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良答应给保林一万块钱,条件就是让细娘和二爷葬在一起。保林便答应了。
保良带着一干人过来时,保林和桂花也跟着过来了。保良看见我们都还守在细娘尸体旁,保良先去给细娘磕了三个头,转过身,又向我们兄妹四个鞠了三个躬,保良这才向我们说:“哥、姐,怕你们不信,我就把我哥我嫂也带来了。”保良说着,把身子往后退了半步,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他身后站着的保林和桂花。
保林一直勾着头,不看我们。桂花倒是瞄了我们一眼,可我们都不接桂花视线,桂花便把头低下去了。
交车站在我们前面。她听了保良的话,又看着勾着头的保林,交车忽然很古怪地发出几声笑来,一边笑,一边说:“我这是犯了什么神经,我是有病了要去管这个事了?”交车一说完,就收拾自己东西准备走人了事。
疤子去拦交车,把交车一下子惹火了:“拦着我干什么,我现在就后悔不该回来。也不该叫你们回来!”
三天来,对细娘后事如何处理,交车的态度一直是摇摆不定的,我没想到在保良面前,交车的态度往往比我们其他三兄妹,表现得更加坚决和固执。因为她是周姓的老大姐吗?我看疤子不想说话,见保良有些得意地站在一边,我便上前对着保林问:“保林,你告诉我,这真是你的意愿吗?你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我想亲耳听到你的态度。”
保林还是不吭声。
这时,诗人突然冲过来,对着低着头、一言不发的保林,上前就是一个耳光,点着保林的鼻尖骂道:“你也太没志气了,一万块钱,一万块钱就把你娘卖了,你……根本就不配姓周!”桂花见诗人打保林,过去扯诗人。诗人转过身,冲着桂花又大声吼道,“你扯什么扯?这里没有你的事,滚一边去!”
桂花气得哆嗦着嘴唇,拿眼睛去望保林,大概指望保林给她出气。看保林还是低头不语,好像这一切都与他不相干,桂花气得狠狠地踢了保林的脚。保林身子歪了一下,仍然没有抬起头。
一直没说话的疤子,这时也来气了,他冲着保林也吼道:“保林,你的头抬不起来了?你有什么话,你没嘴说呀!”
疤子的话,可能提醒了保林。保林果然慢慢地抬起了头,他先看了一眼弟弟保良,再去看了一眼身边的桂花,保林最后才把视线转过头,望着我们四兄妹。保林先望着我们,也古怪地笑了笑,笑过后,保林突然冲着我们,几乎是咆哮起来:“没错,你们都可以骂我,打我,因为我在你们眼里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没用的人,谁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来教训他!在你们面前,我从来就没有话语权,我说什么话都是错的,都不符合你们要求的!咳咳咳……”保林吼了几句,突然喘起了粗气,脸也涨得通红。桂花连忙上前扶了他一下,保林气愤地把桂花的手甩开了。他平了平气,接着又对我们说,“哥,姐,为了我妈的后事,我知道你们是关心我的,我心里清楚。人,是为面子活着的;而面子,又是活给别人看的。我对不起你们,我是给周姓的人丢了面子。”保林说完,向着我们鞠了一个躬,转身就走了。
保林一走,桂花也跟着走了。
此时,我们兄妹四个,面面相觑。
还是保良打破了沉默。这时,保良过来告诉我们,他要将细娘的尸体,移到他家别墅里,再举行隆重的葬礼。今天,保良穿着一件深灰色大衣,脖子围着一条鲜红的羊毛围巾,深筒皮靴齐及小腿肚上,一副有钱人的派头。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对着我们朗声地笑道:“好了好了,哥,姐,这三天辛苦你们了。”说着,保良一偏头,他带来的一干人,就不容分说地到床上移置细娘的尸体。
我们兄妹四个,只好往旁边退了半步。
看着细娘尸体移了下来,我的眼泪忍不住地下来了。我不知道细娘到底想和谁葬在一起,她生前不给任何人一个交待,不留下片言只语,她是否早就意识到有这一天?一个女人,几十年,就是落到身后,她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归属给谁,到底是谁的悲哀?
交车狠狠地掐了我一下,让我不要哭出来。
对于细娘和谁葬在一起,其实保良心中早有答案,他对我们堂兄妹的坚持,只不过是给我们留下最后一点颜面而已。保林说得不错,人是为面子活的,而面子又是活给别人看的。我们这么固执地坚持,难道我们真的是为了我们细爷而不因为面子?保良有钱,有钱人就更要面子,更要赚足面子给人看!
诗人傻了一样站着。
疤子没有任何表情,一直是袖手旁观看着保良带着人移走了细娘的尸体。
细娘尸体被人抬走了。
保良这时才放心地回过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我们说:“哥,姐,要知这样,何必还要你们三天三夜不睡觉。我开始就说了,我不会让我爸一个人在那边等着我妈。”
诗人带着哭腔说:“保良,你不要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
保良没生气,反而是心平气和地对诗人说:“我是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有几个臭钱,还是不一样。”
交车这时说:“保良,你要知道,你妈是不想和你爸葬在一起的。你这样做,你是不孝!”
我也上前补充说:“对,保良,你这样安葬你妈,你知道这是她的意愿吗?”
保良顿了一下,又笑着对我们说:“起码……我尊重了我的意愿。”
站在一边的疤子,却笑了一下,过来拍拍保良的肩膀,说道:“我开始就说了,我们的细爷,也不一定要细娘葬在他身边,就随保良,葬在二爷身边。”
保良愣了一下。
顿了顿,他忽然“哈哈“地笑了:“好吧,哥,姐,你们记得上我家吃酒。我该回去热热闹闹操办我妈的后事了。”保良说着,也不管我们反应,就甩手走了。
细娘的葬礼很隆重很热闹。
保良不仅请来了鼓乐队,保良还把县城楚剧团请来了,一本戏五千块钱,保林连着点了六本戏,在我们喇叭湖连着唱了两天两夜。来的客人,吃的都是流水席,只要有人前来吊唁,坐下就有酒喝。细娘生前是不信迷信的,死后,保良还是请了林山庙的和尚,不仅给细娘念了经,还做了道场。在香纸爆竹声中,细娘身穿里外八层寿服入殓,睡的棺材是上等杉木。送她上山时,放的鞭炮和礼花,足足响了一个多小时,炸碎的五彩缤纷的花屑片,把我们落寂的喇叭湖,重新披上了一道艳丽的盛装……
交车和诗人在昨天就借口先走了,我和疤子留下来,把细娘送上了山。
站在山上,我和疤子都没有说话。
细娘挨着二爷下葬后,保良过来要派车送我们回家,被我和疤子婉拒了。终于让自己父母葬在一起了,保良心情愉悦,他对我和疤子说:“到了清明节,我就给我爸我妈竖块大理石墓碑,到时候,再请哥姐回家喝酒。”
疤子笑了笑,没有回答保良。
保良要下山去招呼还没走的客人。疤子也要赶回黄石去卖菜,问我:“你不走?”
“我想站一会。”我说。
“那我先走了。”疤子也下山了。
送葬的人,都走了。我站在细娘的新坟前,吸吮着那新翻出的泥土芳香,回过头向着喇叭湖放眼望去,连着下了几天雪,今天终于雪霁天晴了。一缕阳光,正温暖着我的喇叭湖,湾前那些枯黄的树干上,也闪烁着金色的霞光。而此刻,我的心头,却忽然间涌出一阵莫名酸楚。
喇叭湖,这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有一天它真可能只会成为我的一种记忆;喇叭湖的人,我那血浓于水的亲人们,走的走了,去的去了,一个个也远离了这个地方。亲情在渐渐淡去,熟悉的开始陌生了。喇叭湖,我心中永远的喇叭湖,真正在这个地方,固执地坚守着它的,不是活着的人,而是葬于在祖坟山上,我们那一辈又一辈的先人们。
这时,一个熟悉的旋律,正从山脚下向我袅袅传来。我惊异地张望着,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一个老人,正坐在不远处的雪地上,专注地埋着头,正有几分陶醉地拉着怀中的一把二胡。
我急速地走过去,来到老人旁边。老人像没看见我一样,把他想拉的曲调,完完整整地拉完了,站起来,他才抬起头:“你……是三姑娘吧?”
我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有人这样叫我?”
老人笑了,淡淡地说:“你知道的。”
“你是谁?”我连着问了两个问题,“为什么今天要跑到这里来拉二胡?”
老人好像并不急于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收好二胡,背在左肩上,这才又抬起头,仍然笑着对我说:“我姓李。至于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拉琴,是我答应了她。因为,这曲子,是她一生的喜爱。”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我眼泪已经下来了。
老人还是笑着说:“她什么也没说。”
“她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哭着问。
“我是个退休的音乐老师。她给我做家务,我给她拉二胡。”老人说。
“还有呢?”
“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了?”
“是没有了。”
老人背着二胡,头也不回地走了。
“洪湖水啊、浪打浪”的旋律,在我耳边久久地回响着,我整个人完全瘫痪了。望着细娘的坟头,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细娘,我们的细娘,我们永远的细娘啊。
责任编辑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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