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单车-疾病表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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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志强

    我们这位疾病表演者降临人间的时候,又是哭,又是病,就是不吃奶。到了3岁,家人还不给他起名字,因为他生病没断档过,一阵子发烧,一阵子腹泻,一阵子抽搐,反正把父母吓得够戗,而医生又诊断不出他的病根。父母无奈地以为他没治了没救了,索性任凭他生病。背地里,亲人、医生都称他是病篓子、病秧子。

    他折腾到四岁,突然不病了,好像一个人逃着逃着,发现后边的人没追上来,他就止步了。不过,他已发现了一个现象:他反复生病的那几年,父母都围着他团团转。他停止了生病,父母反而嫌弃他那样,做起他们自己的事儿了,好像对他失却了兴趣。

    他独自待惯了,到了上学的年龄,他不肯去学校,他娘生气了,他爹还扇了他一耳光,于是,他开始生病,不是真病,他只是表现出病的症状,像背诵课文一样,他实在太熟悉生过的病了。父母以为他真的生病了,不但不催他上学,而且,又恢复了围着他焦急担忧。

    他发现,生病真好。吃饭、玩耍,这一系列他偏爱的事儿,都在生病中得到了满足,他几乎把生过的病重复了几遍。他悟性不错,断断续续念到了初中,他已把生病当做表演了,因此,同学也不敢招惹他,虽然他长得又瘦又矮。生病仿佛是他有力的武器。

    其实,他再也没生过病了,他表演病,类似重温功课。进入高中,他跟不上学业了,父母也顺其自然。待在家里,帮母亲管管小杂货店。他对数字比较敏感,用不着计算器,一口能报出一堆商品的价钱。

    他父亲就是那会儿生起病了。起初以为是胃病,又怀疑是心脏病,吃了许多药,不见效。后来,父亲疼起来,会在地上扭曲身子,捂着腹部。

    这是我们这位疾病表演者所没有见识过的病。他注意了父亲疼痛的表现过程,他不忍父亲那么难受,他想:要是我能替父亲受这份痛就好了。背地里,他演习了父亲疼痛的整个过程,他有这个天赋。

    奇迹出现了,他真的疼痛起来,而父亲的症状消失了。他欣喜他承担了父亲的病,仿佛找回了生病的感觉。一个家庭正常地运转,他看出,父亲是在艰辛地维持着。父亲腾出病,继续去忙乎了。何况,他又掌握了一项新病症的表演。已诊断出,父亲转移到他身上的病是胆囊炎。

    每逢疼痛袭来,他立即投入表演,他能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牙疼,才知牙的存在,我病故我在,这是他的哲学)。而且,在表演中,那疼痛渐渐隐去。他发现,他的表演能击退病魔。很快,他不治而愈。

    一天,他上街,碰到了一个生病的人,脸色苍白,一头冷汗,而且,痛苦地呻吟着。这是他没生过的病。他忽发奇想:替那个人生病。他仔细观察了那个人的表现。很快,他立在那个人面前,似乎是一面镜子,惟妙惟肖地表演起那个人的表情、动作、声音,几乎是同步。那个人敌视他,只是难受得无力了,否则,他一定挨一顿斥骂和拳脚。

    反复三次,那个人不再难受,而他继续表演,疼痛像太阳一样在他身体的原野慢慢升起。那个人握住他的手,深表感激,还说你是第一个消除我痛苦的人。

    他闪出一个念头,把世间所有的病集于一身。他只是告诉父母,他打算出去闯荡。外边的世界真奇妙,外边的世界真美好。何况,他长大了,不能老是窝在父母的翅翼里。

    他走街串巷。他表演自己生过的病来吸引别人。然后,在观众里发现病人。观众还当他是个卖艺人,或者乞丐,时不时地会丢些硬币和小面额的纸币,他以此打发自己的肚腹。饭食方面,他倒不讲究,他还耐得住饥饿。有些事,3岁前,已奠定了。

    巡回表演中,他确实发现了许多病症(相当于哥白尼发现新大陆),他时不时沉浸在发现的喜悦之中。他不仅仅收藏疾病症状,而切实地替了别人生病。关于他的传说,随着他的游走,像种子一样到处播撒着名声。甚至,有的病人追踪他而来。病像个包袱,转交给他,他来者不拒。

    他不忌讳自己的绰号:病篓子。有时,闻知他的出现,有的大人会拽住好奇的小孩,别来接近他(那会传染的呢,大人就这样唬小孩)。他倒认同疾病表演者这个称呼。他宣称:希望我给大家消除痛苦、带来快乐。开场白之后,他会让观众点播期望欣赏的病症。有时,他为难,观众会点播他不曾见识不曾患过的病。那时,他会拜访那位观众,刨根挖底,像挖掘即将流失的文化遗产那样,接触陌生的病。有时,表演中,他会遇到知音,因为他的表演会产生共鸣,那些一度生过同样疾病的人会认可他(那就是我当年生病的样子,观众说)。有人评价,他的表演独辟蹊径,将灵魂与肉体、文艺与医学有机地融合,创出一个崭新的表演领域,可望进入主流的艺术舞台。

    还有犯难之处,是表演妇女的病。妇女点播的病,他会诚恳地说:这我确实不会,很抱歉。对方提出质疑:你不是说所有的病吗?他说:可是,我是个男性,我期望自己有个女儿身,遗憾的是我也有局限。他表示,愿意探索。他说,他对未知的东西始终抱着好奇,何况,人类有一半是女性。

    小时候生过的病,是他的保留节目。不停地游走,他已掌握了未能涉及的许多病(他减轻、消除了多少人的病痛?暂且不表),这一点,符合他的本意,他是病篓子嘛。渐渐地,他不得不放缓旅程的节奏,因为,他浑身各种病搅和在一起,开始发作了,他的身体,散发出莫名其妙的腥气、臭味。他的周围不是观众而是苍蝇,围着他飞舞盘旋。

    他清楚,他已无力承担世间的病了。生别人的病,遭别人的嫌弃,他发现了。他开始服用各种各样的药物,他清醒地看到,他已难以支付逐渐庞大起来的医疗费用。

    于是,我们这位疾病表演者开始了他纯粹的表演生涯(他的瘦弱的身体,已承载不了那么多人托付的病了)。他得先投入表演,创造收入,消除自己的病,这一点,跟腾出堆放杂物的房子一样,不腾空,新的东西怎么放得进?表演之前,他会设法清除身体怪异的气味,这样,能缩小他和观众的距离。问题是,所到之处,期望中的观众已回避了他(传言比他还跑得迅速)。甚至,有一天,他进入表演状态(有一个观众,他也不放弃表演),两个人前来干涉,说是要对他进行隔离。

    他说:不是我的病,是别人的病。

    两人架起他,说:反正你有病,你携带的疾病已对这一带造成潜在的威胁。

    后来的事儿,我不得而知。我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我认为,我们那位疾病表演者的初衷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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