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山岩真是架悬棺的好地方。

    山岩陡峭险峻，石质坚硬无比，地势虎踞龙盘，它仿佛是为架悬棺而天生的。

    福全很佩服骁勇聪灵的祖先，即使战死老死也要像雄鹰一样在高高的山岩栖身，永远傲然俯视苍莽的群山。人活一口气，人死气势犹存，那才不枉做一辈子人。他时常感觉有股不凡的气势在山野回荡，便要怀着崇敬卑微的心情仰望这面山岩，那些残存在悬崖上端的悬棺不知搁置几千年了，世世代代风吹雨蚀，还保持如此雄傲冷穆的气势，实在撼人心魄。

    据说，古人将木棺搁置于深深插入峭壁的木桩之上，悬置越高表示对死者越尊敬，他的肉体虽已消亡，而灵魂尚能高高在上，俯视天宇间日出月落和人世间悲欢离合。

    悬棺和石岩在巴人村山民心目中很神圣。

    每到清明节和中元节，便有不少人前来插幡烧纸表达敬畏之情，一时间烟腾雾绕旌幡飘动，更增添其庄严神圣。

    这面山岩，村人不容人触犯。

    有一次省里来了一个文物考察队，想登上石岩打开棺木寻宝，被村里干部群众一口拒绝。大家心头明白，棺木里至多不过有些铜剑铜镜之类器物，而在这一带那已不算稀罕之物了，何必去惊扰那些安宁地栖息在高崖间的亡灵呢？村人说服了考察队，把这些悬棺纳入保护之列，并刻下“巴人村悬棺遗址”的大理石碑。

    多少年来，总有一个问题在福全心头缠绕：为啥近十几辈人不再架悬棺而改土葬了呢？他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可不想也办不到，村里对此迷惑不解的人很多，谁都说不出个道道来。也许世上许多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吧。

    他提出要在石岩上架一具悬棺，以为要遭到激烈反对的，不料全村各族长辈青壮男女大为赞同，好像除此之外任何方式也不能表达大家对英勇之士的哀思、敬重和情意了。他很感动，欲哭无泪，他知道自己心病难愈，悬棺只不过是安慰罢了。

    村长福全要为儿子志康架一具悬棺。

    志康是战死在云南前线的。他是三十多年来村里唯一战死疆场的勇士，那枚荣立一等战功奖章保存在村党支部，已成为全村的荣耀。

    福全谢绝了村人的厚意，坚持自己凿洞安桩架棺。他是各种农家手艺无一不精的人，将近五十的人还像狗熊一样雄壮毛猴一样灵便。

    元宵节一过，他就在岩顶结好绳梯，每天清晨傍晚悬挂在峭岩间用钢钻在坚硬似铁的石壁上雕琢桩洞。那叮叮当当的锤声播向山野每个角落，村人就羡慕地朝山岩仰望：福全又上岩了。

    一只竹箕大的山鹰在石岩上空盘旋，它每天陪伴着福全，那矫健的雄姿令人振奋。有了它，福全少了许多寂寞。

    福全凿洞的进度很慢，五个一尺大三尺深的桩洞竟敲打了两个来月，眼看清明节来临，所以今天起得早，要把最后一个桩洞打好，再回家把抹了厚厚土漆的柏木桩和柏木棺抬上山岩架好，这桩在他心灵中极为重要的事才算办妥了。不然天天心神不安，啥也做不好。

    可是每当他悬在绳梯上，精力总不能安全集中，那些整日不离开他的思绪，这时特别鲜明，像山地鲜明的春景一般在眼前闪动。

    志康是用血肉之躯去排除越军地雷时牺牲的。报纸上说他从陡坡一下滚出二十多米引爆了数十颗地雷，用生命为自己的团队铺平了胜利之路，不愧是老革命根据地培育出来的钢铁汉子。

    儿子的壮举把老子感动得五体投地，却淌不出半滴热泪，尤其大黑代表部队送来志康的军功章和一套崭新军装的时候，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儿子残存的躯体被隆重地安葬在边疆一个叫“麻栗坡”的地方，部队来几次电报请他去参加葬礼，他都没去。麻栗坡和刻有儿子大名的石碑成了一张彩色照片挂在他家壁头和他又痛苦又自豪的心上。柏木悬棺里只有安放那套新军装了。他一直坚信它包裹着儿子的英魂，那英魂和祖先们的魂魄汇聚一起，在这面神圣的石岩间永垂不朽。

    五年前深秋的一天，村支书寿元弓着背来他家严肃认真地说：“福全啦，这回国家招兵，轮到你我两家啰。我家大黑你家志康都做好准备吧，男儿汉难逢这号好机会哩。”

    那年大黑十九岁，志康十八岁。巴人村素有送子当兵的传统，红军八路军志愿军解放军老老少少简直可以编一个连，而且海陆空各样兵种从士兵到将军都有。祖先剽悍尚武，今人一脉相承，这便是巴人村之所以为巴人村。

    这回福全却犹豫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使他想让儿子在身边多留几年。他留下志康，寿元和村人并没多大介意，村里许多工作正需要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啊。于是，志康当上村团支部书记，大黑去了前线。

    福全比寿元还关心大黑的事情，村里订的报纸他天天看，连大黑寄来的家信也不放过。寿元一家虽不惊惊惶惶，总归是挂牵儿子的，大黑来信时间拖长了难免不疑神疑鬼。说宽慰话最多的是福全，他真心实意，让寿元放心不少。

    前年春节大黑头一次回村探亲，身上有伤疤胸前挂奖章还当了排长。寿元办了几桌酒席，福全喝得醺醺大醉。志康好羡慕，整日跟在大黑屁股后面舍不得离开。年轻女子们唧唧喳喳围着他转。

    福全的心思只有福全自己晓得。他并不后悔，只要看到精强力壮的儿子在身边，任何烦恼就烟消云散了。

    浑圆红若胭脂的太阳从紫蓝色群山腹腔里一跃而出，颤颤悠悠地上升，山岩、悬棺、巴人村和一片绿黄交错的山地通通沐浴在金红的晨光里。悬棺朝着东方，晴朗天气总是第一个享受太阳的虔诚膜拜，这种傲视自然圣物的气派，大概也是祖先们的雄放豪迈之处吧。

    那只山鹰通身晨光熠熠，在墨蓝色的巨岩间展翅翱翔，它很高傲。

    一股阳刚之气随着山鹰、春光涌入他的血管，顿觉力量冲击着筋骨肌肉“咔嚓嚓”直响，那些愁绪也像碰撞着阳光的晨雾，一片片猛然朝深邃的岩谷跌落。

    叮叮当当！有力的击锤声节奏分明地响在悬岩间。很快最后一个桩洞就要打好，涌上心头的喜悦虽然复杂，福全也不管它。赶快打吧，这架悬棺毕竟是近十几代人的第一架啊！它不光属于儿子，还属于整个村子和这面神圣的山岩，这一点他再明白不过啰。

    “嗨哟嘿佐！依呀——依哟——呜喂……”

    劲头十足的号子声惊动清寂的山野，盖去了叮当的锤声。他俯身一看才明白怎么回事，激动得猛一挥锤，敲下最后一块石片，攀在岩壁间静静等候上山的人群。

    岩下的场景很动人，民兵连长德松带领全村民兵扛着木桩抬着棺木，浩浩荡荡涌上山岩。那些沉重的木料在一片油黑的肩头轻快地蠕动，到底是一群巴人村的健壮汉子啊。

    大黑参军后的第二年秋季，征兵的消息又传到福全耳朵里，他正带着志康在靠近陕南的深山沟干木匠活。等志康急忙急火奔回村，新兵已经上路了，一路崭新的草绿色，使山野兴奋了好些天。这次去的是德松，他气得病了一场。当爹的也闷沉好多天，总觉什么塌在心口浑身都不舒展。他总算弄明白了儿子的志向，情知再用牛套绳也拴不住他。所以征兵命令再度下达，福全头一个为儿子报了名，此举一出自己血脉通畅筋骨舒活，在村里走路头也昂得高些。

    志康天生是块当兵的料，就像祖先一样英勇善战，入伍不到两个月就上了最前线，整日泡在枪林弹雨里。祖先被称作“射白虎的勇士”，用的弓箭，志康作为“射白虎之裔”，用的钢枪，他会无愧于祖先的，想着这些福全的心情便趋于平和。

    德松复员前专程去看过志康，他已是个胡子拉碴自信非常的老兵了。打了那么多险恶的仗，小伙子身上居然没有一处枪伤。德松把他青铜般的躯体翻来覆去看，确实没有。

    福全相信这不是假话。

    可志康那年纪轻轻的血肉之躯，还是被可恶的地雷撕毁了。噩耗传来，福全被震木了，耳朵灌满“轰隆隆”的爆裂声，鼻孔全是呛人的硝烟味。上床就做噩梦，儿子血肉模糊的肢体像一只只血淋淋的鸟儿满天乱飞，还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风吼又像鸟啼。

    村里参军的青年，唯独志康牺牲了。开初福全还觉得是老天对自己私心的报复和惩罚，那排高耸石岩之上的悬棺使他慢慢想过来，打仗没有不流血的，巴人村的男人女人从没为英勇战死者过分悲伤过。

    架一具悬棺把啥都表达了。

    福全在空荡无靠的岩壁间悬挂这些日子，心地反而镇定踏实了。儿子的悬棺，能和威武刚强的祖先们的悬棺并列在这面神圣的山岩上，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殊荣。

    “嘿佐！呀佐！嘿呀——嘿佐——佐喂……”

    德松和民兵们在陡峭的山道上缓缓向岩顶攀登，他们要从顶端用绳索把木桩和棺木放下来，这是一种古老的架悬棺的方法——

    血红的太阳从东方群山间冉冉升起，在这面豆青色山岩上镀了厚厚一层血光。一群赤裸着青铜色胸脯、腰系虎皮手执巨弓的剽壮汉子，把一具柏木棺材高高举过头顶向太阳致礼，然后用碗口粗的绳索系牢，喊着号子慢慢地放下石岩，直到它稳稳地安置在结实无比的木桩上。每张脸孔异常庄严肃穆，每个灵魂都受到一次生命和自然的冶炼，尤其是阳光凝聚在悬棺上的那一刻……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鞭炮声响在村口。悬挂在岩壁间的福全看见了白色的旌幡和花圈，黑压压一大群人，大概全村老老少少都来了吧。潮湿的虫子在他眼眶里爬。

    走在最前头的是穿草绿军装戴圆盘军帽的大黑，他双手捧着那套崭新的军装，福全执著地相信儿子的魂魄就包裹在里面。

    大黑身边是老民兵连长怀贵的女儿葵妹。他们要结婚了，福全早就想喝那杯喜酒。村里明里暗地喜欢志康的女子不少，他阵亡的消息传回村好些女子伤心欲哭，他家总有女子们来默默帮忙。今天她们都穿上最素洁的衣服来表达哀思，志康在那一颗颗青春勃勃的心里依然鲜活。往后，她们只要一看见这架悬棺就会想起他来，心头便会漾起对一个英武汉子那股永生不息的火热情意。

    福全满足地笑了，眼眶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哗哗直淌，他竭力忍住却止不住泪水奔涌，索性任它去。他面对春光焕发的群山，心绪一片静穆苍远。

    那排饱经岁月沧桑的悬棺，静静地沐浴在阳光里，岿然不动。它们早已和这面石岩融为一体与世长存了，和遥远的边疆那个叫“麻栗坡”的地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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