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村纪事-血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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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总爱坐在紫青色的河岸上,眯缝着皱巴巴浑浊浊的老眼,久久凝视紫青色的对岸,一动不动如同一块粗拙的黑石头。他袒胸裸背任炎日一次一次烙烤,肌肤曾像乌皮水牛般青光灼人,如今不行了,那皱褶又深又多恍若藏着许多生命之谜。他姓罗,年长同辈叫他“黑皮”,年轻细仔叫他黑老头,通通无所谓,皮黑心子鲜红再有雄山秀水苍苍包谷林就足够了。不远的河滩里游荡着两条黑阵阵蛮乎乎的水牯牛,时常对蝴蝶蜜蜂青背水鸟舞动粗壮板角显示它们的强健豪勇,茵茵茸茸绿草中滚动着两团炫目的紫青色。簇拥得浸心清得怵人一大片河水的包谷地本是一派怡人心目的青碧,在空中那个紫色火团的照射下也变成了紫花花一片。

    望得太久,心空得厉害眼里冒出幽幽的紫光。他吃力地收回干焦焦的目光,从腰带上拔出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剑,用枯藤一般并有深蓝血管蠕动的指爪举起,迎着太阳气喘喘地观看紫青色剑鞘上一层神秘毫光,那对眼珠几乎不见了,整个脸庞就跟一只风干的核桃壳完全一样。未铸造成剑以前是块顽劣不堪的青铜,这青铜短剑的鞘面和柄端凸现着迷梦般古怪神奇的图案。他每到一个地方就去问有学问的人,可谁也说不清那些美丽的纹路是鸟是兽是虫是鱼还是老祖宗躁动的魂魄。听说成都有人认得,那些旷世奇才能把老墓中的几个蝌蚪诠释成一部洋洋大著何况几道青铜纹路,可成都太遥远太遥远,上千里呢。那个叫重庆的广水码头他倒去过,背一杆没牙的汉阳造穿一身破烂的黄军装痞子一样在高楼大厦角落游荡,那是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也就是一九四六年,一颗归不了家的游魂野狼般在腥风血雨里乱窜。四十年,离今天都四十个整年头啦。

    他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斜倚在茸茸软软泛着青冽草香的河岸上。只要稍稍一静,他就听见血流在身上那些窄小的血管里哗哗作响,虽然它已不像年轻时那样汹涌喧腾了,可那声音还异常清晰,酥酥的哗哗,缓缓的哗哗,像春潮消退后的河床,河水仍在有力地蠕动流淌。他由此进入幻觉状态,血流浪花融成一团变为白光作虎啸,他紧攥短剑追踪而去要在莽苍苍的黑森林里寻找自己家族的生命之源。

    关于祖先的一切传说,只凝结成这柄青铜短剑。尽管读过洋学堂箍上眼镜笼子的春成胡说八道,说他是秦汉时代在川东赫赫有名的氏族板楯蛮一个头领的嫡亲血裔。考证之一,板楯蛮有罗、朴、督、鄂、度、夕、龚七大姓氏,他就姓罗。姓罗么?是的么?小时候有个声音叫过他“罗儿”,那声音很苍老很遥远早已模糊不清了。他还是暗暗承认自己姓罗,人总得有个姓啊总不会是天掉下来的啊。“春成春成,红口白牙少放胡屁!”他心头不止一次呵斥那个被墨水灌昏头的洋学生了,可又不免疑惑,一把世代单传的青铜短剑,一身高大雄壮精力充沛的血骨筋肉,朦朦胧胧暗示着家族的不凡。据几个已经作古的老人念叨,他还是一个被血布巾子包裹的肉团子那阵,手头就牢牢抓着这把短剑,真他妈有点神。

    他孤独地在冥想中游转许久才回到热气上蒸轻风下拂的河岸,平常他很少想这些,只有坐在这里巴望看到对岸那个白女人和她那个黑儿子,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才会在脑壳里窜动。

    说来好笑,这些年他想得最多的是一根绳子。有时那绳子又像一根脐带,他一直感觉从母腹钻出之后是自己用那把短剑割断了和母体联结的带子。那根绳子是捆他去当壮丁的青麻绳子。他老后悔不该把短剑藏在蛮洞的岩缝里,不然他可以割断绳子逃回山里来的。到了队伍就丢给他一只饭碗一杆汉阳造,见枪他就不觉得那么气那么苦了。他天生勇猛善战一打仗啥都忘个干净,子弹就打进皮肉里也不敢乱钻,他像抠果子核一样将它抠出来。靠身板上十七个亮晃晃的弹疤他当了排长,就在当上排长的第一仗他成了解放军的俘虏。那一仗才开个头他就糊里糊涂被缴了械,一股窝囊气在胸膛子里游窜了许久才消散,为斗气他常裸着上身在那些北方大兵跟前晃动,十七块弹疤哪是日本鬼子的哪是解放军的他也弄不清楚。看重他是条汉子解放军要收编他入伍,他却执意回川东老家,理由很简单:解放了没仗打了要回山里种田了,他并不想打仗只是那根绳子那杆枪拖他上了邪道。却没想到,十七个不明白的弹疤使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黑皮披了几十年,至今还隐约粘在他背上。“黑皮”居然成了名字。不然他不会如此苍老,才六十出头的老汉血还该畅旺哩。他仇恨那张无形的黑皮,曾一次一次在巴河里搓呀洗呀,把河水都染得黑浊了,身上仿佛还有股腥味。狗日的日本鬼子的血特别腥人,难道钻入骨髓去了么!大热天他皮肉里竟冒出一股裂肌砭骨的寒气。

    他喜欢听自己身上血流是哗哗的响声,就像每逢春水泛滥的季节,他最爱坐在巴河岸上看水,哗哗的水声和血流般浓稠的水流使那些深陷在皱纹里的微笑轻盈漂浮起来,漾满那张青铜色的老脸,此刻他心里蹿出了一只虎,一只白虎,从河边奔到山林里游转,去寻找那个有紫黑色血痂残块的岩洞。他是在那儿被系豹皮的汉子们捡到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都无从得知。连那个岩洞也不见了,每年考虑下崽的时节他都要上深山老林追魂觅魄似的游荡一圈,总有一只白虎在前引路,如同一场梦游,到头来一副躯壳都消磨得空空荡荡。

    倏地,老汉那身黑皮一抖,一道黑光把眼珠的浑浊扫去,霎时天地清亮,血像无数条长蛇呼呼呼地直往脑门上涌。

    紫白灼热的阳光把对岸银灰色河滩上那些云母石躁动得激情难遏,闪闪烁烁让人眼花缭乱。银沙滩里黑汉子白裤衩,魁伟壮实的赤胸裸腿泛着青铜般光泽雄赳赳走向河心,那虎豹般宽大有力的脚板重重地踩在腾起白烟的沙砾上,烙出深深的醒目的足印。

    黑汉子挟裹一股雄放河风在河床上下鼓荡,白色水鸟们也兴奋地嘎嘎嘶鸣,羽翅抖得银光直闪。

    黑儿子?老黑皮差点吼出声来就像每次看到那白女人差点放开喉咙喊她一样。他胸腔子里还是吼了出来,炸雷般的喊声在干枯的胸腔经久回荡,血流的响声更清亮了,哗哗,呼呼,他那困倦多年的筋骨肌肉顿时生机勃发。

    黑儿子是巴河两岸众人瞩目的青年,他从黑肉团似的野仔子经过二十年蛇蝉蜕变长成有棱有角的黑汉子,那骨节窜动膨胀的响声老汉也常常听见。他老眼昏花却看得透他年轻的躯体,那在蓝色血管里涌动的热血跟自己的血一样红得刺眼,任何一滴落入贫瘠的山地里都会很快绽出血殷殷的野花来。这已不是秘密,他跟山上的树木山石都大声说过许多次了。

    他眼前常站着一排黑儿子,从小到大由低到高光屁股、红领巾、中学生、新兵娃黑黑阵阵一长溜。黑儿子有盘会读书的脑瓜子,学堂的先生们都巴望他上高中升大学为老苏区争份脸面,可他刚满十六岁就跟在招兵的老兵屁股后死活不肯离去,和老兵动了拳脚交了朋友,一去就这些年。关于他的传闻总有些骇人:他打起仗来不得了,一架机枪端在手里猛扫,身子也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不避,而越南佬儿的子弹像长了鼠眼一样敢不往他身体上飞。有回一颗流弹在他胸脯上咝咝撞落,旁边一个战友好奇地去捡那弹头,手指却烫了大泡。他身板上也有大大小小的弹疤,他升官了,跟老黑皮当年一样也是个排长,不同的是那圆盘军帽上的徽带红得像血。

    儿子扑入水里,雪白的浪花和炭黑的肌体粼粼生辉,如一条轻松快活的乌鱼钻向这岸。像他这个年纪,老黑皮常泡在水里钻这岸游那岸像条浪漫的水蛇。直到那白女人突然浮现在身边的那一天,河水血水才变得浓稠凝重起来,每次要费点劲方能游过宽阔了许多的巴河。上了年纪就不再下水,坐在岸上呆想痴望,这岸和那岸更遥远了很多,河床空空荡荡心床空空荡荡,水性十足的巴河也在皱巴巴地苍老,在他干枯的心目中失去了往日的丰韵。

    一块红花布静静悄悄移来,把一条河岸都映得鲜亮。他费好大眼劲才看清她是老民兵连长的独女儿花女子。她爹当年背杆美式卡宾枪威风凛凛打个屁都应山,如今老了又害哮喘风湿,一张脸常呛成老紫茄子一样。在村里花女子是一朵正开的花儿想摘的人不少,乡长那个吊眼儿子也三天两头往老卡宾枪屋里跑,听说他们快喝对面酒了。老黑皮对老卡宾枪的怨尤一天比一天淡,赶场酒馆茶铺碰面彼此还会不冷不热点个头,眼里不再充满火药烟子。红花布晃动在紫青的包谷林边,很好看。他想起年轻时候的白女人,她也喜爱红花布。山里女人爱着红装,十里青簇簇大山也掩不住她那红灼灼的一团。

    黑儿子上岸了,凝聚在那乌青油亮肌肤上的水珠闪动几下就不见影迹,日光下强健的肩膀,胸脯上的亮斑格外鲜亮,那枪伤瞒不过老兵的眼睛,老黑皮心里一阵大动,一股湿润润的气流遍卷全身。

    红花布轻盈地朝黑汉子飘去,急步奔来的青年犹如一团紫青的龙卷风,裹挟着红花布冲入密密层层的包谷林。一切都发生得这么迅猛。突然,好像水雾里冒出的一个幻觉。白亮亮的火球明晃晃地悬在蓝幽幽的天穹,两条肚皮滚圆的水牯牛卧在草滩上享受阳光。

    一条河岸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老黑皮衰老的躯体在一个劲儿地缩小,浓缩成一股热乎乎的血浆,直往那梢间弥漫着一层浅浅紫红的包谷林奔涌。

    那片紫红中的一团猛烈地抖动着,忽而压下去忽而弹起来,接着整片包谷林都呼呼啦啦摇晃翻动,腾空而起的紫光充满野性的激情。血流交融了包谷孕浆的快乐呻吟,他听得很真切。

    他的血还残存着野性,把苍老僵硬的血管鼓胀得咔咔直响,全汇聚在脑门里翻腾,把眼睛神智都弄得迷糊晃悠。太阳一圈血光。

    爬上岸他就大步走向包谷林,水蛇一样在温热的河水里滚动好一阵,想让身子透股爽风昏睡一场好觉。他刚在一棵老柳树下茸茸的草团上舒展身体,已汗成泥色的白裤衩旗帜般挑在头顶的枝丫上,软软的小风在林间钻来绕去,忽地一道红光吓得他身躯短了一尺,翻身想逃脚却像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动。

    迷乱中他认不出那个穿红花布衫的白女人是谁,她乌亮的眸子定定地盯牢他乌亮的身子,轻叫一声摔去手里的竹篮,猫一样爬过来钻进他赤裸的怀里。

    那团温温软软的白肉把他黑炭般的肌肤烙成一团紫青的火焰,在碧绿的包谷林里滚来滚去。包谷孕浆快活的呻吟,伴着紫红的穗花纷纷扬扬,洒在一白一黑淌满热汗的身上。

    她穿衣服的时候,他斜靠老柳干盯着那厚实浑圆的背部臀部上一道道被包谷叶划出的血痕,像白细绸红花纹,好美气!不忍用粗糙的巴掌去抚摸就伸出温热的舌头去舔。她躲开了,同时包谷林里跃起脆朗朗的笑,宛若四月里晴空抖翅亮嗓的阳雀。

    他这才细看那张红亮水润的俏脸蛋顿觉通体冰凉。她是巴人村数一数二的女子、大队支书的婆娘,生得高大白壮家里地里一双快手,爱野里野气打哈哈,队里年轻血旺心子多汁的汉子想近身又不敢她从不拿眼角瞄他们。支书是个瘦猴子,三十几岁就有点拱背隆筋,整天板着一副政策面孔,嘴皮薄的人常背后讥他瘦狗骑不了壮母牛。白女人跟他生下一个女儿也是瘦猴,五岁走路腿杆还打闪闪,她尽量拿好吃的喂女儿,总是亮闪闪的眼珠却阴沉沉。

    老天爷老祖宗!他一声低吼抓起裤衩像挨了火铳的野狼风快往林外窜,哗哗啦啦包谷被他撞倒一大片,那些锋利的叶边割得他坚韧的黑皮肤也火辣辣作痛。她在后面又轻又急地喊他,两只肥硕的奶子就像贴在他的背上,他逃得更快跌跌撞撞扑入河中手脚都无力动弹,他真想这样沉入河底永辈子不露水面。

    活了三十多年就为那张十七个弹疤换来的黑皮,连黄面婆也避而远之。倒是有个爱送货上门的风流寡妇和一个瘸腿麻脸妇人找过他,可他雄雄伟伟的身躯一接触那样的女人就受不了,一咬牙关狠下心来打一辈子单身。没想到从没挨过女人皮肉的身子干那事竟如此熟练狂放。他异常震惊,像一个炸雷把深伏在心底的野兽惊醒了,那勃发的雄劲他自己又害怕又激动。这世界有许多他似懂非懂的东西,比如白虎、板楯蛮,还有……女人。

    犯罪感一连几天紧紧包围着他,躲在茅草屋里像窝冬的狗熊一样不敢出门。眼前全是那温温软软的白肉,耳边尽是哗啦掀动的包谷叶响声。到夜深人静,月光如水一般从牛肋巴窗浸漫进屋,他就清晰地听见了血流在自己身上汹涌喧腾,哗哗哗哗,像山洪往干枯而砾石累累的溪沟里猛灌。

    第七天中午他摇摇晃晃走出茅屋,又鬼使神差地跳进巴河,凉悠悠的河水使干燥的黑皮肤发出“吱吱吱”声音,身心立刻爽快欢畅。刚钻入包谷林他就看出了那块铺在老柳树下的红花布,便像只擒食的山豹子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娇喘中渗透热汗的白女人说:

    “罗大哥,我要你一个种!”

    一个种?春成那不晓得天高地厚的书虫,把他的种族夸耀得不得了,祖辈的汉子们善射善猎勇于征战号为“神兵”,还帮过一个秦国的皇帝佳儿射杀虎群解除忧患。好玄好玄,他不听这胡言乱语也晓得自己的种是好种,是种得庄稼打得石头放得钢枪的好种。他生来不知什么是力怯什么是劳累,从她身上爬起来更加精神百倍。

    就是那一回,他刚刚游过巴河跃上岸,就被背卡宾枪的民兵连长一把揪住,恶狠狠吼出一串:“黑皮你这狗日的鸡巴作痒和一个红衣女子钻包谷林当老子眼珠没抹油看不见么?快坦白那个敢偷你黑皮当老公的混账女子是哪个哇……”

    他一脸死白咬牙不吭声,于是五花大绑押到大队部吊在老槐树上用黄杨棍子打。刚从部队转业的“卡宾枪”根正心红立场坚定,挥起拳头粗的棍子朝他身子猛抽,口里狠狠地骂道:“你这反动阶级狗排长想翻天翻到贫下中农肚皮上去啦你嘴巴紧鸡巴硬看老子给你割下来喂野狗!”

    啪啪啪!……好几次棍子扫向他的下身,钻心彻骨的痛使得全身发木发硬,牙齿咬出了血溅了满胸。他认定了死也不吐她的名字。

    他昏死过去猴子书记正慌慌跑来,对“卡宾枪”好一阵埋怨。这老山里为点男女私情弄出人命实在不值得,“卡宾枪”头脑冷静下来不敢多想,找个借口溜之大吉。

    他在床上躺了足足半月不能动弹,她总是拖着自家男人大大方方来看他,她不再穿那件红花布衫了,一件海昌蓝使那肌肤更白亮照人。她是他的药,他心头总这么说。每回来她都摸他一把前额,那手温含有多少情意怜爱独有他心里知道。

    书记夫妇的善心,在阶级斗争观念淡薄的巴人村山民中间悄悄传扬。“卡宾枪”却倒了霉,和他订婚的漂亮女子提出退婚,说是怕他下黑手打。后来请媒婆说了一个不是跛脚麻子的外村女子就急急地成了亲,夫妻间二十几年日子没过顺畅。可花女子人品心地却出奇地好,应了“歪笋子出正竹子”的民谚。

    伤养好以后他和白女人相会更勤,只是像两条被猎人追赶的野狗一样东躲西窜,钻包谷林藏蛮洞直到她的小腹一天天隆起,他们的野性才收敛,一心想那娃娃,两个身体沾了那么多山风露气,那娃娃生出来一定很野。

    黑儿子落地那天,支部书记家杀猪挂红放鞭炮,煞是热闹。老黑皮就坐在这岸上看出一脸泪来。全村男女老少都涌去送礼,他除了茅屋架子一只破碗一口破锅啥也没有,本想将那青铜短剑送去可一想太露骨,村里谁不晓得它是他的护身符?就赶到公社买来一块跟她那件衣衫花色一样的红花布,趁天黑人多塞到她枕头下。

    那娃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就是个又黑又重的肉团子,哭声像面锣,腿踢床席像擂鼓,猴子支书几辈子人没见过这么黑实的生命脱口就叫:“黑儿子!好一个黑儿子!”娃娃见风长,五月能爬八月能走三岁就在巴河里滚。

    老黑皮常常坐在这岸,看对岸那黑糊糊亮光光的肉团子一天天长大。一只雄壮的白虎从黑森林狂奔而来,飞沙走石巴河忽而充盈忽而干枯,披虎皮挎巨弓的祖先一出现在岸边,那白虎就无影无踪……河水满荡的巴河宛若血肉饱满的妇人温驯地躺在紫青的山谷里。他发出了干涩的笑声,笑自己竟中了春成那呆子的邪。

    对他和母亲的事黑儿子好像知道又像不知道。他从前线回村第二天过河来看望,送他一条云烟深深看他一阵就回家了。听说那烟是全国最好的烟了,他只是看只是摸舍不得抽,夜深人静心事纷乱才点一支让它慢慢燃着闻那香味儿。他想黑儿子胸前那些闪闪发光的军功章,想他如何抱着烧红的机枪跟越南佬儿干仗,想那些红炭似的钢弹怎样“砰砰”地在他胸脯上撞落下来……整个夜晚也就有了浓浓的香味儿,少有笑意的嘴会兴奋地冒出一句:“到底是他妈个好种!”他最想看枪子儿在那年轻汉子血肉身板上钻了几个洞,就眼巴巴在河岸上等。他相信黑儿子和老黑皮一样夏天离不得巴河。

    终于看见那乌亮黑壮的身板了,可它很快被一块温软的红花布卷入包谷林去了,留给他一片白亮的河水。

    哦哟哟,那团紫红还在摇晃浪荡,包谷梢子忽而倒下去忽而弹起来,饱含野气的河水掀得包谷叶子哗啦啦地骚响。

    老黑皮掉过脸来眺望对岸,心跳血涌迷蒙蒙的眼珠忽闪出灼人神光。哦哟哟,那一片紫青的包谷林里也有一块红花布在轻盈飘忽,红花布的召唤很热切,他却听不见,巴河太宽了。

    “游过河去!游过河去!”他胸腔里只响着这个声音。沉睡多年的筋骨肌肉都在躯体里苏醒,血活活地涌动,他成了披虎皮挎巨型弓的勇士。那只雄赳赳的白虎挺立在浪头上——河水犹如它巨大的皮毛在抖动。

    老黑皮年轻力壮,乌青的肌块像乌青的丝缎一般粼粼泛光,血流喧响哗啦啦盖过了巴河的水声,脚板踏下去屹立河心的白虎都震成了大块的浪涛。

    哞!——哞!——水牯牛们在草滩上跳跃翻滚,发出雄性十足的吼叫。

    好种!他愉快地在那两个毛茸茸的紫青光团上狠擂两拳,然后鱼跃腾空像黑儿子一样跳入水波荡荡的巴河。

    “游过河去!游过河去!”

    他胸腔里只响着一个声音。巴河也在喧嚷什么,他竭力去听怎么也听不清。

    ……拥抱他的不是清凉的河水,是温温软软的手臂,水一样漫开柔柔地缠绕着他,将他拖向包谷林深处,那儿竟是白花花一片……他的身子飘飘忽忽,直往那温温软软的深渊坠落,那块红花布就在前头咫尺之遥飘呀飘呀……

    老黑皮没有清醒,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双粗壮有力的手臂里,一块雄厚结实的胸脯离脸很近。他觉出了那很黑的颜色,也觉出了那块很香的红花布的气味。

    枯藤老爪抖索索去摸那张黑脸庞黑躯体,每摸到一个光滑的弹疤衰老的身子都会激动地一抖。昏糊的意识已使他无力计数了,可他挣扎着要数个一清二楚。

    十七个。当然是十七个,黑儿子该和老黑皮一样,总共十七个弹疤!他坚信这个臆想。

    老黑皮下意识地去摸系在腰间那把青铜短剑,可双手已没有一丝力气,不停蠕动喘息的喉头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

    “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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