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公园-当过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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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件器械王兰花从没见过。问马翠清,马翠清也说不清子午卯酉,只囫囵着解释:大概是秋千的一种吧。但王兰花断定,那器械绝对不会是秋千。秋千是两根铁链子吊着一块短木板,那个“秋千”却是四根铁链吊着一个又粗又长的圆木轱辘,两端分别拴在两个铁架上。起码有五个人骑在它上面,自由自在地打悠悠……

    那是什么呢?王兰花出神地琢磨,不由发出了声。

    一直闷头划船的廉大坡这时开口说话了。他只说了两个字:浪木。

    如果,这时王兰花接上廉大坡的话,刨根问底将“浪木”是干什么用的,怎么玩法问问清楚,后来的一切还不会发生。偏偏王兰花没打算和他说话,没接他的茬儿,转而问马翠清:姐,这个运动场以前圈过骆驼吧?

    圈过,是一头老骆驼——

    老骆驼那年送屠宰场宰了,包饺子了。没等马翠清把话说完,廉大坡又开口了。廉大坡好像不开口则已,一旦开了口,就要喋喋不休说下去。我吃过那个骆驼肉馅的饺子,一个肉丸的,一咬一包油,好吃……

    吃,吃,你就知道吃。马翠清横他一眼说,那种大牲口的肉,你也敢吃?

    我妈在国营食堂排队买的。我妈说那天站排的人多,一个人只卖半斤粮票,排了老半天呢。廉大坡说起话来就收不住。说完,寻思寻思,又说,骆驼肉算啥?我还吃过熊瞎子肉呢。

    狗熊肉你也吃过?看不出来,这么窝囊的人,还能吃到熊肉?王兰花很好奇,便问了一句。

    那当然。在我们基地——

    行了行了,你嘴大吃八方,属猪八戒的!马翠清不由分说打断他,说完,自己扑哧笑了。

    王兰花也咯咯地笑起来。廉大坡像船老大似的,边划桨边随着她姐儿俩嘿嘿傻笑。

    小船在湖中平稳地、波澜不惊地按预定航线前行。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并非预定。因为,这一幕谁也预定不了,纯属阴差阳错,歪打正着——

    船划到“眼镜”梁处,钻进罗锅桥,水流湍急,船身被冲得有点偏。廉大坡单臂划桨,想把航线校正过来。他一桨下去,啪,翻起一朵浪花,一条鳞光闪闪的鱼儿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了船舱。

    鱼!鱼!梭鱼!王兰花和马翠清几乎同时扑上去,手忙脚乱将鱼按住。

    快,快!拿家什把鱼包起来!马翠清嚷着。

    廉大坡扔下船桨,摘下帽子扣过去,将鱼一点点兜进帽子,紧紧捏住。

    三人围成一团,细看帽兜里的鱼。这条自投罗网的梭鱼足有一筷子长,没一斤也有八两,黑脊梁背,圆滚滚,肥嘟嘟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七十年代,鱼肉蛋要凭票供应,一条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鲜鱼对人们意味着什么?

    还没划到钟点,他们就提前到码头交了船。上岸后,不敢从正门走出去。湖边竖着《游园须知》标牌,明文规定“湖里禁止垂钓”。从正门出去,搞不好鱼就会被管理人员没收。

    三人是从公园的墙头上跳出去的。马翠清婚后的家离公园不远,跳出公园围墙,他们便直奔马翠清家。马翠清的丈夫早已备好了一桌酒菜,单等他们游园回来开饭。

    刷锅,刷锅!马翠清兴奋得几乎岔了声,忙不迭地指挥丈夫干这干那。她要再加上一个菜,炖梭鱼。

    王兰花帮表姐在厨房收拾鱼,廉大坡在院子里洗帽子。

    妹儿啊,你们的运气太好了!马翠清边刮鱼鳞,边热烈地发表她的见解。多吉利的事儿?公园里划船的人成千上万,谁遇见过这事?梭鱼多贼呀,钓都钓不上来。嘿,大坡一桨下去,它自己蹦上来了!又赶上你们相亲的日子,懂不懂,这是吉兆啊!吉庆有余,大吉大利呀。妹儿啊,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其实,不用马翠清点拨,从梭鱼蹦到船上的那一刻起,王兰花就兀自嘀咕上了。梭鱼在船舱里蹦,王兰花的心也在心窝里扑腾,七上八下的,不消停了。农村环境长大的女孩子,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比较信命。

    姐,我看他有点儿半精不傻的……王兰花蹙着眉头,小声嘀咕。

    褒贬是买主。听见表妹有话了,马翠清知道事情有门儿。

    大坡半精不傻?马翠清乘胜追击,道,他那是实诚!现在这社会,哪儿找这么实诚的人儿?我看,他就是岁数大了点。可有一宗,女大吃拳头,男大吃馒头。放着现成进城的机会不抓住,我看你才半精不傻呢!说着,搡王兰花一把。别在这添乱,到院里帮大坡洗帽子去!

    廉大坡的帽子已洗干净了,王兰花来到院子时,他正在脸盆水里给帽子吹气。廉大坡的嘴巴和半张脸埋浸水里,腮帮子鼓凸着,对准帽衬里与帽檐儿交接处,一口一口地发力,帽子慢慢鼓胀起来,像猪尿脬一样漂浮在水面。廉大坡把吹成大泡泡的军帽从盆里捞出来,控了控水,用夹子夹住帽檐,挂在晾衣绳上。

    是一顶八成新的军帽。

    你……当过兵?王兰花突然问道。

    不知是王兰花出现的突然,还是她问的突然,廉大坡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地:当、当过。不过,我、我……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王兰花得意地说。村里驻扎过解放军拉练部队,宿营时,战士们洗了军帽都是这样吹鼓起来晾晒的,所以她印象深刻。当过兵是好事,多光荣啊,姓廉的紧张什么?瞅他那岁数,当的不会是国民党兵呀。王兰花迷惑了,男方有这么打人的筹码,这么硬实的条件,表姐事先竟一点都没向她透露。是疏忽,还是没把他从军的经历当回事儿?

    马主任告诉你的?廉大坡也疑惑了,搔着头皮自语,不让我说,她自己怎么说了?

    王兰花嗔道:当兵又不是什么坏事,干吗还藏着掖着?

    我没藏着掖着呀!廉大坡有点急,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着。是马主任交代先不说的。她说,等你过了门以后再说。

    你胡说啥呀?王兰花臊成个大红脸,不过,也顾不得害羞了。这个新发现比逮着那条梭鱼更令她兴奋。什么过门不过门的?早说晚说还不一回事,你是个转业兵呗!

    不一回事。廉大坡摇摇头,说,我在部队负过伤,早说,马主任怕你不同意。

    你负过伤?王兰花伸手上下捏廉大坡的袖筒、裤筒。伤在哪儿?是胳膊还是腿?

    没事,胳膊腿都没事。廉大坡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边躲闪边说,是脑袋,脑袋叫炮给崩了。

    脑袋?王兰花前后左右打量廉大坡的脑袋。你脑袋好好的呀,伤哪儿了?

    这块。廉大坡低下头,指着自己的后脑勺。看见没?脑皮上有块疤瘌。

    王兰花靠拢过来,凑近那脑瓜皮细看。果然,廉大坡的后脑勺上有一窄条弯弯的疤痕,隐在浓密的头发下面,像躲在云层后的一轮残月,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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