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文革”究竟要干什么?为的是什么?这些话似乎说得很清楚明白也很耐思索的。我悟到了一点真谛,但心中却也多了不少遗憾和失望感。
江青说她“很欣赏这篇东西”,“多次翻阅”。她就决定要“立新功”。如何“立新功”,这就是搞“文化大革命”,好保“重器”。
人们都记得: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的活动,是江青大树形象大树权威的一次活动!她居然穿起了笔挺的军装,仰头挺胸,旁若无人,以女皇的姿态不停地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最中心的人物。到8月31日,毛主席第二次接见红卫兵,他和林彪并肩站在第一辆敞篷汽车的第一排检阅红卫兵,江青竟紧跟第一辆车,乘坐了第二辆敞篷汽车。她也身穿军装,做了仅次于毛、林的威势赫赫的“文革”领导人。第二天报上刊登的巨幅照片,是毛泽东、林彪、江青三人一同走上天安门城楼。那不是昭示人民:“文革”的核心人物是谁了吗?
江青这样一个巫婆式的在共产党内功绩数不着的女人怎么会一跃如此显赫?她怎么会一下子被任命为中央文革小组第一副组长猛的凌驾于国家主席刘少奇与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及许多功勋卓著的元帅之上的?她怎么会凌驾于中国共产党之上的?她的出山与为非作歹难道意味着她自己有那么大的力量吗?这些现在都尚不明朗,但也不能不使人有看法。后来审判江青时,毛主席已经不在人世,是1980年11月到1981年1月之间了。江青多次把她的罪责推到毛主席的头上。江青自然罪有应得,她也当然会狡辩、会推卸罪责。但如果说江青的罪恶全部都是瞒上欺下,居然对江青会无计可施无可奈何,那不符合马列主义。人有了私心会失去公心和理智,出现反常状态的。伟大人物能例外吗?
五、龙生龙凤生凤
“文革”中许多无中生有的事,许多冤案,许多罪恶勾当,都同“唯成分论”、“反动血统论”的危害,分不开的!
过去,封建统治阶级宣扬“门阀”、“血统”,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家天下;帝国主义宣扬“种族论”,是为他们掠夺与统治殖民地制造理论;希特勒高喊“民族净化”,用集中营毒气室大批大批屠杀犹太人,是为了将“卐”字旗插遍世界。这是不奇怪的,因为他们属于腐朽、没落、反动的阶级。但奇怪的是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也有人拾起了历史的破烂,并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迷信代替了科学,“血统论”摇身变为最“革命”的东西。多少有为的人才被埋没了,多少无辜的青年被葬送了!鼓吹、倡导、指引这种理论的人,实际是在给革命造成无可估量的严重损失。
我对唯成分论、反动血统论是最想不通的了!可是,自从参加革命以后,我却一直在受唯成分论、反动血统论的影响和侵袭。
通过历次运动,我懂得一条:凡出身不好的人,必然常会成为运动的对象,必然常会成为不可信任、不可重用、不可提拔的人。凡出身不好的人,“本质”是坏的。同样一件事,出身好的人做了可以既无错误又无罪;出身不好的人做了或说了,就有错有罪。好像这种错和罪是血统带来的,生下来就有的。新中国成立几十年,唯成分论的发展,反动血统论的发展越来越凶,到了“文革”,就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我已经是很微妙很少有的人了!从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到新中国成立后,历经多次运动,居然都未戴上过“分子”的帽子,这就很了不起而且是罕见的了!有许多人并不掩饰自己的奇怪,老会问我:“你怎么没像许多人一样栽倒过跟斗爬不起来?”因为每每“运动”都必然会有一大批出身不好的人陪葬,而我却还始终在小小的领导工作岗位上安个职务。拿我所在的这个地区的十三个县来说,类似我这种非党员又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干部,居于县级地位的仅仅不过以我为首的一二人。所以,人家奇怪也就自有其奇怪的原因了!
“文革”前历次运动我是怎么免遭大难的呢?我想,那是由于运气好,我遇到的领导人好!那是由于我有自知之明。我自知出身不好的人就应当“工作埋头干、待遇不去争、行动要拘谨,说话要谨慎”。想保平安,就应当一举一动时时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与人相处,处处让人;只讲贡献,不知索取。像老黄牛一样,吃的是青草,挤出的是奶。运动来了,绝不去整人踩人;平时在工作中,做一个人人都觉得需要你的人。
其实,我之所以离开北京下放到L市来,还是吃了出身不好的亏啊!出身不好的人,当然社会关系也就必然会有些“复杂”。于是,到一定时候,这就有“罪”了!成为被摒弃的对象也就是必然的了!
“文革”前,当地一个出身不好的医生朋友,一次对我苦笑说:“我以医生的身份告诉你,亲代与子代的遗传,只是信息的传递,用纯粹生物学的观点解释社会的人是多么荒谬。”我听了,当时心里点头,但面上只好回他一个苦笑。我能说什么呢!?
约在1963年,有个从北京下放到学校教书的摄影家巫一,是个比我大十岁,已白发苍苍的高大胖汉子,模样很气派,总含着只烟斗吸烟,脸上不是笑意盎然就是愁云密布。前者是一种假象,后者是内心的流露。他书读得很多,阅历很广,曾在香港举办过个人影展,是个很出色的摄影家,作品在国外也有影响。北京解放前,他为地下党做过不少工作。但这时年迈了,却丢下妻女独自被下放到遥远的L市来了,心境可想而知。他人生经验丰富,因知我也是从北京下放来的,就常来看望并聊天。我站在校长立场,常对他做些思想工作,劝慰他安心教学,并关心他的生活条件。他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但每每欲言又止,常说:“我看了一本书,好极了!”或说:“我读了一篇文章,颇受启发。”但如问他如何好或有何启发,他却又不说了,似乎是口才笨拙,有想法说不出。处久了,就懂得他并非说不出而是想说又不愿说。当然,他同我交朋友,一方面感到我这人不错,另一方面却又“怕”我是个校长,在我面前不能胡乱讲话。怕同我深交了,谁知会不会有一天拿他开刀。他出身不好,社会关系也复杂,下放的原因就是为此。有一天,他告诉我:“图书馆里有一本美国长篇小说名叫《王孙梦》,是翻译的,你看过没有?”我说:“这书好吗?”他支支吾吾,半晌,说:“你自己可以看看,是一本美国小说。”
妻在图书馆工作,我请她把《王孙梦》借来,作者是美国人,小说的故事写的是:在美国种族歧视的社会中,一个白人银行高级职员与银行大老板的女儿恋爱成熟将要结婚。他本来从此可以青云直上前途无限。可是他似乎听说自己祖辈来自英国,有皇室血统,于是决定查根究底寻找自己的家谱,证明自己有皇室血统,可以更锦上添花。谁知,查到后来,发现自己的那个有战功的祖宗征讨摩尔族后曾娶一摩尔族美女为妻,故他是有黑人血统的!这一下,不但失去了岳丈岳母及未婚妻的欢心,也受到所有白人歧视,婚姻告吹,银行的高级职位也被免掉了!他一下子堕落成贫困底层的白皮肤的黑人了!于是,最后他与黑人们一起为反对种族歧视而斗争。……这确是一个很妙的反种族歧视的故事。但说实话,当时我们自己的唯成分论、反动血统论比人家的种族歧视并不逊色。我读了《王孙梦》后,心里能猜到巫一看了这小说后思想上想些什么。但大家心照不宣。他有一天问我:“《王孙梦》看了吧?怎么样?”我说:“看了。”但未发表评论,他马上又“保护”起自己来了,说:“这小说,在美国是进步小说,在我们看来,写得不好,嗨嗨,一点也不好!”
巫一在1964年因为教书“不称职”,有人汇报他讲课时常常“胡扯”,遂又被支部做出决定,下放他到C县里的一个中学里教书,后又调到文化馆工作。“文革”开始,我常想起巫一和《王孙梦》的事,很怕巫一这样的人受冲击,在冲击中会将看《王孙梦》的事交代出来说我些什么。但他倒没有。听说他被批斗,扭断了手臂,吃了很多的苦。他的罪状就是出身不好,而又偏偏替许多文艺界的名人如赵丹、白杨、红线女等拍过许多出色的照片。赵丹等成了“牛鬼蛇神”,巫一也跟着成了“牛鬼蛇神”。巫一直到1975年才被解放,到“四人帮”被粉碎,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已过退休年龄,落实政策回到了北京与妻女团聚。他在摄影上本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只是因为出身不好,新中国成立后浪费了几十年光阴,始终未能发挥所长。
“文革”的教训是民主和法制,但还应加上“神化”、“迷信”和“唯成分论”(或说“反动血统论”)。唯成分论是使中国知识分子陷入苦海的一个深渊,是使知识分子无法或难以充分发挥作用的一大拦路虎,是打击知识分子积极性的紧箍咒,是镇压知识分子的“法海之钵”。
自从参加革命后,唯成分论就像一个大阴影笼罩着我:填干部登记表时,一次次总有“出身成分”这一栏。最初,我因为不懂怎么填,觉得父亲抗日战争前在政界干过,就填了个“官僚”。以后,读“毛选”,才知填错了,但上边既无人提出要我改,我自己也不敢提出更改。“毛选”第一卷《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上说:“……一切勾结帝国主义的军阀、官僚、买办阶级、大地主阶级以及附属于他们的一切反动知识界,是我们的敌人。”《怎样分析农村阶级》一文中说:“军阀、官僚、土豪、劣绅是地主阶级的政治代表,是地主中特别凶恶者。”其实,我家并无田地,也无厂矿企业,我父亲并非官僚资产阶级,但错填了,也有个好处。每搞运动,必然要查你有无隐瞒成分。而我的成分已填得如此之坏了,就无需查了。在这方面,倒避免了挨整。只是,我的心态不平衡。参加工作时,满心光明和豁亮,背上成分包袱后,就压力很重。工作中很怕出事故,成分好的人出事故没问题,成分坏的人出事故就是“破坏”了。比如下工厂,很怕工厂里出了什么大事故,如在场就会无中生有遭连累。比如与出身“好”的人在一起,很怕他乱汇报遭他陷害。虽然自己事事小心,不计名利和得失,甘做无名英雄,求得心安,也曾得到一些好评,但无论如何,内心总是感到痛苦的。感到有许多委屈和不平等,感到有许多的威胁和不自由。比如评先进生产者的事,1959年在北京时,有一次,群众纷纷举手评上了我。主事者却吓得手忙脚乱,忙宣布不算要重评,忙紧急召开党团员会议,又重评了一个党员才算。比如在工作中,虽是领导干部,却无应有的权力,只有小小的业务权,如此等等,举不胜举。相反的,过去长期一同工作的人中,有的出身好的同志因依仗出身好,平时工作吊儿郎当,谁也不敢讲他,运动一来,就都是“积极分子”。他们成了特殊人物了!在运动中,他们不少人都是打击出身不好的人的干将。拿这次“文革”来说,除一开始被揪出的“牛鬼蛇神”翟任余等一二人外,其他被揪的十几个人全部是出身不好的。而且据说,曾按出身排队,如果不是形势变化,反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开始,再往下揪,仍将有大批出身不好的教师被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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