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交融品宋诗
古罗马帝国的诗人、批评家贺拉斯,在《诗艺》中提出了有关诗歌创作的原则问题。他认为作品:一要符合自然创造,切近真实;二要符合观众心理,切合众望;三要符合艺术规则,运用适度。并据此提出一条总原则:适宜,即合乎情理。他还认为艺术是天才和技艺的共同创造,而天才就是判断力,即理性认识、判断的能力。
其实诗歌鉴赏,也是适应这一原则的,解读诗歌的过程,既要还原诗歌原意的真实,又要吻合读者的心理需求,还要合乎情理。对诗歌的鉴赏,特别是对古典诗歌的鉴赏,要回到作者创作的原始处境和初衷,这需要天才的判断力和文化审美的综合能力。徐昌才先生在新著中,就充分展现了这种诗歌鉴赏的能力和才华,他用饱蘸的情、合适的理,给我们带来一次宋诗文化盛宴。全书语言晓畅,文采斐然;感情充沛,气势磅礴;领悟深刻,启迪心智;品读细腻,滋味浓郁;古今沟通,情思洋溢。可谓思想与情感交融,文采与诗性共舞。
宋诗是在唐诗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但与唐诗相比又独具特色,对后世诗歌发展的影响很大,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宋诗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在唐诗注重“抒情”的基础上,整体更趋于“说理”;在唐诗注重直觉、浪漫、修辞的基础上,更善于散文化、议论性和现实性。徐昌才先生无论在宋诗的经典诗歌选择中,还是在品鉴赏读的过程中,都注意了宋诗的这一特点,凭借他对古典文学的深厚底蕴和独特领悟力,洋洋洒洒将宋诗中80余篇脍炙人口的精美诗歌,进行了详细悟读和深度解剖。
本书精选宋诗名篇,深度品味,激情赏读,自成格调,自铸风采。全书分为羁旅愁思、敦品励行、家国天下、乡村素描、沧桑诗意五辑,既有借山水抒情言志的,也有思念故乡、向往田园乡村生活的;既有抒写相思爱恋的,还有反映人生沧桑现实的。在作者的选择上,囊括了宋诗发展历史上沿袭期、复古期、革新期、凝定期、中兴期、飘零期六个发展期的代表诗人,如西昆体代表诗人钱惟演,白居易体风格的王禹偁,以提倡古体诗、针砭时事的欧阳修,有锐意创新的王安石、苏轼,有以故为新的黄庭坚,有爱国诗的代表陆游,以及杨万里的“活脱”,陆游的平易,范成大的明白如话,包括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诗歌的平直质朴,等等,展现了宋诗各个时期诗歌的不同面貌,真是各领风骚、蔚为大观。
徐先生对宋诗的解读品鉴,体现了他对宋诗的发展脉络,以及代表诗人、作品的深入了解和独到见解,并融入了个人心灵感悟、生活体验和对作者理想与现实的分析,体现了“深”“细”“活”“美”这四个特点。
所谓“深”是指深刻品味、感悟、分析、演绎,努力发掘宋诗真味真意。他在悟读陆游的《梅花绝句》(其一)中,就广征博引诗人杨维桢咏叹“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的诗句,以及唐代诗人柳宗元幻化分身的构思之作:“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以此来诠释诗人的诗意和境界,从而将陆游的高洁人格、坚贞品性和对梅的迷恋之情,一并表现出来。在解读了陆游诗句之后,作者笔锋一转,“想到庄子梦蝶的故事,庄周一梦,化为蝴蝶,翩翩飞舞,时而流连姹紫嫣红的花园,时而驻足清清溪流旁边,时而欣赏大漠孤烟,时而欣赏小桥流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及至梦醒,庄子不明白,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子。陆游此诗,何尝不是如此情意呢?”将笔者对庄子的思考转入对读者的启发,体现了对陆游诗歌内涵和思想的深度剖析。
所谓“细”是指体会细腻具体,不放过重要细节和关键词句,还原宋诗原汁原味。徐昌才先生在《坐将赤热忧天下》一文里,对王令的《暑旱苦热》一诗的悟读,就注重于关键词,如剥笋抽丝般把诗人“经世致用,忧怀天下”的情结解读得细致入微。徐昌才对诗歌词语的把握很是细微:诗中几个词语颇值得玩味。“屠”字通常意义为“杀戮、诛杀”之类的意思,此处为“消除、消散”之意。徐昌才先生对诗歌的词句“屠得热浪”,也有独自的理解:“超常搭配,于清风而言,热浪滚滚,暑气灼人,清风无力,清凉无存,相比之下,风无力,热不退,消除不得,哀哀无告;于诗人而言,则希望风扫狂热,带来清凉,心之忧虑焦急,心之煎熬难受,宛然可睹。”这样细致的解说,无疑为读者赏读宋诗,对诗歌意境和思想性的把握起到了很到位很彻底的关键作用。所谓“活”是指联系现实,联系生活,联系自我,以我注诗,以诗注我,把宋诗讲活讲透。徐昌才先生在赏析宋诗时,处处讲究活读活析。如他在赏读刘攽《新晴》时,就从意象入手,细加品味。赏“青苔”,联想到刘禹锡《陋室铭》:“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突出清静自在、淡泊名利、自成天地、乐趣无穷的意境。赏“清风”,联系诗人自己另外的写风诗作,联系唐代诗人唐薛能、李太白以及清代诗人的诗作,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涉笔成趣,博学多知,让我们充分感受宋诗真意,深刻理解诗人情感。所谓“美”是指赏析亮点多多,引人入胜。徐昌才先生赏析宋诗不呆板,喜欢加入个人生活感悟,所以他自称是悟读。但是这种悟读,往往增加了对作品“美”的享受和理解。如他《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文中,对杜耒《寒夜》“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品味,联想白居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诗意对比赏读,又联系作者自己的生活体验。“笔者读到此处,总是想起家乡的烘脚暖手的风笼来,用竹篾编织而成,呈圆柱形状,上大下小,上有提柄,内置一火钵,冬天可以在钵内存放火种、木炭。小时候,每到冬天严寒季节,奶奶总是大清早就给我们姊妹准备好了炭火木灰,我总是随伙伴们提着风笼去上学。在学校,冷了即可以烤烤风笼。至今想来,那份温暖,那份亲切,还打动人心呢。我没看见过竹炉,但我读此诗却由竹炉联想到了小时候经常使用的风笼,进而体会到长辈对小孩的仔细呵护,体会那种新奇有趣的生活。我想,这或许就是叶嘉莹先生所讲的诗歌的生命感发吧。”一大段美好回忆的叙述,增加了读者对作品理解的厚度和美的享受。
徐昌才先生以他卓异不凡的才华,给我们淋漓尽致地演绎了宋诗的精华意蕴,让我们在他的引领下享受了一顿精神大餐。同时,他也为古典诗歌鉴赏探索了一条情理交融的灵动路子。他对宋诗的悟读,也为新诗的发展提供了借鉴、吸收传统经典,提升诗歌品质的宝贵经验。
此为序。
杨林2013年5月3日凌晨长沙金域府
(杨林,中国少数民族侗族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趣一树高花明远村一牛吃过柳阴西一夜秋思向天涯自扯蓬户看晓星春光已到白桐花水村山廓酒旗风摘尽枇杷一树金第一章画成应遣一生愁一花一鸟含春愁春居杂兴王禹偁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商山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
贬官降职,外调京师,有人看得通达,不以为意,心胸超迈,寄情山水,自由洒脱;有人纠结于心,耿耿于怀,怨天尤人,见花堕泪,临风伤悲,颓靡不振。前者以苏东坡为代表,后者以王禹偁为代表。宋太宗淳化二年(991),王禹偁被贬官到商州(即今陕西商县东),任团练副使,此职是一个有名无实、用来安置贬谪官员的虚职,傣禄微薄。诗人心中极度苦闷,愤愤不平。第二年春天写下了诗歌《春居杂兴》,借题发挥,含沙射影,感伤自己的不幸遭遇,宣泄自己的忧愤不平。
诗人就是诗人,不同于纯粹的政客,即使被贬官降职之后,也要苦中作乐,诗意生活。你看,诗人描写自己居所的优美风光,竹篱旁边倾斜生长着两株果树,一株桃树,一株杏树,树枝头上花朵深红浅绯,煞是好看,它们装饰着诗人的住所,使诗人这个商州团练副使在漫长寂寞中得到一点安慰。
如此描绘,喜忧交织,意味复杂。从乐观方面来看,桃杏花开,深浅不一,斜映竹篱。不时还有美丽的黄莺飞临枝头,放歌一曲。诗人欣赏,有滋有味,兴致勃勃。花朵装点诗人的家园,灿烂诗人的双眸;黄莺欢歌,又让人听到一曲曲天籁乐章。花开鸟鸣,草长莺飞,的确赏心悦目,娱耳动听。从悲观方面来看,诗人遭受人生重大打击,心情低落,精神不振,整天为仕途前程忧心忡忡,哪来闲情逸致观花赏草、听鸟吟歌呢?欢乐其表,忧愤其里,表里不一,矛盾痛苦,这也许才是诗人的真实心境。
注意一个词语“妆点”,不是天然如此,是妆饰出来、点缀出来的美丽,言外之意即暗示诗人的心情仍然是孤寂失落,仍然是沮丧失望,可以“妆点”环境住所,让人产生美丽如画之感,却不可以“妆点”心灵情感,悲伤就是悲伤,愤怒就是愤怒,谁也掩饰不了。桃杏花开,风华美丽的后面是伤心惆怅、苦不堪言。当然,如果抛开诗人的命运坎坷,单就风景而言,桃杏花开,旁逸斜出,掩映竹篱,和谐配置,这仍是一幅明艳动人的画面。画面静美、古朴,有浓艳,亦有淡雅;有热烈,亦有冷落。整个情调、氛围很是耐人寻味。
苏轼有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三两枝桃花斜出竹林之外,迎春绽放,新奇亮眼,生机勃勃。叶绍翁亦有诗云“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游园不值》)。一枝红杏,出墙绽放,灿烂了一个春天!唐代士子崔护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题都城南》)。桃花倚门而开,美人倚桃而立,去年的画面--人面桃花,何等美丽动人!今年的同一个时候,桃花依旧,美人不知,多么伤感、失望!这些桃杏花开的画面如此美丽,诱人遐想。
如果说诗歌一、二句是写乐景,以乐景反衬悲情的话,那么诗歌三、四两句主要是写哀景,哀景映衬悲情。诗人责怪春风心胸狭隘,多管闲事,竟然容不下这少得可怜的几枝花、几棵树和一只黄莺;似乎与诗人作对,吹折了花枝,吹落了花朵,连枝上的黄莺也被惊飞了。在商山这个地方,没有人理解诗人的艰难苦况,没有人分担诗人的孤愤忧愁。花开朵朵可以装点诗人的心情,黄莺歌唱可以慰藉诗人的孤寂,可是就连这仅有的一点娱耳悦目的风景也被无情的春风摧残殆尽,你说气不气人呀?
本来,春风吹拂,花折鸟飞,这是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客观现象。花鸟无情无意,无知无觉,都是些不懂感情,没有生命意趣的事物,诗人心情不好,与它们何干呢?诚如南唐皇帝李璟言“吹刍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可是,心有不悦,无处发泄,则迁怒于物,怨天尤人。诗人恨春风无情,怨花鸟不在,就是这种心理作怪吧。本来心情郁闷,连这点稍稍可以排解郁闷的风景也荡然无存,可见诗人极度苦闷,极度失望。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诚哉斯言!一句话,诗人责怪春风无情,实际上是在含蓄地责怪社会无情,人生残酷;说花折鸟飞,实际上是暗示自己孤独苦闷,无人分担,无人理解。有意思的是,此诗诞生之后,关于最后一句的真实性问题,引发了诗歌爱好者们的质疑,据《苕溪渔隐丛话》卷二十五引《蔡宽夫诗话》记载:“元之(王禹偁,字元之),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日杂兴》云……其子嘉祜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王元之欣然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复易。“儿子发现父亲诗句与前贤暗合,建议父亲改动,父亲不但不改,反而为自己诗意暗合前贤而吟诗自喜,是为文坛佳话。又据陆游《老学庵续笔记》云:“语虽极工,然大风折树而莺犹不去,于理未通,当更求之。”据清代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一)载:“余以且莫问雷同古人,但安有花枝吹折,莺不飞去,和花同坠之理?此真伤巧。”又据清代《载酒园诗话》(卷一)引黄白山语:“此正‘诗有别趣’之谓,若必讥其无理,虽三尺童子亦知莺必不与花同坠矣。”笔者以为,陆游和贺裳的看法太过求真坐实,以此解诗,机械枯淡,索然寡味,亦不解诗艺真味;黄白山的理解比较可取,但别趣何在,又语焉不详。
实际上,理解王诗语句,关键要弄清一点,诗艺真实与生活真实的区别与关系,真生活不一定是诗,诗生活不一定全真,只要能够恰切有力地表现诗人情思意韵的诗歌,就不失为艺术佳构。于生活情理有悖,但能巧妙而有力表达诗心情韵的,王禹偁诗就属于这种情况。心情原本不佳,连仅有的一点可娱可慰之物也被剥夺殆尽,岂不是雪上加霜、痛上加痛吗?
一船惆怅向黄昏
舟下建溪
方惟深客航收浦月黄昏,野店无灯欲闭门。倒出岸沙枫半死,系舟犹有去年痕。
作为游子,你不知道漂泊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漂泊又要赶往何方,你习惯了与舟沉浮,流浪江湖。一次次的泊舟靠岸演绎千古不变的苍凉,一次次的离愁苦恨诉说刻骨铭心的忧伤。家在天涯,人在旅途,一路艰辛,满目凄凉。这就是宋代诗人方惟深的诗歌《舟下建溪》呈现给我们的心灵启示。
建溪是福建省闽江的一条支流,一条普通而古老的河流,一个同样普通而古老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条河流之上。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黄昏,朦胧的月光洒在平静的溪面上,孤独的诗人驾着一叶小船轻轻划过水面,摇碎了波光粼粼的月影,慢慢靠近岸边。诗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个黄昏要投宿哪家客店。他向岸上眺望,朦胧之中,只见一家小客店里并无灯光,似乎正准备关门。他心里一惊,庆幸还能找到客店,庆幸这个黄昏没有扔下他不管,一颗心暂时安顿下来,一段旅程暂时告一段落。
这是诗歌一、二两句所描绘的场景,几个意象的并置颇能引发读者的联想。黄昏,是一个敏感的词语,于众人而言,“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家人团聚,温馨幸福;于游子而言,漂泊他乡,无以为家,离愁乡思,涌上心头。马致远小令《天净沙·秋思》如此描绘:“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一边是小桥流水,炊烟袅袅,一边是踽踽独行,忧心忡忡,游子的孤独背影揪人心怀。
方诗中这个月光笼罩的黄昏,诗人还在孤舟漂泊,寻找客店,疲惫、孤寂,内心充满了无奈和伤感。为什么辞亲远游,流离他乡?为什么抛妻别子,饱受煎熬?昏黄的月光,寂静的水面,迷蒙的夜色,烘托出诗人内心的困惑与迷茫。野店,顾名思义,荒郊野外,江岸村落,不知名的普通小店,无灯一片暗淡,关门拒人门外,诗人管不了那么多,有人家就有希望,何况还是一家小店呢?莽撞打门,请求借宿,在这荒野之地,想来也不会遭到主人拒绝吧?但是,我们品读诗句,感觉到了荒野的冷寂、凄凉,不禁萌生替诗人担忧的念想。想想看,迎接诗人的不是江村野店,而是一栋灯红酒绿、灯火辉煌的酒楼,或是一群久候码头、热情期盼的朋友,那又是什么滋味呢?只能说,这次投宿,艰难不易,人心凄惶。
诗歌三、四两句描述诗人系舟靠岸的见闻感触,沧桑感慨,无语悲伤。诗人上岸之后,将小船系在水边的一株半死不活的枫树上,令人惊奇的是,这株枫树的根部被溪水冲走了泥土,裸露于水面,偏枯的树干仍然清晰可见去年系舟的斑痕呢!诗人对一株枫树特别留意,发现树根腾空,裸露水面,树枝干枯颓靡,行将死灭,树身伤痕累累,印迹斑斑。这儿不是一个正式的码头,一株苍老的枫树成了过往游子泊舟系缆的依靠,它的累累伤痕见证着过往游子的艰难困苦,见证着风雨岁月的沧桑无情。诗人真真切切地记得,去年的印痕未消,今年的印痕又增加了。年复一年,时光流转,风雨剥蚀,人生奔波,留下了枫树印痕,留下了无言的伤痛。
诗中“犹有”这个词颇为耐人寻味,“犹有”是“还有,仍有,尚有”之意,暗示去年的痕迹还未消失,今年的新印又出现,长此以往,形成累累斑痕,也折射出游子出没江波、风雨忙碌的苦辛。换成“唯有”则机械坐实,于情理不相称,谁能确保那些伤痕只是去年的,只是某一个人系舟留下的呢?换成“似有”更好,更准确,揭示出伤痕模糊,似有似无,实见风雨无情,岁月无情,人生伤感。
伤痕属于一棵枫树,伤痕也属于无数游子,或清晰或模糊的伤痕无声地诉说着人生风雨故事。小舟为何而泊?小舟驶向何方?小舟主人是谁?何时系舟靠岸?何时解缆起程?人生无穷感慨浓缩印痕之中,深沉哲理意味溢出印痕之外。人生就是一段漂泊不定的旅程,这一时刻不知道下一时刻的风景,这一时刻更不知道下一时刻会在哪里泊舟靠岸,更不知道等待的是热闹的酒楼,还是冷清的野店,只知道岸边那棵枫树,已是满身伤痕,无语千年。
画成应遣一生愁
行色
司马池冷于陂水淡于秋,远陌初穷见渡头。赖是丹青不能画,画成应遣一生愁。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辗转奔波,愁思满怀,所见所闻,所作所为,所感所思,无不添愁惹恨,牵肠挂肚。宋代诗人司马池的诗作《行色》巧选角度,化虚为实,化难为易,精准得体地描绘了万千游子所共有的羁旅愁思。
题曰“行色”,出门远行之人的愁苦神色,或为士卒远赴边疆,辞亲远家;或为士子应考京师,离妻别子;或为官人贬谪天涯,背井离乡……行程匆忙,旅途迢远,神色悲苦,内心焦虑,此为“天涯沦落人”的共同处境。
这是一种怎样的神色、行程?又有怎样刻骨铭心的感触和记忆?诗人没有正面描写,而是联系生活,展开想象,多角度渲染烘托这份凄凄愁思。先说出门远行者的神情比池水还要清冷,比秋色还要凄凉,奠定一种感情基调--冷寂凄清。不是每个人都有远行离家之体验,不是每个人都有人生沦落之艰险,为了让读者易于理解,诗人拈来秋水池塘,秋冬池水,冷彻肌骨,寒凉心神;秋空山林,落木萧萧,满目苍凉。行旅愁色,与此相比,更清寒,更冷峻。诗歌一开篇就把读者带入深秋时节,让你站在秋水池塘之畔眺望,让你行在寂寥秋空之下沉思,不言愁而愁苦自见,不描色而秋色满篇。
再说出门远行者的行程况味。刚刚走完遥远的小路,前面却又是一个渡口。水陆兼程,迢迢不断,风尘仆仆,马不停蹄,旅途奔波,身心疲惫,委实辛苦;人生地陌,风云变色,水土不服,诸多不便、不适都得自己承担。“远陌”是山野小径,偏僻荒凉,绵长不尽,行者为何不走阳关大道,偏选这羊肠小道呢?明知凶险不安,或豺狼出没,或强人打劫,却偏向小道行,其间自有无限苦楚。“远”字给人一种永远也走不完、不知还要走多久的迷茫之感,更折射出行者心中的焦虑、无奈和困惑。
远陌初穷,渡头又见,水陆交替,行不完的路,过不完的渡口,青山之外还是青山,流水转弯还是流水,人生赶路,何时才是尽头啊?行者不知道,诗人不知道,我们读者也不知道。只记得一位哲人说过,人生就是一场行走,永不停歇地行走,不知道前路有多远,不知道下刻要到达哪里,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身体与风尘相伴,心灵与寂寞相随。司马池的文字看似平和、冷静,其实表达了一种无穷无尽的厌倦和疲惫,无奈和苍凉。愁苦像小径一样漫长,忧思像河水一样流淌。
诗歌三、四两句转换角度,展开议论。此种羁旅愁思,此番风尘秋色,真是只可意会,难以表达啊!一个人的愁苦,如果能表达,或许是一种释放,一种安慰;如果连表达也不成,则愁何以堪?诗人讲,面对此情此景,即便是最出色的丹青能手也无能为力,毫无办法,可见愁有多深、多重。有道是,能够表达出来的痛苦不是真正的痛苦,不能表达出来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画是一种表达,画不出行色凄清,画不出内心焦虑,画不出肝肠寸断,真是有口不能言,有笔不能写,有色不能画。何等痛苦,何等无奈啊!
诗人又假设,倘能画出这种羁旅愁苦,定会让人一生都感到忧愁!不管是置身其中的诗人和行者,还是置身境外的读者,均会被这种愁惨深深打动,而情不自禁、声泪俱下。显然,丹青能手不愿意画,羁旅之人不愿意看,读者诸君不愿意看。如此看来,丹青画不出深重愁苦,画出是一种宽慰和释放,可是一旦画出,又会让人一生愁苦。画与不画,矛盾重重,左右不是,进退两难,行者凄苦,无以复加。
写羁旅之愁,从行色下笔,确非易事,因为这种神情的确难以表达,更难以诗句描摹,但诗人却能联系生活,以实写虚,以易写难;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让读者从“行色”之中,感受到旅人的冷寂凄凉和悲愁落寞。从这个意义上讲,司马池的《行色》的确是一首极富表现力、感染力的佳构。
落花流水残春去
大观间题南京道河亭
史徽谷雨初晴绿涨沟,落花流水共浮浮。东风莫扫榆钱去,为买残春更少留。
春天的到来总是令人欣喜激动的,朱自清在其散文名篇《春》有如此动情的描写:“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腿脚,领着我们向前去。”春天的逝去,总是令人伤感的、失落的。历朝历代,若干文人,临风伤心,睹春怀远,谱写了一曲曲哀婉动人的春之歌。宋代诗人史徽站立南京河道亭,有感花落水流,春归无计,即兴写下了这首哀怒连连、妙趣横生的留春诗。
故事发生在宋徽宗大观年间,地点是南京道河亭,人物只有诗人史徽一个。这是一个诗人和春天的故事,这是一个落花和流水的故事,也是一个榆钱和东风的故事。那天天气特别好,谷雨时节,天多晴朗,春将逝去。没有人会留意,没有人会伤感,也没有人会高兴。因为,春去秋来,物华代序,这太正常,太自然了。但是,史徽不是这样的人,他做不到袖手旁观,无动于衷,他看到了暮春的衰颓、消逝。眼前的水沟涨满春水,两岸绿柳垂拂,婀娜多姿,枝繁叶茂,苍苍翠翠,生机无限。绿色倒映水中,以致诗人产生错觉,以为这一沟流水也是翠绿的,汪汪一碧的绿,波光粼粼的绿,绿得深邃,绿得浓密,让人产生阴凉幽深之感。
诗人意识到这已是晚春时节了,那些柳枝千般不肯,万般不愿,不愿变深变老,不愿变黄变枯,她们想要留住春天。诗人或许由此联想到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咏柳》趣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种春风杨柳的碧绿一色,是早春的绿,是欢悦的情。贺诗人想象株株绿柳像小家碧玉,丝丝缕缕,秀发如云,裙裾如穗,漂亮极了,进而又想到,是谁把柳叶裁剪得如此精细雅致?春风啊,就像一把剪刀,春姑娘啊,勤劳能干,心灵手巧,正是她们充满智慧的劳动,才装扮出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呢!和贺诗人看到的早春不一样,史诗人看到的却是春深似海,叶绿如流,多了深邃,多了悠远,也多了一点暗淡。
诗人还留意到特别令人伤感的一幕:朵朵残花,随水漂流,远去,远去,淡出诗人的视野;流来,流来,刺痛诗人的心灵。落花和流水,漂漂浮浮,动荡不安,它们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它们都不可阻挡地流逝。作为在中国文化里浸润长大的诗人,不会不明白,落花有太多的负载和情思,它是生命光华的凄凉转身,是凋零破碎的哀哀无告,是随水漂流的默默无语,是美好沦落的伤心血泪。这条小沟,这个时节,这个地方,流逝的不仅是落花,还有和落花一样美丽的年华、青春、理想和激情。
诗人无奈,眼睁睁地看着花谢花飞,水流花去,眼睁睁地看着水波动荡,花影飘摇,心在流泪,眼似迷离。人生飘荡,江湖奔波,不也如此凄凉,如此艰难吗?东风起,花满天,伤春惜花之情更烈,留春护花之心更强,诗人突发奇想:春风啊,求求你,千万别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残酷无情,看看我的爱春惜花之心吧,不要急着把榆钱卷走,不要留下光杆枝丫,请你留下一树榆钱,让我买下残余无几的春天,让我享受享受即将消逝的美丽。榆钱是榆荚,据《本草纲目》记载,“榆末生叶时,枝条间先生榆荚,形状似钱而小,色白成串,俗呼榆钱”。名义是钱,其实不是,不可消费,不能买春,但诗人管不了这些,万般无奈,情急之下,只好苦苦哀求,买下春天,留住春天,可叹可笑,而又痴心不改;无头无脑,而又率真可爱,这就是史徽真真切切的想法,这就是诗人至情至性的浪漫,奇怪吗?一点也不!早在唐朝,边塞诗人岑参就有类似的幻想,其诗《戏问花门酒家翁》如此咏唱:“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旁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诗人问这位慈眉善目、开朗幽默的老大爷:“老人家,我摘下一串白灿灿的榆钱来买您的美酒,您肯不肯呀?”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位大爷的酒不要钱,因为高兴,因为善良。
和史徽同时代的另一位诗人鲁訔诗作《春词》亦写道:“叠颖丛条翠欲流,午阴浓处听鸣鸠。儿童赌罢榆钱去,狼藉春风漫不休。”儿童拿榆钱作赌注,游戏玩乐,玩完之后,拔腿便跑,任凭春风吹拂,榆钱满地。他们不要钱,他们把钱全送给了春风,他们带着快乐走了。和他们相比,史徽真不幸,他快乐不起来,他留不住榆钱,求不应春风,买不下春天,只能满目伤悲地看着美丽春天逐渐远去。
伤痛也是一种爱恋,哀怨也是一种向往,因为爱之深,所以才责之切,因为爱留不住,所以才生幻觉。诗人在谷雨初晴的某一天,在南京道河亭边,在春天将逝的时候,独自为春天送行,为自己哀伤,看着花瓣飘零,流走他乡;看着柳枝苍老,翠绿沟渠;看着东风扫榆钱,留春无计;看着残春点点消失,无言无语,他的心已随花走,已随水流。于是,我们记住了,那个春天,有一位孤独的诗人在为他心爱的春天送行。
买愁村过买愁人
贬朱岩街行临高道中买愁村
胡铨北往长思闻喜县,南来怕入买愁村。区区万里天涯路,野草荒烟正断魂。
欧阳修有词云:“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意谓风月景物本无情思,喜怒哀乐在乎人心。王国维有语:“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诗人心有喜怒,移之于物,则满目染情,天地动容。宋代名相胡铨曾因朝中权斗,被贬谪蛮荒之地--海南临高,途经一名为“买愁村”村落,有感于宦海沉浮,人生坎坷,挥笔写下了这首名作。
全诗极言天涯苦辛,野草荒烟,穷尽仕途失意之悲。
一、二两句是议论,但是议论入诗,联想生趣,对比言理,平添情韵。诗人因事经过临高村落--买愁村。这个奇怪的地名,自然刺激了诗人的心灵,引发诗人的联想。他想到,北去的人长久思念闻喜县,来往的人都怕经过这买愁村,一喜一愁,对比分明,揭示了天涯旅人的万千况味,也烘托出诗人怅然若失、忧心忡忡的情态。闻喜县,属山西省,顾名思义,给人带来喜讯,带来好运,给人以希望和信心,令人向往。据载,汉武帝经过此地,欣闻手下大将攻破南粤,心中大喜,因置闻喜县以示庆贺。其地其事,莫不让人欢欣鼓舞,时至今日,人们还是闻名而喜,经行而乐。总之这是一处给人带来吉祥好运,带来幸福希望的地方。
买愁村,是海南临高县境内的一个村落,原名叫“美巢村”,水草丰茂,五谷丰登。诗人途经此地,天晚投宿,派人打听村落地名,人说“美巢村”,因方言较重,诗人听成了谐音的“买愁村”,于是行文作诗,便叫买愁村。自然,这个地名给人以愁苦忧思,或者说添愁惹恨。想想看,诗人贬官流放,流离天涯,原本就愁苦万分,失望至极,如今来到这个名叫“买愁村”的地方,怎能不倍感伤怀呢?闻喜县的“喜”不属于诗人,买愁村的“愁”正困扰着诗人。一喜一愁,一乐一悲,对比分明,有力地反衬出诗人贬官失望的离愁苦恨。
诗中的“北往”和“南来”也耐人寻味,北往,一般是朝向京都,春风得意,大喜过望;南来则是远离京都,置身荒凉,天地无情。诗人羡慕“北往”之人,伤感“南来”之身,但又毫无办法,沉浮坎坷,身不由己。闻喜县,让诗人不喜而愁,买愁村让诗人愁上加愁,诗人就这样担负一腔贬谪流离忧愁走向天涯。
诗歌三、四两句写景,景物惨淡,情思忧愤。诗人一路马不停蹄,风尘仆仆,万里奔波,走向这远离帝都的天涯贬所,只见这正在经过的买愁村一带,野草离离,荒烟如织,令人黯然断魂。
“正断魂”是沉痛语,直截了当写出诗人心如刀割、忍无可忍的心灵创痛。“区区”写情态,诗人万里奔波,风尘仆仆,的确困顿劳累,苦不堪言。这个“区区”,犹言“仆仆”,颇具画面感,似乎让我们看到这样一幅画面:迢迢征途之上,万里云空之下,诗人骑着瘦马,踽踽独行,走向荒烟野草,走向遥远天涯,伴随着一阵“嘚嘚嘚”的马蹄声,诗人的身后弥漫起滚滚烟尘。
野草荒烟,充满天地,悲凉荒芜,沉重抑郁,烘托出诗人内心的迷茫、困惑、苍凉和无奈。人生就是一场长途漫漫的天涯之旅啊,也许幸运会经过闻喜县,但更多是入住买愁村,经历荒烟野草,一路坎坷,独向天涯。万里天涯,荒烟野草,区区身影,几个意象活画出诗人的憔悴、疲惫的身影,更折射出诗人内心的惶恐和沉痛。
闻喜县悄然远去,淡出诗人的视野;买愁村渐渐逼近,刺痛诗人的心灵。万里天涯不平路,野草荒烟愁断肠。诗人一路奔波,他要走向何方?他要何时才能结束奔波?他能走得出心灵的“买愁村”吗?诗人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水上人歌月下归
晚泊岳阳
欧阳修卧闻岳阳城里钟,系舟岳阳城下树。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一阕长声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
很多时候,我们读一首诗,读诗中的风景,读诗中的画意,其实是在品味一种人生飘零的感觉,品味一种羁旅天涯的惆怅。笔者吟咏宋代诗人欧阳修的《晚泊岳阳》,就对诗人那种滞留他乡、归家无计的心理尤有感触。
标题暗示了读者,这个泊舟岳阳的晚上,诗人注定一夜无眠、心溢相思。“晚”字交代时间,暗示诗人经历了白天一天的奔波,身心疲惫,需要歇息一晚,以便明日继续赶路。不知道诗人从哪儿来,亦不知道他要到哪儿去,反正这一路漂泊,十分辛苦。“晚”还有另外一个意思,时间已经很晚了,夜晚即将降临,诗人不得不停舟靠岸,投宿客店,此解亦有出没风波、劳碌苦辛之意。
题中“泊”字当然是停泊、停靠的意思,不过,又不尽然,这个字放在诗中,放在诗人的羁旅长途之上,又给人一种沉浮不定、漂泊无依的感觉。人人都需要一种归宿感,尤其是在人生失意、孤立无援的时候。这个晚上,诗人身处异地,头顶明月,看他人灯火辉煌,吊自身形只影单,怎能不心生伤感呢?标题是诗歌的眼睛,眼睛是诗魂的折射。这首诗大概就是抒写游子天涯之旅的复杂情思吧。
诗人静静地躺在船上,随着流水,慢慢漂流。突然,几声晚钟从岳阳城里隐隐传来,震动了诗人的耳膜,刺痛了诗人的心,他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不能继续赶路,必须靠岸投宿,系舟树下,像成百上千途经此地的客子一样,得在这钟声隐隐、长夜漫漫的岳阳城住一晚了。这一晚,承载了一路奔波中的风尘苦辛,也承载了思家念亲的无奈苍凉,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心不自由啊!
“钟声”这个意象颇能引发读者的丰富联想,此处为晚钟,几声过后,黑暗降临,白天过去,奔波了一天的人们回家团聚,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进入梦乡。对于岳阳城里的人而言,钟声送来温馨祥和,送来天伦之乐,可是对于诗人而言,则又是一个不眠夜,孤独、寂寞、惆怅、乡思,涌上心头,彻夜不宁。诗人卧闻钟声,心绪沉沉,经历了太多这样的日子。
唐代诗人张继那首有名的《枫桥夜泊》也写钟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对于科考失意的张继来讲,乌啼声声刺耳,秋霜冷彻肌肤,江枫摇落离愁,落日暗淡心灵,钟声刺痛心灵,显然,他的痛苦难熬的程度比欧阳修更强烈、更深沉、更悲壮。
唐代另一个诗人李益亦写钟声:“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人生在世,聚少离多,多年不见的两个人在一起倾诉人世的坎坷、生活的艰难,不知不觉就到了分手之时,就到了晚上,这钟声敲碎了离人的心,这钟声久久回荡在清冷的夜空,明天,两个人还能相见吗?明天又是哪一天呢?诗句充满了难以言说、不可预测的悲凉。
欧阳修诗里的“钟声”,折射出诗人的落寞和孤寂,余音绕梁,悠悠不尽,令读者沉浸在无限苍凉之中。
正当诗人移舟靠岸、投宿岳阳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空空荡荡的江面上,一轮明月姗姗来临,水天相接,纤尘不染,眼前白茫茫一片,迷失了前路,迷茫了心灵。诗人毕竟是诗人,再苦再累,再忙再晚,他也不肯错过这样一轮美丽的月亮。天空,皓月高悬,银辉四射;江面,舟移影动,波光粼粼。水天一色,空明亮丽。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喧嚣,没有波飞浪涌的惊险,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沉心屏气地,欣赏眼前的美景。诗人和一叶孤舟,也沐浴清辉,融入画面,构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诗人的心是空明的、愉悦的。
一个“弄”字写出了明月映水、波光动荡的迷离之感。一个“失”字写出了云水苍茫、如梦似幻的奇妙体验;当然,往深处想,这个“失江路”后面亦有心念江路、不忘歇宿的隐忧,一个敏感多愁的诗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孑然一身,飘荡在水月江天之间,无依无靠,无亲无故,焉能不焦急?焉能不忧虑?
愉悦也罢,忧愁也罢,诗人走不出浩渺清波,走不出皎皎明月,尤其是当他听到远处传来渔人晚归的歌声时,他的情思就更为强烈,更为复杂。对于水上放歌的人来说,歌唱出了回归的快乐,唱出了团圆的幸福,也唱出了对生活的热爱;对于听到歌声的诗人来说,则是别有滋味,感慨不已。人歌而归,摇着小船,带着一天的收获,回到温暖的家,他们快乐幸福。诗人呢?诗人的家不在岳阳城,而在远方,有家不能归,有亲人不能团聚,何等痛苦,何等艰难!
因此,诗人的情思随歌声而飘散,记忆随歌声而远去。故乡的一切,山山水水,花草树木,牛羊鸡鸭,还有可敬可亲、辛辛苦苦的父老乡亲,历历如画,刻骨铭心。与其说诗人是在欣赏悠悠不尽的歌声,倒不如说诗人是在回味故乡的风土人情。歌声只是一个由头,触动了诗人的悠悠情怀。双桨如翅,船去如飞,歌声渐远,悠悠不尽,诗人的心也随归去的歌声而飞越万水千山,回到遥远的故乡。可是,现实就那么残酷,诗人在水上,在船中,在岳阳,在漂泊,在奔波,回不了家,他只能心中带着不舍的家园一道流浪天涯。
这个泊舟岳阳的夜晚和万千游子经历过的夜晚一样,有明月映照万里江天,有渔歌唱响思归心曲,诗人赏明月,听渔歌,荡孤舟,闻钟声,看渔舟,心中久久回荡着思乡的乐音。
明月何时照我还
泊船瓜洲
王安石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宦海沉浮,风吹浪打,险象环生,文人墨客免不了思念故园,怀想家人。只有举家欢聚、共享天伦,这才是心里最安稳、最踏实的生活。宋代大宰相、大文人王安石对此深有体会,千古名作《泊船瓜洲》就是抒写诗人的宦途乡思、羁旅愁苦的典范作品。
人生天地之间,应该是非常自由的。思家念亲,回归故里,这是每个游子的权利,想回就回,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但是,一旦陷身官场,疲于奔命,可就不太自由了,身不由己,心不如愿,家园和亲人只能长久地留在自己的思念中,王安石这首《泊船瓜洲》就抒写了诗人一段心灵的隐隐伤痛。
熙宁八年(1075)二月,王安石第二次拜相,奉诏入京,舟次瓜洲,写下了这首诗,表示对钟山旧居的依恋之情。诗人对瓜洲这个地方特别敏感,因为这个地方位于江苏省扬州市南,与长江南岸的京口(今江苏省镇江)隔水相望,十分近便,而钟山位于南京市东,是王安石的住处所在,瓜洲与钟山也只隔着几座小山,更为近便,并且两地之间水陆两便,要回钟山看一看,应该是件容易的事情。诗人一开篇就交代了三个地名以及它们之间的空间位置与大致距离,意在暗示:回家容易,应该回家,机会难得,不可错失,时不再来。夸张点说,就像早年“大禹治水”一样,三过家门,要入家门,简直太容易了。
诗人用“一水间”,暗示隔水相望,隔江相闻,十分近便,正面陪衬钟山与瓜洲之间的距离。落一“只”字,又是“数重山”,层层烘托,两地之近,回家之便,可想而知。可现实是,应该回去而不能回去,近在咫尺,却归而不能;时机再好,也不能随遂心愿,诗人内心十分痛苦、矛盾。
虽然不能回去,虽然眼睁睁看着时机擦肩而过,但是诗人对钟山旧居的思念,对亲朋故旧的思念始终萦绕心间。这点十分可贵,一个大政治家、大宰相,主政天下,王命在身,忙碌不已,心中永远为家园、为亲人留有一席之地。这份感情弥足珍贵,动人心魂。
诗人永远是恋家的,不管是身为宰相,还是一介布衣,思念之情一样强烈,一样真挚。王安石触景生情,感怀身世,看看今年,春风又为江南大地披上绿衫,明月啊,你几时才能照亮我回家的身影?季节更替,时光流转,一年又一年,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反正已是很长时间了,诗人还是不能回去,还是找不到方便的时机回去,思乡之情愈加浓烈。
一个“又”字暗示时间久长,时不我待,更见思乡心切。诗人对月倾诉,满心离愁,盼望早日回乡,盼望明月伴我好还乡,言语之外浸透悲凉。也许明年回去,也许后年回去,也许永难回去,何时回去,对于诗人来说,心中没底,不可预期,不可把控,人的悲哀正在此处。卢梭说,人生而自由,人又无时不在枷锁之中。连回家的自由也没有,官场和社会这些有形无形的力量在牵制着诗人,挤压着诗人,让诗人忍受乡思的煎熬。岂不苍凉?岂不悲愤?明月最懂游子的心,明月也最冷峻、清冷,冰凉的月亮映照着一江春水,我们发现,流淌的是相思愁绪,流淌的是日月光阴,应了李煜那句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诗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是千古名句,堪称炼字炼意典范,尤为人们称道的是这个“绿”字,有色彩,有气势,有动感。绿遍千里江南,绿遍山冈森林,绿遍溪流草地,绿得一望无垠,绿得生机勃勃,绿得无法无天。规模气势,生机活力,一并“绿”出。如果换成“到”“过”“吹”“入”“满”等字,总感觉平淡普通,缺少韵味,缺少形象感。“吹”字了无新意;“过”字一去不返,系过去完成时,不是“绿”字表达的现在进行时态;“到”“入”“满”均无色彩感、形象感,视觉冲击力不强。唯有“绿”字光色明媚,生机勃勃。“春风”吹拂大地,染绿江南草木,催发勃勃生机,很灵性,很有创造力,堪比贺知章笔下的春风:“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伟大的春风,染绿了美好江南,染绿了美好家园,也染绿了诗人的思乡离愁。
船泊瓜洲,乡思飞越山水阻隔;春到江南,明月映照游子离愁。诗人啊,你的故乡在眼前,更在远方;在春天,更在心里。
望湖亭上望湖光
望湖亭
苏轼八月渡长湖,萧条万象疏。秋风片帆急,暮霭一山孤。许国心犹在,康时已乏术。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
苏轼一生,宦海沉浮,凶多吉少,诗人也有悲观失望、穷愁叹老的时候。元祐八年(1093)八月苏轼被任命为定州(今河北定县)知州,相隔几个月,在绍圣元年闰四月至八月内,竟连遭三次贬官,最后贬为宁远军(今广西容县)节度副使、惠州安置。绍圣元年(1094)八月过南康(今江西星子县)时,登临望湖亭,眺望湖光秋色,有感几个月来政治生涯的风云突变,人生仕途的凶险难测,挥笔写下了这首凝结忧愤郁闷、充满沮丧失望的诗歌。
深秋八月,诗人乘船经过鄱阳湖,秋风瑟瑟,万物萧索。向晚时分,暮霭沉沉。单舟扬帆急驶,孤山迎风耸立。天地万象,疏疏落落,冷冷清清。诗人满目凄凉,满心惆怅。仕途坎坷,好比江湖,风起浪涌,险象环生。诗人一叶孤舟,起伏漂荡,挣扎宦海,孤立无助。何其弱小,何等孤单!长湖市鄱阳湖,但是诗人不说鄱阳湖,而言长湖,顾名思义,“长湖”给人以汪洋浩阔、波翻浪涌之感,与一叶孤舟形成鲜明对比,反衬出孤舟的渺小孤弱,更让人为诗人的处境前途担忧。再加上秋风劲吹,波澜动荡,孤舟处境可想而知。一山孤立天地,一山孤立暮霭,一山孤立湖畔,强调一个“孤”字,移情于物,触景生情。其实,山无情,人有恨,人心孤寂,才有看山山孤、观水水愁之感。
唐代诗人王昌龄诗云:“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绵,楚山孤立,诗人送走朋友之后,久久站立江畔,凝眸远方。雨寒烘托心寒,山孤映衬心孤。诗人看山不是山,观水不为水。李白诗云:“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送孟浩然之广陵》)一江流水就是一江思念,一江忧愁,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心中最敬仰的朋友孟浩然离诗人而去。王昌龄的楚山孤立,李太白的江流无尽,苏轼的暮霭山孤,无不带有诗人强烈的感情色彩。当然,王、李两位诗人是为朋友远去而倍感孤独落寞,苏子则为仕途失望而倍感孤独无奈。有道是:心怀孤愤,万物皆秋;心怀喜悦,万物生春。苏子笔下的长湖秋色,万象萧条,万物枯淡,正好烘托出诗人的失望、悲痛的心情。
如果说诗歌前面四句主要是写景状物、借景抒情的话,那么诗歌后面四句则是感伤身世,直吐郁闷。诗人感慨自己报国之心还在,可是救时之策早已沦空,现在远离岷峨故乡千里万里,还不知道临到老迈能否回去呢!
此番感慨有两层意思,一是哀愤壮志犹存,报国无门。苏轼安身立命,进德修业,怀抱大志,奉儒守官,当然想做一番大事业,而且自信也有满腹才华韬略,无奈屡遭贬谪,不被重用,诗人质问,那些才华韬略又有何用呢?天下英雄,穷途末路,莫不如此。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然而骈死于槽枥之间的也不计其数。
二是思家念亲,告老还乡。人在什么时候最想念故乡和亲人?司马迁曰:“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原列传》)苏轼觉得自己接二连三被贬,功名无望,事业不成,悲愤交加,翻江倒海,这个时候,最想家、最想念亲人,那里最温馨、最幸福,那里才可以接纳自己,那里才可以抚慰一颗伤痕累累的心。苏子想回去,想回去与亲人团聚,但是,身不由己,愿不由人,真到年事已高的时候,能不能回去呢?诗人没有把握,他不知道明年会发生什么,诚如眼前,茫茫暮色,淡淡秋光,内心充满了迷茫和困惑、忧伤和失望。
“望湖亭”这一“望”,诗人无心赏湖光山色,无心吟诗歌赋;一腔悲愤洒满江湖,一腔忧愁弥漫秋空;诗人伤心、痛苦,诗人哀怨、失望;他看到的是忧是愁,是孤是愤,是茫茫夜色,是漆漆黑暗。秋风瑟瑟倾诉,湖山默默忧愁,万物凄凄无语,孤舟哀哀无助……失意笼罩心头,孤独挺立天地。诗人一身,全是孤愁!
欲浮苍海迷津渡
春近
王铚山雪银屏晓,溪梅玉镜春。东风露消息,万物有精神。索莫贫游世,龙钟老迫身。欲浮苍海去,风浪阔无津。
风景入诗,因人而异,因情而别。情景相融,互相生发,互为促进,此为其一。其二,情景相异,互相映衬,互为对比,诚如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言“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宋代诗人王铚的《春近》诗便属于“以乐景衬哀情”。
王铚出身世代书香之家,少而博学,善持论,强记闻,熟谙北宋一代史事,受过宋高宗赵构的赏识,却又为秦桧所排斥,晚年避居剡溪山中,日以觞咏自娱。这首诗写于诗人晚年,实际上是借山水之游来抒写内心的苦闷和牢骚。
全诗分两层,前四句写景,后四句抒情,情景各自独立,分开可以当作两首诗来欣赏,合起来则恰切抒写了诗人的情思意韵。
春天的到来,总是让人激动,让人神往,诗人张开怀抱,热情迎接生机勃勃的春天。早晨,旭日东升,金光万道,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峰,远远看去就像一道道晶莹璀璨的屏风。溪边,冰泉解冻,寒梅绽放,如镜溪水映照出梅影花姿,别具风韵。料峭东风吹拂大地,捎带初春的气息,温暖着尘封一冬的万物。花草树木,无不精神抖擞,生意盎然。诗人笔下的初春有姿有态,有声有色,宏阔壮观,生机活泼。雪山如屏,银光闪闪,是凝固的美丽,是耸立的壮观。寒梅临溪,冰清玉洁,是花开笑颜,喜迎春天;也是不惧风雪,傲视天地。东风乍来,山峦河流为之欢呼,花草树木为之兴奋。四句诗写山绘雪,描梅状风,句句写景,物物含情,春之精神气韵蕴藏景中,人之欢欣鼓舞流露诗外。
有几个词特别值得关注、品味,貌似平常,其实奇崛。“晓”字明点时间,黎明破晓,天地空明,实际上是描绘了一幅壮丽辉煌的画面:阳光灿烂千山万岭,白雪晶莹山川河流,神奇壮观,开阔胸怀,澎湃激情。毛泽东有词云:“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茫茫;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更为豪壮、雄放,意境与王铚诗类同,可参照品读。
“玉”字一语双关,既指溪泉如镜,清明透亮,清晰映照出寒梅绽放的风姿,又隐喻寒梅冰清玉洁、风雅脱俗的精神气质。如果将“玉镜”换成“铜镜”或“明镜”之类的词语,则意味大减、气韵全失。“露”字写春风,因为是冬末初春,是早到,这风只能透露一点春之消息,但仅此一点,也足以让人兴奋,让人期待。“万物”更是包罗万象,牢笼万端,写尽了春的精神,写足了春的活力,无处不在,无物不有,春天绽放在第一朵花上,春天生长在第一棵芽上,春天流淌在解冻的山泉里,春天唱响在第一声鸟鸣中……春天在每一个诗人的心中。
如果只看前面四句,或许得出一个印象,这是一首写景诗,描绘美丽的初春,抒写诗人的迎春之喜。可是,结合诗歌后面四句来看,则不喜而悲、悲愁至极。你看,在这个美丽的初春,诗人有什么感触呢?他想到自己一贫如洗,游荡尘世,落魄潦倒;他想到此时年老体迈,岁月无多,功名未就;他想像孔子那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是,风大浪猛,找不到渡口,找不到去路啊!进已不可能,退又迷茫不清,何去何从,万分艰难。李白写自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寒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那是悲愤李白雄强进取时所遇到的苦恼、窘迫。王铚这里表达的却是欲退不能的迷惘和无奈。
几个词表情达意至为沉痛。“游”突出诗人身无定所,心无归宿,有一种漂泊无奈蕴含其中。“迫”字则让人感到岁序逼人,时光易逝,诗人已是老态龙钟,步入生命之秋,他的功名抱负,无法实现,他的才华无处施展,更增强了他这种悲愁叹老的伤感。同时这个“迫”字还给人一种压迫感、压抑感,让人感到心头沉甸甸的,很累、很辛苦,似乎承受不了这份重压,几近窒息。
“欲”传达了一种想法,诗人想退出名利场,自在逍遥去,这是屡屡碰壁、无可奈何的选择。对于一个才华横溢、胸怀抱负的文人来说,没有谁心甘情愿退出自己为之执着打拼了几十年的名利场。“无津”不是“迷津”,迷津还给人以退路,给人以希望,“无津”则断无退路,找不到渡口,可见诗人的悲愤无奈。这份苍凉、忧愤久久萦绕诗人心中,挥之不去。结合全诗来看,诗人前面写迎春之景,实为反衬后面的落魄之悲,换句话讲,春天不属于诗人,喜悦不垂青诗人,在这个万物精神、东风吹拂的季节,诗人倍加伤感,伤感时光已逝、壮志未酬,伤感穷愁落魄、进退失据。这份忧愁苦恨弥漫诗里行间,连春天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暗。
山山秋色老夕阳
山馆
余靖野馆萧条晚,凭轩对竹扉。树藏秋色老,禽带夕阳归。远岫穿云翠,畬田得雨肥。渊明谁送酒?残菊绕墙飞。
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难在水土不服、语言不通;难在风谷不合、饮食不便;难在人生地殊、交际困窘,当然,最大的困窘还是在于漂泊流离,有家难归,有亲难聚;少了天伦相聚的欢乐,少了朋友相伴的幸福,少了山水相亲的抚慰。天下游子一般难,天涯处处乡思。读宋代诗人余靖的诗歌《山馆》,笔者对羁旅愁思有了更真切、更深挚的体会。时不论古今,地不分东西,今天的漂泊一族同样能够理解一千多年前余靖的愁苦、困窘。
诗人在旅途奔波,不知从哪里出发,也不知要到哪儿去,更不知他有什么打算、考虑,只知道,马不停蹄,风尘仆仆,哪里黑哪里歇。天晚时分,不能再继续赶路,诗人只好歇宿山野一间旅店。四野寂静,草木萧索,暮霭沉沉,诗人倍感凄凉。没有朋友相伴,浅斟低吟;没有妻儿随从,共享天伦,诗人只得一个人在这山野小店待上一晚。推开窗户,面对竹扉,极目远眺,视野倒还开阔,景物也有特色,时令已是深秋,诗人看到了属于秋天的色彩和姿态,诗人也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孤独和落寞。漫山遍野,黄叶纷飞,弥漫了秋空,惨淡了天地。没有哪一个季节比深秋更让人悲伤,没有哪一种风景比黄叶凋零更让人揪心。
那些忙碌了一天,劳累了一天的鸟儿,知名的不知名的,大呼小叫,三五成群,纷纷投林归巢,它们带来了夕阳,带来了暗淡,也带来了黄昏特有的苍凉。诗人在想,人间村落,炊烟袅袅,万家团聚,日之夕矣,牛羊下山,家家户户,村村寨寨,一片祥和安宁,一派温馨幸福,就连山林的鸟儿也有个安心合意的巢儿,可是诗人呢?孤孤单单,形影相吊,漂泊天涯,有家不能归,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家在哪儿,也不知道亲人状况如何,反正是滞留山野小店,愁伴秋眠,何等冷清,何等凄惨!注意诗人的情感体验,诗中两个字“老”和“归”很有分量,老去的不只是枯黄的树叶,凋零的生命,还有诗人寂寞苍凉的心。“归”去的是夕阳,是小鸟,是山野人家男女老幼,不归的是诗人,是一颗漂泊流浪的心。拉开视线,极目远方,诗人看到了什么呢?这个黄昏的山野,这个陌生的旅店,远山如黛,连绵起伏,烟云缭绕山峦,山峦更见苍翠,火耕的田地,经受雨水的滋润,更为肥沃,当地山民自然是乐观风雨,喜盼丰收,连声叫好。可是这一切,对于诗人来讲,除了引发诗人对故乡熟悉山水风云、农耕习俗的联想之外,更多的是刺痛诗人的心,触发诗人的无限伤感。诗中两个场景很有意味,“远岫穿云翠”,暗暗化用了晋代大诗人陶渊明的诗句“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诗意,云涌山间,缭绕飘浮,水汽蒸腾,如梦似幻。云是自由的,诗人却不自由;云是无心的,轻松飘逸,诗人却是有心有情的,沉重悲凉。这些风光类似家乡,似曾相识,深深刺痛了诗人敏感的神经。熟悉亲切的风云又把诗人带回了遥远的故乡,那些刀耕火种的梯田、土坡,诗人真是太熟悉了!在故乡的时候,自己说不定还亲自参与过割草烧山、肥沃田土的劳动呢!想不到,在这远离故乡的地方又看到了这熟悉的一幕,诗人还能说什么呢?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和家乡的亲人一道上山砍柴、上坡割草、放火烧山、挖土开荒,可是,现在,人在天涯,身不由己,只能漂泊,只能奔波,只能操劳,一颗憔悴的心,还得时时处处经受乡思的折磨,这就是诗人的处境。
诗人回归内心,回归山馆,他突然想起陶渊明,那个辞官归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大诗人。重阳节的时候,陶渊明坐在自家篱笆旁边的菜园里面发呆,沉思,他太孤独了,陪伴他过节的只是满地菊花。突然朋友王弘携酒来到,慰劳诗人,两人把酒畅饮,赏菊畅谈,这个重阳节过得异常欢畅。陶渊明过节,有人送酒,有朋友陪伴聊天,可是诗人呢?今天,只能孤零零一个人,消磨这无聊的黄昏,漫长的黑夜。他看到,残存的秋菊,在秋风吹拂下,绕着破败的篱墙飘飞,秋思乡愁也随秋风秋菊一并飞扬,何时是归时?何时抵家园?诗人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人生漂泊,千古同心,又有谁知道呢?
山水风光值万钱
霅溪道至回安镇
张耒苕霅清秋水底天,夜帆灯火客高眠。江东可但鲈鱼美?一看溪山值万钱。
中国文人大都具有儒道互补的思想观念,达者施展抱负,兼济天下;穷者则纵情山水,独善其身,他们与时俯仰,圆融处世,保持自我精神人格的独立,保持思想心灵的自由。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新党执政,苏门学士皆遭贬谪。诗人张耒于是年五月以龙图阁出知润州,是年八月秋,再贬宣州,有感于宦海风波凶险,陶醉于山水风光秀美,挥笔写下了《霅溪道至回安镇》,抒写心中万千感慨。
霅溪,水名,又名“霅川”,在浙江吴兴县境内,四水汇合为一溪。据《太平寰宇记》卷九四记载:“自浮玉山曰茹溪,自铜岘山曰前溪,自天目山曰余不溪,自德清县北流至州南兴国寺曰霅溪,凡四水合为霅溪,东北流回十里入太湖。”诗人贬途,取道霅溪,水路舟行,直归回安镇,饱览了一路风光,内心激动不已。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瓦蓝瓦蓝的天空倒映在清澈透明的溪水里,天光云影,徘徊动荡。诗人行舟水上,顺流而东,一路飘摇,感觉分外爽快。诗人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辽阔高远的天空掉进了水里,水天相映相融,浑然一体,分不清是舟在水上走,还是人在天上游,有道是“月光如水水如天”,这时不是晚上,没有月光,可是胜似月光映照的夜晚,可将诗句改为“清秋如水水如天”。宋代词人写过“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辛弃疾《水龙吟》),秋空明净浩阔,秋水明亮清灵,两相交融,水天合一,自可想见徜徉其上的诗人,心情该是何等欢畅,神采该是何等飘逸!
诗中的“清秋”一语,虽然平庸,但不可否认,给人的感觉就是清爽、畅快。秋空高远,秋风清凉,秋山疏朗,秋林枯落,秋水灵动,秋气清凛,一个“清”字包含了万千秋意,万千秋态。
白天有白天的风光,夜晚有夜晚的韵味。不知漂流了多久,不知阅览了多少山水,诗人仍然陶醉其中,不能自拔。可是,夜色渐浓,灯火渐起,两岸的山峦树林慢慢隐去,溪面泛起灯火迷离的光影,闪闪烁烁,波光粼粼,又是一番风景,足可让诗人大饱眼福,足可让诗人诗情澎湃,放歌生活。可是,诗人日夜奔波,辛苦至极,累了,倦了,要歇一歇,他躺在船上,安然入睡,他睡得很安稳,很踏实,因为这一天,这一晚,一路的风光陶醉了他的心情。
诗人用一个“高”字来描写自己的心情,高枕无忧,高眠无虑,一任心灵自由不羁,一任性情挥洒山水,暂时没有功名富贵的牵绊,暂时不去考虑仕途风云的凶险。诗人这个夜晚应该是睡得比较舒心的。唐代举子张继科考失意之后,流离江南,在枫桥之夜曾经咏叹:“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同样是秋夜,同样是漂泊水上,张继的感受是椎心泣血、肝肠寸断,他陷入了人生极度失意的困境,怎么睡得着呢?哪里还有心情欣赏夜晚风光呢?可是张耒不一样,他抛开了一切,他安然享受美好的山水,美好的夜晚。
仕途的坎坷,山水的宁静,人生的快意,自由的生活,诗人感慨万千,他想起了江东张翰这位随心率性的文人。据《世说新语·识鉴》记载:“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在张翰看来,人生最重要的是要适心适性,自由自在,要回归故乡,享受美味,享受乡情、亲情,因而,他断然抛开功名富贵,官职权位,跟随秋风,回到家乡。张耒诗中点出“鲈鱼美”,实际上是暗示自己不屑官场,不屑名利,不屑富贵。他崇尚张翰一样的自由快意人生,不过,他的感受更进一层,江东令人迷恋岂是只有鲈鱼美味?还有那些价值万钱的风光可供赏玩啊!奇想惊人,出语率性!山水风光,价值连城,在诗人心中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人生啊,悔不该投身官场,劳心劳力,早就应该纵情自然,游山玩水了,只有在自然山水中,人才自由,人才率真,人才快乐。
苏子在《赤壁赋》中曾动情叹惋:“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纵情山水,放飞性灵,洒脱不羁,自由放旷,这才是人生应该追求的高情雅趣啊,张耒诗中表达的旨意与此类同。
山水无价,无所谓值钱不值钱,更无所谓值千钱,还是值万钱,但是诗人这种判断,倒是很容易引发读者相反方面的联想,那就是生活中有些东西,一钱不值,粪土不如,是什么呢?诗人未说明,结合诗人创作背景来看,不难知晓,诗人暗暗否定的是功名权位、荣华富贵。诗人极力赞赏的是自由适性、山水遨游。人啊,只有沉迷在山光水色当中,才能活出本来的天真,因为从根本意义上讲,人是自然,也是山水的一份子。
一汪秋水明亮了诗人的双眸,一江灯火灿烂了诗人的心空,一尾鲈鱼勾起了诗人的乡情,一溪山水点亮了诗人的人生之灯。回去吧,诗人,山水是我们永恒的精神家园。
瘦马穷途向夕阳
瘦马图
龚开一从云雾降天关,空尽先朝十二闲。今日有谁怜瘦骨?夕阳沙岸影如山。
龚开(1222-1304),字圣予,号翠岩,又号龟城叟,楚州淮阴(今江苏淮安)人。景定间,任两淮制置司监官。宋亡以后,潜居不仕坚守气节,其人精于经术,善于书画,尤擅人物、山水,晚年好画瘦马,题诗寄志,抒写日暮途穷之感,申诉骨梗忠贞之气。其题画诗代表作是脍炙人口、千古传诵的《瘦马图》。龚开画了一匹怎样的马?又想通过这匹活灵活现的马表达怎样的情怀呢?我们还是跟随诗人的诗路,细细品味吧。这匹马来路不凡,十分神奇。它腾云驾雾,从天而降,来到人间,肩负神圣使命,胸怀远大抱负。它气宇轩昂、精神焕发的气概,使先朝皇室的御马黯然失色,形神惨淡。诗人拉出皇室御马作陪衬,极言此马威风凛凛、神采奕奕。要知道,天下人间之马,最好当推御马,都是从千千万万马匹当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骨骼如铁,身板如山,毛发振奋,气血充盈,自有藐视凡马、舍我其谁的雄霸之气。可是,就是这样的马和天马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诗人用一个“空”,一个“尽”,写出此马比尽御马,大大压倒御马,犹如月亮之比星星,太阳之比灯火,御马根本算不上什么,不足为道,可见天马有多强悍、威猛,有多神勇、高大。这匹马当然不是从天而降,现实生活中也不可能有天马,但是诗人一看到这幅画、这匹马,就深深地被震撼了,顿时觉得这马好像是从天上来的,人间没有,真可谓“此马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如此雄强威猛,如此神奇伟岸,我们有理由相信它的本事和能耐:骏马奔腾,四蹄生风,毛发直立,血脉贲张,一日千里,一往无前!举凡你能够想象得到的用来赞美它的词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画幅之上,生气勃勃,神韵十足,这匹马似乎要踏破画纸,奔腾而来。什么是伟大的作品?伟大的作品在于塑造有生命强力的形象。龚开所画的马就是这种充满活力、充满生命力量的形象。
这样的马,本当有大用,本当找到合适的舞台纵横驰骋,大显身手的,可是,今天的情况却是,它经历了风霜雨雪的拷打和山河沟谷的磨炼,已经变得瘦骨嶙峋、老态龙钟了,没有谁来怜爱它,没有谁来欣赏它,更不屑说来重用它。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之下,在江河流淌的沙岸之上,它孤独地站立着,影子拖得很长,犹如兀傲独立的山峦。真不知道是可怜它还是赞颂它,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首先,我们承认,这匹马骨瘦如柴,老弱不堪,已到穷途末路,失去了用武之地,沦空了远大志向,处境悲惨,令人顿生怜悯、同情之心,甚至会为它所遭遇到的不公平、不公正对待而愤愤不平。
其次,我们又不难从字里行间体会得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匹马有棱有格,有精气神,它的嶙峋骨骼分明就是一种凛凛风骨的暗示,它的如山身影分明就是一种坚贞气节的写照。它站立的姿态显得非常稳健、坚定,非常孤独、高傲,给人以岿然不动、屹立如山的感觉。显然,诗人写这匹老马的姿态,实际上是在礼赞一种忠贞不屈、守志不阿的崇高气节。
夕阳沙岸,瘦马如山,嗟愁叹苦是它,风云壮志也是它,楚楚可怜是它,肃然起敬也是它。一匹马,寄寓了诗人丰富苍凉的人生意志。
诗人是画家,画马融进了个人的命运遭际和精神气概。诗人又题诗,诗歌传达了画面之外的丰富神韵。诗也罢,画也罢,瘦马栩栩如生,形神兼备,融进了诗人的精神思想。诗人拒不与新朝合作,念念不忘旧朝,气节坚贞如山,品格坚强如马,瘦马是诗人形象的写照。读马的神奇不凡,我们了解到当初的诗人志存高远,能力高强,颇有建功立业、大干一场的崇高抱负。读马的孤独瘦弱,我们了解到今日的诗人壮志未酬、走投无路的悲苦绝望;读马的如山身影,兀自站立,我们了解到诗人心雄气壮、志节不改的崇高品格。读夕阳落山,我们看见一个王朝消逝的背影,内心涌起无限苍凉。一匹瘦马,昔盛今衰,蕴含了诗人的巨大命运起伏,这正是这首诗托画传情、托马言志的关键内容所在。
游人不管春将老
丰乐亭游春三首(其三)
欧阳修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
文人雅士临风堕泪,望花伤心,因为他们感怀生命,将心比心,把自己看作一株草,对话一片碧绿;把自己视作一朵花,伤感百花纷飞凋谢;把自己视作一片云,自由翱翔在无垠的天空……万物有灵,诗人有心,心、灵相通,生命共鸣,演绎了一个个诗意灿然、流光溢彩的世界。欧阳修为官安徽滁州太守,曾于滁县西南琅琊山幽谷绿泉之上建丰乐亭一座,游春赏景,与民同乐,写下不少咏唱自然风光的诗作。但是,文人毕竟是文人,游人毕竟是游人,两者亦有同乐而不同忧、貌合而神离的时候,欧阳修的诗歌《丰乐亭游春三首》(其三)就描述了诗人这份微妙伤感的情怀。
既然是太守与市民一同春游丰乐亭,自然赏心悦目,欢乐至极。这份欣喜、快慰毫不掩饰地流泻在丰乐亭旁边的自然风景之上。你看,远处青山苍翠,连绵起伏,红花欲燃,点缀山间。缓缓沉落的夕阳,将余晖洒满山林,漫山遍野闪闪发亮,似乎给山林镀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广阔的郊野,春草碧绿,铺向天涯,牵扯诗人的目光,开阔诗人的心胸。诗人沐浴着夕阳,眺望着远山、郊野,心灵深深沉醉在无边的绿海之中。
燃烧的花朵是怒放的心情,碧绿的青山是静谧的向往,无边的绿原是开阔的心胸,柔和的夕阳是温婉的守候。怎么舍得呢?诗人离不开这丰乐、优美的自然风光,诗人分外珍惜这即将消逝的美丽。青山有意,绿树开花,红得浓艳,红得生动,像熊熊燃烧的火焰,灼亮了诗人的双眸,激荡着诗人的心灵,诚如白居易咏叹“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朵朵红艳照亮了诗人的心空。
还有那轮缓缓沉落的夕阳,诗人凝视着她,一点一点沉下去,一点一点舍不得,多少留恋,多少叹惋。但是,诗人终究留不住太阳,只留下一幅痴迷远方、凝眸夕阳的剪影,定格在读者心里。无边的绿草,令人陶醉、向往,只可惜,随着夕阳的离去,它们也即将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留给诗人的,除了心向神往的开阔无垠,还有眷恋不舍的隐隐忧伤。为了那片绿,那片天,那片山,那片树,那些花,那轮夕阳,诗人沉默而又欢喜地向它们致敬。
游春当然不止诗人一人,还有大量的市民,红男绿女,老少群集,为了这份开心,为了这份美丽,都聚集到丰乐亭来。玩了一整天,玩得痛快,玩得过瘾,玩得花样翻新。不知不觉,天色将晚,大家纷纷散去。但是,热闹和快乐却留在了丰乐亭,也留在了诗人心中。诗人高兴啊,为官一方,造福于民,治理有序,社会清明,才出现如此和乐热闹的景象。诗人比谁都开心。可是,他又伤感,这些游人不懂得,春天已经老去,百花即将凋谢,美丽的风景也许不能持久,他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踏坏了落花,踏碎了美丽。
诗人伤感,诗人惆怅,一个“老”字,写出了万般无奈,万般苍凉。春天和人一样,有生命,有容颜,有青春亮丽的时候,也有垂垂老朽的衰颓。这一点,游人不懂,不过问,不怜惜,不心疼,不留意,倒是诗人十分伤感。还有那些美丽的花朵,姹紫嫣红,五彩斑斓,已经被风吹落地上,处境十分悲惨,可是,还有来往的游人不断践踏,有意或者无意,让这些可怜的花儿顿时化为泥尘。游人从不会在内心产生一丝忧虑,可是诗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想走上前去,大喝一声“千万别踩踏那些躺在草地上的花朵”,可是,会不会有人瞪着不解的大眼睛,责怪诗人神经病呢?会不会有人不理不睬、我行我素呢?那些人不懂得落花的凄楚,更不能体会诗人的叹惋和忧伤,他们只顾自己眼前的快乐,不顾落花的感受啊!诗人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叹惋还是叹惋,除了忧伤还是忧伤,他在送别一个即将消逝的春天,他在送别每一朵凋零的花朵,他的心早已像落地的花朵一样凄婉、无奈。
记得唐代诗人孟浩然写过一首《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世人大多赞叹春天山居的生机勃勃,却少有人能够觉察到风雨落花的落寞与无奈。宋代词人李清照亦有词作《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卷帘仆人,不知伤春惜花,无心问答;词人却是心有海棠,忧念有加。这首《丰乐亭游春》也是这样,将游人与诗人对比,将俗乐与雅韵对比,突出诗人伤春惜花之心。诗人敏感,忧心万物,垂青花朵,他悲悯朵朵芳华的消逝,叹惋美丽春天的不再;他用惆怅来留恋春天,用思念来迎接春天,他的心意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春天,有一朵花开在我们心中,她与我们一同老去。诗人这样告诉我们。
风雨萧萧断人肠
题湘中邮亭壁
左鄯叠叠山腰系冷云,疏疏雨脚弄黄昏。松声更带溪声急,不是行人也断魂。
自古湘中都是蛮荒之地,高山大岭,层峦叠嶂,沟谷深渊,流泉飞瀑。耳闻目睹,惊心动魄。宋代诗人左鄯有一次经行湘中,歇息邮亭,有感于山川风光之奇险高峻,有感于行人之羁旅愁思,挥笔写下了这首诗歌。
诗中交代了诗人歇息的地点是邮亭,驿使传书送信、奔波往来的歇息往来之地;也交代了作诗的形式--题诗于壁,警示来往之人,表达旅途悲愁。全诗字里行间,言内言外,弥漫着深深的惊悸、恐惧之情。
清晨,诗人站立高山之巅的邮亭,俯视千山万壑,只见山峦起伏,连绵不断,层层叠叠,高入云天。山腰之间,云遮雾绕,冷风嗖嗖,令人不寒而栗。傍晚,雨点飘洒,淅淅沥沥,疏疏落落,暗淡了天地,冷彻了黄昏。这是清明时节的天气,湘中山岭的傍晚冷云弥漫,冷雨凄凄,山高路险,荒无人烟。一派冷清幽静、阴郁凝重的气氛。诗人的心也是空的,为暗淡黄昏,为阴风冷云。
“叠叠”写湘中之山层峦叠嶂,绵延不绝,给人以山外有山、无穷无尽之感。“疏疏”写山岭细雨,稀稀落落,沙沙作响,增添了羁旅之人的落寞孤寂。“系”字颇为形象,既状阴云如带、缥缈轻盈之形态,又写浓云紧锁、山峦朦胧之迷离,一箭双雕,意味深长;同时也给人以山岭丛林难以逾越之感。“云”自然无知无觉,无所谓冷暖之分,只是时逢春寒料峭之际,诗人又是清明奔波山间,心冷则云寒,诗中则是以“冷云”暗示诗人的悲凉心理和凄怆情思。
“弄”字是戏弄、逗耍之意,字面而言指雨飘不断,戏弄黄昏;言外来看则是诗人为雨所困、为云所冷、为情所恼的形象暗示。风雨阴云戏弄的不仅仅是黄昏,更是孤独无奈的诗人。一会儿穿山走林,一会儿翻坡越岭,一会儿云遮雾绕,一会儿冷雨霏霏,天气变化,路径起伏,几令诗人防不胜防,手足无措,岂不令人恼怒、气愤?一个“弄”字含蓄地揭示出诗人微妙而复杂的内心感受。
如果说诗歌一、二两句侧重描写诗人山行的所见所触的话,那么,诗歌三、四两句则着重描写诗人的所闻所感。因为天色已晚,夜风时起,掠过松林,发出阵阵轰鸣,似万马奔腾,开赴战场,似车轮滚滚,隆隆作响。因为终日小雨,于是溪水奔涌,飞流直下,发出惊心动魄的吼声,如空谷传音,哀转久绝;似惊雷炸响,地动山摇。再加上漆漆黑夜笼罩天地,诗人又是孤孤单单独宿邮亭,其境其景,无不让人触目惊心、毛骨悚然。
诗人用“断魂”一语,痛断肝肠,冷彻心肺;又用“行人”和当地人形成对比。诗中“更”字表示递进,层层深入,情势峻急。冷云暗日,冷雨乱心,松声惊心,溪声痛心,竟至断魂,一种景象比一种景象更让人惊悚害怕,一种声音比一种声音更刺耳寒心。一个“更”字写出了诗人内心的凄冷感受。“急”字字面言溪流湍急、迅猛,其实是暗示诗人内心的焦急、惊惧,置身崇山峻岭之间,面对无边黑暗,外加刺耳惊心之声,如何不令人心急如焚、胆战心惊?末句的“也”字亦有丰富潜台词,连熟悉这方山水和天气变化的本地人,面对此情此景都会惊恐得魂飞魄散、惊惧不已,更何况诗人这个异乡人、过路人、孤独人呢?一个“也”字有力地烘托出诗人深沉的凄怆内心。
全诗来看,前面三句写景,有声有色,有形有态,景象壮丽,意界阔大,情思凄冷。最后一句言情,给前面的客观景物染上浓郁沉重的主观感情色彩,画龙点睛,盘活全诗。当然,诗人何以有如此冷清、孤寂、寒凉之感受呢?诗中并无具体交代,亦无相关注释资料,我们只能从清明节这个特定时节去推测、揣摩。杜牧清明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左诗显然是化用了杜牧诗意,清明断魂不仅仅为家人亲故,也为天涯奔波,风尘仆仆;也为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也为冷风冷雨,冷云冷声……总之,不明示,不坐实,诗意就在这种多元而丰富的品读中得到极大充实和拓展。这或许就是这首诗歌的魅力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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