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单车-鹅老师粒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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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子平

    那时我12岁,正上小学五年级。我们北山寨公社的小学是有分工的。我村只有四五年级,两个年级一个班,叫复式班,全班学生共九个人。全校唯一的教师是下放我村劳动的鹅老师粒粒。

    鹅老师姓里,名字叫力。听我爹说,里力的爹解放前跑往外国,里力的娘在“文革”开始时自杀了,里力在市林业局当技术员时又犯了政治错误才下放到我村的。一家子里外透着黑,本不该叫他教学的,但我们村一直留不住一个老师,他来时我们就又是三个月没有老师上课了,不得已才让他在大队治安员监管下教书。

    里力老师个子高脖子长,还爱伸着长脖子左右探望,我们就叫他鹅老师。我们觉得里力这个名字挺怪的,再加上四年级的课文里有“小麦粒粒还仓”一句,我们一下课就嘴里念叨鹅老师粒粒。里老师知道了,不仅不恼,忧郁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笑容,还故意学着大鹅的样子蹒跚行走,并伸着长脖子四处寻食的样子,逗得我们开心大笑。从此我们就公开叫鹅老师粒粒,他也声叫声应,还在黑板上写了鹅、里、力、粒四个字,说谁写错了就拧谁耳朵。从此这个绰号传出来,连村里的大人也跟着问他叫鹅老师粒粒。

    鹅老师粒粒是大学毕业生,做事办法也多。比如说学校唯一的也是全村唯一的那台修了又修的旧闹钟,鹅老师粒粒来以前很久就找不到了。鹅老师粒粒就找了一个玻璃瓶装满水,再找一根细橡皮管往外抽水,一瓶水滴完就是一节课,三节课正好是一晌。

    这天上午课堂上还没抽完第一瓶水,忽然听外边响起了纷沓的脚步声和喧嚣声,鹅老师就停住讲课,到教室门外看了看,回来脸色很严肃,说是山林着火了。

    我们正想问问该咋办,教室门哐当一声被踢开,马大全跑了进来。马大全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又是大队治安员,鹅老师粒粒第一天上课就是他押送来的。

    马大全横着脸吆喝:“里力,咋不赶紧带学生救火?”

    鹅老师粒粒木然道:“知道了。”

    马大全又凶巴巴地训道:“让学生赶紧点,外村学生早冲上去了!还在这儿‘肉’,这可是集体财产!这可是阶级立场问题!”说完这一句起身跑了。

    鹅老师粒粒愣怔了一下,出来到办公室又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皱着眉头说:“同学们山火大啊,浓烟滚滚。我有一封信,跟山火有直接关系,万分重要,处理好才能去救火,你们谁能把它送到教育局?”

    没有人吭声。教育局在县城里,离这儿三十多里,不是怕道儿远,而是大家都要去救火。

    过了一小会儿,侯小花站起来,说她愿意去送信,顺便给她的娘取药。

    鹅老师粒粒仔细看了看药方,面露惊慌地问:“你娘心口疼、有点儿上不来气?”

    侯小花说是,说娘让她等明天过星期去县城取药。鹅老师粒粒就急切地喊:“万万不能啊!我懂医,我一看药方就知道是心脏病,一天也耽搁不得的。同学们,侯小花的母亲是贫下中农,救命要紧啊!县医院药不全,我的同学在十八里沟中药站当站长,这上边的药一样也不会缺,你得赶快往那儿赶。”

    大家都一愣,十八里沟跟县城方向相反,离这儿也有三十里,送信没法“顺便”了。

    鹅老师粒粒却想起另外一个问题,说距离这么远,侯小花一个女孩子哪能放心。他给他的同学写了条子,派王大青和李河套送侯小花去,还要他们一分钟也不要停留。

    他们三个刚出门,鹅老师粒粒就喊:“王大双,送信这个重要任务就交给你了。”大双喃喃嘴,心里可能也不想去,但大双学习好,学习好的人总是听老师的。

    大双刚要出门,鹅老师又喊住他说:“这封信实在太重要了,还得有人保护,要不然遇到阶级敌人该咋办?”

    大双说:“可你们救火……”

    鹅老师粒粒说:“这可是鸡毛信,万万丢失不得的……这样吧,王菊花,你和王大双厮跟着,你心细,负责小心提醒。两个人还不行,得有人一路保护。这样,王石头,你跟他们去。”他们三个向来就对劲儿,果然高高兴兴地跑去了。

    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那就是四年级的李小喜、李小孬和我。李小孬把窗户上的塑料纸捅了一个小洞正往外瞧。鹅老师粒粒突然大喝一声:“偷看啥?”李小孬把头一拧:“看山火!”

    鹅老师粒粒恼火道:“好好的窗户你弄一个洞,简直就是破坏!”

    李小孬说:“你才是破坏救火!”李小喜也打抱不平说:“鹅老师粒粒,今天你弄的事儿可是不对劲儿!”

    鹅老师粒粒反常地大发雷霆:“搞破坏还不认识错误,能指望你们救火?你们在家给我写检查!”说完不由分说,把我拉出来,把他们反锁在教室里,也不管他们如何在教室里哭骂喊闹。

    我完全被眼前发生的事搞迷了,鹅老师粒粒平常不是这样的,再说他也不敢这样呀。我说不出原因,但我本能地感到他这样做不对。想着心事我几乎掉进校园里的枯井里。这井有五尺多深,人掉里面没有人拉拽出不来,我们常在课余时间跳到里面搞“防空演习”,土井沿儿已经磨得光溜溜的。

    我说:“就剩下咱俩人,快走吧,北山那边天都红了。”

    鹅老师粒粒也抬头看了一眼,脸阴得厉害,黄眼珠盯住我说:“都去救火,村里没有人了,要防止阶级敌人来学校捣乱,你在这里保卫学校。”

    我终于恼了:“你操得啥心?是不是想叫大火烧完山林?”

    鹅老师粒粒瞪圆了眼睛:“啥?啥?混乱时候你敢不护校?”他猛然出手,一下子把我推进枯井里,摔得我半天爬不起来。

    这场山火烧了一天一夜才扑灭,但却成了我们北山寨公社最惨痛的历史事件。由于山风带着火回旋,许多救火的人被裹卷在大火里,其中救火的老师学生居多:野虎屯小学烧死4名学生,3名教师,坡头小学烧死7名学生,两名教师,北山寨小学烧死12名学生……公社的统计表上,只有我们小学没有死伤教师和学生。虽然勇敢的鹅老师粒粒在救火时烧成了焦炭,但他只是临时代课,连村办教师都不算。烧死的师生都被公社算是烈士,鹅老师粒粒被争议来争议去最终没算上。可是,我们知道了侯小花娘的病并不紧急,知道了鹅老师粒粒那封信只是一张白纸,也就深深知道了他那颗心。我们把他埋在北山最高的向阳坡,埋他的那一天,我们全班九名学生,还有9名学生的全部家长,都哭着跪在了他的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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