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昌营前村水口处的小山下,有座四角起翘的东平王庙,面阔三间,由门廊和神殿组成,神殿内左右两侧分别悬挂着钟鼓,上方供奉着大小神像九座,居中的黑脸菩萨应是东平王了。东平王究竟为何许人,民间说法是不一致的,我从一篇文章中看到,福建乡村也有祀东平王的,那儿称东平王为朱元璋手下的张巡将军。在民间信仰中,众说纷纭、张冠李戴乃至关公战秦琼的情形比比皆是,不足为怪。让我好奇的是,营前东平王庙的大门就冲着大路口,门上有匾额赫然标明“东平王庙”,庙中柱联“忠心保大唐郭相朝奏□将功高标史册,义胆征安禄代宗赐封平王爵厚铸丰碑”,几乎完全披露了这位神明的本来身份,我所问到的多位村人仍然不知其为何方神圣。
东平王果然为张巡将军,不过,他是唐人。“安史之乱”时,安禄山的叛军为了南下江淮,派兵十三万欲夺取睢阳。睢阳太守许远求助于雍丘防御史张巡,张巡立即带兵三千进驻睢阳,与许远守军三千八百人合兵抗战。张巡善谋略,精兵法,此前在抗击安史叛军的战斗中,已多次以少胜多,许远自知军事才能不及张巡,便把指挥权交给了他。张巡率众抵抗,日夜苦战,杀敌十二万余。在严防死守的十个月中,城中甚至连战马、麻雀、老鼠、树皮、草根、纸等物都被吃光了,无奈之下,张巡竟然把妻子杀了,熬成肉汤分给兵丁充饥。兵丁们后来得知实情,一个个感动得嚎啕大哭。然而,仅存的四百将士终因饥饿、疲惫至极,无力再战,城池沦陷,张巡、许远等将士被俘后英勇殉身。后来,张巡被朝廷追封他为“东平王”,其壮举被民间广为传颂,许多地方都敬之为神,建庙祭祀,或称之为东平王,或称之为张王爷。
福建乡村所祀奉的东平王,其事迹与此如出一辙,应是同一位张巡将军无疑。朝代可以颠倒,姓名可以混淆,而事迹却被民间牢牢记取,世代相传。这种情形恰好反映了人们崇拜福主的心态,那就是并不在乎神明的来路,却是在乎其所象征的精神,重祭祀以保佑自身,并突出祭祀的教育作用。
营前村尊奉与本土本族并不沾边的张巡将军,可见,凭着一副忠肝义胆,那位东平王在历史上本来就是具有广泛影响的神明。宁都县有座南平庙,所祀主神也是张巡、许远。因为张、许二位在睢阳抵御安史乱军时,正是郭子仪不派兵解围才导致他们不屈殉难,所以,在这座庙里便有了演戏不准演郭子仪的禁忌,也是,免得神灵动怒。就像在关帝庙里千万别演《走麦城》一样。
还有一些忠臣义士,则成为一个宗族、一个地域所信奉的神明。全国历史文化名村流坑所信仰的主神叫何杨神。村中的多处神庙里,安放着书生模样的何杨神像,与其他神像一起接受世代流坑人的供奉。每年农历正月初九日要举行隆重的游神活动,意为赐福全村,其组织工作由轮值房负责,并从该房的房产中支付其费用。
游神那天傍晚,由轮值房一个当年结婚的男子手捧何杨神,依序走遍全村每户人家,以示游神活动即将开始,每家要作好接神的准备,即在门前放一方桌,上面装灯、点烛,供上大米和红蜡烛。游神开始时,鞭炮、火统齐鸣,锣鼓喧天。数名职事先行依序到各家登记户名,并收下大米和蜡烛。接着,大队人马抬着何杨神及与之一起出游的多尊神像,神轿架上燃烛插香,人们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举着彩旗随行。一路上,灯火通明,旌旗招展,锣鼓阵阵,鞭炮声声,热闹非凡。每户人家都要举家肃立门前,恭候神的光临,神像一到,鸣爆相迎,为神像点烛敬香,并随道士念经,家人一起跪拜,祈求神灵的保佑,期望新年大吉大利。待游神队伍巡遍全村各户门前,最快也要到三更时分,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何杨神的由来,与流坑董氏第六代、北宋名臣董敦逸有关。相传,在北宋嘉祐年间,董敦逸考中进士,因性情刚直,不愿趋炎附势,更不愿向当朝权贵送礼,而引起权臣嫉恨。有一天,皇帝在金銮殿上召见新科进士。敦逸初次走进金銮殿,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尤其是到处悬挂着历代名家题书的匾联,更叫他目不暇接,欣赏入神。不料这时皇后娘娘也端坐殿上,一位权臣即刻向皇上奏告:敦逸心术不正,偷看娘娘。皇帝一听大怒,喝令将董敦逸推出斩首。敦逸极力分辩,说明自己是抬头看匾联,并非偷看娘娘仪容。一些朝臣也为敦逸求情,皇帝这才稍解怒气,传旨将敦逸打入天牢,令其当夜将殿上所挂的匾联内容默写出来,以明心迹。否则,明日仍要处极刑。
这天夜里,敦逸被投入天牢中。天牢又深又湿,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敦逸心中充满着愤恨与优伤,壮志未酬身将死,蒙冤受屈又奈何。正当他绝望之时,忽然,牢口处飞来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并且成群结队地飞进天牢,在牢中围成一圈,照亮了天牢,敦逸惊喜万分,立即拿起纸笔,边想边写,逐条将所见的匾联内容默写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皇帝看到默写出来的匾联,甚为惊喜,当众连声夸奖董敦逸记忆超人,文才出众。不仅未降罪敦逸,反而给他晋升一级,官拜监察御史。事后,敦逸回想萤火照彻的夜晚,知有神灵相助,经打听,才知天牢中曾屈死何、杨二位忠臣,想必是其显灵召来萤火虫前来相助。关于萤火虫助敦逸脱险,另有一个传说,说的是,他出使契丹国,契丹国王逼其夜读皇陵碑,也是姓何、姓杨两位忠臣的英灵召来萤火虫,帮助他背熟了碑文,得以完成使命。
敦逸辞官归故里后,为报答何、杨二人的相救之恩,在流坑的各神庙中增设其神像以祭拜,并于何、杨二人的遇难之日正月初九,举行禳神活动。何杨神成为流坑的福主,而一年一度的游神活动,成为沿袭至今的风俗。
宁都的东龙村始建于北宋乾德年间,距今已有千年历史。李氏先祖选择来路最长、山势最为雄伟的东龙岭、南桥岭作为该村的两大龙脉。整个村落依照龙脉走势,由屋场、宗祠和神庙玉皇宫三部分组成,形成了居住、祭祖、敬神三个相互独立的功能性场所,在村子四周的山头上,还修建了四个隘亭、四个寨堡及若干大小不一的护神庙,增强了村落的防卫功能和人们的心理安全感。分布在村庄四周的那些寺庙有:玉皇宫、太公庙、宝塔寺、永东寺、三仙祖师庙、七仙庙、杨公庙、谷雨庙、供奉七郎祖师的相公庙、又称文昌阁的蛇阳庙以及供奉宋石城通判赵彦覃的将军庙等。
太公庙里的主人,是东龙李氏的守护神胡太公。这座庙宇建筑分为上下两厅,上厅中央安放胡太公及二位将军神像,下厅为戏台,牌楼式门面,匾额上刻有“凌霄阁”三字,此庙又叫凌霄阁。据说,这位胡太公名胡雄,生于南唐,村人称,因其曾有恩于李姓,故李氏在东龙开基后,即塑像祭祀之。相传,村中的大财主李仁芳财大气粗,为了炫耀“百间大屋”的气派,竟弄来了皇帝的金罗圈和金凉伞,就摆设在大厅内。此事被皇帝知道了,惹得龙颜大怒,派兵前来进剿。东龙有八个隘口、寨堡守护着村庄,官兵屡次攻打不能奏效,于是,欲派兵潜入村子投毒。下山赶墟的李家长工胡雄,闻知官兵的图谋,立即赶回村里,动员村人提前备足用水,从而使全村人幸免于难。从此,东龙人尊其为福神,立庙让子子孙孙朝拜。
其实,胡雄是宁都一带著名的地方神,清道光《宁都直隶州志》记载:“南唐胡雄,有神术,流贼入寇,雄坐城上,自称胡太公,跨一巨足,下掩城门,贼吓走。雄殁,土人祀为神,即今太公庙。”太公庙为俗名,其庙又称博济庙,因宋崇宁年间被赐额、进封胡雄为博济昭应王而得名。“神生后梁龙德辛巳四月八日,体貌魁异,隆准广额,顾目见耳,言行谆笃,邑人敬畏,寿终八十三。每著灵异,元至正壬辰,伪汉熊天瑞率众攻城。至螺石,见城外兵多,遂退。使人觇,实无兵,乃进。及交锋,熊军见白发老人巡城,飞炮射矢,不敢逼,或言胡太公乃阴兵也。”
关于胡太公显灵、拯救东龙于水火之中的故事,更是为东龙人口碑相传。传说,东龙李氏有一座风水最佳的祖墓,叫“倒插金钗”。外姓人一直企图谋得这处风水,便横生一计,将自家祖先的骨头从墓中挖了出来烧成灰、调和成浆,待到夜深人静,偷偷在“倒插金钗”的墓顶上打洞,再把骨灰浆灌进墓堂。神不知鬼不晓,就分享了这处风水宝地。但是,且慢,不几日,李氏族长通过梦中神示,获知“倒插金钗”已被外姓人霸占。那位神明正是变成了白发老头的胡公。第二天,刚好是冬至,族长便率众打开墓室,请道士把祖先的遗骸及墓室清理干净,并重新安葬,从而,避免了一场可怕的灾难。
又说,因得风水宝地,东龙终于发达起来,一时间富甲一方,令四乡八邻称羡,也让远近土匪垂涎,东龙频遭匪患。屡屡被东龙人击退的各股土匪,见侵扰东龙不能得逞,便纠集在一起,组成了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气势汹汹杀向东龙。为了保卫家园,东龙人无论男女老幼一齐上阵。经过几天几夜的浴血奋战,双方都损失惨重,穷凶极恶的土匪杀红了眼,发起了更加疯狂的攻势,眼看就要攻破村庄。千钧一发之际,有三个巨人从天而降,为首者手握大刀,另二人或执金锏或舞利剑,刀剑指处,势如破竹。他们正是太公庙里的胡太公及其左右二将。有守护神显灵助战,全村人自然斗志高涨,勇气倍增。最后,东龙幸免于难,而土匪却落得个尸横遍野的下场。
取得胜利的东龙人抬着胡太公及其左右二将的塑像,敲锣打鼓,举行了盛大的游村庆祝活动,神像所经之处,家家秉烛焚香,顶礼膜拜。此后,这一活动便演变成为东龙村每年农历四月初八都要举行的太公庙庙会。太公庙内有联让人们牢记这个日子:“八日福主逢寿期远村近邻庆生辰,四月槐荫好时光善男信女沐神恩。”
其实,庙会从四月初一就开始了,一直延至四月十一。此时,人们在早早在庙前搭好戏台,天天演出祁剧,其节目要经当值甲首严格挑选,反映李唐王朝的宫廷戏《皇亲国戚》《打金枝》等为必演剧目。整个庙会期间,每天都有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地前来上香、进供和看戏。初八日是胡太公的生日,也是神明显灵、救助百姓的日子,因此,这一天要举行规模宏大的祭祀仪式,是庙会活动的高潮。一大早,当值甲首要选派数位礼生率众先到庙里上香进供,而后请下三尊神像沐浴更换新衣,再安放于神轿中。待等预定的时辰一到,随三声铳响,众人抬起神轿,在彩旗、锣鼓和八仙的簇拥下,从太公庙左门出发,开始了环村的巡游。游毕,从庙的右门入内,将神轿停放于大厅供村人膜拜后,由道士给胡太公“上奏表”,杀鸡供奉,最后又请太公归位。游神时,每遇庙宇,神轿都要进庙停驻、集体上香,而沿途人家则要在门前路边设案接送。
东龙的“甲”,是庙会期间参与管理及经费筹集的自愿性组织,类似于“会”,以股份制的形式建立。全庙共设三百三十个股份,每股规定缴纳一定数额的钱粮。凡愿意缴纳者,均可入会。入会者,以三十个人组成一甲,全庙共为十一甲。庙会的组织工作由各甲轮流承担,轮到当年组织庙会的甲,当地称“当值甲”。从前,太公庙用入会者所交纳的钱粮置有庙产,如今,庙产没有了,但庙会期间吃甲酒时,每人要支付相当于酒席开支三倍的费用,以解决庙会期间的所有开支。
若是胡太公真的地下有灵,不知见东龙李氏这番绵延不绝的感恩戴德,该作何感想?
尊崇恩人的最甚者,可能是龙南关西围的徐氏了。有位杨公曾对徐氏有恩,被徐氏奉为福主。杨公的称谓竟赫然出现在徐氏祖龛的神位上,并名列徐氏祖先之前,曰“东海堂杨公福祖暨徐氏历代高曾祖考妣众神”。可惜,杨公的事迹已经难以寻访了,不知这位杨公究竟何许人也。
把本族的恩人视为福主,建庙专祀或供奉于祖堂之上,让子子孙孙岁岁祭祀,朝朝铭记,常怀感恩之心,显然,其意义已经超乎祈求神灵护佑一方、辟邪纳吉的功利目的,还包涵了凝聚族人、教化子弟的用心。从福主庙庙会的组织形式来看,无论是盛大而庄严的游神活动,还是其乐融融的酒席,都是表达宗族意志、炫耀宗族力量,乃至宗族沟通人心的最好手段;而从以上庙会活动的内容来看,它所努力张扬的,正是一个“义”字。
古代的婺源县隶属于徽州。婺源有民谚云:庙前穷,庙后富,庙左庙右出寡妇。因此,其庙宇往往建在村边的水口,有的村庄水口甚至是庙宇林立,形形色色的菩萨共同镇守着百姓幸福安康的梦想。在当地影响较大的福主有元帝(玄帝)、关帝、汪帝、周王、观音、地藏等。
那位汪帝是隋末唐初时的本地英雄汪华。传说汪家是个大财主,汪华小时候被邻里当做傻瓜,十五岁时还是痴痴呆呆的,十六岁时其父给了他一万两银子,让他带着一个精明的伙计去苏州开当铺。不料,汪华与众不同,大手大脚的,有穷人拿锅来当钱,他闻知后,赔上钱还让人家把锅带回去。不久后,银子悉数散尽,他打道回府,其父勃然大怒,揪住便打,他反而笑道:怎能不把钱散出去呢,老朝奉在家里,半间茅草房,几件粗布衣,数石糙米,一罐猪油,就够他用一辈子了。气得乃父说不出话来。
隋朝末年,天下大乱,以义服人的汪华高举义旗占据歙州,发动兵变,宣布起义,过去得到他帮助的穷人纷纷响应,都来投奔这个仗义疏财的豪杰。不多时,汪华就拥兵十万,自号吴王,一连攻下婺州、杭州、饶州、宣州、睦州等地,并把郡府迁往休宁的万岁山,在汪华掌管六州的十几年里,境内安定太平。唐高祖称帝后,唐王李世民挥师南下,汪华审时度势,对部下说:“日月出矣,而烛火不熄可乎。”于是,他果断计决,归附唐朝,以利于全国大局,安稳境内百姓,唐高祖嘉其忠义,封其为“越国公”。贞观二年,汪华前往朝廷任职,贞观十年,唐太宗征辽,诏其为九宫留守,可是,汪华在这个职位上只呆了十八天,因为太宗征辽很快失利而还,故民间传说他死后曾被太宗封为“阳间天子十八日,阴间天子万万年”,旌表其“生为忠臣,死为明神”。历代皇帝多有追封,尤以宋代最是显赫,什么“灵惠王”、“英济王”、“显灵英济王”、“信顺显灵英济王”、“信顺显灵英济广惠王”,直到把最多八个字的封号封到顶,就连汪华的九个儿子也屡屡获封,汪氏家族中其他敕封者上达三代,下及四弟、九子之媳、长孙等。
徽州民间更是将“汪公大帝”与义薄云天的关公大帝一样对待,世代崇祀,古徽州乡间汪公庙星罗棋布,那些小庙往往有对联赞颂汪华的功德,这就是“镇静一隅,保障六州”。宋真宗当朝时,徽州知府表请追封的《申状》说,汪华卒后,“郡人思其德,大启庙貌,以时祭享。自此,郡有水旱则祀之,民有疾疹则祀之,鲜有不获其灵应焉”。何止水旱,后来的绩溪知县在《申状》中又称,“飞蝗入境,不可胜数,再谒王庙祈祷,则蝗虫尽已疹灭”。在人们的心目中,汪公大帝成了庇佑天下、有祷必应的灵神。据说,有位徽州守自表“学自孔堂”,坚守“乱神不语之戒,敬神而远之章”,从不烧香拜佛,不承想有一年大旱,形势所迫,他不得不应吏民泣诉而躬谒忠显庙,也是奇了,顿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降雨“三夙宵而未霁”。于是,那位徽州守大发感慨:“神能变凶荒为丰穰,守敢不改慢易为敬信!”
婺源乡间仍留存着一些汪公庙,无意间也许会遇见,而刻意去寻找却往往很难找到,我就曾在得到确切线索后,或被领往佛寺,或迷失在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下。坑头村有座汪公大帝庙,其中供奉的汪公神像和关公一样也是红脸,庙旁有明嘉靖十七年的“桃溪汪王庙碑”,碑上大多数字已模糊不清,但仔细辨认,仍可见到“施功德于民”等字样。作为大唐一统的功臣、六州稳定的保障,汪华成为古徽州汪氏宗族乃至这一地域人民普遍崇仰的神邸,而他急公好义、以义处世待人的事迹,深刻影响着包括婺源人在内的徽州人。
由流坑的何杨神崇拜和古徽州的汪帝崇拜,我们可以发现,福主崇拜所产生的地域认同感是非常强烈的,如果说宗族意识是维系传统社会的血缘纽带的话,那么,福主崇拜可能就是一条地缘的纽带了。不过,这条地缘纽带也会缠绕着血缘纽带,因为在聚族而居的村庄里,禳神仪式正是盛大的宗族活动,许多福主正是某个宗族所信奉的神明,有的神明甚至是宗族的先祖,或如流坑的何杨神崇拜那样充满了宗族的炫耀意识,即便是影响广泛的汪帝崇拜,对于徽州的汪氏来说,它无疑是和虔诚的祖先崇拜融为一体,并使之升华了、神化了。在汪帝崇拜和祖先崇拜的共同影响下,徽州之汪形成了忠孝节义的家风,汪华后裔的一支曾创造出九世同堂、千人同灶的奇迹,成为宋真宗旌表的“义门”。
宗族意识有时也会被人们煞费苦心地糅进民间信仰中,以标榜其宗族门第的高贵。这时,它是含蓄巧妙的,因而是耐人寻味的。安福县柘溪村为刘姓村庄,村东有座主祀观音的竹林寺,该寺为两进,后殿供奉着观音等神像,而前殿神龛上供奉的却是关公,这是因为村人传说关公曾经显圣于竹林寺。其神龛两侧的镏金柱联已斑驳脱落,然依稀可辨:“正气塞天地想当年佐汉锄奸压倒一时英雄,精中炳日新到此际扶朝显圣永尊万世人杰。”
关公原为三国时期蜀国名将关羽,宋以后他忠义勇武的精神被朝廷渲染利用,历代皇帝多有加封,至明万历年间更是被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佛道两家也竞相罗致关羽为本门神邸,明清时关羽被列为国家祀典,以“三国演义”为题材的话本、戏曲、小说把关羽写成“义薄云天”的神人,凡此种种,使得红脸关公成为家喻户晓的万世人杰,成为中国老百姓最喜爱的神明之一。而柘溪刘氏祀奉关公,除了崇尚那个“义”字外,可能还与关公辅佐的正是刘姓的老祖宗刘备、与桃园结义有关,也许,所谓“显圣”的说法只是给自己一个理由而已。若然,请到关公来庇佑这个刘姓村庄,再合适不过了。
民间对关圣帝君顶礼膜拜,不仅表现为普遍建庙祀奉,不仅表现为对关公故事的津津乐道,对它的形象的喜闻乐见,还表现为笃信它的神威,凡司命禄、佑选举、治病除灾、驱邪辟恶、诛伐叛逆、巡察冥司等等职能,都交给它了,甚至将其作为保护商贾的武财神。当关圣帝君成为一个地域、一座村庄的福主时,它更是有求必应、无所不能的灵神。
萍乡民间传说,关公升天后,被玉皇大帝封为风雨神,它管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所以,百姓为它建起了关公庙,人们纷纷进香朝拜。那座关公庙对面还有座土地庙,一年到头却一点香火也没有。土地老爷心里不服,常常发牢骚说:掌管风雨有什么难,这差事谁都干得了。一天,关公因赴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便托土地老爷暂时代理它掌管风雨。关公走后这一天,庙里陆续来了四个人,一齐跪在关公像前祈祷,可是土地爷根本不搭理他们,直到四个人一起跪在土地爷面前祈祷,它才慢慢地说:“你们分别讲吧。”
晒烟叶的祷告说:“求求风雨老爷行行好,千万别下雨,我的烟叶再不晒要霉了。”土地爷心想:那还不容易,大权在手,这差事我干得了。于是,便一口答应了。
种庄稼的祷告说:“求求风雨老爷行行善,快下些雨吧,我的禾就要干死了。”土地爷不加思索地也答应了。
栽树的祷告说:“求求风雨老爷做做好事,千万别刮风,要不,果树上的花刮掉了就不会结果了。”土地爷又答应了。
乘船赶路的祷告说:“求求风雨老爷积积德,快刮大风吧,要不,船行太慢就会误事了。”土地爷点点头说,“好吧,我满足你的要求。”
四个人都心满意足地走了。土地爷仔细一想,这四个人的要求,一个要下雨,一个不要下雨,一个要刮风,一个不要刮风,心中不免一惊,哎呀,这个差事我可办不了!它赶紧把正在王母娘娘那里赴宴的关公叫回来。关公回庙,听说这四种相互矛盾的要求,不慌不忙提起神笔,随手写下了四句话:白天太阳晒烟叶,黑夜下雨浇庄田,刮风不进果树园,清风顺河送客船。土地爷一看,非常佩服,从此之后,再也不敢轻视关公爷了。
这个传说不仅赋予了关公呼风唤雨的新职能,而且,刻画的是一个以智慧过人、亲切感人而令人耳目一新的关公形象,民间对它的虔敬也流溢在字里行间。
赣北幕阜山区的修水、铜鼓等地,是客家人集聚地之一。清初,因“国家生齿日繁”、“分宁地广人稀”,赣南、粤东、闽西的客家人应招,成批迁来此地垦荒。他们有的在山里搭棚居住,有的居住在崖洞中,因此,史书上称之为“棚民”。在修水,客家人至今仍被人们称为“怀远人”。我不知道这是对当年打闽粤赣三角地区迁来垦荒的客家人“慎终追远”心态的提挈式描摹,并以此指代他们呢,还是缘于他们为落籍而勤奋劳作,曾争得了“怀远都”之名的历史。这声称谓本身就充满了沧桑感。怀远人普遍祟祀关圣帝君,许多家庭都供奉着关公神像。毫无疑问,这一现象非常生动地传达出了有着共同命运遭际的人们,置身于陌生而孤独的生存环境,那份能够温暖自己的心理诉求。我到过修水的金盆村。那个村庄沿着山沟里的垄田散落在两侧的山弯中,最大的自然村怕是也不过三五家,零零落落的房屋一直绵延到深山里。这种松散的居住状况大致反映出原始的生产形态。遥想当年,单门独户在山中垦荒的怀远人,举目无亲,唯有那个“义”字是他们联络异姓的介绍信,沟通四方的通行证,当然,也是他们最可靠的心灵慰藉了。共同崇尚的信仰,使关圣帝君成为所有怀远人的一面精神旗帜。
尽管,“傩舞之乡”南丰曾有多座被列入官祭的关帝庙,高高在上的关老爷享受着四方百姓祀奉的香火,但是,周边的村庄仿佛还嫌不成敬意,仍然把关公当作自己的福主,或在村中建庙专祀,或与别的神明合祀。我在赓溪等村庄都看到了关帝庙,我想,关羽可能是在乡村兼职最多的一位福主了;而民间格外崇拜关帝,反映了在社会生活变化的背景下,随着经商活动的日趋频繁,人们对“义”的崇尚和追求。
石浒村的柳灯正是借关帝神像前的烛火点燃。灯与火,是一切民俗活动的灵魂,无疑,也是南丰傩事活动的灵魂。石邮搜傩之夜的火把,赓溪照迎竹马的蜡烛,三坑逶迤游走的神灯,上甘插在路边恭候众神的线香……闭目回想,我眼前尽是火的意象。
灯有灯的身体、相貌和表情,火有火的性格、情感和心思。在南丰,最为别致、最为古朴的神灯,大概要算石浒村的柳灯了。
柳灯,顾名思义,与柳有关。它以柳枝为灯柄,每根柳枝上悬着四支火媒子,其状也如风摆枝条,绿柳依依。儿童提灯踏夜,穿梭往来,颇有古风。
古朴,并不意味着简单,古朴的风格往往是通过古老而复杂的工艺来实现的。比如,柳灯的制作就得费一番工夫。在每年正月十二那天,头人就要买好爆竹、蜡烛、牛胶、白蜡、火纸等物,组织村民制柳灯。柳灯的火媒子内用竹子,外缠火纸,中间穿铁丝,再灌上牛胶、白蜡,扎在柳树枝桠上。在制柳灯的同时,人们还要糊六边形的高脚灯笼,写上“揭”字或“三史民家”字样。不知所谓“三史”是否指的是石浒开基祖的三兄弟。
石浒村民为揭姓,由广东揭阳迁入。据说,他们本来姓史,其祖上出了一位将军,征讨匪患有功,世人美称史将军。可是,族人听来觉得别扭得很,一念之下,竟认为姓史不如姓揭(捷),干脆就把姓改了。也是一时居功气盛吧。此事在过去的宗谱有记载,然而,因宗谱被毁,如今只是人云亦云罢了。
我们来到石浒村时,正赶上连续三日举行的“起灯”。石浒村分为里堡、外堡两部分,里堡是祖上定居地,外堡则是后人迁居地,跳八仙的整个仪式过程都融合了里、外堡的地理概念。在十三日起灯之前,里、外堡的八仙弟子已经有分有合地举行了参神仪式。晚饭后,由里堡放铳通知外堡起灯,于是,里、外堡分别在福主殿、骑路亭起灯,而后,相向迎灯。每日的路线相同,但会灯的地点不一。我们来石浒的这天是十四日。
福主殿里供着三尊神像,正中的那尊红脸长须,颇像关帝,该村外堡便有一座关帝庙。我进入福主殿时,才见几个男孩子在这里点灯,不一会儿,殿内就挤满了人,以男孩为多,也有几个汉子,他们帮着孩子点燃各自的柳灯后,一同加入了集结在福主殿前的迎灯队伍。
在关帝老爷的注目下,柳灯的队伍出发了。高脚灯笼在前面引路,紧跟其后的是锣鼓家什,接着是铁拐李、汉钟离、吕洞宾、何仙姑、曹国舅、蓝采和、韩湘子、刘伶等八位仙人,提着柳灯的孩子夹杂在其间。石浒八仙中缺了那倒骑毛驴的张果老,而换上了又名刘海、风僧的刘伶。
一盏柳灯上盛开着四朵火焰,花团锦簇的队伍仿佛一条浴火而生的巨龙。柳灯是它金光闪闪的鳞甲,是它自由舒展的身体,挟着风,蜿蜒前行,穿破了沉沉夜色。
在村庄的另一头,也有这样的花朵,这样的灯火长龙。我渐渐看到了那时隐时现的光亮。
很快,相向巡游的队伍在村中交会,但并不停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依然大步疾行。惟有柳灯在彼此招呼,火与火击掌,光与光相拥。
我随着柳灯到了村中,只见村子正中位置的路边摆着一张供桌,桌上供奉着八仙的面具、道具及供果。在这里侍奉着八仙神像的是一位婆婆,她说,过去八仙班是要在这里着服装戴面具的,因为她家信了耶稣,就改为别处了。至于为什么改换门庭,她的回答是:耶稣信上帝,上帝比傩大。
我不由地想起,下午在中和村佛寺看到这样一副楹联:“为人正直见吾不拜何妨,心存恶意日夜焚香无益。”然而,看来这位老人家还是真心顾念傩神菩萨的,只是再想交结一个更加位高权重的神而已。依然在路边供奉八仙的行为,就表明了她感恩于傩神、惟恐有所不敬的复杂心迹,和上甘村那些皈依了上帝便对傩神敬而远之的人家比起来,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因为这一耽搁,再也追不上迎灯的队伍。横穿村庄而去的队伍,消失在外堡方向,消失在刚刚升起的圆月下面。我只好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等路上的八仙弟子快快回来,等头上的月亮慢慢过来。
圆圆的月亮,照着一张圆圆的供桌。月光下的面具,表情也柔和了许多,仿佛目光迷离,暧昧地笑着。原来,木雕的面具是有血肉有神经的,那看似恒久的表情,也会有丰富的变化。与其说那是光线导致的,不如说它们经常受环境气氛感染而变得栩栩如生。
这天的下午,我在中和村看了跳十仙表演。中和的十仙,除众所周知的八仙外,还有风僧和刘伶。传说刘伶与风僧是一个人,因此,这两枚面具是一个模样。据说,此二人在海上劳作,十分艰难,八仙见后,利用各自的长处帮助他们,后来,他俩也成了仙。于是,便有了“八仙飘海十仙到”的说法。
中和村的表演是在铺满阳光的操场上进行的,八仙们依次登场独舞,退场时二人对舞;八仙都出场以后,相互穿阵,分站两边;这时,刘伶上场耍钱,钓蟾不成,风僧上场与其一同捉蟾,靠着众仙指点帮忙,刘伶和风僧终于将蟾捉住。在这个不无谐趣的捉蟾表演中,那只用红布制作的蟾,无疑是一种吉祥的象征,或指向生殖崇拜,或隐喻金钱累累,或有别的深意。学者对此各持己见,言之凿凿,我不敢置喙。不过,我以为,既然为百姓所喜闻乐见,它勾连着的,一定是人们最朴实的心愿。
中和村春节期间的跳十仙仪式于正月初二开始,先由弟子们到附近福主殿、汉帝庙、清源庙等处参神,初三出坊跳十仙,从十一至十五日则在本堡跳。其中,十一、十二日为上灯日,凡年前结婚生子的人家,要在祠堂里挂上裙灯以告慰祖先,到了晚上弟子们则登门跳十仙表示庆贺。经过十四日下午为全村表演的跳全堂,元宵节之夜就是逐户的跳年灯了。这天,已婚妇女可到新媳妇家吃甑盖茶,新媳妇要将饭甑盖顶在头上,任由年长的妇女用刷把敲打甑盖。我之所以记下这些与跳十仙一同进行的民俗活动,是因为这些活动普遍流行于客家人聚集的石城、宁都一带乡间,由此可见,各地民间文化兼容并蓄、融会贯通的奇丽景象。
这也许是随着历史上的人口迁徙带来的文化记忆。或者,民俗文化也如遍布江南丘陵的马尾松,它们的飞子会在阳光下随风轻扬,而后,落地生根?
听说中和刘氏于南宋庆元年间由福建迁入后,即有跳迎活动。而在石浒则传说,某朝揭家有人在杭州做官时,有两户人家为八仙圣像被盗事打官司,衙门断不清案,就说:你们两家都别争,干脆留着给老爷我自己玩吧。老爷遂将圣像带回了石浒老家。他即不会跳,也不知用什么曲子配,便派人去苏杭学。所以,石浒有民谣概括此地跳八仙的特点,云:“杭州的八仙,苏州的丝线。”丝线指弦乐,石浒跳八仙时除鼓、钹、笛子、唢呐外,还有两把胡琴伴奏。可是,当晚表演并没有用胡琴,伴奏时最卖劲的就是笛子了。
我们坐在人家门前,皎洁的圆月不知何时悄悄地坐在我们身后。八仙弟子也是悄悄回来的,像月光一样轻盈无声。
从十三日晚上迎灯后开始,到十五日晚上,为里外堡八仙弟子跳迎时间。十三日他们各自回到本堡,在各家的厅堂里跳迎;到了十四日,要互相跳迎,即里外堡八仙分别在别堡跳;十五日晚上则为未跳完的人家补迎。按照这一程序来盘算,此夜我们看到的应该是外堡的八仙了。
不过,事实上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两个八仙班的竞技,这大概是村里的刻意安排吧。有一班,也不知属里堡还是外堡,弟子们都很年轻,有两三个不过是半大的男孩。他们在厅堂里跳八仙。接着,另一班在门前坪地继续表演。铁拐李、汉钟离、吕洞宾、何仙姑、曹国舅依次上场两两对舞后,蓝采和与韩湘子同时上场对舞,再是八仙分队穿阵,最后刘海捉蟾。八仙的舞蹈看似简单,却也传达出不同的韵味,或有仙风道骨,或充满凡趣。
看着八仙的舞蹈,我却牵挂着那些柳灯。此时,柳灯不见踪影。原来,在迎灯之后,孩子们已将柳灯带回家,图的是“沾老爷的光”;而到了举行“圆迎”仪式的十六日晚上,柳灯的队伍会再次出来,依然按照迎灯的程序和路线,穿行于在人们美好的祈愿中。只是,那个夜晚,八仙班弟子还要举行庄严肃穆的辞神仪式。辞神时,提柳灯的队伍在福主殿外烧纸作揖,头人则前往村庄的水口处,点燃一挂长爆竹,抛向空中。这就是送神了,神灵在空中的远方,在望中的前方。正在福主殿内跳八仙的弟子一听到爆竹声,立即停下舞蹈,停下伴奏,一切声音都静止了,人们静静地等着去送神的头人回来,再返回本堡,一路上屏声敛息。
在那肃穆的夜色里,柳灯还在燃烧吗?我不知道,我没有守候石浒村的正月十六。每年正月,是南丰乡间的假面舞季,我得走马观花,去领略别处的精彩。
我想,即便辞神之后,柳灯也不会熄灭的,人们不是期待着“沾老爷的光”吗?关帝老爷就是一盏长明的心灯。
不承想,到了石城县山区,关帝老爷竟成了月老。那里有个上柏村,每年农历五月十三是“过漾”日。据说,此俗形成于明代,风行于周边诸多村子,只是时间不同。
上柏村的过漾,是在有着近三百年历史的楼阁式廊桥——永宁桥上拉开序幕的。此桥设有亭阁,称武圣庙,祀关羽像。五月十三上午,上柏熊氏长老首先在神像前摆上猪头、鸡鸭和酒等供品,点烛燃香叩拜,然后,由化妆为八仙的村人在庙中“打八仙”并喝彩。接着,将关公及周仓、关平神像请下神位,分别坐入不同的神轿中,用清水为之洗脸开光。要游神了。游神的队伍由六个举着黄旗的男童开道,六个村人举着排灯和箕笼灯为第二方阵,其后是八仙们簇拥着三尊神像,鼓乐吹打压阵。
游神的队伍离开武圣庙,前往参拜社公。见了社公,三尊神像面对社公摆放,关公神像居中。又是焚香点烛放爆竹,八仙则喝彩道:“八仙下山来,鲜花满地开,福山对福海,福寿万万年。”而后,对社公行叩拜礼。
上柏村有熊氏古祠十三座,均需一一巡游祭祀。于是,村内人头攒动,鞭炮大作,游神队伍所到之处,家家鸣炮祷祝。到了午间,则是户户高朋满座,酒肉飘香。客人多,酒喝得多,主人便觉得脸上有光。午宴之后,熊氏总祠便要演大戏了。始建于南宋时期的熊氏总祠,有上下两厅。三尊神像自然端坐在上,与熊氏祖灵一道,欣赏着由村人自排自演的古装戏《向阳镜》。日间是神人同乐的一天,夜晚是男女合欢的一夜。祠堂里的大戏要演到半夜呢,于是,有情有意的男女纷纷成了一出出爱情戏的主角。他们成双成对,或漫步于夜色中,或倾情于灯影里。据说,过漾日外来的宾朋特别多,这就为村人提供了谈情说爱的机会。即便在旧时,上柏村对此也不干预。因为,人们认定,过漾日定的姻缘是关帝赏赐的美满婚姻。
如此过漾日,何尝不是乡村情人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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