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细娘-细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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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清明》2014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细娘真的死了。

    得知细娘去世的消息,我还是有点震惊:细娘怎么说死就死了?而且还要选择在这样一个下着漫天大雪的冬天呢?可细娘是千真万确地死了。早上八点零八分,细娘就彻底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坚决地闭上了眼睛,没有给谁留下只言片语,就义无反顾地踏雪而去了。

    坐车赶回到老家时,已经是中午了。

    我们的老家,就是住在这百里汪洋的喇叭湖边。这个四面环水的地方,过去特别穷,除了逢年过节,平常日子里我们很难吃到一餐大白米饭。可就是这么个穷地方,人,还死爱面子,各种风俗礼仪也特别多。

    细娘死了。交车回来了,诗人回来了,还有疤子,回来比我迟一步,进门就问:“搞没搞错,细娘真的死了?”

    疤子动静总是大,交车就上前醋了疤子一句:“你要不信你就回去发财。”

    疤子这两年在黄石摆地摊卖菜,发了一点小财,动不动就生意忙,和姐妹很少来往。疤子见交车醋他,就不吭声,进到细娘房里。看见细娘还放在床上,疤子动静就更大了:“这怎么行,怎么还让细娘躺在床上?”

    跟着进来的交车说:“什么都没有,往哪儿移?”

    疤子过去瞄了一眼细娘,见她还穿着平常的衣服。疤子又回过头惊问:“细娘的寿衣咋还没换上?”

    一向快嘴快舌的诗人,在房门外就抢着说:“我和交车把细娘柜子都翻了,没看见。”

    疤子就望着我,问:“你说说,总不能……总不能就让细娘这么摊着?”

    “是啊,应该给细娘收殓了。保林和保良怎么还不见人?他们人呢?”我张望着问。家里很冷清,除了我们兄妹四个,好像并没有什么亲戚来吊唁。

    按照我们老家的老风俗,这人在落气前,儿女就要给去者先净净身子,然后,把原先给死者备好的寿衣迅速换上,脚上还要穿上女儿早早做好的软底鞋。等到死者咽下最后一口气,儿女们立马就要将老人尸体移至一张竹凉床上,头枕青瓦片,点上长明灯。最后,前来主事的人,就把死者睡过的床帐被窝,打成卷儿,一骨脑地清到门外旮旯里,如果这床上还铺有取暖的稻草,也一定要拿到门外,和死者生前穿过的衣服鞋袜,一并用火烧掉,好让死者轻装上路,早些赶到阎王那儿去报到。这时,女儿们想哭了,才能开始放声地哭出来;儿子这时是没有工夫哭丧的,他得赶快联系鼓乐队,前来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开始给老人操办后事了。

    保林、保良是细娘的两个儿子。大儿子保林,是细娘跟我们的细爷生的,姓周。细爷死后,细娘找了二爷,就生下了保良,姓了丁。二爷在大前年也死了,细娘又给自己找了一个老伴,在彭思街上,姓李,说是个退休的老师。我们谁也没见过,所以,我们对这个姓李的,也没有称谓。这三年来,细娘一直在和这个姓李的老头过,可就在她得病后,细娘从姓李的老头家搬回到她从前住过的老房子里,于今天早上死了。

    “他们人呢?”疤子好像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兄长,该出来主主事了,便大声地问。

    诗人说:“两人都不肯来。来了就吵架,吵完架就走了。”

    “细娘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吵的?”我刚回来,也不太明白其中原因。

    交车看了我一眼,才说:“保林要细娘挨着细爷葬,保良要细娘挨着二爷葬,兄弟俩就为这事扯不拢,就撂着细娘不管了。家里亲戚也没接。”

    交车一说完,诗人就紧跟着说:“保良有几个臭钱,就不把保林当哥看。”

    “凭什么?我们的细娘,就该挨着我们的细爷一起葬。”说着,我就要去找保良。

    交车一把扯住我,这才小声地对我们说:“先别急,有保林在前面顶着,还没到我们出面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守着细娘,看他保良能怎么样!”

    细娘死了快大半天了,棺材没置,寿衣没做,她的尸体至今也没有移下来,那盏长明灯也没点上,就是因为她两个儿子为安葬她的事还在扯着皮。看着家里一片冷清,交车自作主张地给细娘烧了三刀纸,燃上了三炷香,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也不知她在胡说些什么。

    作为大姐的交车,她是第一个得知细娘去世的消息,早早地就赶回了娘家,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保良要细娘和二爷葬在一起。听说这个事后,交车迅速地去找到保林,说明了利害,表明了自己立场后,又一边十万火急地把我们一一催回家,看护好了细娘的尸体,就是不让保良轻举妄动,同时,也是壮大保林的后方力量。在我们姓周的人心里,我们的细娘就理所当然地要挨着我们的细爷下葬。可这种话,没有谁敢随便说出口,原因保良也是细娘的儿子,而且保良还是那么有钱。这人一旦有钱了,他想做什么事,是没有人能控制得住的。老实本分的保林,敢和弟弟叫板,其实都是我们姓周的人在暗地里怂恿的结果。此刻让保林在前头和保良闹着,一旦事态朝不利于保林的要求发展,到那时我们再出面。现在,大家是静观动态。

    到了晚上,保林、保良兄弟俩还没把细娘到底挨谁的老子下葬的事扯下地,兄弟两个也不来照面,不收灵,更不守灵。没有办法,我、交车、诗人、疤子就只好给细娘守灵了。

    我们的父亲和细爷是亲兄弟。说个实话,我对细爷都没什么深的印象,只记得我有那么个细爷,和细娘生了保林后,就得病死了。每年清明节,我们去给我们的父母烧纸钱时,也会去细爷坟前烧些纸钱,仅此而已。但细娘不一样,一个总是叫我“三姑娘”的细娘,跟我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不管她最后算谁的女人,但在我们心里,她永远是属于我们细爷的细娘。

    雪,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敞开眼睛往喇叭湖一瞄,雾蒙蒙的一片。交车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炒黄豆,用一只葫芦瓣装着,让我们吃,说免得晚上想睡觉。细娘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不算寿终正寝,也属白喜事,活着的人,用不着去为她有过多的悲伤,该吃的要吃,该喝的要喝。

    在我们喇叭湖里,人特别看得开,人只要活过了一个花甲子,就算长寿了,哪怕你六十一岁时死了,家里人就得按白喜事来操办了。喇叭湖的人操办白喜事,和操办红喜事一样,要请来策湖的戏班子,搭上土戏台,吹拉弹唱热闹几天。如是死要面子的人家,还会到公社请来电影队,在门口扯上大银幕,放上一两场电影。我看过的《卖花姑娘》、《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就是村里死了人,坐在人家门口看的。

    现在这风俗也还在。

    这时,我才明白细娘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么大雪天里死去,天寒地冻的,她的尸体摊在一边,就不用担心没有及时下葬而会提前出现腐烂。我们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她,就像细娘睡着了,我们在等着她醒过来。细娘安然地躺着,面容安详,她对她后事的处理,生前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是把她葬在我们细爷身边,还是葬在二爷身边?她是在考验她的两个儿子,同时,也是在考验我们姓周的人。

    我们兄妹四个是一边吃着黄豆,一边有说有笑。对了,大家看过我们兄妹四个人的名号,是不是还有些疑惑?没错,其实这些名字都不是我们的大名,但我们相互之间,就是这么称呼的。交车是大姐、疤子是细哥、我排在第三、诗人是老四,三女一男,亲兄妹四人。父母在时,他们好像也没要求我们叫哥叫姐的;他们死了,我们也都叫习惯了,要是哪天不再这么叫着,怕还真不知道是叫着谁呢。至于他们为什么叫了这样的名号,后面会一一告诉你。

    这时,诗人突然从葫芦瓣里抓起半把黄豆,嘻笑着对我们说:“你们看到了,这是我随手抓的半把黄豆,我叫声细爷,放一粒,叫声二爷,放一粒,看最后一粒放到谁的面前,就表明细娘想挨着谁葬。”

    诗人话还没说完,疤子就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诗人抢白疤子说:“你哼什么,你不信就一边去。”

    疤子抓了一撮黄豆,边吃着就起身往外走:“那我出去抽支烟。”

    疤子一走,诗人闭着眼睛,神神道道地嘀咕了半天。最后,诗人睁开眼睛,对我说:“你当是细爷。发你一粒黄豆。”

    我连忙用手接住。

    诗人转过头,交车伸出了一只手:“那我就当二爷。”

    诗人一笑,把另一粒黄豆,放在交车手掌里。

    “细爷一粒,二爷一粒;细爷一粒,二爷一粒……”诗人一边往我和交车手中分发着黄豆,一边叨着数儿,当她手中剩下最后一粒黄豆时,正好临到发给我的。诗人站起来,就欢呼地大叫起来,“怎么样?准吧?准吧?细娘就是想和细爷葬在一起!”

    这时,疤子抽完烟进来了,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说:“什么准不准,还不知细爷他同意不!”

    疤子的话,倒一下子提醒了我们。

    是啊,我们的细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典型的喇叭湖人。因水而生的喇叭湖人,性情倔犟,为人剽悍,是站着死立着埋的角儿。细娘背着他,在喇叭湖人面前,找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我们那死要面子的细爷,他还能接受细娘和他同穴而眠吗?

    交车向我们望了一眼,态度有些犹豫:“这倒真是个事。”

    诗人便反驳说:“什么真是个事,细娘是爱细爷的。”

    “到底是诗人。”疤子不失时机地讽刺了一句。

    “不懂爱情的人才这么说。”诗人有力地回击着疤子。

    “好了,好了,大家就别争了。”眼看着他们要吵起来,我忙站起身,挡住他们,并对他们说,“说实话,我打懂点事后,就被二姨抱养过去了,长大后工作了,也回来少,要说不了解细娘,就当属我。”看着他们都没吭声,我想了想,说,“这样好不好,反正细娘也死了,我们给她守着灵,就当着细娘的面,把你们了解的细娘,都说出来大家听听。”

    一听我的建议,疤子、交车和诗人都同时盯着我。

    交车首先问我:“你不是想把细娘写成书吧?”

    诗人马上积极响应,并大胆预测:“没错,好吃的,细娘的故事值得你写成书,说不定你还一举成名了!”

    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疤子,希望也得到他的鼓励。疤子见我望着他,摇了摇头,却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那简直就是丢尽我们姓周人脸皮的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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