高亢的声音犹在耳边。
瘦女人和孩子们艰难而缓慢地走在这条崎岖不平的路上。遥远的山顶上依稀可见一线亮光。
“那儿,”瘦女人说,“就是达戈达·摩尔之子,青春之神安格斯·麦·奥格的所在。”她催促着疲倦不堪的孩子们走向光线之所在。
没过多久她就来到了这位神明的面前,她神清气爽,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她把自己的所有遭遇都告诉了他,并恳求他的帮助。他欣然应允,因为神明的天职就是为他们的子民提供保护与帮助;然而(神明也不是万能的)人们要是不求他们,他们就不会提供帮助,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护人类的自尊心,这可是神圣的信条;因此,神明只会对那些爱慕他们的信徒们伸出援手。
二
卡伊缇琳·妮·穆拉楚独自坐在青春之神安格斯的所在之处,就像曾经坐在潘神的山坡和山洞里那样,她再次陷入沉思。她现在很开心。这世间万物和所有可以用思想来描述的东西都是她的囊中之物,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她的思想不再是那些虚无飘渺的摸索,而是具体到一件事或一个人,在生活中随处可见,不论是所见还是所感,受人欢迎还是吃闭门羹,这都是它应得的。她发现快乐并不是大笑或满足,也没人会在独处时感到快乐。如此一来她便理解了众神的高处不胜寒,以及安格斯在无人时的暗自抹泪;她每每听见他在深夜里哭泣,她知道他的泪水是为了那些苦难的人而流,只要这世上的某个角落还隐匿着一个不幸的人和一颗邪恶的灵魂,他的心就不得安宁。她自身拥有的快乐也会受到这种苦痛的感染,后来她才明白,没有什么不是与她息息相关的,实际上芸芸众生皆是她的兄弟姐妹,他们同呼吸共患难;她最终明白了人是群居动物,不能脱离群体而独自存在。她的自我意识化为乌有,她再也不会满足于个人欲望——她不仅仅是她自己;她同时被这强大的同盟所接纳,克服千难万阻,团结一心,结成上帝、人类和大自然的强大同盟——可谓人数庞杂。生命的职责在于牺牲自我:即放弃小我成全大我;了解了这些,她才明白快乐的真谛,除非抵达终点,因获得新知而喜悦,否则人们无法获得真正的快乐。安格斯告诉她,有一种巅峰的快乐凌驾于这一切之上,那就是爱和神明,以及万事万物的开端和尾声;因为凡事都必须从自由走向约束,还会回归自由,人们会为了通达事理而欢呼喜悦。除非这世上再也没有傻瓜,否则这一切不可能会实现,除非这世上最后一个傻瓜也增长了智慧,脱离了思维的枷锁而蹒跚前行,自由才会得以实现。人口并非一年年增长,而是成倍增长的,除非这世上有一双无所不晓的甜言,否则没人能够瞻仰神的容颜,因为芸芸众生的肉眼凡胎并不足以仰视天颜。我们要成群结队地膜拜快乐之神,但我们只能遥望星辰,怀着敬畏的心来膜拜他。
就在她这会儿冥思苦想的功夫,安格斯·奥格迈过田野朝她走来。这位神明容光焕发,他灿烂的笑容一如清晨初绽的花蕾,他轻启双唇,优美的声音仿佛在吟唱。
“我的爱妻,”他说,“今天我们要出门远行。”
“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卡伊缇琳说。
“我们将要降临凡间——离开我们那坐落于群山之中的僻静居所,前往喧嚣的闹市和人群之中。这是我们的旅程第一站。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再去一次,并不再回来了,因为我们要与凡人同住,与他们和平共处。”
“这一天很快就会来临。”她说。
“等你的儿子长大成人,他会带领我们远行,”安格斯说,卡伊缇琳开心得直哆嗦,她知道她将喜得麟儿。
接着,安格斯·奥格为他的新娘穿上华衣美服,他们往阳光的方向前行。正值清晨时分,太阳刚刚升起,石楠花和青草的叶片上闪耀着晨露的光芒。新鲜的空气刺激得全身的血液蠢蠢欲动,卡伊缇琳不由自主地翩翩起舞,安格斯仰天欢歌,也跟着跳起舞来。鸟儿围着他发光的头顶飞来飞去;那是他赐予卡伊缇琳的无数个吻所幻化而成的鸟儿,是爱与智慧的信使,它们也欢欣鼓舞,于是这个本来安静的地方洋溢着它们的歌声。在盘旋飞行的鸟群中,不断地有鸟儿轻盈迅捷地飞往四面八方。他的信使们飞往各处的堡垒和村落,飞往爱尔兰的山谷中去为斯路艾格仙女(仙女的主人)唱赞歌。它们是爱的精灵,是快乐的结晶,仙女是不会攻击它们的。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吉尔曼西奥格,他们不久就来到了这座山前。
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离开安格斯·奥格之后,她访遍了吉尔曼西奥格的所有神仙居所,直奔仙女的所在,并于黎明时分在山顶上等候;因此,当安格斯与卡伊缇琳上山以后,他们发现六大家族已前来迎接他们,与他们同来的是仙女,达努神族的成员,这些颀长美丽的男男女女,在米利西的后人软硬兼施的威逼下,被迫降临到这安静的凡间来。
前来迎客的神族中还有爱之女神,芒斯特南部与北部的女王,和奥蒙德的女王尤娜;他们与其东道主在山顶上齐声高歌,迎接这位神明的到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阿尔斯特的五大守护神,他们可是战争的热敷器:——来自德罗莫纳布雷格的布莱尔麦克贝尔甘,来自马哥-以他山坡的雷格·罗特比尔,司立夫-易迪肯的波克拉那之子提尼尔,克拉查-艾格耳的格力其,一个光辉的名字,还有居住在戈尔班的戈尔班·格拉斯·麦克·格里希。这五位无与伦比的战神,带领他们的部族登上山顶,随心所欲地大喊大叫。他们来自东西南北五湖四海,他们热情开朗,无所畏惧,一时间,他们的华衣美服,欢笑歌舞萦绕着整座山。
与之同来的还有矮妖们的祖先,他们犹如山羊一般行走在人群中,身形只够到英雄们的膝盖。他们随同国王尤丹·马克·奥戴恩和凯尔特族酋长继承人马克·贝格·马克而来,紧随其后的是来自大海的格洛玛·奥·格罗姆,海神一族的最强者,他身披鼬皮;还有氏族首领,德高望重的柯南·麦克·瑞德、盖亚库·马克·盖里德、美斯特·麦克·闵坦和诞生在胜利中的卜叶恩之子以瑟特·麦克·贝格。这位国王与尤丹国王的境遇相同,他曾经戴着镣铐品尝艾玛尼亚的大锅中的稀粥,结果他掉进了那口锅,夫妻双双被擒,沦为俘虏,饱受了十年的煎熬直到投降,他因此而闻名于世,就连他的长靴也广为人知:山上的人们把这个故事当做笑料,矮精灵们至今仍视之为奇耻大辱。
一向深居简出的博威·德格也来了,还有他的竖琴师,特罗根之子,他的音乐可以妙手回春,抚平心灵的创痛。
艾欧其·麦克·艾拉珊,众神之父达戈达·莫尔和他那来自克拉查山洞的女儿;雷格瑞的克雷德·麦克·艾德和伟大的奥拉夫之子卡斯·克拉克;海神马楠楠·麦克·李尔的啸叫盖过了风声,他的三个女儿,克里欧娜,奥伊菲和伊檀·菲尔海尔也来了;还有柯尔·赛奇特和麦克·格雷恩娜,北斗七星和黑泽尔,太阳神也携妻同行,他的妻子是荣耀三女神,他们一家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长手鲁格也来了,他的父亲不幸遭到图兰之子孙的报复——与他们的东道主。
同来的还有一位,东道主一见了他就喜出望外地大叫起来,就连众神之母,素来端庄平静的黛娜也难掩激动。她清新的气息犹如早晨的空气,她灿烂的笑容犹如火热的夏天。鸟儿纷纷飞入她的掌心取食。温和的公牛是她的朋友,狼群围着她欢笑嬉戏;听到她的声音,雏菊张开花心窥探她的洞穴,荨麻也收起了浑身的刺。玫瑰舒展着天真的容颜,露珠也沾染了芳香的气息,橡树对它眉开眼笑。你这美丽的人儿啊!小羊羔们追逐着你的脚步,它们随心所欲地啃吃着肥美的青草;疲倦的人们永远以你的怀抱为温暖的港湾。凡人的一举一动和你息息相关,我们可以从你这里听到芸芸众生的心声,甚至可以听见神灵自遥远的彼端赐予我们的神圣的祝福。
穆拉楚的女儿带着几分好奇与欣喜打量着仙女们。目光所及之处,那些缀饰着珠宝的额头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芒,还有如火焰般大放异彩的金色臂环,统统令她看得眼花缭乱。仙女们灿烂的金发和如墨的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雪白的臂膀令人心驰神荡。仙女们毫不避讳地迎上她的注视,不卑不亢,温文尔雅。这些自由人们的话语萦绕在她的耳边,他们由衷地开怀大笑,笑得如此肆无忌惮,冲破了沉重的心灵枷锁。这些人好得彼此不分。他们心怀坦荡,毫无保留地畅谈着,把彼此当做自己人。他们心血来潮地手舞足蹈,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他们对众神之母高呼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出声,他们对她顶礼膜拜的动作整齐得就像一个人。众多思想的支流汇聚成一个正统而权威的思想,因此片刻之后,喧嚣的杂音渐渐消停,演变成统一的行为。
她循声望去,舞蹈已经中止,众人齐齐转脸向山下望去。最前方的人们倾身向前,而他们身后的其他人也随之弯腰。
安格斯·奥格奔向他美丽的新娘——
“来吧,吾爱,”他说着便牵起她的手,他们双双追上其他人,与众人一同欢笑奔跑。
这一带并没有任何绿色植物;一片灰色的草坪往斜坡边缘一带生长,一直蔓延到另一座山峰。他们来到这里并下了山。在远处,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树林,而更遥远的地方依稀可见房顶,塔尖,赫德尔福德镇上的浅滩和各条小路;可是在山上只有阳光下开放的多刺的金雀花;蜜蜂嗡嗡地歌唱,飞来飞去的鸟儿时而哼上一曲,溪流与瀑布汇聚。再走几步,就能看见美丽的绿色灌木丛安静地舒展着叶片,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参天大树耸入云霄。
没过多久他们便来到草地上,再次翩翩起舞。他们手牵着手,摩肩接踵,彼此相亲相爱;他们大步流星地前行,然后引吭高歌——他们吟诵着安乐与和平,长久地自我慰藉——
“加入我们吧,你们这些迷失了自我的人们——混迹于沮丧和自大的陌生人之流的你们。可怜的,窘迫的人啊!你们是何等的茫然与困惑!你们一脸的云里雾里,你们看上去惊讶而不解,因为你们的眼界不够宽敞,而你们正漫步于这神圣的王国!你们置身于怎样的监狱?我又有何德何能值得你们顶礼膜拜?你们又是怎样徘徊于法律与习俗之间?弗摩尔的黑人奴役你们;你们的思想被铅块堵塞,你们的心灵戴上了铁锁,你们的腰部缠缚着铜条,多么悲惨!相信我,阳光普照,百花绽放,鸟儿在林间欢乐地歌唱。和煦的春风吹拂着世间万物,清泉在山间流淌,苍鹰在荒野上空啸叫,引来同行的伴侣。蜜蜂成群结队飞到阳光下采蜜,蚊虫欢快地飞舞,壮硕的公牛吼叫着涉水而行。奶牛们交头接耳,鹪鹩与幼崽们相互依偎……来加入我们吧,热爱生活与享受快乐的你们。伸出你的手——真正的同胞兄弟会与你遥相呼应。暂时离开那耕田的犁和运货的车:把缝衣针和锥子丢到一边——有必要整天皮革不离身吗,哦,男人?……走吧!走吧!离开你的织布机,离开你的写字台,离开肉铺,离开服装店,离开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哦,可耻的叛徒!那间经纪人的办公室里有什么吸引你的吗,你这脸色苍白的男人?你就那么想当律师吗?……走吧!舞蹈已经开始了,山谷里回荡着呼呼的风声,太阳也露出了笑脸;汹涌的海水一波波地洗刷着鹅卵石,开心得上气不接下气,跳舞,跳舞,快乐地跳舞……”
他们穿过羊肠小道,走遍大街小巷,在蜿蜒的公路上留下足迹。他们来到市集,载歌载舞;他们走遍了沿街的店铺,人们传颂着他们的佳话;他们无视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更对巴罗尔后人们的横眉冷对不以为意。他们把哲人从牢里放了出来,还从医生和律师,从害羞的神父,从卖草叶的商人手中拿走了男人的智慧——可怕的弗摩尔族人……接着他们又回来了,载歌载舞地歌颂着神灵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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