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主崇拜所张扬的传统道德观,还表现为对行业神的崇拜。行业神崇拜是随着社会分工和行业的发生、发展,以及行业观的确立而出现的,不仅“三百六十行,无祖不立”,而且大量的行业都把它们各自认定的祖师奉为神明,举行有组织的祭祀行业神祗活动。这一崇拜反映了行业群体的精神诉求和情感寄托,因而,行业神被行业弟子视为凝聚行业内部组织、加强行业内部管理、树立行业规范的重要象征,它反映了中国传统社会业缘关系的维系纽带和核心观念。
比如,木工行供奉祖师鲁班,并有固定的祭祀仪式,而在祭祀的背后又联结着行业群体的种种习俗。在供奉祖师时,要坐北朝南立鲁班牌位,安放鲁班工具墨斗、方尺和斧子,一并供奉。牌位两边立两双筷子,供鲁班和鲁班妻使用。收徒拜师及出师仪式也要在祖师面前进行,先祭拜祖师再拜师父,这样方可正式成为行业组织中的一员。而木工学徒的参考手册《鲁班经》,则把建筑行业中规定的各种营造法式一概神化为鲁班祖师的遗留法式,借用鲁班的名义来约束行业成员,遵守行业规范。
行业内部的祖师信仰往往洇散开来,深刻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从而在不同的地域形成不同的生活习俗。在赣县乡村,烧砖瓦时,东家要做瓦祭,即烧香杀鸡敬鲁班。在烧第三窑、第七窑时,东家为祈求生产顺利、兴旺发达,要宰杀小狗祭窑,并选一块好青砖、四片好白瓦敬社官,在烧第四窑、第八窑时则要点香燃烛烧纸敬社官。旧时江西各地乡村建造新屋的每个重要过程,都要举行祭拜仪式,通过唱彩赞颂天、地、鲁班及各路尊神的功德,并祈求平安吉祥,其中,最隆重的是上梁仪式。丰城的上梁彩词唱道:“……一祭天,二祭地,三祭师傅鲁班艺,四祭午天分长短,五祭曲尺关四方,六祭凿子铁杆响叮当,七祭泥架泥刀两面光。天地师傅都敬了,鲁班弟子祭门梁……”唱彩之后,除女儿外,全家人跪拜房梁。有的地方在当晚夜半要举行为新屋驱邪的“出煞”活动,由木匠、石匠扛着做工用的木马,带上鲁班工具及煞棍,举着摇炉和火把,敲锣打鼓,捶栋打壁,高声吆喝“出煞”。一个头扎红巾的强壮徒弟,背着那叫“煞马”的木马往外疾跑,众人则手持斧头、煞棍紧追,等到“煞马”被抛入水中,锣鼓停息,人们静悄悄地绕道返回。
景德镇瓷业所奉之神又称“窑神”。窑神有童宾、赵慨、蒋知四、华光等多位。童宾本是当地瓷工,因其舍身赴难、蹈火牺牲而赢得瓷业工人的崇敬,人们为其建庙奉祀,尊之为风火仙师,后来,清朝廷也敕封其为广利窑神。赵概是因其“道”、“法”被视为有利于制陶,而被奉为神明。蒋知四也是瓷工,因争取瓷工福利而被官府杀害,和童宾一样,他由英雄成为景德镇瓷业的行业神。而能够降妖伏魔、神通广大的华光,则是来自通俗小说和佛教中的神邸。景德镇瓷业还祀奉瓷土神高岭土神。高岭土因产于景德镇高岭村而得名,是世界通用的制瓷粘土的命名。传说很久以前,饥寒交迫的瓷工们在高岭村的土地庙里祈祷,昏昏欲睡间,有位鹤发童颜、面目慈祥的老人飘然而至。老人手托金钵,指点了好瓷土的位置所在。按照神示,瓷工们果然挖出了上好的瓷土。于是,这座庙里的土地神就被瓷工们奉为瓷土神。赣县七里镇早在唐代末年就开始烧造青釉瓷,故此地有民谚云“先有七里镇,后有景德镇”,从前这里的康王庙内便祭奉着一尊窑神。每年正月,由七里镇迁往景德镇的窑工后代,要来此取“将军塘”里的釉水,再到康王庙里祭窑神,然后,将那又称“娘水”的釉水带回景德镇。
由以上对窑神的简单描述亦可窥见,行业神的来路和被村庄奉为福主的神邸一样庞杂,而且,和民间信仰中的杂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重要的是,行业神崇拜的精神与行为规范,其内核具有明显的社会伦理价值,是世俗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
樟树,以中药业著称于世,享有“药不到樟树不齐,药不到樟树不灵”的美誉。樟树三皇宫的前身可追溯到宋宝祐六年(公元1258年)。当时,樟树药材商为纪念历代神医、圣手,修建了一座药师院。明中期再次改建后,易名为药师寺,并在附近辟药圩开药市,迎接四方药商。清初,樟树药帮组织药王会,把其改建为药王庙,光绪十三年(公元1887年)又兴建三皇宫,并移圩于宫旁。此地由此得名药圩巷。三皇宫正大门呈八字形门楼,正殿为三皇宫,两侧为关帝庙和文昌宫。正殿主祀伏羲、神农和轩辕,配祀扁鹊、华佗、张仲景、王叔和、王惟一、李时珍、叶天士、皇甫谧、葛玄、孙思邈等历代药王、医学家塑像。
三皇宫是樟树药材行铺集资修建的。它不仅是中华医药始祖和历代药王的殿堂,而且也是全国药材交流场所。昔日,每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日,要在这里举行盛大的庙会。全国药业商贾纷至沓来,宫外是人山人海的中药交易市场,宫内请来戏班演出,历时半月之久。每逢除夕,药界同仁向药王礼拜辞岁,大年初一则聚于三皇宫团拜。这样,三皇宫便成了集道教、药市、会馆、商社、剧场、族馆于一身的多功能药业场所。
在聚族而居的乡村,行业神崇拜就不仅仅是维系业缘关系的纽带了,它很容易被宗族所利用,通过以宗族为单位组织的祭祀活动,成为维系血缘关系的又一条重要纽带。于是,行业神便可能成为保佑一方土地、一个群落的福主。
我愿意把南丰的正月形容为乡村的假面舞季,因为,此时在这傩舞之乡,许多村庄都戴上了面具,在傩神庙或福主庙里参神、请神;所有的神灵都舞之蹈之,为新年祈福;家家户户都恭迎在门前,请傩班登堂入室为自家辟邪纳吉。既然人们如此虔诚地信奉傩神,如此痴醉于傩舞,那么,傩舞艺人所尊崇的戏神,理所当然地也就成为南丰乡村普遍祀奉的神明,不少村庄索性尊之为本村的福主,把戏神请进福主庙里。可以说,对戏神的崇拜,深刻地影响了这一地域的文化心理,反映了后代对前人创造性劳动的极大尊重,建庙以祭祀,既是尊师敬祖、知恩图报的道德教化形式,也是南丰傩薪火相传的某种制度保证。
南丰傩有大傩、竹马、和合、八仙之别。大傩班奉祀的傩神,或称“老爷”,或称“菩萨”,傩神的概念既可指清源妙道真君,也可指傩面具神,有时又泛指众神。端坐在傩庙神坛正中的清源真君,全称“敕封西川路口清源妙道真君”,传其为赵昱,原从道士李珏隐青城山,隋炀帝时为嘉州太守,二十六岁时入水斩蛟,为民除害,后弃官隐去。民感其德,立庙于灌江口,俗称“灌口二郎”。唐太宗封他为神勇大将军,宋真宗时追封为清源妙道真君,明皇加封赤城王。南丰现存三十余座专用或代用傩庙中,有十座庙的傩神为清源真君。较大的神像两边,一般都配祀千里眼与顺风耳二位神将,或握刀剑,或持剑戟。有的还配祀金花小姐、银花小娘、三伯公公、三伯婆婆、金毛童子、铁甲将军等。
上甘傩班是南丰县现存持续时间最长的傩班之一,因传说傩神灵验,被誉为神傩。据说这里唐代就有傩,还建有三座傩神殿。我被朋友领着去看了尚存的古傩神殿。
这座傩神殿为明代迁建,位于村旁后龙山下,坐西朝东,砖木结构,殿内一厅六柱,厅中上面为八角藻井,下方有天井。傩神殿至今寿高几近六百年,建筑整体保全完好。走在村巷中,从正面看,傩神殿的屋顶气宇轩昂,像是一顶巨大的官帽,或者是道士帽吧。紧闭的殿门为我们豁然洞开。大门上最近开光时贴下的楹联仍未褪色,仍然新鲜。入内,仰望上过漆的梁枋,雕饰图案依稀可辨,尽管有些曾遭斧錾强暴,想来,过去这里也是个富丽堂皇的所在。
殿内正中的神坛上祀奉清源妙道真君,那是一尊木雕坐像,它年轻英俊,身着袒臂战袍,左手按腰带,右手握圣筶。其两侧分别是站立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它们之下,供奉着几十枚傩面具,很整齐地排列成四行。那些脸色彩斑斓,蓝的,绿的,褐色的,粉色的,白里透红的;那些眉目神情各异,甜美的,丑陋的,慈善的,凶恶的,憨态可掬的,狰狞可怖的。当着这些圣像的面,朋友给我讲述了半个世纪以来,这些傩面具失而复得、被盗继而重刻的经历,我不知道它们一个个是否也心有隐痛、满怀感伤,如我这般?
在这神坛之上,有小阁楼,用以存放装傩面具的圣箱和道具。殿内的上方东侧,塑有土地,西侧立着历代传法启教演傩先师的牌位。傩神殿对面为戏台,中间有雨棚相连,可容数百上千人看戏。我去时,戏台已被板墙封锁,可能台上腐朽破败不便任人上下了吧?但至今上甘村在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仍要请戏班演戏,为傩神清源真君过生日,最盛时,可连演十夜。此日上午,傩班弟子要全部集中在傩神殿,摆上寿面,点香焚烛,为清源真君拜寿,然后吃长寿面。演戏时,则要把全堡三十多尊菩萨一个也不少地悉数请来,让它们陪着“傩神老爷”看戏,俗称“老王会”。
我注意到,傩神殿神坛前面置有一张供桌,供桌正面公然画有阴阳八卦图。虽然,傩与道教的关系是非常突出和明晰的,甚至有专家称“傩是道教的主要源头之一”、后来傩道分流,“傩甚至成为民间道教的一种载体”,但是,这八卦图的出现还是叫我感觉突兀。上甘出过一位叫甘凝的真人,他是受南丰西乡一带百姓祀奉的仙师,其道派如何影响了上甘傩,就不是走马观花的我等所能描述的了。傩文化的博大精深,甚至令我不敢贸然探问。
历史上,上甘曾盛产豆子、苎麻、烟叶,那条长街十日两圩,吸引着周边三县农民前来贸易,当是富庶之地。一些残存的老房子,用它雕梁画栋的追忆,默默地沉湎于往昔,苍凉之感从倾斜的砖墙、腐朽的梁柱上流泻出来。当我走进它的古老时,古老的解傩仪式仍在今天的阳光、烛光里进行。
解傩为南丰傩仪的一种类型,又称解除,是驱鬼逐疫、送旧迎新、祈福纳吉的仪式。上甘的解傩由食鬼、吞魔和搜除大神三神担当。食鬼被称作鹰哥元帅,故尔戴着禽鸟的面具,圆睁的鹰眼寒光逼人,长而又弯的鹰喙透出凛然杀机,吞魔为遗留着螺壳类原始动物信仰的田螺大王,而搜除大仙则是由开路神方相氏演化而来的神。这三个大神,分别镇守着天空、水中、地上,真可谓水陆空三军司令。听说,在神殿解傩之后,三神人还要将鬼疫“解迁”至水塘里,塘边又有斩蛟除害的许真君庙镇压,使之不能再作乱人间。
在今天听起来,这仿佛是一个童话。对了,这正是人类在蒙昧时代用他们抵御灾难的勇气和意志、用他们丰富的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充满幻想的童话!
家中解傩仪式较为简单。傩班弟子踩着锣鼓点子,先后在厅堂里跳《二郎发弓》《傩公傩婆》和《捉刀》等三个仪式舞的片段,前两个节目表现求子的内容,后一个节目是驱疫。
第一个节目正是取材历史传说和民间信仰、体现生殖崇拜的《二郎发弓》。二郎右手执竹弓,左手作“毫光诀”张弓跳跃,向西、东、中方向射弹后,将弓放回供桌。这位年轻英俊、风流倜傥的二郎神,便是傩神清源真君也。按上甘艺人的说法,此君喜欢玩、喜欢嫖,所以二郎成了民间的生殖文化符号,而弓矢则是威猛男子的象征。二郎张弓射弹,表达的正是清源送子的祈愿,那动作活泼有趣、稚拙可爱,惹得一帮男孩子跟着傩班弟子手舞足蹈。具有强烈象征意味的舞蹈,应该就是香火绵延的祷祝了。
县里来了一拨摄影家。他们打算当晚在村中住下来,住在殿上解傩惊天动地的鞭炮声里,住在许愿还愿诚惶诚恐的表情里,住在冗长的请神词里,住在插路香的光焰和轻烟里。
仅仅是他们的描述,已经让我不忍离去了。就说插路香吧,傩班弟子洗净手,各持点着的线香分四组出殿门,在出村的四条路边插香,特别是在拐弯的路口要插上一把香,为的是让众神看清道路,好顺利地进殿安座。
想想看,在浓重的夜色里,那点点香火是流萤还是灯盏,那条条道路是龙蛇还是星河?
军山王吴芮是南丰竹马班艺人供奉的行业神。吴芮为汉代将军,即长沙王,他领兵驻扎在南丰时,曾“传傩以靖妖氛”,南唐时已把他作为军山神祭祀。北宋哲宗和南宋理宗时,朝廷两次昭封吴芮,军山神成为南丰一带乡村奉祀的福主。跳竹马表现的是战争对阵舞蹈,又具有祈福禳灾功能,因此,竹马班多借军山福主殿为神庙。
竹马,一个充满距离感的名词,也是一个洋溢幸福感的名词。它和童年有关,和爱情有关。它是稚儿的游戏,是成人的记忆。
李白诗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一竿竹梢,象征着一匹白马;一枝青梅,象征着一片童真。青梅竹马,状两小无猜、亲昵嬉戏,其实,也隐喻一种古典的爱情。
我幼年时也曾骑竿为马,与一帮男孩子追逐厮打。我以为,这样的儿戏乃儿童本能的模仿,其间并没有什么传承关系。然而,人们借鉴这一游戏形式发展起来的各种竹马艺术,却在民间世代相袭,绵延千百年后依然顽强生长在乡土之中。
我曾在距离南丰县不远的宁都乡间,看过出现在祭祖仪式上的一种竹马。它用竹篾作骨架,蒙以各色彩布,马头较大,马头、马尾分两节挂于腰间,人与马融为一体作骑马状。此竹马称竹马灯或竹马戏,属民间灯彩歌舞,在江西,尤以瑞金竹马最为出名。而南丰的竹马舞则为傩舞,角色有关公、花关索、鲍三娘、周仓等,角色均带面具,前三个角色的坐骑安小马头,周仓的坐骑则安小狮头。竹马舞只在春节期间表演,有祈福辟祟之意。该县的赓溪村和西山村可以算得竹马舞之乡了。
正月十五的夜晚,是赓溪村跳竹马驱疫的时间。从年前打福神祠取出面具供奉、起迎始,二十多天来,经过了参神、本村跳竹马、收香钱、外坊跳竹马等跳迎程序,赓溪的跳竹马仪式在此夜的活动,叫作跳夜迎。
就像前往夜晚必经下午那么真实,我在前往赓溪村的途中注定要在西山村逗留。西山与赓溪是隔水相望的近邻,西山也跳竹马,西山的竹马也许和赓溪的竹马是血亲。
至于竹马何时传入,赓溪无解,西山不详。因此,两村曾为孰先孰后争论不休,以至不惜想靠打官司解决。听说,最后是相互赌了一把,以看谁敢穿烧红的铁靴来一较高下。怎奈西山人怕死不敢穿,而赓溪人则灵机一动,花钱雇了叫花子冒充赓溪人穿上铁靴。结果,让西山人输得很不服气。
不过,在赓溪,倒是有着关于面具神秘来历的传说。相传不知何朝何代,有人在七龙窠挖到七个面具,有开山、花关索、鲍三娘、关公两枚、周仓两枚和三只小马头、一只小狮头,村人一并贡献皇上。朝廷大概是为赓溪人的忠诚而心动,允许其复制一套,以供他们表演花关索与鲍三娘、关公与周仓等对阵的舞蹈,竹马舞以两锣伴奏,称“五角迎”。清代,南丰县举行迎春礼时,县衙要请赓溪竹马参加表演,并有赏银。
西山竹马班在迎候我们。花关索们已穿戴整齐,它们是专门为我们表演的。在一所学校门前的草坪上,花关索与鲍三娘、关公与周仓、打旗与承旗捉对厮杀,它们的武器有大刀、长矛、砍刀、棍棒等。除了头戴面具,花关索、鲍三娘、关公和周仓还另佩竹马圈,竹马圈被服装遮蔽着,只在胸前露出个木雕的马头或狮头,南丰人管它叫马仔、狮仔。西山的表演也是以双锣伴奏,当打旗与承旗上场时,还有一个真正舞着旗帜的角色登场,叫开山或称旗头。不知西山竹马是否因此称“七角迎”?
竹马班弟子的服装是信士敬奉的,每人的背后都写着类似的字样:“信士×××喜助入本坊福主三圣灵佑公王台前,合众清吉,老幼平安,男增福禄,女纳千祥。”有些文字则干脆把那三圣灵佑公称作竹马神。
于是,我好奇地走进了西山村的福主祠。它坐落在村口,祀福主三圣公王,在三尊木雕神像的上方墙壁上,有用红漆书写的神像封号,中为一圣正国公,左为二圣宝国公,右为三圣灵佑公,具体神名不详。两旁配祀鹰哥元帅与金鼠郎君。神坛左侧塑土地神像,右侧放竹马头盔箱柜,艺人称此处为“竹马神公王”神座,但墙上并未书写标明。作为道具的竹马圈悬挂于祠内门楣上方。
福主祠左边有乾隆辛亥年借墙重建的苏胡祠,听说南丰从宋代起就有祀苏胡的,然而,这苏、胡二人究竟是哪路英雄、何方神圣,仍是不详。
尽管如此,这两座祠庙却是跳竹马最重要的仪式发生地。正月初一起竹马后,竹马班先要到福主殿参神;从初一到十二日,通过拈阄产生的新头首每天傍晚轮流到福主殿、苏胡祠和本村五个小神龛点殿灯,为神照明,请神下殿;到了十六日下午“圆竹马”,新头首先将装面具的箱柜扛到福主殿,傍晚时分放铳迎接老头首进殿跳竹马,双锣只能轻轻敲,对打的武器也要避免碰撞发声以至惊动神灵。当面具、马仔、狮仔被洗净装箱安放在殿内,下殿来看跳竹马的各位神圣也就上座了。
源于民俗的表演,一旦脱离了仪式的氛围,总是呆板和单调的,就像一尾跳在岸上的鱼。所以,西山的竹马表演只是给了我一个粗略的印象。我们在日暮时分匆匆赶往赓溪。
头年正月,我也曾在赓溪看过一场表演。那是正月十七的下午,赓溪已经“圆竹马”,就是说,正月里的傩事活动已告结束了,是县里出面特意为我们安排的。大约刚刚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又要劳人大驾吧,竹马班弟子多少有些厌烦情绪。我记得,在祠堂门前的坪地上跳竹马时,围观的村民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因为他们看出花关索们的步子不对。想来,那些观众要么也曾是演员,要么就是资深评论家了。一个小伙子提着一面大锣,敲锣伴奏的却是一个小男孩。为了拍张好照片,我们请竹马班从村口的石桥上来回走一趟,他们倒是满足了客人的这一要求,但步履匆匆的,脸上泛起不耐烦的表情。
不过,那场表演还是给了我关于南丰竹马的最初印象。在跳竹马的过程中,不时有人向竹马撒谷糠,听说这是“圆竹马”的一个环节,有些人家还会在谷糠里掺加茶叶和豆子,这是为了“喂饱马仔好上殿”。也是,竹马们辛苦了。
静静的赓溪福神祠里,依然悬挂着几只竹马圈,它们仿佛是一种暗示:存放在此处阁楼上的竹马面具已经随神灵下殿去了,去往恭迎着的烛火、翘盼着的人家,去往夜的深处、心的内部。
这座福神祠始建时间不明,但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曾被国民党军队拆毁,取其砖石修炮楼以围剿红军,后村民用留下的石柱在原址上重建福神祠。祠内上方正中神坛为福主公、福主婆及太子坐像,座前配祀量田、决海菩萨。左方为土地坐像。前列玉兔郎君、赵大将军及开枷、脱锁小神;右边为华光,配祀千里眼、顺风耳。厅中有供桌,东立文判,西立武判。至于福主姓甚名谁,却只有凭着祠内石柱上的对联去分析判断了,专家据此认为其应是南丰军山王吴芮。其实,后来我注意到,竹马班弟子衣袍的背上便写明了“福主军山尊王”。
与福神祠毗邻的关帝庙、祠堂和社公殿,也是静悄悄的。然而,“跳夜迎”的准备却在有序进行。此日下午,头首即已巡视各家,凡厅堂供桌上放有茶叶、豆腐的人家,就是需要在晚上举行“打关”仪式的,头首收去茶叶和豆腐。同时,给全堡各户送一二对蜡烛,以便晚上“照迎”。
夜色渐深。忙着感受整个村庄的环境气氛,不觉间,依次逐户进行的跳迎已经开始了。是一大群孩子分散了我们对竹马班的注意。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各个举着一炷蜡烛,簇拥着,欢呼着,抢在竹马班之前,扑向前方的鞭炮声。
这就叫“照迎”,由孩子们秉烛为前往各家各户驱疫的竹马照明。从前参与活动的只限男孩,如今生男生女都一样了。烛光映红了一张张小脸,烛光也照亮了竹马所选择的路线。
孩子们手里的红烛,大多套着一块纸板,用来挡着流下的烛泪避免烫着,也有少数举着火把的。一些年龄小的,尚在大人的怀抱中,竟也双手捧烛,加入了照迎的队伍。那些懵懵懂懂的眸子里,尽是红彤彤的蜡烛,尽是跳荡的火焰。
烛火吸引着相机,相机也吸引着孩子。在许多相机的镜头前,孩子们自然少不了来一番“人前疯”,一个个大呼小叫,挤眉弄眼,任由我们拍摄。但是,让我惊讶的是,疯过一阵后,一些稍大些的孩子便会赶紧离开。他们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
烛光引领着竹马班走进一户户人家。在烟雾腾腾的厅堂里,竹马班开始表演起来,其内容依然是表现花关索与鲍三娘、关公与周仓对阵。据说,南丰的竹马舞专演花关索故事,至于花关索是谁,历来众说纷纭,学者们各持己见。
因为成群的孩子拥入,各家的厅堂都显得逼仄,舞刀弄枪的花关索们根本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我以为,逐门逐户的表演其实就是一种形式上的象征,它意味着驱疫的神到了,这就足够了。至于那神姓甚名谁,神们如何作为,对于老百姓来说,并不重要。
听说,需要“打关”的人家,事先会在供桌下放一个瓦钵和一把柴刀,待关公跳毕,头首便扯关公衣服并示意桌下,关公会意,拿起柴刀打碎瓦钵,然后双手持刀作揖,主人则迅速将瓦钵碎片扫净倒掉。“打关”是为了让男孩更健壮、更胆大,凡“打关”人家需连续三年如此。可惜,我并没有看到这一情节。
竹马班在夜的村庄里穿行,在不夜的心灵中舞蹈。此夜,家家门前马蹄得得,人人心中烛影摇红。
当花关索们舞蹈起来时,当烛光引领着竹马班消失在鞭炮声中时,我忽然觉得,此夜大人和孩子的身份置换了,那些骑着竹马的男子真像一群天真烂漫的儿童,那些秉烛照迎的孩子才是虔诚陪伴着神灵的大人。
遥想千年,人们由儿童胯下获得的灵感,是不是一种源于生命意识的冲动呢?是不是渗透了人们对童年的眷顾、对光阴的嗟叹、对自我生命的体恤呢?
马克思说:“舞蹈尤其为一切宗教祝典底主要构成部分。”而戴着各种圣像舞之蹈之的艺人,就是来路纷繁复杂的各种神明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南丰傩事活动,让我相信,老百姓心中的神灵世界也是叫人眼花缭乱的。在那里,神职是混淆不清的,也是,谁为戏神、谁为傩神、谁为福主并不要紧,神明们且能和平共处护佑一方,人们何乐而不为呢?
与南丰县毗邻的广昌县,盛产通心白莲,是著名的白莲之乡,该县从唐朝仪凤年间开始种莲,至今已有一千三百余年历史。相传,很早很早以前,正值抢季栽莲之际,世代种莲的大禾村却遇强梁为害,村民们被迫外逃,避难于山林。七莲童领王母之旨从天而降,几经酣战,除暴安良,赐医药,赠饮食,把缺衣少食、贫病交困的村民从水火之中解救出来,并且,扶危济困,帮助莲农尽快恢复生产。可是,当莲田复现花如红云、叶似碧波、蓬若金樽的勃勃生机时,七莲童却飘然而辞。此日正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为感戴七莲童恩德,在“村与莲相依,民以莲为荣”的大禾村,村民把这一天定为“莲花生日”,寓连生贵子之兆,并拜救危济困的七莲童为“莲神七太子”。
数年后,正巧又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一场大雨使大禾港山洪暴涨,顺水漂来一株古樟,在漩涡中回返往复,芳香四溢。莲农们闻香而至,打捞起樟木,锯成七段,七个自然村每村存放一段。这天夜里,大家竟然同做一梦:七莲童化作香樟,再临莲乡降吉祥。于是,莲农们请来木雕师傅,把古樟雕刻成七尊菩萨,作为“莲神七太子”的化身,并在打捞樟木的地方,依山傍水地建了一座神庙,供奉“莲神七太子”,取名“莲神太子庙”。
我前往大禾村,见到的莲神太子庙已修缮一新,旁边建有戏台,曰:莲神台。庙门口有联称:“莲花广织田地锦,仙子深通世人情。”“神庙香缘联闽粤,太和气象贯乾坤。”“焕金身莲神照千古古庙长存,登宝殿七子应万民民安物阜。”如此等等。戏台两侧对联则道:“扮君王将相扮才子佳人登台我扮非我,装杰士英豪装忠臣孝子入戏谁装像谁。”又称:“净旦生末丑唱演人文史话,喜忧怨悲欢寓合世日风云。”
莲神崇拜孕育了独特的莲乡风俗。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至二十六日,大禾村的莲农都要举行莲神太子庙会,意在酬莲神、祈福祉、庆丰收。此时,家家户户淘米磨粉,做成包括莲花等各种纹饰图案的糍粑,用以酬神祭祖、馈赠亲友。庙会之日,这一带村村堡堡、大街小巷,商贾云集,观者如潮。方圆数十里的莲农,不分男女老幼,早早赶到莲神庙,每人手中必擎一面彩旗。那花布的彩旗都经过精工制作,并缀上一条白穗带,正面写有莲神太子神位字样和自己的姓名,后面标注着制作时间。信众们自然少不了在莲神七太子雕像前虔诚叩拜一番。
农历六月二十六日是游神日。人们逐个把七太子请上轿,并按照它们七兄弟的长幼排好出巡顺序,年纪小的在前面开道,老大走在最后压阵。安排停当,随着三声炮响,莲神出巡的队伍出发了。人们前呼后拥,肩抬莲神七太子的镀金雕像,走村上户,过街穿巷,沿途示庆。队伍之中,间有八仙、舞龙、三福船、蚌灯等表演。据说,莲神出巡是每屋必到。家家户户都虔诚地盼望着莲神登门赐福,各各在禾场边、家门口供上美酒佳肴,恭候莲神光临。每到一个村落,随队的炮仗手要抢在队伍之前赶到村口,迅速往三眼铁铳中填好炮硝,只待莲神一到,即刻点炮迎接。莲神所到之处,彩旗招展,鼓乐喧天,鞭爆齐鸣,周围各村轮流演唱戏文,热闹非凡。
莲神太子庙旁的莲神台,虽然简陋,却是人们最神往的地方。每年庙会期间,这里好戏连台,通宵达旦,往往要连演好些天。此庙的碑记写得好:“入夜,庙台戏楼,婆娑翩翩,鼓乐阵阵。婆娑乐神,歌舞迎神,自古有之。然,莲,果有神?莲神爱琴瑟?谁则闻知?质言之,大禾莲农是以娱神之名,行‘演古劝今’之实,使村民在娱悦中受教化,以增强战胜邪恶之信心与力量,以期净化社会,以德治农,以莲会友……”寥寥数语,其实也道破了各种民间信仰经过演进发展后,指向功利性目的的真谛。
莲农膜拜莲神,剪纸妇女也有属于她们的神邸。赣北长江边的瑞昌县是江西有名的剪纸之乡,在漫长的岁月中,南北文化的相互浸润与渗透,使得瑞昌剪纸融进了南方的花巧和北方的粗犷,渐渐形成一种粗细有致、刚柔并济的独特艺术风格。瑞昌剪纸的历史至少可追溯到千年以前。据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瑞昌发掘了西晋古墓,其墓砖纹饰及陪葬陶器上的许多饰纹图案,与今天民间剪纸的常用花纹十分相似,其手法和风格也如出一辙。人们视之为瑞昌剪纸的历史雏形,并由此推测,瑞昌剪纸至少起源于汉、晋之间。
瑞昌峨嵋一带有民谣唱道:“好曲烧好酒,好米锻好粑;讨亲要巧姐,玲珑会剪花。”南阳一带则和道:“走路要望水竹枪,敬神就要烧好香;求人只求英雄汉,讨亲要能剪鸳鸯。”此起彼伏的民谣生动地反映了瑞昌民间普遍重视剪纸的传统,而剪纸正是衡量妇女是否手巧、能否持家的重要标准。所以,“男人学犁耙,女人学剪花”,成为瑞昌农村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剪纸来源于帽花、枕头花、鞋花、围兜花、背褡花、儿童涎兜花、被面花、帐帘花等女红,那些剪花是刺绣必备的纸样,后来,逐渐发展为脱离刺绣而能够独立欣赏的剪纸艺术品,它不仅成了人们迎年庆节、贺喜拜寿的礼物,交朋结友、谈婚论嫁的信物,丧葬与祭祀活动中的用品,并且,每逢过年过节、喜庆之日,心灵手巧的艺人们喜用精巧的剪纸装点现场、营造氛围,以此表达自己祈福避祸、追求平安祥和的美好心理和愿望。可以说,剪纸是老百姓的生活艺术。
在瑞昌,女孩三四岁时,便要学唱一些古老的童谣——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儿乖、姐儿能,剪个刘海戏金蟾;
蜂采菊,人采花,剪个蝴蝶戏金瓜……
蛤蟆跳缺,剪个蝴蝶;
蝴蝶飞飞,剪个乌龟;
乌龟脱壳,剪个麻雀……
童谣中的这些祥瑞形象,常见于瑞昌剪纸的图案中。此外,还有龙、凤、麒麟等传统图腾,狮、虎、猴、兔等吉祥动物,以及花鸟虫鱼和神话、戏剧人物等,而且都有美好的寓意。瑞昌剪纸常见的品种则有窗花、团花、喜字花饰、灯彩花饰、花边、戏剧道具、灵屋花圈等等。瑞昌的剪纸能手绝大部分是女性,其中的高手往往可以闻名几十里甚至几百里,受到四乡八邻的赞誉。
在这样的生活氛围中,剪纸之神应运而生也就不奇怪了。瑞昌剪纸发展到宋代,产生了一个美丽的神话。传说,南阳乡有一位剪纸、刺绣技艺高超、聪明美丽的邹姓姑娘。一天,她正在窗下剪花,忽闻村中锣鼓喧天,便探头张望,原来是乡人抬着俗神元福主游春。岂料,那菩萨也是多情种,就在她探看的那一瞬间,元福主竟然对她一见钟情,当即变化成一只蜜蜂飞到姑娘身旁,向她求婚。姑娘又惊又喜,把此事告诉了母亲。女儿能被元福主看中,就是仙缘,母亲自是欣然。次日,蜜蜂再来,得到姑娘的应允,便螯其一下,那是叫人灵魂出窍的深情一吻。姑娘当即仙逝,随元福主升天而去。乡人十分怀念邹姑娘,就为这位女菩萨塑了金身,与元福主菩萨供在一起。邹姑娘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剪纸女神。这大概是世上唯一的剪纸女神了。
据说,南阳乡曾有供奉剪纸之神“邹氏太婆”的千年古寺,寺中有僧人主持,常年香烟缭绕。排砂村“元公祠”,其实也是人们祀奉元福主及邹氏太婆的所在。元公祠分为前后两部分,前栋是佛寺,供奉佛教列位菩萨;后栋则是福主殿,神龛镶有玻璃而玻璃积尘太厚,看不清内中的神像。听说里面有两组元福主和邹氏太婆神像,一组常驻殿内,一组专供游神。殿中一角,存有看上去挺古朴的神轿,可村人摇头说:它还年轻。进村时见一位婆婆正在绣花,有朋友问她“你有八十岁吗”,她的回答是:“还增一点。”在这里,“增”是还差一点的意思。可见,方言里也蕴藏着耐人寻味的民俗精神。
因为邹氏喜爱剪纸和刺绣,当地百姓就用“百花帐”做神龛前的帐帘。所谓百花帐,是由元公祠主持和村中长老挑选一百名出类拔萃的未婚姑娘,先剪一百张各自最拿手的菱形花样(又称方胜),然后按纸样贴料完成刺绣,祠中收到上交的绣品,再邀请高手把每块刺绣连缀起来,这就成了献给元福主和邹氏太婆的百花帐。每块刺绣上都留有绣者的芳名。想来,那些名字不仅仅是为了告知神明,也是为了在百花丛中竞芳斗艳吧?所以,参与者皆为高手,用料也颇为讲究,刺绣色彩鲜艳,花样题材尽取寓意吉祥的花卉、动物纹样和神话故事图案。
每隔几年,南阳乡一带都会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届时,要把众手制作的百花帐,隆重地挂在元福主和邹氏太婆的塑像面前。这样,两位神主面前的帐帘常挂常新。当地百姓认为,有姑娘被挑选出来参与这项活动,便是家庭的荣耀。听说,做百花帐的习俗已延续了近千年,至今仍在继续。这一独特的传统民俗活动,实际上也成了当地剪纸、刺绣技艺交流和传承的重要载体。在瑞昌,诸路神灵仿佛都艳羡元福主,什么灶神、门神、天花姑娘、令公娘娘、土地公、土地婆,它们一个个也都成了剪纸、刺绣的爱好者,各种祭祀活动无不荟萃了精美的女红作品,从活动场地的布置,到祭祀用具的制作和美化,从主持人的道具,到男女老幼的穿戴。
而那位能让邹姑娘得道成仙的元福主又是何方神圣呢?元公祠其实为我们提供了明确的答案。原来,安史之乱时,唐代诗人、散文家元结举族南奔,先后避居于湖北大冶与江西瑞昌,以耕钓自全。三年之后,朝廷命其率师守卫九江城,其间得暇回瑞昌探望,他挥毫写下《喻瀼溪乡旧游》一诗,诗曰:
往年在瀼溪,瀼人皆忘情。
今来游瀼乡,瀼人见我惊。
我心与瀼人,岂有辱与荣。
瀼人异其心,应为我冠缨。
昔贤恶如此,所以辞公卿。
贫穷老乡里,自休还力耕。
况曾经逆乱,日厌闻战争。
尤爱一溪水,而能存让名。
终当来其滨,饮啄全此生。
果不其然,一年之后,他如愿解甲归田,辗转鄂城,最终携夫人竺氏和两个儿子结庐于南阳排砂村。在瑞昌隐居期间,他因兴办学堂、免费行医,深受村人敬仰。元结教书之所原为“次山书院”,其死后,当地百姓感念他的恩德,遂将书院立为元公祠,并尊元结为福主。历史上,该祠香火旺盛,当地百姓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前去敬香。每年正月间,周边村庄还要请二位神灵去游春坐案,以降福消灾。直到如今,每年请神游春的仍有三十二案,神迹所至达六十多个村庄,二位福主菩萨不到二月初五是回不了“家”的。排砂村外的小树林里,还有元福主衣冠墓,墓旁也设有小祠堂。现在的元公祠,系“文革”中被毁后于1987年重建。
传说,元结睿智谦和,竺夫人温良贤淑。当男孩子都投入元结帐下时,女孩子则纷纷围绕竺夫人身边,元结的家成为远近青年男女向往的地方。竺夫人原本就精女红,见当地女孩个个心灵手巧,甚为惊喜,她在传授北方剪纸的技艺时,也在用心揣摩瑞昌剪纸。于是,南北剪纸的风格技巧第一次在这个小山村汇流。一说,元公祠里供奉的福主是元结夫妇,竺夫人被唤作竺福主,而得道成仙的邹姑娘也被塑成菩萨金身,请入元公祠,与竺福主并列于元福主左右。可是,我在祠中看到,神龛内仅有两尊神像,据此,我更愿意取那个浪漫的传说,更愿意相信那叫人灵魂出窍的深情一吻。
诗人竟成了老百姓世代膜拜的神明,这真是一个意外。元结继承《诗经》、乐府传统,主张诗歌为政治教化服务,要“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规讽之流”,认为文学应当“道达情性”,起“救时劝俗”的作用。他以诗歌内容富有现实性,风格质朴淳厚,成为新乐府运动的先行者。他的散文,刻意求古,意气超拔,故后人又把他看作是古文运动的先驱。不过,元结的文学成就是绝不可能转化为能让老百姓虔诚信奉的神能的。造访古村落的经历,让我看到了这样的事实:一个文豪如果没有成为金戈铁马的英雄,或叱诧风云的名宦重臣,也就没有可能成为民间的神明,充其量也只是个文人而已,哪怕他的功名才学为族人、为后代所尊崇。这就是说,瑞昌民间之所以把元结奉为自己的福主,根本的理由在于,他是一位富于正义感、关心国家安危与人民疾苦的政治家。比如,元结在道州刺史任上,实行惠及百姓的救困苏民之政,甚至甘冒抗命之罪,蠲免百姓的赋税,因此赢得民心,为百姓所爱戴,道州人就曾为其立石颂德;而在瑞昌南阳乡一带,他的事迹通过民谣世代相传,直至如今。人们这样唱道:“元结夫子,治病神仙,济世救贫,誓志终生,任何难症,药到除根,华佗扁鹊,难及先生。劳苦百姓,其视苍天,佑我夫子,福寿万年。”
因为是个好官,这位杰出的诗人得以与美丽的剪纸姑娘一道,在五彩缤纷、常常更新的百花帐中居住了千百年。千百年来,多少批妙龄女子纷纷变成了太婆,而它们的蜜月仍未有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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