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林县令便装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了。

    他感到很累，也未梳洗，倒头便睡。

    第二天，林县令的两个眼圈都有些发黑。坐在堂上，也无案可审，便步出衙门，痴痴地看一天一地的秋色。

    秋雨淅淅沥沥，已经很有了些寒意。雨中的枯叶，仓仓皇皇地从枝头坠下，红红黄黄铺了一地，极是萧瑟。

    林县令就爱看落叶，看得入迷。

    县衙里几乎都知道了这个穷县父母官的特殊嗜好，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此地本就山秃水浊，实在缺少神怡之处。

    县丞马达默默地为林县令拣了些落叶，用前襟兜着。马达在县衙干了多年，送了数不清多少任县令，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人了。他觉得林县令与前任不同，虽只共事二年，感触却是颇深的。

    “老爷，你看。”马达把落叶呈给林县令。

    林县令抓起一把，点点头。

    马达看到林县令的眼睛里，晃动着两团幽幽的伤感。

    中午时分，林县令留马达共进午餐。

    “我们喝几杯。”

    “老爷……”

    “就这么定了，解闷。”

    马达忽然留意想了一下，这才发现林县令近日多少是有些异样的，总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好像有满腹的心事。

    菜很简单，一荤两素，林县令夫人的手艺，地道的家常风味。

    本地土产的烈酒，连干三杯。马达的头便有些晃晃悠悠，林县令的眼也红了，莹莹地发亮。

    “马达。”

    “老爷。”

    “谢谢你给我拣了那么多的树叶。”

    “这算什么呢……”

    “唉……”林县令一声长叹，忽然逼视着他，“马达，你看我是个什么样的官呢？”

    马达愣了一下。

    “老爷不贪不占，是个清官。”

    “不贪不占是真，但非清官，顶多一个穷官而已。”

    “老爷无欲无求，是一个淡泊清高的官。”

    “淡泊不假，但哪有清高可言？”

    “老爷……”马达沉思了一下，“老爷便服私访，关心黎民疾苦，是个善良的官啊！”

    林县令惨然一笑：“苛捐杂税，征收不误。百姓照苦，黎民照穷。”

    “那还不是依令行事？并非老爷的本意呀。您不还拿出自己的银子救济过灾民吗？”

    “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老爷，”马达郑重道，“您别光这么说，您从不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出泥不染，洁身自好，实属难得。”

    林县令只是摇头。

    马达突然哭了，浊泪零落，说：“我在县衙干了一辈子，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官了，老爷……”

    林县令也潸然泪下：“马达，我很惭愧。我居官多年，于国无功，于县无益，于民无助，于己无利，无事无非，平平淡淡。虽然良知犹在，却是随波逐流。我是好官吗？我其实是一个撞钟的和尚！”

    “老爷，您言重了……”

    二人都沉默了，半晌，喝干残酒，谁也没有吃一口菜。

    林县令带马达进入内室，打开几口柜子。马达呆了。

    柜子里全是落叶！

    林县令满眼秋黄，喑哑地说：“马达，我像不像一片树叶呢？”

    “……”马达无言。

    以后的一段日子，林县令更加沉默寡言，脸上蒙着层纱一样的忧郁。

    不久，林县令病倒了。衙里不少人议论，林县令病得真不是时候。其时恰遇一个升迁的大好机会，皇帝想吃本地一种稀有土特产，名日蜜菱，只要及时奉上，便可邀功请赏，扶摇直上。

    只有马达只言不发。

    这个季节，蜜菱或许尚有，但只在人迹难至处。万民出寻，亦同于大海捞针，为一颗蜜菱，搞不好要葬送成百上千条性命。

    林县令死于一个秋雨潇潇的黄昏。那天，马达正好注意到衙门外梧桐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落下了……

    林县令的棺材里，铺满了厚厚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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