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八卷:失去了的黄金时代 风云花絮 启示录-启示录(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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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因为创作首先要强调深入生活,我们先陪老夏到H县厉家寨等地看看。地委朱书记将他的轿车给我们坐了去H县。在H县,看望了患严重肝病的县委书记老严。老严带病陪我们去厉家寨。盛大招待,晚上看县宣传队演出的《红云岗》样板戏。我们又陪老夏逛厉家寨一圈。当时,重拍后的《渡江侦察记》已在当地放映过,影片里有老夏饰演的敌军长角色,他在厉家寨逛时,人们远远见了都笑着叫“军座!”“军座!”晚上,我与他同住一室,忽然看见窗户上出现了许多人脸,吓了一跳。原来是社员们为了要看他都来趴窗户张望!群众对文化生活的需要由此可见。第二天,在厉家寨又盘桓一天,老夏说:“这里真好!不像上海!这里不紧张,日子过得比较轻松!……”我懂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对上海那种强烈的“文革”气氛是厌恶的。我听了他的话,感到自己还算幸运:当人们还在批这批那,从事“文革”中那些最令人讨厌最最无聊的勾当时,我却超然于这些之外,岂不幸运!

    第三天,我们离开了厉家寨回来。老夏对《换新天》改编为电影剧本有兴趣,对剧本提了些意见。在个别与我谈话时。他说:“要使电影剧本能成功,希望由您执笔!”我说:“可以!”在土改剧组讨论时,端木和老孟也一再要我执笔,只是又再三强调:“这是集体创作!”好在,我丝毫不想计较这些,我将电影剧本定名为《平鹰坟》,决心争取明年一月份拿出初稿交给上影。为此,我开始潜心于创作之中,付出了很艰苦的劳动。地委朱书记是位有威信有水平的老干部,这时对我的写作给予了特殊的关注。他明确下达了三条:我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不要干预;想去哪里采访或深入生活,都给予方便,报销车旅费;在政治上,给予高的待遇,阅读文件给予方便。

    我的处境越来越得到改善,谁知突然收到哥哥从石家庄市来信,原来他那个军事单位里的造反派中有嫉妒他的人,竟嫌他这个知识分子太“大”,要把他下放到我们家乡的一家小农机厂里去当技术员。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哥哥是一个突出的高级兵工专家,过去做出过极大的贡献,立过多次功的,把他下放到一个县的小农机厂里能干什么呢?我收到信后心情久久不能平定,斟酌再三,我决定写信向邓小平同志反映,我写了一封信介绍了哥哥的情况,并提出下放他是错误的,请求责成他那个单位改变成命。

    信发出了,能不能成功,谁知道呢?我只有耐心等待。但,这种耐心却变成了焦虑。我感觉政治风云又有变幻,说不真切,却明显觉得中央可能又出了什么大事!

    在这过程中,11月里的一天,上边传达了一个文件,是毛主席的一个批示,关于北京清华大学的工作的,原来该校党委副书记刘冰等人反映该校党委书记迟群、副书记谢静宜的问题写了一封信给毛主席。可是毛主席做了批示,表示了对迟、谢的支持,批评了刘冰等人,那意思是说:“一些同志,主要是老同志思想还停止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对社会主义革命不理解,有抵触,甚至反对。对‘文化大革命’,有两种态度,一是不满意,二是算账,算‘文化大革命’的账。”说清华大学这件事涉及的问题不是孤立的,是当前两条路线斗争的反映。还说:“迟群不能走,迟群走了不是又要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了吗?”甚至说:“他们骂迟群,实际上是反对我,可又不敢,就把气发到迟群身上……”听了这个传达,当时也懂也不懂。当然知道迟群、谢静宜是江青的宠儿,但毛主席却如此厚爱他们,这是为何?批示中提到的问题,并不是就事论事,涉及的是“老同志思想还停留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是“对‘文化大革命’有两种态度”,为什么这样提?不久,就明白了!原来,这便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开始。不久,便听到说“邓小平是还乡团的总团长”及“民主派就是走资派”一类的话。到12月,《人民日报》转载了《红旗》上的《教育革命的方向不容篡改》一文,我细读了全文,就感到通过整顿刚刚平静安定一点的天下又要大乱了!

    很久很久,都不见周恩来总理露面。他的病情如何了?不知道!这件事与经过整顿产生了的好形势似乎又将变坏,同样使人烧心!

    想起国家的朝政如同儿戏!我在心情阢陧中创作电影剧本,感到痛苦。从豫剧剧本到电影剧本,基本是完全另起炉灶的重新创作。何况我对豫剧剧本本来极不满意,集体创作中不能不有许多妥协和稀泥的部分,端木又支持老孟塞进一些格调低的私货。这时,写电影剧本,我放开了思绪和手脚,就删去了丢弃了那些不行的部分,重新构思新的部分。但我在看报时总心里在为江青、张春桥、王洪文之流上蹿下跳胡作非为的言行生气。

    冬天非常冷。12月里,房里无火取暖,我膝上盖条小被絮,双腿双脚冰凉。我从早到晚,一天工作十多小时。上床后,两脚总是冰冰冷直到天明。有时因高血压失眠,想东想西,想起国家就烦躁得辗转反侧。坏的本来渐渐在变好,难道好的又将变坏?

    我得不到答案!只有抱着看着瞧的态度看下文分解!人们少见多怪,多见怪应该见怪而不怪,可是我做不到!我知道,许多人身上都同我一样有相似的感情。外国有个幽默大师说过:“两眼漆黑自有其妙,糊涂常是最大的福分。”我则太欠缺这种“妙”和“福分”!

    十五、难忘的1976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个冬季很冷!枝杈空空的雾湿的冬林,岁末凛冽的北风整夜呼啸,我总是常常难过地熬着失眠之夜。

    迄今,那1976年元旦清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毛主席发表的《重上井岗山》《鸟儿问答》词二首时的播音员的话声仍在我耳边回响。

    但,1月9日电台就高声播放使人心酸压抑的哀乐并广播了周恩来总理于1月8日上午9时57分病故的讣告。

    这时,我正在上海电影制片厂永福路59号文学部三楼306室的房间里,从我随身携带的半导体收音机里收听到他去世的噩耗。哀乐回旋,这完全出乎我的意外。砭人肌骨的寒气和阴惨的天色,使我有一种断指裂肤的感觉。我当时,情不自禁地眼眶湿润了。此时此地,我感到“文革”中出的坏人太多,死的好人不少!而一位伟大的好人,人民对他寄予希望,始终把“为人民服务”的牌子挂在胸前的周总理,如今却撒手西去了!人民少了他,中央少了他,我总觉得这将会给中国带来更大的不幸!

    我到上海,是带去《平鹰坟》剧本初稿送给上影的。原打算听取意见后带回去修改,但老夏告诉我:意见不可能这么快听到,现在干什么事工作效率都很低。他对这剧本是满意的。他愿意做导演,但还要经厂党委研究。当时厂党委书记是老江,他是鲁南费县人,老江自己也打算好好看一看剧本,估计3月份可以听到意见,要我3月份再到上海。

    在上影文学部时,看到、听到许多情况:上官云珠早已自杀,舒绣文早已病故,名演员顾也鲁在给我们住在文学部的作者干点买车票等服务工作。黄蜀芹因是佐临的女儿在文学部不被重视,编剧杨华是50年代初从香港为爱国回来的,回来后1957年以为被错划为“右派”,后来又发现并未划成“右派”,可是他却已当了多年“右派”了!此刻,他被安排在门房当传达。赵丹尚未解放,刘琼整日没事给他做,老看到他在参加学习会……一位从S省来的作家,讲给我听农村农民对“文革”中上台的干部不满。他背诵了一首顺口溜给我听:“大干部,小干部,一人一条尼龙裤!前边是日本,后边是尿素,染黑的,染黄的,就是没俺社员的!”当时,由日本进口大量尿素,是用尼龙袋装的,乡干部分了空的尼龙尿素袋做衣,已经很可怜,但社员连这都没有,对干部的“特权”不满,可见农民生活之穷苦了!我听时笑了,笑罢却心中辛酸。

    更怪的是,文学部的人为悼念周总理要设灵堂,献白花,戴黑纱悼念,上边居然不许这样做,说是收到通知不这样做。当时,韩非的爱人李婉君等在文学部为这事气得都哭了!韩非当时还未解放,李婉君却什么也不怕,她同其他一些人设了灵堂,扎了白花,戴了黑纱,举行追悼仪式。这使我看到了中国人的良知与良心。见他们这样,我自己也做了一朵白花去献在灵堂里的周总理遗像前。这时,上海群众中已经传出:中央要“批邓”的消息了!这类消息,每每总是首先传到上海,并且散布得飞快的,据说是从江青之流通过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等传到上海来的。我听了,不禁目瞪口呆,感叹而吃惊!

    妙的是,接着,报上登出了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周总理追悼会的消息报道,居然是邓小平同志代表中共中央致悼词。这使我心里着实兴奋了一阵。我厌恶“批邓”,为他被批感到不平和不安。因我不希望看到又一次混乱和滑坡。见到小平同志露面,我以为不会再有打倒他的事。却未想到仍有以后的“批邓”怪事!

    我由于要等到3月才能听到关于剧本的消息,就离开上海回家了。到家后,听说学校里本来也设了灵堂的,但后来奉命撤销了!周恩来总理是什么人?为什么他去世竟不准群众悼唁呢?我注意到:这么一件大事,人民的好总理逝世了!人民沉浸在悲痛中,《人民日报》却用低调在反映,并未当作一件大事来悼念。只是人们见面都会哀伤地叹息说:“总理去世了!……”

    传说,周总理去世前,想听一听《洪湖赤卫队》歌剧中《洪湖水,浪打浪》那首歌曲,可是江青之流阻挠,竟连这点愿望都未实现。这类事是传说,确否未考证,但却触怒了群众。

    后来,隔了些时候,看到了周总理遗体送往八宝山的新闻纪录片。我注意到了江青之流阴沉冰冷的表情,在遗体送往八宝山的途中,在严寒吐气成为白雾的日子里,北京市民“十里长街流泪相送”的深情壮观场面,使人看了心潮澎湃,热泪坠下,我觉得民心所向,亲与仇已经很鲜明了!火山迟早是要爆发的!

    2月初,中央正式文件下达:华国锋任国务院代总理,主持中央日常工作。接着,“批邓”逐渐明朗化了。上边召开“批邓打招呼会”,先“吹风”,“风”一直“吹”到下面。新花样真是层出不穷。到2月底,点名批判邓小平。文学方面,大力提倡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全国掀起了一场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说“走资派还在走”!我叮嘱自己:多加小心,千万别有言行被人揪为“走资派还在走”,其实,好与坏,正确与错误,光明正大与阴谋诡计,人们心中是有比较的。即使在那种“文革”时期特有的高压和恐怖气氛布满周围的环境中,人们也在窃窃私语吐露着不满。当时有些学生来看望。这些学生“文革”中都“喝过水”、栽过跟头。此刻,有的已在工作岗位上。比如靳玉德,他本是“红旗”红卫兵,派性斗争中被“东方红”红卫兵打得重伤,后来到过马陵山打游击,回来后派性很大。此时,则对派性已渐渐没有兴趣了,他说话是无顾忌的,有一天来告诉我,说是外边传说有个周总理的遗言,抄了一份带给我看。遗言说:“小平同志一年来几方面工作都很好,特别是贯彻主席的三项指示(这指的是毛主席1975年时的三条重要指示,一条是理论问题的,一条是关于安定团结的,一条是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的),抓得比较坚决,这充分证明了主席判断的正确。要保持那么一股劲,要多请示主席,多关心同志,多承担责任。今后,小平同志压力更大,但只要路线正确,什么困难都会克服。”这个遗言,从语气来看,当时我觉得不太像周总理的,但心中却宁可相信这是真的!后来,江青之流垮台后才知道这是一位爱国青年伪造的,但这类事反映了当时的民心是绝无问题的,江青之流使人仇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一天,地革委组织组的负责人吴光惠来了!老吴平时轻易不来。我从北京来到鲁南时,那时他在地委组织部任干部科科长。他为人极好,极讲政策。以后我们有一定的友谊。他对我也有所了解。他来后,蹙紧眉头,闷闷吸烟,一支又一支,我敏感到是有什么事,忍不住问了他。他终于说:“你写信的事出问题了!”

    我这才明白:我写给小平同志的控告信转到了哥哥单位,那里又将信转来地革委,附信要在“批邓”中追查惩处我,并要我提供哥哥有无反党言行的材料,发现问题严重,我将哥哥的情况及事情经过如实告诉了老吴。老吴对“批邓”是不满的,对科技知识分子是重视的。终于,他临走时沉重地说:“我不会将你交出去的!这件事,我就压它一压!比如没有收到!……”

    我当然衷心感激。在那种乌云滔天的时候,如果他将这信交出,我被重新揪斗完全可能!但他保护了我!这种原则性、政策性和友情是难忘的!江青之流后来覆灭,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哥哥成了全军英模代表、全国人大代表,我觉得可以肯定我那时写这封信给邓小平同志是完全正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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