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村纪事-逃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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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很温暖。鄂宝的心情很温暖。

    娃娃要生在六月,那是更温暖的日子。俗话说有福之人六月生。不说这娃娃福气多大,至少有饱饭吃。农村娃娃有饱饭吃就算是福气了,前几年还不敢夸这个口。鄂宝觉得腰板挺硬扎。一股豪情在宽厚的胸间回荡。

    他的眼光很迷恋婆娘桃儿的身子,老看着不肯离开,轻轻柔柔地抚摸那对鼓鼓胀胀的奶子和腆腆沉沉的肚子。夜里,他粗糙宽大的巴掌总是柔情蜜意地摩挲桃儿浑圆绵软的身子。

    桃儿的两腮红得像生蛋的鸡婆,还在忙进忙出。老天硬是开眼了,让我白捡这么个勤快巴心的婆娘,鄂宝快活地想。

    太快活,热血撑得周身的筋骨肌肉吱吱直响,他闲不住,想找事来干。便从谷仓里扛出半箩糯谷,这是预备给月母子打糯米做醪糟的。

    青石碓窝许久没用过了,现在家家户户都吃机器米。今天他却要用碓窝舂米,多花点力气心头高兴,再说碓窝米比机器米香甜,桃儿爱吃。只要桃儿喜欢,花多少力气都成。反正力气有得是。

    黄爽爽的糯谷倒进豆青色的碓窝里,真好看,他入迷地看了好一阵,才用力舂起来。

    桃儿不去理他,这种时候鄂宝容易冲动,说不定跳过来捧着脸蛋就啃一口,让过路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她浑身浸在喜悦里,完全忘了那时时牵心挂肠的隐忧。

    好快,一会儿就舂完了,捧着温热的白米,鄂宝心里又多了一份满足。他还想干事,力气在身上躁动,忽想起什么,紫黑的脸膛进出一束红光。

    他找来纸笔,坐在院坝中的石桌旁,不假思索地写道:

    岳父大人:

    恭问你老人家和全家好。

    桃儿现在我家,她已成了我的女人。并怀上娃娃快要生了。这么长时间你们不晓得桃儿的下落,实在担心了,很对不起,这也是为了桃儿不得不这样。等桃儿生下娃娃我们再登门请罪,也恳切请求你老人家看在孙儿的面上饶恕可怜的桃儿。她是个好女人,我和全村乡亲都说你养了个好女儿。

    致

    礼

    不孝女婿 鄂宝

    1986年6月12白敬上

    写完信他默诵一遍,又拿起笔在落名字的上方空白处添了一行字——竹溪乡巴人村桃儿的丈夫——才露出满意的微笑。

    他拿着信,吸着香喷喷的兰花烟,站在院坝边老核桃树下等过路的熟人。今天赶三合场,虽说远点却很闹热,以往他常去的。可守着大肚子婆娘,他哪儿也不想去了。

    “哩呐,哩哩呐——”

    骟猪匠朴通成吹着他的牛角哨哩哩呐呐地来了,这个老光棍是个山猫子,几面大山都印满了他的脚板印。他骟猪从不收钱,杀猪时必是座上客,酒足饭饱之后提一对猪蹄子摇摇晃晃而去,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通成叔,”鄂宝喊住他,“帮我带封信给三合场油桐垭的龙三爹,就是桃儿的爹。”

    骟猪匠接过信,翻翻二白眼,笑道:“你这狗东西,捡了人家的女儿当婆娘,快下仔了才报个信,龙家人不找你打官司才怪哩。鄂宝,这差事咬手,先说好咋谢老叔。”

    鄂宝说:“给你一罐包谷酒,成么?”

    “哈哈,走桃花运的狗东西,只要你过得去这一关,老叔倒赔一桶包谷酒都行哟!”

    朴通成又哩哩呐呐吹响牛角哨,摇摇摆摆地去了。空旷的山野一下子蓄满了那轻快欢畅的声响。

    鄂宝忽地觉得不该这么早写那封信,想要回来又忍住了。反正要过关,迟过不如早过,他毕竟是在巴人村立得住脚的男子汉。

    桃儿确实是鄂宝捡来的女人。

    凭空捡个不痴不呆年轻结实的黄花女子,真算得走桃花运了。村人都说合该鄂宝有运气,他平素肯帮人卖力,这叫善有善报。

    去年夏末的一个中午,鄂宝搬张大竹扁到屋后竹林睡午觉,坡上有风,蚊子不去,正好解乏。他刚要落觉,耳边响起很轻的“扑嚓扑嚓”啃东西的声音,想起青竹下有红薯窖,目前红薯种正金贵,让野猪啃了可惜。翻爬起身冲去一看,惊得倒退两步,一个满面菜色的小女子正躲在窖里大啃红薯,见他便不啃也舍不得丢掉,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吓得散了神。

    她就是桃儿。

    她嗜酒如命的爹要把她嫁给同村的麻脸铁匠,那家伙刚死了婆娘。村里人说他阳气太盛,女人受不了,不是死就是病。他许给龙三爹一辈子有酒喝,她便成了他的婆娘。结亲的头天晚上,她逃了,在几面大山没命地乱跑,白天躲晚上逃,饿了就啃红薯。

    碰上鄂宝,也算她命好。

    鄂宝把她带回家,他老实巴交的爹娘可怜她又喜欢她。村里男女老少都来看她,有人开玩笑:“鄂宝,让她给你当婆娘,正好。”鄂宝只是笑,觉得正抽的兰花烟香得很。桃儿只是低头,拿眼角悄悄瞄他那张方正的饱满的脸。

    几天过去,桃儿脸上刚泛红潮,村里来了几个外乡人,其中一个麻脸黑大汉样子很凶恶。他们问老人:“见过一个圆脸黑眼的小女子么?”老人们使劲摇头。又问细娃,细娃们也使劲摇头。那伙人气呼呼地走了。躲在窗后的桃儿听得清楚看得明白,淌出两行热泪,一头扎进鄂宝怀里。

    那一夜她又温顺又热情,鄂宝倒幸福得流泪了。是这刚毅的汉子头一回淌泪。

    往事袭上心头搅得鄂宝有些恍惚,他蹲在老核桃树下发呆,太阳光忽而白忽而蓝,还带点寒气。

    桃儿见他神色不对,过去摸摸他的额头,轻声问:“身上不舒适么?”

    他摇摇头,瓮声瓮气地把方才的事说了。

    “你真写了?唉,要闯祸的!你不晓得麻脸铁匠那家伙,狗朋友一大堆,打起来咋办哟!”桃儿一脸惨白,声调里含着惊恐。

    鄂宝倏地挺直腰板,硬朗朗地说:

    “怕啥?好汉做事好汉当,他要咋样,老子奉陪到底。桃儿,只要你愿意当我的婆娘,我还有啥怕的?”

    桃儿温柔地点点头,可她内心的不安却在全身扩散。

    一顿午饭吃得没滋没味,胆小怕事的爹娘也喋喋不休地抱怨,鄂宝听得冒火,丢下饭碗抓张大竹扁就上了竹坡。

    在竹扁上折腾很久,他才昏昏入睡,可马上沉入噩梦:一条麻色大狗,豹子一样肥壮凶悍,狂叫着扑他追他,他奋力抵抗,可那畜生力大无比,几咬几抓就将他衣裤撕个粉碎,一张血盆大口直扑咽喉。他赤裸着血淋淋的身子遍山乱跑,忽而重得像块铁,忽而轻得像朵云,坠下飘上反复折腾。突然,那条疯狗把他按住了,他死命卡住它的颈子,和它滚成一团……

    “鄂宝,快醒哦!”

    噩梦霎时无影无踪,他睁开眼就看见朴通成,这骟猪匠满头热汗一脸惊惶。他晓得出事了,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我把信一交给龙三爹,那鬼老汉又哭又号,要找我要女儿。接着跳出个麻脸黑大汉,凶凶恶恶要打人,不是老叔腿快路熟,真挨一顿黑打啰。快,你这狗东西发啥神经,油桐垭找你要人的汉子们快拢啦!村里干部都在你屋头,就等你拿个决断,闹不好要出人命啊!”

    鄂宝猛跃起身,山豹子一样奔下竹坡,冲进屋就见支书寿元村长福全和新任民兵连长德松都在,个个表情严肃。他爹娘面如土灰,嘴里不知在叽咕什么。桃儿双手抚着高隆的腹部,神态倒有些冷静。他一声不吭,径直走到内房抓出一把砍刀一支火铳,虎虎势势地把在门口。

    “鄂宝,莫乱来。”福全走过去用力夺下砍刀和火铳,威严地瞪着他。福全是村里有名的能人,木石砖瓦样样精通,还用一根扁担活捉过肥猪一样壮实的金钱豹。鄂宝最服他。

    村干部已商量过对策了。寿元说:

    “鄂宝,你和桃儿的事全村人都晓得都赞成。可人家打门来有人家的理由,不管是不是包办,他手上有结婚证,就和桃儿是合法夫妻。所以你先送桃儿到蛮洞避一避,我们一道和油桐垭的人论理,弄不好就上县里找妇联找法院,只要桃儿打了脱离,你们就结婚生儿两宗喜事一起办。他们要动武,德松把民兵组织起来压邪,哼,巴人村好惹么?不翻翻老皇历,何况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

    鄂宝眼圈冒红,强忍住两窝眼泪,扶着桃儿上山。她身体肥大笨重,每挪一步都有些吃力,但她咬牙挺着不哼一声。豆大的汗珠从灰白的前额流下来,落在被阳光烤热的土道上。鄂宝尽力用肩扛着她,爱怜屈辱愤怒同时在心头交织,他竭力忍耐着,不给心爱的女人添忧。

    他们几乎是爬进蛮洞的,桃儿一躺在石床上就瘫软了,可她的手还抓住男人的胳膊不放,喘着粗气说:“鄂宝,遇事要冷静,莫发火,莫动手,有村长他们我们就不怕了。再说麻脸铁匠和我的结婚证,是我爹包办的,我不晓得,也不承认,坚决和他打脱离。鄂宝,摸摸我的肚子,不管咋样,我和娃娃都是你的。”

    鄂宝轻抚着她那圆滚滚热乎乎的肚皮,心里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柔情。他点点头,默默脱下布衫盖在女人身上。他刚要转身就见桃儿身子一颤,随即一声呻吟:“哎哟!”他就站住了,桃儿忙摇摇手,露出一个微笑:“你去嘛,我没啥,是不老实的娃娃踢了我一脚。”

    他走出蛮洞,觉得太阳特别亮,整架浓绿的大山都罩在一个巨大明亮的光环里,而人陡然显得渺小,就像那些爬来爬去的蚂蚁和飞来飞去的雀鸟们一样。

    鄂宝怀着一种超脱的心情走到村头,那里已聚着黑压压一片人群,他的脚步泰然沉稳。

    “闪开点,桃儿的男人来啦!”民兵连长德松故意大嗓门叫道。

    人群闪开,他才看清两村人各站一边,如同古时候两个部落对垒一样。油桐垭的汉子手拿各种棍棒铁器个个怒气汹汹,为首的是麻脸铁匠和一个干瘦老头,那老头无疑是桃儿的爹龙老三。

    巴人村的干部站成一排,背后是一群赤手空拳的精壮汉子,看来他们已费了不少口舌,每个人脸上都紫红筋胀。

    一见鄂宝,那麻脸黑大汉就双脚蹦跳,破口大骂:“娃鄂的!你这孬种蛮种!勾引起老子的婆娘来了,妈的!看老子不把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脱成精胯弄去游山示众,就不是麻大爷的种!”

    鄂宝双手抱在胸前只是微笑。

    “我的女儿哟,我的桃儿哟,你好狠心哟!丢下养你二十载的老爹去找野汉子哟!……”龙三爹只顾哭号不顾脸面,弄得鼻脓口水一包糟。

    麻脸铁匠边骂边掏出一个小红本儿,扬声大吼:“你娃娃看看老子的结婚证,人民政府盖了大红印的!她龙桃儿就是化成灰也是老子胯下的人。狗日的,你以为她怀了儿麻大爷就不要么?老子娘儿母子一齐要,一个像母狗陪老子睡觉,一个像小狗儿给老子守门!”

    巴人村的干部们面色紧张。

    鄂宝双手抱在胸前只是微笑。

    突然,穷凶极恶的麻脸铁匠从身后一个汉子手中抓过一把火铳和正燃烧着的火绳,把黑洞洞的铳口对准了鄂宝。

    围观的人群顿时惊慌四散。

    “鄂宝,快闪开!”寿元、福全和德松同时大嚷。

    鄂宝双手抱在胸前只是微笑。

    麻脸铁匠一脸铁青,颤抖的火绳离颤抖的火铳越来越近,他全身肌肉抖得厉害。

    人群一片死寂,龙三爹吓得用双手去捂耳朵。巴人村的精壮汉子们也呆了,把压邪的使命丢在脑后。

    千钧一发之际,陡峭的山岩上猛地传来洪亮有力的婴儿啼叫:

    “呱啊——呱啊!——”

    那新生生命的热烈啼叫声,铺天盖地而来,迅速布满整片山野,愈来愈响亮,山谷也发出回声:“呱啊!——呱啊!——”简直震动人的五脏六腑。

    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急忙抬眼朝岩上仰望。

    蛮洞前一块突兀的巨石上,挺立着半身赤裸神情冷穆的桃儿,她怀中抱着一个血红色的婴儿,小生命正在蹬脚扬手大声啼叫。一团金色阳光照耀母子俩通身,犹如一幅灵光神圣的画图。

    龙三爹双膝一软,跌坐在泥地上,嘴里喃喃地念着:“我的女儿呃,我的外孙呃……”

    鄂宝满面溅泪,面对山岩用尽全身力气热热地大喊一声:

    “桃儿!——”

    山岩回应:“桃儿!——”

    与此同时,“轰!——”一声巨响,麻脸铁匠点燃了火铳。他自己的双臂像被铅弹击中的野兽,再也不能动弹。

    被火铳击中的汉子却纹丝不动,他的肉体已坚硬得如同一道石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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