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村纪事-反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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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松哥,天擦黑我在蛮洞等你。”

    朴月儿在井边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走,肩头那担水桶左摇右荡白花花的井水溅出好多,把他的心都弄得水润润的。她赤裸结实的双足踏着湿淋淋青石板小路匆匆忙忙往村头学堂里走,那条又粗又黑乌梢蛇般的独辫子从她后脑一直拖到圆实的屁股,一步一晃,使他悬吊吊的情怀也随着一晃一晃。

    直望着涂满夕辉的学堂大门把她整个拥去了,德松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口闷气,打好水又朝井底泛涟漪圈儿的水面发一阵愣,再挑起两只大水桶慢吞吞回家,他很燠热。妻子豆子做好晚饭在等他,竹桌上肯定有他百吃不厌的酸辣鸡和他百喝不厌的土溪小曲。豆儿坐在门槛上一边在细黑如丝的头发上抹针纳鞋底,一边用乌清水亮的眸子瞄那条曲曲弯弯的石级小道,两腮像番石榴花一样红艳灿烂。尽管豆儿比夏日晚风还要温柔清爽,还是抚不去在他心头缠缠绕绕的燠热。

    “到底去还是不去?”他心里斗争着,像有两个小鬼在打架,闹得浑身筋骨血脉没一处轻松。

    月儿是学堂教语文的王先生的女人,也是德松光屁股时的玩伴。他放牛她割草,常常一起骑在牛背上学着大人们吼那些野里野气不明词义只图快活的山歌。“松娃子,长大了讨哪个女子做婆娘?”不管哪个叔伯婶娘给他开玩笑,他都会毫不犹豫大声武气地嚷:“月儿!月儿!”他讲的老实话。在山坡上河滩边他不知和月儿成过多少回亲了,一群光屁股伙伴吹着叽里叽里的竹哨,德松戴了柳条编成的新郎倌帽子,月儿那乌黑发辫上插满了好看的凤尾草……

    可是成了竹溪镇初中生的月儿突然不理他了,倒不是她人大心大不好意思,是嫌他身上有一宗毛病。月儿是个白白生生爱干净的女子,衣衫上老飘着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

    德松这毛病不大,却让人讨厌,就是——反刍,也就是像牛一样常把吃进胃里的食物反冒回嘴里翻来覆去咀嚼后再咽进肚里去。这毛病他从小就有,人长大了毛病也长大了,怎么也克制不住,有时越克制越厉害,好像不来这么一下吃到胃里的东西就不会消化。所以人家骂他一声:“牛!”就跟拿刀子捅心放血一样受不了。

    为他这毛病爹娘请医求神啥花招都使尽了,毛病还是毛病。大队支书寿元同情他,让他钻个空子参军到部队,借此根治老毛病。在部队他大大小小医院住过好些家,专家名医运用各种手段也只能控制一时,回到连队他又自然而然地反刍了。他本来是全团有名的神射手,部队首长思虑再三还是只好让他复员回乡。同班战士反映太大,说他夜里像牯牛一样嚓嚓反刍闹得全班战士神经衰弱战斗意志锐减,而他自己竟一无所知养得牯牛般雄壮。

    回村就回村,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德松是复员军人庄稼能手,明里暗里和他接近的本村邻村女子也不少,可看到他饭后反刍那痛苦不堪的模样神志,心就凉了半截,纷纷打退堂鼓,气得他真想把一口饭食喷到那些女子粉扑扑的脸上。

    月儿和王先生办了喜事,德松就在村里成了闷人,闲时极少到别人家里游串,待在家里练出一手篾匠手艺,大可编席编箩结实耐用,小可织鸟织猫活灵活现。每逢年节,他就做些风车游蛇叫鸟到城镇里去卖,收入颇为可观。卖东西时他宁肯饿一天也不吃东西,生怕反刍吓走了那些来买小玩意的娃娃们。

    闷人自有闷福。德松这号精血旺盛手勤心活的汉子,合该有个相依相伴的女人。

    有回牛贩子宗奎请德松去他家搓牛套绳,自然留他吃几餐饭喝几碗酒。他对自己的毛病很小心,饭后干脆到牛圈边去干活,宗奎的牛圈关着好几头牛,他反刍牛们也反刍彼此都不厌烦。不料这毛病被宗奎的小女儿豆儿看个仔细,她不但不恼,反而扬起红扑扑的脸蛋走近他柔柔地笑。

    他有些生气:“去去去,这有啥好看的?人家女子见了躲都躲不赢哩。”

    豆儿说:“这有啥嘛,不就和牛嚼草一样吗?我是牛贩子的女儿,就喜爱看牛嚼草,扑嚓扑嚓,看它们吃得好香好香啊。”

    豆儿是个小巧玲珑清眉秀眼的女子,笑时红菱角般的双唇微翘粉白的双腮就泛起不深不浅的酒窝,身材虽不及月儿丰满健美,那对眸子流出的柔情把再雄的汉子也能融化。他有种相交恨晚的感觉,豆儿长成大女子这些年除了割牛草就在牛圈里转,很少和村里的小伙姑娘们打堆。

    几天相处,豆儿像滋润的春风吹动了德松的心底里那荒凉的一角,连他自己也听得见那春草在滋滋生长的响声。他突然像头发情的牯牛把她逼到牛草堆上,用这奇特的方式向牛贩子的女儿求婚。豆儿咯咯地笑着往他怀里钻,她应婚的话很独特:“德松哥,我就要你这头牛嘛。”他不但不恼反乐得开怀大笑。

    这门亲事女儿如此乐意,宗奎就满口答应。德松是块发家的料子,有个女人在身边这块料子就成材啰,见多识广的老牛贩子像看牛一样看人早把他看准了。而这桩婚事令村里好些女子都困惑不解,人们等着看热闹了。

    出乎人们意外,婚后德松身上发生了奇迹,居然不反刍了,不论走到哪儿他都成了正常人。

    生得英俊硕壮的德松没了毛病又能挣钱发家,真是巴人村呱呱叫的好汉子了。那些爱恋过他又不得人躲开他的女子们好悔,一聚到村头井边就唧唧喳喳说豆儿是瞎眼捡到金鸡蛋天生好福气。

    最悔的是月儿。她嫁的王先生虽然有知有识拿的国家工资,却文文弱弱跟巴人村汉子的雄壮身板完全两样,他在课堂上叽里喳啦回到屋里二竹篙也打不出个屁来,使活泼好动的月儿也成了只哑雀儿。听说王先生身上还有阴病,半夜三更常被性烈的月儿赶下床来,猫一样蜷缩在柴灶前苦苦挨到天亮。月儿在山坡上干活,常要和一些精力充足的青年男女嘻哈打笑,但她从不上那些打她主意的骚公狗们的钩,笑闹到一定程度就面孔一板回家了。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把泪悄悄洒在绣花枕上。

    月儿只恋德松,常用火辣辣的眼睛盯他。

    德松被盯得心里起火,可豆儿的绵绵情意是和风细雨,那刚冒起的火团又渐渐熄了冷了。

    “今晚到底去不去?”

    他晓得月儿要他,哪怕一次也算了结感情宿债。想去想来,决定去。他怜惜月儿,怜惜他们那两小无猜的美好童年,和那永远不会忘记的柳条和凤尾草。

    吃罢饭他借着酒劲对豆儿说:“我去后山包谷地里转转,听说野物张狂得很。”

    豆儿点点头,给他披件单衣又忙她的去了。这小女人总对他那么柔和温顺,让人不忍伤害她,他心咯噔一跳还想说啥又被什么压住了。

    月色好清朗好轻薄,好像一踏上去就会裂成碎片,甚至会听到那嚓嚓嚓嚓的响声。山坡谷地处处飘散着透明带光的淡蓝色暮霭,归鸟的啼叫脆亮应山,风把山体的余热卷起来扑向德松,使他激动发热的身子愈加燥热。

    蛮洞在山顶端巨岩下,墨蓝色石岩巨龙一样盘踞在浑厚山岭之巅,那雄放气势使浑圆的月亮也变得渺小了,犹如一块薄薄的大银片,仿佛一股山风就可以将它轻轻吹卷下来。

    从前,蛮洞是这一带有情有意汉子和女人们的幽会之所,洞内有大大小小许多洞子,每对情侣都有自己熟悉的秘密地方,而且每个洞里都有光滑平展的天生大石头,被叫做“石床”。据老人摆古,当年部族勇士征战得胜回村,村人就要把全村最美丽最能干的处女送到蛮洞去和他相会,若这女子怀孕,生下男孩就是部族头领,生下女孩长大就做部族头领的妻子。处女躺在铺满鲜花的石床上,村人要载歌载舞吹牛角号在蛮洞内欢庆,所以洞壁至今还是烟火熏黑的颜色。

    如今蛮洞荒凉多了,除非村里的汉子女人们万不得已偷情时才会想起它来。德松少年时好奇钻过蛮洞睡过石床,长成人后从没去过。他心头不免有些惶惑不安,同时又受到一种令心血骚动的蛊惑,急行几里山路也不觉累。

    刚到洞口,就见月儿悄声无息闪了进去,迎面扑来一股香气,是野花夜气还是月儿的体香?他分不清楚。这股香气逐去不安使他身体里所有血管膨胀起来,脚步像踩在软软绵绵的云朵上有些飘忽不稳。

    洞口很大,一大片银亮的月光斜照进来,洞内的一切清清楚楚,洞里有点潮气却温和宜人,他觉得有点像梦境,啥时梦里见过全然记不起了。

    月儿已在一张宽大的石床上铺了布单,她依然很爱洁净。她一句话不说也不看德松一眼,只凭感觉就知道那是她渴望已久的男人,坐上石床她便开始脱衣服,蓬松油黑的长发披散开来遮住她火一样红火一样热的脸庞,那身子如同月光一样洁白,每一部分都那样丰满结实洋溢着生命活力,和豆儿小小巧巧的身体相比,她更能激动他的青春激情。

    月光浮载着她,几乎和她融为一体。

    “月儿!”他心灵深处一声急促有力的叫唤,双手“扑哧”撕开衣衫,裸露出高高隆起的紫铜色的胸脯,啪啦啦,纽扣儿全撕掉了,一颗颗滚在寂静的洞里响声很大,好像另外有许多生命和灵魂在产生共鸣。

    他矫健敏捷地跳上石床,刚扑在月儿那滚烫绵软的身上,胃突然一阵骚乱。

    天哪!他又反刍了!

    “嗝!——”

    胃里的饭菜酒水冲过喉头涌到嘴里,尽管他竭力咬紧牙关,一股刺鼻的恶气还是从牙缝喷到了月儿脸上。

    “德松!”

    月儿惊慌地叫喊着狂乱地推开他,翻爬起来将丰腴赤裸的背对着他,瞬间像凝结成了一具石雕,静默不动。而她身上的香气更浓烈地骚扰着他。

    他恼恨自己赌咒自己,拼命和自己心头作祟的魔鬼抗争,折腾出一身大汗毫无办法,他还是像牛一样反刍了。扑嚓扑嚓扑嚓扑嚓!牙床搓磨声好响好响,整个山洞都充斥着这种野兽嚼牙般的难听响声。

    像月光一样凝成一团的月儿终于恢复了生命,她下意识地慢慢穿好衣服,缓缓走向洞外,那团月光也随她而去,蛮洞顿时黯淡无光了。

    德松的神智出奇地清晰和痛苦,身体像岩石一样不能动弹,方才还汹涌澎湃的情欲一丝一毫不复存在。

    洞外,月儿仍旧一片银白。

    下山的路上他一直反刍,好像要把在胃里积存了几年的食物通通重嚼一遍,头脑搞得昏昏糊糊。当月儿那凄凉失望注满月光的背影在脑子里一浮现,胃里又要涌出一团,竭力不去想,可到底辜负了月儿一番热乎乎的情意啊。眼泪哗哗啦啦涌上来,把圆圆薄薄的月亮分裂成星星点点的光片。

    一牛头,真是一头牛啊!他边走边诅咒自己。突然,他站住了,自家包谷地前立着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那是豆儿。

    一看见她,德松的头脑悠然清醒,胃也顿时平静,像有股清爽无比的泉水浸透全身,把所有污浊之气都冲洗得一干二净。

    他不反刍了!

    他又是那个身体硕壮充满自信的巴人村汉子德松了!

    他大步走近妻子,不安地说:

    “豆儿,我和月儿……”

    豆儿仰脸看他,潭水般清澈的眼里是两个圆月在莹莹泛光,平和地说:“我看见她擦黑就上蛮洞去了,你又说要去看包谷地,我就想……月儿真是招男人喜爱的女人。”

    “豆儿……”

    德松还想解释什么,豆儿已把脸紧贴在他淌满热汗的赤裸胸脯上了。

    山风吹来,遍坡的包谷林发出窸窸窸窸的轻吟。

    他猛把豆儿抱起来,走向包谷林深处。

    豆儿贴在他身边轻轻嚷了一声:“牛!”

    月光照着他高大强壮的身躯,照着温顺依偎在宽厚怀抱的豆儿,她脸庞的红晕在月色中十分鲜亮。

    她是这个世界赐给他的唯一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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