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一条船直接朝我撞过来。”毒鸟人垂低暗淡的秃顶,脸色白颤,喃喃自语。
他的夜晚惊慌滚动,那条梦中飞撞而至的“船”,说的是我们吗?
东洞庭湖空旷无人的“心腹”之地,七星湖水域冷风凄厉,我们与他不期而遇。观鸟而去的我们,压根就没想遇见他,还有被拔光羽毛的两只豆雁、一只天鹅。那些没有彻底清理干净的黑色毛碴撒遍它们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直杵杵地照晃着我们的眼睛。这无论如何也难以让人联想起空中飞翔时的美丽。
沮丧的毒鸟人坐在隔舱板的面梁上,双手夹在两腿之间,十根手指绞在一起,指甲藏污纳垢,粗糙的皮肤堆积着没打干净的鳞片。第一次见到纹路如此苍老复杂的手,该是经历了怎样的风霜雨雪和人间悲苦,我惊骇无语。蒲滚船突然发动,飞驰,我们的身体急遽前倾。那只手像一只刺猬披铠带甲扎过来,我仓皇奔逃,拖泥带水,溅起心头片片悲凉。一念之间,仿佛有看不见的眼泪跟着湖上寒风一起呼啸。
毒鸟人的惊醒之夜,我们刚刚抵达这个离城百余公里的小村庄。
夜色入冬,薄雾拂卷,阒寂覆盖。穿过村庄,翻上长堤,东洞庭湖咫尺之间。东经110度,北纬30度,是东洞庭湖的主坐标。这一经纬度上的冬天,湖水退去,广袤的湖洲一片苍茫,一坦平洋的湿地齐整裸露。风凌厉地吹刮着,耳畔飞翔飒飒声响。有据可查的档案记录里,湖一年年做着“瘦身”运动。在谷歌卫星地图上,这是一片蓝色的大地血液,汩汩不息地在巨大的动脉血管中流动。细看,流动的却是一个毫无规则的多边形,轮廓线豁牙硌齿。水所能打开的想象不知不觉地分割、消逝,向往的终点是叹息声起处。自然与人之间的矛盾,在这个物质化“满血”的年代,没谁能一下把紧紧缠绕的“结”解开。这个“结”包裹着形形色色的利益,还有各式各样的伤害、遗忘、抛弃。湖所承载的那些美好往昔,达海通江,气象万千,伴随飞鸟的漂泊、流浪、冒险而变得破碎与脆弱。“南渡北归”,既是生死契阔的相守,又何尝不是一场生死离别的演出。天空书写着一行鸟的语言:
“是迁徙,也是消逝!”
我们去往的是天鹅最钟情的七星湖,在东洞庭湖西南角。从市区出发,走省道、乡镇公路、通村公路,一百余公里,路从开阔到狭窄,从平坦到颠簸,途中要花近三小时。挤在我身旁的一老一少,都是东洞庭湖保护区的“老将”。年轻的姓余,皮肤黝黑,左脸颊一道颜色更深的伤疤,后来一介绍竟然是“80后”。他是保护区下设七星湖管理站的站长,伤疤是巡护途中从摩托车上摔倒所致。问他这条路线一年要跑多少个来回,鸟的多少,观鸟要领……他笑而不答。倒是“元老级”的老张话多,愿意满足我的好奇——护鸟的艰苦、打击毒鸟者的艰辛、湿地环境不为人力所能改变的艰难……老张回忆他那些残缺的经历,在狭小的讲述空间里缠绕成一团沉重的情绪,跟着车轮的奔跑发酵、膨胀。
稠浓的灰白笼罩天地,冬天的湖面变得狭窄、遥远,浮着冷恹恹的光。我们路经之地采桑湖在眼前打开,这块湿地保护的核心区,从十、十一月至次年的三、四月间,跟随枯水期的到来,湖底袒露,湿地天成,恰好成为北方候鸟的最佳迁徙越冬地。我多次来到这里,和那些渔民、志愿者、观鸟者擦肩而过,湖岸扭着身体消失在视线尽头,运气好的话,肉眼就能看到鸟飞翔或降落的身影。
鸟影,重峦叠嶂,像一柱柱棱镜,折射湿地与人的暗变。
水天一色的远方,飞鸟并非想象中那般密集。流线型的体廓,飞羽和尾羽组合成的飞翔利器,鸟十分享受它的飞行特权,也使得它为人所喜爱。蒙上荫翳的天空,一群豆雁星点般地撒落。偶有形单影只的头上一撮凤凰般艳丽色彩毛羽的凤头鸊鷉、琵琶形长嘴的白琵鹭在近一点儿的洲滩边优雅踱步,几只针尾鸭夹着如箭镞般翘起的“拖枪”尾巴,混迹于一群肥大的罗纹鸭中。还有几只麻灰色的苍鹭,在本地人眼中,这是一种懒惰的鸟,可以一动不动地在浅水里站成一尊雕像,弓着颈,等着游过来的鱼虾,渔民给它取个绰号叫“长脖老等”。
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专情的环保主义者,对于鸟这一陆生脊椎动物中分布最广、种类最多的类群,我熟悉它们的途径是科普书籍和朋友的讲述。体表被覆羽毛、有翼、恒温、卵生,鸟的一切生存之道都在这些特征下展开。迁徙之鸟都是有冒险精神的勇士。每年秋季,世界上有几十亿只鸟离开繁殖地,迁往更为适宜的栖息地,而人类的目光很早就尾随鸟的迁徙之途。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生物学家亚里士多德说过,秋分以后,一些鸟类由寒冷的国家飞向邻近或更温暖的地区。而我国秦汉时期也有文字记载,《吕氏春秋》曰:“孟春之月鸿雁北,孟秋之月鸿雁来。”
观鸟飞翔是件愉悦的事。我家乡依傍的那条最终流入洞庭湖的大河,也吸引过不少飞鸟的停留。我和小伙伴多次沿着河岸线去偏远的河汊看鸟,拼尽最大气力把石头掷向河面,与飞鸟一起嗷嗷地惊叫起来。那些快乐,短暂地停留在时光的某个角落,不去翻动就尘垢掩覆。我清楚记得的是我那位知识渊博的语文老师,从鸟类学家的词典中翻找出三个名词,留鸟、候鸟、迷鸟,板书在黑板上。这是我第一次从鸟名之外的门镜窥探鸟类,潇洒的粉笔板书,跟着下课铃声的到来,变成三只硕大的鸟从眼前飞远。
“候鸟是最具责任感的父母,它们要保证繁殖育雏期是在最有利的季节环境里发生。”那时我对老师释惑的迁徙之因不置可否。后来在读到靠着乐师背诵流传的《荷马史诗》时,我为受天神捉弄的奥德修斯这只独特的“迷鸟”着迷。因天气变异而偏离迁徙路径飞到异地的鸟,是迷鸟的书面释义。一只迷鸟的经历足以写出一部风雨颠沛的长诗。奥德修斯在海上多灾多难地漂流了十年之久,归家途中遭遇不可抗拒的飓风暴雨,生存的本能让他屡屡流浪他乡苟且生存。“迷鸟”奥德修斯最终归到故乡伊塔克与家人团聚,而一份载明发生在1937年间的观察记录显示,一场风暴把一群挪威的候鸟田鸫赶到了英格兰,令其从此改变迁徙习性,在英格兰南部定居下来,这些移情别恋的迷鸟从此随遇即安而忘记故乡。
天气预报没提到有雨,但我们赶到一个叫注滋口的小镇装备“粮食”的时候,阴霾的天空飘荡几丝细雨,在眼前一划而过。小镇倚靠一条枯竭的河流,水运掌握着一个地方交通运输命脉的年代,这里船只来往,货物吞吐,流动着“小汉口”式的熙熙攘攘。从镇政府走过时我看到大门口挂着一副对联:地利扼华容,水陆双通,商贾繁荣小汉口;文风延古镇,诗联再续,名声蔚起大潇湘。文字中的虚荣,过去的市井喧嚣,如枯叶簌簌扑落,空余今天普遍切身体会到的“寸寸肌肤寸寸凉”。那是“回不去的故乡”散发出的凋敝与清冷。街面上流动的身影,一瞬间竟让我仿佛又看到孩提时跟踪过的孤独、踟蹰的身影。
后来见到毒鸟人的那一刻,我丝毫不觉讶异,他不过是从那些踟蹰的重叠身影中走出的一个。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午后时刻,衣着邋遢、神情猥琐的老男人从街上走过。他目光游移,脚步拖沓,没人知道他此时出现的意图。背后远远有三两个中年妇女嘀咕着他的过往,性情孤僻,好吃懒做,一事无成,最让人诟病的是这个年近六旬的老男人从未娶妻生子。在旁人的记忆里,他长久以来与弟弟一家人住在一起。沉默寡言的他很难讨得亲人的欢喜。他从偏远的乡村来到镇上的次数不多,仿佛每次只是闲逛。那时节,棉花地里正是一年四季最忙碌的节点,绵绵阴雨,虫害来犯,让农民叫苦不迭。好奇者的目光终于尾随老男人走进了一家卖种子化肥农药的商店,他逡巡于玻璃柜台前,犹豫地打量着千奇百怪名字的商品,不吭声气。店里的女营业员冷淡地睃一眼,又专注于手机游戏。良久,看着他拿着一包广为人知的杀虫剂出来,人们漾起波澜的心湖才趋于平静。这个老男人不过是受家人指遣,来购买一包农村常用的杀虫药剂而已。
老男人原路返回时就揣着乡下人俗称“呋喃丹”的杀虫剂。这种氨基甲酸酯类广谱内吸杀虫杀螨杀线虫剂,学名“克百威”,杀气腾腾,威风凛凛,20世纪60年代初由美国创制,1967年推广,纯品为白色结晶,溶解于水的温度底线是25℃。按中国农药毒性的分级标准,呋喃丹属高毒农药,不能用在蔬菜和果树上,多用于作物防治土壤内及地面上的三百多种害虫和线虫。呋喃丹不知从哪一天起,被某个愚蠢的念头改变了用途,嗜杀成性的细小颗粒抛撒在飞鸟出没地带,一只只踱步寻食的鸟茫然不知啄入食道的颗粒见血封喉。细颗粒的危害性远远出乎我的想象,鸟食入一小粒足以致命,中毒致死的小鸟或其他昆虫,被猛禽、小兽或爬行类动物觅食后,还可引起二次中毒而致死。一个媒体朋友谈起经历过的天鹅恶性死亡事件,他前年在七星湖的苇丛中亲眼看见几十只天鹅、雁鸭集体中毒。那些中毒浅尚未死亡的天鹅,嘴流涎水、眼泪滴淌、瞳孔缩小,抱在怀中能感受到肌体如风吹枝杈般的震颤。朋友讲述的情绪也在震颤,仿佛乌云压积,等待雷电撕裂,暴雨冲刷可耻的卑劣行径。毋庸置疑,毒死天鹅的罪魁就是呋喃丹。
老男人的毒鸟计划是在来小镇的路上萌生的吗?我宁愿相信那是他后来的“恍惚”之过。这个可怜的人,没有得到同乡之间一声温暖的问候,悄无声息地走远。人间冷暖在他心中,也许早已没有了温度的显示。乡间野外,夜色张开狰狞大嘴,吞噬掉夜归路上踽踽独行的老男人。而当我们到来时,夜色也一步步驱赶着拂不散的清冽寒风,钻进我们全副武装的身体。
远离人群聚集的七星湖管理站,正在垒砖砌瓦。临时管理站的小方牌挂在租借当地农民的房子门上,这幢两层平顶房位于通村公路干道旁,房子里除了两名工作人员的床和配备的摩托车、电脑这些基本设施,空荡如也。晚饭后,我被安排住进一户农家超市。超市新开不久,在通村公路的尽头,门头上的横大招牌喷绘了“谭家铺子”四个硕大黑体字。老板是一对胖墩墩的中年夫妇,自家的房子,二楼隔成几间客房,电视、热水、信号不稳定的无线宽带,一应俱全。我质疑把住宿开在这种偏远之地的收入状况。男的自信满满地说,客人?当然有,像你们一样来看鸟的。我没敢打击他。这地方,除了专程跟着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来的人,业余的观鸟夜宿者恐怕少之又少。
饭后的时间并不晚,外面却更早地变成一团墨黑,除了偶尔有小货的和归家的拖拉机驶过的声音,世界早已安眠。我下楼,夜色侵蚀屋内,日光灯光芒稀薄,货架上的食品、日用品蒙着薄薄的尘灰,忙碌完的夫妇守在电视机前,女的盯着一档咯吱欢笑的综艺节目笑得左倾右倒,望都没望我一眼。
目光投入野外,黑暗狂潮般涌来,瞬间吞没我看得到的一切。风吹来的寒意变成小方格形状的冰块,冷冰冰地滑进脖颈,凉到脚心。我脑子里浮出奇异的画面,夜的海洋里,体积庞大笨重的座头鲸远航而至,夜浪没有丝毫声响,哺乳动物中迁徙距离最远的座头鲸神态安详。天空发出幽幽的蓝光,寂静凝固,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仿佛旷野里群鸟低飞,传来深深浅浅的墨绿色鸣叫。喔罗。是我的错觉,整个晚上,没有一声真正属于鸟儿的叫声。
飞鸟入眠,坐卧刺骨寒冷的野外,在湿地黑色硕大的子宫里,沉睡如婴儿,开始甜美的梦乡之旅。野外气温降到零度以下,仅靠羽毛的覆盖,蹼皮的包裹,鸟儿安然无恙。鸟特有的羽毛让人艳羡,那些色泽不同、柔软无比的羽毛,连同羽衣在体表形成的有效隔热层,是绝佳的保温良品。一位清华大学生物学专业的博士跟我画图讲解,鸟正羽的末端是挡风的屏障,绒羽滞留一些空气,减少对流。还有尾脂腺分泌的油脂给全身羽毛涂上一层油膜,加之羽毛细微结构间的空隙异常紧密,鸟羽的抗湿功能绝无仅有。还有飞鸟身体的颤抖,竟然是在增加产热量而维持体温,这种热从脂肪酸氧化中获取。北极小鸟白腰朱顶雀,你敢相信它能在-50℃生存三小时……我望着滔滔不绝的博士,崇拜的目光让他以为自己的讲解出现了知识性错误。悲剧的人们,身体走上了一条与鸟儿分岔的演化之路。人因为使用火和衣物受到惩罚,一旦脱离保暖取暖物的依附,在寒冷的世界会迅速带来性命之忧。
夜晚之于飞鸟,还有另一种存在的意义。博士聊到鸟的夜间迁徙,这是它们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躲避猛禽的袭击,把受敌害威胁的风险降至最低,夜间飞鸟有自己辨析方向的本领。即使没有月亮,云的反射,星的闪烁,水面的反光,也能让夜鸟辨识地面轮廓,不致迷失。他提到一个叫“圆月观察”的网站,这是由全世界各地大批鸟类学家组成的观察家网,他们一般选择晴朗的月圆之夜,在不同地点同时观察,用望远镜对准月亮观察候鸟飞过圆月时留下的阴影。隐身于阴影下的丰富数据,居然是用来帮人们了解候鸟迁徙的时间、路径,以及与天气、地形的关系……我叮嘱自己使劲记住这些,但大脑仿佛年久失修的堤坝,四处渗漏,跟随时间流失,最后所剩无几。
回到现实的夜晚,谁也不曾料到,趁着夜幕的掩护,冒着寒冷的毒鸟人摸着水面反射出的暗淡之光,悄然把死亡送到飞鸟的身旁。
飞鸟的夜晚从来都布满凶险。
毒鸟人的夜晚一路走得惊慌失措,次日清早,他撇开夜梦的不祥,拾回了欢喜的“猎物”。早早苏醒觅食的天鹅与豆雁,啄食了那种叫“呋喃丹”的毒药后,重返北方家乡之路被拦腰劈断。毒鸟人心满意足地回到船上,准备点火烧水,钳净鸟羽,对飞鸟生命的蔑视,让他毫无罪恶之感。而那时我们刚走完通村公路,车拐上大堤,路面颠簸,车速放缓,碎石在车轮下暴跳如雷。
一道长堤划开人与水的界限。更早之前,恣肆汪洋覆盖这一片更为阔广的滩涂野地。20世纪20年代开始,热情参与围湖造田运动的人们,像蚕一般细细密密地啃噬着洞庭湖这片巨大的桑叶。千里湖洲,百里沃野,顺水而来的开荒者,赤膊吊胯,或者一担箩筐挑着儿女和全部家当,跟着春天一起到来,插根扁担在金子般的泥地里,三天就能“发芽”。这是当地人对开荒年代的形象比喻。
水,忍气吞声,却从不轻易退缩,不计一切后果的报复常常在炎热的夏天实施。初修的堤垸拦不住无风三尺浪的湖水,垮垸、跑堤,人命和财物悉数被吞噬。湖洲从未建起过威武标致的房子,粮食作物从来漫不经心。芦苇草房、砖屋瓦房头一年秋天建起,第二年夏天冲毁,春收还没被胃壁消化,夏收被水一笔抹去。风口浪尖上讨生活的人,其乐无穷地在季节的更替里与自然博弈。水所鲸吞的就从别处讨回来。过去冬天抵临的候鸟,比现在更多,但对于人而言,它们只是肉食、皮毛和工分。当地一个叫“老鹤”的猎人,在20世纪80年代初,曾带领村里的打鸟队,一铳猎杀187只白鹤,这份记录从此无人打破。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屠杀,白羽飘飞,血溅成河,但物质匮乏年代的人们欢欣鼓舞。可笑之极的是,动物学家的调查数据,往往也诞生于生产大队或者土产公司的数以“担”计之中。最近的十几年里,每年来此地越冬的白鹤远不及往日零头。那个保护意识淡薄的年代,湖区的物种和生境遭遇的巨大破坏不可避免,却从未有人流露出自责。
堤坡下植着一小片意杨林,细瘦光秃,孤独感伤地站在风中。前几年,湖的周边突然刮起一阵“造林风”。黑杨、意杨,这些能带来巨大经济效益的树种,在湖滩周边大规模地挺立起来,这一度让当地林业部门引以为豪。被蒙蔽的人们不知,这种长势很快的经济林木,对湿地的改造能力无比强大,每棵树的每条根,就像一根日夜不息的抽水泵,把水分吸干,湿地转眼间就成为旱地。一字之差,带来的恶性结果是那些原本供鸟类栖息的湿地滩涂,土地坼裂,像张开一双双无法瞑目泪已流干的眼睛。而苔草、辣蓼这些过去茂盛的草本植物,被杨树发达的根系驱赶远离,那些雁、鹤也因食物绝乏继而销声匿迹。
车轮摩擦堤面的粗糙砂石,发出刺耳的“吱咔”之声。四望萧瑟,“吱吱咔咔”敲打着悲凉的心。情绪起着波澜,使得短暂的车程仿佛走过一段漫长的时光。我们从新沟闸下车步行,一道长长的斜坡连着一条弯弯扭扭的窄路,伸向东洞庭湖的腹地。新沟闸只是长堤上众多简易水闸中的一个。枯水季节,它唯一的作用是湖堤上的地名标识。这里是渔民相约出发的起点,也是湖水被堤坡拦隔的终点。
“寂静其实是一种声音,也是许多、许多种声音。”美国声音生态学家戈登·汉普顿曾无比痴迷地追寻过的寂静,是此时湖洲之上唯一的声音。风响、渔民迎面相遇的招呼问候、三轮车的颠簸、看不见身影的鸟鸣,都归于寂静。我们经过一处浅水洼地,一个穿长筒靴的渔民在妻子的协助下,正在引排洼地积水,一长溜渔网像怀抱一样截住出口,体形细小的死鱼密密麻麻漂浮在网围的水面。这种令人深恶痛绝的枯竭式捕捞,渔民心安理得。左前方出现一圈壮观的矮围,停在场围外的一辆载重货车不知是如何驶入的,车厢堆满又长又粗的竹篙。几处搭起来的施工台上,几个缩头缩脑的男子正在绑固铁丝拉起丝网,远望真像那种高大上的高尔夫练习球场。待来年涨水退去,游进矮围之中的鱼都成了“瓮中之鳖”。
鱼再多,风餐露宿的渔民终归是弱势群体,拥有这块数十上百亩矮围的“渔翁们”,表面上是被解散的当地渔场职工,签订的也是特色养殖的项目协议,但幕后操纵者往往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洞庭湖的公共渔业资源,到底是被哪些人给掠夺了?跟洞庭湖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张向我发出这般疑问,可这样的问题永远都不会有满意的回答。我们的纠结,最终以一声长叹草草收尾,然后支离破碎地摔落苇丛中。
脚下的小路坑洼不平,人、车、摩托碾过的印辙交错,细细察看还可辨识出大鸟的爪痕。毒鸟人几天前也应是从这条必经之路走过。小路与一条十米宽的沟渠平行,沟渠的水连通七星湖。当地渔民挖渠引水,目的是在秋冬季节方便运输收获的鱼和需要修补的渔猎工具。在沟渠走到一个踅弯处,几根木杈搭起一张低矮简陋的木棚,一条底朝天的小木筏,一个穿着寒碜的妇女翻捡着船背上晾晒的翘白刁子、黑背鲫鱼。鱼是过冬和即将到来的春节餐桌上的一道必备菜,“年年有余”的预示从不曾撤离人们的头脑深处。
没有一只飞鸟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如此天气叫人迷惘,空中迷漫着一层层淡淡乳白色的水雾,寂静也有了颜色,一泻千里,没有褶皱。任何声音在阔大的寂静里都格外敏感,一缕细小的颤动都会传入耳中。我们急速走动的脚步声、衣服背包的摩擦声,瞬间被泊在岸边的蒲滚船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吞没。这嚣张的声音还吐出一大团气泡般的呛人青烟。长相奇怪的蒲滚船是湿地特有的交通工具,外观像苏式拖拉机车头,螺旋桨式的车轮由十片巨大的铁叶片组成。我们乘坐的木船被绳索牵引在后,仿若前往打麦场的拖拉机车厢。
轰隆声一路把寂静刺破。船轮滚动激起焰火般的泥花,拖船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道路”,隔一段时间就会悄然消失。驾驶者是七星湖的原住民,他熟悉这个季节湖里的路况。有些沼泽地段,蒲滚船和再老练的渔民也不敢放肆,荒野之地,一旦陷入泥潭,叫破嗓子也没人回应。
湖面依旧开阔,却没有了往日水波涌动时的起伏。隐藏在时间深处的地质演变,让东洞庭湖形成了独特的湿地系统。半陆半水,冬季近地层温度比同纬度远湖区域平均高出2℃,丰富的植物、鱼类,让飞鸟把不寻常的生命轨迹留在这里。我翻开厚厚的鸟类图谱,这是观鸟者的必备工具书。小白额雁、东方白鹳、戴胜、红脚苦恶鸟、棕背伯劳、白腰杓鹬、凤头麦鸡、扇尾沙锥、丝光椋鸟、阿穆尔隼、斑狗鱼、蓝喉蜂虎……这些美丽的名字,是东洞庭湖湿地有记录的三百二十六种鸟类中的一些代表。多数鸟类的科下又拖着长长的鸟种名单,全球有鸟类八千七百多种,东洞庭湖的鸟类所占不到百分之四。
我非常惊诧这数量庞大的种群,而赞叹某些观鸟者对它们之间差异辨识的本领。鸟的各自之间的形态虽然丰富,但比脊椎动物类群的科之间差异还小,喙、腿、脚、羽毛以及内部器官的微细差别,构成鸟种间区分的依据。一位常年跟踪鸟类拍摄的摄影家朋友有次告诉我,非专业研究的观鸟者,往往是从炫耀行为、鸣声、形态的差异来判断,鸟种分辨的乐趣和难度就藏身在这些差异中。这让我想起看过的美国电影《观鸟大年》,铁杆观鸟爱好者布莱德仅凭鸟的鸣叫就能准确断识名字、种属、习性,对鸟的热爱与专业为这个大龄宅男赢得了一个异性观鸟者的爱慕,收获一份迟来的爱情。还有一个飞鸟成就姻缘的现实版,是南北两座不同城市的高校大学生,在同一次鸟类监测的野外调查中偶遇,缘定终生。飞鸟成为爱情的见证。
往湖的腹地走,走多远,风都像野孩子般尾随,撒开脚丫子奔跑。那些搁浅冬眠的渔船,是湖上最大的“鸟”,像“老等”一样守着冬天的时光。剩下的少数渔民利用冬闲清理渔具,他们把“地笼王”这种长长的网兜埋伏好,碰运气收获些春节年货。这种深受渔民热爱的渔具,是不劳而获的代名词,“地笼王”匍匐在浅水中,鱼大小通吃,进得来出不去,也常网住几只贪食的鸟。
顺着延伸的目光,飞鸟渐渐多起来。小余站长拿起价值不菲的一台“施华洛世奇”瞭望,我第一次从这种昂贵而精美的单筒望远镜里欣赏目力所不及的远方。这种望远镜防尘防雾防水,影像清晰锐利,色彩自然。我搜寻着天鹅,开始是零散的一只、两只。逆光又有小许雾霭的遮挡,众多的白琵鹭、白鹭缩小成一个个白点,赤麻鸭、罗纹鸭成群地驻守各自的领地。随着我们向湖心挺进,天鹅的数量暴增。十几、几十只天鹅组成的群落跑进我们的视野,它们曲弓着几近直角的颈,悠游地静卧水上。“拖拉机”停下来,小余站长记录GPS定位,说这里进入了天鹅的集中栖息区。
象征着纯洁的天鹅是备受瞩目的一种鸟。天鹅在西伯利亚苔原带繁殖,冬季迁徙至中国东北部至长江流域的湖泊,外表有着最为圣洁的色彩分布,以洁白为底色,黑色镶黄边的嘴基,黑脚,结群飞行时习惯排列成V字形,身高不会超过142厘米的小天鹅合唱时的声音如鹤,发出悠远的“喀哑、喀哑”声。我遗憾地从小余站长那里得知,体型高大一些的大天鹅在东洞庭湖极其罕见,它飞行时发出的声音是“喀喔、喀喔”,相互联络时的声音像响亮的号角。
施华洛世奇帮我一次次“抚摸”天鹅。我热衷寻觅天鹅起飞时的身影。一两只,有时是一支小分队,拖着略显肥胖的身体,却有着制造美丽飞翔的才能。任何鸟的飞姿都是无可挑剔的,这份向往首先源自人的缺陷。飞翔身姿的天鹅让人怦然心动,在翼和尾的协助下,踏波助跑,完成凌空、滑行、穿越、翱翔等赏心悦目的一连串动作。天鹅飞行时基本上是鼓翼、滑翔、翱翔三种方式交替,它宽大的双翅快速有力地扇击,翼尖向前向下挥动产生推力,起到类似机翼产生升力的作用。其实它的每一片初级飞羽,如同一个螺旋桨,推力大于阻力时,它的飞行就获得加速。有一次我在保护区的救助站,察看一只被救治的豆雁,它的尾羽宽阔而坚韧,张开时犹如团扇,这是飞行时的“舵手”,转向、减速和着陆,离不开它的掌控,而桨似的鸟翼,展开时既有机翼般的飞行表面,又靠翅尖向下,向前扇击产生推力。在不同的空气条件下,鸟翼改变形状,翼和躯体的相对位置随之发生变化,那些高超的飞行技巧因此诞生。
午后,阳光驱散雾霾,水面浮光跃金。气温的飞升,让鸟儿也欢愉起来。成百上千只赤麻鸭飞旋追逐,像玩起了太极布阵的游戏;白鹭如往昔成行列队地飞翔。猛禽是独飞侠,而鹤、雁、鸭在群飞时要排出美丽的“人”字队形,勺嘴鹬会飞出一条长而宽的长链,椋鸟喜欢抱团旋飞。多数候鸟迁飞都是无纪律者,松散、零乱、没有阵形,比如那些可爱的胖嘟嘟的赤麻鸭。小余站长打开话匣子,对鸟的熟稔像谈论自己的孩子,让我刮目相看。
鸟的翅翼之下埋藏着太多学问。毒鸟人不会懂这些学问,他也看不到天鹅美丽的飞翔。他那双纹路复杂的手,泄露了人内心的恶念。
毒鸟人并未出现在施华洛世奇的视野。他夜间投毒的经过,来自他人赃并获后的供词。
从北方的寒冷海域到南方的热带珊瑚礁沙滩和深海槽,峰巅、高原、台地、荒漠、湿地、草原、海滩、森林、热带雨林,鸟的身影穿行于这些大跨度的栖息生境。即使是集居东洞庭湖这片面积一千九百平方公里的湿地,大小湖泊数十个,不同的鸟也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性栖息。比如七星湖,是天鹅最眷顾的地方,也是毒鸟事件多发水域。在去往下一个观察点的途中,我们意外地遇见一只天鹅浮卧在浅水面,细长的脖颈失去了往日的柔软而变得僵硬。船从它身边驶过,老张弯腰把它捞起。在捞起的一刹那,我的心一沉,跟着天鹅的脖颈往下垂落。没有丝毫生命体征的天鹅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船舱中部的塑料框中,头靠着左侧船舷,褐色虹膜的眼睛圆睁,昔日洁白的羽毛,沾上泥水,凌乱脏污。天鹅死因只有两个:自然死亡或被毒死,这需要进行解剖后才能得知。有经验的老张在湖上混迹多年,深知胆大妄为的毒鸟分子常常铤而走险,这样一只天鹅上了餐桌价格到了几百上千元。他当机立断,到附近的水域踩一踩。这是巡查执法的暗语,那些散泊在洲滩四处的船只,也许就藏着见不得光的罪行。
蒲滚船朝有船的地方前行,一条小木船孤苦伶仃地停靠在远处。慢慢靠近,那个穿着破旧棉袄的老男人,缩着脖子,双眼迷惑地看着我们“飞撞”过来。蒲滚船没法靠边,我们一起停在十余米远的地方。老张用当地话和老男人打招呼,试图借助拴在木船边的小舟筏渡上船。老男人装聋作哑,磨蹭几个回合,似乎断定我们的不善来意,带着跑脱的意图往泥泞滩涂上走。老男人一步三回头地张望,也许是想以远离的方式来阻止我们的脚步。茫茫大泽,身如泥胎,他又岂能仅凭双脚之力而逃离。
终于上船的老张窝着一团怒火,很快掀开了盛装被毒杀天鹅的船板,这印证了他的预感。旋即,他跳回蒲滚船,麻利地解开大拇指般粗壮的绳子,司机油门一踩,一溜青烟,像降妖宝瓶吐出的烟雾,蒲滚船向湖中远去的黑影飞扑上去。老男人片刻之后被押解上船,船舱厢板下的脸盆里,藏着刚钳净羽毛的豆雁和天鹅。船尾简陋的煤炉灶台下,剩下的半包毒药很随意地丢在那里。包装袋上“克百威”三字气焰嚣张,杀气弥漫。
什么时候下的毒药?
在哪片水域?
剩下的毒药藏在哪里?
还有没有毒死的鸟藏在别处?
同伙上哪里去了?……
老张咄咄逼人,有些得意,也有些愤怒。摇身变成毒鸟者的老男人,磕磕巴巴地回答,声音低到泥滩之下。他的身体不停颤抖,发白的额头冒出汗珠。七星湖上劲风疾吹,正把他的魂魄抽离。
毒杀是猎鸟者的惯施伎俩。一个参与洞庭湖江豚保护的青年渔民对我说,这没什么奇怪,年纪大的渔民,都有过毒鸟猎鸟的经历,只是过去从未有人追究这种恶劣的破坏行为。我曾从一堆被缴获的捕猎工具中逐个“欣赏”人的聪明和狡诈,其中有一种专门针对天鹅的连环兽夹。猎鸟者在天鹅出没的水域埋下一串兽夹,当天鹅助跑起飞的瞬间,兽夹会死死地把脚钳住。一位摄影师拍下过一张天鹅吊挂着铁夹飞翔的著名照片,空中的那块“黑斑”,刺痛过很多人的眼睛。那些工具的背后是五花八门的捕猎方法:插天网、下滚钩、放铁夹、布套索、电击、枪打、投毒。这当中属投毒最危险、最恶劣也最常见。百分之七十的水鸟死亡皆为毒杀,它们几乎全都走上了餐桌。食客的齿缝间吞吐出被啮碎的骨头。
没有买卖,没有杀戮。印在环保宣传册上的口号,从没让猎鸟者的贪婪自觉收敛。
老张突然跟我谈到“老鹤”,这个我前面提到过的神枪手,他外号的来历并非源于一天猎杀上百只白鹤的记录,而是他被收缴猎枪后对一只受伤白鹤的救护。我在记忆里翻找“老鹤”瘦弱的身影,我们有过一面之缘。那个下午,他带我走在湖堤上,谈论过去的时光。这个言语不多的老头,却热爱说人与湖的变迁,人与鸟的爱恨情仇。这是不是人老后的标志?他微笑着向我询问。水当时覆盖了整个湖洲,他指向足迹到过的地方,都是一片苍茫,而我的心里涌上来的是另一种隐秘的痛楚。
20世纪80年代春天的一个黄昏,这个以猎鸟闻名的打鸟队长从野外归家,偶遇一只受伤的白鹤,那低啭的痛苦哀鸣,勾起他对往事的痛苦记忆。他怀抱白鹤回家,点燃酒精灯,给自己的刮须刀消毒,又缓慢地切开白鹤受伤的部位,取出嵌入体内的铁弹珠。这也许是曾从他枪口下逃生的一只鹤的后代,他触碰到鹤的眼神,混浊的心情顿时澄净下来。精心护理一个月后,白鹤痊愈放飞,钝角般展开的大翅奋力扇动,消失在天际。第二年秋,也是黄昏,“老鹤”听到屋外传来几声清悦熟悉的鹤鸣,那只带着伤疤印记的白鹤飞回来了。激动的“老鹤”像抱着自己的恋人,和白鹤在屋前坪跳起了双人舞。周边渔民开始交口相传这段温怀暖心的人鹤情。也许最初的猎杀并非“老鹤”的个人本意,保护却成为他步入老年之后的生活内容。从环保意识淡薄和声音微弱的年代走来,他无比执拗地劝阻当年的打猎队员放弃捕杀候鸟,误解、敌意、反抗、冲突、伤心、坚定,在一条没有归程的护鸟路上,被他独自分解。这个远近知名的护鸟人,后来是国际鹤类基金会成员中的第一个渔民,多年的野外捕猎经验,让他对东洞庭湖鸟类的习性和生活区域了如指掌,如同一张候鸟保护的“活地图”。有多少鸟,在他的手里迁徙往返,如同梦幻一场。某一天“老鹤”站到央视的聚光灯下,真诚忏悔他的杀戮,重复他的保护故事,捧回一项年度法治人物的荣誉。那是2012年,他七十二岁。两年后的9月,在洞庭湖畔生活了多年的他因病去世。我记得当老猎人拿起那杆锈迹斑斑的猎枪回忆往日的“神勇”时,眼睛里只有扑闪的泪光。像一条伤痛之河,日夜流动。
毒鸟人一路上目光僵硬,叨唠着穷困窘迫的处境,一个人,没有钱,漂泊不定,靠帮人守船收鱼赚几个小钱苟且偷生。他说自己并非有意去毒鸟,不过是给自己即将度过的冬天准备一些肉食,他要在破船上住到开春,过年也回不了弟弟的家。“那间房子已经荒芜。”他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指向不明,然后任凭我们怎么问也不启齿。也许他曾有过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却失忆症般丢掉了详细地址。
这些哀求之词一时让我变得恍惚,眼前的这个老男人经历的悲催生活,毫无温度,连一只鸟也比不上。而老张见怪不怪这种“可怜”的人,他嗤之以鼻,搬出硬邦邦的教育之辞,然后扭头懒得理睬。电话通知的森林公安已经在前来的路上,审讯清楚情况后最严重可判毒鸟人度过一年半载的狱中生活。船上,大家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沉默不语,死不瞑目的鸟让人压抑。我想象天鹅中毒后的惨状,波德莱尔在《恶之花》的诗中也有写道:“几次伸出抽搐的脖子抬起渴望的头/望着那蓝得可怕的无情的天空/就像奥维德的诗篇中的人物/向上帝吐露出它的诅咒!”
天地一片沉寂,我把手放在鸟的羽翅之上,五指艰难地滑动,过去的柔软与温暖消失,取代的是棘手和冰冷。
蒲滚船吞吐轰隆的声嚣。毒鸟人的喉咙发出几声模糊的笨拙之音,被稀落的牙齿咬碎,有些像一只肥胖的赤麻鸭发出。坐他身旁的我扭头寻找,这声音又惊吓般地跳走了。
声音对鸟是一种无条件刺激物。小时候我十分迷恋父亲单位一年轻人的口技,他能模仿好几种鸟的叫声。当他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嘬起薄薄的双唇,响亮而迷人的叫唤一个个音节从齿缝间蹦出。他并拢手指,拱圆手背,靠近嘴唇,又是发出一长串仿佛歌唱般的声音。那些看不见形状的声音,旋转着飞到枝丛间,跟着鸟儿一起蹦跳,我有时又怀疑那是鸟的真实声音,而年轻人不过是扮着假动作迷惑、赚取我的崇拜。
我强迫自己用心聆听过鸟的声音,它们的鸣啭和鸣叫,但至今只能辨清三五种最常见的。鸟的鸣啭像正式登台演出的歌唱,而鸣叫只是闹市叫唤声中的一个个响亮音节。鸟的发声不只是情绪的传递,还是占区、求偶、领域戒备、配偶间联络及协调繁殖行为的指示,鸟声的变化,有的多达二十余种。风托着鸟的声音,远远地吹送而来。观鸟途中,我渴望听到天鹅婉转、高亢的声音,屡屡被蒲滚船的轰隆噪音掩盖,仅有的几次停歇时间,我屏息凝神,张大耳朵,可那些白琵鹭、白鹭、罗纹鸭鸦雀无声,天鹅之间曲颈嬉玩,偶尔传来啭音低沉的几枚声响,老张说是赤麻鸭打出的“嗝”。
每只鸟都有自己的声音。在迁徙中的集群生活,鸣声发挥着重要的通讯作用。那些夜间赶路的鸟,在暗黑的天空中看不见彼此,鸣声理所当然地成为聚集的信号。鸟的听力异常敏锐,不会错过那些呼唤加入队伍的声音,飞行的冲动不可抗拒,即使是那些尚在休憩的小鸟,也会跟随头顶上飘过的叫声腾空飞起。深蓝色的苍穹,柔软月光之下的鸟飞翔,这样的画面想一想都是一种清爽的视觉享受。
但杀戮往往热爱从夜晚出发。两年前,一个地方媒体记者在网络推出的暗拍捕杀候鸟的视频,立刻引起哗然。在湘黔赣交界的山区,捕鸟是祖辈承袭下来的生活乐趣。当地土著村民,开着外地牌照豪车、拎着猎枪的寻欢者,在飞鸟抵临的夜晚,他们架起鸟铳、竹竿、大网、高频电灯,守候骚动的到来。上百盏大灯白刷刷地亮起,把黑夜打成一张白花花的屏幕。寻光择路的飞鸟经过,一个个白光点儿,随着此起彼伏的枪声坠落。杀戮结束,肩扛蛇皮袋的收鸟人迫不及待地交易。“长脖子鸟味腥,便宜,短脖子鸟肉厚味鲜,好卖也贵。”“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那些在小县城市场和餐馆里的炫耀之词,让人痛彻心扉。从北向南,一条穿越饥寒、寻找温暖的千年鸟道,成了鸟飞向的死亡之旅。
我在离开七星湖,清晨奔赴省城的火车上看完视频,窗外晨光熹微,天际缕缕星蓝散发的光焰,白得耀眼,悲伤巨流。
回到管理站的临时驻地,等待已久的森林公安做完毒鸟人的笔录后,寒气早已将夜色凝固结冰。乡间小路弯弯曲曲,眼睛看不到车灯以外的视野。体虚的毒鸟人禁不住颠簸呕吐起来,逼仄的车内散发着恶心的气味,车窗一开,冷风刮进来,又引发新的呕吐。这是我一次很糟糕的乘车经历,但看着后座老男人的衰样,那种刚发酵的恨意又重重地摔下悬崖。我无法言述,这个夜晚空空荡荡,永远都不愿回忆。
伤害的贪噬从来没有停下过,那些怀抱侥幸心理、置律法于不顾的人,一次次冒险踏上杀戮的道路。老张在我离开七星湖的第三天打来电话,半欣喜半愤怒,几个在矮围从事非法捕捞的渔民,外运大批毒死水鸟时被查获。他们把呋喃丹埋进剖开的小鱼肚内,沿鸟聚居的浅水泥滩撒落。而那些死鸟,被他们悄悄地送到了一些隐蔽的餐桌上。
“是迁徙,也是消逝。”我再次深刻洞解这话的含义。
内心被毒蚀的毒鸟人看不见飞鸟的美丽,也顾惜不了对生命的尊重。飞鸟在自然界最大的危险敌是人,人对鸟的伤害应该被挂在天幕昭示,但鸟总以宽宥之心,压制愤怒、恐惧,也不像希区柯克导演的电影《鸟》中群起而攻击人类,它们淡然回避,躲到云朵、树林、山川、河流之上,把身体与灵魂交付大自然。它们亲近友善的人们,不带着任何仇恨飞向迁徙之路。
回来后的日子,我会经常关注小余站长的微信,这个寡言的年轻人,喜欢用微信说话。他又有好几次巡湖,高兴地解救过几只误入“地笼王”中的天鹅。有一天半夜,他的微信忧伤地记录了发现死亡水鸟的经过,还有和巡湖队员驾驶蒲滚船再次穿越七星湖时深陷泥潭的狼狈。荒郊野外,空寂无人,等待救援还不如自救来得快,大家赤脚踏入冰凉湖水中,拆卸、摆弄蒲滚船三个多小时才终于脱困。微信半夜里传到朋友圈,这位“80后”疲惫不堪,却斗志昂扬。
后来我询问过毒鸟人的下落,他被送进了看守所,没有人探望过,据说他的弟弟接到森林公安的电话就挂断了。亲情早已远离这个失败的男人。这真是一种奇怪的遇见,我与他从那天回城的晚上分手,也许再也不会见面,却记住了他衰败的眼神。我们的相遇以一种莫名的感伤结束。
鸟飞向哪里?在我整理这些经历和思绪的时候,我茫然四顾,盼望能从远方的天幕抓住一根伸向云中的枝杈。
飞鸟照亮夜空,不同色彩的羽翼编织永难抵达的梦境。从七星湖走远的夜晚,我经常睁开眼睛寻找一条入眠的通道。鸟惊艳的飞翔姿容,在眼前展翅、俯冲、盘旋,挥之不去。好几次在梦的边缘疾行,一阵阵悦耳的呼声,飞向蜿蜒地道渗透过来的微光,闪烁之间,仿若我在旷野深呼吸时的心跳——
喀哑,喀哑,喀哑……
《作家》2016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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