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半个月一次,或者准确地说每个月的第二个礼拜六下午——嗯,对,这个日子必须准确,这对我们双方都很重要,因为我们要为这个日子做出精心的准备并且专门腾出地方——我从这个名叫郑州的大站上车,到北京和一个人幽会。
千万不要因为“幽会”这两个字,马上就想象我不是个好女人。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淑女,从小就听话,自爱、自重,门门功课考第一,也没有早恋倾向。重点小学、重点中学、重点大学,一直念到博士,令我爸妈骄傲了许多年。直到涉过了二十八岁警戒线,我妈的骄傲才变成发愁。
大学毕业之前我真的没有时间交男朋友。读博士的时候,我的思想有点松动,同时也觉得应该找一个男朋友了,但好男人却不知道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博士论文答辩时我才认识了他,他目前在北京一家大型网络公司做工程师。我们俩虽不至于一见倾心,但彼此还算满意。不过,他说年轻的时候因为读书,错过了很多大好的时光,如今想好好放松放松,享受一下生活,还不想过早地走进“城”里去。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既然这么多年都耽误过去了,再耽误几年又有何妨?其实什么也耽误不了,只不过耽误了那一张纸。那张纸对于两个都有着自由主义倾向的大龄男女来说,又能说明什么。我们能这样相互理解,确实是一种缘。既然有了缘,我们岂能有缘无份。要说也是顺其自然,食色乃人之大欲,更何况是两个成熟的大龄男女,这是圣人都免不了的事情。于是,无须经过任何行为包装和语言交涉,我们就开始了这种半明半暗、很坦然又多少有点隐讳的幽会生涯。更多的时候是我去,因为我在郑州,因为我是一个接近三十仍未嫁出去的女人。
软座车厢里一般情况下都比较松散,但是在东西和人归置好之前总是有一些嘈杂混乱,有几个人还在大声地和车厢外的送行者告别。站在站台上的一个年轻女子敲了敲窗子,大概是女儿,她可能只是想和父亲再打个招呼。里面的一个老干部模样的老头却使劲地操着生硬的河南话发问:
还有啥事吗?还有啥事吗?还有啥事吗?问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车厢里的人都善意地笑起来。外面站着的女儿也跟着大家笑起来,她摇了摇手,眼睛打量着整个车厢,好像是在跟大家告别。在分离的站台上,总能不期然而然地发现真情的流露。
靠近车门座位上的一个小女孩,两只手紧紧地粘在封闭的窗玻璃上。外面的一个男孩正在做着同样的动作,四只手隔着玻璃摊在一起。两个人的神情很淘气,好像在做过家家的游戏,没有一点离别的伤感。
汽笛发出一声尖锐的刺响,像是被人逼着很有几分不情愿地驶离车站。但是这个巨大的家伙一瞬间便抛开了刚刚拥抱过它的地方,急不可耐地挣脱永远阴云四合的站台,撒着欢子奔跑在明晃晃的原野上,没心没肺地把这个城市远远地甩在身后。我一直闹不清,那种有节奏的呱咚呱咚的声响到底是来自车体的相互碰撞还是车轮与钢轨的摩擦,我似乎没有耐心去弄明白,但这种声音让我很踏实。
我松了一口气,但更像是叹了一口气。
窗外的景色急剧展开,即便是千篇一律的总是挂满塑料袋子的道边树和大平原,可也是一种开阔的景致。但我的注意力总是集中不到一个具体地方,我看着窗外,实际上仍是在自己的思想里滞留。我觉得我和他的这种日子被一种浑浊的、模糊不清的气息笼罩着,很像我办公大楼后面晨雾里的那条护城河,总也看不清它的面目。对这条河我真的格外注意过,想看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模样,河里的水是清还是浑。但我试了两次,一次也没有达到目的。一次是去早了,雾气还没有散。另一次是去晚了,雾已经升起来了。我把我们两个人目前的状况和这条河联系起来,完全是因为我脑海里充塞了太多知识的缘故。几乎在我脑海里出现的所有事物,我都急着给它定性,包括婚姻,包括婚姻外的同居。但即使定了性,我仍然闹不明白应该怎样处置目前的这种状况,这也许同样是我太有知识的缘故。过去讲女子无才便是德,后来又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尽管这些闹不明白的东西常常在寂静的夜里撞击着我发疼的心肺,实际上我们的幽会进行得很正常,并没有因为我有太多的思想而打搅过它。反而我认为在这种雾气弥漫前景不甚明了的状态中穿梭,倒是一种摸着石头过河的政治智慧。
他在好几个阶段都曾经说过,他真的很爱我。他说的时候态度很真诚,我听得也很认真。但是听了以后我总是约束不了自己的思想,马上就急着给它定性。如果是真的爱,好像无须说这些。但是不说这些,怎么看明白是真的爱?他话的意思似乎也有些暧昧,说这话到底是为了坚定我的信心还是坚定他自己?我的父亲,一个体型瘦长的地质工程师,从来没有说过他爱我。我的母亲,一个漂亮的子弟学校的校长,也从来没有说过她爱我。我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他们对我的爱,并且我知道只要我需要,他们什么都可以给我,包括生命。我因此觉得,爱是无须申明的,更没有必要重复。我和他之间的爱如果属实,我也知道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现在毕竟是一个讲究包装和装潢的时代。于是我又理解(实际上是原谅)了他。
坦白地说,我们之间相处得还算不错,但也总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阻隔着。如果对他定性,他属于那种非常有自我认知和主见的男人,不容易被别人所左右,所以他能给我的安全预期是显而易见的。对自己定性,我非常明白我是适宜做装点的那种,美丽而内敛,自尊而又善解人意,能支撑起门面。
在我所期望的安全背后,肯定还有一些更为实质性的东西。比如在他的衬衣领口上有洗不净的口红的印痕(我从不涂口红)。再比如在他的单身宿舍的洗脸池上有一根长发(我始终留短发)。但我什么也不会说,我时刻牢记着我的身份,同时也记着他的。我知道在一个博士和另一个博士之间,绝对应该避免面红耳赤的争辩,更不能在一些细节问题上鸡零狗碎,弄得大家都不愉快。我不会撒娇,但也不会使横。我来了,我达到了我来的目的,这才是全局。相对于全局而言,一些局部的、矫情的、没有被证实或者即使被证实、但也是细枝末节的东西,都无关轻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一般来说,女人的情感过于含蓄文雅,就像一个人常年吃海鲜或者过于精细的食物,以至于各个方面都被细致化。秀气,优美,但缺乏浓烈,缺少烟火味。这种女人只能远远地观望欣赏,赢得赞誉,但却走不进男人的生活中去,更走不进男人的生命里去。这也是我对自己的定性。我这样的女人,虽然不失厚道,但却过于执着,过于明白细枝末节。一旦我明白了自己,在挑剔别人的时候,总是觉得欠了人家点什么,所以又往往回过头指责自己、反省自己,有很强的自制能力。因而我虽不容易被人接受,也不至于被人讨嫌。
以上这些东西都是我在火车行进中一小节一小节地顺理成章出来的,不与人面对的时候,我就能充分享受思想的快感。实际上在我思想的时候,时间和空间都在急剧地发生着变化。也就是说,我的思想已经从郑州延长到邯郸或者石家庄。火车走了又停停了又走,这些地名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之所以说它,只是把它作为一个参照物。不过也不能说一点意义没有,在通常情况下,车一过保定,我总要设计一下我们见面时的场景和几句开场白,尽量制造一些小情趣,力求出新意,总和上次不一样。
大约就在我准备给思想来一次小结的时候,从前面小站上上来两个人,中断了我的思路。这两个人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们坐在我斜对面的座位上,一男一女。女人一上来就闭紧眼睛,侧过身子伏在靠背上背对着男人。男人跟在她身后,从一落座就开始喋喋不休。一个把头扎在那里自顾自地装睡,看样子打算把这姿势一直保持到底。一个自顾自地说,口气和表情都很坚定,大有不把女的说服誓不罢休的姿态。说的人不辨南北西东急于要解决什么问题。睡的人假模假式却不知受的是什么样的委屈。他们俩刚好居于午后的阳光照射到的位置,光度不强烈但很浓厚,好像台上的追光灯,因而,也就有几分演戏的味道。
我距他们约两米,这是一个非常利于观察的距离。请你不要指责我不道德,而且我也不是一个窥阴癖,喜欢别人的隐私是人类的通病。在观察人上我不亚于FBI,只消不几眼我就判断出了这两个人的关系。这也是当下一对流行的组合,男的约莫有四十多岁,多少有几个钱(不会太多),老婆到了用化妆品也抵御不了岁月的年龄(也不会太老)。女的最多二十出头,正是充满物欲和满脑子幻想的年纪。
男的说了半天,见女的仍没有改变姿势的意思,声音陡然提高了许多,那样子很像一个单口相声演员,或是一个力不从心的三流导演,正在全力调动演员的情绪。他的语言系统显然和我的不一样,尽管我付出很大的努力,仍然听不懂他说的只言片语。他说得逐渐生动起来,两只手也充分发挥了作用,时而张开,时而紧紧地握在一起,时而用一只手掌在另一只手心上猛击一下,弄出骇人的声音来。
那女孩慢慢动了一下,不过只是换了一下姿势,仍然没有张开眼睛的意思。
也许她知道,还应该有好多好听话在后头,光凭着急和催促还不行,必须要有承诺,还要有誓言。我猜想那个男人一定会说,我会真诚地对你,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还会说,你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失去你我会痛不欲生。
这时火车又驰离了一个车站。着红色上衣、黑色短裙的乘务员过来送水,她敲了两下桌子我才回过神来。尽管她不会察觉到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什么地方,我还是绯红了脸。
我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暗暗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缺德。这本是我的男朋友在催促我上床前对我说的话,这样粗俗的男人怎么说得出来?这话应该是在花前月下,把手按在胸口上说的,它绝不是在火车上并且由这样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的。
女孩仍是合着眼睛,紧闭着执拗的嘴。她太年轻,年轻得连生气都像在和谁打一个赌。她的五官看起来还算周正,仔细看甚至很有点特点。我一直在想她像某个电影演员。对,像瞿颖,只是有那么一点,也许不比瞿颖差呢。她衣着很时尚,但质地不敢细看。头发修剪得也很流行,只是看起来不柔顺,显然缺乏护理,乱蓬蓬的,使我在观察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替她理一理。我好像有这方面的强迫症,见到资质比较好的女人,衣着或者发式与她们的自身条件不太吻合,我总是在心里三下两下把她们扒光,然后按照我给她们重新设计的标准,认真地替她们装扮一下。如果是一个天资不错,有几分可爱的女人,我还会为她安排一个与之相匹配的新身份。现在我就开始给眼前这个女孩进行一次设计。她是个正在念书的大学生,喜欢文学,还懂得欣赏西方音乐。她一定要再高傲一点,但也不能太轻浮。她穿上了一套要么很整洁要么很雅致的服装。她漂亮,她有气质,她有个性,她还有教养。她的举止大方又得体。她可以出现在外企豪华的办公大楼里,可以站在T型台上,可以在卫星电视演播室里引导一群观众做健身、她可以……火车在有节奏的颠簸中震颤了一下,像是被谁打了一拳,恶作剧般地把车厢里的人向着一个方向甩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我一下回过神来,禁不住哑然失笑。也许她现在就很不错,即便她什么都有,又能怎么样呢?我倒是穿戴高雅、举止得体,然而还不是和她一样,名牌皮包的夹层里放着安全套,从一个城市游向另一个城市?
男人的声音温和起来,他肯定朗诵到了誓言那部分。
女孩终于睁开了眼睛。她静静地盯住男人的嘴,迷离在男人语言的枪林弹雨之中。她醒得让我有些失望,脸上完全失去了睡时的那种个性,尽管依然称得上漂亮,但看起来却空泛得多了,没有那种质的美感。
我会常常带你出去旅游,下一次我们去南方,你没有见过海豚吧?那才叫可爱呢。皮肤像绸缎一样闪闪发亮,能听懂人说话,会玩很多花样,还会撒娇,像个顽皮的娃娃。
我继续用自己的想象为他配音,我觉得这才符合这个男人的身份。男人一边说一边用手爱怜地抹了抹女孩脑门上的一绺头发。女孩仍然不肯开口,但看上去表情柔和了一点,不再把脊背侧过去。男人顺势取过她手中一直紧紧抓着的一个小包。我猜想那包里装的是一瓶安眠药或者一把锋利的水果刀,也可能是一封写好的遗书。“如果我死了,”她会在遗书中这样写道,“不是我想抛弃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太让人失望……”——这是她的语言吗?明明是我自己的——她可能准备自杀,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或者投河,或者卧轨……我马上停止了纷乱的想象。其实,很可能包里面什么都没有,因为女孩顺从地松开了手。她任她的手跟在包后面,紧紧地被男人汗腻腻的手握了,脸色却仍旧乌嘟得像要下一场豪雨。男人松了一口气,男人好像说,这就对了,你要乖。男人又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
男人说话的时候,手机不停地响着。这时他的口气就变了,很严厉,很威风,一本正经地下达着指令,语言像钉子一样一粒一粒地射进话筒里,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女孩的眼睛慢慢又闭上了,这一回可能是真的想睡了。窗外的阳光一闪一闪地扑进来,打在她那年轻的脸上。这是二月的一个下午,阳光也显得有些慵懒。
那男人在这场战斗的间歇,扭着头望着窗外,脸色迷茫得像是陡然装进了满腹的心事。
车厢静下来,我有些百无聊赖,插在口袋里的手不停地玩弄着上次见面时他送我的一条时装项链。我不喜欢这些矫饰的东西,也不习惯接受或者馈赠什么礼物。现在他在干什么呢?我拨了一下他的号码,又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便没发射出去。所以他在干什么这个问题,也只在我心头短暂地停留了一下,连个轻微的划痕也没有就溜了出去,就像打在那女孩脸上的阳光一样。我想,两个博士,两个有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知识精英,都不需要彼此为对方承诺什么。像他在干什么这么俗气的问题,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有什么实际意义呢?现代人对什么都能看得开,据说美国宇航局已经拨出专款研究宇航员如何在太空做爱。在失重的环境下做爱,天啊,亏他们想得出来!不过这也说明性的问题已经上升为国家科学,而科学是不受道德支配的。现在人们对年轻人生活作风上朝秦暮楚的看法,比对当年我爷爷奶奶一生一世的执着都更有认同感。
我无端地想把我手中的项链送给那女孩。她似乎很想睡,但又始终坚持着不让那男人脱她那双怪里怪气的靴子。男人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她一次又一次地坚持。几个回合下来,两个人的鼻尖都渗出汗来。男人停了一会,伏在她耳边很小心地说了一些什么。女孩终于让他把靴子脱了下来。女孩的脚被他端到腿上,很温柔地抚弄着。这让我想起北京的那些夜晚,我的脚伸在男友的腿上,被他揉得舒适无比,充满着爱情想象和张力。在那样的温柔乡里,我就常常想,生活真的真的相当美好啊!
在男人耐心的抚慰里,女孩很快沉入梦乡,睡得很恣意,很放松,好像没有一点心事。
我不知道自己梦着还是醒着。迷迷糊糊里,我好像和男友通了一次电话。他说他爱我,还说因为方方面面的原因,必须经常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但他爱我是真的。我想也许是真的吧,我权当是真的。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还能不真吗?只是我还想睡。这时对面那个女孩醒了,男人又开始说话了。男人一边说话,一边很起劲地替她穿靴子。她又不肯了,把两腿蜷缩在怀里。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车内某一个地方,她还在继续生气呢。男人又开始了无休无止地聒噪,好像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央求、保证、责备、威胁,像套马索一样掷向女孩。女孩只是无动于衷。男人好像挺生气,猛地站了起来,快速走到车厢的另一头,并且在那里抽了一支烟。烟抽得甚猛,把他整个人都罩在烟雾里。他的西装有点肥大,穿在略显僵硬的身躯上像挂在衣服架子上,仿佛是应急租来的。
推小货车的过来了。售货员是个小伙子,他不似往常那样,一边走一边吆喝,只是拿眼睛扫视着两边。他体型修长、皮肤白晰,眼睛美得有点倦怠,身着红衣黑裤的铁路制服,显得过于秀气了,不太像个男人。
他还没走到我们这里,对面的男人就挥着手招呼他。等售货员推着车子走过来,他却慢腾腾地点燃一只烟,乜斜着眼睛看着小货车,半天都不发话。我都有一点替那小伙子着急。小伙子也真要耐性,始终沉着地立着,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来。
男人用肩膀拱了一下女孩。女孩没动,也没抬头。男人于是要了一包花生米和一瓶可乐。小车上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开心果、牛肉干、果汁……他只要了一包花生米和一瓶可乐。女孩抬起头来,她的脸因为刚刚睡醒,显得很有光彩。我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女孩为什么要继续跟这个肌肉松弛的男人坐在一起?她应该属于被生活宠着的那种,至少应该跟这个售货员站在一起,他们两个都是那么健康鲜活。
男人打开可乐和花生米,递到女孩手中。女孩不吃也不喝,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四周。她仍旧在生气。
火车又在一个大站停靠,不断有人上车下车,好长一阵子男人不再说话,好像无计可施了,露出一脸的疲惫之态。这样年龄的男人同这样年轻的女孩在一起,别人看了都累。男人吃了一会,好像恢复了力气,转身摸了摸女孩的头,似乎在说,我带你去做一个头发,最时兴的。他又用手摸了摸女孩的上衣,我给你买一件新衣服。然后看了看女孩的靴子,估计是,还有鞋子。
列车前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女孩总算开口了。女孩说,谁稀罕!这样的回答从女孩的表情上溢出来,声音果然和人一样年轻。男人的情绪又回来了,有点激动地说,你不生气这就对了,我说的话你要想明白,乖点儿。女孩说,别肉麻,我爱怎样就怎样!
男人笑了笑,抬头灌了一大口可乐。
好像我与我的男友也有过争执,但我们说的和应的都非常含蓄,机锋全部埋藏在幽默或者调侃里。那种时候,我从不忘记我是个博士,表现得很有姿态,自信、有主动权,而且,绝不赌气。
列车广播开始供应晚餐了。男人站了起来,再次挥手招呼服务员,并很快召来了鱼块、香芋红烧肉、酸辣肚丝汤和两碗米饭。女孩好像饿了,她因为饿而不再固执,吃得很香很投入,食物在她嘴里发出欢快的叫声。饭菜吃到一半,女孩竟然说笑起来。一桌子饭菜在他们言归于好的欣喜里被风扫残云。后来俩人开始玩牌,快乐的游戏让女孩的伤心像天上的浮云一样消失了。毕竟年轻,即便有天大的伤心,也是很快可以忘却的。一顿可口的饭菜,便把她不甚舒服的心弄得妥帖起来。她还处于那种禁得起伤痛的年龄,也有可能还不懂得什么是伤痛。也许在一顿饭之前,她正为昨夜失去的贞操而痛不欲生,或者正为今后的前途渺茫而肝肠寸断,但是只要有一顿饱饭,便解决了所有问题。笑容又在她脸上重新开放。不过也说不定,也不能就此证明她是物质的,也许她此刻也在撇着嘴打量着我,想着对面这个孤独的女人是多么寂寞啊!
北京在我颠三倒四的思想中扑入眼帘。火车到站了。
人群像流水一样向出站口涌去,栅栏之外,此刻已经是万家灯火。
我在出站口水银灯刺眼的光照里寻到了男友微笑的面孔。可能因为微笑在他脸上逗留的时间太长了,有点僵硬。但我仍然感动,像我这么冷静的大龄女子,讨别人一个微笑,的确是不容易了。我并不急于下车,我不同于那些进京办事或者观光旅游的匆忙乘客,我总是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光,落在最后礼貌周到地和小乘务员告别。况且,我比刚才那个女孩从容得多,我知道我们的故事不会急匆匆地展开,这需要一点时间让我们相互熟悉对方。而且,通常在做一切之前,我们要有一顿丰盛的晚餐。
发表于《雨花》2011年第11期;
转载于《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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