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崇德

    约翰逊的一句话，使得越南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到处窜动着美国大兵。

    拉瑞·保罗斯有点赶不上这场战争了。骇人听闻的决定，一触即发的战事，将一方静谧的家园支离成一个恐怖世界。保罗斯踏上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时，战争已处于白热化，到处都是死亡的对质，到处都是血淋淋的事实。保罗斯走进这个不归路的陌生世界，既不是为了该死的美国约翰逊政府，也不是为了可怜的越南。他只想用手中的相机为死去的人提供步入天堂的证据。

    战争就是要死一批人。至于死者能不能进入天堂，约翰逊政府不管。约翰逊政府只管那些不循规蹈矩的生者，并一再忠告着保罗斯的同行们：美国政府派遣到越南的记者既不称职，也不爱国，他们不应该对美国政府的外交政策提出批评，甚至连怀疑也不能有。战场之外的政治套话已经被血红的事实所掩埋。保罗斯们不理睬这一套，他们只知道什么是生命的过渡，由生至死的过渡，什么是良心，肉体与血液凝结的良心。

    拉瑞·保罗斯不需要钢盔，他需要的是时间和机会。

    1966年4月21日，盘子山高地炮火对峙了两天两夜。活生生的美国大兵一个个爬上去，又一个个运回来，有的残肢败腿，有的昏迷不醒。接下来，运出来的人愈来愈少，像是战事在朝着雄心勃勃的约翰逊政府迈进。

    拉瑞·保罗斯鬼一般地偷进了盘子山。

    眼前的一切，让摄影师拉瑞·保罗斯凝固了抓拍的灵性。炮弹仍断断续续在天空中交错。帐篷像一块掩尸布，静静地躺在远处的柴堆上，两个美国大兵一站一蹲守在帐篷边，密切地注视着丛林外。一棵枯死的老树被炮弹击倒在狭小的平地边。平地原本是丛林，现在只剩了几棵黑乎乎的树兜。老枯树的枝干上挂着一件鱼网般的军衣。平地中央，一个头缠绷带的黑人士兵支着双腿，伸出两只黑乎乎的粘满泥土的手，闭着双眼，在努力地摸着方向。黑人士兵嘴里呼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离黑人士兵一步之遥，躺着一个丢了头盔裹满泥土的战友，他坐靠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左手伸得笔直，像十字架上耶酥的左手，他的手指牢牢地抓住一根树桩，左脚弯曲着支在地上，裤管从膝盖部位断裂开来，露出一只布满泥土的小腿，如同一尊木雕泥塑。显然，他已经不知道这里是异国战场，更听不到黑人战友发自内心的呼喊。在黑人士兵的左侧，躺着一个被泥土掩埋的战友，可以看到他那两条青蛙般的曲腿。黑人士兵分不清美国在哪里，他唯一能碰到的是地下那两条青蛙般的曲腿，他唯一能摸到的是地下那张泥塑般的脸。三个美国大兵走在黑人士兵身边，他们对这里的一切视而不见。他们唯一感到恼火的是这位头发零乱胸挂相机的摄影师。

    一个高个子大兵提着手枪，气势汹汹地朝呆若木鸡的拉瑞·保罗斯走来，说，该死的，这里不准拍摄！快给我滚回去！

    拉瑞·保罗斯从骂声中醒来。他指着眼前的一切，咆哮着：上帝呀，你没有权力阻止大众毫无成见的心理，你没有权力阻止反对赤裸裸的暴行，你没有权力阻止反对令人作呕的政府行为，你更没有权力阻止来自越南前线令人心潮起伏的悲剧！

    高个子大兵的话对保罗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等于放了一个屁。

    拉瑞·保罗斯急忙举起相机，对准眼前的一切。

    你这头蠢猪，去死吧！

    咔嚓——砰——轰——

    声音是那么的和谐而紧凑。一溜炮弹从空中飞来，这里尘土飞扬……

    越南军民收拾盘子山高地时，在这里捡到一个相机，是从拉瑞·保罗斯钢筋般的指缝里扳出来的。里面有拉瑞·保罗斯临死前所看到的惊人一幕。

    战后的美国资料显示：越战期间，美国赴越军人40万，死亡4万，伤残者30余万，同时，有30多位摄影记者献出了生命。

    这包括拉瑞·保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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