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殿学微型小说95精选本-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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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着

    朱丽娜关上门,在家整整睡了三天,吃了所有的安眠药,没死成。她想,要是前天再多买两包就好了。没死成就没死成吧,反正人有多种死法。

    于是,朱丽娜决定到峨眉山去死。

    不死干什么?一个人失去了爱,还活的什么劲?尤其是被男人深爱过的女人。她觉得没有必要再这样难受地活下去,选择死是对的呢。人活多少岁不是一个死?晚死早死,反正都是死。何况,死,会马上结束那份痛苦!

    朱丽娜来到山下,仰头看看山顶,呀!好险的山哪!山上山下都是游人。她想,这些游人中,有没有跟我一样要跳崖的呢?如果有,咱做个伴多好!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有气无力地往山上爬。

    没爬多高,就爬不动了,想叫滑竿。辛辛苦苦爬上去是死,享受一下,到了山顶也是死。享受一下,还可以最后安慰安慰自己痛苦的灵魂。朱丽娜掉头向后看。两个滑竿夫马上追上来,问她要不要坐竿。

    两个滑竿夫,一个六十多岁,一个看上去才不到二十岁。老头喜出望外地领着少年,小跑地跟上朱丽娜:“坐吧姑娘。坐一回对着呢,你们城里人平时走路少,爬山很累的。坐吧。”

    朱丽娜根本不想搭理别人。一欠身,就坐上竿去。

    四川人好说话,而且说起来非常吃力。那个少年抬前头,很少说话。瘦老头抬后头,竿一上肩,就说个没完。

    “姑娘,看样子你像浙江人呶?长得好水秀哟。浙江人好客得很呐。那年打老蒋,我在浙江当过兵,当地老百姓可好了。”

    朱丽娜听了心里烦。大声说了一句:“我不是浙江的。”

    那瘦老头看看朱丽娜的脸色,就问,“姑娘,恕我老头口直,看姑娘的气色,像有不顺心的事?”

    朱丽娜不想答他。

    过一会,那瘦老头擦擦汗,又自感自叹地说:“哎!这世上,咋总有让人不顺心的事哩!我这儿子,没考大学,天天盼考大学。这会考上了,一年学费,一两万!你说这么多钱上哪弄去沙?哎!”

    朱丽娜一听,马上对那个少年看了一眼,看他那黑黑的白衬衫,都叫汗浸透了,仍弓着瘦弱的腰,吃力地往山上抬。这一老一小就为了挣十几块钱,而必须这么艰难地付出?朱丽娜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坐竿,而是坐在一对贫穷奋争的生命之上,坐在与生存抗争的精神之上,突然觉得有一种罪过感。有些不好思地问那瘦老头:“他是你儿子?”

    “是的沙。”

    “他考在哪?”

    “华南师大。”

    “考多少分?”

    “598分。”

    “588分。”那少年纠正说。

    哎!世界上的事情,竟如此重则重轻则轻,得到的,却是那样轻视它。得不到的,却是那重视它。有的人,为圆大学梦,在不顾一切地抗争着。有的人,得到了大学,却觉得那样一文不值。朱丽娜想起自己从农村考进大学的经过。十年前,父亲母亲何曾不是这样艰难地供她上学?朱丽娜心里突然觉得一阵难过,一捂脸,哭起来。

    那瘦老头吓得连忙放下竿:“姑娘,啥事情?是不是不舒服?送你去山下诊所?”

    “不。”朱丽娜哭着,在竿上放下一大把钱,捂着脸,一个劲地往山下跑去。

    对暗号

    吃过晚饭,周丽娜收拾包,要出去一下,说今晚公司有活动。

    其实,朱其宏倒是巴不得妻子早些走,那个痴心女子今天又给他来了一封信。

    宏:

    亲爱的,我上次给你的信,你难道没读懂吗?我约您,您咋没来呢?我自从读了你写的那本《少女的心》之后,我的心就跟着你飞了。不用说中国,世界上好多大作家,都没有像你如此懂得少女,如此了解少女的心。日本川端康成的《伊豆歌女》,那写的啥?还得诺贝尔奖呢!真是白白糟蹋了诺贝尔。告诉你,明年,我准备把你这部小说,给瑞典皇家学院推荐过去。说不定两年后的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人就是你。总之,读了你这本书,我太爱你了。(这里,我再重复一下,上次信中跟你说的,如果你还没有女朋友,我们就……如果你已经结婚,我愿一辈子不嫁,做你的地下情人。请别说我是一个坏女人,亲爱的,只是我太爱你了!太爱!)所以,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住址,问了许多人,才知道您在市文联工作。今晚无论如何你也要出来一下,不为别的,只为一个那样爱你的少女的全部。(告诉你,如果今晚见不着你,我就义无反顾地结束自己的生命。真的,我已经准备好了两种结束的方法,一是从我家十三层楼上跳下去,二是吃老鼠药)。今晚七点,天湖公园那棵挂着“爱护林木,人人有责”的大枫树下等你。暗号照旧(还是上次信中说的,你左手拿着你写的那本《少女的心》。记住,一定拿在左手。如果拿在右手,说明你不爱我,也就是说,那将是我活在人世间的最后时刻)……

    朱其宏等周丽娜走了,又偷偷地拿出今天下午收到的这封信。他闹不明白,世界上竟有这样痴情的女子,她还不知道我长得啥样,也不知道我多大岁数,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爱上我?凭什么?一个作家就有如此之的吸引力?哎,这事千万千万不能让周丽娜 知道,要是让她知道了,这座小城非闹翻不可。女孩子这头,还得千方百计地保全她,决不能因自己的一本小说,无辜地断送一个天真少女的性命。

    周丽娜前脚出了门,朱其宏后脚就拿了本书下了楼去。跨上36路车,直奔天湖公园。

    一进公园大门,眼就灼灼地搜寻湖东边的那一行枫树,心里也忒忒地跳 个不停。往前走不远,发现那棵挂着“爱护林木,人人有责”牌子的大枫树下,真的站着个红衫少女,心神不定地在四处张望。朱其宏只觉全身猛一激灵,心里跳得更厉害。他怕她控制不住,会一下子扑上来,大庭广众,会使自己非常难堪。别!你千万别!……朱其宏嘴里念着别,脚下怕踩着地雷似的,慢慢地朝那棵大树跟前靠。

    天!她也太美了!红凉帽儿,红风衣,远看就像一朵初放的美人蕉。一副茶色眼镜,遮住了半个脸,她整个身材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似曾相识,又那样的雅不可及。看样子,她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迫不及待,倒是显得格外地大方、自若。

    朱其宏也在努力克制自己,尽管这种克制是残酷的,他也要克制,一个有妻有小的男人,决不能不顾后果。于是,他毫不迟疑将那本书抓在右手,左手插进风衣袋,大步往前跨去。

    朱其宏还没走到树下,那女子忽然一转身,扑上来一把搂住朱其宏:“亲爱的!你真好!你现在是名作家了,仍然是这样爱我!我就怕你出名了再不爱我了。”说着,就在朱其宏脸上猛啃。

    朱其宏一听声音,猛然叫起来:“丽娜,原来是你!?我的天!……”

    月到中秋

    今天中秋节。

    分队长说,大家加劲干,干完早些收工。今天中秋节,晚上不学习,自由活动。说完又喊:“刘殿学来一下,有人给你捎东西。”

    我们组的几个“文党”,一听今晚不学习,自由活动,一个个兴奋得不得了,抓起大锹,跳进半人深的粪池,不要命地往上揭粪泥。

    我正干得浑身出汗,忽听上边人告诉我,队长叫我去拿东西,有人给我捎东西来了。

    谁给我捎东西?我从粪池里爬上来时。捎东西的人已经到了跟前。一块紫红色的头巾包着个硬硬的东西。

    紫红色的头巾,一眼就认识,是我妻子的。她给我捎什么来了?家里还能有什么呀?我的那篇《天问》被打成反党小说,在全县肃清影响后,我被送进干校。在这里呆到猴年马月,不知道。我不想连累妻子和儿子,几次提出分手,妻子死活不答应。

    今天过节,又给我捎什么来了?我一层一层放开红头巾,里边是一个小小的硬纸盒。纸盒里装的是什么?我心里有些紧张起来,不知这一年多的时间,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她同意……我赶快打开纸盒——里边不是别的,是半块月饼!半块鸳鸯月饼!月饼切得十分小心,十分整齐,月饼边边上,没留一点锯齿。那个“鸳”字完好如初。月饼下边还压着小纸条:今天过节。你知道吗?我们家今年也能跟队里其他户一样,分到一块月饼了!这一块月饼,你和儿子一人半块。一定要吃!一定!

    我望着那半块月饼,没吃,眼泪先下来了!“我们家今年也能跟队里其他户一样……”就是说,她在家,受了多少委屈!是我连累了她!哎!我手痒痒什么?偏要写那篇倒霉的小说?我越想越气,跑回宿舍,将塞在枕头底下的一大把诗稿,撕得粉碎。然后跑到王诗义宿舍,跟他借车,晚上回家一趟。

    虽说今晚自由活动,干校规定,一切改造人员,不准出大门。

    我请王诗义帮忙,从干校后边小门洞爬出来。叫王诗义再将自行车从高墙头上递给我。然后,迎着皓皓明月,飞快回家。

    到了家,妻子还在干活。

    儿子已经睡着了。

    我一身汗,一身臭,趴下去,先亲儿子。往儿子小手心一看——半块月饼!半块带“鸯”字的月饼!

    妻子小声告诉我:“他说他不吃,留给爸爸。”说着,转过脸去。

    我心里一阵酸,从口袋里拿出那半块带“鸳”的月饼,慢慢地跟儿子手里的半块,拼一起——一块完整的“鸳鸯”月饼,就跟窗外满满的圆月一样,充满着温馨和甜蜜。

    我一把搂过妻子……

    平淡无奇

    王保生和周小曼结婚一年多,小两口儿相敬如宾,好得连一句高嗓门都没有过。然而,日子过得太平静了,周小曼觉得有些腻,生活似乎缺点儿什么色彩,没情调,甚至有些羡慕邻里那些经常打架吵嘴的小夫妻,哟!那是一种多么难得生活波澜呀!所以,有事没事,她也想惹惹保生生气,想保生能够狠狠地揍自己一顿,掀起一点儿生活波澜。可是,这德行鬼,任你咋惹都不发脾气,有时越惹他,他倒越是来神,能抱着女人啃个不停。

    昨天,前边楼上周小曼的同学王丽娜小两口子吵架,李一林出手还挺恨哩,把漂漂亮亮的王丽娜打得披头撒发,哭着来找老同学周小曼倒苦水,说,不想活了,杀千刀的下手太狠,已经没夫妻感情了,要离婚。

    周小曼连忙劝王丽娜:“别,别别,千万别!俗话说,打是情,骂是意。我认为,他打你,正是为了更好地爱你。能够打女人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你瞧我家保生,长着拳头连个蚂蚁都按不死,一点儿男人的脾气没有哎。说真的,我还真有些羡慕你家一林,有男人气,小两口儿的生活过得多有波澜,多有多有张弛感……”

    周小曼没说完,王丽娜气得骂了一声×!随即门一摔,就走。人家心里气得汪汪的,找她老同学说说委屈,你倒笑话起我来。什么打是情骂是意?世上哪有这种情意?差点儿头都揍扁了,还情呢。

    李一林听到周小曼这番话,也不舒服,我们俩口子吵架,归我们俩口子吵架,也不犯不着你周小曼出来说风凉话。你周小曼不是想来一点波澜,来一点张弛感吗?就让你来一点试试。

    下午上街,李一林在巷口碰着王保生。王保生对李一林笑笑,问:“咋回事?小两口子又才丁(打)儿了?为啥事?该不是为‘海湾’的事吧?”

    李一林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女人嘛,真没意思,我跟她开了个玩笑,说你家周小曼的屁股凉凉的,很性感。这下好了,她就泼得跟我拼命。问我,周小曼的屁股凉凉的我怎么知道的。你说我怎么知道的?说句玩话嘛,对不对?”

    王保生一听,不笑了。

    第二天,周小曼上班时,两眼红红的。看到李一林狠狠地骂道 :“促狭鬼!没好死!”

    兄弟俩

    有一家弟兄俩,他们从父亲那里得到同样的遗产,两人不知如何使用这笔钱。

    弟弟考虑了很久,对哥哥说,他想用这笔钱离家出去念书,学习比村人更多的文化知识。

    哥哥不同意,说:“庄户人家不是靠念书能过好日子的,要发财还是土里刨,种地。”动员弟弟,将父亲留下的这两笔钱,合起来盘块好地,种上庄稼和菜蔬。一来,两家人吃用不愁,二来,可以赚钱。

    弟弟一心想念书,不想把自己这笔钱跟哥哥合并盘地。哥哥不让他走,他就偷偷走。一天夜里,趁哥一家都睡觉了,一个人带着钱,悄悄离开家,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求学。

    哥哥得知弟弟不辞而别,非常生气,也不去找他,就一心种自己的地,弟弟穷死饿死,都不去管他。

    五年之后,哥哥的地上种出了非常茂盛的庄稼和蔬菜,一家三口过着丰衣足食的农家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舒适悠闲,小日子过得十分恬静。

    一天,哥哥一家正在地里忙活,忽见路上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哥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离家出走的弟弟。虽然哥哥为弟弟不辞而别仍心存不快,但毕竟是亲兄弟,哥哥放下锄头,跑过去欢迎弟弟,两人一见面,叙不尽的亲情。

    哥哥问弟弟:“这么些年,你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咋也不给我来封信呢?”哥哥说着,眼泪止不住就往外流。

    弟弟也很内疚:“实在对不起哥嫂,本来应该给你们写信的,一来呢,学习太忙。二来呢,也怕哥哥知道我在哪,会叫我回来种地,不让我学下去。所以……”弟弟说到伤心处,也哭了。

    弟兄俩一番亲情话语后,哥哥说:“不说那些了,回来就好!跟哥哥一块种地吧!你看看,我这地里的庄稼长得多好啊!不瞒你说,我家里的陈粮囤都顶到屋梁了,你就是不种地,哥也不会让你受饿的,从今以后,你就不用出去了。好好听哥哥的话。种地比念书强多了,念进去的书,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粮食,变成钱哪?还是种地实惠。过两年,哥帮你找个媳妇,成个家,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弟兄俩一边说话,一边沿着哥哥的地边往前走。哥哥地里的庄稼确实长得漂亮,这边地里,一人多高的玉米,正在吐着红色绿色的絮。那边地里的棉花,就像一棵棵小树,上面开着红花,下边吐着白絮。地边一排排向日葵,就像一队队出征的战士,整装待发。弟弟十分叹服,哥哥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种地,简直在搞园艺。蹲下去,抓起土看看土质,那土壤十分松软,没有一块板结。可以想象,哥哥在地里洒下了多少汗水呀!

    弟弟将手里一把细碎的土往地里洒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些金星闪烁。他一惊,马上又蹲下去重新抓起一把土,放到手心里反复看。看了好一会,又从包里拿出放大镜来,继续看。

    哥哥不以为然,说:“土有什么看头?走吧,大老远地回来,回家做饭给你吃。”哥哥说着,顺手从地里摘一些豆角和瓜果,准备给弟弟做吃的。

    而弟弟就当没听见哥哥的话,仍在专心致志研究那把土,这一把土看完了,又到另一处地里抓起一把继续看。看看看看,看出玩意来了——突然惊喜地大叫大跳起来:“哥!你要发大财啦!你这块地下面是座金矿!啊!金矿!”

    哥哥一听,回头来看看弟弟,说什么哪?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又对弟弟说:“走,回家给你做饭吃,看来,你一定是饿了!”

    弟弟不走,从手中的土里挑出一个大一点的金屑,放到手指顶上送到哥哥眼前:“哥,你看,这就是金屑!我认识,我在大学地质系学了五年,我一看就知道,是金矿!你的地下是一座金矿!从这些金屑初步分析,这座金矿的形成时间,起码在十万年以上。你看,这些金屑都氧化成这样了!”弟弟高兴得忘记了饥饿,深深捧起一抔黑土,放到纸上。细心地包好。说,“哥,我把这土带到学院去,请教授们进一步鉴定,若是有开采价值,你这块地我买了!”

    说假话不是人

    时下假风盛行,假烟假酒假药不说,现在人与人交往,也习惯说假话,不说真话。比如两人见了面:哎呀老李,好久不见了,最近忙啥呢? 这老李本来工作挺好,单位也不错,他却说:还能忙啥?公司效益不行,正愁老婆孩子没法养活哩。再比如:老王,听说你家今年又新买了大房子了?即使老王的新房很满意,他却说豆腐渣工程。没一句真话。

    老刘头最看不起这种睁着眼睛说假话的人,妈的!说假话不是人!老孙头、老张头也有同感。几个老头,都兴五十年代风格,是啥说啥,实事求是。于是,老刘头牵头,街坊几个老棋友,老鸟友,自发凑一块,成立一个说真话俱乐部。俱乐部规定,凡是进了说真话俱乐部的人,不许再说假话。说假话者,自愿受罚。

    俱乐部成立前一天,为首的老刘头说:“明天喜事,咱也不兴大鱼大肉,每个人自带一壶小酒,凑一块喝,大家自费乐一乐,咋样?”

    其余老头都说好。

    早上起来,老刘头想把柜子里那瓶五粮液开了,过年,小女婿孝敬老丈人的。可是,老刘头把酒抓在手里,想想,我带这个吗?我带这个好酒让他们喝?老鸟痞子钟兴生,最他妈小气,他会带好酒给别人喝?老刘头摇摇头,又把那瓶美丽的五粮液,放回柜里,顺便往小酒壶里倒了点散酒,又往壶灌了些白开水。

    与此同时,家北楼的老秦头,也在为带酒犯嘀咕。这瓶红星二锅头,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带去让那些个老铁公鸡们喝?他把二锅头往起一藏,小酒壶里也是散酒加白开水。

    几个老头,一个这么想,个个这么想,没一个带真酒的。

    俱乐部成立仪式,定在十点钟开始。

    老刘头首先讲话:“各位老哥,我先开个头说几句,今天大家伙聚一起,成立说真话俱乐部。这事,说是玩的哩,也是玩的,说是真的哩,也是真的。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观点,反对说假话,提倡说真话,是不是?毛主席早就这么说过,教人们说真话,不说假话。从今天开始,我们这些人,在街坊里,事先带个头,说话实事求是,办事实事求是。谁再说假话,就按照俱乐部的规定处罚,大家说好不好?”

    “好!”

    老刘头很高兴,说:“那好,大家拿出酒来,互相斟一杯!”

    老刘头给老孙头斟,老孙头给老张头斟,老张头给老秦头斟……喝到嘴里的都不是真正的酒。然而,所有的老头,没有一个说酒味不行,都使劲地咂着嘴,做出纯香无比美感:“啊!好酒!好酒!”

    老周拔牙

    一早,周怀玉双手捂着脸上医院。牙疼。

    在公司里,周怀玉是终年不吃药,不打针的。今天,不看是不行了,牙疼连带脸肿,头也晕。

    牙科那个年轻的小医生,一见老周进来,知道是来看牙的,就叫他躺在躺椅上,然后又叫他张开嘴,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就用手里的钳子敲敲,问:“拔不拔?”

    “嗯,拔!”老周横下决心说。

    那个年轻的小医生,先用一个什么东西把老周的嘴撑开,再用一支细细的小针管伸到他那颗病牙根下,轻轻地一点。接着,鹰嘴钳儿伸进去,轻轻一拔,一颗病牙就拔出来了。那个年轻的小医生,漫不经心地哼着小曲儿,说:“好了。”

    “好了?这就好了!?牙呢?”老周实在有点不相信,拔颗病牙这么快,而且一点也不疼。

    那个年轻的小医生就像根本没听见,嘴里打着唿哨,钳儿夹老周的疼牙,“当!”丢在白瓷盘里。接着说:“去交费,四十。”

    “四十!拔一颗牙四十!?还没屁大会工夫就四十!?”老周往白痰盂里吐了一口血水,手捂着嘴,说。

    那个年轻的小医生听老周这么说,口哨不吹了,侧过脸来问:“咋啦?论工夫收钱哪?要是碰到一个难产的孕妇,三天五天下不来,那我们医院该收多少钱?嘁,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少废话,交钱。”

    “真收四十呀?”

    “什么叫真收四十?谁还吓唬你咋的?医院有规定。”那年轻的小医生见老周病牙拔了,好了疮巴忘了疼,想了想,说,“嫌贵是不是?那,下一颗少收十块。”

    “什么?还要拔呀!?”老周吃惊地望着那年轻的小医生。

    那个年轻的小医生一笑,说:“刚才拔的是病牙旁边的一颗,真正的病牙还没拔。要是先拔病牙,不疼死你呀?这也好比修墙,先弄开这块好砖,才能把那块坏砖取下来,道理一样。快,我还有下一个病人哩。”

    老周满嘴被弄得疼疼的,也不知哪颗好牙,哪颗病牙,要是病牙确实没拔出来,今后还是疼,四十块不等于白掏?老周又乖乖地躺下来。

    这回,那年轻的小医生手里的动作,明显地斯文多了,那支细针管里大约是麻醉药水什么的,也省了。他先用鹰嘴钳儿伸进老周嘴里,对着那颗牙使劲地敲,敲一下,老周的心吊一下,敲一下,老周的心吊一下,敲得老周眼泪都出来了。

    老周疼得爹呀娘的光张着嘴啊啊,求他快点拔。

    那年轻的小医生说:“慌舍慌?早着哩!”

    寻找丈夫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经过几年的艰辛,在路边盘起一个爿小店面。男人负责到市里去提货,女人负责站店。男人四十多岁,女人才二十多岁。男人很爱女人,从外边回来,不管多脏多累,先抱着小女人啃几口。周围做生意的,歪着眼瞄:这一对,肯定是二锅头,不是原配。原配,一般上了床才啃,哪有这么馋的?

    天不早了,男人提货还没回来。小女人一个人搬不动一大袋食盐。正好门前路上走过一个要饭女人。招手喊:“过来,请你帮我抬一把。”

    那个要饭女人走过来,帮小女人把盐袋抬到柜台里边去。小女人对要饭女人看看,说:“给你馍吧?”

    要饭女人说:“不要馍。吃的,街上能捡到。有钱就给两毛吧。”

    小女人顺手给了要饭女人五毛钱。要饭女人很激动,连声说小女人心好,肯定发大财。

    要饭女人几句好话一说,小女人喜从心来,顺手又掏了一块钱给要饭女人。要饭女人双腿往地上一跪,哭着说:“老板娘,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好人!你日后一定要发大财!做大老板!”

    小女人被要饭女人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做啥大老板?我也是从口内来的,刚到这里做一点小生意。大姐,听你说话口音,你也是内地人吧?”

    要饭女人叹了一口气,说:“不瞒你说妹子,我是出来找丈夫的,不是出来要饭的。杀千刀的,跑掉都五六年了!音信全无,不知是活是死!家里母亲愁得生病死了,两个孩子我又无法养活,没办法,就出来找他。都找几年了,从广州找到深圳,从上海找到北京,这又找到新疆来了。哎!哪里也没有杀千刀的影子!你看看妹子,我都找成什么样的人了!”要饭女人说着,又泣泣地哭起来。

    小女人觉得要饭女人好可怜,大老远的,一个人找到新疆来,真不容易。问:“那你晚上睡哪?”

    “桥洞、垃圾屋,哪儿避风睡哪。”

    小女人说:“天也不早了,你今晚就睡我们店后边小棚棚里吧,那儿暖和一些。秋天,乌鲁木齐夜里冷得很。”

    要饭女人一听,马上又 跪下对小女人磕头。

    天黑了,街上路灯亮起来。楼上的彩灯闪起来。

    去市里提货的男人,拉了一车货回来。今天提的货,便宜,男人心情很好。吃了饭,洗了脸,就叫小女人上床。上床不一会,就听到床上狂风大作。小女人吭哧吭哧地说:“你,你轻点儿,后,后边棚棚里有人哩。”

    男人活不停。问:“谁?”

    “是,是一个要饭的女人,说是出来找丈夫的。丈夫跑掉五六年了,家里母亲愁得生病死了,两个孩子也没吃的。哎!这人真可怜!”

    “从哪来的?”男人动作慢下来。

    “她说她老家是河南信阳的。丈夫姓孙,叫孙二贵。跟你同名。她说,五年前,丈夫在广州打工,说自己犯了官司,要出去躲一阵子。结果,一走就再没回家。哎!你说二贵,这种丈夫多不是人哪!”

    男人听到那边棚屋里有动静。就刹住身,好一会不动。

    小女人抬头看看,说:“二贵,把灯关了吧!板缝中能看到咱们哩。”

    男人没说话。从小女人身上爬起来,套上裤衩,顺手拿了把水果刀出去。

    小女人吃惊地问:“哎二贵!你干什么去?”

    男人说:“我到后边棚棚看看,那女人是好人坏人。你怎么随便把人留在棚里过夜!”

    男人来到后边小棚棚,拉灯一看,里边空空的,根本没人。

    第二天一早,两个民警来到孙二贵店门口,问孙二贵:“你就是孙二贵吗?暂住证?”

    “我……”孙二贵连忙拿出暂住证。抬眼一看——民警后边跟着个要饭女人,顿时全软了!

    寻求女人

    2100年的一天。

    他在智能别墅里醒来。枕边控制键一按,机器人小姐走过来。

    “请多关照。”日本产的仿真机器人,山田秀子。

    他说:“网上看看,昨天的征婚广告有无反映。”

    “秀子”说:“先生,这是您第100次征婚了,有信心吗?”

    他确实心灰意冷!男多女少,光棍村光棍街,多的是!他四十好几了,还没有经过女人。看到漂亮的“秀子”,不免冲动,想搂一搂她。

    “秀子”推开他,叽叽呱呱说:“你们人类真虚伪,疯狂生男的,又疯狂想女的。从你爷爷开始,就做产前B超,一共‘超’掉四个女婴,才‘超’出你爸爸。你爸爸又接着‘超’,‘超’掉五个女儿,才超出你来。男人多了好吗?战争、恐怖、性骚扰……”

    他光火大发:“够了够了!”手猛一按键。“秀子”闭嘴,走开。

    哎!现在缺少女人,谁的罪过?祖辈们为什么要“超”呢?生男育女天注定。这样下去,人类能维持多久?

    没办法,让我自己变成女人吧!上帝呀!万能的主啊!您发发慈悲,拯救人类吧!

    上帝还真的为他所动。第二天醒来,他不知不觉变成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不久就跟邻居男士结婚。万能的主啊!您太仁慈太可爱了!我太幸福了!

    上帝说:“我的孩子,幸福还在后头哪!你已经怀孕了!”

    “他”惊喜:“男的女的?我要女孩。”

    上帝说:“是女孩。——她是你爷爷‘超’掉的第一个女婴。阿门!”

    半夜搭车

    已经是下半夜了。

    路边一个女人,抱着娃娃,朝开过来的汽车拼命挥手。

    一连几辆车都没停。

    女人急得要哭!丈夫上个月被公安局抓去了,一岁多的儿子,半夜里突然烧到39度半,村子离县医院又远,这可咋办哪!……

    这时,前面公路拐弯处,亮光一闪,又来了一辆车。老远地,女人就站到路中间。女人决心要拦住这辆车。不等车到跟前,女人就早早地挥着手,喊道:“师傅,行行好!把我儿子带到医院去吧!求求你了!……”女人叫着,跪在路中央。

    “吱!”一声尖叫,一辆五吨“东风”大卡,停在女人跟前。

    女人连忙从路上站起来,手扒着车门:“谢谢你了师傅,你真是好人!”

    司机没说话,顺手推开驾驶室的门,让那女人上车。

    车开得很快。

    女人抱着娃儿,眼睛紧紧地看着前方。女人希望车开得再快些!

    就在无意的一瞥中,女人突然发现眼前有一件使她非常熟悉的东西:那个挂在车锁眼里的钥匙上,有一只红塑料绳绳编的红蜻蜓。虽然很旧了,但是女人仍然能认出它来,蜻蜓的背上,有姓周的“周”字头母,“Z”。那是五年前,女人亲手给他编的定情物,咋到了这个师傅的钥匙上?

    女人转眼对那个开车的师傅一看——天!果真是他呀!……

    他也知道女人已经认出了他,但他仍是虎着脸,不说话,把黑黑的眼镜往上捧了捧,头动也不动,死死地盯着前边的路。

    离婚三年了,女人跟了另一个男人,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听人说过,他仍是一个人在城里跑单帮。今天看到他,女人觉得好后悔。以前过日子,总嫌他这不好那不好,三天两头跟他吵。谁知重找的这个杀千刀的,还不如他,结婚后就死赌,赌输了就偷。哎!……

    女人心里一难过,眼泪就流了下来。

    女人知道他恨她。

    女人不敢去看他的脸。

    到了医院门口。车停住。

    女人赶快抱着娃儿下车,嘴里连说谢谢。

    他像什么也没听到,“呼!”把车开走了。

    到了急诊室,医生一检查,说,娃儿要住院。先交费。

    女人又抱起娃儿,来到交费处,问交多少钱。

    窗口里那个收费姑娘打了个呵欠,说:“先交八百吧。当天用药,当天再交。”

    女人一听,吓懵了,身上只有白天卖羊的一百五十块钱,要交八百!她急得又要哭。

    窗口里那个收费姑娘,又打了个呵欠,眼猛一睁,说:“别慌,你叫田素珍对吧?对对对,刚才,那个开车师傅,为你押了一千元在这儿哪。”

    戒烟大会

    每年的4月7日,是世界无烟日。就是说,全世界几十亿人,在同一天里不吸烟。

    早上上班,小里板上就出了通知,下午全机关所有人员,在礼堂集中开会,宣传戒烟,共同庆祝世界无烟日。

    会议由市妇联发起,由市卫生局召集。市妇联还准备了一些纪念品,要在会上奖励戒烟模范。

    卫生局局长老丁是个大嗓门:“同志们,今天是世界戒烟日……”他对会场看看,“哎,请还在吸烟的同志,自觉把烟灭掉。你看看,今天开的啥会?”

    一些自觉的人,就悄悄地把手里的烟捏灭。

    老丁就继续讲。还没讲到十分钟,声音就渐渐地弱了下去,光咂嘴,手伸到口袋里去摸什么。

    一边的服务员小姐以为他要湿毛巾揩脸,就连忙去拧了个湿毛巾把给他。他心不在焉地搂过毛巾揩了揩手,又讲:“大家仔细想一想,这吸烟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安?没好处嘛,全是害处嘛,是不是?嗯,你看,家庭夫妻吵架,甚至引发火灾,都跟吸烟有关系嘛对不对?”

    老丁讲着讲着,手又伸到口袋里去摸,什么也没摸着,又拿起桌上毛巾揩揩手。

    最后,他宣布戒烟模范名单。宣布完,说:“请念到名字的同志,上台领奖。”

    老丁一共念了15个人名,只从台下走上来10个人,还有5个人,不知哪去了。

    大伙四处张望。

    老丁也很尴尬,就对一边的服务员小姐说:“请你找他们一下好吗?”

    小姐一笑,小声说:“局长,不用找了,他们都在休息里过瘾哩。”

    又是一个月儿圆

    又是一个圆月。

    大山抓进去已经整整三年了。今天,派出所通知大山娘明天去镇上接人。哎,他老子临死时,再三嘱咐大山娘,一定管好大山。可是,现在的年轻人,顺着不走,横着走,一个老太婆能管着他哪个时辰。杀千刀的,不知啥时学会了赌。死赌,赌输了就跟人家打架。才二十一岁,娘就给他办了婚事,指望成个家,能收收心。可是,结婚不到半年,就让亮铐铐给铐走了。媳妇玉珍也回到了娘家,不到三天,就送来了离婚书。哎,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算完了。

    月儿越爬越高。

    院埸上越来越明。

    门前的杨树影儿越来越短。

    大山娘准备明天早早上镇,就给猪添足了一天的食,又给鸡舀了瓢包谷。一转身,发现树影下有个人,光在那儿掩掩地,不敢往前走。大山娘一看,咣当!扔下手里的瓢,骂道:“你们这伙畜性,大山坐了三年牢,都是你们把他给带坏了。知道他明天要出来了,你们又来找他。谁敢再叫他去打牌,喝酒,看我咋饶了他!”说着,一把操起地上的菜刀。

    “……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谁?……”大山娘站住了。

    “我是阿珍。”

    “阿珍?!……”大山娘吃了一惊,“你……这么晚了,你来干啥?”

    阿珍小声说:“思,叫奶奶。叫呀,思思。”

    “阿珍,你生娃儿啦?”

    “嗯。他走的时候,有的。那晨光,也没多大感觉,也就没说。后来明显了,我也不想告诉别人,是怕娃儿日后……”

    “那你今天来?……”

    阿珍好一会不说话。

    大山娘上前去模模娃儿小手,想看看娃儿。娃儿怕生,直往阿珍怀里钻。大山娘觉得很伤心,撸起腰裙拭泪:“阿珍,你往后,能把娃儿经常抱来让我看看么?”

    好一会,阿珍才说:“我,我今天是来跟他合的……”

    “你说啥”其实,大山娘已经听清了。说,“这事,你娘、你家里人……”

    “我娘和邻居们都劝我。公安的人也到我家去过。他也常给我写信。农场干部也来过,还说他表现不错,要我帮他。”阿珍用脸磨了磨孩子。再说,“思思也快三岁了,我……”

    “好孩子,我的好闺女!……”大山娘冲上前,一把搂住一大一小。

    这时,月亮也从云里钻出了来,又圆又明。

    驴友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到了苏州,好像还没玩够。头说,明天黄山三日旅游,每人先交一千。

    出门统一行动,不交不行。老毕到厕所里去,将裤衩里的一千块钱拿出来。这是临出发前,老伴给他缝的,说缝这儿安全,谁也不会怀疑这儿有别的东西。这一千块钱交了,身上就没什么盘缠了,一路上吃喝,就不能不考虑节省一些。

    中午,车到大桥镇。

    导游小姐手拿电喇叭说:“哎!客位,中午在这儿吃饭,饭一吃,就上车。我们的车号-56,临时就编为56团。我发给每个人一张56团的牌牌,大家把它别在身上,以便联系。不管走到哪儿,我一喊56团,你们就集中。好,吃饭。”

    大伙一下车就直奔餐厅,很快就一桌一桌地自由集合起来。餐厅小姐忙不迭地给每张饭桌上饭,上菜,上冷饮,饕餮之声,不绝于耳。

    老毕没敢进去集合,自己知道,身上的钱所存不多,说什么也不能把返程路费吃光。别人大吃大喝,他一个人悄悄地转悠到树下,看人家捣台球。导游小姐还没叫56团上车,他就一个人先钻到车上。

    晚上,车到黄山。

    导游小姐说:“大伙先在黄山宾馆住下,每个房间里的人,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四人一间,自由集合。晚饭,就在宾馆的食堂里吃,十人一桌,自由集合。”

    老毕已经一天没敢集合进去吃东西了,饥肠辘辘,肚子饿得两腔贴一腔,尽看到银蝇在眼前乱飞,他心里害怕,这样下去,能不能走出黄山,还是个问题。没钱吃大桌,就花点钱,一个人买罢。他就一个人来到厨房,轻声跟跑堂的小师傅说,他是56团的,想买两个馍吃。

    跑堂小师傅听说是56团的,这人肯定是在餐厅没吃饱,跑到后堂来补充的。让客人吃不饱,多不好!与美丽的黄山多不相称!跑堂小师傅连忙进去拿了四五个白馍,给了老毕。

    老毕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咽馍。

    吃完饭,导游小姐进来跟厨房结账,看见老毕在后堂吃馍,就说:“嗳,你怎么了?你不是我们56团的吗?咋一个人在这儿吃小灶?”

    老毕不好意思,说:“不瞒你小姐说,这次出来,没准备游黄山,头临时决定的。所以,囊中有些羞涩,留下路费,身上所剩也就不多了。”

    导游小姐一听,大笑道:“嗨,你这个老先生,开的什么国际玩笑?这三天的吃住,都包括在那一千块钱里边了。”

    毕工一听,愣愣地瞪着导游小姐,嘴里的馍,好半天才咽下去。

    首先

    我妻舅的大儿子,今年三十二岁,还是第一次进城。来之前,我妻舅曾给我们来过信,让我在城里给他儿子找个事做。说,而今年轻人老在农村呆着,被人家说二百五。

    我对他看看,憨头憨脑的,哪像成家立业的人?这种人,一无文凭,二无人品,在城里咋给他找事做?不给找,妻子又不愿意,说我看不起她娘家人。

    我对他看看,问:“你叫什么名字?”

    “首先。”他说完,又忙把手夹在两腿中间。

    “啥?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首先。”他又说了一句。

    妻舅也说:“是的。他是叫首先。”

    “不,我问他大名。”

    妻舅说:“大名叫王首先。”

    我听了觉得有点儿别扭。说:“咋叫这名?农村人,都叫什么富呀财呀,多好,多吉利。起这名,不好听。”

    妻舅说:“可那个时候,不兴叫呀财呀的,叫富叫财呀的,就挨批。记得首先他娘生他的那晨光,到处都喊首先。所以,就起了这名。”

    我听不懂妻舅的话。看他老实得光扳手指头,想,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些城里知识分子与乡下人的差别吧?就慢慢地问妻舅,那时的首先是啥东西。

    妻舅说:“首先不是东西。是那时很兴的风。”

    咋叫风?首先在汉语语法里不是当副词用么?我还是听不明白,转脸又对我妻子看。

    妻舅就细细讲给我听。说,三十年前,咱全中国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无论是开会、出工、演出、还是红白喜事、生日满月,甚至小茅房、小鸡窝完工,在场的所有的人,都要很严肃地站起来,念两句话: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那时叫做首先。一定要首先把这两句念完,而后,大家才能做要做的事情。你舅妈怀首先那阵子,正赶上生产队里在南岭梯田大会战,肚里的娃子都足月了,队长也不让请假。那天早上,你舅妈感到肚子一阵一阵往下堕得难受,想在家休息一会。一想,没跟队长请假,不能缺工。就忍着疼,拿起大锹上南岭工地。打老远地,看到红旗下,人,已经排成排。

    哎呀!要做首先了!赶不上做首先要扣半天工分的!你舅妈一吓,赶快往工地跑。

    跑到队伍里,队长已经举起右手,领大家说:“首先让我们忠心祝愿伟大……”

    队长一句话没念完,听到队伍里,“哇!哇!”有个娃子在啼哭。

    “队长,李大兰生了!地上到处是血呀!”有人大声报告队长。

    队长停了一下,还是坚持把首先做完。然后派了两个妇女把你舅妈送回家。

    娃是做首先时生的,就叫首先。是队长给起的名。

    纸条

    老耿伯死了。

    这老头可怜,一生儿,伶仃一人,倒下一横,立起一竖。学大寨时,落下腰椎炎,地里的活干不了,连里就安排他到坡上看林子。十多年来,就以林为家,坡上搭个小棚儿,没日没夜守那一片黑森森的大树林,就像守着他的妻儿老小一般,平日里,要他条老命可以,要想从他手里要棵树,难。

    而今做事太死心眼了,就要招人骂:

    “这老狗,留下这么多树,死了打棺材呢!”

    “这个死老头,日后就把他埋在林子里。”

    人嘴里有毒,许多话叫人骂着了。老耿伯生前就给连里领导留下话,死后,就把他埋在林子东头,那两棵黑松下边。

    遵照老人的遗愿,一大早,连里就派四个劳力去那儿掘茔井。他虽然无后,连里照样把他的后事办得热热闹闹。该红的红,该白的白,专门拨了钱,给他做了寿衣寿帽。

    上午十点左右,团领导也来了。

    陈团长走到死者跟前,掀起新做的衾帐看了看,吩咐一边的连领导:“一定要把老耿的丧事办好,开个追悼会,宣扬宣扬他这种高尚的环保精神。”临走时,问老人留下什么话没有。

    连领导说:“没有。他去得太突然。”

    陈团长又去抓抓老耿伯的手,跟他告别。发现老耿伯一只手没伸直,就想去弄弄好,死人的手他攥得很紧,就不再弄了。

    连长看见了,就帮团长弄。一弄弄出张小纸条,拿出来看看,上面有几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2001年6月3日,陈团长叫王二毛来砍了两棵印度红松,没给钱。

    一分钱

    云听说银行要招储蓄员,要会电脑的。她好者到电脑公司去学过,还取得了上岗证。

    云找到这家储蓄所。目测后,主任只留云和一个长发丫头。试用一星期。

    长发丫头电脑比云熟。那白白的细手指,在键盘上敲,就跟弹钢琴一样,好快。接过窗口外边一笔业务,三敲两敲,就把顾客打发了。

    云看她那样,心里很着急,手在键盘上,也想快,可就是快不起来。云想,我肯定试用不过她的,人家不但电脑打得快,头发也长得好看,脸也长得好看,弯弯的眉毛,红红的小嘴。云心里总是有点嫉妒她。

    下午一上班,窗外一个大妈来存钱。

    长发丫头很自信,就像这笔业务一准是给她做的。不等那大妈把钱送进窗口来,就伸手去接。那大妈对长发丫头看看,红嘴唇,黑眉毛,看不顺眼。手里的钱没给她,并且把钱送到云跟前。说:“存三年。”

    云心里特高兴,微笑着接过那大妈手里的一大把碎钱。点了两次,都是两千零一角一分。她想,一定是大妈点错了。就给那大妈整存了两千,又找给她一角一分,连同存单一起送出窗外来。

    那大妈不知道存单里还夹着零钱,手没抓好,一分钱硬币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云就站起来,把椅子搬开,乒乒乓乓找了半天,没找着。

    长发丫头,有些不高兴,眼看着报纸,歪过嘴,说:“哎呀!找啥找?不就是一分钱嘛,这年头还有这种人!”

    云笑笑,说:“一分钱也是钱。这年头咋的?日子还得慢慢过。”说完,又找。

    长发丫头眼珠向下一压,说:“一分钱是钱,找不到咋办?你总不至于把这栋楼拆下来找吧?”

    站在窗外的那大妈对云说:“姑娘,算了算了。不要找吧。”

    云找出一头汗,说:“等一等,大妈。不是一分钱的问题,公事公办,少了一分,你的账就不完整了,到银行来做业务,账不完整咋行?”她说着,又趴到桌子下边去找,看见长发丫头脚尖下有个亮边边露着。说,“请你把脚抬一下。”

    “干什么干什么?弄我的脚干什么?”

    “请你把脚抬一下。那硬币在你脚下。”

    “看见鬼了?我脚下哪有东西?”长发丫头说着,皮鞋踏着硬币使劲往后一拉,地板上留下一道黑印。

    云一下站起来,赤着脸,说:“你这样是不对的,钱上有国徽!你怕我争你的位子是吧?其实,我自己心里知道,主任一定会留你的。我只是也想做笔生意锻炼锻炼。再说,我们本来谁也不认识谁,能在一起上几天班也是缘分,你没必要这样。”

    “锻炼锻炼,回家锻炼去!”

    长发丫头正厉害,主任来了。主任不紧不松地对长发丫头说:“对不起,你的试用期提前结束了。”

    红雨伞

    下班的时候,下起雨。这雨也真是下的不是时候,早不下,晚不下,偏偏下班下,又没带雨伞,真是!朱以新一边嘀咕,一边用报纸遮着头,大步往前跨。

    走到办公楼前面马路时,雨下得大起来。

    “哎,朱以新,进来遮一遮嘛。”

    喊着,一把红色的小雨伞,就撑住了朱以新头上那片雨天。

    朱以新一看,是政工科的丁小娜。一个大男人,钻进一个女人的小红伞里,就有些不自在。红着脸问:“这合适吗?”

    “哟哟哟,还挺封闭的呀?怎么?遮会雨,就有什么啦?亏你还是个大男人。”

    “没什么。”朱以新嘴里说没什么,却总是不那么放得开,头弯进伞里,肩膀还在外边淋雨。薄薄的白确凉衬衫,半透明地贴在宽宽的胸脯上,雄浑的体魄,看得清清楚楚。

    “靠紧一点嘛,这么一点点小伞要遮两人哎。怎么?你怕你老婆看见?”

    “不,不是。”

    “装得倒挺像。”丁小娜看了一眼朱以新,要笑。“那为什么?你是怕我老公看到?”

    “不,也不是。”

    “我老公要真是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小心眼,我早跟他拜拜了。”

    朱以新不吱声。

    丁小娜又问:“哎朱以新,要是我现在是你的老婆,你是我家老公,你会怎么想?”

    “不知道。我想根本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我媳妇和你老公也不在一个单位。她……”

    朱以新忽然不说了,他看见他妻子远远地从二路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把绿雨伞。肯定是给他送伞的。朱以新一见,连忙把身子往下低,低到完全躲到丁小娜的伞里。

    妻子什么也没看见,下了车,就往朱以新的办公楼跑去。

    妻子到办公室找不着人,肯定会生气的。朱以新连忙说:“小丁,你先走吧,我到商店买个电池。”

    丁小娜一个人走了。

    朱以新没买电池,他在路边店里躲了一会雨,想等妻子一起往回走。

    没一会,那把翠绿色的小雨伞,出现在人行道的那头。

    朱以新想等妻子到了跟前,上去“哇!”吓她一跳。

    可是,等妻子走到跟前,朱以新的那股高兴劲没了--他发现,那把绿色的小雨伞下,往前走着的,并不是两条腿,而是四条腿。多出的那两条腿,脚上穿着黑色的男皮鞋。

    朱以新一看,愤然走进雨中,迈开大步,一步一步往家走。娘们!原来她不是去接我的?接别人的?狗日的,我倒看看,那两条腿的驴是谁?

    朱以新浑身往下淋水,进了门,就重重地把身体往沙发里一扔。

    妻子立即上来嗔怪道:“哎呀,你到哪去了?淋成这样!快换换快换换。”

    “换什么换?不换,凉快!”说着,“啊欠!”直揉鼻子。

    “哎呀!这是咋啦你?人都淋傻了似的。我跑到你们公司,到处找,找不着你。在路上,碰到我弟弟,他说你早走了,你去哪了?”

    “你弟弟!”啊欠!

    实话实说

    天隆商场,如果下月再不能扭转亏损局面,一千多名职工,将要辞去一半。

    总经理刘玉成把老吉、小王、小周几位副手召到办公室来,商量对策。并许诺,谁的良策能挽救天隆,他总经理让位。

    小王嘴快,大家一坐定,他先说:“看到天隆这局面,说实在的,心里早就急得往外冒火。自古以来就有一种说法,无兵不诈,无商不奸。我看,扭转天隆目前这种状况,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实行大减价,大甩卖,所有商品,一律按百分之三十减。”

    老吉插话:“那样的话,你有几个天隆赔进去?”

    小王说:“一分也不赔,宣布减价前,有些货,先偷偷提价百分之四十,这样,顾客买了我们的东西,实质还给你们多掏了百分之十的钱,还夸我们天隆价格低。”

    小田说:“光减价,还不行,我们还得来一次假货大声讨。顾客对我们天隆最大的不满,就是说我们有假货,许多人有个老影响,知道我们以前进货渠道不正。我建议,利用这个周日,在广场上公开销毁一批假货,改变广大顾客对天隆的看法,把我们的老客户再请回来。”

    老吉又插话:“这样也不妥。凭良心说,天隆近来的进货渠道是对的,没有歪门邪道。我说,你这一烧,要烧掉多少冤枉钱?我们目前亏得一塌糊涂,烧得起吗?”

    小田说:“哎呀,事实证明,人老了,脑子也就跟不上了,谁说要烧真货?上边放一些旧货,下边多放些空纸箱烧,这火烧连营的假戏不就唱真了吗?围观的人,只是看声势,看热闹,谁还去管你烧的啥。唏!”

    刘总躺在靠背椅子,一直在听,不插话,也不表态。

    老吉对刘总看看,心里着急,这两个年轻人尽出的啥点子?如果总是想办法欺诈顾客,天隆只有倒闭。他觉得天隆对顾客,不是诈得太少,而是诈得太多。去年的全城第一家血本大赔卖。今年春天的清仓大甩卖。上个月又是万元有奖大销售。花样不断翻新,咋折腾,效益还是上不来。现在再搞什么大减价、大销毁,只能是自欺欺人,越弄越不灵。他说:“我不同意两位的做法,天隆物价不高,我们为什么要往下减?这样,既骗了顾客的感情,又扰乱了市场秩序。还有,我们天隆本来就没有假货,那些租柜台的个体户,早就从楼里清出去了,我们为什么还说自己有假?我看,天隆人最缺少的就是诚信,我们对顾客的欺诈够多的了,不要再这样诈下去。其实,顾客的心是最好换的,那就要用我们自己的诚信去换。如果总经理同意的话,我建议,从这个月开始,在天隆设立一项特殊的奖,诚信奖。每月评出诚信经理,诚信柜台,诚信营业员。每个季度重奖他们一次,谁对顾客诚信,就奖谁。另外也建议立一种假意奖,从道义上惩罚那些说假话,卖假货的人。”

    刘总不等老吉说完,忽然从椅子上一拗,站起来,说:“行!老吉,明天,你到我办公室来上班,我下。”

    竹镇图

    苏缜教授画竹确实是成竹在胸,手里笔咋动都是竹。有人说他的竹不是画的,而是长的。一走近他的竹,似乎能听竹叶沙沙作响。

    他一辈子所爱的就是那幅《竹镇图》。看上去,如云似烟,一户户黑瓦白墙小院,幽静甜蜜。

    刚才接到电话,《海峡晚报》报的一位记者要来。

    看来,位记者还真不是半瓶醋,一进门,握着苏教授的手就说出的一句话,让苏教授听了很高兴的话:“哎呀!苏老,你这竹墨里滴翠,不仅画得好,这色泽更特别呀!”

    能一眼看出苏老的竹色泽的,还没有第二个。苏老画竹不用纯墨,他潜心研究了多年,发现研墨时,在砚里放一点点靛蓝,等画面吹干后,就会发现墨色中带有一种暗绿,透出盎盎生机。

    记者向苏老递过名片后,就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苏老,你是当前中国画的大师了,五十代就享誉海内外。今年秋季,由我们《海峡晚报》报牵头,举办两岸名家国画展。参展作品幅数不限。展后作品归还,另外再付给作者一定的参赛费。苏老,你看你打算出几幅作品?”说着,又把征画通知给了苏教授。

    苏教授确实没来得及想这事。因为,搞这样的画展,每次事先都要得到省画院的知道,而且报上也没见过报道。他想了想,说:“这,我近来也没什么新作品。这次,我就不参加吧。”

    “哎,苏老,既然是两岸联系感情的活动,不参加怕不好吧?再说,你们这些名品不参加,展览还有什么色彩呢?你说是不是?”

    记者先生的后边的话,苏教授没听进去,倒是有一句话打动了他的心,两岸联系感情。这是炎黄子孙们义不容辞的事。于是说:“好吧,我参加一下。”

    记者对那幅《竹镇图》看了看,说,现在就要把作品带走。

    苏教授又犹豫了,他怕上当。最后好说歹说,记者到底拿走了那幅《竹镇图》。

    三个多月过去了。音信全无。苏教授按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打了几次电话,就是找不着人。

    一天晚上,他从中央电视台上看到半条消息:“……这是国内第一次名画拍卖。荣登竞价榜首的是国画大师石斋的《竹镇图》,最后五十三万元成交。买主是一位加拿大商人。”

    “天!那不是我的画吗?!”苏教授喊。

    别想得太多

    小伙蹲在路护栏那边,一心一意地往路护栏上刷白漆。

    这时,路边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拉着妈妈的手,要往刷白漆的小伙跟前走。那年轻的妈妈一身制服,很漂亮,肩上还有个肩章,像是工商部门的,就遂了儿子,跟着儿子走到那个刷白漆的小伙跟前。

    那个刷白漆的小伙,看见一个可爱的小男孩站在他跟前不走,很高兴。说:“小朋友,你好?”一抬头,看见小男孩后边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妈妈,小伙的脸就红了。

    小男孩很想说话的样子,又不会说。嘴里“啊,啊,”叫着,小手伸到口袋里,拿出一块自己吃剩的巧克力,往那小伙子嘴里塞。

    那小伙感到很突然,觉得小家伙这么小就有爱心,到底是城里娃娃教育得好。小伙光对那年轻的妈妈看,不好意思吃。

    年轻的妈妈也十分尴尬,拉儿子走,儿子赖着不走,一定要把那半块巧克力塞到小伙子嘴里。

    那小伙子没法,就象征性地咬了一点点,想哄小男孩走。小男见他不吃,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要往地上倒。

    那年轻的妈妈急了,对那个满身白漆的小伙说:“对不起,请你全吃了吧,哎呀!娃娃吃过的东西,真是不好意思。”

    那小伙听年轻的妈妈说这话,就吃了。巧克力吃到嘴里,那小伙就想起别的事情。人说,吃东西是假,主要是吃的人心。娃娃小,不懂事,这是不是他妈妈的意思?她是什么意思呢?现如今城里人花样多着哩,城里男人喜欢乡下姑娘,叫什么“包二奶”。也有的城里女人喜欢乡下小伙,叫什么“包二叔”。有些漂亮的打工小帅哥被包一两年,就能洋得不得了。她是不是男人不在家,或者……那小伙吃了半块巧克力,回去胡思乱想了一夜。

    今天星期天,街的人依然很多。那个刷白漆的小伙,继续在那儿往护栏上刷白漆。身上那件白漆斑斑的衣服,换上了小西服。小头也到理发店整了一下。脚上“黄解放”,也换上了红皮鞋。一边刷,一边不时地拿眼瞟着路上行人,希望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和那个年轻漂亮的妈妈,再从人群中走过来。

    不一会,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和那个年轻漂亮的妈妈,果真又出现了。情景跟昨天一样,那个小男孩,依然拉着他妈妈的手,要到那个刷白漆的小伙路来。那年轻的妈妈只好又遂了儿子。

    一到刷白漆的小伙跟前,可爱的小男孩,又掏出半块巧克力,不由分说地往那个刷白漆的小伙嘴里塞。那个刷白漆的小伙,就不像昨天那样腼腆,很大方,一口把小男孩手里的半块巧克力全衔在嘴里。他确信,整整想了一夜,并没有把事情想错。

    可爱的小男孩喂完巧克力,拉着他妈妈转身要走时,那个刷白漆的小伙便主动了,走上来,小声说:“大姐,我帮你抱一会孩子好吗?”

    那年轻漂亮的妈妈一脸诧异:“帮我抱孩子?不用不用。”

    “没事的。我还没有结婚。”他好像在暗示什么。

    那个年轻漂亮的妈妈不知他在说什么,拉过孩子要走。

    “不客气,大姐,我送送你。我愿意合作。你看看,这娃多可爱,他都不认识我,还喂我巧克力吃……”

    “什么呀?你说什么呀?我们是刚从动物园那边过来的。对不起,孩子很能把你……哎呀对不起!

    罚!罚!

    早晨上班高峰,那路上的车和人,就跟闹蝗灾似的!

    “嘟嘟嘟!……”

    “叮铃铃!……”

    “走啊!站着干吗!……”

    车叫人喊,每天都这样,真是烦死人!这就是城市吗?车和人这么高度集中,这就是城市吗?有腿不能走路,有轮子不能转动,这就是城市吗?操!这种噪音,两个小时的班执下来,起码少活半年!他心里烦烦地站在路中间,手一刻不停地挥动着。那边车启动了,又急忙转过身,指挥这边。这边车启动了,又急忙转过去,去指挥那边。这样的动着,这样的手势,一个班下来,也不知要重复多少次。而且,热死不能脱衣!晒死淋死不能撑伞!前世到底欠了多少路头债?当初为什么要报考交校?

    正烦着,忽见一个中年妇女,推着自行车要撞红灯。

    “哪位女同志!请您把车靠到一边!”大檐帽下,他双目一立,对那个妇女做出一个十分果断的手势。

    那个中年妇女一吓,连忙站住。但她并没有把车靠到边线那边去,而是想往中间走,想要对年轻的交警说什么。

    年轻的交警一看,马上用手势制止她,叫她站着,不准乱跑。

    她一吓,站住了。四下张望,脸上汗也出来了,她好像有什么急事。站了一会,看那位年轻的交警只顾自己忙着,根本没空理她。她一急,又要往年轻的交警跟前走。

    年轻的交警马上做了一个很坚决的手势,要她马上停下!

    她只好往后退了退。站住。

    这时,那个年轻的交警,手对路边一招,叫来一个同伴接替他。他慢慢地走到那位妇女跟前,敬了一个礼。然后问:“你为什么顶着红灯过?嗯?”

    “我……”那个中年妇女想说什么,马上擦了下汗,又说:“我……”

    “好了好了!你闯红灯了!”年轻的交警手一挥,叫她将自行车往边线外边推。

    那个中年妇女不肯走,回过头,喘着气说:“对不起,我知道我已经闯红灯了!今天该我值日,我要赶到学校带学生做早操!”手臂一伸,“你看看,还有五分钟!”

    年轻的交警问:“你是老师?”

    那个女老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年轻的交警嘴里重复了一下:你是老师?

    那个女老师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年轻的交警说:“今天也不罚你,也不扣你车。”

    “谢谢谢谢!”那个女老师连连说。

    年轻的交警又说:“为了记住教训,你得将‘我闯红灯’四个字抄写100遍。”

    “什么?”女老师惊愕地望着年轻的交警。

    “这还算多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常常罚我们抄写300遍哩!”

    困了喝红牛

    根上了车,就不停地兴奋。他没坐过火车,更没有出过远门。

    火车开了停,停了又开。

    这一站,上来好多人。他身边刚坐下的两个,也是年轻人。年轻人跟年轻人谈得来。

    “你们俩到哪?”根问。

    “到宾州。”旁边那个高个小伙对他说。

    “你到哪?”另一个矮个小伙问根。

    “我到合肥。”

    “出差还是打工?”

    根说:“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打工的吗?”

    高个小伙对根看看,一身栗色小西装,绉绉巴巴。口袋上还掴着老式钢笔。认定他不是城里人。说:“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去安徽买媳妇,对吧?”

    根听了,一笑,说:“我早结婚了,娃都三岁了,还买啥媳妇?我是出来给村里买菜种的。”

    两个小伙一听,同时对根的身上看看。高个小伙就顺便掏出烟来,很大方地给了根一支。

    根说不会。

    高个小伙就说:“抽吧,烟酒不分家。出门在外,谁方便,就抽谁的,这有什么关系。”

    根说:“不是这个,我真的不会抽。”

    高个小伙就自己点了烟。接着又掏出一张名片来给根,叫以后有事给他联系。

    根没收过人家的名片,宝贝似的双手接过来。

    天快黑的时候,车上开始卖饭。

    三个小伙同坐了半天车,互相也熟了,就一同到餐车去吃饭。三个人各卖了一份饭。

    吃了一半,那高个小伙对矮个小伙说:“你去包里拿几罐饮料来,咱们以水代酒,和这位大哥结个朋友,也算我们在本世纪末同坐过一次火车。”

    一会,矮个小伙去拿来三罐红牛来,分给一人一罐,喝。

    根觉得很高兴,第一次出门,就遇上两个好朋友。回到座上,高兴得特别想睡,就悠悠忽忽地打起瞌睡来。

    那两个小伙,把他换到中间。说:“让他睡得舒服些。”

    火车一刻不停地在黑暗中穿行。

    根一觉醒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他觉得下边小腹胀得发硬,想去趟厕所。站起来,摸摸口袋,那个硬硬的钱卷儿不在了,就吓得大喊起来:“我的钱没了!我的钱没了!……”

    周围的人都被他惊醒。

    一个乘警走过。问:“你嚷什么?多少钱没了?”

    “两万!是村子里让我到合肥买菜种的。”

    “你和哪些人坐一起?”乘警问。

    “两个年轻人。他们从马家岭上的。”

    乘警告诉他:“那两个小伙早下车了。你和他们熟吗?”

    “不熟。”

    乘警想想,又说:“你吃了他们的东西没有?”

    “吃了。昨天晚上,他们在餐车里,请我喝了一罐红牛。”

    “喝了有什么感觉?”

    “喝了觉得特别困,我就睡着了。”

    乘警一听,说:“完了。最近有一伙麻醉抢劫犯在沿线活动。不认识的人,千万不能吃他们的东西。”

    有效证件

    小两口度蜜月,决定去南方。

    经过几天的飞机、火车,到了南国著名的大都市,来到一家三星级大宾馆。

    这是全市最有名的高级宾馆。坐在柜台里边的小姐很客气地说:“对不起,先生,登记时,请出示一下你们的身份证,好吗?”

    “身份证?”年轻的丈夫一听,手在衣袋里到处抓。“天!该不是忘带了吧?”

    年轻的妻子,也过来帮他翻包。记得前一天晚上,就将两张身份证放一起的。说:“可能,可能是忘了。”就站起来,对那小姐说,“因为我们走得很急,到了飞机场,离飞机起飞,还有5分钟。”

    年轻的丈夫,又很和气地对服务员说:“小姐,我们确实是好人,肯定不是本·拉丹。你看,刚结婚才几天,能是坏人吗?”

    小姐听了也觉得好笑,没听说过,坏人就不能结婚,或者结了婚的,就不是坏人。觉得这话,明显哪也挨不上。她仍然很客气地说:“先生,倒不是说,坏人才一定要出示身份证,好人就不要出示身份证。身份证,身份证,就是为了证明你的身份,证明你是共和国的公民,应该看成是一种很荣耀的事。其次,才应该说是我们的服务制度。这个制度为了你,也为了我,为了全社会。请你再仔细找找好吗?”小姐说起话来,就像往茶盘里倒豆子,又轻又快,让人听不出一点带结的地方。

    小两口只好再找。一直找到晚上八点,一无所获。

    年轻的丈夫,彻底灰心了,说:“哎呀,小姐,能不能先灵活一下,让我们先开个房间住下,以后再补手续,行不?”

    小姐仍很客气地说:“这是规定,连中央首长来了,也不能例外的。如果你例外,他也例外,这还叫什么制度?对不对先生?”

    年轻的丈夫,脸红红的,发头里热出汗来,拿出手帕擦擦,有些无奈,说:“我们是第一次,来到你们这城市,总不能把我们撵到大街上去睡吧?想想办法嘛。”

    小姐一笑,红红的小嘴儿又动起来:“先生,你这就难为我们当服务员的了,你自己没带身份证,怎么能说我把你们撵到大街上去呢?是不是?我看,唯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你们先找个地方暂住几晚,赶紧打电话回去,叫家里特快专递,把你们的身份证寄来。要知道,在我们这个城市里,不带身份证,许多地方,都会遇到同样麻烦的。”

    小夫妻俩,只好按小姐说的,到郊区找到一个同学的亲戚家,暂住了几天。第四天,特快邮件到了。小两口高兴极了,赶快到邮局去取身份证。

    到了邮局,年轻的丈夫,连忙把取货单,递给柜台里边那个绿色的小姐。

    绿色小姐接过去,看看,抓起黑戳儿,使劲一磕,顺便伸过手来:“先生,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

    瑞雪兆丰年

    雪越来越大。

    车开到沙窝堡就开不动了。

    司机小陈望着车前昏昏愕愕的路,说:“是不是先找个地方住下?前边路不好走。”

    我问:“离尕子山还有多远?”

    “六十多公里吧?”

    “那,能不能到县城过夜?”

    “那也够呛!”小陈使劲踏了一下油门,“212”野驴一般,往前颠纵起来。

    我们台里的这辆破反毛皮鞋,早该砸轱辘卖废铁了,这年头坐这种车出行,人家都当你是收破烂的。哎!没办法,谁叫我们在外采部呢!要是在广告部,或是在专题部,还坐这车?人家有的是钱!

    再怎么颠也得下去。台领导会上布置了,年前,各个栏目组,都要下去跑几个焦点上来,不要大过年的,别尽放些流行歌曲招老百姓烦。

    台长一发话,我们部领导抓耳搔腮,不知往哪去抓焦点。

    我说,我到托伏县去捞一下,那儿我熟,多年不去了,一定能捞一些东西上来。

    可谁又知老天不不予人愿,车进了尕子山,恁是闭起眼沸沸扬扬下外不停。、,漫山遍野一般白,分不出哪是山,哪是路,哪是房子,一色原驰蜡像!车呢,不是在开,而是在爬。

    又往前爬了几十公尺,小陈说:“怎么办?我眼都看醉了!再往前开,我可找不着路了!”

    眼看醉了?从来没听过眼看醉了。就凭这新词,小陈就该当记者,我该当司机。我心里佩服,嘴上没软,避开话题,说:“哎!对了,你记得尕子山有个红柳窝吗?”

    “红柳窝?”

    “嗯。离那还有多远?”

    小陈对车外四处看了看,说:“可能就在路那边吧?我也记不清。到红柳窝干嘛?你不是说要到县城过夜吗?”

    “我看,这鬼天气,今天是赶不到县城了。如果能找到红柳窝,我们就在那儿住一夜,明天再走。你看呢?”

    “这儿你熟吗?”听说不再往前开,小陈像来了点精神。

    我说:“一九九七年,第二轮动员搞承包时,我分在红柳窝庄,住在一个叫田广生的人家。他女人姓蔡,叫……蔡秀花。两口子都很有个性。我记得,前几年还写过他们的一篇报道……”我没说完,车前出现了一排银灰色的白杨树。

    小陈马上一扳方向盘:“从这条路进去,前面可能就是红柳窝。”

    车向前开不远,看见白皑皑的暮色深处,有了几点灯火,我心头猛一热:“有人家了!前面有人家了!”

    小陈的心情也不像先前那样沮丧,眼好像也不醉了,手里的方向盘也活多了。

    车越向庄子里面开,我越发觉得熟悉起来。十多年了,尽管庄子不是原来那模样了,但东西南北几条道路,大体还能认得出来。

    不一会,车开到一户一座很漂亮的新砖房屋后边。我马上说:“哎,小陈,你等等,我下去打听一下。”

    车门一开,我冻得直哆嗦,脚下踩着深深的雪,咽着冷风,从屋后绕到院前。还没等我叫门,院子里的狗,就一个劲地狂吠起来。

    狗一叫,主人出来了,一个女人掀开棉帘,大声问:“谁(岁)?”河南女人的声音。

    我马上说:“我。大嫂,对不起,问个人家。”

    “谁(岁)?”

    “你知道田广生家在哪儿住吗?”

    那女人停了停,又问:“你谁(岁)?”

    她也不开院门,也不告诉我要找的人家,只是反问我是“岁”。我马上说:“我是电视台的。我叫殷红。”

    “英红(横)?哪个英红(横)?”那女人好像是在回忆什么。想了一会,马上果断地说,“田广生是俺男人,你找他有啥事?”

    “啊?!你就是广生嫂啊?!天!快把门开开,我是殷红!我都快冻硬了!”我高兴得直跺脚想哭。

    门一开,那条拴在棚子里的大黄狗,一纵好高。我吓得直往女主人身后躲。她一边喝退了狗,一边掀起棉帘,把我拉到屋里,开亮了大灯。我把头上的风帽一拿,她高兴得拍着手大叫:“我的老天爷!是你呀!红(横)记者!”连忙帮我拿下摄像机,“咋呐!这大雪天的,你跑这儿来干啥?”

    “哎呀,广生嫂,我们都快十年没见面了,你还那样,一点儿也没老哎。我本来是想问问路的,没想到,一问就问对了哩。嗳,我记得,你们家原来好像不是住这儿的吧?原来住在柳窝南,对不对?”

    她又笑又乐,说:“咋不是喃,五年前搬到这儿来的。”她手对屋子里一指,“你看这房子,新盖的。”她说着,拿起刷把,给我刷身上的雪。又问,“这风大雪大的,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咋进山的?你看看,你看看。”

    我正要告诉她不是一个人,我们有车停在屋后路上。这时,听到小陈已经把车开到了院门外边。我赶快出去把小陈叫进来。

    小陈进来,朝广生嫂腼腼腆腆地说了声,你好,接下来就没词了。那会眼醉,这会嘴也醉了似 的。

    从广生嫂脸上的表情变化看,她很可能把小陈当着我的什么个人了,也不说出口,光对我们俩脸上看。笑笑,就去开炉,给我们做饭。

    小陈看到了,小声对我说:“别麻烦人家了,看有没有地方睡?睡一夜,明天天亮,路就好走了。”

    我不听他的,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倒成了主人似的:“别急。你不知道这个广生嫂,不管你肚子饿不饿,进了她家门,不吃的东西,是不让你走的。”

    我一边说,一边看她的新房子。天哪!没法让你不吃惊,这房子里,那一样也不比城里人差呀!彩电、音响、冰箱、微波炉、摩托车、缝纫机、真皮沙发……妈也!房间里写字台上,还有一台新款电脑,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数码相机。我十分感慨地对小陈说:“你看看,这屋里够现代了吧?意趣武装到了牙齿!唉唉,说实话,你我都比不过她们呀!”

    小陈没接我的茬,问:“这家是干什么工作的?”

    “干什么工作?什么工作也不干,放羊。那年,全自治区开始第二轮子承包,许多人不敢干,田广生不怕,他一个人承包了队里两百多只羊,六十多头牛。”

    我们才说了一会话,广生嫂把饭忙活好了,开始一样一样地往桌上端。七大八小,很快端来了满满一桌子。

    我望着满桌饭菜,不由得想起那年工作结束时,离开她家的那一幕。

    那天,广生嫂知道我要回乌鲁木齐了,家里却连一把做拉条子的面粉也没有。她空着手,张罗了半天,最后没法,偷偷跑出去,跟东边王家借了四只鸡蛋,给我做了一碗荷包蛋。那时,她儿子小狗儿才五六岁,看见鸡蛋,叫着在吃。广生嫂急得对广生哥直使眼,让他快儿子抱出去。我端着碗,听着娃娃远去的狗儿的哭声,怎么也咽不下!

    想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了她家儿子:“哎,广生嫂,你家小儿子呢?”

    广生嫂说:“不是小儿子了,大儿子了。比我都高出一头。在县城高级中学念书呢。后年就要考大学了。这不,他爸今天给他送钱去了,还没回来哩。”

    “广生哥现在还在搞承包吗?”

    “他呀?早不承包了,人家现在是总经理喽。”

    “总经理?什么总经理?”

    “前年,庄上哈斯别克的叔叔从哈萨克斯坦回国来探亲,见到红柳窝这么多的牛羊,想从我们这儿买些回去。他说他们哈萨克斯坦那边,一瓶牛奶都卖几十个卢布。你广生哥听了,就跟乡里商量,想在红柳窝建一个畜牧公司,专门对哈萨克斯坦那边出售乳制品。乡里同意了,给了他贷款,他就办了个‘红柳乳制品公司’。头一年就赚了几十万。”

    “是吗?”我真不敢相信,广生哥那样一个老实巴交的放羊倌,竟然也能把生意做到外国去。这么一个变化如此之大的家庭,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干吗还到县里去找什么焦点呢?我让小陈赶快帮我拿出摄像机,先将眼前这一切的一切摄下来。

    第二天,天气放晴。

    太阳从天山尖上慢慢地露出霞光来,照在皑皑白雪上,晶莹刺目,给腊月的乡村,增添了无限生机。人们常说“瑞雪兆丰年”,今年年前的雪好大呀!

    吃过早饭,我和小陈整理好东西要走。忽然,外边传来一阵车响。我从大玻璃窗朝外边一看,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塔纳,停在了院门口,紧紧地挨着我们那辆破212。在耀眼的阳光下,放闪出红色光芒,就像谁在白色的原野上扔下一颗红玛瑙。我一看有人下车,就喊:“广生嫂,来客人了。”

    广生嫂正在里边给我们装过年的东西,听我一喊,忙放下,跑出来,往外一看:“咦唏,啥球客人,你广生哥回来了。”

    歌殇

    早晨,我在房里练琴。看见窗口走过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这人似乎在哪见过?对了!那年中秋节文艺晚会上,唱《北京大碗茶》的那人!一个大歌唱家,咋到我们这个小城来了?

    下午,学校没课,我一个人在家做题。忽听有人敲门。我问:“谁呀?”

    敲门人轻声地说:“我是前面楼上的。刚搬来。想跟你们家借个扫把,行吗?”

    开开门。正是早晨看到的那个大歌唱家。她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就说:“我叫洪贞贞。刚搬到前面楼上。”

    洪姨收拾好房子,接着,就从火车站那儿往前面楼门口拉家具。那架钢琴好重,压得七八个民工小伙站不起来。我从楼窗向外看,心里好着急,觉得大伙应该去帮着抬一抬才对。可两栋楼上的人,都那么无动于衷。我敢说,绝对不是我们一家认识洪姨,许多人都从电视上认识她,都爱听她的歌,为她鼓掌过,为她倾倒过。这会,咋都跟路人似的?

    第二天早晨,忽听一阵悦耳的钢琴声,从窗户飞进来。意大利民歌《拉姆斯》。是洪姨弹的吗?棒极了!我连忙起床:“妈,我出去听会儿琴好吗?”

    妈妈很明确地反对我出去听琴。说:“出去听啥琴?弹你自己的行了。”

    “哎呀!你听对面楼上那大歌唱家弹得真是棒极了哎!”

    “什么大歌唱家小歌唱家?这种人,一阵红过去就过去了。旧社会,这种人就跟妓女差不多。”

    妈妈说这话让我感到很吃惊,她以前看到洪姨在电视里唱歌,是那样赞美她呀!

    一会,妈妈喊爸爸出去晨练。我就偷偷地溜到前面楼上,我很想看看洪姨的那架钢琴。

    这时,洪姨正弹到《拉姆斯》的最高潮。她的情绪完全投入了!整个人都置于浓烈的音乐氛围之中。只见她微闭着双眼,屏着呼吸,让那十个纤细的手指,在琴上跳跃着,顷诉说着。一会儿,轻音如丝,如泣如诉。一会儿,訇涛巨浪,排山倒海。一会儿,幽谷飘香,细雨蒙蒙。一会儿,阳光灿烂,春莺百啭……天!钢琴在她手下,竟变成如此轻盈,如此磅礴,竟能创造出音的涵谷和高山来!

    “嗳姆啪罗喔……”在那美妙的音乐旋律中,我竟情不自禁地突然冒出一句,我自己吓了一跳。

    洪姨也吓了一跳。马上转过身:“哟!是你呀?进来进来!我的小客人。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到我这儿来。太好了!我觉得好寂寞,好想有个人说说话,欢迎你经常到我这儿来,好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梅小萤。我练琴都一年多了,总是练不好。阿姨,你弹得真好,可以教教我吗?”

    “好的,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教你都可以。”她十分热情,马上在琴上给我讲指法、坐势、听力、以及情绪什么的。她一边讲,一边做起动作,比我妈请的那个钢琴老太可爱多了。

    我和洪姨正说着话,忽听妈在楼下喊我。

    我从窗口探头对下边看看,几个阿姨正跟我妈窃窃私语,她们叫我妈不要让我跟这种人在一起。不让我跟“这种人”在一起,爸爸妈妈以及整个楼里的人,意见几乎是一致的。每天除了上学,我被看得紧紧的,坚决不准我到洪姨家去。

    一连两个多月没见到洪姨了。今晚,社区搞联欢。爸妈去参加舞会。我看前面洪姨家的灯还亮着。我就去看洪姨。

    我轻轻地敲门。洪姨好像知道是我,大声问:“萤萤吗?进来,门没关。”

    洪姨躺在房里床上。灯光下,她的脸似乎有些发白,没有先前那样动人。

    “阿姨,你吃饭了吗?”我慢慢走到她床前。

    她轻轻地说:“好几天不想吃了。就想你来说说话。昨天,医生给我做了检查。”说着,转身从床里边拿出病历卡给我看。“大夫说我并没什么大毛病,只是要注意休息。可这些日子,我总觉得浑身疼得很。我在想,大夫为什么不告诉我病因呢?其实,大夫不告诉我,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好病。这也没什么,死,对一个已经活得很累的人来说,倒是一种解脱,真的。”

    我接过她的病历卡,看到诊断栏里有AC两个字母。记得老师在卫生知识课上讲过,“AC”是癌症的代号。顿时,我的心里好难过。

    洪姨很累的样子,对我看看,笑笑说:“不要难过孩子。我这一辈子,受过苦,也风光过。我现在最想的,就是想有个安静的家。想领养个女儿。”洪姨顿了顿,又说,“萤萤,你能给阿姨搂一搂吗?只搂一次,我会很高兴的。”

    我有些不大好意思。

    洪姨抓过我的手:“好孩子!阿姨太喜欢你了!也许我们是前世有缘吧!”洪姨在我耳旁轻轻地说,“能叫我一声妈妈吗?”说着,一把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热热的泪水,就从我肩上往下润。

    “妈妈!”我一喊出声,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对我看了看,又一次紧紧地搂着我:“谢谢你孩子!我现在觉得非常满足!”停了一会,洪姨松开我,去拿过床里边的小坤包。慢慢地对我说:“萤萤,有件事,我想一定得对你说一下。”她从包里拿出个小本本和几张纸。“我自从知道自己得了这病,打算把这些都汇给香港的侄子。后来,我认识了你,就改变了主意,我想让你做我的遗产继承人。真的,我已经到法院做过手续。”

    什么是遗产继承人?我一点儿也不懂。

    洪姨看我愣着,又说:“这事,你一定得答应我孩子。你一定不要叫我失望和痛苦。也不要告诉别人。”她拉拉我的手,说,“听我的话,孩子,这里有好多钱,它已经法定属于你了。你拿去读书。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读研究生、出国攻读博士。将来当作家、当律师、当工程师。记住我的话,你将来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唱歌,不要当歌唱家。”

    洪姨说累了,头上直出汗,嘴唇发抖,像要昏过去的样子。我吓得哭出声来,连忙拿过她的手机,给她叫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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