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醋着疤子说:“像你这种冷血动物,柴火也热不了你。”
疤子望着诗人又古怪地笑了笑,就出门去了。白天,疤子找了湾里长辈们,商议细娘下葬的事,商议来商议去,没有人敢出面去做保良的工作。保良尽管是外姓人,但在我们喇叭湖,已经成了说一不二的人物。去年村里民主选举,周姓人还一举推荐让保良当村长,是保良自己不愿意,才让村长继续由周姓人当着。周姓人和我们一样,心里都想细娘挨着我们的细爷下葬,但面对强势的丁保良,周姓的人都选择了沉默。
疤子没有把事情商定下来,回到细娘这里,埋头就睡了一天。连着给细娘守了两天灵,我们也都累了,白天就开始换班睡觉。
到了晚上,我们又都精神抖擞,因为,诗人要讲细娘和细爷的爱情故事了。
我见交车没像昨晚一样睡大觉,半开玩笑地问:“今晚想听了?”
交车看了一眼诗人,说:“我要看看诗人怎么往下编。”
诗人不屑地望了一眼交车,又往门外看了一眼。我催着说:“不用望了,疤子不听算了,我们都在听。快讲吧。”
诗人点了点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要说细娘和细爷的爱情故事,我先得从彭思河说起。
彭思河,这条从蒋家山一直流向喇叭湖的河流,贯穿了彭思乡五个自然村,长年河水不断。涓涓的河水,清亮透彻,绿茵茵的水草,随着流动的河水,波光粼粼,起伏有致。喇叭湖里那些好奇的鱼儿们,到了春天,往往就顺着河水,逆水而上,在彭思河里繁衍生息。生活在彭思河两岸的人们,更是习惯沿河而居,就连那些村部,学校,也喜欢把屋舍建在河堤两岸,热闹了这条河水,也丰盈了这条河流的情怀。
郑岗小学就建在彭思河的南岸。
在郑岗小学教书的郑三毛老师,此时正被感情上的事困扰着。她不知道,在她的周围有那么多人喜欢她,追求她,而她自己,却对这些人都没有产生一丝好感,更别谈让她去接受这份感情。如果说,公社武装部刘部长的死,人们对她还有点同情,那么郑岗大队书记儿子的死,整个郑岗的人,几乎都在骂她无情无义。书记也公开放出话来,到了下半年,就不会要她在小学继续教书了。村办小学的民办教师,就是大队书记说了算。可郑三毛的书,教得好,不仅在乡里有名,连在县教育局都得了表扬。继续在郑岗小学教书是没有问题的,可来自四周那些风言风语,已经让郑三毛崩溃了。
表面上装作坚强的郑三毛,人,开始往下消瘦。
这天,身心疲惫的郑三毛,正在给学生上课,忽然,一阵悦耳的琴声,从窗外飘飘荡荡地闪了进来。郑三毛整个身心不由得一震,她下意识地向窗外瞄去,只见一人坐在彭思河的河岸上,怀抱一把二胡,对着静静的河水,正如痴如醉地拉着。郑三毛被眼前这个画面震憾了。这是真的?还是自己想像中的画面?郑三毛把自己的手腕重重地掐了一把,生痛生痛,再望向河岸时,那画面还在,那人还在,那琴声还在。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了,郑三毛丢下教案,她就随着这琴声,跑向了彭思河的河边。她看到了一个人,是那样旁若无人地坐在河岸上,那样陶醉地拉着他怀中的二胡。四周寂静无声,唯有这悦耳的琴声,泛滥了一河春水。郑三毛站在这个人的身后,手心冒汗,已经是激动得泪流满面。
一支曲子拉完了,这个人朝河里瞄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收起二胡,站起了身。这时,他才发现郑三毛站在身后,脸上还淌着泪水。
他一下慌了,上前结结巴巴地问:“我……我没招惹你吧?”
郑三毛不吭声,就那么看着他。
他又说:“那我……该走了。”
郑三毛上前一步,拦住了去路。
“你拦着我干吗?”他问。
郑三毛又不吭声。
“我……我要去找我的鸭子。”他说。
郑三毛便抹了一把眼泪,望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并大胆地说:“我叫郑三毛,郑岗小学的老师。你哩,是那个村的?”
“喇叭湖的。”
“你叫什么?”
“放鸭的。”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也不回答她,就急急忙忙地跑向河岸,张望了几眼,还不见他的鸭群。一着急,他突然又重新操起二胡,拉出一曲稀奇古怪的曲调,接着,更稀奇古怪的事出现了,刚才还不见一只鸭子的河面,顿时就听到一片“嘎嘎嘎”的鸭子叫声。郑三毛也好奇地跑过去,望着那人,望着河里飞跑过来的鸭子,郑三毛笑得腰都伸不直。
第二天,郑三毛就来到喇叭湖小学找叶细改。
叶细改和郑三毛是在县里民师培训时,两人认识的。听了郑三毛的介绍,叶细改就笑着说:“你说的是他呀?没问题,我和他还是同学呢,我带你去。”
细爷看到郑三毛被叶细改带着,来到家里找自己,曾经不可一世的细爷,顿时慌了手脚。还没等郑三毛开口,他就涨红着脸,上前问道:“我……我昨天也没招惹你,你还找上门来了?”
叶细改一听,笑着说:“你还没招惹人家,昨天咋把人家弄哭了?”说着,叶细改朝郑三毛眨巴一下眼睛,说,“郑老师,我先走了。要我帮忙,随叫随到。”说着,叶细改向细爷使了一个鬼脸,笑着就走了。
这时,我们的细爷才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郑三毛,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望了望自己,刚从湖里放鸭子回来,一只裤管卷到膝盖上,一只裤管放到脚踝上;卷着的裤管里,露出了里面的大红色球裤,还有脚背上那个烫伤的疤痕。细爷连忙蹲下身去,放下卷着的裤管,遮住脚背上的疤痕,往后退了半步,这才有些慌乱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郑三毛调皮地反问道:“没事我就不能找你了?”
细爷一听,更慌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今天不上课了?”
“上完了。”郑三毛直视着细爷说。
细爷不敢看郑三毛,勾着头,又回到原先那个问题上:“那你……找我真没什么事?”
郑三毛故意说:“有,有重要的事。”
细爷一惊,抬起头,又慌乱解释说:“我昨天……可没招惹你……”
“你招惹我了。”郑三毛直视着细爷,说。
细爷一下子急了,说:“我招惹你啥了?你说。”
郑三毛突然走到细爷面前,低声地说:“我喜欢上你了。”
细爷怔了一下。
“我就是喜欢你。”
细爷脸“腾”地红了。
郑三毛又说:“如果你也喜欢我,你明天就坐在你昨天拉二胡的地方,对着我们的学校,拉着同样的曲子,我会出来跟你走。如果,你不去,我也不会再来找你。”郑三毛说完,又去看了细爷一眼,也转头就走了。
第二天,晴得好好的天,忽然下起了雨。郑三毛心神不宁地给她的学生上着课,不时地向窗外望去。这雨还在下,而且是越下越大,大有和谁在较着劲,没有停歇的迹象。一节课上完了,郑三毛没有听见她想听到的琴声;两节课上完了,河边也没有出现她熟悉的那个人影。郑三毛忽然觉得,自己等待的这一切,可能是一种奢望,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就在郑三毛沮丧之时,一阵悦耳的、熟悉的旋律,穿透了窗外的雨幕,准确无误地传送到郑三毛的耳边。郑三毛这时浑身颤抖,反而不敢回头了,不敢回过头朝窗外那个地方望去……
这时,疤子不知从那里找来几块木炭,架在屋里,点火烧了起来。
他看我们都没说话,疤子忽然抬起头问:“咋不讲了?”
我连忙答应说:“歇会。”又问诗人,“你喝水不?”
交车主动出去倒来开水,递给诗人。
“被爱情吸引了?”疤子嘲讽交车。
交车说:“你一边烧火去。”
疤子就不再吭声了。
诗人可能还沉醉在她刚才讲的故事,没有说话,开水也没喝,她又开始继续说道:
郑三毛成为我们的细娘后,细爷的人生,才真正地精彩起来。因为细娘,我们那文艺范十足的细爷,放下了他“书呆子”架子,开始一边放着鸭子,一边承包湖面养殖。细爷是我们喇叭湖第一个承包湖面养鱼的人,也是第一个把罗非鲫鱼引到喇叭湖养殖。乡里没有万元户,一直都在指望着细爷成为第一个万元户。我们细爷,也把成为万元户,当成他人生最大的奋斗目标。
那时,已经上了二年级的我,特别喜欢往他们家里跑,细爷和细娘也分外地喜欢我。一次,我听到细爷拉二胡,又跑到他家里玩,看到细娘也跟着细爷拉的曲调,在一边唱着歌儿。此情此景,一下子让我激动起来,我找来一张包面条的纸,即兴就写了几句:
一个拉琴
一个唱歌
两个人
演的是爱情……
我一吟完,细爷突然丢下他手里的二胡,过来抱起我,左右打量着。然后,细爷把我高高举起,一边高声地欢呼道:“诗人啊,我们姓周的终于出了一个诗人。去,去买两斤肉回来,晚上包饺子给我们诗人吃。”
成为“诗人”的我,更得细爷细娘喜欢。每天除了上学吃饭睡觉,其他时间,我基本上都泡在细爷细娘家里。有时到了晚上,我也赖在细爷家里不走。看着细娘铺着被子准备睡觉,我就趁势赶紧脱掉衣服,先钻进被窝里躲起来。等细爷上床发现我占了他的位子,细爷总是站在床边,很无奈地望着我说:“睡觉可以,那晚上不准炒剩饭。”我嘴上答应着,等细爷也上床睡下了,关了灯,我就开始往细爷身边靠去,一边低声开始求着细爷:“细爷,就来一小段薜仁贵,就一小段段,好不好?”
细爷装作要睡觉,不理我。哀求几句后,见细爷还没动静,我就开始威胁细爷说:“你讲不讲,你不讲,我就要吵着你一夜别想睡觉。”说着,我就把腿高高抬起,用力地敲打着床板,开始胡闹起来。
细娘这时便赶忙帮着我说:“书呆子,你就给诗人讲一段算了,不然这床板会被她打散架子了。”
细爷这时先咳一声嗽,接着就责怪我说:“说好了不炒剩饭,你又要炒剩饭。”责怪过后,细爷就开始给我讲《征东》、《征西》,有时也讲《薛刚反唐》《杨门女将》。这都是细爷当年想练武术时,看过的一些书。特别是细爷讲到“薛刚三祭铁丘坟”时,我和细娘简直是百听不厌,一遍一遍地要细爷讲,细爷就骂我是炒剩饭。
细爷对我的迁就,也可能是源于我对他讲的故事,总是充满无限的好奇和兴趣。细娘和我在享受细爷讲的故事过程中,也成了无话不谈的盟友。关于细爷细娘的许多过往,两人甜蜜的爱情,我从他们交谈中,自然听到的比别人多得多。然而,在我上到初一时,我听说细爷生病了,到了第二个学期,细爷就死了。
细爷死后,细娘伤心欲绝,她曾向我发誓要为细爷守寡终身。那时,我也觉得细娘应该为细爷守寡终身,凭细爷和细娘两人的好,还有谁能替代细爷去爱细娘?但后来,细娘找了二爷,我也很理解细娘,这些全是为了保林。
保林从生下来后,就体弱多病,三天两头感冒,动不动就要上医院。一天半夜,保林又发起高烧,要赶紧送到医院。喇叭湖离彭思乡卫生院,有十多里地,加上是半夜三更,细娘害怕,想找个人陪她去。可她连喊了几家,没有一户人答应起来(就连我们父母也装作没听见)。保林烧得浑身像着了火,细娘只好壮着胆子,抱着保林赶到医院时,保林只有一口气了。有了这次遭遇后,细娘才决定,她要找个男人进来。
细娘改嫁不出门,把光棍汉二爷招进来,是考虑到二爷没有拖儿带女。她只想和二爷一起,把保林养大成人。
然而,事与愿违,第二年,细娘怀上了保良。二爷面前没有孩子,看着二爷对保林也还好,细娘心一软,就把保良生下来了。有了保良后,哪知二爷整个人的性情,也全变了。在二爷眼里,他对保林和保良,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态度。表面上,二爷很爱保林,其实,他更在乎的是保良的感受。一次,兄弟俩打架了,二爷扯开后,就把保良拉到一边,骂保良不该和保林打架。保良哭哭啼啼地就开始数落保林为何打他,二爷就耐心地听着,一边用手替保良抹着眼睛,安抚着哭泣的保良。而此时的保林,尽管打架赢了,却像个孤雁似的,在一边可怜巴巴地张望着他们。细娘见不得这样情景,她容不下二爷这样对待保林。她也因二爷对保林的不爱,她对二儿子保良,关爱不仅少于保林,有时为了气二爷,她还要求弟弟保良要让哥哥保林。
对此,二爷对细娘自然有很大意见,但敢怒不敢言。最终,让二爷彻底爆发了,就是黄石煤矿给他赔偿的那23万块钱。
这23万块钱,二爷自认为是他拿命换回来的,而细娘偏偏用他拿命换回的钱,给保林做了一栋楼房,而不是给他的儿子保良。二爷想不通,就和细娘理论,细娘说:“先大后小。保林大,就该把保林房子,先做起来。”
“钱都花光了,还有钱给保良做房子吗?”二爷问。
“没钱你不会再去赚钱。”细娘说。
“我再用命去换……”
二爷就到处乱跑,经常不回家。
喇叭湖的人,也开始同情二爷,认为细娘这样处事,还是欠思量。
但细娘自始至终认为二爷没疯,是在装疯,是在心痛他那23万块钱。看着二爷装疯卖傻两个月了,还不回头,细娘就找二爷谈了一次话。几天后,细娘就外出给那个建筑老板当“保姆”,她宁愿落下一个不好听的名声,总算赚回了一栋楼房的钱,还给了二爷。
保良的楼房扯起来那天,细娘对着二爷说:“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欠你的。你跟你的儿子过,我过我的日子。”细娘再也没有踏进保良的新楼房,也没有回到保林的楼房住,而是住进了当年和细爷的土坯房。
没过多久,疯了两年多的二爷,疯病果然在见好……
诗人忽然不说了。
“照这么说,二爷真有点装疯的嫌疑。”我望着交车说。
交车是个活动脑筋,看了一眼诗人,也说:“二爷心眼是有点小。”
“他根本就不配细娘。”诗人说。
“那听你这么一说,我们还要给细娘立个贞洁牌坊才对?”疤子一边拨着火,很不屑地嘲讽说。
诗人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疤子,如果你愿意带头,算我一份钱。”
疤子又窃笑了一下,问:“你的故事应该还没讲完吧?”
诗人说:“讲完了。”
“彭思街那个姓李的老头,你不讲了?”疤子丢下手中拨火的棍子,站了起来,气鼓鼓地说:“一个六十岁的女人,做出这样的事,不顾及自己男人面子,连儿子们的脸面也不要!”
疤子话刚一落下,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唢呐和锣鼓声,正向着我们喇叭湖走来。疤子疑惑地回过头望着我们:“好像是鼓乐队来了。”
我们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惊跳起来。
这时,只听到保良在岗头上,大声地喊道:“到这边来,上我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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