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
仲殊北固楼前一笛风,断云飞出建康宫。江南二月多芳草,春在蒙蒙细雨中。
宋人作诗多以学问入诗,理趣见长,不免枯淡浅陋,缺少韵味,但是也有不少点染意象、营构意境、凸现神韵的佳构。宋代诗人兼僧人仲殊的诗歌《润州》即为神韵见长、底气十足的作品。
表面看来,这首诗是在描绘烟雨花草、飞云笛风,其实,因为诗人的心境特殊,诗歌所涉地点特殊,诗歌的意味早已远远超出了自然景物的层面。吟诵涵咏,总感觉到诗人要说的东西很多,但是他又不一一点破,把广阔的想象空间留给了读者。
一座楼前,吹过一场风,伴着历史,伴着音乐,侧耳聆听,有悠扬清丽之音,亦有苍凉无奈之叹。北固楼这个建筑很特殊,又名北顾楼、多景楼,位于镇江市丹徒县北固山甘露寺内,南朝宋代建筑,时至大宋,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宋代诗人多有登楼北眺、伤叹时局之忧,很多篇章都表现了一种家园破碎、山河沦丧的沉痛心怀。诗人仲殊此番登临,亲耳聆听到习习晚风中,有人吹奏笛音,乐音悠扬、绵长,牵引着诗人的思绪,暮色苍茫沉重,触动诗人的记忆。他想起了什么,他有何感伤,诗人没说,但在北固楼前,我们又不能不联想到历史的兴衰变迁、现实的无语凄凉,我们的心境和诗人一样沉重、凄迷。“笛风”是超常搭配,意境迷人,情调凄婉。晚风轻轻吹,笛音悠悠响,于暮霭沉沉中,于沧桑楼阁上,你会感到不一样的气氛,不一样的情思。
建康宫上,暮色笼罩,残云片片,迷离了诗人的双眸,凄清了诗人心怀。没有人能够理解白云沧海的巨大变化,没有人能够读出王城故宫的满目凄凉。诗人不动声色地描写他所看到的景象,他在暗示,若即若离,似隐似现;他在叹惋,历史的兴亡,人事的盛衰。天空的云朵,大地的宫殿,都在无声地诉说曾经的辉煌和历史的沧桑。
建康宫的云,它孤零破碎,无依无靠,随风流动,飞来飞去。它千年不变,见证了历史;它冷峻无情,不管兴亡。历朝历代,建康宫发生了多少故事,演绎了多少悲喜剧,片片残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间。建康宫,指南朝京都,今江苏南京市,曾经的辉煌壮丽、富贵繁华,今日都一去不返,烟消云散。断云乱飞,折射出无语苍凉,什么都在改变,只有云不变。人事兴衰,权力更替,王朝存亡,这些东西在永恒的岁月风云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唐代诗人刘禹锡不是曾在《乌衣巷》中咏唱“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吗?豪门权贵也罢,草野贱民亦然,都逃脱不了历史的淘洗,时间的吞噬。
江南的二月,草长莺飞,杂树生花,烟雨蒙蒙,就欣赏眼前这些亮丽的风光吧,或许可以减轻一点历史压在心头的沉重,减少一些岁月镌刻在脸上的沧桑。纤纤细草,破土而出,沐浴春雨,生机勃勃,给人以惊喜,给人以欣慰。这就是春天的风景,每一株小草都绽放翠绿,每一滴细雨都滋润心灵,每一朵花都散发芳香,每一条河流都奔腾欢畅。诗人从江南的一草一森、一花一鸟中发现了春天,发现了希望,相比那些沉重的记忆,沧桑的历史,这些风景代表着希望和未来啊!江南的早春二月,多的是明媚,多的是欢悦,让历史退出舞台,让伤惋退出心灵。江南的春天有多广阔,诗人的心灵就有多广阔;江南的春天有多绚丽,诗人的心灵就有多灿烂。当然对于诗歌三、四两句的风景描写,亦可作不同理解。芳草萋萋,暗关离情,烟雨蒙蒙,烘托心境。心灵像烟雨一样迷茫,感情像春草一样黏稠,送别一段历史,告别一程辉煌,留不住时间的脚步,搁不下忧时伤古的情怀。诗人的心始终是复杂的,微妙的,这些深藏不露而又变化错综的感情,才使得诗中的景物呈现一种迷蒙的色彩。读者读诗,自然入乎其中,出乎其外,感觉韵味无穷,情思绵长。这正是仲殊《润州》诗的迷人之处吧。
峥嵘奇峭潭石岩
潭石岩
胡铨此处山皆石,他山尽不如。固非从地出,疑是补天余。下陋一拳小,高凌千仞虚。奇章应未见,名岂下中书。
一花一草吐生机,一山一石长风骨,诗人笔下,万物染情,花朵会向你微笑,小草会向你致意,大山教会你庄严,石头教会你坚强。阅读山川日月,阅读华采诗章,走进诗人的内心世界,领略异彩纷呈的人生。宋代诗人胡铨的诗歌《潭石岩》就为我们描绘了一个锋芒毕露、棱角分明的石头世界,让人惊奇,也让人感叹。
潭石岩是何处山岩,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首诗借潭石岩的描述和议论,揭示了一种怀才见弃、古今同在的普遍现象。
诗人一上场就对潭石岩大加赞赏,此地山峦,怪石磊磊,奇峭偃蹇,无草无木,无藤无蔓,纯粹裸石,比比皆是。走过多少崎岖山路,看过多少名山大川,相比之下,总觉他山庸凡,他石平淡。诗人用“此处”与“他山”对比,激赏之情,惊赞之意,尽显无遗,压他山万石,抬此处山石;“尽”和“皆”亦含对比,他山统统不如,全比不上。此山怪石嶙峋,突兀奇峭,遍地皆是,令人大饱眼福,叹为观止。此山石岩就是神奇,就是硬气,以至于诗人突发奇想,感慨不已。山势峻拔,不是从地下钻出,倒像是女娲补天所剩下,历千劫而无人发现。
诗人的语气很果决、很直接。“固非”表明,本来就不是,一点也不含糊,诗人认为这里的山石不是普通山石,不是自然山石,不是从地下长出来的,它有神奇来历啊!补天所余,修炼灵性,有大才而不被大用,有大志而遭遗弃,混同于普通山石,淹没千年,默默无闻,岂不令人扼腕叹惜?山石如此,人何以堪?很多文人志士怀才不遇,壮志未酬,命运与此山石岩差不多啊,空有补天之志,补天之才,却被废置冷落,窜身蛮荒,无人知赏,永无出头之日。诗人借“山石见弃”,表达了一种受排挤、遭冷落的悲愤之情。
不想则已,越想越气,当然诗人不是对一块石头生气,不是对一座大山发火,他是心有不平,忧愤交加。他又想到,那些置于茶几案桌的石头,拳头大小,丝纹缕缕,玲珑小巧,赏心悦目,可是它们又怎能和这些拔地通天、刺破苍穹的山石相比呢?一边是案头清玩,一边是奇峰异石;一边是方寸之间,一边是岩岩千仞;一边是格局狭小,一边是气魄宏大。两相对比,则小者更小,大者更大,陋者更陋,高者更高。爱憎分明,褒贬自见。
着一“陋”字,写清玩小石的微陋狭小,流露出诗人的鄙夷不屑之情。着一“凌”字,状山岩的凌空直上、磅礴壮观之气势,震撼人心。一拳小怎比千仞高?方寸天地怎比大山高崖?庄子云“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陈胜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结合诗句“补天”之意来理解,两种石头均有象征意义,分别象征小才、庸才和大才、雄才。诗人对雄才大智大加赞赏,可笑那奇章郡公未到过此地,尚未见过此石,世上之人又有谁独具慧眼呢?奇章指唐人牛僧孺,封奇章郡公,官中书门下同平章事。出任淮南时,广置嘉木怪石于阶庭。白居易《太湖石记》中云:“今丞相奇章公嗜石。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名刻于石阴,名曰‘牛氏石’。”奇章郡公,爱石成癖,网罗天下名石,慧眼识宝,大名鼎鼎,竟然也发现不了潭石岩。可见,世上无人知遇此岩。
潭石岩,历经千年风雨而无人发现,委实悲惨。山石无情无意,无知无觉,但是诗人有情有意,有爱有恨,邂逅潭石岩,有感人生坎坷,诗人浮想联翩,大加议论,倾吐不平之气,抒写不遇之悲,读之思之,感人肺腑,也启人心智。韩愈言“不平则鸣”,司马迁言“《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作为也”。诚哉其信,悲哉千古!
松江夜泊万古情
松江夜泊
鲍当舟闲人已息,林际月微明。一片清江水,中涵万古情。
读一首古诗,实在是为了体验一种旷世情怀,行吟山川,俯仰天地,视通万里,心游八方,自有一番阔大辽远的苍茫感慨。读宋代诗人鲍当的绝句《松江夜泊》就是如此。与诗人同漂泊,与天地同空阔,与江月同光辉,与历史同兴废。万千思绪,纷至沓来,翻腾心间,奔涌笔底。诗人是这样描写那个古老的夜晚的。
这次夜泊松江,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明天要赶往何方,只记得这个宁静的夜晚,诗人的心胸翻涌着和松江一样不宁静的万古情思。
茫茫夜色笼罩江天大地,一叶孤舟轻轻漂泊在松江之上,世界变得出奇的静谧,两岸居家的人们都已安然入睡,江面上不时轻轻划过一艘小船,轻波微浪,哗哗作响,之后便是深远宁静。诗人站立船头,观赏江天。他睡不着,他看风生水起,看月挂中天,他想一路奔波,想亲人家园……满腹心思,万千感慨,没有人能够懂得,也没有人愿意分享,只有天空那轮明月,映照江面,波光粼粼,把诗人孤寂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明月抚慰,心有所动。不知道,诗人经历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不知道,天边那轮皎洁的圆月多少次抚慰诗人漂泊的心。
唐代诗人孟浩然诗曰:“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无低树,江清月近人。”月随游子走,月随孤舟行,游子心中,永远有一轮思念的圆月。远远的岸边,成片的树林,茂密的枝叶遮住了皎洁的月光。放眼望去,月亮犹如害羞的姑娘,露出半个白嫩光洁的脸。地面上,斑斑点点,闪闪烁烁,是月光透过树林叶缝洒下的细碎光影,好像一地碎银,迷离,静谧,幽美。没有人月下吟风,没有人江畔漫步,他们都睡着了,一切归于寂静,天地一派安宁祥和;只有诗人泊舟江上,俯仰天地,他在和明月对视,他在聆听江波细语,他在沉思古往今来。舟闲人息,夜深人静,诗人不眠,神思千古。“闲”也罢,“息”也好,隐隐透露出一种静谧祥和气息,可见他人的安适、愉悦。
景为情设,情由景生,人逸则舟闲,人乐则舟轻,心愁则舟重,心忧则舟滞。重获自由的李白放歌“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愁重如山的李清照哀叹“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鲍当此诗,言他人安逸闲适、轻松,正好反衬出诗人的激动不宁、心绪浩茫。
诗歌三、四两句,照样的描江绘水,含情带意。诗人俯视脚下江水,清澈宁静,茫茫一片,潺潺流淌,昼夜不息。诗人想:不知源自何方,不知源自何时,不知要流向何处,不知又要经历怎样的风光,这江水啊,流淌不息,永恒无尽。其间,真不知道包含着古往今来多少深情。江水是人事往来的见证者,见证风云,见证沧桑,见证感情。有人行舟远去,带着“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豪迈;有人万般难舍,带着“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悲伤;有人辗转天涯,感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有人思家念亲,低吟“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有人扬帆疾驰,一路高歌向天涯,有人潦倒困顿,一船悲歌青山外……说不清,道不明,这条古老的松江,激荡了多少敏感文人的心灵。有多少人曾经漂泊江上,有多少心事曾经随水流逝,有多少悲欢离合轮番演绎,一句话,万古深情,并流苍江,诗人的心中翻涌万千感慨。这个夜晚深沉,幽静,属于万古,也属于诗人。
一条江水永远流淌,从古至今;一轮明月永远照耀,从东到西。一代又一代的文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如江水不断演绎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情怀。我们有幸,面临江波,沐浴月光,品味那些古老的心灵和远去的历史。
黄鹂鸣叫一两声
金陵
郭祥正洗尽青春初变晴,晓光微散淡烟横。谢家池上无多景,只有黄鹂一两声。
读宋代诗人郭祥正的诗歌《金陵》,笔者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题目太宏大、太沧桑,有历史底蕴,有文化色彩,有沉雄气魄,要写好它,对作者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也是对作者诗情才力的严峻考验。金陵是六朝古都,底蕴丰厚,历史悠久,文化博大,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挥毫题诗,歌咏感叹,而要能在数不胜数的诗章中出类拔萃,独放光芒,那自然要求作者有独到创新和深切体悟。郭诗人这首诗就是一首构思新颖、体悟独特的佳构。
诗歌以小写大,以景写情,营造了一个幽雅清新、静谧迷人的艺术世界,令人心向神往,味之无穷无尽。
昨晚下了一夜的毛毛细雨,等到第二天早上,诗人发现,连绵小雨把春天万物洗沐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雨过天晴,日光初露,蒙蒙水雾慢慢扩散开去,越来越淡,越来越稀,及至消失。远处青翠山峦如一抹淡烟斜横天际,缥缈空灵,朦胧淡雅,很像一幅挂在天边的巨幅水墨画。显然,这个春天的早上,天地清明,日光荡漾,空气清新,风光如画。诗人沉浸其中,如痴如醉。他热爱这个古老城市的早晨,他细细观察品味这个早晨的声光色态,他把心安放在属于自己也属于春天的早晨。
诗中“青春”是指春天,但意味和“春天”不同,“青春”给人一种万木葱茏、生机勃勃之感,人们更多用它来指称人生的美好年华、美好生命,暗含美好希望、无限力量。诗中用它来描写春天,宛见万木苏醒、抽芽吐绿、绽放生机、清新可人的动态画面。杜甫诗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云“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获悉大唐官兵平息叛乱,国家复归安定,诗人喜出望外,急切准备回家,因此,他要放歌纵酒,他要春天做伴,他要归舟似箭,他要水陆兼程,一路迢迢,一路春风,多么兴奋,多么惬意!杜诗和郭诗中的“青春”如果换成“春天”,则意思不变,但风神意韵顿减,诗歌势必缺少那种引动心灵、感发生命的表现力。
“微散”一词,用在诗中精准确切,状写云开雾散、水汽消逝的变化过程,是动态描写,与前面的“初变晴”相呼应,正因为是雨过初晴,正因为是拂晓时刻,诗人才可能欣赏到这些如梦似幻、轻灵缥缈的景致。“淡烟横”写远处景观,青山如烟,淡远素雅,空灵飘逸。一“横”画出山峦连绵、横亘天边之情状,亦见诗人沉心静性、细细观赏之痴情。这是描写,一句“晓光微散淡烟横”,有动有静,有光有色,有浓有淡,有明有暗,有远有近,立体多维,层次丰富,营构了一个空灵静谧、淡远迷人的意境。
诗歌三、四两句,聚焦谢家池,以小见大,以声衬静,同样流露出诗人宁静悠闲、怡然自乐的心情。今天的谢家池上,春天的谢家池上,再也没有当年那种富丽辉煌的景致,只听见高高的深树林中,传来一两声黄鹂的啼鸣。黄鹂鸣叫,婉转动听,但是诗人此处不是去聆听声音如何好听,而是意在以声衬静,抒写自己闲适宁静的心态。
唐代诗人王籍《入若耶溪》有诗句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维亦有诗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许多诗句均是以动写静,以声衬静,静的背后是诗人平和宁静的心情,试想,一个人如果内心不是保持足够的安宁、清静,他能觉察到外界环境的细微响动变化吗?杜甫亦写过黄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前者黄鹂鸣叫,叫出了生机活力,叫出了欢欣鼓舞;后者黄鹂鸣叫,叫出了愁思忧虑,叫出了无限伤感。黄鹂的鸣叫,因势不同,因人而异,因心而别。
“谢家池”是一个颇能引发诗人和读者兴衰感慨的地方,远在晋朝,这里是谢安的山庄故址,当年的私家园林,草木茂盛,百花绽放,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垣墙廓柱,金碧辉煌。谢安有权有势,功勋显赫啊!可如今,好景不多,满目荒芜,风雨沧桑,令人无限感慨。当然诗人笔锋意旨在于“只有”一句,以“无多景”托出“一两声”。清新明快冲淡了诗人对历史的伤感咏叹。刘禹锡曾写过咏史诗《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诗怀旧伤感,心绪迷惘,给人以沉重而又虚无之感。郭诗则轻点谢家池,留意黄鹂声,给人以清新宁静的审美享受。两诗同样咏史,一个沉深轻淡,一个直接浓郁。
金陵的春天,金陵的清晨,有太多的风光景物、名胜古迹,值得诗人去流连欣赏,可是也有太多的人习焉不察,不以为意。于是,我们看到,诗人有心有意,细细体察:他看到了雨后天空一碧无尘,他看到了雨后日光空明跃动,他看到了雨后春水如烟似雾,他看到了谢家池上风景荒芜,他听到了深树林中黄鹂鸣叫。他用如画诗笔记录下了所见所闻,让我们陶醉在一片风轻云淡之中,更让我们聆听到了风云后面的心灵脉动。
金陵,远去了繁华富丽,远去了权位争夺,远去了功名富贵,留给诗人,也留给读者一份清新,一份惊喜,一份欢畅。
卧入江南第一州
怀金陵(其三)
张耒曾作金陵烂漫游,北归尘土变衣裘。芰荷声里孤舟雨,卧入江南第一州。
太多的名胜数不胜数,太多的诗词吟咏江南,对于古典诗词中的江南,实在难以描绘得出到底有多美丽,有多迷人,我只能说,江南之美,无与伦比,挑战你的想象力,激发你的无穷兴致。你能想象江南有多美,她就有多美;你能感受到她有多美,她就有多美。江南之美,无穷无尽。宋代诗人张耒北归之后,经过多少风雨岁月,遭遇多少宦海风波,依然对江南之美记忆犹新,念念不忘。诗人回忆自己早年曾经在古都金陵作过浪漫的旅游,北归之后,风尘仆仆,光阴荏苒,衣裘也早已蒙尘生灰。再也回不到过去,再也回不去江南,再也不可能漫游金陵。诗人清晰地记得这样一个经典的场景:划一叶轻舟,徜徉在碧波绿荷丛中,听雨打芰荷,观烟雨荷花,晃晃悠悠,缥缥缈缈,缓缓进入锦绣图画般的江南第一州。
诗人把江南漫游放置在风雨人生这个大背景下来观照,也就是说,诗人从时间与空间上都与江南保持一定的距离,江南之美便带上几许沧桑,几许伤感。从时间上来说,江南的美丽迷人,当时的纵情遨游,那都是遥远的过去,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早年的诗人想必潇洒风流,才情横溢,漫游江南,浪漫风雅,激情飞扬;可是如今,写作这首诗的时候,已是人到沧桑,风尘满面,心力憔悴,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经历了多少宦海沉浮,那副风流潇洒的背影早已绝尘而去,今昔流变,感慨万千。
从空间上看,过去的江南,六朝故都,繁华之地,富贵之乡。诗人置身其中,观花赏草,游廊过道,美轮美奂,扑面而来;今天的诗人,置身北方,风尘滚滚,黄沙漫天,没有如画山水,没有诗情雅兴:南北比照,触目伤心!
最重要的是,从心理情感上来看,诗人也许不是当年的诗人,江南也许不是当年的江南,金陵也许不像当年的金陵,何处觅江南?何处觅金陵?伤感充盈心间,诗意弥漫天地。
但是不管怎样风雨飘摇,光阴流逝,不管怎样旅途坎坷,多灾多难,诗人心中永存江南,永存金陵。那份古典的美永远陶醉人心,激动诗情。雨打孤篷,声声清脆;雨洗荷叶,叶叶清新;雨润天地,一派空蒙。还有那一叶轻舟,划入江南,风光如画,浪漫如歌,那是自由在飞扬,那是梦想在放歌。
诗人只通过一个经典镜头,写活了江南的奇美迷人,也充分传达出诗人的陶醉、欢悦之情。是的,那里的风光美得让人心碎,那些自由的漫游让人终生难忘。一个镜头,一阵风雨,一片芰荷,一叶孤舟,一船欢畅,活画出一片江南,一片金陵!诗人情不自禁感叹:这是江南第一州,这是人间美天堂!
古代很多文人也曾歌咏江南,采用张耒这种以一当十、以少概多的笔法,取得了尽传江南神韵、陶醉读者心灵的艺术效果。最典型的如白居易的词《忆江南》三首其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其二:“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其三:“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韦庄词《菩萨蛮》其二:“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还有蒋捷的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些词作,无不从一花一树,一山一水,一事一人入手,活画了江南美景,写足了江南神韵。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辉,一朵花可以映衬江南的艳丽。江南之美,在细节,在风物,在景观;要聆听,要卧看,要会心。
笔者还特别欣赏诗中结尾那个“卧”字,唐人有诗“卧听银河泻月声”“卧听流云银浦声”,宋人有诗“卧看江南雨后山”,“夜阑卧听风吹雨”等诗句,一个“卧”字,一种“卧”相,一种心境,闲适自由,不惊不扰,不慌不忙;也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全部身心都融汇在山水风光之中,何等享受,何等舒畅。同样,这个“卧入江南第一州”也是如此,卧听雨打芰荷,卧观烟雨蒙蒙,卧听流水潺潺,卧看荷花艳艳,卧随轻舟漂流,卧入江南胜地……落一“卧”字,赛过神仙,这就是江南的魅力,这就是金陵的风采!
无数青山隔沧海
海陵病中
吕本中病知前路资粮少,老觉平生事业非。无数青山隔沧海,与谁同往却同归?
临终诗往往是诗人对人生的深刻总结,对社会的真切觉悟。陆游《示儿》曰:“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生生死死,忧念家国,不忘收复,执着感人,可歌可泣。谭嗣同《狱中题壁》:“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力主变法,天下为公,无私无畏,肝胆冰魂。相比这些家国天下的宏大抒情,宋代诗人吕本中的临终诗《海陵病中》则洞达生死,另有感悟。临近生命之晚秋,衰老的吕本中早已是病魔缠身,心力交瘁。他知道,来日无多,大限即至。他觉悟,功名事业,一切皆空。他后悔,为什么现在才明白这一点,为什么早些时候那样疯狂地追求拼打?人在死亡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很多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陪伴一生的也许只有这副多病的身子,要善待,要珍惜,过好活着的每一天,珍惜与亲友相处的时光,用心体味生活的滋味,尽可能让自己活得坦然一点,轻松一点。也许这才是人生的要义吧。
诗人觉悟这一切的时候,生命留给他的时间已经非常有限了,这令老诗人格外沉痛,格外伤感。“病知前路资粮少”,意谓来日无多,借用了佛经《俱舍论》中的颂语:“欲往前路无资粮。”年老体迈,久病在身,日益增强诗人对生命无多的忧患和伤感。人可以战胜很多东西,但战胜不了疾病,战胜不了日益老去的时光。不只是诗人吕本中有此体验,每一个生命走到晚秋这一步的时候都会感慨再三。一个“病”字,残酷冷峻,无助至极。一个“少”字,沉痛绝望,感人至深。
“老觉平生事业非”,是断然语,否定平生孜孜以求的功名富贵,否定壮志满怀的宏大崇高,否定金榜题名、建功立业,否定飞黄腾达、炙手可热。一切的一切,在诗人以往看来极有意义,值得为之苦苦追求的东西,现在看来都是毫无意义的。“老”是老迈沧桑,历经风雨,熟谙人生;“老”也是十磨九难,一路坎坷,豁然洞达。“非”是断然否定,传统价值、功名事业,一笔勾销!人啊,悲哀就在这里,要到“老”才觉“非”,为什么不早年就明白这一点呢?为什么前人早已道出了人生真谛,后人却硬是不相信呢?凡事都要经过自己亲自体验吗?人是时间的牺牲品,人是历史的坟茔,这就是现实。
诗人在三、四两句抒发感慨,重重青山啊,茫茫大海,天地广阔,人海纷纭,谁又同我一起,同往同归呢?诗人不愿意直截了当地说出“死亡”这个沉痛的字眼,代之以“同往”“同归”,貌似轻松,实则沉重。人类对于死亡有普遍相似的体验和认识,人人都知道,死亡不可抗拒,生命的终点就是一堆黄土。在死亡面前,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是不可以选择的。但是,一到每一个具体的生命,则仍然是害怕死亡,恐惧未知的世界,万分留恋一分一秒的宝贵时光。生之眷恋,死之恐惧,是正常人的生命体验。
吕诗人这里就流露出了这份忧惧,独自上路,走向未知,孤寂绝望,万分恐惧!青山隐隐,沧海茫茫,加重了诗人心中的困惑迷茫,加重了人生旅途的扑朔迷离。像诗人一样,每一个生命走向终点,都是孤独的、凄寂的,尽管有许多活着的人们为他们送行,但是活着的热闹又怎能理解死亡的孤寂呢?有句话这样讲,活着与活着的隔膜无异于死亡,死亡与死亡的邻近无异于活着,其间表现的生死之别的痛苦、孤寂,不难体验。
这是一首“临终诗”,诗人面对衰暮死亡,内心充满了忧恨、孤寂,诗人面对人生过往追求,内心充满了后悔与自责,反复吟诵。笔者有一种感觉,人啊,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不怕死亡,不怕病痛,真正可怕可悲的,是不能忍受生命离开之前的孤独绝望。吕本中这首“临终诗”向人们昭示一个自感壮志未酬的心灵,在走向死亡时会产生痛苦的自我否定。
风云有意雨有情
中牟道中二首(其一)
陈与义雨意欲成还未成,归云却作伴人行。依然坏郭中牟县,千尺浮屠管送迎。
游子行走山川,心灵流浪江湖,没有人乐意辞亲远游、背井离乡,没有人欢喜单枪匹马、独向天涯。游子的心中,装满故乡的山水草木、花鸟虫鱼、牛羊鸡犬,游子的脑海浮现亲人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漂泊的旅程,处处写满了乡思,时时都有愁绪。宋代诗人陈与义一次经过河南中牟县,天色近晚,风云激荡,心中涌起愁云惨雾,莫名忧思喷涌而出,写下了这首诗歌。
中牟县,即今天的河南省中牟县。诗人匆匆赶路,经过这里,接近黄昏,风云生变,心涌离愁。诗人看山观云,闻风听雨,无不含愁带悲,情意绵绵。阴阴沉沉的天空,酝酿着蒙蒙雨意,越来越浓,越来越暗,似乎随时可能包裹诗人。连绵起伏的山峦,笼罩着层层乌云,簇拥着孤独的诗人匆匆前行。诗人得赶在天黑之前、下雨之前,找到一间客店,歇歇脚,休整一个晚上,明天继续赶路,内心充满了焦急和不安。注意诗中的云和雨,陈与义是江西诗派代表诗人,江西诗派作诗喜用拟人,擅长炼字,此处写云写雨亦然。雨意蒙蒙,欲成未成,暗淡天地,压抑心灵,似乎有意和诗人作对,逼迫诗人加快脚步。诗人呢,出门在外,观云识风,看天动步,当然十分敏感,诗人用一个“欲”字,准确地揭示了那种担忧、惊疑的心理。风起云涌,滚滚翻腾,扑向山头,扑向诗人,诗人讲“归云”,似乎暗示,云归山,人在外,家园远在青山之外,焉能不着急?焉能不担心?人不如云,归家无计。诗人又说,云伴人行,暗示自己远行天涯,无依无伴,孤独寂寞,无以复加。旅行在外的人都有这种体验,尽管离开妻儿子女、父老乡亲,尽管触目皆是他乡山水、异域风俗,但是只要有朋友做伴,一路同甘共苦行,多多少少总能驱遣一下乡思的寂寞和旅途的劳累。诗人没有这么幸运,他只能和风雨相伴,和归云同行,天地黑暗之前,诗人一个人在赶路。诗中一个“却”字强调了诗人的孤寂、愁苦。
唐代诗人李白写过一首《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天空的鸟儿已经飞得无影无踪,天地顿时安静下来,飘浮的云朵,也突然不见了,似乎整个世界,天地万物,人间万人,都在抛弃李白,这个时候,只有敬亭山陪伴着诗人。人看山,山看人,两无猜忌,心心相印,成为朋友。李白庆幸,在他落魄的时候,有这样一座山接纳了他。可是,我们想想,一个人在天地之间竟然只能以山为友,他又是何等孤独,何等无奈!行走中牟道中的陈与义也一样,以云为伴,走向黄昏,走向黑夜,心啊,始终是悬在空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步伐的加快,大约过了一段时间,诗人来到古老的中牟县城,他看到城墙破败,景物萧索,到处依然沉沉死寂,缺少一点人气的旺盛,缺少县城特有的热闹。也许诗人以前曾经来过这里,那时的县城破败萧条,人丁衰落,如今,过了好长时间,旧貌不改,满目苍凉。让诗人略感欣慰的是那亭亭玉立的佛塔,依然迎来送往,无限深情。它不认识经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人似乎也读不懂它的静默无声。
但是,经过多少风雨秋霜,经过多少岁月斑驳,千尺佛塔,依然挺立在那里,迎接远道的朋友,欢送远行的游子,它用风雨不动、安然如山的忠诚守候来往之人,它用风雨沧桑、亘古不变的真实安慰游子的心灵。每一个人,从这里出发,走向天涯,走向宦海风云;从遥远他乡来到这里,从通衢大市来到这里,都会感到踏实,都会感慨多多。陈与义也一样,记得这座塔,懂得它的情义,更感慨旅途的艰辛不易。他在另一首诗中《至陈留》中也说“烟际亭亭塔,招人可得回?”塔像白发慈母,沧桑老父,深情呼唤远行的游子早日回家。苏轼词《南乡子》云“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迎来送往,情满天地。多塔比照,可加深对陈诗人情意的理解。
诗人多情,愁满天地,雨展阴沉表情,云现滚滚归意,塔管往来风雨,城露苍凉无奈。历历如画,含情带恨。诗人的离愁不是挂在口头,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云里,写在风里,写在雨里,也烙在厚厚的城墙上。每一次用手用心触摸那斑驳的城墙,我们都会听到一颗心灵在跳动。
亦闲亦傲山水间
后湖晚坐
陈师道水净偏明眼,城荒可当山。青林无限意,白鸟有余闲。身致江湖上,名成伯仲间。目随归雁尽,坐待暮鸦还。
山水的韵味在于品读,花鸟的情趣在于欣赏,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在诗人笔下,无不诗意勃勃,情趣盎然。宋代诗人陈师道绍圣元年(1094)自颍州教授罢归到元符三年(1100)召为秘书省正字几年时间,居家赋闲,心怀不满,常于游山玩水之中,表达自己的孤傲情怀。
一次晚坐,一番观览,风光景物纷至沓来,诗情画意涌现笔头。诗人端坐后湖之畔,神清气爽,极目远眺,一望无垠的湖水,清明透亮,波光粼粼,让人心明眼亮,心旷神怡。远方杂草丛生的城池多是断垣残壁,老树枯枝,让人倍感荒凉、萧条,让人神思远古风云。山水一派明媚,天地一片静谧,这个世界,一切都显得渺小,一切都抵抗不住历史的变迁,岁月的流逝,除了诗人的心,一颗博大开阔、宁静明澈的心。有一座湖水涤荡心灵,有一座荒城对话灵魂,自然风光浑厚,自然气韵沉雄。
笔者有时想,现代人生活在滚滚繁华都市,耳目心手全是利欲功名,宁静不下来,沉不住心性,真的需要找一个地方静观风云,默会历史,真的需要找一个地方休憩心灵,安顿灵魂。一片山水,一座荒城,一座古庙,一栋老屋等,都可以成为我们凭吊怀远的地方,遗憾在于现代社会这些见证风云,见证历史,让我们沉静的风景,正在远去、消失,只留下我们空空荡荡、无所皈依的心。我们到哪里去寻访历史?我们又到哪里去对话风云?
拉回遥远的视线,纵观眼前的风光,诗人又发现了一幅气韵流动的图画。树林成片,郁郁葱葱,围着后湖,曲折绵延,自有无限生意。几只白鸟,悠闲自在,翩翩飞舞,身影倒映在石湖水面,线条勾画在蓝天碧水之间,何等优美,何等轻盈。
笔者想到两句古诗,“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波光鸟影,相映成趣,波动鸟飞,流泻生机,完全可以这样想象,诗人的心啊,沉醉在这一片天地之间,像一汪湖水,微微摇荡;像一只白鸟,翩翩飞舞。几多自由,几多欢快。记得陶渊明有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不言之言,自得神趣;相比而言,陈师道则是深情无限,直抒胸臆。树林苍翠,有情有意,生机勃勃;白鸟翻飞,自由自在,闲适自乐。这些都是诗人快乐闲适心怀的自然流泻。
诗人喜欢这方天地,这片山水,这些树林,这些飞鸟,他久久坐在湖畔,久久欣赏风光,如痴如迷,沉醉不醒,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很久。天色渐晚,夜幕降临。诗人送别最后一只从眼前的天空飞过湖面的大雁,依依不舍,恋恋不已,直到大雁消失在天空的尽头,目光还久久朝向那个方向。他的心已随归雁而去,他的心已安顿在故乡山水之间,他内心涌动着一种丰盈和充实,他并不失望,亦不怅然。他熟悉这片天空,这些小鸟,他知道投林的暮鸦还没有到来。可以想象,群鸦纷飞,聒噪不已,那才热闹哩。寂静消失,必然是喧闹,他在等待,他在期盼,他把全部的心情都倾注在这些山水禽鸟之上,不为别的,就图一个“闲”情。该去的则去,该来的自然会来,不需刻意,不需伪饰,生活的道理也许就蕴含在这片生机之中。
山水令人陶醉,飞鸟诱人遐思,诗人有足够的闲情逸致与山水对话,与飞鸟交流,他有足够的心情来回顾自己的风雨人生,荣辱穷达。虽然是老病之身,虽然是退守江湖,虽然是赋闲在家,可是自己毕竟辉煌过,才华横溢,诗名远扬,天下风光,似乎只有诗人这样才情卓异的人才配享故乡这片奇美的山水,似乎故乡这片美丽的山水,也只有诗人的到来才格外增辉添彩。诗情与山水相融,才华与天地同辉。
“伯仲”一词流露出诗人的自豪、自信和自傲。语本曹丕《典论·论文》:“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诗中当指苏轼门下诸君。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子瞻,子由门下客最知名者: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秦少游,世谓之‘四学士’。至陈无己,文行虽高,以晚出东坡门,故不若四人之著,故陈无己作《佛指记》曰:‘余以辞义,名次四君。’”后来陈师道、李廌与四学士并称“苏门六君子”。
一次晚坐,浏览山川,穷通天地,为一个人所拥有的湖水最纯净,为一个人所拥有的树林最青翠,为一个人所拥有的飞鸟最空灵,为一个所拥有的暮鸦最温馨,为一个人所拥有的归雁最亲切。一个人的世界最快乐,这份快乐写满天地,写满人生。
一抹残阳冷人心
晚步
汪元量未暝先啼草际蛩,石桥暗度晚花风。归鸦不带残阳老,留得林梢一抹红。
一个人的黄昏是孤独的、冷清的;一个人的黄昏也是诗意的、美丽的。读宋代爱国诗人汪元量的小诗《晚步》,我们会欣赏到这种冷热交织、喜忧参半的凝重画面。
这个傍晚,诗人看到了怎样的风景?又有怎样的人生感慨呢?还是让我们沿着诗人的足迹走进黄昏,走进风景,也走进诗人的内心世界吧。
天色未暝,残阳未落,诗人信步徜徉,来到石桥之上。驻足四望,晚风轻轻袭来,带来缕缕花草芳香;脚下草丛之中,蟋蟀早已放声歌唱,声音此起彼伏,响成一曲天籁,让人别有感触。诗歌一开笔,就给我们描绘了一幅立体多维的直观画面。诗人随心所欲,观花赏草,移步换景,兴致勃勃。
从听觉而言是蟋蟀吟唱,于草丛之间,于凉秋之际,昆虫鸣叫,声音凄切而尖厉,声声入耳,触动心怀。四周很宁静,似乎也有一点荒凉,蟋蟀的鸣叫,自然让人感受到秋意袭人,郊野冷清,内心的寒凉不言而喻。注意诗人的用字“啼”,组词有“啼哭、哭唱、啼鸣”之类的,多有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的凄清意味。从嗅觉描写来看,风儿轻轻吹,芳香阵阵来,看不见,摸不着,却闻得到,香风来得轻手轻脚,来得悄无声息。一个“暗”字既是表面上交代天色昏暗,时间不早,也含蓄点出风来无迹、香飘无声的特点,轻盈,幽美,细腻,清新,颇见诗人锤炼功力。
从视觉来讲,也是别有风景。野草丛生,杂花盛开,石桥静立,流水潺潺,历历如画,美不胜收。
诗人笔下,所见所闻,所嗅所触,无不静美如画,深邃如诗。每一片风景后面都有一段心灵的情感,一声虫鸣,一朵花开,一阵风吹,一缕芳香,一丛野草,一天幽暗,无不含情带意,动人心怀,特别是诗中“暝”“暗”“晚”“啼”这些字眼,分明又暗示了诗人凄清、苍凉的心境。
诗人的心是冷寂、寒凉的,他看到了一片忧伤的风景。乌鸦三五成群,嘎嘎飞鸣,投林归巢,似乎也懂得诗人的心思,没有带走夕阳,竟留下林梢最后一抹残红供诗人欣赏。一抹残红,照亮了寒山瘦水,照亮了秋林秃枝,驱除了寒鸦不祥,驱除了黑暗无边,多少让人感觉欣慰,让人感觉温暖。这是黄昏的亮点,犹如一幅画:丛林梢头,残阳如血,长天如晦,有点苍凉,有点亮丽,给人的感触特别强烈,特别震撼。何以如此?日落西山,秋转寒凉,叶落林枯,虫鸣草丛,衰败之景,触目惊心。
再说诗人的用词,也是处处充满悲情。“残”阳如血,“老”去无还,沉沉暮霭,沉沉死气,还有沉沉苍凉。“乌鸦”呢,在中国传统诗文化之中,大多是不祥、凶险的象征,传达一种阴森、恐惧的氛围。其形漆黑,面目可憎,其声尖厉,刺耳惊心,其飞猛勇,本性凶狠。
笔者记得家乡的人们将乌鸦称为“老哇”,意谓其叫声好比小孩“哇哇大哭”,尖厉刺耳,伤心惊人,甚至让人感到恐惧害怕。小时候笔者随父亲穿山走林,担柴回家,听到“老哇”的叫声,父亲总要“呸、呸”两声,吐一点唾沫,口中念念有词,诅咒乌鸦。现在,人们还把说不吉祥话语的人称为“乌鸦嘴”。因此,读到乌鸦的形象,给人的感受就是不安、不祥,尽管诗人表面上是在感谢归鸦不带走夕阳,骨子里则是对乌鸦恨之、怒之。乌鸦,残阳,秃林,长天,几个典型的意象勾勒出一幅苍凉沉寂的黄昏剪影。
蟋蟀悲鸣,归鸦投林,残阳如血,秋林空荡,长天空寂,秋风含凉,这就是黄昏的风景,这也是诗人心灵的风景,冷清,沉寂,忧患,不宁。何以如此呢?这与诗人的身份和处境有关。汪元量为南宋爱国诗人,心忧国运,情牵天下,一生报国,却看到国运衰微,存亡不定,诗人深感忧虑,极度不安。所以,他看见如血的残阳,他听见刺耳的虫鸣,他静观孤独的晚霞。
行人怅望苏台柳
姑苏怀古
姜夔夜暗归云绕柁牙,江涵星影鹭眠沙。行人怅望苏台柳,曾与吴王扫落花。
风景是心灵的底片,闪烁出情感的光芒;风景也是历史的见证,折射出沧桑巨变。经典的咏史怀古诗章总是融风景与历史于一体,汇诗意与兴亡于一炉。宋代诗人姜夔的小诗《姑苏怀古》借景抒情,以景衬史,情景与兴亡交融,诗意与描写共存,是一首精致典雅、意味深长的佳构。
抛开历史,不问兴废,呈现在诗人眼前的风景绝对是一幅优美迷人的画图。夜深人静,沉沉云幕低垂江畔,似从远方归来,又像依恋桅杆,弥漫江面,环绕小船。江水潺潺流淌,清澈见底,映出璀璨群星。宁静的沙滩上,白鹭悠然自得地睡眠。诗人抬头仰望,可观星光灿烂,光芒四射;低首俯视,可视星光点点,流水淙淙;平视江岸,可睹白鹭眠沙,恬静安祥:好一幅和谐、辽远而又深邃的风景画!
云朵悠闲飘荡,有情有意,在宁静的夜晚,在无人打扰的江上,它亲近小船,陪伴诗人,依恋诗人,让人心生感动,欣慰欣喜。一个“绕”字写出了云的绵绵情意。李白写云“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云游四方,无根无底,类同游子,漂泊辗转,流离天涯。陶潜写云“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云涌山间,自由自在,无心无肺,几多清明,几多自然。徐志摩写云“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云游西天,光彩照人,飘逸轻盈,高洁浪漫。凡此种种,云有情,诗有意,情投意合,诗兴勃发。姜诗用“云”的悠游自适来烘托夜晚的宁静美好。
一个“眠”字写白鹭,沙暖气清,白鹭安眠,一派静谧,一派祥和。睡得甜香,睡得幽美,也睡得让人心生羡慕。恬静、闲适、自由、安宁,全在“鹭眠沙”的静美画面中流露出来。综观一、二两句,晚云悠闲,江水澄清,星斗灿烂,白鹭自适,营构了一个清幽迷人境界,突现江山如画、千秋永恒之意。
诗歌三、四两句笔锋一转,由前面的写景咏赞过渡到抒写兴亡之感。诗人选取了一个巧妙的切入点--苏台柳,望柳伤心,怅然若失,为何?这不是一般古道长亭旁、渡口码头边的普通柳树,这是苏台柳。苏台,即姑苏台,春秋时期吴王阖闾所建,在今姑苏市(苏州市)西南的姑苏山上,此地之柳,见证了荣华富贵,见证了王朝兴衰,见证了风云变幻,见证了政权更迭。诗人特别点出,当年在吴王豪华的宫殿里,它曾经柳枝低垂,轻拂过满地的片片落花;现在呢?柳枝仍在,豪华不存,富贵消散,那些权倾一时、叱咤风云的君王也消失在茫茫岁月长河之中。柳与离别有关,此处又不关朋友之别,亲人之离,恋人之隔,只关乎历史兴亡,政权更替。今天告别过去,荒芜代替繁盛,萧条淹没兴旺,柳树关乎历史与现实,柳树见证沧桑与悲凉,这就是诗人惆怅的主要原因。
“落花”这个意象也很耐人寻味。诗中字面意思是烘托吴王极盛时代的繁华富贵,无限风光;结合诗人今日的感受来看,则又蕴含王朝衰败、气数已尽的伤感和苍凉。今天的姑苏台,杂草丛生,残枝败柳,断垣残壁,可谓惨不忍睹,谁能想到呢?谁又忍心看呢?历史像一位魔术师,变来变去,迷离莫测啊!
全诗表面来看,似乎一、二句写景,与三、四句抒怀不相关涉,其实意脉相连,暗含比衬。诗人意在用江山美好、自然永恒这一不变之景来反衬富贵如云、王朝兴废这一变幻之事,大开大合,腾挪跌宕,颇具艺术张力,让人在吟咏之间心灵深受震撼,心思猛然顿悟。宁静平和的风景背后是风云激荡,荒芜苍凉背后是富贵繁华,世事无常,变幻莫测。人啊,焉能不感慨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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