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火熊熊,一蓬红光喷在炉膛前呆立着的罗二狗身上。他赤胸露背仅穿条黑兮兮的短裤,胀胀鼓鼓淌满热汗的胸脯壮实得如同铜浇铁铸,在火色中泛着紫红的油光。一张脸孔全是煤灰,唯独眼珠黑白分明有些慑人。他喘着粗气像竭力压抑着在内心拱动的东西,狠狠地盯着炉火,手臂的青筋蛐蟮一般蠕动。
“莫呃,再动手动脚我喊人啦!嘻嘻……”
“嘿嘿,鬼女子……”
离窑不远的黄桷树下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笑声和一个粗嘎浑浊的汉子的浪笑。
“我日你祖宗八代的先人!”
二狗切齿骂着,扬起手臂把一铲煤狠狠地掷入炉孔,炉膛“轰”地一响,火苗“噗噗”冒几下,忽卷起一股浓浓的黄烟。一只红毛狐狸从黄烟里窜出来,转眼就跑不见了。“妈的,这妖孽!”他又气又恨地骂。
黄烟从窑顶冲出来,在空中形成一朵巨大的黄色蘑菇云,经久不散。二狗笑了,那笑里有几分惨然。
在树下喝酒调笑的胖汉瞥见了,把酒碗一丢,抓起一把大蒲扇摇摇摆摆过来,张嘴就骂:
“二狗,你娃眼珠子遭麻鹞子掏啦?看那火色!烟色!蠢得日牯牛的家伙,想坏老子这一窑砖么?一大砣票子哩,拿你婆娘也赔不起哇!”
挨骂的年轻汉子不理不答,只拿汗水巴巴的背脊对着他,愤怒随肌肉的蠕动暴露无遗。
胖汉把蒲扇插在腰间,冲过去抢过铁铲,朝炉膛猛通几下,蓝红的火苗便呼呼直叫,窑顶的黄色蘑菇云顿时无影无踪。
“师傅,好手艺哟,快来喝酒嘛。”
树下那个穿阴丹士林蓝布衫子的女子发出一串欢叫,本来丰满红润的脸蛋光彩四溢。
胖汉丢掉铁铲拍拍手上的煤炭,腆起肚皮摆着薄扇气昂昂地摇到黄桷树下,两道目光色迷迷地在年轻女子浑圆的乳房和肥实的臀部放肆地揉来揉去。女子也不躲闪,清澈似水的眸子大胆地迎着他。胖汉涎着笑脸伸出黑毛茸茸的巴掌朝她脸上捏了一把,这回她没叫,只一巴掌重重打过去,乐得胖汉仰面大笑,活像条舔到蜂蜜的狗熊。
“我日你祖宗八代的先人!”二狗用尽全身蛮力把铁铲插在泥地上,几下就刨出个大坑。热血直冲脑门,他下死劲不回头,若让眼睛看见树下那副场面,他扑过去用铁铲劈开那条公狗的脑门再一脚踢在那条母狗的心窝,还不解气哩。红毛狐狸钻进心膛子了,他浑身躁乱不安。
为这窑砖,二狗强忍着煎熬,一脸憋得乌青。
这是座老窑,不知建于何年何月荒废了多少年辰,一块块粗石拱砌得马虎雄蛮,远望去犹如一座为对付流寇慌乱垒成的古寨堡。石缝里窜出毛蓬蓬的杂草,它又像条盘踞在巴人村尾的野兽。这遗弃多年的废窑,最近被急于建新房的罗二狗整理出来,才发觉窑膛宽大深厚一切完好无损,只需换把锈坏的炉桥就是一座好窑。那条红毛狐狸就是从炉膛里逃窜出来的,一道红光惊出二狗全身冷汗。村人把它视为妖孽,二狗不信邪,他和婆娘淑英起早贪黑做砖坯瓦运煤烧窑。两口子都很兴奋,在青砖灰瓦的屋子里住着毕竟气派舒泰啊。村里人也常来窑边巡看闲聊,议论这断了几代人的手艺,不少当家汉子透出要买砖瓦盖房子的口风,罗二狗得意非凡颇有窑主架势,拍着胸膛子夸海口:“莫来头,乡里乡亲的,兄弟住得上砖瓦房包你哥子也住上!”新婚不久的淑英只是笑。
可头一窑砖就烧废了,白费许多天时劳力和上百块煤钱,气得二狗咒骂老窑啥脏话都掏尽了,还是对那堆石头垒的东西莫奈何。是红毛狐狸作祟么?放了鞭炮也无济于事。老人劝道:“去三合场请个窑师吧,他拿火色,你和淑英伺候好点,说不定学到手艺,往后就不愁闷窑啦。”
二狗年轻气盛虽不情愿,看着一堆破砖烂泥,只好答应。
窑师请来了,是个肥肥壮壮的家伙,腆着肚皮摇着蒲扇,伸手要钱张口要喝,还对淑英手脚不干净。淑英也像中了邪,跟那家伙嘻哈打闹,他听着看着都恶心,稍一闭眼就见红毛狐狸满窑乱窜。
胖窑师人粗心诡,对自己的看家本事守得紧,点火起窑只要淑英帮手不准二狗偷看,平日查看火色也借故支开他,干重活脏活像驱唤一条狗样驱唤他。二狗气得心头嗷嗷直叫,想把狗东西撵走,又怕再废一窑砖。胖汉早看准这一点,愈加蛮野放肆,笑声像刀子一般剜着二狗的心。
“妈的,等会儿熄了火,老子叫你们都滚!”二狗想定主意就平静些了,扔下铁铲朝河滩边走去。这是最后一道火了,他的耐心也熬到了尽头。
二狗炭火一样的身子跳进被太阳烤热的河水里,胡乱搓洗一遍,湿漉漉地爬上岸,仰面倒在草滩上一动不动。
天上的云朵白得炫目,草滩散发的热气有些蒸人,只要合上眼皮脑子里就浮现一只黑毛茸茸的巴掌正伸向一对白净饱满的奶子……一只红毛茸茸的狐狸在一旁怪笑……随之而来的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报复闪念,心跳得咚咚直响,双手像兽爪一样在草丛里痉挛地乱抓,一种痛楚的快意在周身侵袭。
一阵水响惊动了他,朦胧间看见淑英在河边擦脸洗足,红润白皙的肌肤很扎眼,心头那只红毛狐狸便瞪大眼珠,气呼呼地等待着。
丰腴俏丽的年轻女子走上岸,径直朝丈夫过来,见他那张阴沉得可怕的脸孔暗暗一惊,关切地问:“二狗哥,你咋啦?”
“咋啦?你这骚母狗还装傻啊!”二狗猛跃起身对她当胸一拳,淑英一个踉跄倒在草滩上,他冲过去又朝她屁股狠狠一脚,踢得她一连几个滚翻,却死死捂着肚子不肯哼声。怒火冲天野兽一样的汉子破口大骂:“你这烂货婆娘,起房让你招野老公哇!老子不是乌龟王八,趁早给我爬开些,免得弄脏我的拳头!”
淑英挣扎着坐正身子,杏眼圆睁毫不示弱地对他吼道:“二狗你个烂醋坛子有啥了不起,老娘就跟他困了觉你又敢咋个?就当他的小婆子你也干望着!一个五雷火都烧不化的石头心子,一对青光白日瞎乎乎的石头眼珠子……”
她喉头哽塞,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身子忽地瘫软在茸茸软软的草滩上。
二狗心头的红毛狐狸上蹿下跳,丢下婆娘抓起两个碗大的鹅卵石,狂兽般奔向黄桷树丛。哪知诡黠的胖汉见势不妙早已溜之大吉,他便把一腔怒火发泄在酒碗茶壶上,用石头几下砸个稀烂,还是不解气,就把铁铲把子弄断丢进炉膛烧了。
已镇定下来的淑英,远远地平静地看着丈夫胡乱闹腾,好看的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第二天起窑,二狗独自带一伙人去了。真是一窑好砖,色泽均匀质地坚硬,轻轻一敲就发出金属般的声响。这砖造房子肯定很神气。村里人万没料到,二狗将这窑砖全卖了,价格便宜得惊人,谁也不晓得他脑子里哪根神经乱套了。淑英待在茅草屋里整天没露面。
拿到钱二狗就翻山越岭到三合镇找胖汉去了,整日茶馆进酒馆出,总不见那胖乎乎的身影,愈发认定他在淑英身上得了手,怕和自己碰面。于是发狂发疯般地寻找,凡是附近村子有砖窑冒烟的地方就奔去,结果总是一场空。狗东西心虚啦!躲啦!他心里嗷嗷直叫。
如此在外游荡半年,钱花得精光,人又黑又瘦,心头杂草丛生,二狗才憋着口气无可奈何地返回村子。
刚走到村前岩坡上,就见村尾老窑上空一股青烟缭缭绕绕。不消说是个老练的窑师在掌火。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狗日的!害得老子找得好苦!”他找到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杀气腾腾直奔老窑。
二狗冲到窑门边便愣住了,正在给炉膛添煤的却是他的婆娘。淑英浑身煤灰满面汗污,只有那对眸子依然清澈似水。
木棍失落地上,他嗫嚅道:“淑英,你……”
淑英不理他,专心看看炉膛的火色,拿条毛巾就朝河滩走去。二狗迟疑片刻,硬着头皮跟在她后面。
窑顶的青烟不紧不慢地升腾,又不紧不慢地弥漫,看来淑英把火色拿得很准。
黄昏静静地来临,河水静静地流淌,一片火烧云把半边天空染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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