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各色活生生的远古海洋猛兽的奇异水族馆。
这一切,都玄奇得令人难以置信。
余婳心里有太多问号。李圣的面色也有些凝重,不复之前的云淡风轻。他顿了顿,说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说罢,还不待余婳反应过来,只见他手一挥,周遭景物便如万花筒般快速扭动、旋转起来,令人目眩。待周围景物终于重新平静下来,余婳定睛一看,不禁“呀”了一声。
太美了!
海是夜的镜。
一盏盏璀璨的玉兰花形状的路灯,如梦中的睡莲般,轻盈灵巧地浮动在宝蓝色的夜幕下,抬头望去,一轮鹅黄色的椭圆形月亮悬挂在星空中,漫天星辰,如散布在沙滩上的一颗颗细碎银白、滚动滑溜的鹅卵石。脚下是浅灰色的石砖铺砌的长长栈道,笔直地向前延伸着,栈道的尽头,伫立着一座古色古香、雕梁画栋的两层高的八角亭。
是栈桥!
余婳赶忙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在做梦。她走到护栏前,抬起手轻轻缓缓地搭在上面,掌心顿时感到一阵微凉和淡淡的湿润。果然,这不是梦。
“他难道是魔术师吗?”余婳瞪圆了眼睛,疑惑地望向一旁神情淡淡的李圣。
夏日清凉的海风夹着淡淡的海气拂面而来,下方的海水已然远远退到栈道尽头的位置,似乎,还要更遥远一些。暗金色的细润滩涂在眼前绵延,形态各异的赭红色礁石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静静地立在岸边或浅海之中,承受着潮汐涨落的日夜冲刷。若不是礁石上附着了点点洁白的海蛎子壳,倒真像是海底的红珊瑚丛。
可是,余婳突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栈道的远处。那里,每一块灰砖都平整光洁,海风抹去了它的棱角,整个栈道看起来浑然一体,看不出丝毫被巨浪打断后修补的痕迹。
是梦,抑或是时光的回溯?
余婳望着宁静的海面和周围嶙峋的礁石,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从心底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育安,记忆里的栈桥,似乎就是现在的样子。”余婳出神地望着远处,良久,喃喃低语道。
是啊,关于故乡的记忆太过遥远,遥远到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黯淡了颜色。
然而,故乡的大海、月光下退潮后的滩涂、崎岖嶙峋的红礁石、灯火绚烂的栈桥,却是镌刻在记忆中不褪色的一幅画面。
冷不丁地,李圣突然开口道:“这里不是你所知道的栈桥,这里是潮汐海窟。”
潮汐海窟?余婳又打量了一下四周,明明就是栈桥啊,只不过现在除了他们之外,一个人都没有,静得出奇。不过眼见月色下一片片高低起伏的礁石,叫“潮汐海窟”似乎也颇贴切。
李圣走到一块半人高的礁石前,坐了下来。余婳便找了他旁边的一块礁石,也坐了下来,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但李圣却静默着没有吭声。
水缠绕着沙,一缕一缕,镂刻成波纹。凉鞋中光裸的脚趾触碰到清凉湿润的沙子上,惬意得令人快要睡去。余婳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扑哧”一笑,“我很小的时候,做梦都想等到晚上退潮的时候,一个人溜到这里赶海,捉螃蟹、挖蛤蜊,但却总不能如愿。可能是日有所思吧,我还梦到过好几次,自己跑到海边,在夜色下一个人赶海的场景呢。”
趁着天黑赶海,挖很多很多蛤蜊带回家,让妈妈做成好吃的蛤蜊豆腐汤,全家人围坐在饭桌前,一起吃个够。还要用石头敲碎海蛎子壳,把软软稠稠的海蛎子肉带回家,给爸爸做成下酒菜。
小孩子的眼中、心底里,总是有各种奇思妙想,五彩斑斓。
可是,总会有那么一天,五彩斑斓的美梦化为泡沫。赶海、夜游、故乡、家,一切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余婳垂下眼帘,静默着。半晌,才想到那个疑似魔术师的神秘少年李圣还在一旁。她不好意思地看了李圣一眼,却并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不耐烦或者不悦的表情。余婳注意到,他有着特别浓密、向上卷曲的睫毛,每一根睫毛如同海草般,在晚风中摇曳着。
他也径自望着远处,似乎出了神。只不过他望的方向并不是海水和栈桥,而是后方掩映在树影中高低错落的房屋。
“不知你有没有听过《太平广记》里的一个故事,说一个天仙似的女人嫁了个家徒四壁的农夫,但女人毫无抱怨,即使家里穷困,丈夫有时也待她不够体贴,但她却毫无怨言,每天都勤勤恳恳操持家务,照料一家老小,脸上总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直到有一日,女子积劳成疾,家里又无钱替她诊治,女子临终之际,始终神色祥和,这时,她突然告诉丈夫和家人一件事:她白天虽然日子艰辛,但到晚上她一睡着,就会看到另外一番场景——华丽富贵的房屋,温存体贴的丈夫,出行时身后奴婢成群,吃的用的也都精致,日子过得很是舒心。相对于这样的生活,女子反倒觉得白天的劳苦生活是个不真实的梦境。”
余婳没想到李圣将她带到这里,竟是为了给她讲志怪故事,有些摸不清他的用意,只得硬着头皮说:“这个故事我没听过。不过听你一说,意思我大致明白了。这个女人白天过得贫苦,晚上却变成贵人,白天和晚上过着不同的生活,就像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没错,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李圣点点头。
或许是错觉吧,余婳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突然掠过的悲哀的表情。没来得及细想,只听李圣问道:“你知道源界吗?”
“源界!”余婳突然想到王晓琪说起的事情。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知道一些。”李圣说道。
“嗯,我听我表姐讲过,她懂得很多。”余婳点了点头,“她说那是一个桃花源一样美好的传说中的乐土,还说只有心灵最纯粹的人,才能找到那里。”
当余婳说到“桃花源”时,她看到李圣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之意,“你不会想要告诉我,你来自源界吧?还是说,你找到源界了?对了,你那时为什么会在那个树林里的小屋里?”
确实,对于来历神秘的李圣,余婳的心里有各种各样的疑问。其实她还想说那天晚上梦到李圣在水族馆前吹笛,引来群鱼环绕,甚至连那条古里古怪的黑色大鱼都循声而来。但转念一想,这不过是自己梦中的情景,而且过于匪夷所思,还是不提的好。
“这个说来话长。”李圣说道,“这次我找你,其实是想找你帮忙。这件事情跟源界有关系,跟我也多少有些关联。”
说着,李圣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确实来自源界,但二十多年前,我也曾生活在育安的劳山区,过着波澜不惊的高中生生活。”
二十多年前?余婳看了看李圣,星辰般清亮的眼眸,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怎么看都不像二十多岁的年龄。
这个人,莫非连自己的年龄都记不清楚了?余婳看了看李圣,默默腹诽。
只听李圣继续说道:
“劳山区虽然没有市南区、市北区繁荣,但却是育安自然环境最好的地方。我家住在劳山脚下的黄岛路,黄岛路附近有几处果园,一到春季,花都开了,那里就成了育安最美的地方。每天若是起得早,脚程快些,爬到山顶还能远远望见远处的海面上,一条条归来的渔船。”
“育安最美的地方吗?”余婳冥思苦想,“好像没听说过黄岛路这个地方。不过大家都说劳山区是育安最后的桃花源,我前阵子去爬过劳山,那里环境确实不错,天很蓝,空气特别好,我和我表姐在半山腰的山涧里打了一小桶山泉水带回家,真的特别甜。我记得山脚下有几个度假山庄,我没进去,但里面似乎挺气派的。但路名好像不叫黄岛路。”
“育安最后的桃花源?”李圣冷哼一声,“不过,若说起来,现在的育安确实只剩劳山区还没完全被过度开发。黄岛路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海平面上涨,再加上过度开发,黄岛路一带已经变成一摊浅水沟,不复存在了。”
余婳也有些感慨,她刚想开口安慰李圣两句,结果,他接下来的一句话,令她大吃一惊。
“二十多年前,我已经忘却了具体的时间,那时我十六岁,在平荣中学上高二。”
难道,李圣也经历了与孔雷相同的遭遇?余婳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瞄了李圣一眼。
“我从小学习就不错,从实验小学一路上到重点高中,但我并不喜欢上学,也不喜欢学校的各种枯燥的课程。或许是因为家庭的缘故,我一直对海洋非常感兴趣。我爸爸是一名科普作家,他年轻时曾经是一名自由潜水员,还当过海豚饲养员,在外地的一家水族馆工作过很多年;我妈妈是一名古生物学家,在海洋大学当老师。
“我上小学之前,我们家曾经在蓝州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特别喜欢跟着爸爸去那里的海洋馆玩,我喜欢看潜水员们穿着美人鱼一样的装束,在水中或倒立或漂浮,做出各种自在随意的姿态,或是在水底向上吐出精妙的环状气泡。他们看起来毫不费力,一切自然而然,仿佛他们都属于深海,仿佛我们尽皆如此。
“当然,那时我最喜欢的,还是每周六去那里看动物表演,表演的小明星有海豚、海豹、海象,那时全国的海洋馆、水族馆还比较少,而能够提供动物表演的更是寥寥无几,因此,当时那里每次表演时,都会吸引很多游客。
“可是我第一次看表演的时候,却哭了。”
“为什么?”
“我看到一只只外表精灵可爱的海豚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开心地用鳍拍打水面跟观众做打招呼的动作,其实那是它们生气或者示威时的反应;我看到海豚在饲养员的指挥下,从水里奔跳到舞台上,按照指令做着各种动作,逗得观众连连鼓掌,拍手叫好。可是他们又怎么知道,离开海水,会令海豚的内脏受到很大的压力,这是它们最不喜欢做的动作。
“海豚极可能是地球上除了人类外最聪明的生灵,它们可以自主控制呼吸,它们有时宁可以屏气至死的方式自杀,也不愿意整天受噪音与精神的折磨。然而现在,它们只能被关在海洋馆狭窄的展示缸里,或者在人类饲养员的指令下,重复着各种令它们不喜欢甚至感到难受的动作。我能够听到它们的呻吟、叹息、哭泣,宛如人声。
“这样的动物表演,违背的正是动物的天性。”
“你能理解海豚的所思所想和行为,难道说,你能够破解海豚的语言吗?我记得电视里曾经讲过,抹香鲸、海豚发出的声音类似一种声呐,这些声音里或许隐藏着某种编码语言。”
“我并不懂得如何破解动物的编码语言,事实上,我刚才说的那些,是我听到的海豚的心声。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它们内心的委屈和对自由的渴望,这简直太神奇了。后来,我还找机会,等到表演结束后,跑到舞台前想跟它们交流,然而,虽然我能听懂它们的意思,它们却似乎无法理解我说的话。
“虽然无法与它们沟通,但能够倾听到它们的心声,我开心极了,也兴奋极了。不过我也发现了一件事,似乎我只能听到海豚的心声,海豹、海象它们的却不行。
“小孩子的心里哪里藏得住秘密,后来,我把这个奇妙的秘密跟爸爸妈妈分享了。可是,他们显然并没有当真,反而慈爱地摸摸我的头笑了笑,似乎把这当作小孩子的异想天开。
“不久,由于妈妈的工作调动,我们全家搬到了育安,我也上了小学。随着年级的增加,课业压力也越来越大,我每天花在玩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爸爸妈妈的工作也越来越忙,尤其是妈妈,经常在实验室搞科研项目,忙得废寝忘食。那时的育安还没有极地海洋世界,只有一个比较旧的水族馆在海边,就是育安水族馆。因为时不时会想起小时候与海豚‘心灵沟通’的事情,所以,我也曾去过育安水族馆几次,然而遗憾的是,那里当时并没有海豚。至于其他的动物,不管是企鹅、海豹、白鲸,还是鲨鱼,我驻足在展示缸前再久,都没办法感受到它们的情绪波动。
“或许,我只能听到海豚的心声吧。
“因为爸爸妈妈都是很优秀的人,所以,他们对我的期望也很高,希望我也能成才。为了不辜负他们的期待,我也一直在用功念书。从实验小学,到实验中学,再到重点高中,课业负担越来越重,尤其是好容易考上了父母理想中的重点高中,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看起来似乎很美好,然而我却感到焦躁、压抑,以及前所未有的迷茫。
“在无数个夜晚,我趴在书桌前,望着堆得跟台灯一样高的各科作业、试卷和辅导书,脑海中时常会冒出这样一个问题——我究竟在为什么而学习?为了考上好的大学,将来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然后呢?还有什么是我应该做的呢?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无比惶恐,我兢兢业业为之努力的,竟然是一个未知的目标——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些什么,想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我连我自己的本心,都看不清楚。
“有时候我甚至想找个无人的小岛隐居,就一个人。清晨爬上山顶看看日出,傍晚在码头边望望日落,中午在树荫下打盹儿,夜里躺在礁石上晒晒月亮。即使闲来无事,只剩下望着潮水发呆可做,那也是一种幸福。
“其实我并不是父母和老师心里勤奋好学的好学生,我也喜欢上网玩游戏、看武侠小说,周末时跟同学一起去打篮球。然而我不能,我们高中每学期期末考后的家长会,家长不是按照自家孩子在教室的位置坐的,而是按照自家孩子的期末考试成绩来坐。我害怕让父母伤心和失望,所以,我不敢在学习上有一丝丝懈怠。
“但每当被各种挫折和压力打击时,我也会有意志消沉的时候,有时我甚至有些阴暗地想,如果整个城市只剩下我一个人,那么我是不是就不需要辛辛苦苦、小心翼翼地为未知的‘前程’过着机械般三点一线的生活。
“然而,如果跟后面发生的那个颠覆性的变故比起来,我内心的那点纠结和迷茫根本算不得什么。
“刚才我跟你说过,我爸爸年轻时当过自由潜水员。他喜欢一个人潜入深海,探索寂静的未知。记得小时候,爸爸曾很多次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他最钟爱的海底世界——吸一大口气,向下翻身,赤脚踢水,潜入水晶般的海水里。下潜到十二三米的时候,重力逆转,不再向上浮起,而是被拽向深海。在海中下潜得越深,一切就变得越奇妙。
“因为爸爸的缘故,我也早早爱上了海洋。然而,就在我考上高中不久,爸爸却失去了联系。
“自从定居育安、潜心写作后,爸爸已经很少潜水,即使偶尔有那么一两次,也不会潜得太深。在我中考前夕,一个以前常跟爸爸一起自由潜水的朋友找到他,告诉他有人在育安的海域下潜到两千多米,还看到了几百年前明清时期的沉船残骸。最神奇的是,他隐约看到了下方的海水更深处,海水的颜色不是幽暗的黑色,而是湖水一般澄澈的蓝色,那里似乎有一个极大的洞穴,洞穴的上方盘旋着几条本该早已灭绝的六鳃鲨鱼。”
“六鳃鲨鱼?”余婳头一次听到这种名字的鲨鱼,不由有些好奇。同时,李圣描绘的景象,她觉得似乎在哪里看到过。余婳还来不及细想,只听他继续说道:
“六鳃鲨鱼是一种有着漂亮的绿色眼睛、形态优雅的远古鲨鱼,很多鲨鱼都是从六腮鲨鱼进化来的。当时,我爸爸一听,也感到很心动。但考虑到我即将中考,还是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等到我中考之后,才和朋友去了育安的海中自由潜水。
“然而,一周后,爸爸的那位朋友有些狼狈地回来了,他很是忐忑地说,在海里就跟爸爸失去了联系。
“爸爸在海中失踪了。妈妈一听,险些晕厥过去。我陪着妈妈去了派出所报案,还跟着派出去的搜寻人员一起,在船上苦苦等待爸爸的消息。可是过了半个月,依然搜寻不到爸爸的下落。
“爸爸就这样失踪了。
“派出所那边劝我们节哀,然而妈妈坚信,爸爸仍旧活着。抱着这种信念,妈妈并没有崩溃,她想尽一切办法,翻阅一切能够翻阅的资料,拼命地寻找爸爸的下落。可是直到我在高中上了好几个月的课,爸爸依旧没有一点消息。妈妈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却知道她内心的痛苦和焦灼。
“我开始恨爸爸,恨他为什么要抛弃水面上的世界,游离唯一的氧气供给,去追求深海的冰冷、痛苦和危险。我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如果不是高一暑假那年发生的那件事情,我想,我内心的种种纠结和不满,或许永远会放在心里。
“高一那年的暑假,有一天,我从辅导班回来,刚好看到妈妈正在锁门,准备出去买菜。于是,我自告奋勇,陪妈妈一起去菜市场。在菜市场上买完了蔬菜和熟食,我们拐进了最里面的一处海鲜市场,因为靠海的缘故,这里的海鲜市场一年四季都有各色新鲜的海鲜出售。我们一走进海鲜市场,就看到道路两侧的摊位上,摆放的一筐筐鲜活的皮皮虾和螃蟹、一缸缸活蹦乱跳的鱼,还有码得高高的扇贝、海螺、海蛎子等。除了海货,还有诸如鲶鱼、泥鳅、鲤鱼、乌龟等淡水品种,不过育安本地人吃淡水鱼极少,所以生意有些冷清。我甚至还看到一个摊位上,摆着一大玻璃缸的牛蛙,凹凸晦暗的皮肤,鼓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有些怕人。
“我陪着妈妈在一个摊位买皮皮虾,她在挑拣的时候,我有些无聊地打量着四周,目光忽然落在隔壁摊位的案板上。
“案板上的血迹尚未干涸,一条不知名的大鱼卧在其上,身躯几乎把整个案板都占满了。那鱼的眼睛有些涣散无神,只嘴巴还在微弱地一张一翕。我看到它的腹部和鱼鳍在渗血,心里有些不舒服。就在我看着它的时候,它那已然涣散的目光突然转向我,然后,我看到它的嘴巴一张一合着。与此同时,我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灭亡……你们迟早都要灭亡……’
“‘你会说话?’我惊讶地指着那条大鱼。结果,那鱼并没有理睬我,只是摊主用看白痴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却没有作声,妈妈赶紧过来跟摊主道歉,有些嗔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也很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是出现了幻觉,想多了。但就在我和妈妈转身的时候,我听到刚才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灭亡……这里……统统灭亡……’我惊讶地回过头,目光刚好与它对上,它的眼睛一片浑浊,只嘴巴还在虚弱地微微张合着。这是它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挣扎,但只有我知道,它的口中反复念着‘灭亡……灭亡……’
“回到家,我还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同时,我也想起小时候,在海豚表演馆里的经历。那时的我还没上小学,最喜欢黏着爸爸去看海豚表演,那里的海豚又可爱又聪明,当我走近它们的时候,还能看到它们灵巧地朝我点头,嘴里发出欢快的声音,我听得到,那分明是‘你好’。但除了海豚以外,海狮、海豹、海象、企鹅的声音,我却听不明白,似乎,能够听懂意思的,只有海豚。现在,还有在海鲜市场上看到的那条不知名的大鱼。
“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听懂海豚和那条大鱼的心声,更想不明白,那条大鱼濒死时如魔咒般反复吟咏的‘灭亡’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要灭亡?是地球、是人类,还是育安市?一种莫名的不安笼罩在我心头,潜意识在叫嚣着,催促我去寻找答案。当天下午,我找了个机会出门,又跑到海鲜市场上,但当我寻到上午那个摊位时,那条大鱼已经不见了。
“失落、沮丧、疑惑、惊惶,各种情绪堆积在心头,我脑中一团乱,理不出头绪来。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梦到这里。”
李圣说着,看了一眼四周。
“这里?”余婳也问道,“你梦到了栈桥吗?”
“这里是栈桥,又不是我们平时看到的栈桥。”李圣的话似是而非,令余婳摸不着头脑,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喜欢这个梦,在梦里,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海边游玩,无拘无束。我喜欢站在最高的礁石上眺望海的远方,喜欢独自一个人漫步在灯火绚烂的栈桥上,走到尽头的回澜阁处,趴在石头护栏上静静地眺望远方。这个梦既真实又梦幻,我真不愿醒来。如果梦是真的,真的却是梦,那该多好!因为梦里什么规矩都没有,那样多好!然而,当我一连许多天都做同样的梦时,我开始感到困惑。”
一连许多天做同样的梦。余婳不禁想到了自己。她还待再想,又听一旁的李圣继续说道:
“我走遍了栈桥和海滨的每一个角落,经过一个多月的耐心观察,终于被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梦里的海滨永远是退潮后的样子,滩涂上露出一片片礁石,每次梦中的场景都是夜幕下寂静无人的栈桥。于是,在又一次做梦的时候,我尝试着走出栈桥,沿着人行道,朝外面走去。看到的街景,也跟平时白天看到的无二。只是或许夜深露重的缘故,夜晚的育安市笼着一层轻纱一样的雾霭,灰蒙蒙的看不真切。虽然明知是梦,但我却明显感觉到,我在梦中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你怎么知道自己在梦里停留的时间变长了呢?”
“很简单,我迟到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上课的时候也会打瞌睡。从前,我只能在梦里看到夜晚的育安,但后来,时间渐渐变得长了,我能看到天蒙蒙亮时的模样,到最后,甚至能看到清晨刚刚睡醒的育安。”
说到这里,李圣突然停顿了一下,他眼神一闪,“在梦里,清晨的育安,除了前海沿岸一带,整个城市都是灰蒙蒙的颜色,街道上空荡荡的,寂静得能够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我一个人走在街道上,看着清一色灰色的门店和房屋,听不到车辆的鸣笛声,听不到人语声,甚至连鸟鸣声也听不到,那一刻,我突然害怕起来,生怕自己伸手推推房屋,触碰到的会是薄薄的纸片。我从来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赶紧从梦中醒来,然而事与愿违,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越来越亮,整个城市依然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我忍不住跑到一栋大楼那里,挨家挨户地敲门,却始终听不到回应。街道、商场、电影院、学校、公园、游乐园,我跑到好多地方,直到夜幕再次降临,却始终找不到除了我以外的第二个人。
“好在那次,我最后还是醒了过来,才得知自己睡到了临近中午,没能去上学。妈妈以为我不舒服,特意为我请了病假。我心里又惊又乱,总有一种相当不妙的预感。
“由于经常很晚起床导致上学迟到、上课时经常打盹,有一次重要的测验,我居然中途睡着了,老师为了这个多次找家长谈话。我妈妈以为我是学习压力太大,身心受到影响,所以温情安慰我,还给我买了很多营养品。但只有我知道,并不是这样。可我把我认为的问题告诉妈妈时,她却觉得我是想多了。我又恼又急,最后,只得利用周末的时间,跑到市里的几家图书馆查资料。在一家图书馆的老资料库里,我无意间看到了一份泛黄的报纸,上面提到五年前,市里一个上初三的男孩突然离奇失踪,下落不明。家人在他卧室里面,发现了他用美工刀刻在书桌桌腿上的一行小字:我找到了那里。
“这个‘那里’究竟指的是什么,各方专家就此做出了种种分析和推断,并且查阅了大量资料。最后,他们认为,男孩很可能是去了传说中的源界——那里鸟语花香、美如仙境,生活在那里能够长生不老。
“然而,我却有些不安,报纸上说那个男孩起初睡眠时间变长,后来好几天昏睡不醒,再到后来,男孩就消失了。这些情况跟我何其相似。如果我在梦里看到的真的是源界,如果报纸上所说的都是真的,那是不是意味着,总有一天,我也会永远留在那个冷冰冰、灰蒙蒙的源界?
“后来,我费了一些工夫,好容易找到一些记载育安相关信息的书,里面提到了源界,还提到如果有人天生拥有超强的感应能力,就能够在梦中穿梭到源界。然而总有一天,他会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永远留在源界。由于源界和育安是同源所化,到了磁场转弱的夜晚,斥力减小,置身源界的人可以穿梭到育安,但由于斥力的存在,无法久留。
“这样的发现令我忐忑不安,因为有心事,我经常失眠。我不敢入睡,生怕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偶尔能够从现实的烦恼中解脱出来,我觉得很开心,但如果要永远离开妈妈,离开要好的朋友,离开我所生活的地方,我真的不愿意。
“但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难以抵挡睡意袭来。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在那个如泡影般虚幻的空荡荡的城市里,从夜色深沉一直待到了月亮再次升起,再到黎明来临,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说到这儿,李圣突然沉默下来。
“你的意思是,这二十多年来,你一直一个人待在源界吗?那你妈妈呢?”
“那时,我总觉得源界其实是育安的另一面,这两面就像是两条平行线一样,无法交集。白天的时候,我被困在那个世界里,只有到了夜晚,才能看到育安,找到回家的路。我看到妈妈从最初的焦急、惊慌失措,到最后的绝望、消沉。独生爱子突然消失,这对于哪个家庭,都是不能承受的痛苦,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单亲家庭。”李圣苦笑,“最可笑的是,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以泪洗面,伤心欲绝。”
“可是,你看到她,没有跟她说话吗?”
“她听不到我的声音,更加看不见我。”李圣摇了摇头,叹道,“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一旦陷入源界,就会被育安排斥。虽然我能够在夜晚斥力减小的时候返回这里,然而这时的我在她的眼中,已然如海中的泡沫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也感应不到。除非她也具有超强的感应能力,或者也是源界的人。”
余婳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一震,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李圣,“你的意思是,我能看到你,是因为我也有超强的感应能力?”
“是的。不但如此,你还是我看到的唯一一个能穿梭在源界和育安之间的人,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需要你的帮助,来解开源界的秘密。或许,这也是能让我重返育安、回到亲人身边的契机。”
“我能够在源界和育安之间穿梭?”余婳惊愕地瞪大眼睛,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开口,李圣的下一句话,让她更加震惊。
“你只知道源界,或许不知道,源界其实并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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