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中初夏
司马光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更无柳絮因风起,唯有葵花向日倾。
山水诗是诗人精神风骨的写照,如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诗人独钓寒江,傲视风雪,坐成一尊雕像,展示万古风流;山水诗是诗人美好理想的暗示,如王维《山居秋暝》(节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诗人静观松月,耳听清流,乐见山民安居,歌吟世外桃源;山水诗也是诗人信念操守的含蓄表达,是诗人生命意志的沉静宣泄。宋代诗人、政治家司马光的小诗《客中初夏》,描绘初夏秀丽风光,隐含人生志趣操守,情景交融,物理兼蓄,堪称怡情悦志、启迪人生的山水佳构。四月初夏,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雨过晴和,万物空明。诗人的居所面对南山,静默无语。悠闲的诗人推开窗户,极目远眺,阴晴变化历历分明,绿水青山如诗如画。雨转天晴,空气清新,呼吸也清爽;天气和暖,晴空万里,心神也畅快。尤其是那扇迎山而开的窗户,简直就是一架画框,纳山水万千于一室之内,见流风气韵于咫尺之间。山清水秀,秀美如画,扑面而来,赏心悦目。
王安石诗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诗人打开窗户,看到的是水田漠漠,青山隐隐,而且,青山有意,翠色迷人!杜甫诗云“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同样是以窗为观察点,远眺西岭千秋积雪,近观东吴万里船只,气象恢宏,境界壮阔。
可见“窗”作为框景艺术的重要载体,无论在诗中还是画里均有独特韵味和情趣。司马光的诗中,透过南窗可见青山秀丽,天气晴明,更见诗人心旷神怡,精神焕发。初夏的风光,不是烈日炎炎,酷热难当,不是挥扇取凉,喝茶去暑;而是一山青翠,一山生机,而是一天清明,一天欢悦。诗人心中自有一片风景,诗人心态绝对积极乐观。
风景灿烂人的心灵,乐观感染人的心态,品读诗歌一、二两句,我们和诗人一道欣赏到了一幅秀美亮丽的风景画,我们更体会到了诗人开朗乐观、积极进取的精神面貌。描写比较含蓄,情思比较隐晦,转入诗歌三、四两句,就可以看出诗人之意不在赏景,而在言志。
诗咏情,歌言志,诗歌是情感的艺术,也是心灵的呼唤。情志一体,景物相融。诗人看到春尽夏来,时光飞逝,因风起舞的片片柳絮无影无踪,只有那一棵棵躯干挺拔的葵花,紧紧向着太阳倾斜。柳絮和葵花相对比,蕴藏含深,耐人寻味。柳絮随风起舞,无根无底,漂泊不定;向日葵坚强挺拔,不折不挠,一心向日。前者象征与世沉浮、同流合污之徒;后者象征忠贞不渝、信念如山之士。
文天祥诗云“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忠肝义胆,可歌可泣,爱国浩气,长存天地。苏武牧羊,历尽千辛万苦,恪守信念不变,拒绝高官厚禄的诱惑,不屑敌人的凶残暴戾,堂堂正正,铁骨铮铮,捍卫了人格操守,捍卫了大汉尊严。司马迁挫而弥坚,辱而更勇,发愤著书,功盖千秋,信念如山,意志如铁……凡此种种,都是“向日葵”精神的生动诠释啊!
诗人呢,为官朝廷,反对王安石变法,几经挫折磨难,退居洛阳时,仍不改心志节操,不与政敌同流,忠贞之志弥坚,这就是诗人心中的“向日葵精神”。一心向日,不改志节,忠义爱君,岿然不动。另外,还要注意诗中“柳絮”这个意象,其用有典,东晋女诗人谢道韫诗云“末若柳絮因风起”(参见《世说新语》),诗人引用典故,用“更无”断然否定,表明作为政治家的司马光赏的不是风花雪月、浪漫风雅,他欣赏的是磊落之气、忠义之节,而且心中“唯有”此节此气,再无其他花柳草木,可见胸怀气度和生命意志,的确非同寻常。
笔者喜欢向日葵由来已久,自小生活在乡下,整天混迹于山峦田园之间,总感觉到向日葵躯干硬朗,高大挺拔,花朵硕大,花色艳丽,远不是一般花花草草所能媲美的。特别是它生性向日,决不苟且,更是让人惊奇、感佩。及至长大,读了一些诗词歌赋,更觉得这种一心向日、永不褪色的精神震撼人心,催人奋进。笔者想,今天这个繁华喧嚣、急功近利的社会,有太多的诱惑和陷阱,有太多的软弱和怯懦,也有太多的空虚和无聊。的确需要呼唤一种坚忍顽强、心志不改的向日葵精神;需要坚守一种如山信念,如铁风骨。向日葵是司马光心中的火把,照亮诗人的内心,引领诗人前进,也必将照亮读者的人生,引领人们前进。
一年好景君须记
赠刘景文
苏轼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苏轼有一个朋友,名叫刘景文,名季孙,开封祥符人,曾任两浙兵马都监。苏轼很器重他,举荐他为隰州(今山西隰县)知州。朋友之交,贵在知心知音,志同道合,苏轼很了解这位朋友,曾写此诗勉励朋友。
送朋友一片风景,让朋友从风景中读到坚强和无畏;送朋友一片真诚,让朋友从真诚中懂得珍惜和坚守。
写作这首诗的时间大概应该是深秋或初冬时节。诗人和朋友一道出游。本来,天朗气清,山寒水瘦,似乎也没有什么风景可观,但是,敏感的苏轼毕竟发现了万物萧索中的别样精彩。荷花谢尽,荷叶凋零,再也看不见圆如车盖、片片相叠的荷叶;菊花枯萎,光色暗淡,但是还有凌寒傲霜、英勇无畏的残枝。荷、菊相比,同遭严寒秋霜拷打,同遇瑟瑟秋风侵袭,一个落花流水,风光不再;一个坚劲挺拔,突兀天地。
诗人精描细绘荷菊风景,用心并不在于让朋友领略风景之美,而是希望朋友从中读出一种人生风范,读出一种意志品格。人生也会遭遇严寒秋霜,坎坷不幸,是像荷花那样萎地成泥,粉骨碎身,还是像秋菊那样凌风傲霜,不屈不挠呢?当然是后者,朋友总是志趣相投、品性相通的,志节激励志节,操守鼓舞操守,我们相信苏轼的坚强和自信,我们也相信刘景文的志节和操守,风景就在眼前,精神就在心中。两个朋友,分享严寒秋霜的冷峻无情,也分享秋菊残枝的英勇无畏。
注意诗句中两个副词“已”“犹”,很有韵味。前者表示过去完成时态,暗示荷花花谢叶败,荡然无存,它们经受不住秋寒风霜摧残,早就不堪一击;后者意为“仍然”“还是”,表明菊花花败枝存,不畏严寒,顽强抗争,自有铁骨风范,诗人钦佩感动,由衷歌咏。
诗人还放开眼光,拓展思维,提醒朋友,要看得更远更深,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景观,您可要记住了,就是这橙子黄、橘子绿的时节。此番劝导,可作两种理解,一是字面来看,似赞实惜,曲尽其妙。橙子金黄,橘子碧绿,正逢其时,风光最美,早前看不到,过时会消逝,刚好这个时节,你我有幸大饱眼福!在一般文人心中、笔下不会成为风景的东西,经过苏轼诗心点化,竟然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不能不佩服诗人的眼光和用心:记住灿烂的风景,珍惜风景的灿烂。
二是深层而论,寓志于景,寓理于物。为什么要劝告朋友记住一片美丽风景呢?纯粹是风景吗?其实不然,橙黄橘绿,生机勃勃,丰收在望,农民收获的是累累硕果,诗人收获的是沉沉思考,人生不也有一个春秋代序、时节推移的过程吗?正当盛年,年富力强,经验丰富,才华卓绝,正可大展宏图,建功立业啊!这个时节不能错过,错过就再也不会回来。因此,“一年好景君须记”,“须”是“必须”“一定”的意思,可以看出诗人的体会之深和劝诫之切。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生之计在少年。其实,对于不同的人生来说,各有侧重,各有考虑,正当盛年当然是那些大志有为、大展宏图的人们的黄金时段。“正是……时”这种表达提醒朋友,懂得珍惜,奋发进取,切勿错过。
唐代诗人韩愈写过一首诗《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从主观上讲,韩诗侧重于写景状物;苏诗侧重于抒情言志。韩诗意在抒发对京都早春的喜爱、赞美之情;苏诗意在劝勉朋友积极奋进,英勇无畏。韩诗写早春之景,生机勃勃,清新可喜;苏轼写秋冬之景,惨淡萧索,不乏生机。韩诗体现了唐诗以情韵取胜的特点;苏诗体现了宋诗以议论见长的特色。两诗各尽其妙,各臻其美,对照参赏,乐趣多多。
清明时节好风光
清明
陈与义卷地风抛市井声,病夫危坐了清明。一帘晚日看收尽,杨柳微风百媚生。
读陈与义的这首诗,我马上想起当今流行的两句话:你不能决定太阳几点钟升起,但是你可以决定几点钟起床;你不能改变天气,但是你可以改变心情。是的,诗歌告诉我们,清明并不是一味的忧愁苦恨、伤感连连,清明也有风光明丽、引人入胜之处;人生并不一定要叹老嗟病,也可以保持一份快乐的心情,欣赏生活的美丽风光。
这首诗带给我们一份积极乐观、热爱生活的人生态度。你看,诗人自称“病夫”,应该是年事已高、疾病缠身了吧,而且病情不轻,体质虚弱,以致整天不能外出活动,只能端坐高堂,静心休养;但是尽管如此,我们却惊奇地看到,诗人一点也不悲观沮丧,一点也不颓靡低落,他对美丽的清明风光,对多姿多彩的世俗生活,充满了激情和憧憬。独自静坐高堂,张耳聆听市井之声,那些欢乐随风吹来,那些烦恼随风飘散。张眼欣赏窗外风光,帘外的夕阳渐渐西沉,晚霞染红了天空,微风中的杨柳,婀娜多姿,百般娇媚,满目诗意满室生辉啊!诗人看得很专注,很投入,他用深情的目光护送夕阳落山,直至消失在遥远的天边;他用多情的诗心感受杨柳风采,记录下多姿多彩的娇媚。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的夜色;他沉浸在美好的风景中,沉浸在诗意的快乐里。
清明是一个令人伤感、令人悲痛的节日,杜牧早就给清明定过调“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一般的老迈多病之人更容易感时伤身,叹老嗟病,可是你看,诗人全然不是这样,他有滋有味地体味世俗的欢乐,兴致勃勃地欣赏清明的风光,他心里清明,眼里清明,人生态度、胸襟心怀亦很清明,面对生活,多灾多难,坎坷不幸,不可消极沉沦,不可灰心丧气,而要积极正视,坦然应对,保持一种昂扬奋发的心态,用快乐驱散郁闷,用美好代替不幸,人生清明,人心通达啊!
这首诗歌也带给我们一幅幅优美迷人的图画,令人流连,令人沉醉。春风卷地,市井留声,何等朴实、亲切,何等欢快、清新。人生不就是这样吗?世俗一点,快乐就行,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家长里短,生老病死,只要自自然然,平平淡淡,坦然应对,处之泰然,用心生活,用心体会。这就是一种快乐,这就是一份充实。
诗人特别用一个“抛”字来描写市井之声,看起来有点反常,其实暗藏机趣。声可闻而不可视,以“抛”状声,犹言风送喧嚣,神采飞扬,形象可睹,画面直观,让读者在聆听欢快之声的同时,脑海(或眼前)浮现世俗生活的种种热闹场面,此字沟通了视听感觉,增添了诗意韵味。
卷帘而望,夕阳缓缓西沉,余晖静静斜照,杨柳迎风而舞,婀娜多姿,都是风景,都有诗意。诗人表达“一帘晚日”恰似“一帘幽梦”,超常搭配,极富韵味。“一帘”,一则见满窗生辉,轻盈灿烂;二则显余霞退去,依依不舍,似乎日为帘笼,日为人拥,依依相送,难舍难分,诗人看“尽”日落,看“尽”霞退,几多深情凝聚其间。换成“一轮晚日”则毫无诗情画意,索然寡味。风生柳舞,千姿百态,诗人说是“百媚生”,空灵活脱,浓情四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女子,顾盼生辉,娇媚迷人。如此写柳,神情飞扬,全是魅力,全是欢乐。正因为清明有如此热闹迷人的风光,而诗人心情如此欢悦,所以,他要“病夫危坐了清明”。何谓“了”?了结、度过、完成之意,强调过程与状态,而不是指结果。诗人唯恐错过每一声欢乐,每一份精彩,每一道风景,他要聚精会神,沉心静气,细细欣赏,细细品味,将清明风光看得明明白白,彻彻底底;他要整天危坐高堂,饱览清明风光。一个“了”字写足了这份满足和惬意。
全诗来看,观赏风光是一种审美享受,感受人生是一种精神洗礼,诗人用如画诗笔在给我们描绘迷人风光的同时,又不知不觉引导读者体会快乐人生,笔法构思的确高妙。首句写热闹,以见世俗之乐;次句写冷峻,以见思虑之远;最后两句写热情,以见人生之乐。总而言之,诗人是在用心体会,用情品味,他想告诉我们不一样的清明,启迪读者可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清明是欢乐,还是愁苦,不在于阴晴风雨,不在于身老病衰,而在于心态,在于生活态度。
人生难得几回乐
绝句
陈师道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议论入诗,如果远离生活,远离自我,远离心灵,则容易流于空洞抽象,索然寡味;相反,如果议论紧扣生活,联系自我,贴近心灵,则议论风生,兴味盎然,引人共鸣。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宋代诗人陈师道的《绝句》就是一首议论说理、感悟生活的佳构。
这首诗歌从读书人的体会写起,全诗由此及彼,生发议论,阐述生活哲理,点破人生真谛,给人以启迪,给人以广泛回味。
读书人大都有这样的体会,每当读到一本好书的时候,总是手不释卷,废寝忘食,盼望快一点把书读完,过足书瘾,痛快淋漓,身心畅快。正是因为一鼓作气,坚持不懈,也正是因为全力以赴,凝神专注,书很快就读完了,这个时候深感意犹未尽,久久沉浸在书本世界中。回过神来,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与良师益友分享读书的心得体会,畅谈自己的思考和体悟,诚如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所描述的:“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畅叙幽情”,可是,偏偏好友不来,偏偏无人分享,好不郁闷,好不失落!
有句话这样讲,一个人的幸福不叫幸福,可以分享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宋代词人柳永也有这样的感叹:“此去今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读书之乐在于沉潜涵泳,在于分享交流,饱读终日,独学无友,容易闭塞,流于自大,也没滋味。诗人一开篇就谈了这两种生活体验,好书想慢慢品味,偏偏容易很快读完,好友盼望早点到来却偏偏不能到来,不如意,不顺心,很烦恼,很矛盾。这是读书人很常见、很熟悉的生活体会。
笔者欣赏两个词语“快意”“可人”。“快意”是兴会淋漓,大呼过瘾;“快意”是大喜过望,心花怒放;“快意”是思接千古,神采飞扬。读书入迷,神交千古,大快人心啊!特别是读到与自己思想、性情类同的文章,如故友重逢,如言从己出;书本道出了我之所想,书家洞晓了我之所忧;以我注书,以书读我;人、书合一,臻于化境,这可谓读书的最佳境界吧。可人,指称心如意的朋友,知心知音,情趣相投,伯牙子期是也,管仲鲍叔是也,人生苦短,知心难求,得一知己,实为大幸!古语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语道尽知音的重要性。读书之乐有一半的功夫是由学友或师友来完成的。
诗歌三、四两句在一、二句生活体验的基础上稍作引申抽象,诗人感叹,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理想同现实每每产生矛盾,开心如意的事情一生能碰上几回呢?正因为难遂心愿,理想沦空;正因为怀才不遇,壮志未酬;正因为曲高和寡,世无知音;正因为出类拔萃,不同流俗……所以人生才有太多的苍凉和无奈、太多的绝望和虚空,从根本上来说,人生是悲凉的、落寞的,也是虚妄的、痛苦的。诗人和所有的人一样,希望花好月圆,天遂人愿;希望一切顺顺利利,无阻无碍,但是希望而已,永远代替不了残破的现实。
诗人的沉痛感慨道出了一个普遍而永恒的真理:世事相违,百岁少乐,值得留恋的东西总是逝去得太快,而终日盼望的东西又总是不能得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正是诗歌贴近大众心理,贴近生活实际的体现,也是诗歌引人共鸣的重要原因。
当然,我们今天阅读此诗,又可从另一个角度获得启迪,正因为人生坎坷,诸事不易,百岁艰难,好景不多,所以,我们才要倍加珍惜生活,努力发现生活的快乐,以积极心态去应对不如意,以坦然大度去包容失意沮丧,生活一天,坚强一天,快乐一天。唐代诗人韦庄有诗云“且对一樽开口笑,未衷应见泰阶平”;宋代诗人黄庭坚有诗云“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唐代李白放言“仰天大笑出门云,我辈岂是蓬蒿人”。豁达、乐观、豪迈、激昂,有此胸襟心态,才有通达洒脱人生。这或许也是陈师道这首绝句的要旨之一吧。
一种风光百样栽
锄荒
叶适锄荒培薄寺东隈,一种风光百样栽。谁妒眼中无俗物,前花开遍后花开。
隐居的乐趣在于自成一统任心游,不管家国尘外事,自己经营自己的天地,自己创造自己的快乐,逍遥自在,快慰人生。宋代诗人叶适的诗歌《锄荒》就为我们描绘了这样一种远离尘嚣、自由快乐的隐居生活,风光美丽,情趣高雅,诗心洒脱。
题曰“锄荒”,自是开垦荒地、播种耕耘之意,暗含地远人稀,远离世俗,此处当是诗人劳动自给、修养心性的好去处。
这个地方在哪里呢?一座荒山古庙的东侧,诗人几经考察,选定了这个地方,除除草,培培土,施施肥,栽下各色花木,时节一到,百花吐艳,万紫千红,自有一派热闹风光。诗人养花种草,有万千地方,为何独独看中寺庙东侧这块土质贫瘠的地方呢?原来,这儿远离尘俗,远离喧嚣,人迹罕至,少有搅扰,诗人就喜欢这样的环境;更何况,劳动之余,还可以到寺庙坐坐,和高僧聊天、品茶,悟谈人生,冥想世理,清静闲适,充实快乐啊!
栽下一株花,种下一棵草,就是播下一种希望。诗人心怀期待,耐心等待,迎接小草吐绿,迎接花朵绽放,一波接着一波,每个季节都有美丽的花儿怒放,每个季节都有浓郁的诗意挥洒,一百种风光就有一百种诗意,一百种颜色就是一百种亮丽。
诗人强调“百样栽”,表明他欣赏繁花似锦、热闹辉煌的风光,也暗示出诗人的勃勃兴趣和痴迷心态。在这个少有人知的地方,在这个古老荒僻的寺庙旁边,诗人开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东篱”园圃,丝毫不逊色于爱菊的陶靖节,丝毫不逊色于拥有东坡山地的苏轼。文人的雅兴都是相通的,他们抚弄花草树木,而不是作物庄稼,更注重精神的滋养、心性的陶冶和灵魂的栖息,远远超出了物质生活的层面。叶适的开荒培土,养花种草,正折射出诗人清幽淡雅的审美趣味和清静自由的生活理想。
诗人更为得意的是,他自己经营的这方天地,花开不断,姹紫嫣红,世俗之人可望而不可即,有心而力不至,因为他们为名所累,为利所困,陷身尘俗,沾染污浊,泯灭了自我,泯灭了心性,根本不可能静下心来欣赏这离世风光,根本没有这份幽雅、闲适的心情,充其量只能是羡慕、向往,甚至嫉妒。越是如此,诗人越是高兴开心,他甚至高调宣布:世俗之人,任凭你们以怎样的眼光打量我的生活,任凭你们怎样嫉妒我的花圃美景,我自不为所动,淡定自若,照样培土施肥,照样种花植草,照样迷草恋花。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理解你们,甚至可怜你们,你们是名利场中人,利欲缠身,脱开不得,我是淡泊了名利,远离了官场,隔绝了世俗;我在乎花草美丽,在乎心性自由,在乎情趣诗意,我的心思意趣,你们又如何能理解呢?当然,我也不企求你们理解,因为我们原本就是志不同、道不同、意不同、情不同的两路人啊!我的生活实在很精彩,很快乐,犹如园圃花朵,前花开遍,后花又开,一直灿烂,一直芬芳。
一座寺庙,离世出尘,斩断俗念;一座花圃,姹紫嫣红,灿烂心灵;一位诗人,种花植草,修身养性。心如花草一般芳香四溢,心如古庙一般沉静淡泊,心如荒野一般质朴自然;没有人来打扰,没有功利诱惑,没有仕途倾轧,没有心计争斗。诗人独拥花圃,独享自然,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活出了真我,活出了性情。他的眼中全是脱俗雅洁花草,心中全是本色率真信念;他用锄头开垦花园,用诗句点亮人生。
鹤林寺院写清寒
再游鹤林寺
道潜招隐山南寺,重来岁已寒。风林惊坠雪,雨涧咽飞湍。壁暗诗千首,霜清竹万竿。东轩谪仙句,洗眼共君看。
北宋诗僧道潜与苏轼交游甚笃,曾相伴游历润州(今江苏镇江)鹤林寺,有感岁暮天寒,山清寺冷,有幸目睹先贤诗文、山寺风光,挥笔写下诗篇《再游鹤林寺》。
寺曰“鹤林寺”,顾名思义,山深林密,远离尘俗,脱尽人间烟火味;白鹤投林,搭巢安居,自显山寺隐逸情。诗人与朋友重游山寺,品味山林,自有独特神韵风采。
这座寺院位于招隐山南边,山林茂密,白鹤翻飞,自有迷人风采。山曰“招隐山”,源自《楚辞·招隐士》的句子“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暗示此山此寺超然尘世,远离凡俗,隐隐透露出诗人对隐逸生活的追慕和向往。来的时候,不是山花怒放、山风送爽的春天,而是水瘦山寒、冷风凄凄的隆冬时节。诗人和朋友,翻山越岭,一路走来,未到古寺,早已感受到凛凛寒意和萧萧秋气。何以选择如此天气出访?何以如此不惧严寒?何以如此兴致勃勃?反常的行为,奇特的感受,让人隐隐约约感觉到,诗人冷峻、清寒面目之下包藏着一颗火热跳动的心。诗人不畏严寒,不惧风雪,他欣赏这份清冷孤傲,他迷恋这份幽绝脱俗,一个“寒”字透露出骨子里的温热和感动。
诗人眼中看到了什么?诗人又对什么风物情有独钟?寒风掠过山林,惊坠纷纷雪片,冷雨敲打山林,山涧急流呜咽,这些风景,貌似清寒,实则蕴含机心,折射情致。一个“惊”字,风吹雪落,惊动诗人,面过凄凄冷风,耳闻雪落之声,境界清冷,氛围寂寥。一个“咽”字,状溪流飞瀑之声,如人哭泣,呜呜咽咽,愁绝之声不绝如耳,惊悸之感袭上心头。山林弥漫愁惨气氛,沟谷回响衰飒之声,诗人目接白雪,耳闻冷声,心生寒凉,兴致勃勃。换作一般人,不会喜欢如此冷寂凄清的风景,更不会穿山走林、历尽艰难来寻访古寺,可是诗人和朋友不是这样,他们早已把风雪严寒、沟谷幽暗抛却脑后;他们欣赏这份清冷幽寂,他们迷恋这份空谷回音,他们向往这样一个冷森清绝的世界。这里有他们独特的情致,也有他们不同流俗的风骨。
看那万竿翠竹,沐浴清霜,生气凛然,不折腰,不低头,坚挺笔直,兀立风雪,站成一道山林清丽风景,灿烂了古寺风光,这不就是诗人风神人格的形象写照吗?雪之冷,冰之寒,竹之清,无一不映射诗人的冰雪人格。
诗人是孤傲脱俗的寺僧,他热爱山寺冷寂凄清的风景,千万别忘了,寺僧还是一位才华横溢、个性张狂的诗人。你看,欣赏完一路的冰雪风景,来到寺院,诗人又兴致勃勃地欣赏那些镌刻在墙壁上的诗句,遗憾的是寺院的光线太过昏暗,隐约可见千首诗篇,斑斑驳驳,模模糊糊。听寺里僧人说,东面亭轩上有谪仙人李白留下的佳句,那里光线明亮,可以大饱眼福,让诗人过足诗瘾,于是诗人移步东轩,戏言朋友:让我洗亮双眼,同您一起去吟赏一番。眼明心亮,追慕前贤,先前那千首诗墙,看不清则罢,或许也只是泛泛平庸之作,而唯有这东轩之上,留下的才是大家手笔,大家风范,要认真品读,要你我共赏,要分享心得。
“洗眼”之说,颇为奇特,似乎诗人要洗去尘埃,洗去昏暗,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沉心赏玩大诗仙的妙语。诗人眼光很高,不看那些庸常之作,也怕庸常之作弄脏了自己的双眸,而对于诗仙妙语则心神振奋,大喜过望,张目观赏。兀傲之气,写在眉宇,写在双眸,也渗透诗文之中。
苏轼曾经这样评价自己这位朋友:“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次韵道潜见赠》)结合此诗来看,写景,诗人胸纳万象,驱风使雪;论文,诗人指点万千,超拔流俗。胸中有丘壑,胸中有才情,眼界高,视域广,心性坚,风骨硬,这些风神气韵全部流淌在这首游寺诗中。
冰雪皓月映梅花
十二月九日雪融夜起达旦
魏了翁远钟入枕雪初晴,衾铁棱棱梦不成。起傍梅花读《周易》,一窗明月四檐声。
冰雪融化,冷月高悬,给人的感觉是凄神寒骨,冷彻心肺,不过若是以诗眼观照,慧心体味,则此番风光又是别有意趣。宋代诗人魏了翁的诗歌《十二月九日雪融夜起达旦》就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冰雪空明、皓月当空的美丽图景,表达了诗人伴月夜读、身心畅快的奇妙感受,读之令人神清气爽,身心舒畅,思之令人浮想联翩,回味无穷。
那个夜晚,天寒地冻,白雪皑皑,诗人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远处的钟声隐隐传入诗人耳中,身上的被子又冷又硬,几乎让诗人瑟瑟发抖。要是能进入梦乡或许好一些,诗人可以忘记寒冷,安度寒夜。可是不能,太冷了,这个冰雪融化的夜晚,冷碎了诗人的梦想。聊可安慰的大概就是那一阵阵钟声吧,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伴着皎洁的月光,划破宁静的夜空,传入诗人的耳膜,让人产生无限遐思。夜将尽,天快亮,哪家寺院的钟声响得如此赶早,如此清脆?
钟声撞击不眠的心灵,让人想起某些不眠的往事,某段艰难的时光。唐朝那个落榜的才子,不也是在漫漫长夜、渺渺钟声中饱受煎熬,痛苦难眠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继《枫桥夜泊》)名落孙山,彻夜不眠,陪伴诗人的只是凄厉鸣啼,满天秋霜,声声远钟,几星灯火,何等凄凉,何等落寞。还有大诗人王维前往拜访香积寺,不也是在古木参天、钟声隐隐中体验那份空旷与寂寥吗?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引自王维《过香积寺》)无人小径在密林中延伸,隐隐钟声在山谷中回响,清清山泉在岩石间呜咽,幽幽青松在余晖中静立,声色情态,所见所闻,无不幽冷,无不凄清。凄清也是一种美,孤寂也是一种美,诗人就是诗人,在冷寂中发掘诗意,在不眠中寻找慰藉。笔者相信,对于魏了翁、张继、王维这些诗人而言,钟声是一道响彻心灵的风景,钟声是一首咏唱冷清的乐曲。
天太冷,睡不着,梦不成,诗人索性披衣起床,端坐窗前,铺开书卷,认真阅读起来。窗台上,寒梅绽放,朵朵高洁;天空中,皓月当空,银辉四射;四野里,白雪茫茫,万籁无声;屋檐下,冰消雪融,声声入耳。白雪、皓月、梅花,构成一个纯净、空明、幽雅的特定环境,诗人便在如此环境里捧读《周易》,探究天地玄理,体味人生世相,意境何等清雅,何等纯明!
笔者相信,诗人战胜了寒冷,战胜了自我,进入了一个空明忘我、痴迷经卷的世界,这是高情雅趣,这是专注执迷,这是天人合一,这是自由放达。诗人的感觉,不再是瑟瑟发抖,不再是布衾冰冷,不再是彻夜难熬;他畅快、清爽,他兴奋、陶醉,他充实、轻灵。梅花为诗人绽放,朵朵清香扑鼻,瓣瓣高洁不俗;冷月为诗人照明,银辉如水静泻,缕缕有情有意;滴水为诗人伴奏,声声轻脆空灵,滴滴答答成韵;冰雪为诗人灿烂,天地为诗人空明,《周易》经传在手,捧读天下玄理,乐趣无穷无尽。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样一种境界,这样一种体验吗?这个寒冷的夜晚,这个黎明将至的时刻,诗人拥有一窗明月,一册书卷,一方天地,自在逍遥,自由洒脱啊!这是读书的最高境界,也是读书人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刻,没有人来打扰,读天地空明,读四野宁静,读冰雪圣洁,读经卷玄奥,读心灵快乐。
笔者想起了明代散文大家归有光先生,读书之乐,有似魏诗人,《项脊轩志》有如此描绘:“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一个人的天地,一个人的快乐,全在书中,全在天地幽静空明之间。
十二月九日,对普通人来说也许是个普通的日子,可是对于魏了翁先生而言,肯定是一个盛大的心灵节日,这个夜晚,冰消雪融,天空放晴,诗人久久不能入睡,他感受到了凄神寒骨的冰冷,他感受到了如睡针毡的艰难。但是,他听到了遥远的钟声,情思随钟声飞扬;他看到了俏丽的梅花,心性随梅花高洁;他看到了一窗明月,双眸随明月灿烂;他看到了天地冰雪,心灵随冰雪空明;他读到了天下奇书,身心融入天地。他拥有一个世界,让我们仰慕,让我们神往。
读书不管春归去
暮春即事
叶采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
这是一个宁静的故事,宁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宁静得可以听见花落和春归,不要指望这个暮春的庭院会有风花雪月的缠绵,也不要认定这个故事会有功名算计的纷争,这只是一个诗人内心的故事,关乎春天,关乎阅读,关乎心灵。宋代诗人叶采用流水无声的笔墨,为我们轻轻地描述,让我们静静地分享。
读书读得投入,读得专注,便忘记了春天,忘记了世界。诗人有自己的世界,诗人沉浸在幽静而深邃、古老而遥远的世界里,春天过去以后,他才向我们描述心灵的秘密。
那是晚春的一个中午,诗人也许不记得他身边的一切,但是记得瓦雀,这些可爱的精灵,成双成对,飞临诗人窗前的书桌,缓步徐行,气定神闲。它们不知道书案旁也坐着一个大活人,它们也许误以为那是一根木桩,一块山石,它们甚至走到案桌上、砚池边,点点啄啄,丝毫也不顾忌这个沉思默会的读书人。它们无声无息,不吵闹,不打扰这位爱书的朋友。
诗人呢,沉浸在书卷里,不知不觉,不闻不问。外界的动静声息,他一概不管,他自个儿心骛八极,神思千里,乐得逍遥自在,情景滋味,颇有归有光读书于项脊轩的味道:“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人与鸟,天与地,书与心融为一体,构成一幅静美、深幽、和谐的读乐图。叶采的身边,连平日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瓦雀也文文静静,一声不响,可见庭院的幽深宁静。
置身这个万籁无声、人鸟合一的院子里,诗人手捧心爱的《周易》,认真研读,潜心思考,心态是悠闲的。他淡泊名利,无欲无求,他耳根清净,俗念皆空。《周易》是一部什么书?它关乎天地穷通,阴阳演变;它关乎自然因缘,人生大道。它不教你谋求功名富贵,飞黄腾达;它不教你生离死别,痛断肝肠;它不教你衣食住行,迎来送往。它教人沉思千年,视通万里;它教人心神宁静,生命充盈;它让人灵魂愉悦,身心超脱。它是一本教人宁静、让人沉寂的天地大书,是一本通达人生、洞晓尘俗的社会奇书,适合于静静地读,默默地品味。
试想,如果诗人读的不是《周易》,而是《水浒》《三国》或《论语》《孟子》,则断然不会有如此和谐宁静的感受,因为《三国》教人权谋争斗,《水浒》教人抗挣拼杀,《论语》《孟子》教人修身养性,建功立业,这都不是让人宁静的书,都不是让人俗念淡忘的书,恰恰相反,它们让人充满渴求,充满斗志,充满功名欲望,心不静,神不宁,哪能闲坐窗前,旁若无物呢?
诗人捧着心爱的《周易》,潜心阅读,神思默会,身心愉悦,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不知道瓦雀同桌,姗姗来迟;不知道风起花飞,春天归去,及至发现眼前砚池粘满了点点杨花,这才意识到时已暮春,花去无多,春天就快过去了,诗人的心还停留在《周易》上,还停留在玄思遐想中。当然,点点杨花,随风飘散,春去多时,知觉犹晚,未免又流露出几许遗憾和伤感。但是,不管怎么说,诗人的胸襟怀抱,始终不为世俗所动,不沾染尘俗气息,而是全心攻读,静默无声,沉醉经传,自得其乐,这是读书人所羡慕、向往的境界,这也是诗人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的修养表现。
时至今日,面对功名喧嚣,尘俗利欲,又有几个人能静下心来认真阅读呢?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坐稳板凳,用阅读来滋养心灵,用经典来濡染人生呢?多么希望在今天的社会,自己能够,也能有更多的人,喜欢阅读,守住心灵,沉静心性,在宁静中享受经典,在愉悦中升华灵魂。
行文至此,笔者不禁想起与叶采同时代的另一位诗人魏了翁的诗作《十二月九日雪融夜起达旦》:“远钟入枕雪初晴,衾铁棱棱梦不成。起傍梅花读《周易》,一窗明月回檐声。”
都是热爱《周易》,都是宁静阅读,都是高雅情趣,不同之处在于,叶诗仅写诗人读《周易》入神而浑忘时间之流逝,魏诗兼写自己披衣起床,傍梅浴月而读《周易》;叶诗宁静,静的是氛围,动的是内心,神思飞越,穷极天地;魏诗空灵,以声衬静,以月明心,以梅言志。两首诗,韵味有别,情境有别,但是对于读书人、爱书人而言,那份心神宁静,那份胸怀澄明,那份空旷清幽却是共同的追求。
一册在手,不问世事,不管春秋;一心向学,不拘功名,不管贵贱。此种心态,令人垂青,令人钦佩。
君子之交淡如水
寒夜
杜耒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诗人笔下,有明月朗照的夜晚应该发生一段故事,有梅花绽放的窗前应该产生一段风情,或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幽会缠绵,耳鬓厮磨;或是夫唱妇来随,书画琴棋,浅吟低唱。可是读宋代诗人杜耒的诗作《寒夜》,你会发现故事不缠绵,花月不浓艳;君子重交心,淡看名与利。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冷风凄凄,寒意袭人,好久不见的朋友前来探访诗人,诗人很欣喜,又很愧疚,来得好客无好酒,喊得浓艳待得薄,不但没有好酒,连浊酒淡酒也没有,三杯两盏淡酒一喝,诗词歌赋一咏,看来这种风雅浪漫的生活是没法过了。怎么办?诗人燃起炉火,当炉煮茶,以茶代酒,招待客人。虽然简陋,却也真情。客人呢,毫不介意,相见甚欢。君子之交嘛,有酒喝酒,有茶饮茶,无酒有茶,以茶代酒,何必拘于形式?何须讲究礼节?只要两个人心性相契,志趣相投,思想相通即可,不要大富大贵,不讲身份贵贱,不去算计名利,不去贪权恋位,两个人性情淡泊,宁静致远,如此足矣!
诗歌开篇,淡淡道来,清淡如水,情深味浓。情境滋味颇有老杜诗风真味,老杜诗歌《赠卫八处士》如此描写卫八处士招待客人的情景:“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菜是冒着夜雨刚从园子里剪来的春韭,水淋淋,湿漉漉;饭是新煮的掺有黄米的二米饭,热腾腾,香喷喷。没有鸡鸭鱼肉,没有美味佳肴,随茶便饭,寒碜至极,可却是倾其所有而置办的家常饭菜,足可看出老朋友之间那份不拘形迹的淳朴友情。同样,杜耒招待客人,不过就是喝喝茶,赏赏月,聊聊天,却也无拘无束,至真至情。
这个寒冷的夜晚,两个老朋友围炉而坐,侃侃而谈。时而清茶慢饮,细细品味;时而欢声笑语,滔滔不绝;时而诗词歌赋,你唱我和;时而天下风云,高蹈雄视;时而愤世嫉俗,慷慨直言;时而沉默不语,心神默会;时而风花雪月,时而山高水长……无话不谈,无情不诉,畅所欲言,其乐无穷。他们面前,竹炉之上,热汤滚沸,蒸气腾腾;竹炉里面,炭火通红,熊熊燃烧。炉火给这对老朋友驱散了寒冷,带来了温暖,炉火照亮了屋子,也映红了他们的脸庞。他们的心和炉火一样跳动,他们的情和炉火一样旺盛。
不要小看这普普通通的竹炉,不要忽视这平淡至极的场景,它们见证了朋友间的情趣机缘,折射出朋友间的热火心肠。白居易不是也描写过类似的生活场景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问刘十九》)天寒欲雪,家酿成熟,诗人燃起红泥小火炉,温好自家粗劣酒,等待朋友的到来。那份真情,如火燃烧,如酒淳美,令人感动,令人钦慕啊!人生天地之间,有朋友如此惦念,如此牵挂,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呢?
另外,需要特别注意的是,笔者认为,以今天的读者眼光去看,这个竹炉也挺有意思。据清代邹炳泰所编的《纪听松庵竹炉始末》记载,明初的竹炉形状是上圆下方,织竹为郛(外壳),筑土为质(底子),土甚坚密,熔铁为栅,横截上下。宋代的竹炉大致与此类似。
笔者读到此处,总是想起家乡的烘脚暖手的风笼来,用竹篾编织而成,呈圆柱形状,上大下小,上有提柄,内置一火钵,冬天可以在钵内存放火种、木炭。小时候,每到冬天严寒季节,奶奶总是大清早就给我们姊妹准备好了炭火木灰,我总是随伙伴们提着风笼去上学。在学校,冷了就可以烤烤风笼。至今想来,那份温暖,那份亲切,还打动人心呢。我没看见过竹炉,但我读此诗却由竹炉联想到了小时候经常使用的风笼,进而体会到长辈对小孩的仔细呵护,体会那种新奇有趣的生活。我想,这或许就是叶嘉莹先生所讲的诗歌的生命感发吧。
室内是炉火熊熊,相谈甚欢,粗茶淡水,情深意长;室外呢,皓月当空,银辉四射,梅花绽放,夺目生辉。月因梅开而更为皎洁,主因客至而格外愉悦,情景交融,妙合无垠。本来,明月还是那轮明月,梅花还是那株梅花,但是,诗人今天的心情好,与往常不一样,所以,呈现在他眼前的今晚的月亮更亮,今晚的梅花更洁。另外,还需品味一点,古代诗歌当中,明月皎洁纯明,向来是高洁情趣的象征,是光明理想的写照。王维诗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不仅描绘山居环境的幽静清洁,更是借明月、青松、清泉这些洁净的意象隐喻一种纯洁美好的人生理想。梅花,冰清玉洁,凌寒绽放,幽香远播,向来是文人志士坚贞风骨的写照,也是诗人高雅情趣的象征。显然,杜耒诗中拈出“明月”“梅花”,自然也有隐喻朋友情趣高雅脱俗、志节坚贞不屈的深意。
君子之交,举杯清茶,开口风云,同看明月,共赏寒梅。不沾染流俗污秽,不讲求功名利欲。至真至诚,至情至性。心性相应,情趣相投;傲立天地,自有不凡风骨,自有照人风采!
人间竹鹤第一流
对竹思鹤
钱惟演瘦玉萧萧伊水头,风宜清夜露宜秋。更教仙骥旁边立,尽是人间第一流。
诗人笔下的风景总是有故事、有感情的。一条江水流不尽春夏秋冬,悲欢离合;一场风吹不走冰清玉洁,人间风流;一竿竹总撑起幽幽阴凉,铮铮铁骨;一只鹤常捎带清幽雅韵,绝尘念想。万物有灵,心性相通,质本洁来还洁去,人间风流数竹鹤。读宋代诗人钱惟演的诗歌《对竹思鹤》,笔者顿生钦慕之意,神往之心。那幽幽翠竹,那清清伊水,那莹莹秋露,那习习清风,那亭亭仙鹤……无一不令人心动,无一不令人啧啧称赞。
伊水之畔,纤细的竹枝,明净如玉,在风中摇曳多姿。风啊,最好就是这夜间的风,清凉醒人;露啊,最好就是这秋天的露,晶莹澄澈。倘若更有仙鹤伫立一旁,那可真算得上人间第一流的境界啊!诗人心中构想了一个清洁雅致、幽寂脱俗的世界:这里有竹,青青翠竹,亭亭玉立,潇潇洒洒;这里有水,清清伊水,波光粼粼,闪闪发亮;这里有风,清风徐来,水波微兴;这里有露,天朗气清,露似珍珠;这里还有鹤,插足水中,纹丝不动。诗中风景,如此清幽,如此高洁,这不分明就是一幅寄托诗人心志情操的文人画吗?这不分明就是一首流淌纯纯音韵的小夜曲吗?文如其人,画如其声,诗人借此境界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心灵追求和情感志趣。
竹为树中君子,象征清幽高洁。早在《诗经·卫风·淇奥》中就有这样的咏唱:“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靡。”“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碧。”君子面容如玉,容光焕发;君子耳坠如星,闪闪发光;君子神彩如金,光彩照人;君子文采风流,堪比萧萧翠竹。魏晋七贤,游于竹林,时人仰慕,王子猷甚至说:“何可一日无此君?”宋朝文坛泰斗苏东坡亦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唐代诗人白居易撰文《养竹记》对竹之本性推崇备至,“本固”“性直”“心空”“节贞”,竹之扎根大地、岿然不动;竹之坚劲挺拔、正直坚强;竹之谦虚坦荡、节节攀升;竹之坚贞不屈、风雨无惧,种种品性,汇聚一竹。
古人咏竹,实乃对君子品性、文人情趣的深情礼赞。钱惟演这首诗中,竹的玉洁冰清,竹的清波留影,竹的清幽绝俗,竹的瘦硬挺拔,竹的摇曳多姿,无不饱含诗人对竹的礼赞之情,无不透露诗人对清高人格的仰慕之意。
闲云野鹤,潇洒出尘,诗中仙骥,风神俊逸,卓尔不凡,自是一道清亮风景。仙鹤,原指仙驾、良马,这里指鹤,因为传说中,仙人往往乘鹤而飞。《相鹤经》云:“鹤为羽族之宗长,仙之之颈骥。”唐代诗人崔颢诗《登黄鹤楼》云:“昔人已乘黄鹤云,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苏东坡亦撰文《放鹤亭记》深情歌赞深谷幽水之鹤。鹤是君子的化身,鹤是隐逸高洁的写照。鹤的出现,使诗中画面增加了灵动,增添了幽雅。当然,也暗暗流露出诗人向往自由、崇尚隐逸的生活情趣。
尤有意思的是《列仙传》(汉·刘向著)记载王子乔与鹤的故事:“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石公接以上崇高山,三十余年后……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可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王子乔驾鹤飞升,绝尘而去,完全一副飘然出尘、清雅绝俗的风采。钱惟演诗中的仙鹤,是容易让人产生这番联想和感悟的。
诗中两词语“瘦玉”“一流”对于表达诗人的心志情趣也很有作用。瘦玉,当然指翠竹,言竹的坚劲挺拔、冰清玉洁,流露出作者的钦敬、礼赞之情。诗中之“瘦”不是李清照笔下的“绿肥红瘦”“人比黄花瘦”,也不是柳永笔下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些“瘦”,瘦花、瘦身、瘦心,充满了哀怜、伤痛和无奈,钱惟演笔下的“瘦玉”则充满了热爱歌颂之情。“尽是人间第一流”,竹鹤搭配,动静相宜,清风玉露,冷清透亮,此乃人间清品,世上极致。诗人放言“一流”,可见激动喜悦,可见心向神往。竹风鹤露,清幽高洁,入诗成画,入咏成韵,留下一道阴凉,滋润万千文人;流下一道风景,灿烂诗海心空。
普济院藏普济心
普济院
陈尧咨山远峰峰碧,林疏叶叶红。凭阑对僧语,如在画图中。
拜访一座古老的寺院,领略天地如画的风光,体悟人生永恒的真谛。宋代诗人陈尧咨用灵动隽永的笔调在小诗《普济院》中给我们描绘了一个迷人的世界。
这个寺院名叫普济院,顾名思义,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超脱苦海,安顿心灵。世俗社会,芸芸众生追名逐利,贪权恋位,劳心劳力,困苦不堪。若能皈依佛门,打坐参禅,诵经礼佛,则可清心寡欲,消除烦恼,让心灵自由清灵,让生命丰盈充实。普度之义或在于此。此诗并未直截了当点破此番深意,而是大笔勾勒,涂色抹彩,让如画风光陶醉你的心灵,让静穆氛围引发你的思考。
诗人赞美普济院,神往普济院,这里风光如画,引人入胜。立足寺院,凭栏而眺,远处的山峰重重叠叠,连绵起伏,颇像一脉流动绿浪的清泉。近处的山林,疏疏落落,片片飞红。诗人倚着栏杆,一边和僧人闲聊,一边欣赏如画的风光,自己也成为一道风景,定格在古老的寺院。远峰近树,纵深推进,层次感强;峰碧叶红,色彩搭配,夺目生辉;峰密林疏,疏密有致,对比奇妙。“峰峰”“叶叶”,叠词对仗,音韵和谐。远峰近树,静态背景;闲语寺僧,动态主体。整个寺院风光犹如一幅布图讲究、色彩鲜明的风景画,立体直观,意味深长。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诗人与寺僧对语的场面,作为动态主体,包含丰富的情思意韵。想想看,有远方如画风光作背景,有近处古老寺院作陪衬,诗人与一位方外之人闲聊,山风拂拂,吹过他们的面庞,吹动他们的衣衫,也吹进读者的心里。那种感觉有多清幽,有多淡远!天地人生不都浓缩进了这场不知名的对话之中了吗?
诗人参访得道寺僧,欣赏如画风光,自己也成为画面的内容之一。静美淡远的意境流露出诗人对寺僧的仰慕,对佛理禅念的向往。他们在聊些什么呢?诗人为何要到这深山古寺来参拜寺僧呢?寺僧在这如画的地方又告诉了诗人怎样的人生真谛呢?他的生活、他的心情也如眼前远山近树一样清逸轻灵吗?诗人没有回答,诗句也没有一个字直接点示,但是那些风光会说话,它们会暗示读者,心想而悟,体察而知。这是远离尘嚣、远离名利之地,这里风光如画,景色迷人;这里生活耳根清净,万念俱空。心是宁静的、自由的;生命是愉悦的、欢畅的。
诗人来自尘俗,来自名利场,与世沉浮,苦苦挣扎,或为了科举功名,辉煌事业,或为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于是孜孜以求,疲于奔命,几乎没有一天轻松的日子,几乎没有心灵自由的时候。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这些沉重烦琐的身外之物,还是为自己的心灵自由?探访寺院,走近寺僧,或许诗人会明白一些什么,或许读者也会从这个场景中领悟到一些什么吧。无欲无求,亲近自然,放飞心灵,挥洒性灵,让生命欢畅,让灵魂飞扬,这或许就是普济院寺僧拯救世俗之心的一剂良药吧。
诗人把自己写进诗中,把自己嵌进画里,让我们认识到,诗人欣赏寺院风光和寺僧雅韵,我们也欣赏诗人的风采和那场古老而永恒的闲聊,因为风光如诗,陶冶我们的性情;因为对话精彩,充满了生活的智慧,点破了人生真谛。和诗人一样,生活在滚滚红尘中的我们何尝又不是身心疲惫、灵魂沉重呢?又何尝不是身心受到拘束,自由早已丧失了呢?因此,找个时间,走进山林,参访寺院和寺僧闲聊,了解一下他们的生活和思想,感受一下佛门的清净和淡泊、朴素和古雅,也许对我们的自我救赎有所补益吧?
记得现代著名诗人卞之琳先生写过一首诗《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诗人站在寺院闲聊赏景,我们站在诗外看风景。其实,诗人所求和我们所想完全一致,人生而自由,却无时不在枷锁之中,怎样摆脱呢,哪怕是暂时的?笔者的建议是,抽点时间,放下忙碌,放下所有的杂念,让心灵亲近古老的寺院和永恒的自然。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到墓地走一走,你会觉得很多东西我们带不走;到寺院走一走,你会觉得很多东西我们要放下。诚哉斯言!
梅妻鹤子竹林情
竹林
林逋寺篱斜夹千梢翠,山磴深穿万箨干。却忆贵家厅馆里,粉墙时画数茎看。
宋代诗人林逋生性淡泊,无意功名,常年隐居于杭州西湖之畔,终身不仕亦不娶,唯好植梅养鹤,寄托情志,人称“梅妻鹤子”。其诗清雅高逸,如其为人,诚如贺裳所云:“林处士泉石自娱,笔墨得湖山之处,故清绮绝伦,可谓人地两不负也。”(《载酒园诗话》)据说他吟诗自娱,写罢便随手散去,从不留稿,人或问之,答曰:“我不欲取名于时,况后世乎?”可见诗人不合流俗,不屑声名,清高淡远,风采自铸。其诗《竹林》则从另外一个侧面展示了诗人清高自许、孤傲不俗的风骨。诗歌描绘了三种竹,绘姿绘态,见情见性。第一种竹是古寺幽竹。古老而幽僻的寺院,篱落纵横,翠竹森森,交相掩映,呈现出一种庄严肃穆、幽深古雅的气氛,给人以神清气爽、心性沉静之感。“寺篱斜夹千梢翠”,一句之中,三写翠竹。“寺篱”点出生长环境,深山古寺边,纵横篱笆旁,远离了滚滚红尘,远离了熙来攘往,远离了乌烟瘴气。森森翠竹,居远而性静,庄重而不俗。“斜夹”写竹篱相映、相得益彰之态。千竿翠竹,郁郁葱葱,绿影婆娑,生机勃勃;道道篱笆,古雅素静,庄重自持,千年无声。竹林掩映篱笆,篱笆装扮竹林,构成一道深幽、宁静的风景,迷醉诗人的心灵,陶冶诗人的性情。晋代大诗人陶渊明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自从陶诗人咏篱之后,道道篱笆都被赋予了一种淡泊宁静、不涉名利、无关官场的文化内涵。林逋诗中的古寺竹篱更是远离尘俗,自成天地,自见风采。光影色态,隐隐约约,我们似乎可以窥见诗人的淡泊性情和高洁心志。
“千梢翠”写竹之色彩,苍苍翠翠,生机无限,“千梢”成林,苍翠欲滴,是色彩在流泻,是生意在勃发。每一竿竹都是一副刚强正直的风骨,每一抹绿都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同时,“千梢”之语,夸张造势,苍翠生情,又给人以恢宏深远、卓异风发之感,无疑也使诗人心中的竹林增添了迷人的风姿。
第二种竹是空山幽竹。诗歌第二句换一个角度写竹,大概是写诗人穿山走林、探访古寺的沿途所见。山势险峻,石径蜿蜒,两边尽是茂密繁盛的竹林。诗人看见,这山中的竹啊,根部全都穿上一件件枯干灰暗的笋壳,激动不已,浮想联翩。
诗中的“箨”是竹皮、笋壳的意思,意味着这满山满径的翠竹都是拔地而长,破壳而出,具有无限的生命力,具有节节高升的美好希望。特别是“箨”之前又冠以“万”字来限定,自然更看出山竹的气韵和生机。“干”字固然是说笋壳枯干,却从侧面烘托出新竹初长、不可遏阻的力量。登山的石径弯弯曲曲,诗人一路前行,有翠竹相伴,环境气氛至为幽静。
笔者读到诗中这些万笋枯干、万林空寂的场景描写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小时候在农村生活的情景。夏秋之交的时候,还是儿童的我随母亲一起进山捡笋壳。我提着一个小竹篮,带一把镰刀,走进深山竹林繁密处,把那些脱落在地的大张笋壳捡拾起来,放进篮中;把那些附在竹根的笋壳割下来,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整张笋壳。不用多久的工夫,就可捡拾到一大篮子笋壳。采集这些笋壳何用呢?原来母亲用它们来剪裁鞋底式样,一线一线缝制鞋底,这种鞋底挺扎实,挺耐穿。小时候,我和弟弟妹妹所穿的布鞋,鞋底都是母亲用笋壳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现在农村有了足够的布源,早已不再用笋壳做鞋底了。但我仍然深深怀念那时候的经历,那段经历交织着辛苦与甜蜜,融汇着好奇与乐趣。
当然小时候的我不是诗人,也不谙人生之道,不懂得竹林长势冲天、生机无限的特点。但那些经历,无疑使今天的我对林诗人笔下的描写领会得更深切。
第三种竹是粉墙画竹。诗人面对山寺如此清幽的自然美景,忽然想起富贵人家的高堂华屋之内,雪白的墙壁上也时常装点着竹石幽趣的图画。画竹图呈现的是艺术美,简笔勾勒,形神兼备,气韵沉雄。每一竿青青翠竹,都流泻着一段生命光芒。
山寺竹是自然美,原姿原态,苍翠茂盛,自有勃勃生机。自然之竹与画图之竹,各得其宜,各擅其长,各见其美,都令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都折射出诗人的清高人格与清洁情志。不过,诗人把这幅画竹图挂在富贵人家的厅堂墙上,这就大有深意了。至少在笔者看来有两点不可忽视:一是暗示富贵人家附庸风雅,其实不谙竹性,不懂竹画;二是表明诗人不屑风雅,不齿富贵,倒是乐意真真实实走近自然,投身竹林,充分感知、欣赏竹的风姿神韵。当然,这并不排斥诗人对画竹之作的欣赏和青睐。
所有的翠竹都一样风光,所有的文人都一样爱竹。竹,在传统文人心中,向来是清雅和气节的象征。东坡尝云:“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于潜僧绿筠轩》)赞赏之情,溢于言表。更有甚者,有人与竹形影不离,相亲相恋。《世说新语·任诞篇》载:“王子猷尝暂住人空宅处,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还有唐代诗人王维深情咏唱“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境界之清幽宁静,心情之闲适自由,令人羡慕,令人神往。
林逋是隐士,静观翠竹,独赏丰姿,细描细绘,比较议论,生发了一种人生体悟,也宣示了一种诗心傲骨。完全可以这样说,竹立古寺,竹长山林,远离红墙绿瓦,远离珠光宝气,自有清幽脱俗风采。竹如诗人,诗人如竹,山林之间,天地之间,站立着一个两袖清风、眉宇清高的诗人,他就是林逋先生!
人生唯有读书好
四时读书乐(其一)
翁森山光照槛水绕廊,舞雩归咏春风香。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读书好。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
读书分两种:读有字之书,开阔眼界,增进智慧,砥砺操守,锻造人格;读自然之书,游目驰怀,陶情冶性,阅览山川,滋养精神。读书之乐,乐在会心快意,乐在怡情悦志,乐在自由无拘,乐在风光无限。近日读宋代诗人翁森的诗歌《四时读书乐》(其一),对读书之乐,体验之妙,别有感触,心怀戚戚。
《四时读书乐》是组诗,一共四首,分别描写春、夏、秋、冬四季读书的乐趣,这首诗是描写春读之乐,生机勃勃,流光溢彩,读书之乐,乐开心花。
诗人翁森,本是理学家,宋亡以后,隐居乡里,教书糊口,别无所求。理学家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多是古板迂腐,不通情趣,不近人情,不亲自然,可是,翁森不一样,他跳出了格物致知、穷究大道的深奥玄虚,摆脱了之乎者也、枯燥议论的窠臼;他在这首诗中放肆畅谈自己阅读山水草木、花鸟虫鱼的快乐,直抒自己浪迹自然、逍遥快意的体验,惹人遐思。
春临大地,万木吐绿。远处的青山,层峦叠翠,流光倾泻,把诗人居住的水阔栏杆照得熠熠生辉。小屋位于山中,山环水绕,有声有色。绿海苍茫,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山溪慢流,潺潺作响,平添了山居幽趣。浪漫的诗人绝不会错过这美丽的春天,有时到河里游游泳,让清流滋润肌肤,洗涤心性;有时到原野上跳跳舞,让清风轻轻拂面,沁人心脾;有时随兴吟咏诗句,让性情轻舞飞扬,如风飘散。释放身心,投身自然,拥抱春天,让心灵和春天一般快乐,让日子和春风一般芳香。诗人的山居生活就是这样充满情趣,充满欢快。
“春风香”表达新奇,诱人遐想。春风和畅,拂过山林,拂过小屋,也拂过诗人的面庞,风中夹带着花草树木的清香,以至让人产生错觉,似乎连风也是香的。闻一闻,清香扑鼻;吸一吸,满口清爽。这种感受,远非久居尘世闹处的人们所能体会。“舞雩归咏”,巧妙化用了一个古老的典故。《论语·先进》章中曾皙有言:“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后是孔子的话“吾与点也”,孔子和曾皙都向往这种遨游自然、欢乐畅快的生活。翁诗化用这一典故,意在表明自己追踪先贤、寄情自然的心志情趣。诗人特别提到,一个读书人,只要热爱自然,热爱生活,那么,山居之中所见所闻无不畅快心灵,无不舒心惬意。美丽的小鸟在挂满绿叶的枝头鸣叫,清脆婉转,声声悦耳,她们是诗人的朋友;艳丽的花朵随风飘零,浮水远去,留下无尽的哀伤,她们是诗人的诗章。交朋结友,吟诗作文,不仅要读有字之书,交有心之人,还要倾情花鸟,注目流水,从一只小鸟的鸣叫之中听出生活的欢乐,从一朵花的凋落当中看到生命的忧伤,从一溪水的流逝体会到情意的绵长,从一棵树的翠绿体会到生机的旺盛。自然即生活,生活即文章,一派天真,一派本色。这正是诗人做人、生活和为文的追求。
也许春花凋零,芳华不存,也许流水消逝,一去不返,也许春光会老,人无再春,诗人突发感想,人生啊,切莫白白浪费光阴,切莫白白消耗青春。人生最有意义,也是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读书,读千年流传的有字之书,会晤先贤,对话历史,启迪心智,增长才干;读万古不变的无字之书,观赏朝霞流岚,聆听花开花落,致敬青天白鹭,行礼芳草萋萋,以自然为友,师法自然,增益品性。人生的宝贵光阴要珍惜,要用来做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这样的人生才充实。唐代曾经流传一首诗歌《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少年。时光宝贵,理当读书明理,进德修业;理当行走山川,亲近自然。
最后诗人用自问自答的方式来总结春读之乐。读书的快乐究竟像什么呢?请看绿满窗前的春草,绵延无际,翠绿逼人,令人心旷神怡,令人神清气爽。唐代诗人刘禹锡《陋室铭》有言“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小屋之外,绿草青青,山水潺潺;小屋之内,手不释卷,吟哦有声。书声与水声相汇,心灵与自然相融。读书的乐趣,读自然山水的乐趣,才是诗人最大的幸福。
独立青峰野水涯
武夷山中
谢枋得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历史上,王朝兴废之时,政权更替之际,总有许多文人贪权恋位、追名逐利、变节附逆,但是也有不少志士不合流俗、不慕富贵、坚守志节。宋末诗人谢枋得就是这种心有所属、不附新朝的志节之士,其诗《武夷山中》歌景咏物,抒情言志,形象地表达了诗人独立自守、坚强不屈的人格操守,引人遐思,令人感慨。
武夷山,位于福建崇安西南,峰峦秀丽,林木苍翠,清流环绕,花草鲜美,是著名的风景胜地。诗人于宋德祐元年(1275),兵败入闽,遂隐居于武夷山一带,这首诗大约写于至元二十一年(1284)。
诗人坦言,举兵抗元失败,避居武夷山中,不知不觉,已是十年时光,这十年,自己连做梦也从没有梦回家园,总是徘徊于独立的青峰脚下,栖息于悠悠野水之涯。一个人生活在山中,远离了家园和故国,远离了新朝权贵,拒绝了所有名利诱惑,拒绝了所有俗世纷争。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是现实生活的曲折反映,诗人强调自己无梦回家,一待山中十年,并非自己不思家念亲,并非自己心肠冷漠,而是故国大宋已破,小家弋阳(今属江西信州)已亡,亲朋故友已散,无家可回,无梦可圆啊!其间痛楚非国破家亡者不能体会。
当然,此梦还可另解。梦不回家,心安山林,回家意味着与新朝政权合作,向名利富贵弯腰,甚至意味着要改变自己长久恪守的信念律令,诗人不愿、不屑为之,宁可不回家,不梦家,也要坚守心中的原则。这一原则又是什么呢?“独立”一语道破天机。表面而言,“独立”言诗人徜徉山水,栖隐山林;深层来看,则暗示诗人刚正不阿,坚强不屈;不变节侍敌,不改志求利,不苟且流俗,不低头权贵。野水之涯,青峰脚下,站立着这么一个心高气傲、心坚志笃的隐士。这本身就是一幅画,一道风骨凛然的风景画。
“野”字透露出诗人的放浪形骸、无拘无束的性情,也暗示诗人纵情山水、投身自然的欢畅与幸福。唐代大诗人柳宗元参与变法维新,失败之后,被贬官降职,流放蛮荒,其诗《江雪》就抒发了诗人内心的孤傲不屈和勇敢抗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无视大雪纷飞,无视寒风凛冽,无视天地沉寂,一个人划舟江中,兀兀垂钓,坐成了一尊雕像,坐出了一种风骨--独立天地,无畏抗争!表面上,柳宗元失败了,内心里却坚不可摧,牢不可破。他是天地江雪之间的一条硬汉子。隐居在武夷山中的谢枋得也是如此,十年风雨磨损不了诗人的棱角锋芒,十年沧桑改变不了诗人心中的志节。
诗歌的三、四两句,诗人进一步抒发自己的感慨。天地沉寂寥落,山中风雨歇绝,我隐居山中修身,不知几世几时才能修到“品似梅花”的境界啊?
万千花朵之中,诗人单单拈出“梅花”自许,何故?梅花顶风傲雪,凌寒独放;梅花冰清玉洁,芳香四溢;梅花素艳高洁,端庄典雅;梅花丰神绰约,有姿有态。梅是君子人格的象征,是志士节操的写照。诗人希望自己就像梅花一样独立不移,忠贞不渝,坚强不屈。诗人效忠故国,不媚新朝,以至新朝权贵屡次征召,均被诗人断然拒绝。古语云:“一女不侍二夫,忠臣不侍二主。”姑且不去评说诗人这种选择正确与否,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矢志不渝,抗争到底,不与新朝合作。
诗人的精神、气节有似古代的伯夷、叔齐。据记载,伯夷、叔齐本是战国时期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临终前将君位传给老大,老大不愿干,推给老二,老二也不愿意干,结果两个人逃到周国。后来周兴兵讨伐暴君商纣,伯夷、叔齐扣马死谏,但周王不予采纳。周灭纣以后,伯夷、叔齐兄弟二人发誓不与周朝合作,拒做周官,拒食周粟,隐居首阳山,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他们兄弟二人是中国历史上较早出现的气节之士。诗人谢枋得其实也非常仰慕、钦赞兄弟二人的品节,他不向元朝统治者妥协,愿像伯夷、叔齐一样追求梅花似的傲霜凌雪的坚贞情操。天地为之感动,风雪为之感慨,历史为之动容。几世几生,修品如梅,这需要意志,需要定力,更需要信念和气节。谢诗人做到了!
武夷山中的隐士,十年不做一个回家的梦;武夷山中的隐士,十年独立青峰野水之涯;武夷山中的隐士,十年修炼成梅。武夷山中的隐士,拥有一方天地,纵情遨游此间,身处乱世依然能活出一种骨气,一种风范,复何求焉?复何求焉?
一窗风月一窗灯
纸窗
郭震偏宜酥壁称闲情,白似溪云薄似冰。不是野人嫌月色,免教风弄读书灯。
读书人仁爱万物,心细如发,一窗明月,一缕微风,一片纸屑,一盏油灯……都能够引起他们的缱绻之思,都能够表达他们的深挚情怀。宋代诗人郭震的小诗《纸窗》,以“纸窗”为观察点,虚实结合,叙议兼用,巧妙地传达了读书人坐拥清静、沉潜书海的心灵快乐。
诗人居住村野,地偏心远,耳根清净,对读书养性、吟风弄月情有独钟,何以见得?只从这首《窗纸》就可以察其端倪。
那些雪白的窗纸啊,白得好像溪水中倒映的云朵,薄得像刚刚结成的冰片,最适合粘糊墙壁,使满室光明,慰藉我的闲情逸致。窗纸白而薄,明而亮,光洁润滑,熠熠生辉。诗人用两个比喻--如云似冰,写出了对窗纸的喜爱和赞美。“偏宜”是最适宜、最合适之意,表明洁白似云、单薄如冰的白纸糊墙最好,无可替代,它可以让满室生辉,它可以遮风避虫,它可以怡情悦性。它的素淡清洁,它的宁静肃穆,与诗人的心境非常吻合。不是花里胡哨的彩绘炫目,没有信笔涂鸦的潦草乱心,朴素本色,不施粉黛,自有古拙之美。
诗人明点“闲情”,至关重要。闲情从欣赏墙纸的洁白明亮中来,闲情从欣赏溪水白云的缥缈中来,闲情也从观察凝水成冰的生活中来,有情如此,心闲性静。正因为热爱读书,热爱乡野村居,热爱无人打扰的清静平和,诗人才有可能对身边的一景一物深情款款,兴致勃勃。读书人爱书,爱书中的知识道理,爱书外的世界生命,爱“书”及乌,爱与书相关的一切东西。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白纸,在诗人笔下变得如此纯洁,如此明亮,如此静美。与其说窗纸好用,不如说诗人多情,经过诗意的眼光烛照过的窗纸才有可能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白纸糊上墙壁,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不是诗人这位村野之人不爱月色,只是为了不让风儿穿墙入户,熄了读书的油灯啊。诗人坦言,身居乡野,心在自然,爱山野风光,爱山风明月。三五之夜,明月半墙,风移影动,珊珊可爱,读书之余能够有幸欣赏到如此清静幽美的风光,该是何等欣慰、何等惬意的享受。但是,糊上墙纸,明月进不来,光影自徘徊,未免有几分遗憾。
诗人又承认,糊墙是为了防风,防风是为了护灯,护灯当然是为了读书,读书需要一个清静安宁的环境,读书需要一种深远平和的心态。青灯独伴,徜徉书海,坐拥幽静,神思飞扬,这是一种境界,更是一种享受。读书人有一间乡居茅舍,有一盏油灯相伴,无应酬之烦扰,无案牍之劳形,无名利之乱心。神交古人,默会故友,快慰人生,复何求焉?一窗纸挡住了春风明月,却捎来了清静安宁;一盏灯暗淡了功名纷争,却温暖了诗人的心灵。能够安安静静、无欲无求地读书,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向往、令人羡慕的美事啊!
全诗以“纸窗”为题,歌咏纸窗,却一字未提,一、二句言糊壁,三、四句咏风月,由墙及纸,由纸及月,由风及灯,迂回曲折,委婉含蓄,巧妙地表达了读书人的独特体验。夜读诗书乃人生乐事,故觉灯之可贵,纸窗即可挡风护灯,纸更可亲。
笔者每读此诗,总是想起少时家贫挑灯夜读的情景。也是身居乡野,也是清贫人家,也是青灯独伴。不同在于,笔者夜读的房子,风雨剥蚀,千疮百孔,四壁全用白纸糊上,正对书桌的墙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英语单词和古代诗词歌赋,伏案读书至累,便稍作休息。偶一抬头,就会看到满纸单词、诗句,如逢故友,如回故地,倍感亲切,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青灯墙纸、诗词歌赋,构成了少年夜读生活中一道美丽而深远的风景。至今回味,仍觉意味深长。古往今来,读书人,心意相通,灵犀相悦!
藕花多处别开门
次石湖书扇韵
姜夔桥西一曲水通村,岸阁浮萍绿有痕。家住石湖人不到,藕花多处别开门。
在这个钱浪滔滔、欲海滚滚的社会,我们呼唤纯净和宁静;在这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社会,我们呼唤闲适和自由。读古代诗歌,对话古老灵魂,或许是一种纯心正性、清神爽气的方法。宋代诗人姜夔的题扇诗《次石湖书扇韵》就是一首能够让我们远离喧嚣尘俗,远离功利纷争,同时又不失保持高洁品性的佳构。
从诗题可以看出,诗人是题诗于扇,赠给朋友,一方面歌赞朋友范成大的高洁情趣,另一方面也表达诗人的仰慕、钦慕之意。诗歌以一个探访者的口吻展开,朋友范成大晚年政治失意后,隐居石湖,一个人迹罕至、鲜为人知的地方。诗歌一开篇就点出了探访的路径,小桥的西边,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流向幽静的水村。岸边阁旁,不时可以看到村中池塘漂出来的点点浮萍。水在静静地流,光洁透亮,清澈见底,倒映两岸的景物,构成一道流动的风景。水上的浮萍,星星点点,自由流动。岸旁的花草树木,水上的浮萍水草,河中的潺潺流水,营造出一份幽深、宁静、深远、迷人的氛围。
石桥古老,风雨斑驳,无声静立千年。岸阁朴拙,日晒雨淋,见证多少岁月流逝,这些古老的意象又给风景增添了厚重的底蕴。主人公还没有出场,主人居所还没有看见,但是从这条河流,这座石桥,这栋阁楼,还有河中浮萍,我们分明感受到了一份恬静安适,一份古朴幽深。主人的深居简出,主人的隐逸情怀隐隐流露出来。笔者欣赏这幅古老而宁静的水乡风景图,特别是以水流曲折来表达曲径通幽之感,以浮萍浅绿来表达闲适自由之态。小处着眼,细节生情,让我们感受到清幽、纯净、高洁和不俗。
随着行踪的推移变化,朋友的住所渐次凸显出来。诗人写道,朋友家住在石湖这个人迹罕至之处,的确与众不同,难以寻找。但是,别忘了,你只要寻找荷花茂盛的地方,就一定能够找到他的家门。
诗人强调两点:一是朋友家住石湖,偏远荒僻之地,常人少有发现,暗示朋友清高孤傲,不与世俗交接,自成一统,自得其乐。
二是朋友住处,开门所向全是灿烂荷花,清幽、高洁、雅致、脱俗,暗示朋友卓尔不群、超拔流俗的品性志趣。特别是荷花此处又有其固定的象征意义。周敦颐《爱莲说》中有精辟描写:“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凡此种种,无不凸显荷之高洁、清雅,无不隐喻君子的高尚节操。
姜夔诗中特别描写朋友住处,荷叶茂盛,荷花盛开,其实也是暗示主人的胸襟、品格和情趣。据史书记载,范成大曾仕至参知政事,在宋代诗人中,算是较为显达的,但最终一腔大志仍不得施展,被御史挟私憾所攻,以至于落职退隐石湖,他把门户开在俗人不至的荷花繁盛之处,显示出这位老人不同流俗的品格和情趣。退隐官场,高尚其志,修养心性,洁身自好,这就是朋友范成大的风范。
古典诗词中,花色不同,含义有别。菊花淡雅、高洁,隐喻自由,陶渊明最喜欢;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暗示君子品性纯正,周敦颐最爱;牡丹雍容华贵,象征富贵喜庆,众人最爱。姜夔诗中特意点出朋友住处藕花(荷花)繁盛,自然是深情歌赞朋友的高洁人格和纯正操守。品味如荷,心清如水,令人仰慕,令人神往。
一条江水流向幽深水村,弯弯曲曲,自成风景;一片荷花,绽放石湖住所,红红艳艳,灿烂双眸;一个人隐居石湖别墅,安安静静,不惊不喜。这就是这首题扇诗的情意所在。
无声无息故人风
新晴
刘攽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余。惟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
读书人的情趣多姿多彩,意味深长:读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自有一番恢宏阔大之气度;读庭院花开,小窗旧梦,亦不失高雅脱俗之浪漫;读熙来攘往,人潮汹涌,自有一番匡时济世之忧叹;读青苔满地,绿荫匝地,亦不失宁静幽深之情趣。读宋代诗人刘攽的小诗《新晴》,其实就是品读一种小家庭院的宁静幽深,品读一种诗情画意的浪漫高雅。
雨后初晴,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小草青得逼你的眼,树木绿得动你的心。诗人的庭院,也是一番清新景象。青苔疯长,布满庭院;绿树茂密,浓荫匝地。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斑驳驳的碎影,犹如零零碎碎的水银铺了一地。诗人刚刚醒来,长长地伸个懒腰,恍恍惚惚,晕晕乎乎,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没有书童家仆的打扰,没有鸡飞狗叫的喧嚷,没有迎来送往的应酬,这是一片宁静的天地,门虽设而常关,心悠闲而自乐。
“青苔”言环境,烘托主人的隐逸情怀。青苔满地,人迹罕至,说明主人疏于交接,不与世俗。刘禹锡《陋室铭》有言:“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清静自在,淡泊名利,自成天地,乐趣无穷。
“昼梦”言诗人生活,春夏之季,昼长夜短,诗人午睡,免不了清梦悠悠,神思邈远。不妨猜想,诗人梦见了什么?梦中又是怎样的情景?梦又是如何醒来的?笔者相信这个梦一定很诗意,很浪漫,梦中的诗人也一定笑得很开心,以至连梦醒之后脸上还挂着甜甜的笑容,如花绽放,灿烂了一个夏天,也灿烂了读者的心灵。
“无人”强调庭院单家独户,与世隔绝,无人打扰,加之绿树茂密,浓荫匝地,更有一种幽深静谧的氛围,沁人心脾,引人入胜。
诗歌一、二两句描绘庭院环境幽美,诗人睡梦清闲;诗歌三、四两句则描写诗人梦醒之后一个令人惊讶的发现。南风吹拂,轻手轻脚,恰似旧友亲朋,悄悄推开虚掩的门扉,窸窸窣窣地翻动书页。多么轻盈,多么有趣,多么宁静!没有人会注意一阵风吹来,诗人注意到了,而且是细致观察,精准描写,倾注了深情。诗人把南风当作老朋友,老相识,常来往,所以不需要预先通知,亦无须打声招呼,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自由自在,行动无拘。而且,这位老朋友也略通文墨,喜读诗书,又是开门,又是翻书,一面一面地读过去,静静地读,轻轻地读,很用功,很用心,不忍心打扰沉睡的老诗人。多么有情有意的老朋友啊!
视风为朋友,视书为生命,是诗人的高情雅趣,也是诗人的落寞情怀。想想看,一个人幽居庭院,不与世俗交接,只能以风为伴,以树为邻,该是何等孤寂!李白诗《独坐敬亭山》云:“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陶渊明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辛弃疾词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表面看来,或许浪漫、诗意,其实骨子里都是悲凉、沉痛和孤独。刘攽隐居,以风为友,以树为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诗人喜风,诗多写风。另一首诗如此写道:“杖藤为笔沙为纸,闲立庭前试草书。无奈春风犹掣肘,等闲撩乱入衣裙。”春风无赖,撩人衣裾,与南风无礼,开门翻书,一样的情趣,一样的浪漫。唐代诗人唐薛能《老圃唐诗》云“昨日春风欺不在,就床吹落读残书”;李白诗《春思》云“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还有清代诗句“春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等诗句,均是以风为友,寄情于风,表达勃勃情致和浓浓情味,可以参照对赏。风本无情,诗人有意,诗心过滤,慧眼烛照,风儿变得多情,通晓人性。因此,我们有幸看到,如故人,如亲友,南风来访,无声无息,却又有情有趣,给诗人捎来惊喜和快乐,也给读者捎来愉快和兴奋。
一树梅花一放翁
梅花绝句(其一)
陆游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周敦颐爱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陶渊明爱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崔护爱桃花,“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花类万千,人各有爱,托物言志,以花传情,诗人演绎了许多华采辞章。宋代大诗人、抗金战将陆游一生酷爱梅花,咏梅诗作成百上千,其中《梅花绝句》(其一)是典型代表作之一。
咏梅言志,绘梅抒情,情志兼备,形神俱到,陆游的高洁人格、坚贞品性和对梅的迷恋之情,一并表现出来。
诗歌一、二两句写景,景中传情,言外有意。诗人听说梅花已经开放了,迎着破晓的瑟瑟寒风,远远望去,只见一堆堆茫茫白雪,遍布崇山峻岭。梅花不择地势,不施肥料,遍布山岭,竞相怒放,何等旺盛,何等灿烂!照亮了诗人的双眸,激动了诗人的心弦。梅花不畏风寒,不惧霜雪,傲然绽放,自铸风骨,分明又是一位战天斗地、英勇无畏的斗士,深深震撼着诗人的心灵。风霜之苦寒,山岭之贫瘠,烘托出梅的坚强健劲,生机无限。
陆游有词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荒郊野外,断桥残垣,风雨侵袭,黄昏惨淡,无人关注,无人呵护,如此苦寒幽冷的环境,有力烘托出梅的清幽绝俗,坚贞不屈;正如陆游诗语“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亦如诗人杨维桢咏叹“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写梅之风骨实则映照诗人之心态,饱含满腔激赏。诗中“闻道”二字不可放过,听说而已,没有亲见,表明梅花绽放山野的图景纯属诗人的想象,或是他人的描述,但是诗人关注,诗人留意,并且大加赞赏,不妨设想,如果诗人亲眼所见,那又不知是怎样的激动和狂喜呢!
诗歌三、四两句突发奇想,直抒胸臆,爱恋梅花如痴如狂,骇人之想如梦似幻。诗人面对漫山遍野、迎风绽放的寒梅,心向神往,不能自已,如何才能更加亲近梅花、珍爱梅花呢?要是有什么法子能让我陆游化身千千万万,散布山山岭岭,让每一树梅花之前都有一个老迈放翁与之相伴,那该多好啊!这种想象是奇幻的、幸福的。陆游爱梅,爱漫山遍野之梅,爱每一株梅树,爱每一朵梅花,爱之切,思之深,心生幻觉,情迷意乱,恍恍惚惚,才有这种惊人之想。就像孙悟空施展变身术一样,神奇,魔幻,让人着迷,引人向往。陆游要赏遍每一株梅花,驻足流连,沉醉观赏,闻一闻幽香,观一观色泽,赏一赏姿容,品一品风雅。爱梅千山万岭,爱梅入骨入髓。
唐代诗人柳宗元早有这种幻化分身的构思之作:“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柳宗元大概是因为与浩初禅师同看山,因而想到佛教中的化身之说,出此构想。化身万千,登高望乡,不畏剑芒,不惧秋凉。陆诗与柳诗,构思类同,情意大异。陈衍《宋诗精华录》云:“柳州之化身何其苦,此老之化身何其乐!”苦乐两重天,对比赏读,更能加深对作品的理解。
陆游咏梅,绘形象,描风骨,传心志,读之咏之,使人如沐寒风,神清气爽,心高气旺。另外,笔者在体验和激赏陆游的爱梅之情的同时,又有独到之想,一树梅前一放翁,梅耶?翁耶?融为一体,人梅不分,爱梅的风骨,爱梅的风姿,竟至化身为梅,此爱唯有天上闻,人间难得几回见啊!笔者又想到庄子梦蝶的故事,庄周一梦,化为蝴蝶,翩翩飞舞,时而流连姹紫嫣红的花园,时而驻足清清溪流旁边,时而欣赏大漠孤烟,时而欣赏小桥流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及至梦醒,庄子不明白,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子。陆游此诗,何尝不是如此情意呢?
有谁风雪看梅花
次萧冰崖梅花韵
赵希桐冰姿琼骨净无瑕,竹外溪边处士家。若使牡丹开得早,有谁风雪看梅花?
风景折射心灵,风物暗示心志,诗人笔下的风光景物,一山一水,一花一树,一鸟一鱼,一枝一叶,无不染上浓浓的感情色彩,无不或明或暗点示诗人的生命情怀。特别是那些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的朋友之间的你唱我和,书往信来,更是把这份生命情怀、心灵志趣表现得淋漓尽致。宋代诗人赵希桐读了朋友萧冰崖的梅花诗之后,深受启发,有感生命风骨,有感朋友志趣,挥笔写下了《次萧冰崖梅花韵》一诗。
朋友是怎样性情的人?又有怎样的心志情操?只看他的名和他的梅花诗即可略知一二。萧冰崖,即萧立之,字斯立,号冰崖,宁都(今江西宁都县)人。“冰崖”两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山崖水畔冰清玉洁、风骨凛凛的梅花来,加之其人又多有梅花诗传世,因此,可以推想其人清雅脱俗,风正气清,刚直不阿。俗谚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语曰“道相同则为谋”,诗人和他这位萧朋友一定都是志节之人,既有风雅浪漫、吟诗作对的情趣,也有凌风傲雪、不屈流俗的风骨。
诗人一开篇,极尽华彩词句,赞美梅花风骨。梅花具有冰样的身姿,玉样的骨骼,洁净得没有一点瑕疵。翠竹之外,清溪之上,处处是梅,开满林处士的家。梅花迎风斗雪,独自绽放,先于百花。她有姿有态,有神有骨,所有枝干冰清玉洁,纤尘不染;所有花朵高洁素雅,清香四溢;所有姿态凌风傲寒,英勇无畏。梅韵烘托人情,梅品烘托人格,诗人借梅含蓄礼赞生活中那些风骨凛凛、独立于天地的志节之士。诗中特别提到品如寒梅、高洁自守的林处士。处士,指有才有德、有志有情而又不屈流俗语、隐居不仕的人。宋代处士林逋大半生隐居杭州孤山,不仕不娶,种梅养鹤,人称“梅妻鹤子”。他身上具有一种超越世俗、清高孤傲的志趣,亦是典型的寒梅精神之写照。诗人提到翠竹清溪,既见环境之幽雅清旷,又显情志之卓异不俗,竹之风神,溪之气韵,暗合人之心志。竹外溪边,梅妻鹤子,几个意象并置,为梅的生长创设环境,为梅的精神增添风采。如果说诗歌一、二两句是精描细绘,借景抒情的话,那么诗歌三、四两句则是议论风生,托物言志。诗人针对冰崖梅花发问,如果牡丹花开在早春时节,那么还有谁会冒着风雪去观赏梅花呢?
笔者细思,总感觉到诗人此问包含深意。表面看来,是在贬梅损梅,赞扬牡丹人见人爱,人欢人喜,这是大众心理、普遍爱好,有唐为盛。白居易诗云:“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买花》)诗句就描绘了牡丹大受欢迎的程度。今日亦不例外,何故?因为在中国人的心目中,牡丹花开,大红大紫,光芒四射,活色生香,雍容华丽,是富贵之花,是喜庆之花,是幸福之花,人人都追求生活的幸福美好,当然喜爱牡丹。相比而言,梅花风雪绽放,早于百花,却鲜有人知,难受大众喜爱。
宋人周敦颐《爱莲说》这样写道:“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周敦颐是道学家,以君子自居,故喜爱莲花;众人图的是富贵安康,故喜爱牡丹。
深层来看,赵诗人这里是表达对流俗的愤慨不满,表达自己和朋友对寒梅的格外青睐。有谁风雪看梅花呢?又有谁能读懂梅花呢?除了我们两个,除了我们这类人。我们不趋时尚,不从流俗,远离功名富贵,远离热闹繁华,淡泊处世,宁静修身,追求一种自由自在、清洁不俗的生活,就像林处士一样,或居山崖水畔,或住深山古寺,或宿荒郊野外,活出真我风采,活出刚正风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冲梅花而来,迎风傲雪,无畏无惧,观梅赏梅,快心快意,我们追求的就是这种梅韵清风啊!也许这层意思,才是作者的本意。
天地草木,万象纷纭,各有所爱,各有寓托,这在文人骚客笔下,是非常普遍、非常正常的现象。诗人或许无意去贬损牡丹,无意去否定流俗,但是,自己和朋友是何种性情之人,内心有何追求志趣,却是非常清楚的。我行我素,我歌我赞,全在梅花,全在风骨,全在清雅。读这首极富议论色彩的诗,我们读到了一种气魄,一种声音,读到了一种精神,一份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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