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行走于赣南乡村,我总能感受到某种非比别处的文化气息。它的语言、建筑、服饰、饮食以及生产、生活习俗,依稀透露出古代中原的遗风余韵,浸润着客家人耿耿难忘的历史记忆和“慎终怀远”的共同情感。
一部背井离乡、逃避战乱的迁徙史,正是一部寻找家园、开天辟地的奋斗史。悲壮的历史记忆和深沉的共同情感,同样也渗透在赣南客家的民间信仰里。我指的不仅仅是在客家人祭祀神明的活动中,至今保存完整的不少娱神形式显然来自北方,更重要的是,赣南乡村所祀奉的民间杂神中,多有指向远古的神邸,它们身上闪烁着照彻蛮荒的光辉。也许,把这些神邸当作自己的福主来崇拜,既为了在艰难困苦的新的生活环境中获得强大的精神支撑,也为了书写关于客家人生活命运的寓言?
于都长岭村有座盘古祠,称“三元盘古帝庙”,祀奉着盘古袒胸露背、树叶遮体、手托日月的神像,这是一个象征开天辟地的英雄形象。塑像前立有“三元盘古大帝合庙文武尊神位”,盘古神像两侧则排列四尊文官武将塑像,分别为文官杨太公和乌仙公,武将黄飞虎和红旗将军。常遭旱灾的于都,自从立起盘古庙,便风调雨顺,年年丰收。人们用这样的说法来坚定自己的信仰。
农历二月十二日是盘古的诞辰,当地人们要举行祭祀仪式。这一天,村人的亲朋戚友和嫁出的女子都会赶来上香祭拜。家家户户杀鸡宰鸭,还要请戏班来唱戏。整个活动延续十多天,比过年还热闹。而正月十五,附近一些村庄的长辈要到庙里占卦,询问当年下稻种宜早还是宜迟。从五月初一到端午节,邻近村庄则要抬着盘古神像到田野上巡游,队伍跟在后面敲锣打鼓摇旗呐喊,口中念念有词,意在保佑禾苗顺利开花抽穗,收获好年景。盘古也管着六畜,如果谁家养的猪长得慢,可去庙里祈求盘古,保佑猪快快长膘,只要许愿等猪长大抬到盘古面前宰杀即可。
开天辟地的这位尊神,暗合了客家人垦荒开基的历史,表达了经过颠沛流离的客家人顽强不屈的生存意志。人们请它做自己的保护神,再合适不过了。
石城县城里有座后稷庙,坐落于古驿道“闽粤通衢”的入口处,是通往闽粤的咽喉要道之地。该庙为客家先辈尊祀太古时期的“后稷”以祈求五谷丰登、幸福吉祥而建。始建于宋朝祥符年间,后经多次修缮,因而留下了各个历史时期的文化遗迹。初建时只供奉后稷神像,后来又附祀道教神像。其建筑为砖木结构,内设有正殿、庭院及东西厢房、古戏台。大殿结构为穿斗式木作梁架,梁倒板上绘有栩栩如生的龙、麒麟等瑞兽彩画。如今,庙内还存有五块明清碑刻,上面详尽记载了后稷庙的历史沿革。
我看到的后稷庙,正殿中央祀后稷福主神像,并立有“后稷福主五谷尊王之神位”。后稷神龛左右的神龛中祀有土地、胡氏等神,匾额分别题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正殿两侧还供奉着别的菩萨。庙内众多楹联内容大同小异,无非赞颂后稷功德、表达崇敬之情,如:“崇圣贤之德树仁义之风黎庶千秋皆睦富,敬后稷之功行稼穑之教田家万代必兴隆。”又如:“教民稼穑事农耕古圣文章传后世,选种施肥夺高产今人科技创先河。”
传说后稷为黄帝的第四世孙,他的母亲姜嫄在荒野中踏上巨人脚印,于是怀孕生后稷。姜嫄认为后稷是不祥之物,把他扔于隘巷,故名“弃”。但是,弃于隘巷中,牲畜不敢侵凌绕道而走,再被丢往山中,却被一群野人保护,丢于冰天雪地,飞鸟见了用羽翼温暖他。姜嫄便以为后稷是神,又收养了他。后稷善于农耕,尧让他做农师,教百姓耕种,官名稷,稷为五谷之长,故名主谷官。他是周文王周武王的祖先,武王即天子位时,尊号为后。许多古籍,如《诗经·生民》《尚书·舜典》及《史记·周本记》等都歌颂和记述了他的功绩。因此,后稷也就成了百谷之神。
自古以来,历经千年的石城后稷庙香火旺盛,南来北往的客家人途经此地都会入内拜祀一番。直至如今,此庙每年都要举办隆重、热闹的庙会,其间古戏台上娱神娱人的演出,延续数日。
于都一些乡村则有斋九皇风俗。所谓九皇,民间指的是北斗九皇、北斗星、九皇老爷。在那些村庄,每年农历八月底,人们都要认真清洗家具、灶具、用具和衣服被褥,并在屋里屋外大扫除,干干净净地迎接九皇老爷的生日。自九月初一到初九,则要斋口斋心斋身,除了素食外,心里也不能有邪念,并禁房事,各家还要轮流做东请戏班来天天演戏。请来的道士不仅要在各家厅堂里念经,还要到各家灶前念经、焚表、烧纸钱,以保太平。白口村周氏的对联大致透露出人们崇拜九皇的缘由,称“我祖先传教后裔代代成心斋戒,迎九皇福庇周宅年年大显威灵”、“诚心拜斗各户保长生,虔意敬神每人添福寿”、“斋心斋口跪接九皇驾,沐手沐浴朝拜北极神”,如此等等。
游历赣南乡村,最常见的应是汉帝庙了。汉帝庙中主祀汉高祖刘邦夫妇,以及张良、樊哙、萧何、韩信等,还有皇太子们。民间崇祀汉高祖,这是因为刘邦重农抑商、减轻刑法、轻徭薄赋、释放奴隶,深得民心,故被尊为“米谷神”。宁都璜村郭氏宗祠旁的汉帝庙有联云:“崇高祖孚黎民顺乎潮流四海定,藉神威凭人力勤于稼穑五谷丰。”大致道出了汉帝崇拜的根由。尽管清代官府曾下令不宜祀奉汉高祖,但赣南的汉帝崇拜至今流风不绝,除了天高皇帝远,恐怕也渗透了客家人对中原故里的万般缱绻吧?
宁都曾坊村崇祀汉帝的那般虔诚,恰好为此提供一个生动的例子。据该村曾氏族谱记载,其十三世孙曾据在汉朝为官,公元9年王莽废西汉帝自称帝改朝,于是,忠于汉朝的曾据举族南迁,落脚在袁州,后经湖南、广东、福建等地,至明末清初,由曾顒公开基于曾坊。曾氏在村东头建起汉帝庙,塑汉帝神像供祀。每年正月初一到初十,村中要安排十户人家把菩萨请去各住一天,叫菩萨过家。过家的次序按村中出入路线,每年轮流。汉帝成了寻常人家的座上宾。到十一日,则要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地把菩萨送回庙里,当晚全村男女老少提灯入庙祷告。后来,灯的制作越来越讲究,发展为“桥梆灯”,游灯也就成为汉帝庙祭祀活动的主要内容。
宁都县号称“早期客家摇篮”。在那里,汉帝是民间的共神,也是许多村落的福主,因此,我在好几个村庄都看到了汉帝庙。它们的建筑规模普遍偏小,往往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或砖房,内部空间更是简陋,几乎没有什么装饰,水泥或砖砌的神台上,置一组较小的神像,汉公、汉婆的神像稍大一些。各座汉帝庙里陪祀的神明不尽相同,比较常见的除了列位将军,还有汉高祖的太子们。汉帝庙没有专门的庙祝,无人看管,平时不见香烛,然而,当谁家突然有事有求于神明时,只要上香焚烛燃放鞭炮,就可以临时抱佛脚了。尽管,像民间崇祀的其他福主一样,平时的祭祀仪式比较随意,但是,到了为神像开光的时候,以及每年春节期间举行禳神活动时,其仪式则有严格的程序,庄严而隆重。禳神仪式中的游神活动最是热烈,伴随着神明出巡的,是喜庆的乐声、吉祥的色彩,争奇斗艳的队伍仿佛是展示民间艺术的长廊。还有一些汉帝庙,在每年农历五月间也举行庙会活动,俗称演“禾苗戏”。
该县洛口镇灵村的邱氏祠堂,由始建于明万历年间的“丘氏宗祠”和始建于清嘉庆年间的“邱氏家庙”组成。邱姓本为“丘”,至清雍正皇帝时,由于避讳孔子孔丘的名号,朝廷下令把“丘”姓一律改为“邱”姓,在丘字的左边增加一个邑旁,藉以表示对至圣先师的崇高敬意。灵村邱氏始祖为唐光禄大夫邱文仲,系姜太公之子穆公第六十一世孙,唐开元年间从河南洛阳迁此定居。
丘氏宗祠和邱氏家庙建筑结构雷同,均为砖木结构,墙体为平摆顺砌青砖,东西封火墙为五岳朝天式,由七座牌楼式建筑组成,两边由六座大小不等、相互对称的牌楼相衬。丘氏宗祠祀奉的神位竟写道:“丘氏远祖炎帝神农裔传一脉历代太公之神位”,一块“渭水流芳”的牌匾不禁让人遥想千年、思接万里。
在丘氏宗祠上堂的厢房里,我看到有两组新塑的神像供奉其中。一组为汉公、汉婆,以及韩信、萧何、张良、樊哙、文武判官等,汉公、汉婆的神像稍稍高大一些;另一组为兴周、兴泰、兴爵、兴霖、成魁诸公,不知它们是灵村邱氏先祖否。厢房中还停放着几抬小巧玲珑的红漆神轿。看样子,汉公们的神像是临时置身此处的,可是,虔敬的人们并不敢怠慢,地上的香炉已盛满了灰烬。
江背村的汉帝庙坐落在水口处,与之比邻的建筑有石拱桥上的牌坊、中栋高耸的慈恩阁、较小的土地庙和一座别的庙宇等,汉帝庙里悬挂着多抬木制神轿,上面有墨迹标明每抬神轿属于哪位神明。原来,神明出巡也是很有讲究的。
也许是为了给汉帝崇拜提供精神支撑,宁都民间传说其境内的凌云山巅,曾有汉高祖刘邦的祖坟。刘邦的祖父因经商亏欠甚巨,为躲债四处逃避,几经辗转到得风景秀丽、紫气萦绕的凌云山,并终老于山中,葬主峰西侧。山脊如巨大的墓背,前端石壁状似墓面,故墓地叫“天子地”。于是,这里出现了一系列与汉室有关的地名,发源于天子地的溪流叫“汉水”,溪流出山处叫“汉口”,并有了汉口村,天子地前方的山峰分峙左右,仿佛守陵的将军,叫“将军柱”,天子地东西的群峰分别称“东十二太保”和“西十二太保”,俨如群臣拱卫,而在天子地的西南方横插一座大山,曰“王莽山”。这座山峰演绎了“王莽篡汉”、造成汉王朝中断近二十年的历史。传宁都刘氏始祖就是在朝谒汉高祖祖坟后,定居此地的。
果真如此吗?面对眉飞色舞的宁都,将信将疑的我却被它的表情感染了。
因为,汉帝的确是最受此地百姓心仪的尊神。
春节期间,即便茫无目标地游走在乡间,或许也能碰上盛装出巡的汉帝菩萨。我乘车前往田头镇的半路上,就听得连绵的丘陵间传来一阵吹打、几声响铳,留意车窗外,只见一群孩子站在山包上举着神旗呐喊,赶紧停车看个究竟。原来这是一支抬菩萨游村的队伍,他们专为去年所建的新房驱邪祈福。
队伍来到一幢新居门前,放下神轿。端坐于一抬抬神轿上的菩萨,在鞭炮中受用着屋主人的膜拜。接着,其中两尊菩萨被抬进厅堂,再次接受屋主人的焚香叩拜。一问,它们正是“汉公”、“汉婆”,即刘邦和吕后,想来,守在门外的就是汉高祖手下的各位将军了。
简短的仪式过后,队伍又游向别处。高举红白二色三角神旗的孩子们在前开路,随后是依次排列的六七抬神轿,一路敲锣打鼓,前往下一座新宅。
如果说为新屋辟邪的游神活动,是具有功利目的的庄严仪式的话,那么,诸如田头镇的游神活动则是神人同乐的狂欢了。听说洛口镇麻田村的游神更有趣味,在活动的最后一天,人们要把出游的神明全部抬到河边沙滩上进行“拔脚比赛”。我不曾亲眼目睹,不知菩萨们怎的“拔脚”、如何比赛,但我可以凭着对各地游神活动的印象,想象那热闹的场面、欢乐的氛围。
在宁都各地各种福主菩萨的巡游活动中,出镜率最高的就是汉帝崇拜所信仰的神明。但是,且慢,尽管汉帝刘邦是米谷神、是福神,能给人们带来丰收和福气,然而,它既身居至尊之位,那么就不能轻易出游了,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也。在一些村庄,出游的是汉帝的太子们,或太子们全部出游,或仅由一尊太子出游,最常见的是三太子和七太子。至于想劳哪位太子的大驾,当然也不是凡夫俗子所能决定的,全看天意和神示了。比如,古夏村每年游神前,由道士去庙里念经并跌“阴阳筶”,由此决定哪位太子出游,通过这种方式决定的出游神明,不受出游次数的限制。我在江背村看到,元宵节前夜,和那九只精工制作的扛灯一同聚集在慈恩阁门前的三尊神像,正是汉帝的太子及将军。
不知是否因为汉帝位至天尊,令百姓不敢仰视,所以人们更愿意把汉帝供奉于心中,只把其太子祀于庙中。于是,汉帝崇拜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一些村庄宁肯把太子们当作自己的福主,而不敢造次,贸然惊动汉帝。
与宁都相邻的兴国县,其墅田村的坊神庙,祀奉的就是三太公、七太公以及关公、周仓、赖公、华公、曾公等神,我注意到,每尊神像前都放着一只犹如饭甑大小的木桶,人称“兵桶”。这些神像旁边还蹲着一位可怜见的小小土地神。该庙始建于清代,庙宇虽小,却盛下了世纪风云,有“重整庙宇碑文”称: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为革命需要所利用,土地改革做过办公室,打地主、分田地取得巨大成就,六十年代驻扎村政府,七十年代在此做过学校,为革命培养人才,大跃进时期做了□□厂办公室,推动了□□发展,它曾成为全村人民政治文化和娱乐场所的中心”。如今,该是信仰中心了。我在快出正月的三十日来到这里,里面还住着县城来的戏班。此庙有两座戏台,一座建在庙旁,是露天台,另一座搭在庙的前厅,正对着上厅的众神。本村及周边村庄百姓为还愿,于春节期间在庙里谢戏,谢戏时还要杀鸡宰鹅敬神。庙内戏台上演的是为兴国一带民间所喜闻乐见的半班古装戏,所谓半班戏,是由三角班发展为半班规模的采茶戏。每年来谢戏的信众多达数百人,因此唱戏时间长达两三个月。据说,2007年竟把全年时间排满了。也就是说,三太公、七太公们没日没夜地整整看了一年的戏,神灵们都是戏迷。我去的那天,下午演《柳妹吵嫁》,晚上演《彭祖加寿》。观众除了老人,就是那些神灵,而老人不及神灵多,幸好有一群刚刚放学的小学生蜂拥而至,庙里这才有了神人共享、其乐融融的景象。
前文所述宁都县田头镇正月十二和十五的“妆古史”,是庙会活动的内容之一。此外,还有演戏和禳神。演戏俗称“唱新年戏”,演的是祁剧。正月十一日上台,先在城隍庙演出十二天,然后移至汉帝庙戏台再演十二天。规定第一天演吉利戏《龙凤阁》,又名《二进宫》,最后一天下台戏也要演吉利戏,为《满堂福》,又名《打金枝》。
禳神,即“出神”,于正月十六日举行。这天清晨,人们将汉帝庙、东岳庙、七仙庙和老官庙所有的五十三尊神像洗刷一新,有穿戴的还要换上新衣帽,通过对号入座,把它们分别请入装饰一新的木轿,或坐或站。人们围在轿边,虔诚以待,不可说错话,更不能有亵渎神灵的行为。最后,依照次序请菩萨排好队。最前面的是赫赫有名的汉室大将军、被封为三齐王的韩信,接着,为七太子、八太子、张良、樊哙、萧何、曾公、其他皇子、土地公、土地婆、皇后、汉帝;汉帝庙神像之后,是老官庙、七仙庙、东岳庙神像,各庙均以主神押阵,总队伍以东岳大帝押阵。这是因为东岳大帝是道家供奉的泰山神,而泰山神统领群臣五千九百名,号称百鬼之师,被唐玄宗封为“天齐王”,又在元世祖二十八年被尊为“东岳天齐大生仁皇帝”,简称“东岳大帝”。这次“出神”,城隍庙的神像不参加巡游,因为城隍神是阴曹地府的神,不能与阳世间的神为伍,故对其另有安排。
一切准备就绪后,两人抬一轿,按序游行。前面是肃静、回避牌引路,随后是执士槌、双梆锣开道,加上神旗、万人伞,还有四堂西皮锣鼓、六把三眼铳夹杂其间,威风凛凛,俨然皇帝出巡一般。所到之处,人们喜爆迎送,以迎神接福,祈望人神共安,同享清平之乐。十六日的禳神,和正月十二日、十五日的“妆古史”一样,也要游遍田头四坊及所辖的全部自然村。
被尊为五谷神的汉帝,自然也关乎人丁兴旺。石上村的“割鸡”,强烈地传达出人们添丁以后的喜与忧,人们通过繁缛的仪式,把自己的心思都告诉本村的福主了。
石上村横卧在梅江边。正月十四的梅江,竟然在磨刀霍霍。一进村,便见磨刀人提着几把菜刀离开码头,对他在“割鸡”仪式上所担当的角色我不禁有些疑惑,跟着他去到街上,见他进了铁匠铺这才恍然。炉火正旺,锤声当当,许多的菜刀被铁匠的手指镀亮了,铺子里因淬火而激起的热汽,透着凛凛威风。
村街却是喜气洋溢。一些缠绕着鞭炮的竹篙立于门前,一些忙碌的身影快乐地奔走,一些年轻母亲陶醉在怀中孩子的脸上和午后的阳光里。当然,也有几张牌桌蛮不在乎地支在街中央,顾自赞叹各各的牌技和手气。石上村的老街平直且宽阔,为我游历乡村所仅见,想来往昔这里一定是商贾云集、车马辚辚的水运码头。
我是专程来看“割鸡”仪式的。所谓“割鸡”,其实是石上村李氏为庆贺添丁所举行的独有的集体典仪。大年初九,村中的马灯会邀集全村去年一年的添丁户聚首于汉帝庙,会商仪式有关事项,抽签决定进入汉帝庙“割鸡”的顺序。正月十三,亲戚们携着礼篮到来,新丁的外婆家还得送公鸡、请来吹打乐队,他们要在添丁户家中吃住三天。正月十四下午,仪式开始,添丁户先祭拜家祖,再祭各个房派的分祠。
我巧遇该村六十年来添丁最多的一年,也就是说,这将是最为隆重壮观的庆典。漫步于街巷之中,听得人们在美滋滋地反复叨念一个数字——四十八。四十八种婴啼,该让一座妇产医院忙得不可开交了吧?四十八个学童,该令乡村小学多建一间校舍了吧?四十八位小伙子,长成了,该是另一个村庄吧?
第四十八个胖小子,是抽签之后呱呱落地赶来凑热闹的,自然排在最末。以往,并无抽签的规矩,添丁户争先恐后抢着进庙“割鸡”,秩序很是混乱。近年,才由马灯会组织此项活动,为了约束大家,每户须先交二百元押金,活动结束,押金退还。有不遵守秩序者,则罚款五百。
乡文化站的老站长,大概就是马灯会的领导者之一,他始终人前人后地招呼着。要知道,五六十年代他曾是闻名遐迩的农民诗人,有了诗名,胆气也壮了,见县里迟迟不给国家干部指标,他居然上省城找领导,当仁不让地替自己要了来。忆起往事,老站长还是悻悻然的,可见当年的他果然够牛。按照他的吩咐,我守候在“梅海翁祠”,这是一座建筑年代较为久远的分祠堂。
四十八把菜刀已经锋利无比,村民约定的时辰就是雪亮的刀刃。
约摸四点半,村中陆陆续续有鞭炮炸响。不一会儿,便有一彪人马冲进了祠堂,他们都是添丁户的家人、至亲,均为男性,领头的高举一只公鸡,随后的或背上斜插护丁烛,或端着烛台,或提着盛有供品的竹篮,吹打班子紧跟队伍入祠堂,而一杆鞭炮则在祠堂门前点燃了。鞭炮声中,举鸡的男人祭拜祖先,另人用护丁烛引祠堂里的烛火点燃自己带来的香火,插于堂前,而后分别立于堂前两侧,等着本房派的其他添丁户接踵而至。
属于这支房派的添丁户共有六家。“梅海翁”的后人聚于一堂,虽然锣鼓唢呐和鞭炮营造的是喜庆气氛,但人们的表情却庄严得很,说话也是轻言细语的,而且几乎未见孩子闯入祠堂。看来,在此地,根深蒂固的宗族意识不仅表现为延续宗族活动的自觉,更让人惊讶的,是仪式参与者打心底流露出来的神圣感和敬畏感。从前修谱贴在堂上的对联依稀可辨,横批是“丁帮繁盛”,添丁的典仪正是告慰祖先,族人的祈愿如今又得圆满。
满街的妇孺作为旁观者,她们的表情竟也毫无游戏感。她们在用耳目用心灵参与男人的活动。这三天是四十八个新丁的节日,也是四十八位母亲的节日。有朋友觉得街上那些怀抱孩子的年轻妇女似乎都带着骄傲的神色,我却没有体察到,我看见的笑意是平静的、庄重的,是与仪式氛围十分和谐的表情。
祭过分祠,添丁户从各条村巷涌到大街上,集中在汉帝庙附近的路口,准备依次“割鸡”。一时间,满街人头攒动,满街鞭炮林立。红彤彤的鸡冠,红彤彤的烛台,红彤彤的竹篙。
祀奉汉高祖刘邦的汉帝庙坐落在由大街下码头的小路边。既然汉帝为米谷神,选择在汉帝庙里“割鸡”,祀奉的行为中恐怕隐含着告知的目的吧?
“割鸡”以铳响为号。一声响铳,便有一位汉子举鸡提刀疾步入庙,缠绕鞭炮的竹篙紧随其后,在庙前点燃。汉子在神案前杀了鸡后,提着鸡由庙后跑回自家。四十八声响铳,震撼了山水田园和村庄;四十八对扑扇的翅膀,惊醒了冥冥中的神灵;四十八行新鲜的血迹,铺成了一条啼血的生命之旅。
汉帝庙在云里雾里,在明明灭灭的电光里。待硝烟散尽,人流一起涌向李氏祖祠。这时候,所有添丁户已跑回家中,他们要将刚刚被“割”的公鸡褪毛,稍煮后抹上红色。接着,添丁户在村口集合,由一长者端着烛台,并配两位青年保护,随后一人提着盛有红公鸡、香烛等物的供品篮(篮子也是红的,有的上了红漆,有的糊着红纸),列队走河堰沿着正对李氏祖祠的田埂,进入总祠祭拜。
这支队伍以五节龙灯领头,五匹竹马押阵,浩浩荡荡地穿行在暮色苍茫的原野上。重重叠叠的身影投映在水中,是祷祝风调雨顺吗?乱纷纷的脚步惊醒了冬天的田园,是呼唤五谷丰登吗?
又是鞭炮齐鸣,鼓乐喧天。新建的李氏祖祠里甚至还来不及细加布置,但满堂烛影摇红、香烟弥漫,也足以告慰祖先的神灵了。人们纷纷在神案上添上香火,端着烛台的男人则分成几排,站成了红烛的队伍。
随后,这支队伍将游遍全村。因为天色已晚,我和老站长约定明日再来看燃放鞭炮的仪式,还希望他找个空闲给我介绍介绍整个“割鸡”过程中的讲究。比如,先后供奉过家祖、分祠、汉帝庙和总祠的公鸡,最后的用途是很功利的,鸡头要给新丁的母亲吃,以为褒奖;鸡尾给父亲吃,而且鸡尾留有几根羽毛寓意龙头凤尾,祈望再生个女儿;鸡腿、鸡翅分别酬谢参与“割鸡”仪式的主要辛劳者。
正月十四的“割鸡”仪式,共有五个环节,每个环节要燃放一挂鞭炮,而添丁户哪家不曾收获几十挂鞭炮?听说,今年最多者达七十二竹篙。于是,石上村便又有了元宵节下午的燃放鞭炮仪式。人们要把所有的祝贺都点燃,让它化作惊天地泣鬼神的滚滚春雷。
正月的宁都令人惊奇,驱车驶于乡间,随时都可能遇到古朴罕见的民俗活动。正因为如此,第二天下午我赶到石上村时,已是鞭炮大作。整个村庄捂住了耳朵,却睁大了眼睛。天地间只见爆炸的火光在跳跃,脑海中只有轰鸣的声音在激荡。
浓浓的烟雾生于每座祠堂的门前,奔涌在每一条村巷里,吞没了所有的房屋,所有的人,老站长自然也找不到了。我心中的许多疑问,便没有了答案。比如,石上“割鸡”的风俗,是否还带着慎终追远的客家人对中原故里乡风民俗的朦胧记忆,是否与昔日繁忙的码头、富足的生活有关?它应该是赣南客家添丁的种种喜俗之一了,但是,它的铺张恐怕不仅仅为了张扬添丁的喜悦。我的朋友在为这盛大的仪式震撼之余,悄悄算了一笔帐,整个活动下来,每家的开销应在数千元。于是,我觉得,一定是炫耀的思想统率着所有的欣慰、所有的庆贺,使之成为一个宗族的荣耀,一座村庄的荣耀。
我在村外看村庄。村庄是一团银色的烟云,似朝雾,似夜岚,烟云忽浓忽淡,房屋时隐时现;浓时,硝烟能遮天蔽日,淡时,薄雾如轻纱漫卷。
我在村里看村庄。鞭炮是村中惟一的主人,硝烟是家家户户的熟客,进了厅堂,又进厢房,一直走进了人们的肺腑里、血脉里。是的,当鞭炮声渐渐零落,我听到它的脚步声了,像一声声咳嗽。在烟雾里忙碌的还是男人。燃放完鞭炮以后,他们忙不迭地收拾着那些用过的竹篙。一捆捆竹篙倚墙立着,沾在上面的爆竹屑好像还沉浸在亢奋之中。
每座祠堂的门前都是厚厚的一层爆竹屑。它把我在这两天所接触到的红色的意象——鞭炮,红烛,篮子,鸡冠,抹上红颜色的公鸡及血……都熔化了,浇铸在奠定本族基业的土地上。
硝烟尚未散尽,男人们又抬着喜字担灯进了分祠。灯为圆柱形,剪贴着金色双喜的灯花,每组担灯不等,有三只的、四只的、六只的,用一根杠子串起提手,由两三人抬着走。担灯旁边,还有些青年手提一只同样的灯笼,称陪送灯。此时,暮色被阻隔在东边的村外。暮色无奈。于江面上徘徊,在田野里缱绻。因为,全村妇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村口,筑成了一道鲜亮如画的人墙。通过数码相机的屏显,我不停地扫描那些年轻妇女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到某些异样的情绪。毕竟,这三天属于四十八户喜添男丁的人家,属于赢得“鸡头”的母亲。生了女儿的母亲心里大约不好受的。但是,我看到的眼睛无不充满热切期盼的神采——集合在各座分祠里的喜字担灯向村口走来了。
当地人称为“担灯”。相传明朝万历初年,该村一位姓李的财主,因夫人陈氏得梦而建汉帝庙,庙成果然生下一子,取名汉灵。汉灵一生乐善好施,曾独资兴建一座大木桥,架通了梅江东西两岸。时值元宵节,大桥落成,汉灵的夫人生下第五个儿子,正逢三朝汤饼之喜,汉灵非常高兴,一边大办喜宴,一边请巧扎匠赶制六盏花类。以每子一盏,共五盏,因取“好事逢双、再添新丁”之意,故以门盏合成一担。当晚,汉灵亲自挑着一担灯,敲锣打鼓去游庙、游街、游村。从此石上村便形成了群众性的“游担灯”习俗。并约定俗成,担灯人必须是德高望重者。清末起,先担灯到各自祠堂内鸣爆,然后绕村的外围一周。绕村走完,进行“敬神”和“传福”,到汉帝庙、社公庙、谷雨庙、老官庙和清源祖师坛敬神,再分散活动,各自到亲友家“游灯传福”,预祝来年都能添丁担灯。
硝烟的天幕。苍茫的烟云。担灯的队伍仿佛颠沛流离,辗转千里,来自遥远的历史。灯是他们前仆后继的希望和力量,灯是他们生生不息的祈愿和意志。当我的思想不由自主地跻身这支队伍与之一道负重前行时,我忽然觉得,一些传统观念,诸如“割鸡”仪式所体现的重男轻女思想,其实也是我们认知自己民族生存发展历史的一条途径。
而此刻,当我在揣摩女孩母亲的心境时,也许随着生活的变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已不能惊扰她们了。也是巧了,我在该县田头镇看到城隍庙边的一座民居有幅对联,恰好以它的豁达,很准确地诠释了我的判断,此联云:“阴阳道合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担灯的队伍从村口出发,这回,由五匹竹马领头。队伍行进在河堰上,然后穿过河边的田畈,攀上远处的山冈。马蹄得得,叩醒了梅江,叩醒了土地,叩醒了山林。我想,它们应该早就被声声响铳、阵阵鞭炮惊醒了,此刻,它们大约在琢磨着喜字担灯里已被点燃的内心秘密。
我想,经历了这三天的喜庆,天、地、山冈和江河,一定和这座村庄祖先的神灵一道,完全读懂了人们的告知。灯的语言,随着夜色渐浓,越来越明亮。
在这个夜晚,梅江和被它滋润的田野也会受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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