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秋,日渐西沉,茶马古道上行着一支十来驮马匹的队伍。开道的头骡,膘肥体壮通体黑亮,唯有四只马蹄是烧白的陶瓷色,马颈脖子上挂着牛眼大的铜铃铛。在旁人看来无非是再寻常不过的马帮商队,无什么大的新奇。可你要是问起那些常年走道的马锅头,这四蹄踏雪的头骡是哪家马帮的,每一个都会捂着你的嘴:莫要嚷,要命的硬帮子。
普通马帮,走盐运茶,接的都是和百姓生计有关的货物,离不开“吃穿用度”四个字。而硬帮子只接硬货,所谓“硬货”包括军火、土烟,有时候甚至是苗寨里头的蛊尸。所以遇到硬帮子,别说寻常路人要让,连沿途的土匪轻易也不敢打他们主意。
阿布哥就是这支硬帮子的马锅头,也就是马队的首领。这支由苗人、哈尼人、汉人组成的马帮,是从阿布哥的父亲手里传下来的,十寨九沟里最出名的硬帮子,别的马帮不敢接的货,他们都接,别的马帮不敢走的道,他们也要走。早年间,还是大清国治天下,阿布爷便带着弟兄们为革命军拉过机枪、炸药,翻山越岭一路北上,跟苗寨土巫打过血仗,被清兵围剿钻过毒沼,其中的艰辛险奇非一般马帮走贩所能体会。“铁布”帮的名头便是那时候闯下来的。现下民国没几年,天下又乱了,阿布爷心灰意冷,铁布硬马帮的“锅头”之职就落到了儿子阿布哥的肩上。
跟着父亲运了小半辈子“硬货”,阿布自认为不是没见世面的骡崽子,可这趟货走得他,实在是步步惊心,一刻也不敢松懈。麻烦全出在后面拉着的那一车货物上。那哪是硬货啊,简直是要命的炸货!正思索着,一道响亮通脆的声音打前边传了过来。
“阿布哥,前边是好窝子,晚上可以扎营了。”两匹枣红色的高马从前边的小道上抄了过来,稍微矮小点的马背上骑着一名浓眉大眼的女子,看模样十六七岁,短衫长裤一身墨黑的劲装,正是苗家猎户的装扮。笑起来眼弯子里像有漫天的星星在亮;另一匹高马上,则是一位身形矍铄的老人,不慌不忙地跟了上来,对阿布说:“锅头,下了这道弯,有块草地还算干爽,周围的树木也不密。今晚开亮不成问题。”“开亮”是马帮里暗语,就是露营的意思。俗话说得好“行船走马三分命”,老人一生赶马,在马帮里的最是老资格,他说的话,连马锅头阿布也要敬三分,而那笑起来像小星星的女子便是老人的孙女儿——月桂。
阿布点了点头,吩咐打锣的虎娃:“上锣,叫大伙准备开亮。”虎娃这小伙子人如其名长得虎头虎脑,结实有力,膀子亮出来老粗的一大块,铓锣在马帮是非常重要的通讯工具,什么时候上路,什么时候扎帐,什么时候戒备,全凭它招呼,跟部队里的军号一个作用。为了争铓锣,虎娃没少跟人呛场子,苦练了许久才把打锣的本事练透了。
长长短短的嗡嗡声在林道间响起,赶马的人们纷纷歇了一口:开亮,架锅,一整天的辛苦终于有了盼头。
要说月老爹是老资格,一点不假,他选的这块窝子,前靠河堤后背山崖,两道天然屏障一拦,谁也甭想趁黑摸过来。铁布帮虽说是在道上有名号的硬帮子,可难免有些不要命的恶匪惦记,“小心驶得万年船”最是老人家的口头禅。
旁人得了休息,马锅头却不行,马帮里头“马贵人贱”,得先喂了马料,人才好吃饭,阿布哥体恤各位赶马的兄弟,喂马的事他总是抢着帮忙,好让大伙早些开饭。
“阿爷,我去帮阿布哥喂马。”月桂给阿爷搭好了饭锅,起身要去找马锅头。月老爹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小孙女,在烟杆子里塞上一坨草丝:“喏,月桂长大了,不要爷爷喏。”月桂没想到阿爷声音这么大,周围的赶马人都哄笑起来,小脸一红,手里的树枝撇成了两截,撒腿就跑。
“慢些,莫摔着,马儿没吃饱,跑不了。”月老爹敲了敲烟袋,和其他人闲话起别的事来。至于年轻人的那些个儿事,还是叫他们年轻人自己去琢磨的好。窝子外围有一片林地,正好叫马匹休息,几个赶马人正在喂马,虎娃也在其中。月桂转了一圈却没看见阿布哥的影子,倒是踏雪马自顾自的在啃草皮。“虎娃,锅头呢?”“锅头自己卸货去了。月桂姐,今天吃啥?炖肉了没?”“吃,吃,吃。就知道肉。怎么让锅头一个人卸货,你这身肉白长的!”虎娃有些委屈,摸着秃瓢辩解道:“哪能怪我,锅头谁都不让跟,硬要自己卸货,我还是被他骂回来的。”月桂心里道了声奇怪,阿布哥平日里待大家如亲子弟一般,有谁漏了货,出了岔子,他宁愿少分一份红钱,自己代过受罚也要替大伙子扛过去,别说打骂了,就是红脸也是少有的。连阿爷都说锅头要是再多添几分狠辣,铁布帮的名头只怕能响到关外去。怎么今个会为了卸货这点事呵斥虎娃呢?月桂心下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去瞧个明白,什么货物这般见不得人。
“虎娃,锅头在哪里卸货?”“不行,不能告诉你,锅头要骂的。”“那总得有人叫锅头吃饭啊。锅头不开第一勺,谁敢下筷子。阿爷打了獐子,你不想快些吃啊?”一想到油汪汪的獐子肉,虎娃的头点得像小喜鹊,伸手指着林子深处:“就在里边,有处石窟窿,锅头说那里防雨避风,拖着车就过去了。”“我去找锅头,喂好马你和大伙先回窝子吧。”“月桂姐,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不说不说,吃你的肉去。”
棺中物
虎娃说的石窟窿藏得并不十分隐蔽,穿过一片密林就叫月桂找到了,贴在山崖下面,一溜的石窟排洞皆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月桂走近一瞧,拉货的板车歇在其中一处石窟外面,料定了阿布哥是把货卸在里头了。走到洞口一望,里面又黑又深,心下更是奇怪,往常开亮,货物总是卸在离窝子比较近的地方,一来好看管,二来回头装货的时候方便,怎么今天全是反过来的,倒藏进这么深的地方。摸上洋火的手又垂了下来,月桂窃笑了一声,轻手轻脚地摸进了黑窟窿里。阿布哥撇下众人独自卸货自是有他的苦衷:这趟买卖是得一位大主顾托付,给的红钱几乎多到叫人咬断了舌根,马帮要是得了这笔钱,老少爷们就不必再提着脑袋过活,整个马队都能定下来了结成商团,过安稳的日子。可天底下哪来白吃的宴席,给的红钱多,这货自然也就不是一般的货。一口棺材,一口红漆金角百年杉木大棺。而送货的地点更是吓碎了普通人的心肝——虎跳崖的鬼葬山。虎跳崖的鬼葬山其实是一处悬棺地。巴蜀地区气候潮湿,蛇虫遍地,死后悬棺入葬反倒是安稳主意。可为何要起“鬼葬山”怎么瘆人的名字,据说那还是六十年前的一桩诡事。当年虎跳溪外只是一块平地,并无高山,不少村庄坐落其中。一日,众人在田间劳作,忽的天色巨变,日头平白无故地消失了,村人纷纷地逃回家中躲祸,只听得屋外狂风大作,家里的农具、铁锹、扁担全被卷了出去,外面叮叮当当响了足有三天两夜之久,待风暴平息之后,村子外面平故多出来一座高山,山上悬棺比肩。老人们说这是百鬼开山,葬其尸身。故此地起名鬼葬山。后来举村搬迁,久而久之虎跳溪水这块地方就荒废了,而鬼葬山的传说在周围的村落里更是流传得越来越邪乎。
阿布哥一听货物是一口金棺,本来就觉得晦气,接着又闻是送去鬼葬山的,当场就要婉拒。不料对方竟开出的了叫人无法拒绝的价码。平静安稳的日子对他们这些刀口上舔血汉子来说实在太有诱惑力。一想到马帮里的老少爷们儿,阿布哥只好再问:“那片地方连个歇脚处都没有,东西送到之后谁来接货,总不能叫我们代你将棺材抬上山。”
大主顾知道阿布哥这就算应下来了,赶忙叫他宽心:“不必上山,只要将它们卸在鬼葬山下便可。再说,路程也不远四个日头是足够的。”
阿布哥犹豫了一下,决定把这买卖揽下来,心里也打定了主意:瞒住马帮的兄弟,到了虎跳溪就把他们打发回去,自个独挑大梁将棺材运去鬼葬山,结了这笔买卖使大家过上舒坦日子。随后他又要求主顾另外再打三口木箱,将棺材裹在其中一口木箱中以便掩人耳目。对方立刻应承下来,当场付了一半的订金。
马帮上路之后,本来一切顺当。可就在昨夜,阿布哥起来巡夜却发现了一件要命的荒唐事:棺材里面有动静。接货前大主顾说的可明白着呢,棺材里是先人遗骨,风水先生说原来的坟地贵气已散,必须找一处险恶之地以毒攻毒。这才挑了鬼葬山做新葬之用,算命先生早就先行前往,就在山脚下等着。
可阿布哥分明听见了棺材里的动静,隔着棺材板,隔着木箱子,那声音像是有上百只老鼠在同时挠洞,又像是大姑娘的指甲划在木头桌子上,总之这里头有什么东西,它是活的!夜色里阿布盯着那口大箱子,声音时响时灭,安静的时候你会以为刚才的响动是自己的错觉,可你一松懈下来,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又直往耳朵里头钻,叫人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东西破棺而出。就这样,阿布被折磨了一夜,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守了全夜,这个可怕的秘密尚未泄露出去。
今天众人一开亮,阿布就去周围找合适的地方,正巧有一处石窟,离窝子也不是很远,他便独自拉着三口箱子过来了,可不敢再让旁人经手。上路前,大伙知道目的地在鬼葬山附近就已经吵过一次了,再传出去运的是棺材里面还有响静这样会坏了人心。
石窟内空旷黝黑,阿布点了一支火把插在石缝里,将三口大箱子一一摆放好,检查了一下封口的铁钉,看上去依旧牢固,这才松了一口气:“你们就闹吧,反正没人听见,后天到了鬼葬山,你们就是跳出来也不碍事。”
阿布这么说无非是想安慰自己,壮壮胆,没想到,离他最近的那口箱子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响,竟好似是木头断裂的声音。一下子,整个人都僵了一下:晦气东西,不是真要跳出来吧?右手立刻握上了腰间的十拍子。
阿布死死地盯紧了木箱,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那咔吱咔吱的声响越来越大,阿布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跳上去撬开来看个究竟,里面是什么?里面到底是什么!就在这时火把“忽”地一声就灭了,石洞里顿时漆黑一片,阿布哥屈身一卧拔出了十拍子,提手就冲着刚刚插火把的地方放了两枪。一声尖利的叫声在他耳边炸开,紧接着就有什么东西撞进了怀里。
“阿布哥,是我。”黑黢黢的洞里,一双星辰一般闪烁的眼睛贴在面前,阿布哥这才知道,来的人是月桂。待火把再燃起来,只见月桂脸色煞白,两手不停地发抖。而那三口木箱已经恢复了平静。
阿布哥拿出随身的水竹筒递给月桂,见她脸上逐渐有了血色才问:“没伤着吧?”月桂拍拍胸口表示没事,嘴里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什么时候进来的?”火光里,阿布哥的脸色从未有过的严肃。月桂擦了一下额上的冷汗,清了清嗓子答道:“该看该听的都晓得了,锅头你看着办吧。”月桂是存心找别扭,一来刚刚差点挨了枪子;二来被那口箱子吓没了主意;三来就是阿布哥的态度,叫她心里头酸辣苦涩样样俱全,偏就是找不着甜滋味。阿布被她一呛,心里后怕,他拿月桂当亲妹子一般疼,刚那两枪要是伤了她,还不如拿十拍子崩掉自己的头。赶紧说软话,赔不是。
月桂倒不是记仇的人,苗家女儿做事洒脱,爱恨更是分明。阿布哥一脸愧疚还未开口的时候她心下的火气倒是自己消了大半。只是再看那三口木箱,心中又是一沉:“阿布哥,我们这趟走的到底是什么货?”阿布哥自知瞒不过,便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告知了月桂。
“吓!那里头莫不是咬人的白毛?”月桂扯着阿布哥的手臂往后缩了起来,她天不怕地不怕,土匪强盗自不在话下,附近九寨十沟谁不知道月桂的龙头箭一次能射下两只大夜枭。可这些鬼啊怪的,白毛僵尸却正是女孩子家的死穴,那些可怕的传说连听都不敢听,更别说近在眼前。
被她这么一问,阿布自己也在想:难道真是尸变起了白毛?那这趟货是万万走不得了,不但走不得最好还要弄清楚了趁着未有人受伤将它们毁去,只是大主顾那边又该如何交代?马帮走货,凭的是“信用”而字,比自己的命还值钱,在道上失了信誉的帮子,那是断没有第二碗饭可吃的。
“妹子,你先退下去。”阿布哥打定了主意,拔出弯刀走向离自己最近的那口木箱。
月桂跟阿布从小滚在一起长大的,一见他的仗势就知道不好,一个箭步挡了下来:“这箱子开不得!”
“这货是我接的,祸也该由我扛,不能连累了大伙,要真是个白毛。大不了拼个死活。你还当我是锅头,就退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月桂要是再加阻拦便真是不拿阿布当汉子,女儿心头血一热,生出万般豪情,翻下肩上的短弩:“好,我不挡锅头的道,可锅头你也不能撇下月桂,我偏不信咱们联手还崩不了一只坏了躯壳的凶鬼。”
阿布哥不再多话,反握弯刀上前启钉子,才拔出两枚,忽闻得洞外阵阵“嗡嗡”的急响伴着一声高呼:“锅头,不好啦,窝子里出事了!”
隔岸战
却说赶马人喂好了骡马,陆续回到窝子里等锅头来下第一勺,马帮忌讳颇多,都说“行船走马三分命”,多定些规矩花样无非是求得自己心头上的宽慰,就拿吃饭来说必须由马锅头第一个添饭,这饭还不能挖出坑来,得平着挖,预示这一趟货吃的是“平安饭”。
虎娃窜到火堆旁,盯着肥獐子直流口水,叫周围的人笑话了一圈,只好缩到月阿爹身边去了。“锅头和月桂姐怎么还没回来,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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