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的快行列车-木兰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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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木兰和王小山这一阵子都是在忙活返乡的事。最近大家都在忙这事。王小山有一天对木兰说,跟我回老家去吧。木兰是个很听话的女孩,木兰想都没想就说好。王小山所在的厂子要停产了,听说是全球金融危机造成的,资金链断裂,老板天天急吼吼地说要跳楼。王小山他们当然听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反正眼看着厂子是要关门走人。厂是大厂,已经裁了几次人,每个月的员工工资仍然是个庞大的数字。上两个月已经拖欠,这个月再拿不到钱怕就要闹事。老板撑不下去了,决定宣布破产,解散员工。

    王小山在这个城市已经干了六年,要说再找个活也不会太难。这阵子这座城市好像得了传染病,厂子一个跟着一个倒下。原来一街两行全部是高大气派的工厂门楼,喜气洋洋地像狮子一样张着血盆大口,每天吞吐着行色匆匆的人群,现在这些企业大多数门可罗雀。王小山他们的结局还算不错,有几个同乡待的厂子,老板欠了几个月的工资,干脆关闭联络,弃厂逃跑了。前几年工厂缺工,老板到年终办尾牙,挨个儿给他们派发红包,打躬作揖,脸上堆着油亮的笑容,为的是留住他们。那时候政府也跟在企业后面起哄,把外来务工人员捧得跟天之骄子似的,还提供各种优厚待遇,目的也是要留住他们。现在工厂倒了老板跑了,政府也跟着变脸,一再催促他们抓紧返乡,对没有拿到工资的工人,政府还拿出资金提供给他们返乡的路费,据说是怕他们结伙闹事。一个像暴发户一样红红火火的城市,突然之间走了这数百万的打工仔,一夜之间变得有些冷清。但是有很多人宁愿闲着也不愿回家,他们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溜达,夜晚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喝啤酒抽烟,各种与广东话结合得参差不齐的乡音漂浮在大街小巷里,让人听起来有几分凄楚。王小山家里催得紧,他妈一打来电话就骂人,娘肚子里有儿,儿肚子里没娘啊!他出来六年,一年都不肯回去一次,田地没人种都荒了。去年木兰回去给他生了个儿子,王小山只看到儿子的照片,至今还没见过面。他对这事只是觉得很好奇,仿佛是一场意外。儿子、故乡这些概念在他脑子里模糊一团。他其实也还是个大孩子。

    王小山和木兰没有打结婚证,木兰才十九岁,不到法定结婚年龄。王小山把木兰领回家去,在村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就算是结婚了。

    吃席那天,王三思家的婆婆说,奇怪,怎么没有见娘家来人?

    对面王敬启家的婆婆扭头看了半天也说,就是,一个都没有来。

    一个都没有来,这并没影响婆婆们吃席的景致,她们风扫残云般地卷走了桌子上所有好吃的东西。吃了席的老婆婆们看出来了,王家媳妇的肚子是鼓的,至少有四五个月了。

    王三思婆婆一边用指甲剔着牙,一边感慨,这样不声不响就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领回家来生孩子了,王家这小子在城里这几年也算是混出本事了。

    众婆婆应道,从小看大,这小子从小就不是盏省油的灯!

    木兰稀里糊涂地就怀上了孩子,等她觉得不舒服时已经三个多月。从医院出来,木兰只是一个劲地哭。

    王小山一边挠头一边说,哭有啥用啊?

    木兰说,我不要生孩子。

    王小山拍拍木兰的头,假装老成地说,别哭了好不好?我也不想让你生孩子啊!

    木兰说,都赖你。

    王小山说,怎么赖我,我戴了套的。

    木兰说,你有时不戴的,你许多时候都不愿戴。

    王小山说,算算算!咱俩去吃麦当劳吧。

    木兰很饿,但是木兰说,我不吃,我不要生小孩。

    王小山说,我也不想要生,医生说不想生就引产算了。

    木兰不哭了,睁大眼睛说,我怕,引产疼吗?

    王小山又折回去问那年轻的女医生,说,医生,是生孩子疼,还是引产疼啊?

    女医生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不像生过孩子的样子,但是她很肯定地告诉王小山,当然引产疼,引产比生孩子还要疼。她是怕王小山没有感觉,就又比划着告诉他,生孩子像是瓜儿熟了,不管它都要自个落下来。引产的孩子是生长正旺盛的瓜扭,生生扯下来,你想想会不疼?

    王小山贼亮着眼睛,如实比划着对木兰复述医生的话。

    木兰咧了嘴又要哭,王小山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们去吃麦当劳吧,吃完了再想办法。

    木兰跟着王小山去吃麦当劳,王小山买多少,木兰就吃多少,吃完了肚子又大许多。出了门木兰接着哭咧咧地说,到底怎么办?

    王小山说,你回我老家去吧,生出来不就完了!

    木兰在王小山的家乡住了好几个月。她打小在家里干活习惯了,是真的勤快,手冻得红萝卜一样还到池塘里洗菜,不停地哈着气,脸上却总是笑眯眯的神情。村里人都夸奖她。王三思家的婆婆说,挺着个大肚子还洗菜煮饭,小山妈没养个好儿,倒捡个好媳妇。王敬启家的婆婆就更羡慕了,王敬启是村子里的大学生,大学生娶了个城里姑娘。婆婆说,有什么用,家都不肯回来一次。有一次过年回来,待了半天,什么都嫌脏,说是厕所拉不出屎,连夜抱着娃娃回城里去了。看人家小山的媳妇,都这月份了,还天天下田帮婆婆,打着灯笼难找!

    王小山的妈心里喜欢着,却不表现出来。只悄悄地对自己的男人得意。这孩子肯吃苦,小树一样插哪哪活,合该是咱们老王家的媳妇。

    木兰长得很美,她却不知道自己的美。她不妖冶,不饰脂粉,不穿戴漂亮的衣服。她的美是必须静坐下来才能看得见的,像一朵小花骨朵,健康的,向上的,不够耀眼,却崭崭新,欢天喜地地生长着,越仔细看越美得干净细致。眉目间含着天生的沉着,羞怯却又无所顾忌地面对,虽然挺着个大肚子,其实还只是个简单的孩童的神情。木兰到了年尾也才十九岁。

    月份到了,木兰在乡下的医院里生下一个六斤多的男孩,顺产。公公婆婆高兴,又要摆酒席,而且一定要请娘家人过来。王小山不回来,说厂子里忙,请不掉假。木兰给老家的村子打了一个电话,过了几天来了一个老头。老头长得又黑又干,像埋在锅灶里烘烤过一样。木兰说是她爹。王小山的爸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大家都面带惊讶,怎么看都想象不出,这么老而丑的男人,会是木兰她爹。木兰家在深山区,难怪人会说深山出俊鸟。

    木兰的爹歇了一夜,好像精神了些,仔细看其实还不算老。木兰说,她爹才四十几岁。

    木兰的爹不太爱讲话,眼神很呆板,看哪个地方半天都不动一下。亲家同他客气,他好像故意一味固执着不笑。他的手极大,骨关节突出,放在哪里都很扎眼。如果他站着,就放在屁股两边,如果坐着就摆在腿上,看着瘆人。木兰知道那手的力量,她小时候常常看着妈妈挨打。后来妈妈走了,木兰和两个弟弟经常被这张大巴掌掀出几米开外。

    看起来木兰跟他爹并不亲热,但显然是心疼他,再三挽留他多住上几天,每天尽力给他多弄些好吃的。他生得瘦,食量却大得惊人,一顿恨不得吃一锅饭。他被人伺候着,难免有些羞赧,再三说不吃了,不吃了。亲家公再盛一碗,便客气便往嘴里扒拉。亲家母再盛,仍然吃得下去。木兰也觉得他爹吃了好的,面色有点滋润了。

    木兰的爹住了三天,一定要走,说是家里养了两头猪,怕被人偷去。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儿子,他没有说。木兰给了她爹五百块钱,说有两百是给她两个弟弟的。爹收了,木兰心中又打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给他们。

    王小山的爹妈惭愧娶媳妇的时候没有送彩礼,备了许多礼物给他带回去,单是腌过的腊肉就装了满满一箩筐。木兰的爹心里感激着,却站在那里故意装出淡然处之的样子。直到出了院子,看看亲家离远了,才叮嘱木兰,这家人很好,要对得起人家,别学你妈!生了儿子就不要到城里去了,好好过日子。

    王小山的家人都不知道木兰的妈妈怎么了,可木兰不说,他们也都不敢打问。后来还是木兰自己忍不住,木兰说,我妈妈跟爹是离婚了的。

    婆婆就问她,离婚?你妈还敢离婚?

    木兰说,我妈去城里打工许多年了,她受够了苦,不愿意回乡下了。

    木兰看到公公婆婆眼睛里有诧异的神情,木兰在许多人眼睛里看到过这种神情,她觉得和这些人讲不明白,所以她不愿意说娘家的事情。

    小毛头满月那天,婆婆抱着孙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公公下田去了,满世界只有婆婆和小毛头说话的声音,离得近了,反而听不清楚。那是一个慵懒的下午,周围有鸟鸣,还有老水牛偶尔叫一声。木兰走过去和婆婆说,我要走。

    婆婆露出吃惊的神情,问,走?往哪走啊?

    木兰说,我要回城。她没说“去”,说是“回”。

    婆婆说,你讲什么啊,毛头才这么丁点大,你让他饿死啊?

    木兰说,不会的,有阿婆疼他。

    婆婆说,狠心的娃,你们也真是舍得!山子会让你走?

    木兰说,山子比我还着急哩。

    婆婆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了,村子里这样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可是她还是不能轻易地答应木兰。木兰从满月那天起,就一天天地磨叽。婆婆这边可怜孙子,那边又可怜儿子,在心中一万遍骂这当爹当娘的不懂得疼自己的孩子,却又体谅小两口几个月不见面了,肯定急猴猴的。婆婆说,你去去就回来,小孩子不能没有娘。让山子也回来,城里再好,总不是他的家。婆婆哭了,木兰也跟着掉眼泪,她心中也是十分舍不得。公公婆婆都是好人,很疼她,而且家里还有个爱哭的小毛头。

    二

    姚水芹初到深圳做工那年三十二岁。她丈夫不肯放她出来,他丈夫说,贱货,你是想出去招揽野男人!

    姚水芹说,你睁眼看看人家出去的都挣了钱回来,过上了好日子;我只想出去挣钱,不让人家低眼看咱们。我每天都在田里做活,做了十几年,口袋里从来没有装过一分钱。

    丈夫说,你在屋头做活,要钱干什么?

    姚水芹说,要钱造屋,要钱让娃念书。

    丈夫说,我看你是想给自己买衣服!你也想染个黄头发,对吧?你是不是想跟二升老婆一样弄得一身骚气回来,像个狐狸精?

    姚水芹说,我想把自己弄成狐狸精,钱呢?

    姚水芹胆敢这样顶撞他,丈夫气不打一处来。他不给她饭吃,打得她遍体鳞伤。姚水芹说,你只要打不死我,爬我也要爬出去。

    姚水芹嫁到山里十二年了,她没有见过外面的天空。她绝食,三天都没有吃东西。最终她出来了,她当然知道,他男人决不是为了让她看风景,而是为了钱。

    姚水芹从乡下来到城市,从此就再没有回去过。用如鱼得水形容她恰如其分。城市就是大海,家就是个小泥塘。她知道她只要游回去,她男人就不会再放她出来。

    姚水芹在家政公司做清洁工。她能干,别人一天做一家她能做两家,别人做两家她能做三家,一个月能挣七八百块钱。姚水芹活几十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她很节俭,去了吃穿用住,还能省下三四百块。她给自己买了新衣服,但她没有染黄头发。她把挣的钱寄回去让孩子们念书,她把更多的钱攒起来准备将来造屋。姚水芹是一个良善的家庭妇女,她出来做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她自己。

    从乡下出来的姚水芹常常感慨,城里真好啊!今天把钱花掉,明天只要肯掏力气,总能有办法再挣回来。乡下种一季庄稼,还不知道能不能有所收获。在乡下不是为风发愁,就是为雨发愁,为空气的冷和热发愁,为土壤和虫子发愁。这些他们一样都决定不了的事情,每一样都能决定他们的收成。城里人什么都不用愁,他们早上像一张弓那样被拉开,被气吹着似的东奔西走;晚上虽然累得筋疲力尽,只要吃饱喝足,软塌塌地在床上睡一夜,第二天仍然精神饱满。姚水芹很快爱上城市生活,城市吃的是她从没吃过的好饭,穿的是她从没有穿过的鲜亮衣服。若是城里再有一个属于自己睡觉的地方就更好了,有一阵子她很为住宿的问题苦恼。家政公司不提供住宿,姚水芹和一个女工合租一间地下室,一个月每人分摊两百块钱。

    同姚水芹同住的是个扬州女人。扬州女人叫孟金枝,南方人喊出来就是梦金子。梦金子说话很嗲,她一开口,姚水芹的耳朵根子都是痒痒的,听得时间长一点,牙根子也跟着痒痒。姚水芹不知道,梦金子说话的样子,会让男人听了心都痒痒起来。梦金子说不上漂亮,矮胖,可走起路来花枝乱颤。她的皮肤很白,一堆诱人的白,而且是瓷白,连女人看了都忍不住想摸一把。梦金子已经二十七岁了,她扎两个小辫,打很重的腮红,看上去还蛮像个小姑娘。

    姚水芹好性格,她喜欢梦金子,也有点崇拜梦金子。她觉得梦金子对城市太熟悉了,肯定见过大世面。而且梦金子对她的亲热,让她在四面一抹黑的城市里有了依靠。梦金子软软地喊声姐姐,姚水芹就会忙不迭地把屋子里的活计全都做了,有时连梦金子脱下的内衣裤都给洗了。梦金子的内衣可真漂亮,那些小衣服花样百出,柔软舒适,摸上去滑手,姚水芹把心都看花了。她自己的胸罩内裤都是些低劣的地摊货,一水洗下来,都成布片了。

    梦金子跟姚水芹说她还一直没有结婚,这姚水芹看得出来,只是不好意思打问。梦金子噘噘嘴,像是有些幽怨又有些害羞地说,老天爷多不公平嘛,我生得又不是不好,为什么没有男人肯给我买房娶了我呢。

    她把买屋说成买房,姚水芹一下子就听进心里去了。

    姚水芹说就是啊,这么娇的梦金子,为什么没有人给买房娶回去呢?然后叹口气又说,娶有什么好,我都被人娶过生三个娃娃了。

    梦金子说,啊?三个?唉,宁愿自己过,我也不让乡下男人娶,我要在城里买房。

    姚水芹说,城里?买房?

    姚水芹看着嫁不掉的梦金子,有点心疼她,突然之间也有点心疼自己,若是自己也没有生过娃,在城里走一遭之后,会回乡下和粗野的丈夫生三个娃娃吗?这样一想,姚水芹有点后怕,也很有一点遗憾。但这里面的很多东西她又说不清道不明,像一堆乱麻窝在心口。她想跟梦金子说说这些,可每当她说起家、孩子、丈夫,梦金子都打哈欠,让她觉得屁股后面像拖拉机拖斗似的拖着这些破事,真是很让人扫兴。她想,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到城里做工呢?那样娃娃就生在城里了,兴许也能住上属于自己的屋了,那她们一家人都管“屋”叫“房”,多伸展啊!她渐渐明白了,不是梦金子在城里过了这么多年还害怕乡下,就她姚水芹在乡下生活这许多年,才刚刚踏入城市的边,更害怕乡下了。

    姚水芹努力把自己也弄得像个城里人,好像这样才更有底气在这里待下去。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一遍遍地搓洗,买来廉价的润肤露不停地涂抹。姚水芹发现自己的皮肤其实不比梦金子的差,因为长期在乡间行走和劳动,她体态结实匀称,她现在吃得好,很健康,她的小麦色的肤色闪着丝绸一样油润的光泽。

    姚水芹在心里欢喜着梦金子带给她的那种小女人的娇媚,喜欢她说话的样子,喜欢她穿衣服的精细。唯一让她不习惯的,就是梦金子常常带男朋友回来过夜,还常常带不同的男朋友回来过夜。这让她羞惭,也让她新奇。更让她不习惯的,是他们在深夜里吱哇乱叫,像遇到了野鬼那样耸人听闻,让她非常恐怖。第一次她被叫醒,吓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坐了起来。她拍着墙问,金子,金子,没事吧?那边叫喊停了下来,是梦金子软绵绵的声音,没事没事!你睡吧芹姐!她刚刚想睡去,那边又叫起来,吵得姚水芹不能入睡,第二天做活的时候腿脚都会发软。她想不明白,女人和男人在一起怎么会喊得那么瘆人,既然如此痛苦还做那事干什么呢?她和她的男人结婚十多年了,他们都是在深夜里像偷鸡摸狗一样做那事,做完了谁都不理谁。即使说话,也是讨论些柴米油盐和农耕琐事,话题绝不会与“那事”有关。他上去下来,像锄完一亩地,或者挖了半天红薯;她肚子鼓起瘪下,像倒腾了一次粮仓。

    姚水芹不明白梦金子为什么喜欢做这种事,这在乡下顶让人看不起。她也讨厌这种事,像讨厌她的男人。有一次,姚水芹问梦金子,那些人会对你好吗?

    梦金子说,当然,好!

    姚水芹说,是啊,要是他们对你不好,你多吃亏啊?他们为什么不娶你呢?

    梦金子笑得脂粉翻飞,说,谁吃亏啊?大家都高兴嘛!娶他们倒是想娶,可娶不起我,他们买不起房。

    姚水芹迟疑了一下说,那,他们给你什么东西啊?她差点说出“钱”来。

    梦金子杏眼圆睁,眉毛倒竖。她说,我又不卖自己!

    三

    木兰生了儿子无牵挂地走了。小毛头的妈妈变成了一只奶嘴。木兰走了快一年,电话都没打几个,像是没生孩子这回事一样。婆婆无法骂木兰,只有拿自己的儿子出气。王小山一接到电话,就被母亲痛骂,你们哪像当爹当娘的?就是个老鸹也知道衔点食回来给孩子喂喂吧?

    生了儿子的木兰,好像一朵花彻底盛开了,比过去更水灵了。以前是耐看,需要细细地品;现在是诱人,会剜人的眼睛。王小山的哥们就警告他当心,这城里的林子阔大,小女子心会变野,可别让跑了。王小山就自信地笑,他想起家乡的一句老话,鲫鱼片儿,跑不远儿。

    木兰生了孩子就不能在厂子里做了,站在机台前时间久了常常腰疼,这在她做姑娘的时候是没有过的。她的小姐妹潇潇觉得她够漂亮,就给她介绍了一份推销空调的活。潇潇说,你别只看基本工资很低,卖出去空调有提成。若是卖出去一台中央空调,就能挣到一年吃的。

    木兰不信。木兰说,我要是卖不出去呢?

    潇潇说,你这脸蛋就白长了!世上没有卖不出去的空调,只有卖不出去空调的人。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潇潇此言不虚,她从厂子里出来一年多,就挣了好几万了。她告诉木兰,做两年挣够了首付,就在郊区买房子。她还告诉木兰说,要做这一行,得有几身行头,还得每天细细地化妆。

    木兰很疑惑,她天天站在流水线上,每天都穿一样的工装,也从来不化妆。为什么改卖空调了,就得这么麻烦呢?

    潇潇笑得腰弯了几弯,然后说,木兰啊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你想过没有,为啥做空调的挣不过卖空调的?

    木兰想了想,虽然没想明白,但觉得潇潇说的是这么回事。

    木兰给王小山要新衣服,王小山只给了很少一点钱。他没钱,但他会说话。他说,木兰你穿什么都一样,衣服好不好都比她们好看。你要跟她们穿一样,怎么显示你好看啊?木兰得了夸奖,比得了衣服还开心。

    木兰没有好行头,就遭小姐妹鄙夷。但木兰就是木兰,往那一站就是个风景;木兰也不化妆,王小山不让她化。不化妆的木兰也是水灵灵的,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鲜桃一样,红艳的,饱满的。

    木兰改行卖空调,每天回家都给王小山带回新闻。她告诉王小山,那些小姐妹为了卖出去空调会有许多办法,送礼给人家,请吃饭,还让男人那个。

    王小山停住吃喝,说,你怎么知道她们让人那个?你跟她们一起了?

    木兰没感觉到王小山态度的变化,说,她们在一起天天交流,什么都说,潇潇都打过两次胎了。

    王小山双手抓住木兰的肩膀说,你说这个干吗?你也会让人家那个吗?

    木兰甩开王小山的手,眼泪都出来了。她恼怒地说,你弄疼我了!

    王小山又过去抓她,你会吗?

    木兰噘着嘴说,我要会还跟你说这个?

    王小山放开木兰,去亲他胳膊上被抓红的印子,一股酒气喷出来,熏得木兰又恶心又快活。有这个孩子脾气的男人守在身边她很满足。她在城里,城里还有他满嘴酒气的男人,这就足够了。她的幸福很具体,她也没多少奢望。

    潇潇说得很对,没有卖不出去的空调,只有卖不出去空调的人。木兰不让人家“那个”,人家也不让她的空调“这个”。有一天她差一点就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她去一个宾馆推销空调,那里正在兴建几栋大楼,工地的头目指着一座楼说,木兰,你让我高兴了,我就买你的中央空调。木兰的脸色激动得红艳艳的,她使劲地点头,说,我让你高兴!我肯定让你高兴!那时她自己很高兴,木兰的高兴把那头儿惹得也很高兴。他的眼睛都点亮了,不由分说把木兰抵在办公桌上说,我喜欢你这个小女孩,认你做干女儿吧。木兰被他抵得透不过气来,死死地闭了眼睛,一付任人宰割的样子。木兰心中害怕到了极点,那头儿块头太大,若是他真的要怎么她,她是没有力量抵抗的。头儿用肥胖的身体抵了他一会,拍了拍她木头一样僵硬的脸蛋说,我从来不强迫女人,我喜欢自觉自愿的。我的楼盖起来还要一段时间,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告诉我。

    木兰像做错什么事一样逃出宾馆,她没敢把卖中央空调的事情告诉王小山。木兰始终没有卖出去空调,她在公司的业绩是最差的。公司从上到下都有些另眼相待她,木兰感觉到了寒气。

    要过年了,姐妹们都买了很漂亮的衣服。潇潇的一个客户还送了一个仿狐皮大衣给她,潇潇画了黑眼圈,涂了加长的睫毛膏,穿上大衣就更像一只美丽的狐狸了。

    木兰很羡慕,回家把潇潇的妆扮说给王小山听。王小山很鄙夷地骂潇潇是个贱人。骂完了,王小山说木兰,我今天带你去吃麦当劳。

    这次木兰没有高兴起来。马上要过年了,过年就是过钱啊!

    四

    姚水芹在深圳没有熟人,没有朋友,她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徐地云是公司里最年轻的男人,比姚水芹小五岁,但他是老员工了,公司让他和姚水芹搭班。徐地云是个善良忠厚的人,他很耐心地教导姚水芹。他们去一户人家做清洁时,徐地云诚心地说,你做活要懂得用巧劲,要让人觉得你是一个干净勤快的人。

    姚水芹点点头说,谢谢你啊。

    徐地云说,你要会说话。要学会跟业主交流,好话能当钱用。要让他们信任你。

    姚水芹又点点头说,谢谢你啊。

    徐地云说,这很重要,雇主信任了你就不会再挑剔,你会做得很轻松。

    姚水芹还是点点头说,谢谢你啊。

    他们进了业主家,徐地云却发现姚水芹其实非常会做事,她活干得又轻快又利索。她话不多,却说得很是地方。他们俩搭伴做活,做得人家很满意,雇主那天额外给他们十元钱和一箱快要到期的牛奶,两个人都很高兴。

    徐地云和姚水芹为对方的诚恳增加了默契,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徐地云总是穿得很得体,他说话的时候不卑不亢,做人也从来不卑不亢。他从不强调什么,但是他让人觉得他做清洁工是很体面的职业,至少不比别人低贱。姚水芹很敬重他,也学着徐地云的样子做,她很快就做得很好了。徐地云在他们吃东西的时候说,姐你得买几件像样的衣服穿,把自己弄整齐,这样别人就会从外表上尊重你。徐地云这样说,很有点为自己得意,对这个刚刚进入城市的乡下女人,他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

    姚水芹是安徽人,吃大米长大,也算是南方人了。她生得骨肉均匀,在屋子里养一段日子,竟然变成很秀美的一个妇人。她穿了新买的衣服,看起来就很有点那样意思了。徐地云从此不再教导她,看她的眼神竟然有了些敬意。

    姚水芹有一天跟徐地云诉苦,告诉他梦金子的事情,她说她想搬出来一个人住,可是房租太贵,她付不起。徐地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她,想了一会说,我本来是和哥哥一起住的,哥哥有事回老家去了,我那里空着一间屋。

    姚水芹说,我不和男人合租。

    徐地云说,我可以先借你住一段时间,不要你钱,等你找到合伙人再搬走。

    姚水芹说,那不行,传出去像什么话啊?

    传出去?谁传出去?徐地云吃惊地说,现在城里都是这样子。再说了,谁知道你是谁啊?像我们这些人,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看得起自己,也是硬撑的。比如说我们俩有谁病死了,抬出去就烧了,连死个狗都比我们排场。

    姚水芹没再说什么,要说也是,她在城里生活半年多了,认识她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能喊出她名字来的更少。一个月省下两百块钱也是个大数目,况且徐地云在姚水芹的眼里是个好人。

    姚水芹就这样搬到徐地云那里去住了,他们两个都是有涵养的人,相敬如宾。徐地云不多事,若是他下钟早了,就抓紧把自己洗干净,待姚水芹回来,他就会说,姐你洗吧,我出去溜个弯。这样慷慨的徐地云让初来乍到的姚水芹心中装满了感激却又忐忑不安,她尽管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但是她凭着朴素的人生常理懂得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徐地云对她越好,她心里越虚。她希望早一天找到房子搬出去。

    姚水芹因为人家不要钱,就包揽了全部家务。她勤快,肯做又会做事,一套小出租屋在她的手下弄得很有一点家的感觉了。姚水芹会做饭,米饭经她的手烧了,出奇的香。徐地云是河南人,爱吃面食,姚水芹很快学会做各种面食。姚水芹做了饭就先给徐地云盛上,然后自己躲在厨房里吃。徐地云也不让她,只顾把头埋在桌子上呼呼噜噜地吃。徐地云没有结过婚,没有享受过女人的照顾,他吃了姚水芹做的饭,心中对这个女人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

    有一天,一个曾经被姚水芹服务过的老板来公司找她,想让她到他的家里去做钟点工,管吃饭。家里没有老人和小孩,一天做三顿饭,打扫卫生。公司问姚水芹是否愿意?

    姚水芹问,做一个月多少钱?

    经理说一个月六百,管吃饭。

    姚水芹说她要八百。其实她心里也没有多大把握,若是人家坚持,她也就答应了。她还是愿意固定在一个人家去做,等客人叫钟得满城跑,很辛苦,有时候活多忙不过来,有时候一天都没有事情做。更重要的是,一天有吃三顿饭的地方,是一个大诱惑。姚水芹若是不答应,公司会派别的工人去,还有几个年龄合适的女工在等着。那老板却只看上了姚水芹,他一定要她,而且八百他也认了。姚水芹就跟那人到他家里去上班了。

    老板姓刘,是做玩具生意的。刘老板的儿子出国念书去了,家里只有他夫妻两个。他四十多岁,样子看着干净利索。他生意上的事情大部分是夫人在经营,刘老板很悠闲,上午睡睡懒觉,下午召集一帮人打麻将,昏天黑地地打。原来姚水芹以为只做老板夫妻俩人的饭,谁知道来了每天要做一大群人的饭,而且得等他们吃完收拾干净才能回去。说是钟点工,其实跟一个全工没多大区别。既来之则安之,姚水芹做事情的时候总是不急不燥,她的言语不多,但非常有眼色,她尽心尽力地照顾大家,茶水饭食打点得亦十分周到。姚水芹读过初中,看得懂书。老板爱吃包子,他常常让姚水芹到包子铺里去买,姚水芹省下一点买包子的钱买来一本食谱,研究怎么做包子。姚水芹聪慧,她很快掌握了做包子的技能,大家都说她做的包子比包子铺里的好吃。姚水芹得了夸奖,更加上心,继续研究怎么做菜,她把鸡鱼蛋肉各种青菜洗得干干净净地码好,老板说吃什么她很快就能照着书本做出来。老板的朋友都喜欢姚水芹,他们唤她姚姐,他们说,刘老板哪是雇钟点工,简直是雇到了一个漂亮女厨子,这待遇跟人家卡扎菲也差不了多少。刘老板听他们夸奖姚水芹就像夸自己一样开心,他说,是我亲自挑选的,我第一眼看到姚姐就觉得她顺眼。

    刘夫人交代姚水芹,早晨来上班先要开窗透气,不管刘老板起没起床都要把所有窗子打开。刘夫人还骂道,一群猪,又是抽烟又是喝酒的,这家简直就是个猪圈。刘夫人不满刘老板的作为,说到他的时候总是眉头拧得很紧。刘夫人嘴上凶巴一点,但心底很和善。她让姚水芹用手给她洗她的高档衣服,可穿可不穿的,她就送给姚水芹,还把半旧的胸罩都送给了姚水芹。她比姚水芹略微瘦一点点,她穿松的衣服姚水芹穿上刚刚好。刘夫人说,都是好的,姚姐你别嫌弃。嫌弃?这话让姚水芹心里暖烘烘的,她点着头在心里感激着,觉得这一生遇到这家人真是天大的福分。她在电视上看到过这种款式的内衣,一件要好几百,她以前摸都没有摸过。只有人家嫌弃她的份,她怎么会嫌弃别人呢?

    姚水芹穿了刘夫人送给她的衣服就更像样了,她很自重,她在刘家也靠勤劳得到应有的尊重,她的举止在不知不觉间也有了些尊贵的味道。有一次,姚水芹到老板的卧室开窗透气的时候,被他从后面抱住了。姚水芹不是不想反抗,是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刘老板扒光了衣服。她很尴尬,她自己都没有这样在大白天看过自己的身体,她的丈夫同她生活了十多年也没有这样看过她。姚水芹手脚都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她差不多要哭了,但是她没有挣扎。看都看到了,再挣扎有什么用。

    此后,姚水芹这样被刘老板抱的事情又发生过好多次,事情总是这样,一有了开头就停不下来。

    刘老板喜欢亲姚水芹的嘴,喜欢亲吻她的两只饱满的奶子,他用不同的方式进入她的身体。他穿上衣服的时候是一个威仪的老板,他赤裸了身体就变成了一只粗野的动物。他说的话让姚水芹既好奇又害羞。他说,你真是个好女人,你的身子很紧,你比我老婆让我舒服一百倍,你比许多猪女人都更让我舒服。

    姚水芹想说一点城里人的话,但她不知道城里人在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她说,你不怕你老婆知道了生气吗?

    刘老板说,她生气?那有什么用!然后终止了这个话题。

    刘老板会舔着她的耳朵一遍一遍地问她,小心肝,我让你快活吗?姚水芹不想扫他的兴,就硬着头皮回答,快活。姚水芹有时真的也就快活了,这个男人不是只图他自己痛快,他触摸她身体的深深浅浅,他关心她的感受,他很温柔地亲吻她的嘴和额头。姚水芹有一天忍不住呻吟了,开始还是叹气一样低微,后来就变成吟唱了。在自己的歌声里,她明白了梦金子叫喊的原因。刘老板很得意,他说,一个有力量的男人只满足自己不是本事,能让女人满意了才是纯爷们。刘老板说,我喜欢你姚水芹,我要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喜欢才会和你做爱。姚水芹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刘老板,但是她觉得他不让人讨厌,他至少比自己乡下的丈夫好。姚水芹离开家乡后才知道,她和丈夫生活许多年,生了三个孩子,对他没有一点点的感情。

    现在,她这是做爱,不是为了生孩子,不是为了只让男人发泄,这对姚水芹是一种全新的感受。如果不来到城里,这辈子不是白活了吗?她这样跟自己说。

    刘老板悄悄地给姚水芹塞过两次钱,一次五百。他让她去买衣服,他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拿钱能买的女人,但我不能亏待你。他说,我家还有一小套旧房子,我回头让人收拾了给你住。

    走在回去的路上,姚水芹才认真地想着他那套房子,心跳得越来越快了。

    五

    木兰从出来做工就和王小山在一间工厂。这是一家纺织厂,女工多男工少。王小山在车间做维修,算是技术活。王小山做技术活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王小山长得好,是个大帅哥。

    王小山几乎不像一个乡下人,长得高大英武,却一点不显粗糙。木兰看见王小山的时候他已经在城市生活了四年。要说他们这一代人,身上的胎记好像不是太明显,即使在农村,他们也是看着电视长大,迷恋上网和游戏,接受的也是开放式教育。他们出来的时候才十六七岁,生活习性并没有定型。他们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并没有太大阻碍。饮食改变了,服饰改变了,头脑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的口袋里除了缺少钱,比城里的孩子都活得更自由自在,他们没有学习的压力,没有父母管制,没有事业心责任感,放肆任性,吃饱了今天不管明天。他们一拨一拨地来到城市,如鱼得水,简直就是城市旺盛的寄生物。也正是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才给城市带来活力,却也带着极大的对城市的侵略和扩张。

    女工们是纺织厂的星星,王小山就是她们的月亮。星星们很热烈地环绕着月亮,如众星捧月般给他买吃的,给他洗衣服,为他做各种让他高兴的事情。她们把王小山捧得像个明星,王小山长得比那些小明星们不差,再加上姑娘们的日夜追捧,他原本拘谨的形态渐渐放浪起来,竟然有了一些城市流氓的潇洒。穿白衬衣和牛仔裤,头发弄得很乱,眼睛明亮得让人心惊。他曾经是极不认真的,喜欢勾三搭四。按他自己的话说这是行善,不想伤害了她们当中的哪一个。比如,他早晨跟崔岩一起吃了早点,晚上就答应了秀秀去看电影。他和莺莺拉手被李珊看见了,他就会瞅个空子拍拍李珊的脑袋安慰一下。女孩子们众口一词说王小山的坏,但又无一例外地喜欢这种坏。虽然她们的厂子与其他厂子挤挤挨挨在一起,但仍然像一座孤岛。她们的生活太单调了,她们渴望用王小山们的坏来调剂日子的简单,对他的行为不但不恼怒,而且还有些纵容的意味。这好像是她们这样的企业惯常的模式:她们调戏王小山们,也喜欢被王小山们调戏。一切都是不着痕迹的,浮面的,假模假式的,没人拿这事当真。她们大多数文化不高,不够漂亮,也许没有太大的野心。她们靠力气吃饭,在厂子里做几年,积攒一些钱,还是为了嫁一个可心点的男人。王小山这类人并不是她们的首选,她们很势利,虽然王小山是她们心仪的对象,但她们中的大多数会认为王小山不够有钱。她们认钱不认人。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认钱不认人的。

    王小山是一条鱼,在女工们中间恣肆地游弋了五年,他让她们仰视着,让她们用各种手腕讨好着。那时候木兰从一个小山村赶来,无意加入她们的阵容。木兰什么都不会,她没有钱,不会给王小山买吃的,买电影票,不会搭讪谄媚。即使有钱,她还不太懂这些,她没有太多的欲望。她傻乎乎地躲在姐妹们的背后,看见王小山就羞羞地喊一声哥哥。木兰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真睫毛击倒了王小山,听着木兰那一声哥哥,他把魂魄都丢了。

    王小山找到他的哥们,让他们先把这傻妞带出去耍一耍,试试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儿。游戏开始了,木兰还完全蒙在鼓里。王小山的哥们赵智胡文学去找木兰,说,木兰,带你去逛公园。

    木兰说,公园我去过了。

    那带你去看电影,请你喝饮料。

    木兰说,电影我要和姐姐们一起去看。

    那带你去唱歌好吧?

    木兰说,我妈妈说唱歌跳舞不是啥好地方,不能去。

    王小山在女孩子堆里混久了,知道什么样的女孩是好女孩儿。王小山说,木兰你会洗衣服吗?木兰的眼睛亮了,这是她最拿手的,在乡下她每天都得帮父亲和弟弟洗衣服。到了城里,她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没有人需要她了,王小山的这个要求,简直让她感动,也让她欣喜。木兰给王小山洗衣服,洗得认真精细,洁净得像新的一样。

    王小山说,木兰你洗的衣服又软又香,我得奖励你。然后王小山请木兰吃麦当劳。那是木兰第一次吃麦当劳,也是后来王小山哄木兰的一个最佳手段。

    然后王小山又请木兰看电影,他非常诚恳地说,木兰你为我洗衣服,我很久都没有穿过这么干净的衣服了。我感谢你,请你看电影好吧?

    木兰说,不行啊。

    王小山说,木兰你看我把票都买好了,你不去要浪费我十块钱。

    王小山把电影票在木兰的眼前哗哗地晃着,算了木兰,你不去就算了,我不能勉强你,你不去也算我请你看过了,我这就把票撕掉算了。

    木兰一下子着急起来,她冲过去抢了王小山手中的票。木兰说,我和你去哥哥,我们不能浪费十块钱的,十块钱能买两只炸鸡腿呢。

    王小山带木兰去看了电影,还给木兰买了两只炸鸡腿和一大杯可乐。木兰吃了鸡腿喝了可乐,前所未有的开心。木兰从此就常常和王小山看电影了,王小山每次看电影都给她买鸡腿和可乐。木兰觉得王小山是这个城市最好的人,是她的亲人。她的亲爹爹都没有这样疼她。

    王小山带木兰看完电影就带她去逛公园,王小山在树丛的暗影里亲吻木兰的嘴,触摸她的身体。木兰沉醉在电影一般的故事里,她在王小山的怀抱里战栗,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她的记忆之中,没有人这样抚慰过她。

    临了,木兰拉住王小山的衣襟说,哥哥你可得对我好,你亲了我是要和我结婚的。

    王小山说,木兰我爱你。王小山说木兰我爱你的时候,表情严肃庄重,他是一个王子,木兰就是他的灰姑娘。

    崔岩和秀秀找到木兰,她们说,王小山从来不会只爱一个女孩,木兰你会后悔的。莺莺和王楠也找到木兰,她们都心疼这个单纯的孩子。她们说,你知道王小山吗,他是个烂人,他晚上追到你,清晨就会把你抛弃。

    木兰不信。木兰没有让她们说下去。木兰说,王小山说他爱我,我也爱王小山。木兰进入城市逐渐会说话了,爱情让她变得很大胆。

    潇潇是跟木兰一块出来的。潇潇说,王小山什么都好,就是太穷。木兰吃惊地看着她,刚要开口,潇潇用一个手势有力地制止了她。潇潇说,木兰你要想好,你这样年轻漂亮,你有可能嫁一个城里人的。就算他们不娶你,也会把你养起来。他们会给你买房子,买汽车,买许多漂亮衣服,到时候你就可以待在屋子里什么都不做了。

    木兰说,他们不娶我,怎么叫对我好呢?我宁愿找一个对我不好,可是会娶我的人。

    木兰怕王小山生气,她没有把潇潇的话告诉他。王小山不知道潇潇的话,还一如既往地自信。王小山像变了一个人,他觉得遭遇了木兰就遭遇了爱情。木兰还没有长大,从山村来到城市,她是孤单的。王小山宽厚的肩膀环绕了她,王小山成了她城市的家。

    木兰和王小山生长的地方相隔很远,他们不是一个省份,他们因为向往城市而走到一起,城市让他们遇合,城市是她们的媒人。木兰很幸福,她刚刚进入城市,对新生活的要求太低太低了,不用下田做农活,不用煮饭喂猪,她就觉得很解放了。城市是这样干净明亮,它给了木兰太多的惊喜,有新衣服,有麦当劳,有公园,有电影院,有车水马龙。城市是神话中的城堡。王小山是木兰的王子,王小山疼她。木兰从乡村来到城市,睡梦里都是笑的。

    王小山后来才知道木兰妈妈的事情。她妈妈走的时候木兰八岁,最小的弟弟才两岁。

    王小山问木兰,你恨你妈妈吗?

    木兰说,我为什么要恨她呢?

    王小山吃惊地说,她毕竟抛弃了你们吧?

    木兰没说话,她想起了妈妈在乡下吃的许多苦,那时候虽然她还小,但已经懂事了。妈妈要种田,要煮饭,要养猪,还要挨打。她没有吃过一餐好饭,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她除了想妈妈,从来没恨过她。

    王小山说,我还没见过当妈的心这么狠!

    木兰说,我妈心真狠吗?她不出来打工,我怎么能念到高中?木兰把她念到高中,作为很骄傲的一个历史事件,她每一次说到妈妈或别的重大事情的时候,都要说到她念过高中。木兰说,我妈不到城里做工,我也没机会到城里来;我不到城里来怎么认识你王小山?我为什么要恨我妈呢?

    王小山说,你没想过你爸的感受和可怜,一个男人带着几个孩子过活。我想等上几年你妈会回去的。

    木兰说,我妈说她只要能有口饭吃,在城里要饭他都不会回去了!

    王小山说,说得轻巧,你妈老了谁养活她啊?

    木兰说,她自己养活自己比谁都牢靠。乡下养着一大群儿女,过得连头猪都不如的女人不多的是!

    木兰是高中毕业,她至少有吵嘴的文化。她在与王小山吵架的时候就变得比平时格外有力量。

    木兰是在她爹的咒骂和巴掌下长大的。在爹的嘴巴里妈妈是个婊子,抛夫别子,是个牲畜都不如的女人。木兰恨不起来她妈妈。妈妈趟出了一条路,这让木兰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也让木兰有一个梦想,过上几年,她会让弟弟们也来城里。她常常想给弟弟打电话,告诉他们一些城市的新鲜事物,但是她怎么说都不能表现真实的状态。城市太大了,太妖娆繁复了,城市有太多她想都想不到的新奇,城市又给了她想象不到的自由。她不用在处处被爹爹骂着打着,不用日复一日穿着旧衣服,做着永远做不到头的屋里田地里的活计。木兰在城市里挣的钱很少,但她在乡下长到十几岁,花过的钱加在一起,还没有现在一个月多。木兰太爱这个叫做城市的地方了。

    木兰刚睡在王小山旁边时常常做恶梦,她梦到她仍然在乡下,他爹把她关起来,逼他嫁给一个他不认识的丑男人。她一次次地被自己的哭泣弄醒,发现躺在王小山的身边,喜极而泣。若是在乡下,木兰能给自己找一个丈夫吗?这样赤裸着身体睡在一个男人身边,她爹会打断她的腿。王小山虽然没有太多的钱,不能给她买小姐妹那样昂贵的衣服,但是他健康英俊,他们身下有干爽的被子,他能带她吃麦当劳,去电影院,最重要的是他让她在城市有了家的安定。木兰喜欢城市,她紧紧地抓住手心里拥有的一点快乐,做梦都怕这快乐想烟雾一样消散。

    城市是一个魔盒,给了木兰想都想不到的幸福。

    木兰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和王小山相爱让许多小姐妹嫉恨。潇潇有钱,潇潇身边总是有新的男人。潇潇自己知道,这些男人的确不爱她,他们给她买许多漂亮衣服,他们也像换衣服一样把她毫不手软地换掉。潇潇因为懂得这些男人不爱她,她因而也不爱这些男人。他们的头发都掉没有了,他们的肚皮鼓得像气球一样膨胀,潇潇怎么会爱上他们,她只爱他们口袋里的钱。木兰的姐妹有结婚的,甚至有嫁给城里人的,但她们找的男人不是不够年轻,就是不够好看。他们都没有木兰的王小山英俊。王小山牵着木兰走在大街上,一对鲜活漂亮的生命,总是会有人羡慕地打量他们,这让木兰很骄傲。

    木兰因此很听王小山的话,王小山说,木兰收拾东西跟我回乡下去。木兰想都没有想就说好。

    木兰那些日子每天都在采买,木兰说,王小山,我们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要买啊?

    王小山说,我们剩的钱不多了,你买完我们就什么都没了。

    木兰说,我们可以再挣。

    王小山说,你以为我们是在城里啊,回乡下去可没得挣了。

    木兰发起愁来,她给儿子买了新衣服,买了玩具。给自己买了润肤露,买了袜子和内裤,她甚至连卫生巾都买了。王小山的家能吃饱饭,可是缺少的东西还是太多。木兰总在担心,他们会有许多需要的乡下买不到的东西。现在木兰清醒了,他们回到乡下,钱是没地方挣的,但也没有地方花。木兰想不明白,她来城市的时候两手空空,现在怎么多了这么多东西,以及对于东西的渴望和依赖。

    六

    姚水芹最关心的是她的房子问题,若是刘老板能借给她房子,她的心病就解决了。她现在每天做完活计都要回到徐地云那里去。她每天回去已经吃完饭,她常常带些老板家里吃不完的饭菜回来,有时也会在剩饭剩菜里面藏点好吃的,有时在包里塞上几个新做的包子。她把这些东西带给徐地云,够他一天吃的。

    徐地云每天都等着姚水芹回来,等得内心焦躁。有时候回去晚了,他会对她发脾气,问她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姚水芹就陪着小心安抚他,手忙脚乱地给他热饭菜。徐地云不吃,他继续发他的脾气,说,你知道深圳是个什么地方吗,外地盲流巨多,治安又不好,你回来这么晚出了事咋办?

    姚水芹笑笑,想,我口袋里从来不会超过一百块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我没有钱,没有年轻的身子,能出什么事?但她的心中仍然感动,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是在关心着她。他不要她的钱,他是真心地关心她。除了他,姚水芹还真的不曾得到过这样的关心。她的父母把她嫁出去就不管了,她的丈夫只关心他的猪,从来没问过她吃了没有,只会问猪吃了没有。她每天做完田里的活,要给一家人煮饭,还要给猪煮饭。猪吃得晚了就会杀它一样嚎叫。她的丈夫心疼猪,猪一叫,他就骂人。稍慢一点他就打人,他把一大块劈柴朝姚水芹甩过来,他说,你这个猪女人,你要死啊。你把我的猪饿瘦了,我过年就吃你的肉!

    姚水芹闷的时间长了,就会唠唠叨叨把一些陈年旧事说出来,像是说给徐地云,又像是自言自语。她每次说完,都会看见徐地云的眼睛水汪汪的。姚水芹就安慰他,乡下的女人都这样,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姚水芹每天做完工,洗干净躺在床上,身体恣肆放任,她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幸福,对于她来说,穿好吃好,享受到自由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她是个没有欲望的女人,乡下艰苦的岁月早把她的欲望磨灭了。她不是不喜欢她的老板,她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喜欢不喜欢都是没有用的。她从来也不想从老板那里得到什么,那个体面的男人看得起她,给她怜惜和抚慰已经足够了,她不认为刘老板欠她什么。

    姚水芹称呼徐地云弟。她说,弟,年龄不小了,你为什么还不讨老婆啊?

    徐地云说,穷,娶不起呗。徐地云的语气平淡,像是开玩笑。

    姚水芹说,弟生得这样周正,怕是挑花了眼。

    徐地云说,是真的穷,我出生几个月妈就病死了,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我爹是个瞎子,爹带着我兄弟四个过,老大老二娶了,老三都还没娶。

    姚水芹知道徐地云他们家的情况,兄弟四个攒钱先给老大娶亲,然后依次往下排,到徐地云这里还没着落。他们兄弟四个只有徐地云一个人读完高中,他心高想考大学,可是连续两次都没如愿,于是就追随哥哥们来到城里。

    徐地云那天突然说,我要找老婆,也要找个姐这样的。

    姚水芹骂他傻,姚水芹说,你这个傻瓜,俺都老了,男人该娶不娶真的会变傻。

    徐地云得了姚水芹的骂,像是蛮高兴的一件事,脸都是红的。

    姚水芹那一阵子天天念叨的都是老板的房子,可老板说了那次之后就再不提起,她有些失望,但是替人家想想,一定是有难处的。毕竟那是一套房子,不是一双鞋。姚水芹不好意思问刘老板,她把她的疑惑说给徐地云听,她说,我老板说了要借我房子住,为什么又老不落实呢?

    徐地云突然之间脸色就变了,面色涨得通红,他说,你老板为什么要给你房子住?你做工他付你薪水,你说,他为什么还要借你房子住?

    姚水芹觉得诧异,徐地云从来都不是管闲事的人,她老板借不借她房子关他什么事呢?但是姚水芹因为和老板有了那种关系,心里发虚,倒像是对不起徐地云。

    姚水芹说,老板是个好心人。

    徐地云说,城里哪有好心人?你一定要提防着,他借你房子还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徐地云有天晚上很晚才回来,他去喝酒了。他回来的时候姚水芹已经睡熟了,他没有回自己的屋,直接爬到姚水芹的床上去了。

    姚水芹白天累了一天,睡得很沉。她在梦里回到山里的老家里去了,她的丈夫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穿着体面的衣裳,脸洗得很干净。他没有打她,他没有像过去一样强暴她,他亲她嘴,摸她的奶子,他说,姐姐,我想你想了很久了。

    姚水芹被一种新奇的温柔覆盖着,她的身体像花一样开放了,前所未有地幸福。但是她的膀胱被尿液涨得发慌,丈夫莽撞的挤压让她疼痛,她突然就推开他坐了起来。

    姚水芹坐在黑暗中足有一分钟才弄清楚她身在何处,弄清楚了身边这个男人是谁。她用力把他推下床去,然后她就哭起来。姚水芹说,徐地云,这城里连你都不是好人吗?

    徐地云喝得太多了,坐在地上起不来。徐地云说,你以为你是个好人吗?连你这个婊子都看不起乡下人!你老板为什么要给你房子住,你以为我看不透吗?徐地云骂完,又倒地睡着了,他躺在姚水芹的床下,呼噜打得山响,吹出的酒臭气能熏死一头肥猪。

    姚水芹不哭了,她穿好衣服抱着床单在小客厅里坐了一夜,再不敢睡了。她刚才又哭又喊,却没有太多的眼泪。她奇怪自己心内里并没有太多的忧伤,甚至愤怒大部分都是装出来的。徐地云骂的对不对?她这样算不算婊子呢?想到这才真正有点伤心,但是很轻微。她虽然进城不久,却分明不知不觉向另外一种生活妥协了。

    刘老板对姚水芹很不错,虽然不能有直接的表达,但是时时事事都有一点刻意的小体贴,比如关照她多喝水,让她吃新鲜水果,没有客人的时候让她一起坐在餐桌上吃饭,为她夹菜。

    刘老板说,你还年轻,要学会爱惜自己。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我一定帮你。

    话到嘴边了,姚水芹想想,房子的事不能提。

    刘老板总是在白天要她,他也只能在白天要她。这让她有种新奇的感觉,她身体不放纵,但是心中并不抵制,与她乡下的丈夫比起来,他让她觉得愉悦。姚水芹从刘老板那里开始知道了做爱、高潮、叫床这些词。知道了怎样打开自己,让身体慢慢感受。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她还年轻,城市生活让她丰富,也让她孤独。她知道这是不光彩的事,她现在做了,却并不觉得十分羞耻。但是从徐地云喝醉骂她那次起,她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她算不算一个婊子?

    从那天起姚水芹都不再和徐地云说一句话,而徐地云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仿佛他根本不记得那一晚上的事情。

    姚水芹每天都早早把小屋的门插上,她把自己的行李都收拾好了,一找到房子就走。

    她去了孟金枝那里,可是孟金枝已经走了,连工作都辞了。

    姚水芹的心在傍晚的辉光里忽然变得凄惶无助,她将身子依在她和孟金枝住过的房门上,哀哀地想,孟金枝是找到给她买房的男人了吗?

    孟金枝是个算得上年轻的女人,她没有嫁过人,她有本钱。姚水芹什么都没有,永远都不会有人给她买房。

    姚水芹再也不想看到徐地云,她现在觉得他很脏,他是一个乡下人,他的那些体面都是装出来的。徐地云平时爱哼哼两句豫剧,姚水芹很喜欢听,觉得他是有情趣的。现在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任何声响,她都觉得很厌恶。她早上早早走,晚上在外面转悠很久才回去。可她暂时没有地方可去,她已经看了几处房,有三百的,四百的,是她每个月一大半的收入,她实在舍不得。

    姚水芹一天天地腻烦着,却一天天地忍挨下去。她每天都对自己说,明天一定走,明天却仍然住下来。她每天夜里躺在床上都禁不住悲哀地想,穷人总是缺少志气的。

    日子尴尬地过着,徐地云那天是喝多了酒,若是他能说上一句道歉的话,她也许会好受一点,徐地云却什么都不说。姚水芹就暗暗骂自己没囊器,你不是丈夫骂的猪女人啊,难道碰不到徐地云就得睡路上吗?明天一定得找地方,四百就四百吧!

    这座城市四面都是海,白天再怎么热,太阳落了风就凉爽起来。姚水芹不喜欢徐地云,可她喜欢这里的夜晚,她在道边的市民公园一坐,一两个小时就过去了。她是自由的,不用操心地里的庄稼,不必伺候圈里的猪,远远地逃开了丈夫的打骂。她很穷,租不起一间属于她一个人的屋,但是她白天受人尊重地劳动,她吃得很好,她穿的是在乡村见都没有见过的漂亮洁净的衣服,她做一天活就能挣一天的钱。到了晚上,所有的时间都是她自己的了,她自己也是她自己的了。她一个人坐在路边的公园里听风,鸟儿夜间的呢喃显得很遥远,过往的行人与她通通都是不相干的。这个城市是孤单的,谁都倚靠不住,她却仍然愿意在这里呆下去。有时在她的不远处,会有一对恋人在亲昵。他们这就是爱情吗?她没有经历过爱情,在这个城市的夜晚她陡然想到了这样一个词——爱情。姚水芹的心中突然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酸辛。过上了好日子,她的心竟然娇嫩起来!

    姚水芹准备和徐地云商量,在她没找到房子之前,房租两个人平摊,这样或许她会好受一点。姚水芹想好了还没有说,她那天下班却在自己的小床上意外地发现一个皮包,式样洋气的皮包让她的心狂跳起来。她在女人街里见到过这种包,要好几百元。她曾经想过,将来攒足了钱就给自己买一个,她一直用着在地摊上十元钱买的棉布手袋,不用看就是个做家政的大嫂。若是背了这包,或许就像个城里的女人了。

    包肯定是徐地云买的。可是,天啊,他不道歉,却买这么昂贵的包给她?

    姚水芹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她决定把包还回去。姚水芹把包挂在徐地云的门把手上,她想好了,这不明不白的东西她不能要。可是包第二天又回到她的床上。第三天她再挂回去,仍然是又固执地回来。

    这包是长了腿的。

    姚水芹想,你徐地云哪怕说一句道歉的话,我就原谅你。她任那包放在桌子上放了两天,她非常恼怒,恨不得拿剪刀剪碎它。可到了第三天,心中反而发了横,我明天干脆就背上,只当是赔偿,要不当做是拣来的,决不给他徐地云一句原谅的话。

    姚水芹把她的几样小东西真的就装进了包里,把包背在身上试试,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一点原谅徐地云的意思了。

    城市,钱,衣服,皮包……

    姚水芹的心里热辣辣的,她有点感恩上天给她的这些小小的幸福。

    姚水芹的小灵通就是那个时刻响起来的。小灵通是做家政的必备工具,作为进公司的条件,他们以此接受派遣。这是姚水芹进入城市后给自己购置的最贵重的家当。姚水芹现在有固定的老板,她的小灵通很少有响声。而且,除了工作,还从没有人给她打过。

    姚水芹接了那电话足足楞了两分钟才开口说话,她说只说了一个字,好!

    姚水芹挂了电话立马像被蛇咬了一口,使劲地把小灵通甩了出去。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问姚水芹是不是徐地云的亲属,说徐地云在派出所,让她速带一千元去领人。

    七

    木兰在跟王小山回乡下之前,告诉王小山想去看妈妈。王小山觉得应该,他说要陪她去,他至今还没见过木兰的妈妈。木兰拒绝了,木兰说她想一个人和妈妈说说话。王小山给了她一百块钱,让她买点水果。木兰很惶惑地在街口等公交车,妈妈住的地方她只去过几趟,也不知道搬没搬家。她留的有她的小灵通号码,可一次都没打过。木兰在人前背后都护着这个她叫她妈妈的女人,其实她心中对她很陌生。

    木兰发呆的时候,有一辆黑得锃亮的轿车突然在她前面停下来了。车上的人朝她这边连连招手。木兰觉得是自己碍了人家的路,赶紧往边上让了让。车子上的人却下来了,并且喊出了木兰的名字。木兰往周围看了,她的脸像个熟透的桃子一样涨得艳红起来,她想不出她在城里会有熟人,更想不出会有坐轿车的熟人。可那人是真的冲她木兰过来了,很熟悉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说早晨眼皮老跳,出门就看见这么漂亮的木兰。这是要坐车去哪啊?

    木兰定睛去看那人,一下子就想起来是建筑队的头儿。木兰的记忆中那是个很肥胖的人,现在他好像瘦了许多,原本很丑的样子,现在看上去蛮帅的。木兰在城里时间久了,多少也知道一点门道。这城里人想瘦就瘦,想胖就胖,想让自己变个样子很快就能实现。

    木兰羞红着脸说,我要去看一个亲戚。她脱口把看妈妈说成看亲戚,她不想让人知道她有个妈妈在这里做工。

    头儿笑着说,你看亲戚害什么羞啊。走,坐我的车,送你过去。

    木兰急忙挥动双手,语无伦次地说,我自己会坐车去的,我知道我妈妈家的路。

    头儿笑得更和蔼了,他说,我这会碰巧没什么事,木兰小姐就给我一个面子让我送送你。今天是赶巧,木兰不想让我买你的空调了?

    木兰的心中欢快地跳了起来,她做了这许久,始终都还没有卖出去一台空调,若是他能买一台该多好。她的眼睛霎时充满了期待,忘记她已经收拾好东西要回乡下去了。

    头儿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走过来用手亲切地揽了她的肩膀。木兰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坐到人家的车子里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木兰一直都是糊里糊涂的,那头儿怎么就给她买了一个大果篮,还有一堆东西,怕几百元都不止。后来车子把她送到了妈妈家旁边的路口,木兰下了车,竟然连谢谢都忘记了。头儿给了她一张名片,说有需要帮忙的就找他。车子一溜烟远去了。田东临,经理,工程师。他是个工程师,木兰拿名片的手被自己弄得汗津津的。

    门是锁着的,木兰没有在家里找到妈妈,她本想回去了,或者回头再来。可是手中的东西让她犯愁,她不想让王小山知道这些事。她拨了妈妈的小灵通,等接通后,很不高兴地问她在什么地方。那边听到是木兰,倒是很激动的样子,她说你等我,很快就回。木兰等了大约一个小时,妈妈急匆匆地回来了,鼻尖上都是汗。见了面就埋怨木兰,你这孩子,来之前怎么不打个电话。知道你来我今天就不出去做事了。

    妈妈开了门,先是给木兰倒水,接着把屋子里所有吃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她。把木兰拿来东西的也一样样打开让她拣着吃。她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一样团团转,突然赶着要去超市买菜去,说要给木兰做饺子。

    木兰阻拦了她,她说,我来时没有准备在这里吃饭,小山会着急的,我一定要回去。

    木兰对妈妈说话的时候变得格外沉着,她不笑,镇静地看着这个女人。从木兰来深圳第一次找她就这样,好像她是妈妈,这个慌乱的女人才是女儿。她不愿意在这里吃饭,这里不是妈妈一个人的家,有一个男人和他生活在一起。若是她在他这里吃饭,就算是承认了他。这个问题她不愿意面对。

    木兰坐了一会,娘俩也找不来什么合适的话题。妈妈说,木兰你看着是有什么事吧?木兰楞了一下,说,我可能要和王小山一起回乡下去了。木兰很奇怪自己为什么用了可能,行李不都收拾好了吗?

    木兰把妈妈说愣住了,她说,回乡下木兰,你要回乡下?

    木兰点点头。

    妈妈说,回去多久?

    木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

    妈妈叹口气说,你可要想好了,回去就不太容易出来了。

    木兰说,我知道。木兰说这话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心中一点底都没有,她知道什么呢?她什么都不知道,回去以后会怎么样,能不能在王小山的家生活下去她根本都没想过。

    木兰站起来坚决要走,说是怕王小山等她,又说有很多东西还没有收拾好。

    妈妈也没有执意留她。她知道木兰已经是人家的人了。跟她生活在一起的王小山是谁,他长什么样,会不会欺负木兰。这些在娘嘴边的话她很想问问,但是又咽了回去。她觉得自己毕竟欠了孩子很多,对她的婚姻她似乎没有资格过问。

    妈妈给了木兰五百块钱,这是个不大的数目,可是她坚持要给木兰,一定要木兰收下。这时木兰才感觉到妈妈这个字眼是如此具体,木兰从妈妈塞钱给她的手上感觉到温度,妈妈像是发热的机器。木兰知道,妈妈其实非常爱她的孩子。木兰觉得妈妈穿得也比在家好看多了,干净大方,很有尊严的样子。其实她心中非常喜欢妈妈,她和乡下那些女人不同,从来都有自己的主张。木兰长得像妈妈,但是她缺少妈妈身上的坚定。也许年龄大起来她也会像妈妈这样,她想。

    木兰走出小街,已经差不多中午了。她没有饿意,而且她也不着急回王小山那里去。木兰的口袋里有妈妈给的五百块钱,加上王小山给的就有六百元了,她该去干点什么。城的确是个好地方,城里有个妈妈就会更好一点。

    木兰看到了田老板,她先看到田老板,然后才看到他停在不远处的车子。木兰本来该称呼他田老板。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称呼,她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她说,你不是走了吗?

    田东临也笑了,他笑起来一脸的诚实。他玩笑一样地对她说,我要是走了,木兰怎么办?

    虽然是玩笑话,但田老板说话的神情就像是木兰久违的亲人。

    田老板的随意让木兰有一种异样的温情,像刚才在妈妈家里一样,她心中是渴望着撒娇放纵的,但是却固执着不肯流露半点热情。现在倒觉得想对这个陌生的男人软弱一下,仿佛他是她救命的稻草,她的眼圈儿突然红了。

    木兰那天是和田老板一起吃的午饭,龙虾、石斑鱼、还有木瓜燕窝什么的。木兰吃完了却不知道什么味儿,她第一次吃这样奇怪的食物,感觉并没有鸡腿和汉堡的味道好。田老板开了一瓶红酒,红酒倒在高脚杯里执在手上,木兰觉得很诡谲,像是电影里的感觉。田老板让木兰喝一点,木兰不肯。田老板说,不喝也好,这么小的孩子不应该喝酒。田老板又说,木兰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地方吗,你和那些乡下来的女孩子不一样,你不化妆,不穿奇怪的衣服,木兰你是个很干净的女孩子。

    田老板说“喜欢”的时候,木兰的心跳了一下,声音大得她都能听到。

    田老板说,木兰你几岁?

    木兰老实地说,二十。

    田老板说,你还是个孩子,我女儿和你一样大。她去国外念书都要带着妈妈,你这么小,却已经出来做事情了。

    木兰的眼泪憋在眼眶里,她拼命往嘴里塞着食物,好像是饿了二十年了。田老板爱惜地取下了她手中的筷子,他说,快不要吃了,这样吃会生病的。不要伤心木兰,往后你要不嫌弃,我田东临就是你的亲人。木兰越加伤心,她若是也有田老板这样一个父亲她会幸福疯的。她木兰是穷人家的孩子,穷人家的孩子是不能被温暖的。

    木兰那天很晚才回家去,她带回了好几件新衣服。她把价签都撕了,告诉王小山是妈妈买给她的。木兰后来又去了好几次妈妈那里,每一次都带点小礼物回来,有一天她的手上还戴上了一只小戒指,亮晶晶的。

    王小山说,是钻石吗?

    木兰说,是假的。

    王小山原谅了木兰的妈妈,到底是一个母亲,到底是母女情深。

    那一阵子,木兰总是懒懒的,对王小山的亲热也不再积极响应。有一天她干脆说她不舒服,不让王小山动她。王小山有点不高兴,丧气地转过身去睡了。木兰却又扳他过来,她让他要她。她那天突然变得很亢奋,竟然前所未有地喊叫起来,她央求王小山再用力,她发疯一样地搂抱他,她那么有力量,恨不能把王小山的骨头勒碎。王小山被她弄得筋疲力尽,木兰却依然不肯放过她。她干脆自己爬到他身上去,一遍一遍地给王小山说,我爱你,我要你。

    王小山笑着骂道,都成魔女了,你在哪儿学的啊?

    木兰关了灯,在黑暗里说,你不是让我学电影里嘛!

    八

    他派出所凭什么说姚水芹是徐地云的亲属?走在路上,姚水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我怎么这么蠢,我凭什么就答应了,我怎地就说好了呢?

    姚水芹快气哭了,她恼怒无比。本来她想折转回去,但心里的善良止住了她。她不知道徐地云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不是很麻烦,肯定不会将自己与他牵扯到一起。这个城市对于他们是太陌生了,他们在这里四面漆黑。这个明亮却是令人心生恐惧的夜晚,对他们来说依然漆黑。他没有什么亲人,他们几乎不认识什么人。

    他出了事能找谁呢?若是她姚水芹出了事情,除了徐地云她又能找谁呢?

    他们进入城市,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遭遇。虽然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姚水芹甚至恨这个人,可她这时却不能不管他。

    姚水芹在床下的鞋盒子里取出一千元钱。这钱让她觉得心里非常忐忑,她独自尴尬了半天。这是刘老板给她的钱。用一个男人的钱去救另一个男人,他们俩谁知道了都不会把她姚水芹当人看。

    姚水芹把徐地云从派出所领回来,恶心得一夜没有睡着。这个男人遇到的不是别的事情,他是嫖娼。嫖娼!

    那个警察最多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他的训斥让她羞愧难当。他说,你也不好好管管你男人,现在干这事的就是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民工,有几个臭钱不好好过日子,尽填坑了!告诉你,这是第一次,再发现就是五千!他用手在姚水芹的脸上用力地点了一下,五千,一分都不能少!

    姚水芹在城市遭遇的第一次屈辱,是他徐地云带给她的。

    快天亮的时候她才在惊悸中睡去,她想,明天是一定得走了,住桥洞都不能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了。接下来的一整天,姚水芹都是神情恍惚着,她一边工作,一边想着她的一千块钱。若是晚上徐地云不主动还给她,她就开口向他要,必须马上要他还。

    姚水芹的打算落空了,徐地云那天一夜都没有回。姚水芹心惊肉跳地等待着,早上看了他的家什都很整齐地摆放在那里。徐地云是一个很有条理很干净的乡下人。那些东西不止一千块钱,他还不至于为那一千块钱逃跑。

    姚水芹等了三天,徐地云是在第四天的晚上被轿车送回来的,他的腿上还打着石膏。送他回来的男人和女人从车子上搬下来许多吃的喝的,还有把小屋撑得满满的鲜花。那个体面的城里女人拉着姚水芹的手说了一大堆感谢话。什么救人啦,善良啦,恩人啦,农民工风采啦。姚水芹被这满屋子东西和没头没尾的话弄得头晕目眩。他看着徐地云回来了,惟一的想法就是睡觉。她几天都没有睡好了,她现在就是想睡。她觉得她越来越看不透徐地云,徐地云这样的人让他困乏无力,怎么一夜之间就从嫖娼犯变成了人家的恩人?

    姚水芹淡淡地说,我们只是同租一间屋。说完就砰地关上了屋门。

    等她出来的时候,人已经都走了。徐地云的床头摆了一大叠一百元的钞票,姚水芹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可她反而不好意思开口讨要她的一千元钱了。看着他那个样子,姚水芹没再提走的事,她开始照顾徐地云,帮他洗漱换衣服,给他做饭。

    第二天起来,她才知道徐地云现在成了救人的英雄,满城的人都在谈论农民工跳水救小女孩的事,每天都有人来小屋看望他,说一大堆赞扬的话。那时候姚水芹还是躲进自己的屋子里,她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看到。她只是觉得,徐地云不管是不是英雄,他的腿摔断了,他不能动弹,她需要照顾。她也觉得一切都摆平了,她欠他的终于有了还报。她有的是力气,她可以照顾一个摔断腿的人,她这是用劳动来换栖身的地方,心安理得。那只被扔在床下并被踩了几脚的皮包又被捡起来,她擦干净了上面的尘土。

    姚水芹下了工就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的雇主,现在她认为徐地云是他的第二个雇主。做饭、洗衣服、洗头洗脸洗脚,她不觉得他是一个男人了,他成为她的服务对象。

    有一天,姚水芹刚刚睡去,听见徐地云在她的门口哭了,一个大男人,哭起来像一头笨牛。他一直反反复复地说,姐你打我吧,我不是个人。我那天酒醒后恨不能砍断自己的手。姐我不是个人,我还在门缝里偷看过你洗澡,我没有见过女人的身子,我那些日子是疯了。可是你住进来的日子是我从没有过的快乐的日子,我活这么大年纪都没有和女人一起生活过。姐是个正经女人,我却对姐做下这样下流的事。我不算个人,姐骂得没有错,我就是个畜牲啊……

    姚水芹再也不让刘老板碰她了,她千方百计躲避着他。有一天刘老板又从后面抱她的时候,她把他推开了。她说,刘老板,过去的就过去了,往后我得干干净净地做人做事。

    刘老板很诧异,问,你说的什么啊?

    姚水芹打断他,我说的是你要尊重我。你不答应我就辞工。

    刘老板说,姚姐,你是为房子的事吧?

    姚水芹说,曾经是的,现在不是了。

    刘老板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好女人。刘老板尽管喜欢她,但是这个外表软弱,内心强硬的女人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刘老板说,我一个月再给你加一百元薪水,没有其他意思。

    姚水芹想都没想,说,可以。

    徐地云的小屋白天是空荡的,他们都出去做活了,现在晚上也是空荡的,姚水芹总是到很晚才回来。徐地云等她,不管多晚都在路口等,见了面却又都不说话,姚水芹仍然不肯和他多说。徐地云这样等了一阵子不等了,他去喝酒了。徐地云每天带回满屋子的酒气,他喝酒和不喝酒绝对不像一个人。喝完酒就是个流氓,赤裸着膀子去冲凉,撒尿的时候门都不关,说起话来脏字不离口。姚水芹不怕这个,她冷冷地看着他,任他胡作非为,既不招他惹他,又不声不响地干自己的事情,像没看见这个人一样。

    有一天晚上,姚水芹已经睡下了。徐地云又喝醉了回来,在洗手间吐了半天就没动静了。姚水芹怕他出问题,爬起来看看,发现他趴在马桶上睡着了。那一刻,姚水芹的心剧烈地疼起来,她想起了他的好,同时也为他担忧,其实她这些天心一直都在揪着。他这样喝酒胡闹,挣的钱糟蹋完都不够。他的身体会垮掉,他的工作也会丢掉。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堕落成坏人。

    姚水芹明白,她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替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担心,但是她管不了自己。曾经,徐地云是一个多么干净整齐的男人,大家都尊重他。他那样耐心地指导姚水芹做活,他借房子给她住,为她一个单身在外的女人担心,怕她晚上下班太晚遭遇危险……他对她好,她长这么大都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他是因为她姚水芹才变成这样吗?我姚水芹怎么可以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

    姚水芹因为长期受着这样的煎熬,几乎从来没有睡好过。那天中午做完了活,就在刘老板家的客厅里犯了一会迷糊。老板和老板娘都出去应酬了,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回来。她觉得热,就把衣服的扣子全部打开,只穿个小背心和裙子躺在沙发上。刘老板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根本不知道。他抱住了她。姚水芹抵挡了一会,就任他去了,那时她心里一片空白。

    老板娘就是这时进了屋子,她打开门,丝毫没有犹豫,抓起一个花瓶就砸过来。花瓶把姚水芹的头上砸出一个大血包,落地之后粉碎了。

    恶骂声骤然而至,像暴风骤雨。

    看姚水芹没有告饶,老板娘又抓起一个水晶烟缸。幸亏她的胳膊及时被老板抱住,厚实的玻璃烟缸在姚水芹的脚下落地,竟然没有碎,若是砸在头上,后果可想而知。

    刘老板说,姚姐你快跑啊!

    姚水芹说,我不跑,我为什么要跑?

    老板娘气不打一处来,挣扎着再次去找东西,又被老板抱住。

    刘老板说,你快跑啊,你要干吗啊你?

    姚水芹说,把工钱给我结了,你们还欠我工钱。

    老板和老板娘看着这个不卑不亢的女人一下子呆住了。老板娘知道碰上了不好惹的茬,再闹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骂骂咧咧地上楼了。刘老板拿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不知所措地看着姚水芹。

    姚水芹说,我只要属于自己的。她拿起钱数了九百,把剩下的又扔在桌子上。

    姚水芹没有自己出去租房子,她打消了出去的念头。她是自己爬到徐地云的床上去的。徐地云仍然沉醉不醒。姚水芹把徐地云的头搂在怀里,她亲吻他,泪水鼻涕都流在他的脸上。她从来都不曾那样亲过一个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她一个劲地跟他说话,知道他并没有在听。她说,我们在一起过吧,我们命该在一起过。

    姚水芹打电话给乡下的丈夫,她明确无误地告诉他要离婚。

    丈夫说,你是不是给狗日的睡了?

    姚水芹说,我过去是跟狗日的睡,现在是跟人睡。

    丈夫说,日你祖宗八代,看我拿刀劈了你!

    姚水芹说,劈了只要给我留张嘴,就要说跟你离婚!

    从那之后,姚水芹就不再寄钱回去了。她让人捎话说,如果离婚,她保证每个月寄四百元。后来听她的女儿木兰说,丈夫还到深圳找过她。深圳这么大,他连方向都找不到,哪里找得到老婆。后来在木兰的劝说下,姚水芹的丈夫最终同意离婚了,他需要那四百元钱。

    现在,姚水芹和徐地云生活得像一对体面人。他们白天做工,晚上牵了手出去散步。有休息日他们就去爬山,姚水芹走不动了,徐地云就搀扶着她,他有的是力气,他疼爱这个叫姚水芹的女人。他们像两条流浪的鱼,在这个城市里遭遇。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尤其是姚水芹,她觉得到了城市之后,才知道什么是幸福。

    九

    木兰几乎是在王小山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见了,过了许久许久王小山都还糊糊涂涂。警察一遍一遍地询问王小山,说说你们的基本情况。你强迫她了吗?

    王小山说,没有,她答应和我回乡下。王小山说,她主动要求跟我在一起,也从来没有表现过她不想跟他我在一起。王小山说,她跟我生了儿子,她从来没跟别的男人有过交往。王小山还说,我和木兰很相爱。

    警察说,嗨,你走吧!她肯定不会跑。这爱情挺瓷实的嘛!

    一直到过年,木兰也没有回来。王小山把脑袋都想疼了,仍然想不明白,这么听话的木兰,怎么突然之间就没有了呢?木兰走了许久,王小山才想起看看她为回乡下买的那堆东西。他在里面翻出一张字条:我走了,你别找我,找也找不到。我爱你,我也可能一辈子都会想你,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毛头你们带着吧,他长大了若是读书不灵光,他想出来打工就让他出来,千万不要拦着他。你别恨我,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不能和你在回乡下过一辈子。

    春节前后,王小山的妈妈一直打电话让儿子回去,木兰没了也得回来嘛,你还有儿子,总得回来过日子吧。王小山被妈妈说烦了,对着电话大发雷霆,都是你们多事儿,要不是非逼着我们回乡下,木兰会没有了吗?

    妈妈说,你到底是肚子里真没娘啊!

    王小山到底没有回乡下去,他不在工厂做了,他靠收破烂为生,这样他就可以边干活边走遍整个城市。他用他和木兰攒下的钱买了一辆大三轮,在郊区租了一个农民的小院,慢慢把生意做得逐渐大起来。王小山给他的小院挂上了牌子,再生资源回收公司。他打印了许多小广告,每一张广告里,都夹带着寻人启示。他在广告中承诺,若是有人帮助他找到木兰,他就把自己的公司奖励给他。

    王小山的妈妈仍然不断地给儿子打电话,她说,政策好了,也不收钱了,每年还给种粮补贴。你爹做不动了,毛头也大了,地也荒了,回来啊儿!

    王小山哽咽了一下,说,妈,没有木兰我能回去吗?

    寻找木兰成为王小山留在城里的理由。

    发表于《十月》2009年第6期;

    转载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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